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妤松反复仰卧起坐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确定地再次坐起来问随从,“当真不是来找我的?”
老蔡是不是想通了,觉得跑了两天不合适,然后回来突击检查看她有没有努力。
……也不是她干不出来的事情。
“当真不是来找您的,”随从相当肯定,“以往她来找您跟二小姐的时候,手里拎着的都是量衣尺,今日拎的是酒。”
酒?
春闱还没开始呢,倒也用不着提前庆祝吧。
“不行不行,我还是不放心。”
陈妤松光脚下床,撅着屁股从废纸篓里翻出好些写废的文章,挨个展平,然后往床上一撒,营造出一种她沉迷于学习不舍昼夜的虚假场面。
撒完,心安理得地重新躺平,她闭上眼睛眉目舒展,摆手示意随从退下,“再探,再报。”
“是。”
蔡甜今日属实不是来找松果两姐妹的,她是来找陈乐时的。
陈乐时寻常都掐着点醒,能多眯一会儿就多眯一会儿,听见长随在门外说蔡夫子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找陈妤松。
“我知道了,”陈乐时含糊道:“蔡甜抽她们的时候你们把耳朵捂住就行,陈妤松课业不行就只会大声吠吠。”
“都快春闱了,两个人撅着屁股睡到太阳起床,我年轻的时候都不敢这么睡。”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女儿的,”陈夫郎伸手捶了陈乐时一把,推搡着让她起床上朝,“你勤快你倒是早点起。”
“我就多躺一刻钟。”陈乐时抱着被子赖在床上垂死挣扎,最后连人带被,被陈夫郎一脚踹下床。
“咣当”一声,导致门外站着的长随眼皮跟着抽动,缓了一小会儿,才敢重新开口:“大人,蔡夫子说她是来找您的。”
陈乐时讪讪地爬起来,“找我的啊?”
她把被子拍干净,重新抖开给陈夫郎盖上,“让她在正厅等我片刻,我穿个衣服就来。”
“蔡甜这个时候来找你,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吧?”陈夫郎撑着床皱眉坐起来。
陈乐时也担心,“我去看看。”
陈乐时跟蔡甜是春闱时在京城认识的,蔡甜家中有钱,在京城停留的那几日,天天都包个二楼雅间门,围炉取暖赏雪喝酒,好生风流潇洒肆意快活。
两人年龄相仿,对事物的看法跟见解又完全一致,当场引为知己。后来殿试结果出来,她俩同为一甲。
蔡甜眼界开阔,自幼饱读诗书游历各方,见识比她深远,学问自然在她之上,夺得魁首成为状元并不让人意外,意外的是,她入翰林的第二日,就突然辞官了。
陈乐时边整理腰带,边大步流星朝正厅走,脸色有些严肃。
她记得十几年前,蔡甜也是这般时辰突然过来找她,说她有一事相求。
那便是辞官后,每年回家探亲,都要借她的官服一用。
为何辞官,蔡甜跟陈乐时说过。
当时两个不到二十岁的朝中新臣,因为蔡甜的一个“大梦初醒”沉思很久,决定为大梁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
大梁于我生,我为大梁死。
少年人,谁还没有点热血抱负呢。
蔡甜负责找到还未出生的小太女,也就是大夏,教授她为君之道。而她负责在朝中砥砺前行,背负着两人的官梦,一步步往上,直到拥有实权。
想想当时也是年轻,蔡甜敢说她就敢信,要是换成如今拖家带口的年龄,怕是没这个冲劲了。
现如今,大夏已然成为皇上,蔡甜这时候突然过来,陈乐时心里突突跳动,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正厅里点了灯,只是光线昏黄,不甚明亮。
蔡甜站在正厅廊下,位于台阶之上,双手负于身后,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陈乐时问,“出什么事了?”
蔡甜一顿,见她面露担忧,便把身后的酒拿出来,“没什么事,只是前两日回家得了两坛好酒,过来送你一坛。”
这个时辰,来送酒?
陈乐时仰头看了眼天色,是她有问题还是蔡甜有问题?
