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善从不挑嘴,吃饭也不挑地方,本来看到摆盘非常好看的生鱼脍还想尝尝来着,没想到眨眼间那盘生鱼脍就被撤了下去。
他抬头一瞧,发现他爹霍去病和他舅公卫青神色如常,刘彻父子俩的表情却都怪怪的。
霍善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好像刚给大伙介绍过吃生肉喝生水的坏处。刚才那盘他还没看清是什么玩意的生鱼脍,瞧着仿佛就是生肉!
没能尝鲜,霍善也不在意,别的菜他也吃嘛嘛香。旁边的太子刘据见他吃得这般开怀,刚才那种吃不下饭的感觉一下子没了,也跟着他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刘彻见两小孩吃得欢,便问霍善:“宫里的饭菜好吃,还是家里的饭菜好吃?”
霍善想也不想便道:“家里的好吃。”
刘彻:“………”
卫青:“………”
太子刘据也不敢置信地看着霍善,没想到这小孩这么敢说。
霍去病倒是默不作声地望着霍善,知道他认知里的家恐怕不是冠军侯府。
果然,霍善兴致勃勃地说道:“师父和师弟做什么都特别好吃,师父答应过我,等到过年还要给我做饺饵吃。”
刘彻本来还觉得自己的御膳被冠军侯府比下去了,很有点不乐意。可听霍善这么一讲,他便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霍去病。
没想到这孩子都到长安两天了,霍去病这个当爹的还没把他笼络过来。
但孩子重感情不是什么坏事,倘若这小孩儿是个见识了长安的富贵就二话不说抛下昔日至亲的人,刘彻反倒是瞧不上眼。
刘彻问道:“饺饵又是何物?”他已命宫中厨子试着做馄饨,过几天应该便能上桌了。
霍善就给他讲解了一番,说这是传说中有位名医当完大官回到家,看到乡亲们冻得耳朵都坏掉啦,所以用些驱寒药草煮了些饺饵给大伙分着吃。饺饵的做法和馄饨差不多,只不过皮要厚一些,捏成了偃月形,看起来好像耳朵的形状!
等到刘彻问他是哪个当过大官的名医,霍善就表示不知道。
因为张仲景亲自否认过,说他没有发明这种食物。
反正就是这么个传说,谁知道是谁干的呢!
刘彻道:“用驱寒药材煮的话怕是不好吃。”
霍善觉得很有道理,马上说道:“我们又没有受冻,可以拿别的汤来煮,或者蒸着吃。”他还给刘彻分享了四时馅料,全都是他悉心和李时珍打听回来的,在吃这方面他可用心了!
刘彻点点头,示意旁边伺候的人把这事儿记下来。
很不错,你们家的菜谱很好,现在是我的了。
霍善哪里知道刘彻的想法?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意。
要知道他可是个非常有分享欲的娃儿,从来只有他讲到别人不愿意听的份,绝不存在他自己不愿意给人讲的情况。
许是刚顺走了霍善的饺饵做法,刘彻觉得不能白拿孩子东西,就问霍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霍善不解地反问:“什么打算?”
刘彻道:“你如今可是朝阳侯了,不能再整天只顾着玩了,朕得给你找两个家臣跟在你身边,平时教你识字习武。”
霍善道:“我有师父啦,不用家臣!”
刘彻想到霍善那个叫李长生的师父,李长生这名字他挺喜欢的,李长生这人瞧着也不差,既然霍善喜欢,那便让他当家臣好了。他说道:“那让你师父当你的家丞,丞相的那个丞,官不大,不用干别的,就跟你待在一起,还能拿俸禄,不白教你。”他转头问卫青,“家丞俸禄多少来着?”
卫青家中有三个没满十岁的千户侯,对这方面还是挺了解的,回道:“三百石。”
三百石听起来不多,实际上已经等同于小县县令。以后霍善有什么需要上书朝廷的事,基本都是由家丞出面,算是家臣之中的领头人。
既然霍善不想离开他师父,那给李长生安排成家丞无疑是最妥当的。
李长生能书会画、谈吐不凡,给霍善这么个年仅三岁大的千户侯当家丞绰绰有余。
霍善得知师父可以拿俸禄,立刻就心动了。
他不知道三百石是什么概念,但是本来一石都没有,现在有三百石,那就是白得了三百石粮。
霍善好奇心一向旺盛,他没有不懂装懂,而是积极地向旁边的太子刘据请教:“你知道一石等于多少斤吗?”
