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步煜起了个大早。
从步家老宅朝皇宫的方向赶去,恰恰来得及上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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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那一场大雨,将整个魏京冲刷得一片澄澈干净。天空湛蓝,晨光亦是透彻得不成样子。少年天子一袭龙袍,端坐在那九龙金纹椅座之上,头戴着十二珠玉冕旒,面色沉着冷静,看上去威严得不成样子。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依次排开,朝着殿上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于一片群臣朝拜中,步煜闭上眼。他双手微微用力,攥住了手边的椅柄。回想着昨日、于步府老宅中听到的那一番话,他屏息凝神,片刻之后,抬眸朝殿下望去。
一瞬之间,所有思绪涌上心头——群臣、湘南、涌入京都的难民、赈灾与收容之地……一个帝王对另一个帝王的肺腑之言立马翻涌上脑海,步煜缓声,条理万分清晰。
……
今日的早朝,比以往的时长要多上整整两炷香。
两炷香后,德琨才擦了擦额上的汗,执着拂尘走到那龙椅之侧。
一句尖利的“退朝”,步煜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
轿辇在长明殿外徐徐落下,辇车上的少年抬起手,示意要自己下辇车去走一走。
昨日,那个男人给他提的意见果然很有用。
一针见血,令在场那些臣子瞠目结舌。
这样一块棘手的大石落了地,轻松之余,在走出议政殿之时,步煜胸口处忽然又蒙上另一道情绪。
沉沉的,重甸甸的,直在他的胸口处坠着,令少年无法真正高兴起来。
他走下辇车。
脚步不由自主地,竟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迈去。
“吱呀”一声推开了御书房的门,少年屏退左右侍奉的宫人。他的心莫名堵得慌,只想一个人清静清静。就连一向寸步不离的德琨公公也缩了缩脖子,得了幼帝的令,颤颤巍巍退出书殿。
思忖良久,步煜终于明白,这种情绪名为懊恼。
他懊恼,他不甘。
同样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自己怎么能如此之没用。
步煜自幼学习各种君王之术,自他来到这个世上,所接受的便是世上最好的、独一份的教导。他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无论是奏论、军法,或是骑射书画。
而他呢。
步煜的瞳眸中闪过一丝情绪。
是啊,他呢。
那个男人小时候,又接受过这样的教导呢?
他立马挺直后背,朝外唤道:“德琨。”
大太监走进来,恭敬道:“陛下。”
步煜:“去唤张御史来。”
德琨:“嗻。”
正在后者欲领命退去时,少年天子又止住他。
“罢了。你去,找一些有关先帝……生前的记载传记,速速呈至御书房来。”
德琨微疑,小心翼翼地问道:“有关……先帝生
前的记载?”
步煜点头。
“是。”
他要看看,他到底要看看。
自己与那个男人相比,究竟是差在了哪里。
……
德琨的动作很快。
还不到用午膳的时间,他便带着好几卷书走进御书房。
“陛下。”
太监微微躬着身,心中虽有万分不解,却还是听话地将这些书卷都奉了上来。谁知,当幼帝看见这些书卷后,竟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他抬了抬手,再度屏退左右宫人,并让他们带着还未用完的午膳,一同退了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御书房,仅剩下步煜一人。
还有那快要堆满了一整个桌子的书籍。
他坐下来,翻阅适才德琨呈上来的那堆东西。
越往下看,步煜忍不住在心中暗骂,那群老东西,果真都是步瞻的狗腿子,这写的都是什么,净是拍须溜马的溢美之词。
他皱皱眉,忍住想要将史书撕了的冲动。
正午已过,日头微斜。薄薄一层光影透过桌案边的窗柩,就如此倾洒在少年浅紫色的衣袍上。步煜不喜欢穿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宫中大多数时候,他都穿着那一袭颜色或深或浅的紫衫。
微风涌动,他未高束起的乌发与衣袂一同扬动着。桌案前的少年低下头,手指纤长,翻过其中一页又一页。
先帝,步瞻,步幸知。
步相。
……
字迹无声。
那过往的一幕幕,原本在历史的长河里褪了色的一幕幕,却在这白纸黑字之间,骤然变得鲜活起来。他垂着眼帘,凝望着书籍上字眼,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样一个人影。
与他一样不喜欢穿龙袍,却喜欢穿雪白色的衣。男人身形高大,面上却因常年的病痛而显得有几分清瘦。
他的话很少,臣子面前,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他的神色总是不咸不淡的,却能给人足够的压迫感。
他……
步煜继续往下翻阅着。
忽然,少年指尖顿在一处,一时忘了移开。
大宣景和十四年,步瞻夺位称帝。
大宣景和十二年,步瞻与太傅长女姜泠大婚。
大宣景和十一年,步瞻拜左相。
大宣景和九年十一月三日,步瞻拜右相,于京中建步府。
大宣景和……
大宣景和九年,十二月月十五。
这位年纪轻轻、方拜了右相的步大人,亲手执着父族齐氏的抄家诏书,将齐府上上下下杀了个干净。
那天夜里,宣京下了场大雪。血水与雨水交杂着,蜿蜒至步瞻脚下。
他身披雪氅,撑着一把伞。
月色凄凄,将男人的右半张脸照得极白。
“步、步大人,您当真要动手么……这都是您的父族啊……”
“他们之中,有您的
大哥、二哥,有您的嫡母姨娘,还有您的亲生父亲。步大人!!”