“当真只是为了送酒,没别的事情?”陈乐时狐疑。
“当真。”
陈乐时接过酒看着蔡甜,蔡甜跟她对视,两人多年知己,很多事情都不用说开,彼此递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意思。
陈乐时想到什么,眼睛缓缓睁圆,蔡甜莫名有些紧张,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动。
总要被她知道的,或许,她早就知道,毕竟陈妤松那张嘴,什么都往外说。
陈乐时开口,连带着声音都哑了很多,“老蔡啊,甜甜,虽说如今大夏已经成材,但手里并无多少权力,你可千万不能觉得完成了任务,然后想不开啊。”
陈乐时上前一步,踩着台阶,仰头握着蔡甜的胳膊,“我们不能没有你啊!主要是我家松跟果还没考完春闱,都指着你押题呢。”
蔡甜,“……”
教授的任务是结束了,但监督跟押题还没有。
陈乐时想的也没错,抚养大夏给大梁培养一个好皇上,几乎成了蔡甜的执念。
如今执念完成愿望成真,蔡甜要么退隐要么寻死,没别的追求了啊。
蔡甜抿着唇,已经开始怀疑陈乐时当真是她好友跟知己吗。
“你前两天回家我就担心,怕你一时想不开,”陈乐时低头看着怀里的酒,眼泪都快下来,“如今这算是临别礼物吗?我定好好珍惜。”
她看蔡甜,“还有、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吗?只要不花钱的,我都尽力给你办成。”
蔡甜,“……滚。”
“好嘞”陈乐时瞬间门松开她,脸上的表情也由悲伤换成了开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听你这语气就不像寻死觅活的样子。”
她招呼蔡甜,“来喝酒。”
又让下人,“拿两个杯子来。”
“我待会儿早朝,陪你喝不了太多,浅浅饮上一杯聊表陪伴。”两人在屋里桌边坐下,陈乐时开酒倒酒。
“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陈乐时问。
蔡甜准备明示,“宫中在招太傅。”
陈乐时一杯酒进肚,发出舒服的感慨声,“好酒。”
蔡甜再次明示,“你可有举荐的人选。”
陈乐时捏着酒杯,“这酒当真不错啊甜甜!”
蔡甜沉默,陈妤松之所以是那个性子,全是她娘言传身教。
陈乐时视线跟蔡甜对上,这才正经几分,“啊?太傅啊,……没有人选,拜果子所赐,我在文臣清流中,半个好友也无,哪有什么推荐的人选。”
蔡甜,“……”
“哈哈哈行了,大清早的不气你了,”陈乐时说,“你有事直接说一声就是,咱们姐妹两人还至于整这些虚的?”
“你是帝师,进宫做太傅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还怕有变故啊?”
是有一点但心。
蔡甜见好友这么说,多少松了口气。
陈乐时感慨,“不过多亏你来这一趟,不然我也喝不上这么好的酒。”
她笑,“阿玥,替我谢谢玥太君后。”
要不是因为窦氏,蔡甜不会特意清晨赶在她早朝前,跑这一趟。
蔡甜微楞,默默红了双耳朵,垂下眼睫慢慢抿酒,“莫要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我也就跟你自己正儿八经说说。”
陈乐时还有早朝,不能喝太多,剩下的大半坛被她封好藏起来。
她防贼似的,“不能被果子看见了,上回我好不容易得的好茶饼,她说闻着怪香,直接掰开腌茶叶蛋了,整整一锅,她吃了天我哭了天。”
有陈妤果这么个小辈,是陈乐时的上辈子欠的债啊。不能提,提起来都是泪。
陈乐时拍拍官袍,问蔡甜,“回去?挤我轿子,我送你一程。”
蔡甜摇头,手搭在身后,不知道从哪里掏了把量衣尺出来,看得陈乐时目瞪口呆,勾着头往她身后看了好几眼。
蔡甜微微笑,“来都来了,我去看看陈妤松陈妤果起床念书了吗。”
尺子拍着掌心,“春闱在即,大夏都起来上朝了,她俩是怎么好意思继续睡的。”
陈乐时心道当年两人的分配果然是对的,当老师,还得是蔡甜,她就比较的心软,遇到陈妤果那样的,都下不去手。
蔡甜抬脚往后院走,人还没到陈妤松的院子呢,就听见陈府的下人们一个接替一个往里递消息,大声喊:“蔡夫子来了——”
那阵仗,堪比烽火台点狼烟吹号角,就差说“敌军杀进门了”。
陈妤松从床上弹坐起来的时候,蔡甜已经到了门口。
完了。
她跟果子全完喽。
一时间门,后院里鸡飞狗跳,陈妤果半梦半醒看见蔡甜还以为看见鬼了,吓得险些从自己家翻窗逃跑。
她们对蔡甜的敬畏源自心底,对蔡甜的恐惧源自挨过打的屁股。
又爱,又怕!