太子刘据冷不丁被霍善这么一问,先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接着才一五一十地给他解释起来:“一石是四钧,一钧是三十斤。”
霍善当场算了一下,一石是一百二十斤,三百石就是三万六千斤!
一年俸禄三百石等于他们每天约莫能有一百斤粮食!
霍善马上替他师父答应下来。
白捡的粮食,不要白不要!
刘彻见他一会跟人提问,一会凝神思索,一会又眉开眼笑、仿佛得了什么大便宜,顿觉有趣至极。
刘彻笑问:“怎么?算得清楚吗?”
霍善便把自己算出来的数目告诉刘彻。
他早就会算数啦,还会背九九相乘法!
刚才那几个数都老简单了,他一下子就能算出来。
刘彻几人还没说什么,太子刘据已经大为震动。
简单吗?他都十岁了,刚才那几个数也没法直接算出来。
算术这东西,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有的人学到十几二十岁还不得其门而入,有的人早早掌握了秘诀便觉得再简单不过。
本来太子刘据还觉得他爹怎地特意喊他过来见个小豆丁,这会儿他已经没这种想法了,他觉得霍善这娃儿和霍去病他们一样都是怪胎——只是怪在了别的方面而已。
相比于备受打击的太子刘据,刘彻现在是越看霍善越喜欢。
本来他只是看这孩子长得像小时候的霍去病才多偏爱几分,如今他觉得自己眼光着实好,半路上捡个娃都这般聪明伶俐。
不枉他力排众议将这孩子封了个千户侯!
刘彻道:“你师父看起来不习武,朕让人再给你挑个会武的家臣。”
霍善对挑家臣这事儿已经不排斥了,积极地向刘彻谢恩。
刘彻瞧了眼旁边的霍去病,笑着问霍善:“那你还想回新丰县去吗?”
霍善理所当然地道:“肯定要回去的!”
他师弟和霍小白还在新丰县呢。
他不回去的话,他们会很伤心!
霍善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刘彻听。
刘彻道:“那你爹和我们见不着你也会很伤心。”
霍善一下子苦恼起来。
唉,崽只有一个,却有那么多人需要崽!
崽崽发愁!
霍去病道:“想回去就回去,以后我休沐日就去看你。”
霍善闻言高兴地转头看向霍去病:“真的吗?”
霍去病点头。
霍善道:“那我也常来长安看你们!”
刘彻见父子俩居然就这么说定了,只觉没了许多乐趣。他问道:“长安不好吗?”
他还以为这孩子来了长安便不会想着回去了。
霍善想到刘彻是大汉的皇帝,长安是大汉的都城,就等同于是刘彻的家。
他来了长安又想着走,就像去别人家作客嫌弃别人家不好似的,很没有礼貌!
霍善认真思量片刻才回道:“长安很好,但新丰县也很好!整个大汉都是您的,天底下哪有不好的地方呢?我在新丰县待着,感觉也跟待在长安一样好。”
他可是很有礼貌的孩子,绝对没有嫌弃长安的意思!
若非知道卫青他们都不是擅长阿谀奉承之人,刘彻都想问问这番说辞是不是他们教的了。
这是个三岁小孩能说出来的话吗?
不过只消想想这孩子从进宫起到底讲了多少话,刘彻就知道霍善这回应绝对不可能是旁人教的。
不得不说,人都是爱听好听话的,刘彻这人尤其喜欢。
刘彻道:“既然要回去,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霍善想了想,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他琢磨了好一会儿,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兴冲冲说道:“我想要三匹马儿,我一匹,师父一匹,师弟一匹,以后我们可以一起骑马去赶集!”
刘彻没想到他思来想去,想要的居然只是几匹马。他笑道:“这有何难,一会我叫人牵些马儿出来给你看看,你自个儿挑。若是有相中的马奴也带回去,往后叫他帮你养马。”
霍善不懂什么马奴不马奴的,只知道自己不仅能回新丰县去,还能拥有自己的马!
