第31章 田野
哪吒的报复幼稚但有效。
当杨婵满脸糊满石灰后,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钻进去许多不干净的灰尘。
她挣开哪吒的怀抱,又是抹脸,又是咳嗽,试图把呛进喉咙里的灰咳出来。
罪魁祸首哪吒看着杨婵狼狈的样子,袖手旁观,还冷嘲热讽。
杨婵本来闭着眼睛,听得那些话,应是要睁开,在手忙脚乱的时候,打算一举瞪死哪吒。
可惜,灰进了她眼睛里,磨出红色的血丝,眼睛生理性地被磨出了眼泪。
瞪得很没有效果。
换来了哪吒愈加过分的嘲笑。
杨婵气急败坏地甩了甩衣袖,打算不再理他,她揉了揉眼泪,大步上前,远远把哪吒落在后头,她走得快,哪吒也追得快。
要是轻轻松松追过了,哪吒就又会张开他那张臭嘴,说一些无聊的挑衅的话。
幼稚!
杨婵想,
这个人实在是太幼稚了!!
他们就这样一个快步走,一个追,下山的路程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走到了尽头。
杨婵踩在山脚下的土地上,也不停,继续闷头朝前走,走到来时坐过的竹筏前,踩过湿滑的泥,不顾地上的泥泞,抬步上前,踩到竹筏上,而后捡起高高的撑杆,将其抵在水底的泥里,连人带竹筏,往江中心推。
她不等哪吒,不代表哪吒赶不上这趟路。
他轻轻一跃,跳到了竹筏上,然后“砰”地一下落到竹筏上,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向外延展的水波纹,竹筏忽遭重击,左右摇摆不定,将筏上的杨婵晃得七荤八素。
杨婵死死抓住撑在水里的竹竿,愣是让自己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哪吒在这种完全挑不出毛病的情况下,硬是多嘴多舌。
他嘲道:“站都站不稳,真没用。”
杨婵终于开口,她道:“对,我就是没用!”
“没用”、“脆弱”、“无能”,这些话,哪吒这一路说了好多次了。
这些都是实话,杨婵自己也清楚,他之前怎么说,杨婵都觉得他是实话实说,说了生气地打回去就好了,可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了,难过得不可思议,脆弱得不可思议,这些话就是击中了她的自尊心。
她一下子爆发了。
“我干什么,你们都觉得没用,因为我微如尘埃,轻轻一碾就死了,只能等着你们施舍我、可怜我、拯救我。”
“而我需要做的,就是等着、盼着、求着,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能有!”
她将竹竿丢到哪吒手上,说:“仙凡有别,你们高高在上,逍遥自在,我四处逃窜,求生不能。”
她想起太乙前后转变的态度,又观哪吒这一路在见过太乙后越发凝重的神色,越猜越害怕,越想越心寒。
什么新生?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哪吒心血来潮地施舍而已,他本就是路过,没道理要牵扯进自己的事情里。
她又弱又麻烦,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云华留下的宝莲灯,偏偏这还是个生机和杀机并存的烫手山芋,浑身上下,榨不出一点好处。
哪吒为什么要帮她?凭什么要帮她?他们是什么关系?!
老大和小弟?师父和徒弟?
过家家也要有个限度!!
哪吒帮她,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义务。
想到此,杨婵觉得自己生气也生的很没有道理,她深吸一口气,把所有失望和气性都丢到肚子里去,一甩衣袖走到了竹筏末尾,跟哪吒留了好长一段距离,背过身,望着江面上朦胧不清的水雾,不再说话了。
杨婵的气生的不同寻常,往常会跟他打起来,这一次却打也不打,骂也不骂了,十分奇怪,哪吒住了嘴,皱着眉打量杨婵,但杨婵背对着他,水雾一大,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
走到江中,他终于忍不住喊杨婵。
杨婵没有像平时那样赌气不理他,反倒淡淡应了一声。
她望着朦胧又宽阔的江水,不再像刚上山时那么惴惴不安,非要呆在哪吒身边才可以。
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她虽然无处可去,但不能依靠任何人。
她的麻烦会给帮助她的人带来灾祸,她是个无用的麻烦,是个累赘
是个祸害。
这个道理,其实在密云的时候她就想明白了,所以,她当时选择了分道扬镳。
但是哪吒打乱了她的计划,强行带着她走上了自己的旅途,他带着她走了那么漫长又那么快乐的路,时间一长,她差点忘了,她自己的境况到底如何了。
今日见了太乙,她终于重新思考起这个问题。
她抬起手,摸了摸插在发间的簪子,眼前白色的水雾化作了密云亡灵消散之前的柔和又洁白的灵光。
她想,她要活下去,也不能牵连任何无辜的人。
*
两人一路无言,度过江后,哪吒带着杨婵从竹筏上下来。
他习惯性地朝杨婵伸手,但手停留在半空中,杨婵迟迟没接,她站在筏上,错开哪吒的手,径自迈到水边。
哪吒的手于是尴尬地悬空,他偏过头,杨婵已经走下竹筏了。
他想,杨婵不仅不识好歹,还心眼小,得找机会哄一哄。
刚这么想,又觉得自己凭什么要哄她,明明是她莫名其妙生气,又莫名其妙出手,他只是还手而已。
怎得?现在连手都不能还了?!
杨婵站在水边,见哪吒傻愣着,皱了皱眉,喊了一声“喂”。
瞧瞧,小气到什么程度了?这连名字都不好好喊了。
小气!
不。
娇气!
但刚这么想,他又发现杨婵进了石灰的眼睛到现在都是红的,心里又在想,自己是不是还手还的太重了。
难道真的太过分了?
他竟然开始反思起来。
杨婵在他心里形象实在脆弱,杨婵表现出什么不适,他都会如临大敌,更何况这一次是因为他而不适,哪吒心里有气又不能发作,只能闷着。
于是,两个人都变成了不说话的闷葫芦。
乾元山后,曾经在哪吒口中闲适悠然的乡野之路变得比他们之前的路寡淡许多,除了赶路就是赶路,真遇到渔民,也不停下来,尝一尝哪吒说的美味。走了一下午,临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终于停下来。
哪吒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说:“天色已晚,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杨婵“嗯”了一声。
这里离陈塘关近,离海又远了一些,居住的都是农户,沿海一带的农田大多地势平缓,土地肥沃。
此时,正是丰收的秋季,田野间稻草繁茂,万风一吹,荡起金色的波浪,田野之间,阡陌相交,犬吠相闻,欢笑声不绝于耳。
哪吒和杨婵走在乡野小道上,哪吒打算寻个农户休息一晚,杨婵等在一边。
田野里,孩子们光着屁股嬉笑打闹,跑来跑去,农妇们提着竹编的篮子,在里面铺了一层布,弯着腰,在松散的泥土里寻找遗落的稻米。
往稻田里的稻草里仔细一看,会发现稻穗长得又干又小,一串稻穗上拨开壳子,里头能吃的稻米少之又少。
杨婵见农妇们一边伺候自家丈夫吃饭,一边帮忙赶着秋收,一边还要照顾那一群不懂事小屁孩,忙得腰都直不起来,便在又一个小崽子瞎跑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
她跟哪吒比起来不算什么,但走了这么一路早不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娇小姐了,抓个还没长到膝盖的小屁孩儿跟玩儿似的。
她双手支在小屁孩儿的胳膊下,在他略懵逼的神情下,像个拿着战利品的常胜将军,在农妇呼唤和道谢声中,走到水田里,将重要物件载到地里。
四处瞎跑的孩子们被她这一“壮举”引去了注意力,下意识跟着她跑,等她把小屁孩儿当萝卜种到地里的时候,其他的孩子也把她围起来了。
她直起腰,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孩子们簇拥了。
农妇们笑弯了眼睛,问她是哪里来的,怎么这么面生。
杨婵一五一十地说自己是朝歌来的。
农妇们一辈子活在这个村子里,安土重迁,又因殷商总是迁都,对朝歌并不熟悉,只晓得是自己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在听到杨婵说朝歌离此处有几千里,更是惊讶地合不上嘴。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她们问道。
杨婵答:“走过来的。”
“这怎么能走过来?”她们面面相觑,然后笃定地说,“你一定是骗我们的吧?”
杨婵一字一句地说:“我不骗人。”
她们在这里一通聊,等在一旁的农夫觉得奇怪,便纷纷喊自己妻儿,农妇们因此回过神来。
“呀,”其中一个说,“我还得翻一翻地里有没有多的稻穗,不然明天家里吃的可就没有着落了。”
杨婵问:“为什么要捡地里的稻穗?”
她们惊讶地看着她,见她懵懂,窃窃私语,有个胆大的问:“你该不是王侯家的公主吧?”
杨婵眨了眨眼睛。
她们见杨婵是真不懂,便同她解释,农人不易,今年大旱,有的水田都干的龟裂了,到了秋季庄稼收成很不好,雪上加霜的是新王登基,东夷和九苗双双叛乱,大王讨伐,向东向南起兵,加重了税赋。
虽然陈塘关的李大人体恤百姓,几次上书怜农,但赋税怎么也减不下来。
把庄稼全收去了,也勉强够抹平赋税要的东西罢了。
农人要种地,要养家,要交赋税,每一栗稻子都精贵着呢。
为此,不能浪费任何一粒稻子,哪怕是掉到田地里的,每一颗都得捡起来。
杨婵听了全部,见他们手上各个粘着泥,连小孩儿的玩具也是泥巴,也跟着捋起袖子,帮忙捡稻穗了。
一开始,他们见杨婵装束整齐,衣着华贵,生怕冲撞了贵人,不敢让她下田,但发现杨婵下田后,捋起袖子,干活干的麻利后又把劝告的话咽了回去。
秋收忙碌,哪怕多一个人也好啊。
于是,等哪吒回来时,杨婵已经跟着这里的农人打成一片了。
他把她拽上来,发现她手上,指甲里都粘着腥味的土,皱着眉,抓住她的手,问她在做什么。
杨婵把手从他的手里拽出来,望向金色的田野,看着忙碌的农人,说:“现在是秋收,今年却大旱,庄稼歉收。”
“所以?”
杨婵手里还遗留了几颗稻穗,她拨开了几粒,里头有好几颗是空的,她怔怔地低头看着手里的稻穗,低声说:“要饿死人了。”
哪吒一顿。
杨婵招来田地里一个小孩儿,将空壳除去,留下实心的,珍重地放在他的手心里,然后拍了拍他的头,温声道:“交给你娘。”
小孩儿郑重地点了点头,欢天喜地拿着实心的稻穗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远方,大海波涛汹涌,海浪拍沙,白色的浊浪翻滚,日头将落,天色阴沉。
天上却连一滴水珠也不曾掉下来。
第32章 棒槌
他们直到晚饭时分也没有和好。
杨婵不跟哪吒说多余的话,像是应声虫,问一声答一声,即便哪吒已经一次又一次递出了和好的橄榄枝。
当然,他的橄榄枝不太明显。
他和好的方式就是冷着脸叫杨婵吃饭。
杨婵饭是吃了,但饭桌上的氛围却没有哪吒想的那般简单地轻松下去,两个人沉默着,饭桌也跟下午时一般气氛诡异。
农家贫寒,连米粥也拿不出来招待客人,只有埋在山里自由生长的野果和山上的野草煮成的汤算得上一顿可以拿出来的饭菜。
但这饭菜离哪吒口里的美味佳肴相差甚远,若是平日,娇纵任性的杨婵定是要指责哪吒骗他,并与他拌着无盐无味的野菜汤大吵一架。
然而,这天晚上杨婵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给什么吃什么。
哪吒这口气已经闷了一路了,能闷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下午背对着杨婵闷头向前走还能当什么事也没有,而现在,他正对着杨婵坐着,再不能装作无事发生了。
木柴稀少,油灯昂贵,一到夜晚,村子里人不舍得点灯,只借着外面明亮的月色视物,杨婵便融在月色里,清冷、陌生又遥远,唯一让他觉得熟悉的是杨婵端着陶碗温吞吃饭的模样。
垂在一边的手忽然抬起,飞快落下,却在桌前轻轻一拍,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将将好,吸引到杨婵的注意力。
杨婵抬眸,虽未出声,但眸中已有了疑惑的神色。
哪吒说:“脾气耍够了没有?”
杨婵轻簇眉头,更为疑惑:“什么?”
哪吒一个混世魔王跟她讲起道理来,他从头到尾开始梳理他们吵架的事,最后指出杨婵的责任,说她犯罪在先,之后倒像个受了大委屈的人,一路上闷的都像个哑巴。
他问道:“你今天什么毛病?”
上午的事在杨婵心里都翻篇了,哪吒还在原地踏步,气得团团转呢。
杨婵端着碗,为他的幼稚,翻了个白眼。
见她翻白眼,哪吒更气,一把抢过她的碗,动作太快,杨婵一个没拿稳,导致碗里的汤撒了大半。
杨婵见状,皱起眉,道:“你没看到今天田里的情况吗?粮食难得,你朝粮食撒什么气?”
哪吒闻言一愣,下意识反思,却见那碗里荡着清汤寡水,也就汤表皮上浮着几张野菜的碎片,不由得眯起眼睛,心里想,这玩意算是粮食?
他看了杨婵一眼,讪讪地把碗放到桌子上,自言自语:“什么毛病?”
杨婵轻哼一声,道:“你们这些神仙早就脱离了尘世了,无欲无求,用食果腹这等低级的事务,你已不需做了。”
因为不需要,所以不关心,无所谓,无所知。
所以来乾元山的一路境况,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我不懂?”哪吒想起杨婵连烤鱼都不会的样子,嘲道,“呵,我总是比你这个娇小姐懂一些的。”
“不,你不会懂的,”杨婵端起碗,垂眸,瞧着上面寡淡的汤水,低声说,“这种走投无路,只能为之的境况。”
她喃喃自语:“你不会懂的。”
哪吒皱起眉,觉得今天的杨婵很奇怪,明明上乾元山之前还好好的。
他收起那一身伤人的刺,小心地不能再小心,冷漠的眉眼低垂,沉默许久,问杨婵:“你怎么了?”