陈乐时佯装听不见后院里的吠吠声,漱了口,抖了抖衣服,确保身上没有酒味了,才坐轿上朝。
她倒不是怕喝酒一事被大夏知道,而是怕被言佩发现。
陈乐时到宫门口时还刻意寻找言佩身影,奇怪的是,今日言府的轿子并没来。
“言大人呢?”陈乐时小声打听。
有知情的回她,“哦,言大人今日告假了,说头疼难当,实在来不了,找人捎带了消息。”
“找谁带的?”
“听说是冯相。”
“……”
冯相帮言佩告假,这不管放在清流一派还是放在朝臣一派,都很炸裂好吧。
相当于往日里挠的最狠的两只猫,在她们不知道的时候,互相偷偷舔毛了。
也有人揣着袖筒低声道:“什么头疼,言大人那是在府里忙着分家呢。”
言府要分家,这事很多人都听到了风声。
言府——
言老爷子听闻言佩儿今日没去上早朝,脸色瞬间门就沉了下来,从床上坐起来,“像什么话,让她过来。头疼?怎么不疼死她。”
言老爷年龄大了觉少,寻常这个时候也就醒了,正好顺势起来,“我倒是要看看她如何头疼。”
他发话了,自然有人去喊言佩儿过来。
言老爷子身边的老仆叹息,“也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能恢复如常,如今这个性子,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我说让言五找个高人来看看,她非不听。言佩以前对我言听计从,如今是左耳进右耳出,我是受不了她,”言老爷子道:“若她迟迟变不回来,我是不认这个女儿的,不如收拾收拾东西,让她搬出去得了。”
眼不见心不烦。
这便是老爷子嘴上嚷嚷要分家的原因,其实也就是吓唬吓唬言佩儿,让她老实点。
像她们这种人家,除非言佩儿死了,不然不可能真分家的,分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正品的御史大人跟他们没关系了,这可就得不偿失了。
“老爷子,”老仆见屋里没有外人,嘀嘀咕咕在言老爷子耳边说,“您说大人是不是知道铺子的事情了?所以故意变了性子,其实是在赌气呢。”
言老爷闻言眼皮瞬间门重重一跳,本能的心虚,随后又沉下脸道:“她知道又如何,铺子是我攒下来的,我说给谁就给谁。”
“老二不如她有本事,如今膝下又多了个女儿,一家子的人需要养家糊口,我给她两个铺子怎么了?言佩她还能因为这事怨我不成?我可是她亲爹!”
老仆说,“可当初府上最难的时候,大人把四宝都卖了……”
那时候老爷子一个铺子都没往外掏,现在只因老二有了个女儿,一出手就是两个铺子。当年要是有这两个铺子应急,言佩也不至于咬牙卖了言母留给她的一套文房四宝,将她屋里所有值钱的物件全当了。
文人最要的就是脸面,可若是活不下去,这脸面只能放下。
若老爷子不是亲爹,大人心里许是不会气,可就因为是亲爹,两个孩子之间门差别对待,这才生了怨言,加上脑袋被砖头砸了一时想不通,才变了个人似的。
言老爷子理所应当,没有半分愧疚,“她是老大,吃点苦是应该的,要不然怎么扛得起这言府上上下下。”
至于老二,当年生她的时候就很艰难,生下来她小小一团险些活不下去,可心疼死老爷子了,这么些年自然处处多偏向她一些。
先是张罗着给她娶了个好夫郎,又想着拿铺子帮她贴补家用,老二家的夫郎也孝顺,一口一个爹爹喊得脆甜,很得老爷子喜欢。
“她要是有老二一半孝顺,她夫郎要是有老二夫郎一半贴心,我怎么会不疼她?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与其怪我,不如想想她自己的错。”
一年到头,陪过他几天?每次让她过来跟匀儿一起吃顿饭就跟要她的命一样,在外面摆她品官的谱儿就罢了,在家摆给谁看?