长夜寂寂,于这漫天大雪之中,步瞻冷漠地发令。
——齐家男女老少,就地处决,一个不留。
步煜的手抖了一抖。
自己的生父,自己的亲生父亲步瞻,竟亲手杀了他的亲生父亲。
他本应姓齐,而并非姓步。
他本应叫,齐煜。
步煜的右手微僵。
这一本书,竟让他从正午时分看到了临近傍晚。没有他的吩咐,周围宫人也断不敢前来书房打扰他。日影不知不觉地翻了红,金粉色的霞光徐徐坠落,他瞧着那些字眼,一颗心也骤然发凉。
步瞻为何如此。
他为何要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世上,当真有这般残忍的人,竟连自己的生父都能下得去手?!!
步煜的一颗心怦怦跳着。
一瞬之间,少年的心底里忽尔翻涌上诸多情绪。
他强忍着心头的不适感,继续往下翻阅着,他想要去探寻,这齐家人究竟是对步瞻做了什么。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那三个字:
私、生、子。
“你就是个卑贱的私生子!”
“齐瞻,你跟你那个不要脸的母亲一样下.贱,一身臭烘烘的腥臭味儿,离小爷我远点儿,滚!”
“你那个捡破烂的娘是怎么勾.引我父亲的?不会就凭这一张脸罢。我呸,贱胚子生得一副狐媚样子,真是看了让人倒胃口。”
“给我打烂他的脸!”
“对,打烂他的脸,打烂他的脸!!”
“怎么,前几天被打的时候不是还挺不服气的么,现在怎么跟个丧家之犬一样躺在这里。要什么,要吃的啊?好啊,你趴下来学两声狗叫,小爷我就施舍你一个馒头。哟,原来是那小贱.人生病了,让你这个小杂种来齐府求我爹帮她治病?我呸。齐瞻,你真要脸啊。”
“贱.货生的贱.货,还敢出现在我们齐府,给我把他轰出去!!”
他被齐家的人打的遍体鳞伤。
回到家中,迎接他的却不是母亲的安慰。女人一脸怨毒,边拿着一根藤条打他,边骂他是丧门星。
大宣景和九年,十二月十三日。
齐氏受贿案坐实,皇帝下令查抄之。步瞻请缨,亲手查抄齐府。
……
金粉色的霞光落了一地。
步煜坐在桌案前,看着书中的文字,双手微微颤抖。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去了解步瞻这个人。
眼前的文字有些死板,如此平铺至桌案之上,月色轻柔一层,终于铺撒进来。
待明月高悬之际,戚卞玉端着晚膳,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陛下在书房里待了一整个下午,他午膳就没怎么吃好,现下竟连着晚膳都忘了吃。德琨公公没法儿,又不敢贸然前去打搅皇帝,只好将卞玉姑娘请了过来。
“吱呀”一声门响。
步煜没有抬头,两眼瞧着面前那些书卷,只嗅到迎面拂来的一阵淡淡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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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卞玉身上的味道。
分不清是什么花的香气,又像是数种花香混杂在一起,甜丝丝的,却不腻人。
少女一袭淡紫色的纱衣,走了进来。
“政事再怎么重要,总归还是要在意在意自己的身子的。陛下今日便没怎么用午膳,怎么忙起来连晚膳也顾不得吃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饭菜于皇帝面前摆开。
“如若不是德琨来喊我,陛下是不是还要饿到明天早上去?”
桌案前的步煜抬起眼,望向她。
只见少年眸光微晃,两眼之中似乎隐藏着什么情绪。见状,正立在桌案另一边的戚卞玉愣了愣,不禁放柔了声音,问道:
“怎么了?”
何故以这种眼神看着她?
步煜的眼睫动了动。
他的睫羽如他父亲一般浓密纤长,垂搭下来时,就像是一把小小的扇子。万千心绪皆被他隐藏于心底,片刻之后,他摇摇头,轻声:“卞玉,我无事。”
即便戚卞玉如何尊称他为陛下。
可是在她面前,步煜从未说过那一个“朕”字。
既然他有心事不说,卞玉也不愿强求。紫衫少女笑了笑,端上来一碗甜汤。
“陛下,先喝汤,暖暖身子。”
步煜点头,道了声好。
垂眼的那一瞬间,他又看见书卷上的字眼。
少年咬了咬牙。
正攥着书页一角的手,此时攥得更紧了。
不。
自己不能就此心软,更不能就此原谅那个男人。
诚然,步瞻的童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楚。
但他自己童年的痛苦,绝非是造成别人痛苦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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