不只是吵架的事,杨婵在乾元山之后变得很奇怪。
杨婵答:“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杨婵顿了顿,抬眸看向他,轻声吐出答案:“仙凡有别。”
哪吒皱起眉。
杨婵生怕说的不够清楚,她抬起一手,在桌前画出一道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又抬起头来,直视着哪吒,说:“你仙,我凡,有别。”
哪吒忽然抓住她伸出来划分界限的胳膊。
他抓得很重,杨婵细皮嫩肉的,很快就抓住了一圈红。
杨婵受惯了疼,觉得没什么,她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仙与凡,上对下,高对低。”
“超脱与挣扎。”
“高贵与低贱。”
哪吒猛地倾身,遮蔽月光,将阴影投射在杨婵身上,他温怒着沉声警告道:“杨婵。”
杨婵昂着头,看着哪吒的眼睛,淡道:“我们之间本就是这样的关系,不是吗?”
哪吒想说不是,但他正欲反驳,杨婵却把他的话头堵了回去。
她看着他,认真地再一次问:“那你告诉我,老大和小弟,师父和徒弟,除此之外,我们有什么别的关系吗?”
哪吒一噎,一时间竟然给不出别的答案。
杨婵平淡的目光里流露出果然如此的讽意。
他怔怔地低头看着杨婵,恍然大悟:“你今天是因为这个生气?”
杨婵别过眼,说:“没有。”
她不该生气。
所以没有。
她仿佛是在背诵经文一般,毫无抑扬顿挫可言,歌颂着哪吒对她的帮助,她说:“我是个大麻烦,你明明只是路过,却拼了命去救我,不止心善而且伟大。而我蠢笨无知,不识好歹面对身为救命恩人的你却屡次不敬,你不计较,心胸宽广,依旧带着为了我的病千里迢迢地奔赴乾元山。”
她说的事都是真的,但是那些评价哪吒的正面词语,怎么听怎么别扭。
哪吒觉得他们之间的忽然横隔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忍不住要打断杨婵的话,喊:“杨婵。”
“哪吒。”杨婵深吸一口气,说,“你是个大善人、大好人,是我的大恩人。”
她终于转过眼,盯着哪吒,一字一句地说:“是我这浅薄的一生里见过的最好的神仙。”
哪吒丝毫没有因为她真诚的感谢而感到欢喜,他的心越来越慌,他明明紧紧抓着杨婵,却觉得再抓不住那个不识好歹的杨婵,就再也抓不住她了。
可他已经拼了命去抓了,杨婵也困在他的阴影下,连那双浅色的眼瞳也因阴影而闪耀不出明亮的金光了,
他却依旧没有抓到杨婵。
杨婵说:“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几辈子也还不清,所以”
哪吒另一只手蒙住了她的嘴。
“闭嘴。”他说。
不用他说,杨婵已说不出来了。
她没有挣扎,温顺地点了点头。
她的温顺太过刺眼,哪吒被烫住一样收回手,站起来,背过身,不敢看她。
“哪吒,”杨婵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低下头,真诚地说,“我以后不会再跟你吵架了。”
“也不会蠢笨多嘴,”她嘴里的词滚了又滚,“不识好歹。”
哪吒又道:“闭嘴。”
杨婵低顺地说:“好。”
两厢沉默,很久很久以后,哪吒的声音像是从牙缝挤出来一样,带着一腔毫无意义的怒意,问:“我让你闭嘴,你就闭嘴,这么听话,你是狗吗?!”
杨婵没有说话。
哪吒转过身来,看着她安静的样子,不知所措,又主动道歉,他说:“对不起。”
他很少道歉,曾经也不会道歉,每一次道歉都是用玩世不恭的语气以玩笑话的方式脱口而出,这一次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又慌乱的道歉。
杨婵看着他,良久,面无表情地说:
“没关系。”
这一回,他们在对方眼里都很陌生。
*
整个一晚都很安静,杨婵收拾了碗筷,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休息了,哪吒本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他不晓得抽了什么风,一晚上都没回来。
杨婵早晨醒来时,他也不见人影,问了农舍的主人,男主人提着锋锐的石具正要去准备秋收,闻言,一片茫然,问不出个所以然。
杨婵心里想哪吒那么厉害的家伙,能出什么事,大半天不见人影,多半是去哪发疯了去了。
但他为什么发疯?
谁知道?
管他呢。
哪吒喜怒无常,他的事,杨婵一点也不知道,也从来不问。
但觉得哪吒失踪无所谓的她在吃过早饭后还是出去寻人了。
她寻得毫无章法,循着地势平缓又宽阔的田野一路找,甚至因为怀疑哪吒是个神经病而在水田里四处翻找,但什么也找到,就找出一对对叽里呱啦的田鸡。
她和那一对对田鸡大眼瞪小眼,在搜寻中渐渐走了神。
啊,说起来,她忽然回过神来,心想田鸡可以吃的,要不抓几只回去烤了吃吧?
许是这个想法有残害生灵之嫌,不多时,就降临了天谴在她耳朵上。
尖叫声传来时,杨婵没来得捂住耳朵,回过神来,耳朵就“嗡嗡”的响。
她一手捂着耳朵,慢慢从高高的稻田里站起来,瞧见安静的山村里莫名来了几个外来的穿着官服,腰背刀剑的官兵。
她径直朝那边走去。
田里其他收割粮食的农人也一个个直起腰来观看此处的动静。
出事的是村子里的寡妇阿大。
平民有名无姓,若是女子取名就更随意,那寡妇的名字便是这般的草率。
阿大丧夫,没有再嫁,养活自己都成困难,还拖着一个几岁大的小拖油瓶,处境更加艰难,秋收时庄稼歉收,她一个弱女子收不足粮草还得看顾一个半大孩子,心力交瘁不说,村子里别的妇人也偷偷拿她地里的稻穗。
这不,临到交税的时候,连税都交不齐。
其实她交不起,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官府也不能拿她做什么,大不了关到牢里压几天,就是到时候传出去一个“苛政”的名声出去,得不偿失。
但面对这样没办法的家伙,收粮的小吏却有的是办法,他抓了阿大的孩子,威胁着不交齐税款,就要拿她儿子的人头去填补。
阿大没有见识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底气,经不住吓,哭天抢地。
杨婵见状,思考着该怎么解救官兵手里的孩子。
她看热闹看的入神没有注意到,她这个装束跟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格格不入。
陈塘关可是边关,最是在意边防,来了这么个显眼的外人,谁敢不注意?
小吏大喝一声,问她:“你是哪里来的?”
杨婵指了指自己:“我?朝歌来的。”
“胡说八道!”小吏的八字胡夸张地扬成了“一”字,他道,“朝歌可是殷都,离这里十万八千里,怎么能来?再说,朝歌来人怎么会不通报?”
“说!你到底哪里来的?”他上前一步,眯起眼睛,“是不是九苗的奸细?”
九苗就在南部,离陈塘关不算远,九苗叛乱,前些时日商王讨伐,王子圣领了商王的命率军攻打九苗,大获全胜,落败的九苗残部四处逃窜,上头正吩咐他们抓人呢。
他上前一步,杨婵则嫌弃地退了一步。
这人长得丑不说,还是个大嗓门,烦死她了。
然而,小吏看清了杨婵那张漂亮脸蛋,刚刚还大公无私的人犯了色心,打定主意就算杨婵不是九苗人,也要坐实这件事,到时候再稍微操作一下,就能把杨婵收入囊中。
短短几息之间,就想出一个完备的计划,也真是难为他了。
哦不,可能是太熟练了。
哼,真是个狗官。
杨婵虽不知道他的心思,却见他越靠越近,便越躲越远,但是小吏非说要查看她是不是九苗遗族,叫官兵们抓了她。
杨婵哪能就这样让他们抓了,她当即拔出发间的发簪,那簪子瞬间变为莲灯,绕着杨婵转了好几圈,爆发出的光芒就够这些士兵们吃一壶的。
小吏见状,当即大喊:“竟然敢袭击官兵!”
他看向村子里其他人:“你们都愣着做什么?也跟她是一伙的吗?!”
村民们迟疑地看向了杨婵,慢慢迈出了步子。
杨婵哼了一声,看向小吏,说:“你等着。”
她一定要宰了这个鱼肉百姓又对她动手动脚的狗官。
可她还没有什么行动,远方一粒石子呼啸而过,击中了小吏的眼睛,立即弄瞎了他的一只眼,小吏吃痛地大喊,立即捂住眼睛,还未有什么动作,又来一粒,刚刚那只伸向杨婵的手被打中穴位,无力地垂下来。
小吏惶惶,用仅剩的一只眼睛,左顾右盼,张皇着喊:“是谁?”
“是你爷爷我。”
小吏见远方走来一个身着血衣的少年,踏着晨间的清风,在相交的阡陌上朝他走来。
他眉间一点朱砂,发尾红色发带随风飘荡,神情轻蔑,容貌俊美。
正是哪吒。
这不是那个杀星吗?怎得回来了?!
小吏来不得多想,赶紧跪下来,求饶着喊“少爷”。
哪吒还未说点什么,杨婵便补了刀。
她就着手里的宝莲灯砸了小吏的脑袋,小吏一懵,霎时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哪吒脚步一顿,看向她,下意识揉了揉曾经被砸中的额头。
好嘛,圣物在她手里就是个砸人用的棒槌。
第33章 入城
暴打狗官,除暴安良并没有迎来掌声。
村子里的人也好,那些作恶的官吏也好,纷纷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这种目光,哪吒已经习惯了。
不,不如说是熟稔到骨子里了。
他对故乡的印象也就是这样了。
杨婵拿起将小吏打的头破血流的宝莲灯,化为发簪,打算簪进头发里,哪吒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像是没听到小吏的求饶声和官兵们踌躇的窃窃私语,旁若无人地对杨婵说:“太脏了,洗一洗。”
杨婵挑了挑眉,奇道:“你不是说人血不脏吗?”
哪吒冷哼道:“那也看什么人的血。”
他瞟向还在欺软怕硬,在他面前告饶的小吏,轻蔑地说:“这种东西,也配干净?”
小吏为哪吒毫不掩饰的恶意吓到,捂住眼睛,刚从地上爬起来,又缩了回去,抖如筛糠。
哪吒拽着杨婵的手,不顾此时寂静的过分的氛围,要找干净的水给杨婵把簪子洗了,然而,半天找不到,最终做出大少爷的派头,吩咐站在一旁傻楞着的士兵给杨婵打水。
这可难为人了。
这天都好久没下雨了,就算是有水也是人不能用的海水,就算有点淡水也是农人绕了好十几里路去涪江舀的江水,有一点两点,全紧着庄稼和吃饭时用了,哪能特别拿点水给杨婵洗簪子?
杨婵环顾四周,见没人敢动,替他们解了围:“别浪费水了,血的话擦擦就行了。”
哪吒蹙着眉,怀疑地瞧着杨婵,说:“你擦得干净吗?”
杨婵一愣,说:“我就算擦得干净,你也不会信的。”
她果断将她宝贝的不行的宝莲灯放到哪吒手里,然后将他的手掌合成拳,接着把拳头推到他胸口上,昂了昂头,吩咐道:“我是不行,能者居之。”
哪吒一顿,脸上竟冒出个促狭的笑,他说:“不怕我砸了你的宝贝?”
杨婵闻言,停顿片刻,抬头看向他,认真地问:“你会吗?”
哪吒反问:“怎么不会?”
杨婵点了点头,说:“那你砸吧。”
哪吒一愣。
杨婵又说:“你是厉害得很,我奈何不了,要是你真要砸了它,我能做的只有认命。”
“砸吧,”杨婵无所谓的态度比普通的挑衅还要让人抓狂,她昂着头,“我认命了。”
哪吒猛地捏住簪子,不晓得杨婵哪句话挑动他脆弱的神经,他脸上轻松的调侃全没了,余下的只有森冷的怒意,他盯着杨婵,沉声喊她的名字:“杨婵。”
哪吒的怒意让众人更为害怕,恨不得避退三舍,杨婵却丝毫不怕,她又前进一步,催促着问:“喊我做什么?你到底砸不砸?”
哪吒昨夜因为杨婵气得一晚上没睡好,心里的愤懑和困惑疯狂升腾,烧得他五脏六腑不得安宁,在寒冷的秋风里依旧肝火旺盛,一夜的冷风也没有将他满腔怒意吹干净,这才将将好一些,杨婵又来捣乱了。
哪吒说:“你就偏要惹我是吗?”
“我惹你干嘛?”杨婵指着他手里的发簪,说,“明明是你要砸我的东西的。”
“哪吒,就算你厉害,比我高明许多,也要讲道理,”杨婵说,“你总不爱讲道理。”
讲道理?哪吒这种混蛋跟谁讲过道理?
哪吒盯着杨婵,觉得她是要跟自己吵架。
然而杨婵说到做到,说不会再“不识好歹”,就不会。
她朝哪吒伸出手,然后摊开:“你如果不砸,也不打算帮我擦簪子了,就请你把它还给我。”
哪吒不言。
杨婵这回不催了,她就那样看着哪吒,等他的选择。
哪吒最后既没有砸簪子,也没有把簪子还给杨婵,他老老实实地按照之前杨婵给出的方案,拿袖子擦上面的血渍。
他擦得用力又认真,像是那一通莫名其妙的怒火都要在这倒霉簪子上发泄出来。
发簪发出求救一般的光芒,烫得伤人。
哪吒不管,任由手烧着,他心火正旺,手上这点灼烧又算得上什么?