老仆想替言佩分辨两句,又知道老爷子不耐烦听,最后只得低下头附和,“也是,您说的都是。”
下人正好端了碗燕窝进来,老爷子只抿了一口就放在边上,皱眉嫌弃,“这半个月送来的燕窝,口感喝着越发不如之前了。”
莫说如今言佩品的官言府一切如常,当年言母欠了钱,死后被人追债上门的时候,老爷子的燕窝都没断过,也没喝过这么差的。
至于哪里来的银钱,那是言佩这个当家做主的人该去想的法子,反正他是不能苦了自己。
“跟匀儿说,燕窝这种东西不能买次品,这喝下去跟喝糠有什么区别。如今府中仍是他在执掌中馈,若是银钱不够就跟言佩提,她没有银钱,她那刚过门的夫郎有。”
老爷子嘟囔道:“他一个商贾出身的男子,能嫁进我言府的门简直是烧了高香,平白捡了个品大员的夫郎位置,就这还心生不满,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给他脸面了。”
要不是言佩有个女儿加堂姐夫,就她那般样貌跟学识,什么样的夫郎娶不到呢。
“就该让匀儿好好磨磨他的性子,让他学学怎么给人当夫郎,省的他整日抛头露面,出去给言府丢脸。”
“要我说,匀儿就是脾气太柔了,将来没了我,他在这个家可如何活下去。”言老爷子说着说着叹起气来。
匀儿是言佩堂姐的夫郎,当年家里出事后只剩他们孤女寡夫,言老爷子心疼坏了,将人接进府里,当亲女婿亲孙儿疼。
起初匀儿谨慎小心,如履薄冰,看得老爷子心里不是滋味,直接让言佩把匀儿的女儿言川可认作亲生女儿,以此安匀儿的心,甚至因为言佩没有夫郎,便让匀儿帮忙掌中馈,如此也算家里的一份子了。
前后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言佩提过数次此事,说不合规矩,都被老爷子用孝跟义给压了下去。
可能也因为府中是堂姐夫在掌中馈这事,导致言佩跟其新娶进门的夫郎梅盛迟迟没圆房。
两人一个院子分开住,言佩平时公务忙,直接睡在御史台不回家,时间门一久,两人连话都说不了两句,说是妻夫还不如生人。
这般关系都没和离,不过是各有所求罢了。
梅盛图言家官位庇护,年来都忍了下来。
言府中,言佩知道梅盛要什么,也就不提感情。至于言老爷子容梅盛至今,全是因为梅盛每个月不仅不从府中领月钱,还会往上交一些银钱。
如今老爷子见燕窝质量差了,免不得觉得梅盛银钱给少了,匀儿才让人买了些不好的燕窝,心里对梅盛的不满跟挑剔越发强烈。
“把他跟匀儿也叫过来。”老爷子要敲打敲打某些人,免得时间门久了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下人先去喊的言佩儿,后来才喊的梅盛跟匀儿,最后却是匀儿最先到。
言佩儿是来的最晚的,磨磨蹭蹭,洗了脸漱了口,尽量让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卯都没点,还得给他请安,他年纪大了觉少,闲着没事出去跑两圈啊,折腾我做什么,我还年轻呢,天天都睡不醒。”
言佩儿打着哈欠,眼角沁出眼泪,视线模糊间门瞥见自己名义上的夫郎也来了,被言五一提醒,就打算站着等他一会儿。
“我跟他熟吗?”言佩儿问言五,怎么都没什么印象呢。
言五迟疑了一瞬,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斟酌着道:“名义上,很熟。”