一顿家宴吃完了,刘彻就领着霍善去“阅马”。
其实就是让宫中马奴牵着马出来溜一圈,让霍善自己挑喜欢的马。
宫中的马种类众多,有的脾气好,有的脾气烈,有的高大,有的矮小。
考虑到霍善的年纪,刘彻还让人把小马驹也牵过来溜溜,说是小孩儿适合骑小马。
霍善听后觉得很有道理。
刘彻见太子刘据一直跟在边上,便让太子刘据也挑上一匹。
至于卫青和霍去病就不必挑了,他们缺啥都不会缺马。
霍善看得非常认真,从每匹马的神态神不神气一直瞧到马的的鬃毛颜色漂不漂亮。
他根本不懂什么相马之术,但他师父教过他相人之法,说一个人的精气神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马应当也是这样才对。
霍善一匹一匹地看过去,瞧了半天也没有看上眼的。
他没有挑中,太子刘据也不好挑,毕竟霍善是客人,而且刘彻主要也是让霍善挑马而已。
刘彻见霍善一匹都没留,奇道:“你全都看不上眼?”
霍善愁眉苦脸:“万一我挑了前头的,后面又出来更好的呢?”
刘彻哈哈大笑:“那等它们全都走完了你再挑吧。”
霍善两眼一亮:“可以吗?”
刘彻就喜欢这么坦率的孩子,笑着说道:“当然可以,本来就是让他们牵马出来给你挑的。”
霍善又问:“牵着马的人就是马奴吗?他们平时负责养马吗?”
刘彻点头:“对,你等会也挑一个回去。”
这些马奴很多都是俘虏来的草原人,他们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养马本领十分了得。
宫中既然有了最好的马,自然也要由最擅长养马的人来喂养。
霍善得了刘彻的准话,便开始连人带马地看过去。
很快地,霍善注意到其中一个牵马的少年。
对方约莫十六七岁,身量却已经极为高大。哪怕他恭谨地低着头牵马而过,也掩盖不了他身上那股特别的气势。
霍善已经看过二三十头马、二三十个马奴了,第一次生出种“就是这个人”的感觉来。他再看那人牵着的马,养得可真是膘肥体壮,瞧着神骏无比。
霍善目光灼灼地指着那马奴问刘彻:“可以让他给我养马吗?”
刘彻顺着霍善指着的方向看去,也是愣了一下,因为这养马的少年郎长得着实不错,身量高大,态度恭谨,即便低着头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从那乌黑浓密的头发以及依稀可见的侧颜也能看出那是个相当俊朗的小孩。
若非霍善先开口要了,他都觉得这孩子挺不错,兴许能要到御前来伺候。
既然霍善相中了,刘彻倒也不会和个小孩儿抢人。
他命人去把那马奴带上前来。
对方本专心致意地牵着马,得知刘彻相召后把脑袋垂得更低,毕恭毕敬地来到阶前行礼。
根本不敢直视天颜。
刘彻问起对方姓名。
那少年道出个草原人名字。
旁边伺候的宦官给刘彻提醒道:“此奴乃是休屠王之子。”
元狩二年休屠王本来准备跟着浑邪王降汉,结果事到临头突然反悔,浑邪王索性把他给杀了,自己带着部属来投奔大汉。刘彻给浑邪王封了侯,而将临时反复的休屠王妻儿没为官奴。
这少年准确点来说应当是休屠王太子。
当初若不是浑邪王被卫青、霍去病打得损失惨遭,害怕被单于严惩,极力游说休屠王一起降汉,他日后应当也能成为匈奴中说得上话的人物。
按照匈奴的权力结构,最高领导者是单于,单于之下便是诸王。
细算起来,这位休屠王太子沦为马奴和霍去病脱不了关系。
刘彻见少年态度恭谨,又得知其母与弟弟俱为官奴,便给少年赐了个汉姓汉名,叫金日磾,命他以后跟着霍善当个侯国庶子。
庶子也是家臣之一,仅次于家丞,负责掌管侯府仆从。有了姓名,有了家臣之职,他便不再是官奴了。
只要金日磾在霍善身边办事足够用心,将来也不是不能让他把母亲和弟弟接去奉养。
听到刘彻给了这样的恩典,金日磾忙叩头谢恩。
草原部族本来就讲究强者为王,打仗打输了的为奴为婢非常正常,金日磾心中并没有多少怨恨。
真要恨的话,他又能恨谁?恨刘彻?恨卫青和霍去病?还是恨杀死他父亲的浑邪王?