他是不算什么,可宝莲灯快被他搞死了。
然而,作为宝莲灯的主人,杨婵对宝莲灯的处境袖手旁观。
他们坐在去往陈塘关的牛车上,哪吒坐在角落里一心一意地要把簪子擦得雪亮,杨婵就挨着他坐着,手撑着头,出神地望着外面悠远烂漫的边关风光。
士兵们在车下步行,小吏经过急救之后昏睡过去,被丢到车上,但谁敢把他往哪吒身边丢啊?
杨婵和哪吒坐一头,他坐在另一头,井水不犯河水,只杨婵无聊望着风景时能注意到小吏在睡梦中痛苦□□的声音,在心里骂了一句“活该”。
陈塘关临海,它独特的边关景色便是海景。
临近海域时,空气里湿度变大,天上一直下不下来雨,那些蒸腾出来的水汽无处安放,便一直在空气中弥漫着,越漫越深,能见度很低。
杨婵一行人绕过两座大山后,视野豁然开朗,就从乡野满地的金色的稻穗换为辽阔的大海之景,往西北的处望去,在浓郁的水汽后,一座繁荣的城市若隐若现。
杨婵似乎看到了高大威武的城墙。
她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转过头来再去瞧远处波澜不定的海面,见海的尽头,昏黄的日头欲坠入碧蓝色的海面,天空被昏黄的落日染成了橘红色,在天上晕出一副彩色的画卷,笔触细腻,像是莫奈油画作品里的景色,浑浊、色彩鲜明、层次模糊。
橘红色之外,在蔚蓝色还未铺开时,半透明的奶白色是云朵主要的颜色。
杨婵撑着头,望着天边的景色,被其美景所震慑,下意识想找身边的哪吒分享,可张开嘴,低下头,却发现这混账还在忘我地磋磨那根可怜的簪子。
瞧着发簪发出粉红色光芒,杨婵心虚地移开目光。
如果说,她真的如太乙所说被宝莲灯认主,那么她烂人没当成功,烂主人却当的登峰造极。
她逃开了宝莲灯的求救信号,继续去看远边的海景。
落日时间不长,刚刚还是昏黄的太阳,眨眼间就变成了血红的红日。
它又大又圆,飘出来的光却是金色的,那些金光洒在波澜不定的海面上,如同铺洒在水面上的金粉,海水在日光的折射下还是泛着温柔又细碎的金光。
浮光跃金便是如此了。
杨婵自小在朝歌长大,就算是穿越前呆的世界也是黄沙满天,从未见过如此清澈、辽阔又美丽的大海。
落日此时终于落到海边,天光与大海结合,画出一线天光,
杨婵懒散的撑着头的手忽然落下,她被这一线天光勾的直起了腰,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海面爬去。
耳边忽然传来哪吒的声音。
他低着头还忙活着折腾宝莲灯,看也未看四周的风光,落下一句:“到了。”
什么到了?
杨婵回过神,终于往身后看去,就见的那个遥远的城墙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了。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
陈塘关是边关,城内商业繁茂,城外却戒备森严,驻守的兵将排成一排,穿着银甲,噤若寒蝉。
随行的士兵跟城墙上驻守的兵将打了声招呼,将他们放了进去。
守兵虽然对杨婵投去了质疑的目光,但是在看到她身边那个杀星以后,又赶忙收回了眼神,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躲鬼一样,将他们赶紧放了进去。
进了陈塘关,熙熙攘攘的人声便传入耳朵。
日头已经落下,夜晚将要降临,陈塘关作为边关守城厉行宵禁,但因为往后毗邻海岸,前靠秦岭和巫山,一前一后都没有外敌可言,是块易守难攻的风水宝地,城里的人太平久了养得懒散,一点防备作战的意识都没有,临到宵禁还在大开房门做生意。
非要等到士兵巡逻时才肯收摊。
城市里铺着石砖,地面凹凸不平,坐着牛车上比之前走在野路还要晃荡。
杨婵本来就容易头晕,再晃一晃就得歇菜了,再说这么大一座牛车在这繁华又拥挤的城市里行走,除了显摆身份,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哪吒和杨婵终于下了牛车。
车上另一个人被其余的将士拖走,不知道要送去哪。
杨婵对这个问题有点好奇,哪吒却没有,他从小到大闯祸闯了个遍,打过人也被打过,自然知道伤患会往哪里送。
他说了一声“走了”,将杨婵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哪吒不知道是消气了还是怎么回事竟然主动将擦了一路的发簪还给了杨婵。
杨婵见那发簪被哪吒擦得锃光瓦亮,一时失语,磕巴许久,捧起双手,恭谨地承蒙哪吒赐物。
哪吒没有如她的意,他转了转手的发簪,弯下腰,插进了她的发里。
杨婵只得低下头,让他簪发。
簪发自然不能离远了,他们此时挨得很近,两人之间只余留了一拳的距离。
杨婵抬眼,小心翼翼地瞟了哪吒一眼。
然而,她这个角度看过去,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哪吒飘扬的红色发带。
哪吒给杨婵簪发已经熟练了,他弯下腰,很快退开,垂眸,刚巧和杨婵悄悄打量他的目光对上。
“杨婵,”他说,“这一路,你那破铃铛晃了一路,叮铃叮铃地响,吵死了。”
杨婵一顿,下意识抬起手要去看哪吒送给她的手镯。
她看着琉光镯上的清心铃,轻轻一晃,便又是清脆的叮铃声。
她都晃习惯了,脑子里完全记不得这一路铃铛是如何晃的。
她解释道:“可它一直都这样晃。”
怎得今天开始说吵了?
“是啊,它一直都晃,”哪吒无奈地说,“但我今天才发现它很吵。”
可不知道怎么了,这么吵他没有烦闷,反倒专心去听来自杨婵的铃声了,这声音比冷风管用,他在晃晃悠悠中入定,再次忘我,化为天地万物的一份子,获得难得的清净。
然而,他这般,不知是因为铃声,还是杨婵。
杨婵眯起眼睛觉得哪吒又要找茬。
不想,哪吒什么也没有说,他转过身,直径朝前走,只给杨婵留下一个即将融于夜色的挺拔的少年人的背影,那影子和陈塘关里拥挤的人群融在一起,
就像水溶于水一般寻常。
第34章 李府
此时是申时末,酉时初,宵禁的时间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到来,陈塘关却越来越繁华,仿佛是紧着最后一个时辰尽情狂欢。
太阳彻底落下,暮色四合,城中房屋下挂着的一个又一个灯笼,接连点起,城市被昏黄、零散的烛光点亮。
也不是什么节日,城市里却繁华的不成样子,杨婵挤在人堆里,进退两难。
她望着哪吒的背影,喊了一声,哪吒停住脚步,转过身,看见杨婵被挤得倒霉样子,淡漠的面目缓缓流动出温和的笑意。
他应该是想嘲笑杨婵的。
但杨婵打断了他的嘲笑,她努力向前迈了一步,挤进哪吒的身边,抱怨道:“你走的太快了。”
哪吒拆台拆得很顺溜:“是你走得太慢了。”
杨婵说:“人这么多,要怎么走,才能走得快?”
哪吒答道:“正常走路不就得了。”
正常走路就得了?
不对吧?
他又在扯哪门子的犊子?
杨婵狐疑,这点停顿给了哪吒嘲笑她的空间,他说:“不会吧,到了陈塘关连路都不会走了?”
不愧是他,不管怎样都要见缝插针地挑刺。
若是以前杨婵准得同他吵起来,但现在的杨婵履行承诺,不同他吵。
她翻了个白眼,甚至懒得理他的嘲笑。
她又观察了一边四周,奇异地发现,刚刚汹涌的人潮在停在哪吒身边时果然消失了。
夜晚的陈塘关那么繁华,狭窄的青石路恨不得一块砖上站上两个人了,怎么走起来真的这么轻松。
难道哪吒身边还有别的世界不成?
再仔细观察时,那个答案就呼之欲出。
不是什么别的世界,而是哪吒自己与整个陈塘关都格格不入,陈塘关里的人怕他,见到他恨不得避退三舍,即便是这样热闹的夜市里,也尽量保持三尺之距。
以哪吒为中心的三尺内,都是空空荡荡的。
可不就能自由行走了?
但是,他们怕哪吒的事杨婵并不知道,她想,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躲着哪吒呢?
她窥破真相,却探不明其间的原因,眉间不自觉垒起小山。
她想得出神,哪吒见她久不回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杨婵眨眨眼,抬头看向他。
哪吒在昏黄的烛光中,凌冽的眉眼变得朦胧而平和,他问:“想什么呢?入定了?”
杨婵说:“我又不修炼,入定什么?”
哪吒听到“修炼”二字,双手抱胸,神色正经了些,道:“你是得修炼,就你这身体,可经不住破莲灯的消耗。”
他念叨着:“今天又用那破莲灯了吧?头晕不晕?”
尽管哪吒天天破灯破灯的念叨,杨婵还是不能习惯,那对她来说,就算可能会要了她性命,可也是她宝贝的不能再宝贝的东西。
她额上青筋轻轻跳动,说:“那是宝莲灯。”
“哦。”哪吒无所谓地应一声表示知道了。
“你头晕不晕?”他又问了一次。
他从头到尾就只关心这一件事。
杨婵摁着额头,说:“不晕。”
哪吒点点头,他转过头恰好看见一家卖饴糖的铺子,跟杨婵说:“之前跟你说的饴糖,你要吃吗?”
杨婵闻言,果断地点头。
糖这种东西,就算是在殷都也是昂贵的稀罕玩意儿,她很少能尝到。
她点头果断,哪吒买糖也很果断。
他让杨婵等在原处,自个儿去买糖,杨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现他走过的路,人们都会自觉避开,留下一条空空荡荡的行路。
杨婵望着这条路,而哪吒走后,她身边的位置又涌入人海变得拥挤。
杨婵身材娇小又瘦弱,融进人海里,就看不到前面的哪吒了,她只能踮起脚,高高昂着头去望繁华的地段里唯一的空空荡荡。
但是人太多了,遮住了她的视线,让她只能看见寂寥的空荡却看不见哪吒的背影。
无奈之下,她只得像个兔子似的,一蹦一跳。
哪吒买完饴糖一出铺子,就能看见杨婵跳起来的傻模样。
人潮汹涌,她个子娇小,埋在人海里怕哪吒看不见她了,不得不夸张地扬起手,朝哪吒招手。
哪吒停在铺子高高的门槛前,落在门槛后的一只脚向前踏了一步,彻底地站在铺子外。
他和人海里的杨婵对上视线,见杨婵浅色眼瞳里忽然闪起金红色的活泼又俏丽的光,平和的面目不由自主地勾起自然的笑意。
“哪吒!”杨婵朝他喊,“人太多了,你快过来!”
哪吒嘴边的笑意更深。
他迈开步子,脚步无意识地变快。
他就像是一块与人海互斥的磁铁,他一靠近,他们就远离。
只有杨婵,唯有杨婵,停在原地,盼着他的靠近。
不止如此,她向前多走了一步,只为靠他更近。
哪吒把装着糖的袋子放在杨婵的脑袋上,杨婵扬起来手刚好往里抻一抻就能抓住糖袋子,她把脑袋上的袋子拿下来,揣到怀里,从袋子里捡起一颗糖丢在嘴里。
甜味滑进口腔里,灌进血液里,杨婵像是被灌醉了,开心地踮起脚仿佛飘起来了一样。
哪吒笑她没见识,杨婵对付哪吒已有了万能公式,自轻自贬即可,她听此言,回道:“我是个凡人,见识本就有限,跟您可不一样。”
“仙凡有别,您早点看清我的能力,不要为难我才是。”
瞧瞧,这都用上敬称了。
哪吒嘴边的笑意凝滞了片刻,杨婵趁着他的笑意散下来之前,从袋子里拿出另一块糖交到哪吒嘴边怼到了他嘴边的笑容上。
她说:“赏你一颗。”
哪吒眯起眼睛,道:“这是我买的。”
杨婵点点头,说:“但你是买给我的,那现在就是我的。”
哪吒想呛回去,说“谁说是买给你的”,但话临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哼了一声,表示杨婵的道理都歪到十万八千里了。
说归说,他吃的倒是挺开心的。
两个人,嘴里都有一颗糖,也都尝到甜味,这一样的甜味让他们清楚地感同身受。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斗嘴过后,露出了轻快的笑声。
杨婵抿着糖,走路都在跳,这应该是她下乾元山后最开心的时候了,哪吒是个混蛋,就不让杨婵飘起来。
他说:“糖吃完就该吃药了。”
“等回了李府,我让仆役们给你熬碗补气血的药汤。”
杨婵的脸一下子皱起来,她从云端蹦下来,刚刚飘扬起来的双臂垂下来,两手攥成了拳头,她抗拒道:“我不吃!”
哪吒挑了挑眉,说:“是你说要吃的。”
“我吃糖,可不吃药!”
“吃了糖过后,不就该吃药吗?”哪吒问她,“你不吃药,我买糖做什么?”
“再说了,你有病不好好吃药,是想做什么?”
“我没病,真人也说了我这不是病,”杨婵摁着额头,怒道,“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我不讲道理?”哪吒问,“你之前发烧快死了就不算病?”
杨婵一噎。
“之前头晕的走不了路不算病?”
杨婵反驳:“头晕就只有一会儿,哪里算是有病?”
哪吒长长地叹了一声“哦”,撤掉杨婵摁在额头上的手,低头看着杨婵,笃定地说:“原来,还是头晕呐。”
杨婵:“”
她不理哪吒了,掉头就走。
哪吒把她拽回来,问:“走哪去?”
杨婵甩开了他的手,闷头乱走。
她走,哪吒就懒洋洋地跟在后面,曾经路过无数次都觉得无趣的集市变得有意思起来。
泥人、拨浪鼓、女儿用的木梳、胭脂、扇子、银簪
他看到有趣的就都要买下来,然后堆到杨婵手里。
杨婵只有一个人两只手,哪能拿得下这么多东西,她生无可恋地随哪吒摆弄。
哪吒这会儿看中一个玉镯,把走在前面的杨婵拽了回来,要给她试一试。
杨婵提着两手的“货物”,用“你没事儿吧”的眼神看着他。
哪吒转了转手里的玉镯,笑了笑,从善如流地说:“那就换一个。”
他走过这个摊子又拉着杨婵去了下一个。
一个又一个,一个再一个。
逛到宵禁了,他们还没走到李府。
在最后一个物件落入杨婵手里的时候,他们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天彻底黑了,周遭也没了热闹叫嚷的小贩,拥挤的道路变得宽敞起来。
总不能真在宵禁时间在外面晃悠吧?
被抓起来怎么办?
哪吒是无所谓,但杨婵可不想刚到一个地方就去蹲大牢
尤其是不想跟哪吒一起蹲大牢。
她催促着哪吒回府,哪吒却站在原地,看着寂静的夜色,眼神慢慢冷却下来。
这冷没有对着杨婵,可杨婵还是感受到了。
她觉得不太对劲,小心翼翼地喊他。
哪吒沉默了很久才应,带着她去了李府。
李府其实不远,作为守城大官的官邸,它的位置是整个陈塘关最好的,正在最中心,一直往里走,不过一盏茶的路程的都能走到。
杨婵跟着哪吒直径走到李府,抬头望着府邸匾额上的“李府”两字,才恍然,原来,他们早就到这附近了,但方才一直绕着这个地方转。
是因为杨婵乱走去不了,还是因为哪吒不想去随着杨婵乱走呢?
哪吒回来的消息早早被和他们一同进城的士兵们传了进来,他们走到门前,李府沉重的大门亮堂堂的敞开着,门前伫立着两排身着银甲的将士。
城门有士兵就算了,怎么家里还有?
陈塘关的形势严峻到这地步了?
不对啊,若真是战事紧张,陈塘关的夜市怎么会热闹成那个样子?
杨婵想不明白,只能埋着头跟着哪吒往里走。
越往里走,越能感觉到秋夜的冷。
杨婵抱着的一大堆东西,行路有些困难,她悄悄喊了哪吒一声,哪吒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冷漠地越过门前伫立的士兵,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李家。
杨婵没办法,只能也跟着就这样进去。
她手里拿着东西,走得慢吞吞的,正要走到门槛前,和哪吒一样跨过时,某个士兵走过来,扬起手臂拦住了杨婵的前路。
杨婵困惑地抬起头,发现陆陆续续地,门前另几名士兵也走过来拦住了她的前路。
她的路被挡住了,她皱着眉扫了眼前拦路虎们,士兵们噤若寒蝉,面目冷漠地像是石窟里雕像,板正又生硬。
杨婵走不了了,只能停在原地,去看步履不停的哪吒。
她看见哪吒的背影融在清冷的月色里,桀骜却又寂寥。
就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哪吒。”她忍不住喊。
然而,哪吒这一次还是没有回头,因为府内有个人与杨婵异口同声地呼唤着哪吒。
杨婵定睛一瞧,发现在哪吒的前方站着个中年的男子,他高大又威严,腰间配着长剑,让人见之生畏,这种感觉就和第一次看到陈塘关的城墙一样。
他是谁呢?
杨婵看着他忍不住猜测。
她看着他,而他却看着哪吒,眼神灼灼,似要烧出火来。
但哪吒看都不看,理都不理,他径直朝他走去,仿佛是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相见一般,
和他,擦肩而过。
第35章 入府
哪吒的无视就像是某种无声的挑衅,李靖脸色一沉,拔剑出鞘,利剑一出,冷光四溅,他手中长剑甩了个利落的剑花,而后将剑靠在了哪吒的脖颈前。
长剑锋锐,削铁如泥,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哪吒的脖颈,脖子上便被划出一道红线,眨眼间,猩红的血从缝隙中流露出来。
“哪吒!”
安静的府邸传来尖锐的惊呼声。
那是杨婵。
哪吒脚步终于停下,他偏过头,瞧着放在脖子前的冷剑,抬起手,捻住了锋利的刀刃,抬眸与李靖冰冷打量的视线对上。
见哪吒被剑指着,杨婵手里那些玩意当即被她丢到地上,她整个人猛地往拦住她的兵将那边撞去。
她毕竟是凡人女子,不管是力气还是身手都敌不过这些身经百战的边城守将,她一撞,就被人摁住手脚,强行跪在地上。
比疼痛还让杨婵无法忍受的是这种强势的压制,她被激出一身反骨,与守将们简单过了几招,再即将被又一次抓住时,冷不丁地朝地上一滚,远离了他们身处的范围。
她的反抗使得驻守在李府门前的兵将拔出了锋利的长剑。
杨婵也在同时一手拔出了发间的簪子。
她一手捻簪,另一手的手指送到嘴前,打算祭血,冲破他们如城墙一般坚固的防守,她狠狠往手指上咬,但还未咬住手指,就听哪吒喝道:“杨婵,你今日再用那破莲灯试试?!”
杨婵一愣,合上的牙齿又松开,她老老实实地收回手,攥住簪子,单膝跪在地上,一边盯着这些拔刀的兵将,一边盯着哪吒那边,簪子缩在手心里,发热发烫,杨婵顾及着两边,紧张又警惕。
“哪吒,”李靖眼神从哪吒身上移到杨婵身上,说,“你倒是舍得回来。”
哪吒回道:“我也可以不回来。”
李靖冷道:“你不记得你在列祖列宗前都答应了我什么吗?”
哪吒笑着说:“不记得了。”
“爹,您从小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说过那么多违心的话,哪里能特别地记住某一句呢?”
“你!”李靖怒目圆睁,骂道,“屡教不改,你根本就是无药可救!”
哪吒笑而不语。
仔细一瞧,那笑意不深,只是浮于表面,用来敷衍的表面功夫。
李靖死死盯着哪吒,手中的剑又近了一寸,杨婵在昏暗的烛光中见到他的动作,手微微发抖,不由自主地身体向前倾,做出攻击的动作。
在无声的对峙中,良久,李靖收回了剑。
剑一放下,他转过头,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门外戒备的杨婵。
杨婵与他的视线对上,微微一顿,紧接着毫不胆怯地瞪视回去,像只蓄势待发的狼崽子。
李靖冷哼一声,收回了剑。
他并不把杨婵的敌意放在眼里。
哪吒歪过头,抬起一手,摸出一手的血。
脖子上伤口不深,轻轻摁住伤口,只一会儿血便凝住了。
他转过身,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一手朝杨婵招了招手。
杨婵见状,立马从地上站了起来,要往里面走,然而那群不长眼的士兵还是将她拦住,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杨婵到了第三次忍无可忍,骂道:“滚开!”
陈塘关的兵将自然不会听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的话。
杨婵咬牙切齿,手里的簪子变成莲灯,她把着莲灯,又打算砸人了。
她砸人哪吒是无所谓,但用宝莲灯就不可以了。
他大步上前,抬起一手放在某一位兵将的肩上,偏过头,问他:“她让你们滚开,没听到吗?”
那位倒霉蛋转过头,瞧见哪吒眼里漆黑的红色,心里一惊,下意识往一旁退了一步,给密不透风的防卫撕开一个口子。
这给杨婵创造了闯入的间隙,杨婵从那个口子钻了进去,踮起脚一把抱住了哪吒。
哪吒接住她,杨婵伸出手碰了碰哪吒脖子上的伤,她碰到很轻,生怕伤到他,刚刚摸到血,就吓得立即收回了手。
她心里升起一团灼灼燃烧的怒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靖。
李靖对此不屑一顾。
哪吒却开心地笑了一声。
杨婵张开手,手里的宝莲灯飘荡在空中,粉光忽现,哪吒一把抓住飞在空中的宝莲灯,宝莲灯平时不是被哪吒威胁,就是受他磋磨,怕死他了,一被抓住,就装死,一动不动,亮也不亮了。
哪吒说:“这点伤,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杨婵不赞同地瞧着他。
哪吒明白杨婵是不会听话的,他转了转手里的莲灯,表示:“暂且没收了。”
杨婵瞪大眼睛,立即去抢,哪吒抬高手,杨婵往上跳着去拿,没拿到,莲灯凭空从哪吒手里消失了。
这混蛋,脑子被驴踢了,这种时候了,还要没收莲灯。
杨婵愤怒地抓住哪吒的衣襟,喊:“把莲灯还我!”
哪吒跟她展示两手空空,道:“等吃了药再给。”
杨婵气得踩他脚。
方才李靖那一手,哪吒什么反应也没有,这会儿倒疼的“嘶”的一声,将杨婵提起来,放在一边了。
他们旁若无人的互动,李靖见状微微眯起眼睛,问:“你便是为了她伤了下乡的官吏?”
哪吒和杨婵一同朝他看去。
哪吒还未说点什么,杨婵就回道:“什么叫为了我?那种行事严苛,鱼肉百姓的狗官本就该打!”
杨婵瞧着李靖威严的面目,丝毫没有该有的敬畏,她指着李靖,叉腰问道:“你为了一个狗官,训斥你的儿子,究竟是你耳目闭塞,蠢笨无知,分不清好坏?还是你本来就阴险狡诈,借着那狗官鱼肉乡里,对下不仁不义,对上不臣不忠?!”
“放肆!”身后的士兵喊,“竖子尔敢?!竟然对李大人无礼!”
杨婵喊:“我就敢了!”
“做父亲的对儿子喊打喊杀,是什么好父亲,”她顿了顿,又道,“虎毒不食子,他对自己的儿子尚且不慈,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杨婵昂着头,直视几步开外的李靖,道:“李大人,蠢还是坏,你选一个吧。”
李靖看不上杨婵,他都懒得生气,他只看着哪吒,问:“你不告而别,回来后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打了官吏,如今还堂而皇之地将她带进家里,想做什么?”
哪吒不答。他直接无视了李靖的质问,拉着杨婵进了府,李靖见他又要走,上前一步拦住他,喊:“哪吒,陈塘关是边关守城,而如今九苗叛乱,局势正是动荡之时,你胸无大义,不为国效力就罢了,还要四处游走胡作非为,今天,还把一个底细不明的人带进陈塘关”
“哪吒,你觉得你惹得麻烦还不够多吗?!!”
哪吒忽然停住脚步,他本来就走得快,杨婵赶得急,突然刹车,杨婵直接撞到他身上。
他平静到冷漠的面目终于有点裂缝,他问:“你说谁是麻烦?”
当然是杨婵。
杨婵还挺有自知之明,在一旁悄声说:“是我。”
哪吒怒喝道:“闭嘴!”
他死死盯着李靖,因为杨婵的自诚,他脸上的裂缝变得更为明显,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说,谁是麻烦。”
李靖看着他,指着杨婵,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是她。”
哪吒站在庭中,昏黄的烛光自上而下照下来,眼睫前埋下一片阴影,使得阴影中的哪吒更为阴沉。
见到李靖不是一件能令人愉悦的事,听到李靖这么说他就更难冷静。
麻烦、麻烦、麻烦。
太乙说、杨婵说,他李靖凭什么也说?!
李靖看到哪吒动怒,不肯收手,继续冠冕堂皇地说:“哪吒,你师父是闲云野鹤教不了你做臣子的道理,就该我教,我告诉你,为人臣理该为君王考虑,先忧其忧,后乐其乐。”
“如今九苗和东夷相继叛乱,天下大旱颗粒无收,灾祸四起,正是多事之秋,你作为大商的臣子”
李靖还未说完,哪吒便打断了他,他冷声问道:“我是谁的臣子?”
李靖一顿。
哪吒看着他,又问:“我是谁的臣子?”
“爹,很多年前,预言我要亡商的正是商君,”哪吒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讥讽道,“我能是护佑殷商的臣子?”
“我是亡商之人!”
李靖大惊,忙斥道:“住嘴!”
杨婵毕竟出身朝歌,自小在殷都长大,杨家还是世代供奉殷家的氏族,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不免惊呼,她拽了拽哪吒的手。
哪吒没理她,他继续说:“一个杨婵就让您兴师问罪,那你怎么不把生出亡商罪人的李府全府上下的人头献上去?为新的商王证明您的赤胆忠心?!”
全府人头?
李靖踉跄地退了一步。
哪吒冷笑着评判道:“您不敢。”
“您所谓的赤胆忠心也不过如此。”
这句话像是一把刀刺痛了一向信奉忠君爱国那套伦理的李靖的心,他捂住心口,艰涩骂道:“真是个孽障。”
哪吒受了这句孽障,他牵住杨婵,转过头直径往府内走去。
李靖看着他的背影,不再拦他,他眼下焦头烂额,也没空管他。
这场大逆不道的对话说出来就是个炸弹,本身就是秘密,明明谁也不该听见,但此时门外站了那么多守城的士兵,有几位并不是知晓前事的心腹。
为了李家上下安康,万万不能留。
李府的管家这时走上前来,他看惯了李靖和哪吒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劝道:“小少爷好不容易回来,您就别再因为一个小姑娘跟他置气了。”
他跟李夫人一样,还是想竭力挽救李靖和哪吒岌岌可危的父子情。
李靖却没有回他,他拍了拍管家的肩,低声说:“今夜哪吒的话,不该传出去。”
管家一僵,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守卫李府的士兵,良久,回头,朝李靖默默点了点头。
第36章 梨汤
李府的灯火彻夜通明,宽大而幽深府邸陷入温暖的烛光中,然而烛光虽然温暖却不能温暖整个李府,金色的铜器制成的灯盏里融着灯油,灯火在晚风的吹拂下闪闪烁烁。
杨婵在昏暗的烛光中,感觉到李府空寂又森冷。
她手里拿着哪吒刚吩咐下人熬好的药,没有接过哪吒手里的汤药,反倒纠结许久,最后鼓起勇气问:“你爹是不是对你不好?”
哪吒眼睛都不眨地回:“还行吧。”
“这叫还行?”自小被宠到大的杨婵目瞪口呆。
哪吒淡定地说:“我做不了一个好儿子,何必强求他做一个好父亲?”