这些人没一个是他能够报复得了的。
金日磾只想抓紧这个机会,争取早点让母亲和年幼的弟弟能过上好日子。
霍善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匈奴往事,看向金日磾的目光更亮了。
金日磾知道自己以后要跟着霍善,起身后便毕恭毕敬地立到霍善身后。
霍去病看了眼金日磾,没说什么。
霍善倒是有老多话想跟金日磾说。
“刚才你牵着的那匹马是你养的吗?”
霍善追问。
金日磾道:“对的。”
霍善道:“你养得可真好哇!”
金日磾谦恭回道:“草原上多得是这样的马,算不得什么。”
霍善问:“草原是不是很大很大?”
金日磾点头。
霍善道:“我也想去看看!”
金日磾沉默。
中原人去草原的话,一般是去打仗的。就像草原人南下中原,那必然是来烧杀抢掠无疑。
霍善想不到那么多,他觉得自己现在拥有一个特别懂马且特别会养马的专业人才,所以麻溜把自己对三匹马的要求讲给金日磾听,让金日磾这个马背上长大的人帮自己选马。
自己不会挑不要紧,让会挑的人代劳就好!
霍善没忘记自己的表叔,转头和太子刘据说道:“我看得眼花缭乱也不知挑什么好,准备让金日磾帮我挑。太子叔你要不要也把你的要求讲一讲,叫他一并帮你挑好!”
太子刘据从没听人喊过自己“太子叔”,总感觉怪怪的。可刘彻他们都没有纠正,他也就接受了这个称呼,点着头告诉霍善自己想要什么花色以及什么脾性的马。
霍善把四匹马的要求一并说给金日磾听。
金日磾等几十匹马都在御前过了一圈,才过去按着霍善两人的要求挑出他们想要的四匹马。
霍善欢欢喜喜地把太子刘据要的那匹分了出去,高兴地绕着自家三匹马转来转去,决定给自己的小马驹起名为霍小黑!
他家霍小白是头白脸黑驴。
霍小黑呢,通体都是白的,只鬃毛、尾巴以及马蹄是黑的。
至于另外两匹马的命名权,霍善觉得自己不能越俎代庖,得留给李长生他们自己取。
霍去病见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去跟李长生分享家中再添新成员的好消息,便领着他向刘彻辞行。
临别时,刘彻又许给霍善另一样好处:“你这几匹可都是好马,那得有个地方供它们多跑动才行,回头朕叫人在你家周围给你围一处带马场的庄子,”他兴致盎然地拿话激霍善,“以后那边就归你这个朝阳侯管了,你可得用心些才行。”
霍善一听刘彻对自己委以重任,立刻支棱起来了,信心十足地说道:“没问题,您只管交给我就好!”
一行人离开了未央宫。
霍善精神抖擞地和卫青他们分享自己给霍小黑起的绝妙好名。
卫青看了眼那匹雪白小马驹的黑尾巴,觉得这名字起得倒也还算贴切。
霍去病领着霍善和金日磾归家。
他看得出金日磾是个很识趣的人,便也没有敲打这个曾经是匈奴休屠王太子的少年郎。
而是领着金日磾去见李长生,告诉李长生他们即将一起成为霍善家臣这件事。
李长生从没想过当官,只不过家臣是跟在霍善身边的,霍善一个三岁的小娃娃估摸着也没什么外事,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过日子。
只是对于金日磾这个“同僚”,李长生很有些忧心,因为此人面相一看便不怎么寻常。
再听霍去病说起金日磾的来历,李长生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霍去病一个放话说“匈奴不灭,无以家为”的人,放个前休屠王太子在自己儿子身边合适吗?
霍去病似是看出了李长生的想法,对李长生说道:“善哥儿自己挑的。”
那么多马奴负责牵马,霍善愣是从里头挑出个休屠王太子,只能说这娃儿不愧是他儿子,眼光着实有些独到。
李长生没话说了。
这可不仅是霍善自己挑的,还是刘彻亲自赐名并安排成霍善家臣的!