杨婵看着他,哪吒任她去看,屋外侍女踩着碎步走来,隔着木门,告诉哪吒,李夫人听说他回来了一直在屋里等他,她亲手熬了甜梨汤,希望哪吒过去尝尝。
哪吒没应,他舀了舀陶碗中的汤药,散了散里头滚烫的热气,过了一会儿,等到侍女小心翼翼地催促时,才将冷却一些的药碗递到杨婵手中。
药碗里苦涩的中药味扑鼻,杨婵脸皱了起来。
“喝了。”哪吒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杨婵紧紧抿着唇,想说不喝,但见哪吒自与李靖吵过一架后,脸色阴沉,一直没好,想了想,便不再招惹哪吒,点点头,做了会儿心理准备,端过药碗,一口干了。
她干的很豪气,没有多尝汤药的味道,可即便如此,残留在口腔里的药还是反味。
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
据目前的味道考察,这一定是味好药。
杨婵双手捂住嘴,别过脸,防止自己吐出来。
哪吒见她喝完,心里像是放下一件大事,轻松了些许。
“少爷。”侍女又在催了。
哪吒终于肯赏脸回一个:“知道了。”
他站了起来,打算走出去。
见他要走,杨婵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
她虽然一再告诫自己是个大麻烦,要跟哪吒保持距离,不能再依赖他,但是她一路都跟哪吒在一起,骤然离开,她很不习惯。
更何况,哪吒要是走了,她就得一个人呆在这个空寂到鬼气森森的宅子了。
她是不怕密云的鬼了,但她还是怕鬼。
她怕死了。
然而,理智让她冷静,杨婵觉得不能就这样拽着哪吒,于是慢慢松开了手。
哪吒在她松开自己衣袖的下一刻,抓住了她的胳膊,偏过身,低下头,问:“怎么了?”
杨婵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
杨婵现在住的地方是李家招待外客的厢房,而哪吒作为李家的小少爷自然有自己的住处,他去见了李夫人,当然得回自己屋里歇息。
哪里来的回来一说?
哪吒奇怪,他想了想,以他对杨婵肤浅的了解,觉得她可能是听到李夫人煮了梨汤,又刚了吃药,嘴里苦,想尝点甜的。
思及此,他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杨婵一愣,反射弧极慢地“啊”了一声,等到反应过来时,哪吒已经把她揣走了。
她懵懂地跟着哪吒,侍女在前面提灯,走得又轻又慢,轻的不像在走,倒像是在“飘”。
杨婵一凛。
她默不作声地挽住了哪吒的胳膊,哪吒顿了顿,脚步慢了些,与那走路无声的侍女保持了一点距离。
杨婵悄悄松了口气。
杨婵就这样紧紧地挽着手,直到走到李夫人的屋前,在前提灯的侍女在这时才转过身,想请他们进去。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就瞧见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困惑、犹疑、震惊,在她脸上轮番上演,幸好作为李夫人的贴身丫鬟,她专业素质过硬,这些古里古怪的情绪只消片刻就收敛了下去,她让开路,低下头,将手中的灯盏挂在门前,温声道:“夫人已等了许久,少爷和姑娘,快些进去吧。”
杨婵站在门口,看见了纱窗外李夫人倩丽的剪影,在心里描绘着她的模样。
哪吒带着她走了进去,一踏进门,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对硕大的由金色的铜器制成的扶桑树。
这两株扶桑神树摆在屋内会客厅的两边,灯盏上,玄鸟轻立树枝顶端,做起腾空的动作,将飞而未飞,当昏黄的油灯照耀在树梢上玄鸟的身上时,仿佛携着朝日而起,庄重却灵动,栩栩如生。
这烛光很是温暖,照了一室温馨,杨婵觉得没那么害怕了,慢慢松开了挽住哪吒的手。
李夫人听到动静,欢喜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迎接,她穿着深棕色的衣裙,头簪金钗,眉如远山,眼似烟雨,轻点朱唇,凌烈的凤眼镶在她那张低顺又柔和的脸上不显得奇怪,反倒是诡异得温顺的艳丽。
哪吒长得很像他娘。
杨婵在观察后得到这样一个结论。
李夫人本以为来的只有哪吒一人,结果在屋子里看见了李靖嘴里底细不明,招惹是非,又带坏哪吒的杨婵。
她看了看哪吒,又看了看紧挨着他站在一边的杨婵,眉头微微锁起。
她是个深闺妇人,端看一个跟着自己儿子四处游走,身世不明的漂亮小姑娘能有什么好的想法?
哪吒主动喊:“娘。”
李夫人一顿,回过神来,笑着应声。
她又走屋子里,端起一碗梨汤,走过来递到哪吒手里,哪吒接过,一口也没有尝,当着李夫人的面,直接交给了杨婵。
杨婵倒真不客气,她找了个位置坐下,喝起了香甜的梨汤,将嘴里的苦味冲散了些,李夫人手艺很不错,她喝的很开心,垂在塌下的脚轻轻晃了起来,带起了她的裙摆,蓝色的裙摆张开羽翼一晃晃的,仿佛春日里花蝴蝶,翩翩起舞。
李夫人暗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道,真是个没规矩的姑娘。
李夫人盛在教养好,硬生生地没多说杨婵一句,反倒温和又热情地问她:“姑娘喜欢我这梨汤吗?”
杨婵小动物一般敏锐的雷达在美味的梨汤面前失去了效用,面对李夫人有些生硬的发问,她还在傻乐呢,乐呵呵地说:“夫人手艺真好,我很喜欢。”
瞧瞧,这傻姑娘连句圆滑的好话也不会说。
什么叫“手艺真好,我很喜欢”,李夫人是该你这碗梨汤的吗?
李夫人心里有些生气,心道,她一个晚辈,做事鲁莽,口无遮拦就算了,对长辈竟然一点敬重之心也没有。
杨婵和哪吒始终保持着能量守恒的原则,在杨婵因为一碗美味的梨汤,翘着尾巴,开心地找不着北的时候,哪吒获得了感人的情商。
他咳了咳,坐在杨婵和李夫人中间,挡住了李夫人投向杨婵灼热的视线,而后,对李夫人解释道:“她刚吃了药,嘴里苦,晚间虽然已经吃过饴糖了,但听说娘煮了梨汤,我还是带着她,想让她尝一尝娘的手艺。”
李夫人并不为哪吒捡起情商而惊讶,她因哪吒为杨婵解围的动作而犹疑,她眉头紧锁,哪吒看着她皱眉,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别的,只能干坐着。
李夫人一直看着他,哪吒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将乐呵呵的杨婵挡的严严实实。
李夫人很不快,但终究没有多说,她拉着哪吒唠家常。
哪吒离家快一个月,走时还背着那么重的伤,如果今天杨婵没有跟着哪吒过来,李夫人定是要看看哪吒背后的伤有没有养好。
李夫人提到他的伤,欲言又止,踌躇半晌,边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边说:“那件事是你爹没做对,即便你犯了再大的错事,也不该打得那样重。”
“你离家后,他虽然嘴上没说什么,”李夫人抓着他的手,锲而不舍地告诉他李靖有多好,“但我知道,他心里其实已经后悔了。”
“这一次,你刚回来,消息便立即传到了府里,”李夫人说,“是因为你爹之前就吩咐过,一旦有你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
“你今晚回来时,你爹特意早早推去公务,回到府,等你回来。”
“特意等我?”哪吒嗤笑道,“是挺特意的。”
李夫人一顿,见哪吒松开了她的手,坐直了些,道:“他大张旗鼓带着守边关的守将来到家门口,是要迎接我,还是要防着我做什么?”
“不是的,”李夫人急切地说,“哪吒,你尚年少,又没有在我们膝下长大,关系难免生疏,你爹性子刚烈,行事也强硬,不肯饶人,有些话怎么也不会当着你我的面说。”
“可你走后,你爹对我说过,他曾愧对于你,如今想要弥补,想要好好做个父亲,他想要教导你,但又觉得你顽劣霸道,对你总是不得其法,操之过急,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哪吒,他以后不会再那样了,”李夫人总是对他们俩和好带着不切实际地幻想,“你以后听他的话,慢慢来,总是会好的。”
哪吒冷下脸来,忽然站了起来。
李夫人抓住他的衣服,喊:“哪吒!”
哪吒把榻上捧着金器喝汤的杨婵拽起来,掉头就走。
杨婵汤刚喝完,就被哪吒拽走,差点一个踉跄滚到地上,幸好她被哪吒没轻没重地拽惯了,练就了金鸡独立的神功。
她一落地像个不倒翁一样,摇来晃去,而后,将精美的金器放到桌上,颇为礼貌地朝李夫人颔首,说:“谢谢夫人。”
“汤真的很好喝。”
她注意力还在上面呢。
她话刚说话,就被哪吒拉走了,杨婵“欸”的惊呼一声,踉踉跄跄地跟上哪吒的步伐。
她搞不清楚情况,左看看默默失神垂泪的李夫人,右看看神情阴沉一言不发的哪吒,脑袋像只向日葵晃来晃去。
哪吒抬手把她的头给拧了回去摆正。
哪吒下手太重,杨婵赶忙用双手护好自己的小脑袋。
她一手抱着头,一手被哪吒牵着,走得飞快,杨婵百忙之中还不忘给哪吒分享情报,她悄咪咪地说:“你娘哭了。”
“我知道,”哪吒面无表情地说,“她总是哭。”
哪吒反应这么平淡让杨婵有些惊讶,她想,可是李夫人看起来真的很难过,身为人子,这样也无所谓吗?
然而,这声质问问不出口,因为杨婵发现哪吒也很难过。
他走在前面,领着杨婵,却一个劲儿地往寂寥又幽深的阴影里钻,他的手微微发抖,将杨婵抓的更紧。
李夫人很难过。
哪吒也很难过。
而杨婵分不清谁更难过。
于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37章 星空
杨婵发现李府是个鬼地方。
空荡又安静地过分,即便是大中午烈日当空,阳气正盛的时候,依旧阴气森森。
在这个鬼地方,哪吒也不怎么说话了。
他好像变成了个木头桩子,戳一下动一下。
夜晚的时候,杨婵看到他杵在某个刷上红漆的木桩上,遥望被屋檐框定的四四方方的绚烂的星空,面无表情,眸中无光。
杨婵将房间的木窗推开了些,朝屋外站着的木头桩子打招呼。
哪吒没理她。
杨婵于是抻出大半个身子,双手支在窗台上,看上去打算爬出来了。
哪吒移过过目光,看着她,凉凉地讥讽道:“翻墙找个高一点的地儿。”
杨婵想了想,实事求是地说:“我又不是神仙,墙太高了,我怎么上的去?”
看来还真是有过这种想法。
哪吒冷哼一声,嘴里“废物”两个字滚来滚去,也没有滚出来。
他说:“所以让你修炼,你若是变强了,那个破莲灯算什么,这禁锢的天地又算什么?”
“禁锢的天地?”杨婵喃喃自语,半晌,也跟着哪吒一同抬头望天,她眼中只有万里星空,没有眼前遮挡的屋檐,她好奇地问,“这天地本就广阔,哪里禁锢了呢?”
哪吒一愣,转过头,看着杨婵,见她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星光,低下头,脸上短暂地流出一点笑意,但这笑意浮光掠影,眨眼间便散了。
“杨婵,”哪吒说,“你跟我是不一样的。”
她跟着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这很好。
特别好。
哪吒想一出是一出,大晚上的,不回房睡觉,跑到杨婵这里发呆,他一个人发神经就算了,还要拉着打算睡了的杨婵一起。
他兴冲冲地走到杨婵窗前,不走门,就着窗户,把她拽出来。
杨婵“欸”了一声,哪吒把她的上半身扯了出来,下半身卡在屋子里了。
这混账完全是在帮倒忙嘛。
杨婵甩开了哪吒的手,撑起手,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然后把膝盖搁在了木窗上,接着将双腿转了一圈,露在窗外,轻轻一跃,落到了地上。
落地后,她拽了拽自己宽大的衣裙,稍微整理了一下。
哪吒双手抱胸,很没耐心地看着她啰啰嗦嗦,但终究一句话没有多说,等她彻底弄完时,才问:“弄完了?”
杨婵点了点头。
哪吒“嗯”了一声,张开双臂,趁其不备,打横抱起杨婵。
杨婵一下子悬空,忍不住惊呼一声,却见院子灯火闪烁,似乎月洞外有人影闪过
该不会真闹鬼了吧?
她赶忙蒙住自己的嘴,拽住哪吒的衣襟,随着他一同飞到陈塘关的上空。
一离开灯火通明的李府,视野在一瞬间开阔,那一团团看不见的乌云也散了,上空中没有房屋的遮挡,风速变大,风中裹挟的味道也跟人无关,那是大海咸湿的味道。
大海是生灵的起源之地,杨婵闻着这个气息,觉得那个阴沉的鬼气豁然开朗。
她抬头望向更加辽阔的苍穹,只见得天幕上星罗密布,绚烂夺目,漫天的星辰中,一簇簇流星划过,画出一道道笔直的白光。
杨婵浅色的眼瞳里映入了星空的奇迹,变得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窝在哪吒的怀中,双手放开,在空中像只自由的鸟,在从地面向天际翱翔的过程中,妄图徒手摘得日月星辰。
太乙说她是个凡人,浑身贪嗔痴一个不落。
她就是如此。
不仅如此,她心中的贪念远比一般的凡人还要深重。
她想星空的奇迹永存,也想要它遍及这世间所有地方。
令她,令这世上所有的生灵,都能窥得这世间的奇迹。
她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场月光与星辰。
空中的风呼呼地吹,她的头发被吹散了,几缕被好好梳上去的头发落了下来,在风中自由的飘荡着,它们飘扬着,浪荡着,然后与哪吒同样飞扬的长发纠葛着。
“哪吒!”杨婵兴奋地喊。
这喊声没有内容,也毫无意义。
但她只是喊出来,哪吒便能体会到那种跻身于天地间,豁然开朗的心绪,他呼出一口浊气,呼吸变得轻松而自然。
他笑着看着杨婵,半晌,见缝插针地嘲笑道:“只是这点程度便这么开心?”