他哪怕当了霍善的家丞,也没法决定金日磾的去留。
有了这么一出,李长生便不再抗拒出任家丞了。
霍去病是大司马,有许多军务要忙,而他什么事都没有,理当由他好好看着霍善。
总不能真把霍善交给金日磾这个匈奴人。
霍去病倒没怎么担心,他虽然杀匈奴人,但也用匈奴人。
这里是大汉,金日磾不过是降奴,他怎么都不可能突然昏了头要害个半大小孩。
便是他舍得自己的性命,难道他还能舍得自己母亲、兄弟以及昔日族人的性命不成?
霍善可是刘彻亲封的朝阳侯,金日磾动了他无疑是想让自己举族一起陪葬。
何况杀个三岁小娃娃算什么本事?
说出去只会惹人笑话。
见过李长生这个未来同僚后,金日磾便留在了冠军侯府。
即使刘彻让他出任侯国庶子之职,金日磾依然挑了个离马厩近的落脚处,准备尽职尽责地替霍善把刘彻赐下的三匹马喂好。
霍善不懂大人的种种思量,等霍去病和李长生聊完以后就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师父去看马。
小的是他家霍小黑!
性格烈的是给李长生挑的,李长生懂驯马,可以把它驯服!
性格温顺的是给师弟易知挑的,师弟说不了话,所以他的马必须要听话才行!
李长生听他讲了半天,才知道他在御前说要回新丰县去。
霍去病还同意了。
看来霍去病未必没有察觉卫霍两家在长安城的处境,他们站的位置越高,盯着他们的人就越多。
尤其他们还生在大汉这种在高祖时期便曾因为外戚出过乱子的王朝,不少人就更有理由拿他们的身份作文章了。
只是真要细究起来,宦官、权臣、宗室出的乱子也不少,只能说权欲这种东西一旦深陷其中,估计谁都可能逐渐迷失自我。
霍善要不是年纪还小,哪里舍得下长安城的繁华?
换成别人得了天子这般优待,怕是恨不得时刻待在御前不走,生怕离远了自己就失了这份恩荣。
李长生道:“那我先回去与你师弟说一声,省得他一直记挂着这事儿,每天睡不着吃不香。”
若是在此之前,霍善肯定不会答应让李长生走的,可现在他知道自己必定能回去也就不怕了。他说道:“那师父你要快些回来,若是过几日你不回来,我便自己走回去!”
李长生无奈地笑道:“好,过几日我就回来。”
霍善与李长生说定了,才依依不舍地送李长生到门口。
李长生趁着城门还没落锁径直出城归家去。
李长生一走,霍善就变得蔫了吧唧的,很不习惯没有师父在身边的日子。
还是霍光过来说想跟他学他提到过的五禽戏,霍善才重新支棱起来。
他问金日磾:“你要一起学吗?”
霍光也看向金日磾。
金日磾哪里知道什么五禽戏,可对上霍善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后还是应了下来。
霍光其实也不懂五禽戏,他只是忙完正事后见霍善情绪低落,才主动说要跟霍善学这东西。
早前霍善和他提过一嘴,不过没来得及教他就被宣召入宫去了。
小孩子有了事做,很快就能忘记不开心的事。霍善也一样,他再聪明也只是个三岁小孩,哪里知道霍光和金日磾是在哄他玩呢,马上给他讲解起五禽戏第一式——虎戏的动作要诀!
霍善做事可认真了,不仅自己似模似样地给他们示范了一遍,还要让他们学给他看。
还小嘴叭叭地说什么“贪多嚼不烂”“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表示一定要他们学会虎戏才能继续教他们下一式!
特别有教导人的样子。
当霍去病听到动静出来时,看到的便是霍光和金日磾齐齐作出虎扑姿势。
霍去病:?
霍善不知道他爹来了,兴致勃勃地夸道:“没错,就是这样,你们可算是学会了!”
等他注意到霍去病站在边上看着的时候,眼睛登时更亮了,一张小脸上明显写着一句话:爹!你要学吗!
霍光:“………”
金日磾:“……”
旁观全程的李时珍几人:“…………”
从未想过的新鲜体验增加了。
连华佗这个五禽戏创始人都感慨不已。
何德何能啊何德何能,他的五禽戏居然能让冠军侯和日后两大辅政大臣一起练习!
没错,金日磾虽然是昔日的匈奴休屠王之子,为人却和霍光一样谨慎小心,非常对晚年刘彻的胃口,两人最终都被刘彻敲定为托孤大臣。
霍善根本不晓得众人的复杂想法,他只知道华佗他们都说这个五禽戏好,练了能够长命百岁。
他想所有人都长命百岁!
等回到他们福寿里,他还要教他师弟和村里所有人练习!
……
霍家这边其乐融融地享受起了五禽戏全家桶,长安城中各家各户的热闹却才刚开始。先是不少生鱼脍被人从饭桌上撤了下去,接下来则是一片咒骂之声,大骂东方朔不是人。
有些东西你自己知道就好,为什么要那么详细地讲出来。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啊!
还有些疑病症患者看了那份《寄生虫图谱》便觉得自己肚子里也有虫,连夜派人去请了医者登门,非要人家看看自己到底肠胃中长没长虫。
人家说没长,他们还要拿出从丞相庄青翟那里誊抄回来的《寄生虫图谱》,让人家好生研究清楚才许走。
疑病症这玩意是种心理疾病,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觉得自己有病,不反反复复把各种检查做上几遍决不罢休!
长安城中的医者大多收到了这样的出诊要求、遇到了同样稀奇古怪的疑病症患者,同时也都抄走了一份《寄生虫图谱》。
这图谱归纳总结得还怪仔细的哩!
连他们都长见识了。
长安城中有个叫义纵的官员,目前的官职是长安左内史,负责的是东到扶荔宫、西至甘泉宫那一大片京畿,乃是掌治京师的三辅之一。
也是刘彻为了解决盗铸钱币问题以及征收算缗钱而提拔起来的能员干吏之一。
这时代的能员干吏一般有另一个称呼:酷吏。
从如今御史大夫张汤到义纵这位左内史,全都是刘彻磨刀霍霍向富户而拎出来用的刀。
没办法,刘彻的各种兴趣爱好实在太花钱了:打仗花钱,修建宫殿园林花钱,赏赐爱幸之人也花钱。
反正等刘彻回过味来,他爹和他爷攒下来的小金库,已经在他登基二十几年间花得七七八八。
所以刘彻就准备把京畿这些养得肥肥白白的富户给宰一宰。
所谓的算缗钱,其实就是征收财产税,征收比例大约是商贾拥有两千钱就上交一百二十钱给朝廷。这里指的是不事生产、专搞倒卖的商贾,如果是手工业个体户的话税率会低一点,一般是四千钱起征。
征收比例看起来不算太高,但是钱都已经进了别人口袋了,你要掏出来可太不容易了。
所以汉武帝特意提拔了几个酷吏到长安替他宰肥羊。
义纵就是其中之一,义纵年轻时就因为痛恨当地的富户豪强提刀宰了对方,从此当了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还是他姐义姁学医有成,入宫为刘彻母亲王太后看病得了恩典,才叫他这个弟弟洗脱罪名当了官。
年轻时都落草为寇过了,义纵的治理手段能温和吗?
这天傍晚义纵也带了一份《寄生虫图谱》归家。
倒不是他也被上头的内容震慑住了,而是他姐义姁学了一辈子医,如今跟他住在一块,他觉得他姐应当对这个感兴趣才是。
义纵一回到家便把《寄生虫图谱》拿去给他姐。
义姁得了这份图谱果然来了精神,借着黄昏还算亮堂的天光仔细读了起来。
都顾不得再搭理她弟。
义纵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独自去书房为盗铸钱币以及算缗钱之事烦恼去了。
他治下的长陵、阳陵都是大汉“徙民实陵”计划下诞生的重要陵邑,聚集着从全国各地迁徙过来的富户豪强,全都是刘彻的重点宰肥羊对象。
据传徙民实陵这一举措起源于当年秦始皇为自己修陵干的大型移民计划:盘点全国各地豪强富户的家产,将财产达标的富户豪强连家端到皇陵附近,由他们负责供奉皇陵各项所需。
汉承秦制这话说得没错,汉高祖瞧秦始皇陵修得那般气派,当即下令效仿此事——
你的想法很好,现在是我的了!