“杨婵,你真没见识。”
杨婵就是没见识,她指着更远的地方,说:“我想去更高的地方。”
哪吒答应了。
他抱着她,去了陈塘关最高的一座塔。
杨婵从哪吒的怀里跳出来,站在塔的最顶层,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飘扬,挂在她的手臂上,远看起来像是鸟的翅膀。
陈塘关身处于十万大山之内,背靠秦岭,西接横断山系,东靠巫山,地势险峻,高耸的小丘随处可见。
上天偏爱于此,将奇迹的山川都汇集于此,高山、丘陵、平原、大海
而在这些奇迹中间,伫立着一个繁荣的边关小城,陈塘关。
她低头一望,便能把陈塘关美丽的夜景纳入眼帘。
已近深夜,照亮商旅前路的灯光熄灭,一两里才有一盏油灯闪烁,依着城中油灯布置,放眼望去,好似两只首尾交融的太极鱼。
杨婵眯起眼睛,又开始念叨那些自己都不太懂的话:“水在泽下,困,万物不生,”
哪吒皱起眉,问:“说的什么?”
杨婵指了指太极鱼的形状,同哪吒说:“我看着这灯火的布局,忽然想到这句话。”
哪吒一顿,问:“这也是你娘教你的?”
杨婵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可能吧?”
云华生前说过很多话,仔细想来,她其实一直不像个普通的贵妇,人间的规矩磕磕巴巴,行军布阵却头头是道,从来不在外抛头露面,心甘情愿地只在杨府活动。
外面人只知道杨戬和杨婵这对杨家兄妹,对他们的母亲却知之甚少。
她不舞刀弄枪,也不摆弄胭脂水粉,对宫里赐来的珍奇宝贝也不关注,平日里多是沉默着陪伴在杨天佑身边,或者抱着杨婵涂画一些乱七八糟的阵法,嘴里念念有词。
云华对杨婵很好。
磕了就哄,摔了就抱,哭了就亲
比这世上大多数溺爱孩子的母亲还要溺爱杨婵,那种爱深重的偶尔会让人承受不来,然而,这种过于深重的爱只放在了杨婵身上,她在杨戬身上表现得极为正常。
爱出门就出门,爱闯荡就闯荡,就算长时间不回家也无所谓,开明的过分。
但杨婵不可以。
杨婵稍微出一点点事,受一点点委屈,她就会变得急躁、焦虑,看着杨婵的脸,看着看着会哭,哭完又抱着杨婵说对不起。
在这种过度的爱里,时间一长,杨婵就泡成了个废物。
杨婵在塔上坐了下来,她说:“我娘对我说过太多话了,一句两句我也记不清。”
她坐着,哪吒也跟着坐了下来,问她:“你觉得你娘怎么样?”
杨婵果断地说:“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
杨婵习惯被爱,所以不会觉得这种爱窒息。
哪吒闻言,转过头,也随着杨婵一起看着陈塘关的夜景,良久,他说:“你觉得你娘很好,但我不知道我娘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有时候,我觉得我可能恨她。”
杨婵一愣,转过头来。
哪吒淡道:“我不是个好人,我忘恩负义,我娘越表现得爱我,我就越恨她。”
血脉亲缘,生养之恩,让他如何也无法斩断和父母之间的因缘,他像是陷入了名为“家”的泥沼中,而当李夫人表现得越爱他,他就被这泥沼越拽越深。
曾经只是脚,后来是腿,再后来是胸腹、双臂。
如今那腥臭的污泥没到了鼻前,让他彻底喘不过气来。
或许,那最终会没过他的眼睛,直到把他整个人吞没进去。
这便是他的命数。
杨婵定定地看着他,说:“我其实,不太喜欢你爹娘。”
“我知道。”
“哪吒,家里呆的不开心的话,我们就走吧。”
“去哪?”
“随便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她笑着说,“去我想去的地方。”
哪吒不言,良久,他说:“我不管去哪,都在这里。”
昨夜的交谈让他明白,了结父母恩情不行,放着也不行,血脉亲情就是这样无法割舍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他意味深长地说:“因缘未断,我这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里。”
杨婵脸色微变,她身体前倾,看着哪吒,问:“你的意思是,你不走了?”
哪吒没有回答。
杨婵也开始沉默。
她是个大麻烦,背后追着不知何时就要落下的天兵天将,不可能长期呆在一个地方的。
陈塘关只是她漫长的旅途里某一站而已。
她接下来可能会继续向南走,或者,等到没趣儿的时候朝北作死。
杨婵眼中璀璨的星光逐渐黯淡,她看着哪吒,心里想,仙凡有别,他们终究只能到此为止。
算了。
她想,哪吒不愿跟着她走是好事,这样的话,身边就再没一个讨人厌的混帐了
她的事也再不会牵连这个混帐了。
这是好事。
大好事。
杨婵现在知道好歹,不会强求什么。
她退了回去,抱住双膝,又望向漫天星辰,豁然开朗为迷茫无措所代替,她说:
“我明白了。”
第38章 红日
想清楚后,一切都变得简单。
杨婵回去后,朝哪吒要回了她的簪子和鲛纱。
哪吒虽然困惑,但最后还是给了。
结果第二天,天一亮,杨婵就琢磨着出府,绕着陈塘关晃悠,寻找当铺。
哪吒暗中跟了她一路,当杨婵当了杨戬送的鲛纱,拿着钱袋子出来时,与哪吒碰了个正着。
哪吒没有隐藏的意思,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周身一如既往的空空荡荡,他站在离当铺不远的外间,抬头,视线从杨婵的脸转移到她手上的钱袋子上。
杨婵被逮了个正着,尴尬地后退一步。
她后退一步,哪吒前进好几步。
直到走到当铺门口。
他走的快,带起一些冷风,快要入冬了,气候本就寒冷,这再一吹给杨婵冻得一哆嗦。
“杨婵,”他的阴影投下来,遮住了杨婵眼前的天光,“你打算去哪?”
杨婵像个小动物,左瞅瞅,右瞅瞅,端看当铺里简朴的陈设,就是不肯看哪吒。
哪吒把她的头摆正,再一次问:“你当了鲛纱,拿了钱,瞒着我,打算去哪?”
杨婵甩开哪吒的手,发现甩不开,她的头被迫昂着,周遭人来人往,怪丢人的。
杨婵遮住半张脸,掩饰性地咳了咳,说:“换个地方说吧。”
哪吒看着她,他的瞳孔是漆黑的,深不见底,闻言,也半点波澜没有。
杨婵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哪吒总是这样,要么轻佻,要么沉重。
爱走极端得很。
不知道过了多久,哪吒松开了已经捂得发烫的手,放了杨婵自由。
杨婵得获自由,揉了揉变得有些僵硬的脖子,然后先哪吒走,融进人群里。
哪吒走在她身边。
杨婵一跟哪吒站在一起,走起来就会轻松,她像第一次来陈塘关那样随意乱走,边走边说:“我被天庭的人追杀,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被抓了还好说,连累你怎么办?”
“身为麻烦,要有自觉,所以,我打算走了。”
哪吒却说:“你不是麻烦。”
杨婵一顿,抬起头,哪吒看着她,再一次说:“你不是麻烦。”
“杨婵,天庭的人我不怕,我也不在乎。”
“你这是在挽留我吗?”她盯着他漆黑的眼睛,问,“你离不开这里,所以希望我留下来吗?”
哪吒回:“我只是在实话实话,而这话,我已同你说过无数遍。”
杨婵老成地叹了口气,说:“哪吒,我不能因为你无所谓,我就无所谓。”
哪吒说:“你可以无所谓。”
“师父掩盖了你的行迹,你就不会被天庭发现。”
“可纸包不住火,事情总会败露。”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凡人生命短暂,”哪吒站在原地,看着杨婵,说,“你我在凡间,眨眼间,便可度过一生一世。”
杨婵一怔,良久,困惑地问:“哪吒,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为了我留下,劝到这种地步?”
哪吒也不知道。
他抿着唇,不言。
杨婵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冷静,她说:“如果真的行迹能被久久隐藏,我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为什么?”
“我要去找我兄长。”
哪吒一愣。
“哪吒,你因为你的亲人选择留在陈塘关,”杨婵捂着心口,“我也因为我的亲人需要四处搜寻他的行迹。”
“我兄长为了我下落不知,生死不明,”杨婵坚定地说,“我要找到他。”
哪吒哑然,他知道杨婵一直因为她的兄长饱受梦噩的困扰,心神难安,他没有理由让她放弃,他垂下眼眸,许久后,说:“没关系,我们有魂契,不管你到哪里,都一样。”
杨婵却偏要打破哪吒最后这点希冀,她抬头看着他说:“你说了,魂契没什么用,只不过是刻在灵魂上的标记而已,就算联系不能斩断也没什么。”
“因为这点微末的联系不足以勾连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哪吒,”杨婵看着他,叹道,“仙凡有别,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哪吒咬牙切齿:“什么是仙?什么是凡?”
“我不知道,”杨婵说,“但我知道,你是仙,我是凡。”
“既然如此,那你便努力修炼成仙,你我便都是仙。”
“我会努力修炼,努力变强,但我不会成为神仙,我只能是凡人。”
“为什么?就因为你讨厌神仙?”
“不,不止如此,”杨婵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我贪嗔痴一样不落,执念也好,贪念也好,我一样也放不下。”
“我无法超凡脱俗,就只能做个凡夫俗子。”
“仙与凡,高与低,上与下。”
“高贵与低贱。”
“超脱与挣扎。”
“哪吒,”她说,“我们本就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哪吒脸色大变,疾风骤雨一般,忽然阴沉下来。
杨婵不惧,还是那般看着他。
哪吒突然冷笑一声,这笑声突兀,让人不寒而栗,他指着杨婵,一字一句地说:“杨婵,你就是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
“我真是瞎了眼,才把你从巫山捡走。”
杨婵顶着他令人胆寒的目光,回:“是,如你所说,我就是个不识好歹、蠢笨无知、一事无成、麻烦缠身的狗东西。”
哪吒的眸光愈来愈寒。
“哪吒,你是这世上我见过的最好神仙,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我杨婵虽然无能,但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你的恩情,我必定偿还。”
誓言撂下,她转过身,背对着哪吒,道:“我孑然一身,来去自由,但不告而别总是不好,所以,今日向你多说一句。”
“再见了,”她偏过头,看了一眼哪吒,说,“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的。”
说罢,她便径直走向人群里,离开哪吒,她再无轻松宽阔的道路,只能随着人群随波游荡。
哪吒笔直地站在原地,神情阴鸷,一言不发,许久过后,他像是又一次妥协了什么,他急切地转过头,却见茫茫的人海中,杨婵的背影再也看不清了。
他迅速拨开层层叠叠的人海,然而,直至走到街道的尽头,也没有看见杨婵。
连那一直在耳边萦绕的清脆的令他心神安定的铃声,也没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杨婵分离,也从来没有做好跟杨婵分离的准备。
他惊慌失措,最终走到下一个路口,望着昨夜他们一齐呆过的高塔,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睁开时,他好像是恢复了冷静,但好像又更疯了些。
他听着嘈杂的人声,五脏六腑都在灼灼燃烧,他低声喃喃:“杨婵,你欠我诸多,我迟早会找你讨要。”
“十倍千倍。”
“你记着。”
*
杨婵走后两天,哪吒如常地呆在李府。
确如李夫人所说,李靖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教导他了,他推了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公务,早早坐在特意空出来的书房里,等哪吒过来上课。
说实在的,虽然李靖年少时也曾上过昆仑山求仙问道,但是他和哪吒不一样,要论仙术仙法,李靖是教不了哪吒的,确如哪吒所想,他能教的都是些迂腐的道理。
李靖已经尽量让课堂有趣了,可哪吒还是兴致缺缺,两个有仇的父子俩如今能正常的坐在一起已经是难得了,不能再多求些什么。
李靖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哪吒很明显地在发呆,他倚着低矮的窗户,露出半个头,一双眼睛遥遥地望着李府的假山水。
人在,神不在,其实教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李靖看着哪吒,忽然说:“杨婵的身世我找人查过。”
哪吒的目光慢慢转移过来,落在李靖身上,目光不善。
李靖却当没看见,继续说:“朝歌姓杨的人家只有一个,半年前,满门都凭空消失了。”
他问:“你说,这是谁能做到的?”
哪吒忽然站了起来。
李靖说:“你可以不在乎李家满门,你自小便是随心所欲,恣意任性,我不能。”
“我有你母亲,有你两位兄长,还有世代镇守陈塘关的整个李家。”
“哪吒,这么多人背在身上,你走起来,真的那么轻松吗?”
哪吒并不在乎李靖的话,他眯起眼睛,问:“这些话,你跟杨婵说了?”
“我不必说,她和你一样任性、鲁莽,但有一点好,”李靖看着哪吒,说,“她有自知之明。”
哪吒最恨的就是杨婵不知何时生出来的自知之明!
他甩袖当即就要出门,李靖却喊住了他,他说:“你可以不做殷商的臣子,但是你得做我李靖的儿子。”
哪吒停住脚步,转过头,冷声问道:“‘做你的儿子’?你不是一直压我一头做我的爹吗?”
“我何时没有认过这事了?”
李靖沉声问道:“是么?那你几时又像个儿子了?”
哪吒冷笑着反问:“你又几时像个父亲了?”
李靖脸色忽变。
哪吒捏住木门,转过身,说:“爹,做做样子就可以了,你我都明白,我们这父子缘分一开始就是孽缘,早该尽了。然而,你我命数只要一方不终,血脉亲缘就断不了。”
“所以,我乖乖地做我的儿子,我这一辈子表面功夫做到位,你这一辈子也别太为难我。”“稀里糊涂的,你、我还有我娘,就可以把为人的这一辈子过完。”
哪吒想要稀里糊涂,李靖却不想,他偏要让哪吒明白何为父子君臣。
哪吒不愿听,他其实自杨婵走后,心神一直不定,随时处在发作的边缘,李靖喊他,他又一次停下,再一次回头时,他身边做景观用的巨石碎裂,尘土飞扬,灰尘和石粒落在池塘中,激起一池波澜,殃及水下池鱼。
李靖毫不犹豫地抽出剑,在仆从们的惊呼声中,劈开弥漫的烟尘,烟尘一被劈开就露出好大一片空地,那个地方是哪吒曾经呆过的地方。
而此时,他已消失了踪影。
李靖拔剑四顾,茫然地立在原地。
哪吒没有直接离开李府,他回了屋,随手就将满屋子东西都砸的一团糟,在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个女子的惊呼声,哪吒冷眼一扫,抓住了躲在屋子里的侍女。
他一把捏住了侍女的喉咙,将她整个人抵在了墙上,她双脚离地,呼吸困难,不住地去抓哪吒的手。
哪吒上前一步,靠近她,问:“来我房间做什么?说!”
“少爷,我,我是来给”哪吒松开了些,侍女终于可以说的顺畅一些,她说,“当铺那边给府里送来了东西,说是少爷的,我刚巧路过,想着给您送来。”
哪吒微怔。
侍女被放开,掉到地上,她刚刚离死只差一线,死里逃生的她控制不住地落泪。
哪吒却在这时朝她伸出手,侍女后怕地抱住自己往后躲。
她是新来的,不懂李府的人为什么那么害怕刚刚回家的哪吒,但她现在懂了。
她哭着哀求道:“您别杀我,我家里还有阿弟,我若是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照顾他了。”
哪吒的手滞在空中。
侍女见哪吒没有回应,怕他又下手,本想当即跑掉,但是她发现自己害怕的脚软,为了活命,她下意识双膝跪地,额头紧紧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她说:“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
哪吒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个匍匐在地上的凡人,心里想,他在别人眼里便是这样的。
瞧瞧,他总是把事情变得很糟糕。
他抬起头,望向外间,言简意赅地说:“拿来。”
“什么?”侍女吓得发懵,没意识到说什么,但下一秒又立即反应过来,她赶忙从怀里拿出一件鲛纱,双手捧到哪吒眼前。
这是一件蓝色鲛纱,暴露在阳光下流露出水一般盈盈的波光。
哪吒看着它发愣。
“少爷。”侍女捧得手发酸了。
哪吒终于把鲛纱接了过去。
侍女如释重负,不消哪吒下令就悄悄退下了。
屋子里仅剩下哪吒一人。
看着这件衣服,哪吒混乱又暴躁的心神好像终于可以安定片刻。
他曾对太乙说:“除了杨婵,我都可以认命了。”
他什么都可以认。
除了杨婵。
除了她。
哪吒心中忽然又一次燃起了短暂消失的锐气,他径直往李府外走,却正巧和李夫人碰了个正着。李夫人听说哪吒和李靖又起了矛盾赶忙来查看,见到哪吒,抓住他的肩膀,担忧地问怎么了。
哪吒不答,轻轻拉开李夫人的手,迫不及待地往府外走。
“哪吒,”李夫人看着哪吒的背影,有了不祥的预感,她问,“你要去哪?”
哪吒说:“不知道。”
李夫人一僵,紧接着又问:“你还回来了吗?”
哪吒说:“会回来的。”
“不,”李夫人说,“我是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如幼时那般真正回到我们身边呢?”
哪吒沉默片刻,终于对李夫人说了实话,他回:“当我被你们丢在荒山上时,我就再也不愿意找寻回家的路了。”
“娘,”哪吒说,“我如今种种,皆是为你。”
李夫人一愣。
哪吒不等李夫人再问出下一句,转头就离开了李府。
与父母的孽债了解不了,他其实去哪都是一样的,他无数次妥协、无数次尝试着顺从,都发现有些事真的不是愿意就可以,就能够的。
他根本就无法被规训。
他根本就做不到做个“好”儿子。
他走在人潮汹涌的陈塘关里,却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空空荡荡,他没有漫无目的地走,他直径出了陈塘关,然后依着杨婵所说的模糊的南方,一直走。
他要找到杨婵,如果她不愿意长期呆在一个地方,那他就带着她一起游走在这世间各处,只抽出人生的某一部分去应付父母的孽障,其余的,
就都是他和杨婵的。
他是这么想的,也打算这么做。
然而,一切在杨婵的意外出现被打乱了节奏。
杨婵不知道从哪里滚了一遭,滚了自己满身狼狈,她那一身让她开心地找不着北的漂亮衣服上此时全是泥。
她见到哪吒似乎也很意外,那双可爱的杏眼微微瞪大,将晚间折射在海浪上的红与金映入眼中,而在眼瞳里,除了光,还有哪吒。
被大山隔断的短暂的海岸线上,此时也没有出航的渔家,只有他们两人。
哪吒先踏了一步,杨婵则先开口。
“哪吒,”杨婵好像有点尴尬,她不住地缕头上乱糟糟的碎发,说,“我一个人走了一段,发现自己确实太无能了,这样的话,别说找到兄长了,可能我都走不出东海。”
“所以,我决定还是找你学了本事再走,啊,我最想学的是‘飞’,呼的一下来去自由,这样的话也不至于为了找个小孩子摔进山崖里。”她挠了挠头,道,“好吧,我在山崖里躺了一夜反思了一下,觉得做人还是不能太轻狂”
说做人不能轻狂,她的话却还是很轻狂。
“我想着,修炼的话,三个月打基础够不够?其他的我可以自学。”
说着,她非常刻意地掩饰:“当然,我不是为了你才从山崖里爬出来回到这的,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快要入冬了,等到春日到来,春雨惊蛰,万物复苏时,我便会离开,”她又一次强调,“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不会等你的。”
她看着哪吒,深吸一口气,又叹出,仿佛在哪吒不知道的时候,终于妥协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
她笑着说:“那么,老大还是师父,你选一个吧。”
“不管是什么,我都认了。”
然而,她没有等到哪吒选一个。
因为,哪吒大步向前,然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弯下腰,明明比杨婵高大许多,却像是将整个人都倚靠在杨婵身上,头埋在她变得乱糟糟的头发里,深吸一口气,错乱的五脏六腑终于归位。
杨婵迟疑地抬起手,毫无旖旎地拍了拍他的背,晃得手上的清心铃叮当作响。
远方,夕阳将落,浑圆的落日与浪荡又辽阔的大海相贴,大海承接天光,他们两人陡然间浸淫于温暖却苍凉的红色里。
一切的发生,正在这一线天光之间。
第39章 姻缘
杨婵能落得那一身的倒霉,是为了救一个不懂事四处瞎晃悠的小孩子。
但也不能真说他是不懂事。
他是寡妇阿大的儿子,如今天下大旱,庄稼歉收,税赋有那么重,交了税赋,他们母子俩就没有别的口粮了,阿大为了生计往返陈塘关和村落里给人做工,长此以往,危险不说还熬坏了眼睛。
阿大的儿子为了母亲不那么辛苦,就想去漫山遍野里寻找生机。
他是为了给母亲捕一只兔子才去了危险的山林里的,但他只是个小孩子而不是什么经验丰富的猎人,兔子没找到,倒迷了路,久久没有回家,阿大要急疯了。
这村子说冷漠也冷漠,连阿大这种可怜人田地里的东西都要偷,但要说热情也很热情,阿大的儿子失踪,满村子人的派人搜寻,他们举着火把,一簇簇一丛丛的烈火照亮了整个山林。
杨婵因此停下了旅途。
在了解情况后,她主动拿过某一个人的火把,陪着他们找。
她最终找到了阿大的儿子,但他掉到悬崖里了,杨婵为了救他也跟着掉到悬崖里,摔得一身狼狈,她捧着宝莲灯,摘了摘头上的落叶,先治好了他,然后轻念咒语理所应当地打算把他送上去。
结果,尬在了原地。
她虽然喜欢飞,但她不会飞。
最后只能跟那小破孩儿大眼瞪小眼。
杨婵叹了口气,最后千辛万苦地背起那个小破孩儿,从悬崖上一路爬了上去,她爬了一路,背上背个哭的不行的娃娃,重的很,还得死死抓住悬崖上的藤曼,那藤蔓脆弱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她掉了好几次,为了保护背上的孩子,摔得浑身是血,污血混着泥,别提多糟糕了,但她好歹挣扎了一夜也爬上去了。
她一上山,就把小破孩儿送到了阿大手里。
阿大自然是感恩戴德,恳求她进屋休息,杨婵确实也累了,她随意躺在阿大收拾出来干净的床上,本以为闭上眼会马上睡着,结果却一点困意也没有。
她毫无困意,于是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遗落在屋子里清冷的月光,念起了哪吒。
她跟哪吒一路像个连体婴一样,到哪都不分开,有些事情总弄不清楚。
不要说哪吒不明白了,她有时候也觉得这段时间的自己莫名其妙。
仙凡有别是事实,她是个麻烦会牵连哪吒也是事实。
她和哪吒都清楚,可为什么她非要一次次把这两个事实摘出来让哪吒生气呢?
是因为自己也生气了,所以特意报复吗?
那她为什么生气呢?
独自踏上旅途后,又为什么心里像是被人凿出一个空洞,空落落的呢?
曾经哪吒总在身边晃悠,让她没有空间,也没有机会去想明白。
她侧躺在床上,安静地打量着月光。
阿大家贫,家徒四壁,整个家空荡荡的,月光在她的屋子里流淌,唯一被月光覆盖的除了杨婵,就只有屋中寂寥的尘。
这些随处可见、不值一提的微尘在月光下飞舞,盘旋,如同追寻蜜糖的蜂,又似追逐花朵的蝶,它们在杨婵眼中生机勃勃的如同这世上任何一个生灵,自由又快乐。
过度使用宝莲灯的恶果开始在她血液里充斥。
与困意一同袭来的是天旋地转的世界。
杨婵在剧烈的晕厥中,认知开始扭曲,那些生机勃勃的微尘就在此时,就在她眼中变成了哪吒的背影。
他一身红衣,属于少年的挺拔如松的背影融于蓝白色的月光里,桀骜又寂寥。
杨婵的眼睛微微瞪大。
她忽然明白她到底在气什么了。
原来,在逼着自己知晓好歹之前,她一直在被不甘笼罩。
杨婵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的身体开始发出警告,要求她立即沉睡休息。
然而,杨婵这时却不愿意睡了。
她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母同胞,她却远不如杨戬,天赋、能力、心性,一样不如。
杨戬超凡脱俗,注定登入仙门,回到他该回到仙界。
而她,贪欲缠身,注定浮沉浊世,落到她该落入的红尘。
杨婵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又因为无所支撑滚到了地上。
仙凡有别,她既然无法超凡脱俗,斩断三尸,那一切的不甘都只能是逾越的妄想。
这一切是毫无意义的。
她知道,她清楚,她明白。
她现在知道好歹。
但是凡人总是爱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
就如此时,她不打算停止旅途,也不打算强求姻缘,可还是要固执地爬起来向北走回头路。
她想干什么呢?
她不想干什么。
她只是想见哪吒。
这种毫无意义又目标虚无的举动却一直被她坚持,没人知道支撑她的到底是什么。
她也不知道。
她忍着不适,一路向北,走过秋月西沉,走到日头将落,终于走到了一望无际的令她心驰神往的大海边。
然后看到了哪吒。
哪吒正在朝她走来。
她不打算停止旅途,也不打算强求姻缘。
她故作轻松地说了很多,然后承认了之前不甘于承认的东西,把自己和哪吒框定在安全的区域里。
老大和小弟?
师父和徒弟?
无所谓。
仙凡有别,她和哪吒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现在知道好歹,不会强求。
就像宝莲灯一样,就算会要了她的性命,只要是她娘给的,她就会拿下。
如今,这些压她一头,令她厌恶的身份,只要是能跟哪吒产生联系的,她都会承认。
她贪欲就是有这么重。
明明已经获得了很多爱了,还要死死攥住分分寸寸。
哪吒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她却像是一片树叶,闭上眼,在他怀中悄无声息的,翩然落下。
*
因为救命之恩,当杨婵表示希望自己在村子里多呆几个月,待到第二年开春时,阿大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哪吒却在“视察”阿大的屋舍后打算给她换个好点住处。
杨婵闻言,一边洗那件蓝色的衣裙,一边回:“不是说要修行吗?我以为修行都是不在乎身外之物的。”
嗯,看得出来,她现在是挺不在乎身外之物的。
她一个娇小姐,已经入冬了,蹲在海边洗这件哪吒本打算丢掉的衣服,洗的双手通红,幸好身有宝莲灯不至于一冬过去生出许多冻疮。
海水咸湿,过一过脏污可以,但不过清水,衣服是不能穿的。
阿大一个弱质女流,上哪去给她连种地都缺的清水,家里的水现在都是杨婵徒步走几十里去几近干涸的涪江水边挑的。
她现在穿着阿大的衣服,衣衫很薄,冻得她满脸通红,冬日的海风没那么和煦了,刀子一样吹的人生疼。
哪吒默默地看着她,觉得杨婵变了很多。
但他也没说出来,因为杨婵是个蠢笨之人,就算说了,她也只会惊讶地瞪大眼睛,说:“欸?是吗?我觉得我跟以前一样啊。”
“师父。”
杨婵有时候也会喊他“老大”,但他俩年龄相仿,也许她也觉得叫“师父”太别扭了,大多时候叫的还是“老大”这种俏皮一点称呼。
但她很少再叫他的名字了。
杨婵发现哪吒在发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哪吒回过神,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她问:“你说两个月后我能飞吗?”