这个庞大的徙民实陵计划实施到刘彻这一代,已经有了长陵、安陵、阳陵以及刘彻正在修的茂陵四大陵邑,个个都富得流油,遍地都是有钱人。
只消再凑一个陵邑便是后世所说的“五陵”了。
正因为这些陵邑遍地富户,义纵办起事来才格外棘手:若他们只是有钱也就罢了,偏偏他们在京畿扎根这么多年,早便与长安权贵眉来眼去。一棍子打下去,你都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得罪人还是小事,最怕的是人全得罪了,钱却没收上来。
刘彻可不会管你有什么苦衷。
事情没办好?
拿来吧,你的脑壳!
这才在长安干了一年左内史,义纵就想念起地方上的生活来了。
地方上的一把手才是真的的一把手,想怎么惩治底下的人便怎么惩治,绝对没人敢不服。
今夜的长安城,有许多人彻夜无眠。
而今天成功在长安城中搅风搅雨的霍善早已沉沉入睡。
睡得老香。
霍去病本有些担心李长生走后这小子睡不着,夜里悄然过去瞧了一眼。
结果就瞧见这小子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小小的身板儿愣是睡出了几分独占全床的霸气。
霍去病放下心来。
这万事都不往心里去的心态还挺不错。
……
霍善不知晓他爹夜里偷偷来看他了。
这会儿他跟着孙思邈来到了大唐长安。
霍善入梦所至的城池皆是基于孙思邈他们生前所见所闻而构建的,所以孙思邈带霍善见识的长安城是初唐时期的长安城。
初唐时期的长安城延续了隋大兴城的格局,突出一个大而整齐,整个长安城修得跟个四四方方的棋盘似的,上面规规整整地分布着块垒分明的坊市,行走在这样的长安城中想迷路都不太容易。
霍善好奇地左看右看,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感觉长安城一下子大变样!
李时珍也是十分感慨。
大唐是长安最后的鼎盛时期了,唐代中后期长安屡遭毁坏,城中建筑数毁数建,几乎砍尽了关中树木才能维持长安城基本的体面。伴随着周遭树木砍伐殆尽,关中一带水土流失严重,司马相如所夸赞的“八水绕长安”再也不复存在,连运输粮食都成了大问题。
自那以后的长安自然一蹶不振。
李时珍看着高大巍峨的长安城门叹着气念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张仲景几人:“………”
这两句话确实发人深省,但你也不能在霍善这么个三岁小儿面前念吧,万一他不小心说秃噜嘴了怎么办?
要知道大汉可是占了“秦汉”二字里的那个汉来着!
张仲景免不了叮嘱霍善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这话。
唐代的夜禁执行得比汉代更有规划,城门与坊门在夜里都会落锁,等到天亮时才在鼓声中再次开启。
孙思邈边领着霍善入城边与他说起这是什么时期。
这是上元元年。
朝中刚发生一桩大事:二圣临朝。
唐高宗自称天皇,皇后则号天后。
孙思邈呢,刚准备再次称病还家。
官运这事儿有时候很奇怪,想当官的人到死都当不了,不想当的人又有人上赶着给他送官当。
像孙思邈从小就很引人注目,不少人都想招揽他去做官,他从隋朝一路推辞到唐朝。
一直到唐高宗李治继位都还想找他做官,哪怕孙思邈坚决不肯入朝,李治还是给了他极其优渥的待遇,并表示啥都不用他干,他只要待在长安就成了。
这就是一位名医的影响力——
只要知道他在长安城中,大伙心里就格外踏实。
孙思邈住在临近皇城的光德坊中,住的还是一位早逝公主的邑司,也就是拿来接收公主食邑的官舍。
那位公主还没出嫁就夭折了,这处邑司也就闲置了。
不过这宅子地段极好,在房价日渐高涨的长安城中可谓是价值连城,孙思邈能入住此地,足见唐高宗李治对他的看重。
上元元年距离元狩五年,已经过去将近八百年了。
霍善满打满算才活了三个年头,听到“八百年”后睁圆了眼。
居然已经过去那么久!
难怪长安城完全不一样了!
说话间,孙思邈已经带着霍善回到光德坊的住宅处。
才刚踏入庭院没几步,就看到有个身形消瘦的男子立在一株梨树下慨然长叹。
这男子才三十出头,模样却十分憔悴,满面俱是病容,连眉毛都快掉光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人在壮年的精神气。
巧的是,他面前那株梨树也是枝叶零落,看起来人是病的,树也是病的。
孙思邈见了此人,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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