哪吒不咸不淡地说:“你做梦吧。”
杨婵哈哈大笑,说:“那我就做梦吧。”
哪吒哼了一声,端走了她的木盆,杨婵去抢没抢到。
杨婵说:“我刚洗完呢,你别抢啊,还得过一次水呢。”
“别过了,让阿大去做,你还得跟着我修炼,”说着,哪吒颇为不满地说,“阿大受了你的恩情,你住她那本就没什么,你这又是洗衣服又是挑水又是给钱的,知道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阿大是你娶的老婆呢。”
杨婵震惊地瞪大眼睛,说:“我是女的,怎么能娶阿大做老婆?!”
说罢,她又觉得自己太绝对了!太狭隘了!
她陡然沉默,陷入了莫名奇妙的反思中。
杨婵跟着哪吒回村时,那群小屁孩儿一见杨婵回来了,一拥而上,像群小土匪一样伸手要糖。
杨婵的身体因为宝莲灯亏虚,这段时间一直在哪吒的强压下喂着喝药,说是喝了药,身体康健了,才能感受到天地的灵气。
杨婵因此成了个药罐子,一天三顿都离不开药汤,浑身药味,为了压一压她嘴里的苦,哪吒身上全是糖,有时候给多了,杨婵这个攒不住钱的娇小姐随手一撒就把村子里小孩儿们的嘴给喂了个遍。
得了一回好,就会想着第二回,而有了第二回就会有第三回。
一回又一回,一回再一回。
杨婵在不经意间成了全村所有孩子眼里的“冤大头”。
他们围着冤大头杨婵转悠,喊:“姐姐手里有糖吗?”
杨婵抬起一手,点在某个小混蛋的额头上,摁了摁,回:“姐姐我手里没糖。”
说罢,她手里似乎聚起一团无形的灵气,随着她摁手的动作,“呼”的一下,那一团灵气炸开,这灵气清爽又温和,落在额头上,散开了鬓边的发。
那个被杨婵指着的小孩儿被这忽然的灵气吓到,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额头,震惊道:“那是什么东西啊?”
杨婵也很懵懂,她反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哪吒解释道:“那是灵气。”
“灵气?”
“嗯。”
“这才一个多月吧,我就能用灵气了?”杨婵喃喃自语,“我该不会意外是个天才吧?”
“你离用还差得远,你现在最多是把离散无形的气找出来而已,”哪吒嫌弃道,“还用了一个多月。”
“那你用了多久?”
哪吒答:“我天生就会。”
杨婵哑然,看了眼哪吒,他将本就挺拔的背挺得更直些,显摆的不要太明显。
杨婵抽了抽嘴角,违心地夸道:“老大英勇盖世,天纵奇才。”
第40章 荒山
哪吒显然是个很不合格的师父。
他是天生灵体,仙术仙法一点就通,对他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杨婵就不能简单地使用灵力。
自上一次昙花乍现一般的灵力波动以后,杨婵就像走进了死胡同再没有显现出任何神通来。
他们俩坐在干枯发黄的草地里,面面相觑,哪吒已经沉默了很久,杨婵一开始还能正襟危坐,可连着坐了几个时辰,杨婵已经瞌睡连天了,她的头要垂不垂,晃晃悠悠的,偶然一个猛子栽下去,还能把自己给吓醒,醒了看了眼哪吒,又泛起困意,后来甚至大摇大摆地团成一团彻底睡着了。
哪吒全程一动不动,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是认真地看着她,可能在思考她到底是哪门子的蠢货竟然蠢到这副田地,让他带也带不动。
他怀疑杨婵近来是没有认真修行。
他的怀疑是很有理由的。
杨婵住在阿大家,阿大苦于生计每天有干不完的活,还得照顾一个孩子,累的苦不堪言,杨婵看不去主动接过了那小破孩儿,除了哪吒催着她修行的时候,她基本是在看顾阿大的小孩儿。
之后,她和阿大一家相处时间久了,发现那小破孩儿没有自己的名字,又善心泛滥地张罗着给他起名。
平民需要什么名字?
阿猫阿狗阿草阿牛,能称呼就可以了,绞劲脑汁、大张旗鼓简直莫名其妙。
但杨婵就是莫名其妙的。
她把阿大的孩子叫到身边,把住他的手,用木棍在地上一字一句地写他的名字,小孩儿不认识字,随着杨婵温柔的动作,一动不敢动,只能偷偷抬眸去瞅在一旁翻白眼的哪吒。
哪吒是陈塘关的李大人之子,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也都怕他,他在的时候,那些整天缠着杨婵要糖的小混蛋们也会消停点。
杨婵住在村子里,哪吒却不住在村子里,每每日头将落的时候,他会披星戴月地赶回陈塘关,第一天午时又会准时出现在他家,把正在逗孩子或者帮着农妇干活的杨婵揪出来带走。
杨婵第一次因为哪吒消失在村子里的时候,他还非常担心,以为杨婵是得罪了陈塘关里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鼓起勇气徒步走了十几里跑到陈塘关的官府,打算为杨婵击鼓鸣冤。
听说李大人公私分明,体恤百姓,是个好官,应该是不会包庇自己拐带良家妇女的纨绔儿子的吧?
虽然是这么想,但他在官府门口踌躇许久,始终没鼓起勇气鸣冤,最后被杨婵派来找人的哪吒黑着脸揪走了。
他看到哪吒很害怕,以为要遭殃,结果哪吒全程除了脸臭一点,把他揪的高了点,也没做什么。
反倒是他母亲急得不行,看到他又气又哭,扬起手要狠狠扇他一巴掌。
杨婵抱住了阿大,哪吒则把他丢出屋,免除他的一巴掌。
他不说他去官府是干什么的,哪吒和杨婵也没问过,但他总觉得哪吒知道。
说来,哪吒从小到大闯祸无数,也被人告状无数,黑锅白锅,他都接过,这告状人的流程他应该也很清楚了吧?都不需要这小破孩儿主动交代,他都能知道。
但他没反应,这孩子却在这之后老是偷偷盯着他,不管有什么,都要看看他是什么表现
是怕哪吒记仇把他给吃了吗?
大可不必。
哪吒想到这,又翻了个白眼。
杨婵落笔完成大作,丢了手里的木棍,拍拍手,十分得意说:“这就是你的名字。”
什么?
他不认字,可看不懂写了什么。
哪吒倚在门口,瞟一眼,觉得杨婵是个神经病,他问:“谁给孩子起这种名字?”
什么名字?
杨婵闻言不满,反驳道:“不好吗?我觉得挺好的。”
她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君子如玉,不好吗?”
哪吒无语:“这玉琮是祭祀的时候,沟通天地的灵物,我请问你,给他起名玉琮,是打算让他祭天,还是祭地?”
杨婵一噎,哽了半天,说:“那就叫玉吧。”
但她还是有点迟疑:“但是单叫一个‘玉’会不会太单调了?”
哪吒回:“那他娘单叫一个‘大’,也没嫌寒碜啊。”
说着,他又指出:“你还单字一个‘婵’,不也过得挺乐呵?”
杨婵还在迟疑。
怀里的孩子见她犹豫,主动说:“那我就叫玉琮吧。”
杨婵一顿,问:“你想要叫玉琮吗?”
他点了点头。
杨婵救他一命,又帮了他们孤儿寡母许多,她想干什么,他都会点头的。
哪吒在一边意味深长地说:“这名字可不吉利。”
杨婵抱着玉琮回:“就你迷信!”
哪吒哼了一声,不再发表意见。
乡下人没有哪吒讲究,他们听说阿大的儿子有了个好听的名字,便把自家小混蛋推到杨婵这里起名。
一个个名字下去,杨婵在村子里的地位水涨船高。
从阿大家里那小姑娘变成了村子里心善的小夫子。
他们看杨婵有文化又是朝歌来的有眼界,紧着把在农忙过后,在家里闲的捣乱的孩子赶出家门,赶鸭子一般,成群结队地往杨婵这里送。
等到哪吒反应过来的时候,杨婵已经成了这里的乡村教师。
看着杨婵身边鸡飞狗跳,围了一群又一群没分寸的孩子,一个两个的,不是抓着她的裙子卖乖讨巧,就是在她面前跑来跑去吸引注意力,嗯,还有胆大包天拽她头发的
哪吒:“”
杨婵一看见他像是看见救星,立刻站起来,丢了手里写字的木棍,过遍一道道人墙,然后滚到哪吒怀里,一把被他抱住。
杨婵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地说:“老大,你终于来了。”
哪吒:“”
他抱着杨婵,把她藏在怀里,一低头,扫了一眼那群没规矩没分寸的小混蛋。
作为混蛋界里大哥中的大哥,哪吒驾到,其他牛鬼蛇神全得退散,杨婵躲在他怀里,悄悄抬头,发现那群废耳废力又废命的孩子,大的抓着小的,作鸟兽状一下子散掉了。
杨婵终于呼出一口气,赶忙抓着哪吒的手,无比积极地说:“走吧走吧,修炼要紧,现在就去修炼。”哪吒:“”
不用怀疑了!!
回忆进行到这里,哪吒已经可以确定,杨婵没有好好修炼。
他把草地里睡得一塌糊涂的杨婵拽了起来,杨婵这些时日跟他呆在一起,不是喝药,就是高强度的锻炼,在这种情况下,杨婵已经练就了倒地就睡、抬头就醒的神功。
她像个直直的稻草人一样被哪吒抓起来扶正后,睁开了惺忪的眼睛。
她揉了揉眼睛,问:“怎么了?”
哪吒双手抱胸,从上到下的打量了她一眼,说:“收拾一下吧,为师要带你去闭关。”
杨婵:
“”
“?”
“!”
她睁大眼睛,彻底醒了。
*
杨婵告别阿大和玉琮,跟着哪吒来到了某一处荒山里。
已经入冬,草木枯萎,山上的树光秃秃的,现下入了冬,雪和雨一样下不下来,无法将这座光秃秃的黄山素装银裹,看上去十分荒凉。
杨婵走在山上,环顾四周,一片寂寥。
哪吒走在她前面,没有回头,但脚步变得慢了些,他问:“怎么了?”
杨婵说:“这里看上去太荒凉了。”
哪吒喉咙里似乎闷着一丝笑,那笑听着让人心里发冷,他说:“是挺荒凉的。”
一点人烟也没有,要是死在这里,被野兽分食,吞入腹中,消失的干干净净,谁也不会知道的。
就像那个死人从来不曾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歹毒得很。
“我一直觉得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的人是个天才。”
“哦?”杨婵快走几步,从哪吒的身后,赶到哪吒身边,偏头问,“你不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的人吗?”
哪吒古怪地笑道:“拾人牙慧罢了。”
他笑得奇怪,杨婵见状不言,从地上捡起了几根长长的干草,一边走一边随手编。
她的注意力全在手上,没注意看路,在即将撞上某棵干枯的树上时,被哪吒提溜着走回了正道。
哪吒低头去看她手里的东西,问:“做什么这么认真,路都不看了?”
杨婵张开手大大方方地亮出手里的东西,说:“做点小东西,你等等啊。”
哪吒挑了挑眉,不走了,停在原地,要看杨婵打算弄出什么东西。
杨婵手指灵活,那一条条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干草在她手里经过编制,在最后奇迹地变成了一只蝉。
“好了。”杨婵把手里草做的蝉递给了哪吒。
哪吒打量着这个小东西,问:“这是什么?”
“蝉啊。”杨婵说着,还学夏日的蝉鸣发出“滋滋”的声音,被哪吒用手掌糊了一额头。
杨婵抵着哪吒的手掌,抬眸,笑嘻嘻地对他说:“这是村里的农妇教我编的,是不是挺像的?我觉得我还挺有天赋的。”
哪吒糊住杨婵的额头,低头仔细一看,发现确实挺像的。
他问:“你不看路,做这个干什么?”
杨婵拱手,张嘴就来:“师父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小女当衔环结草,以报大恩。”哪吒无语:“这是蝉。”
杨婵回:“也是草。”
哪吒无奈地看着她。
杨婵哈哈一笑,笑过之后,神色又正经了些,认真地说:“我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只能送你这个了。”
哪吒一愣,心中一动,身体在寒冷的深冬里如遇春风,四肢都变温暖了,他明知故问:“送我东西做什么?”
杨婵弯了弯眼睛,笑道:“自然是为了哄你开心。”
荒山上什么也没有,曾经在这里,熟悉的寂寥和潜在的危机总是交替到来,让他烦不胜烦,可许多年后重新上山,危机变得不值一提,寂寥也消失不见。
这一切的一切,提醒着哪吒,不一样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松了手,小心翼翼地从杨婵手里去拿那只蝉。
这是他长这么大,除了太乙以外,第一个人送他礼物。
而且,这第一个人是杨婵。
想到这,幽深漆黑的眼睛里不由得泛起笑意。
杨婵见状,得意洋洋。
然后,哪吒又在她脑袋上糊了一巴掌,做起师父的架子,一只手将手里的蝉虚虚抓在手里,另一只手学着太乙老气横秋地挨在嘴边,清咳几声,说:“你住在乡里,游手好闲,多管闲事,总是心有杂念,为师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得道飞升的那一天?”
杨婵不给他这个当师父的面子,心里想,他真是给点颜色就敢蹬鼻子上脸在她面前开染坊,她踹了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蛋一脚,在哪吒瞪过来的时候瞪回去,骂道:“飞升个屁,我又不做神仙。”
她大步向前,跟哪吒保持了好几步距离,而后转过身,跟哪吒保持距离,指着他说:“仙凡有别,这里便是我们的楚河汉界,跟我保持距离,不然,小心遭天遣。”
哪吒哼了一声,将蝉揣进怀中和那件鲛纱放在一起,挨在心口上,他偏要走过那道“楚河汉界”,一抬臂,一把将杨婵勾到怀里,不顾她的挣扎和叫喊声,拖着她往山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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