妻夫嘛,怎么可能不熟。但实际上半年说不到两句话。
梅公子又是清冷的性子,自然不会主动同人攀谈,言大人沉默寡言,两人放在一起,都没人开口,于是默契的搭伙过日子,互不干扰。
梅盛没看见言佩,只垂着眼带着身边小侍往前走,脑子里想的是昨日的账。
他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但有些家业,如今母父年迈只能交由他管理,梅盛处理这些游刃有余,可不是很会处理后宅里的杂乱关系,所以干脆用银钱摆平。
今日被老爷子叫去,梅盛连脑子都没动,懒得去猜后宅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只想着用银钱应付完,然后去铺子里。
他不管,他身边的侍从梅小却替他不满起来,“少爷,那老头子喊您过去定没有好事情,指不定是某人又作妖了,变着法的让他为难您。”
至于他口中的某人,自然是老爷子身边最亲亲热热的堂姐夫匀儿了。
一个外人,执着府里的账还不算,还排挤他家少爷。真当他家少爷是自愿嫁进来的啊,某人与其天天这么恨他家少爷,不如自己努点力使点本事,早日拿下言佩喽。
十几年的时间门都没成功,也好意思迁怒他家少爷,笑死个人了。
梅小满脸不屑,还要奚落几句,就看见站在前面的言佩儿。
他伸手拉梅盛,声音轻了很多,“少爷,大人在前面。”
梅盛这才抬头看过去。
言佩儿的这副皮囊自然是好看的,长身玉立一身儒气,莫说长相,光是品的官跟满腹学识,想嫁给她的都不少。
可一打听清楚言家的情况,好些人家就不愿意了。
言佩连个夫郎都没有的人,女儿却十六了,府上还有个不知道是姐夫还是夫郎的人在帮她打理后院。父亲偏心妹妹,而妹妹妹夫又自私冷漠,这样的后院,得是多恨儿子的人家,才狠下心将孩子嫁过来。
身份高的,不愿意受这个委屈。身份低的,言老爷子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拖到了言佩十岁,才娶了梅盛。
之所以娶梅盛,也是因为梅家仅这一个儿子,又有些银钱罢了。
说是娶夫,不如说是各取所需。
梅盛的模样在一众好看的男子中当真不算出挑,他从小抛头露面跟母父外出从商,皮肤没深闺中养大的男子白皙,但也不黑,只能算作寻常肤色。
加上他个头高挑,不那么娇小可爱,也不在很多女人的审美范围里,举个例子,别的小个子男子依偎别人是小鸟依人,他要是依偎过去,就像猛禽撒娇,怪不和谐的。
时间门一久,他性子独立,人有自己的主张见解,也不是个言听计从的性子。
正因这个原因,拖到了二十多岁都没嫁人。
要不是梅家生意被人为难,梅盛阴差阳错求到言佩面前,两人也成不了这个亲。
“去打个招呼吧。”梅盛开口,声音清清冷冷如碎冰击玉,倒是意外的好听。
既然遇上了,直接无视也不好。梅盛听闻言佩换了个性子,也知道府里人的打算,但言佩开口做出决定之前,两人都是名义上的妻夫。
他披着藏青色灰毛领大氅,远远走过来,身上那股坚韧独立的气质,倒是让人下意识忽略他不那么娇柔出色的五官。
言佩儿哈欠越打越多,眼泪都流了出来,“早上好。”
这么冷的天,天色还没亮,流眼泪怪冻脸的。
就在言五低头掏巾帕的时候,余光瞥见有人先她一步,朝言佩儿递了一块藏青色的帕子过去。
言佩儿一愣,眨巴湿润的眼睫毛看向梅盛,双手接过来帕子,“谢谢。”
她两只手捏着擦眼角。
梅盛看言佩儿的动作,感觉就跟看街角的猫用爪子洗脸一样,“不客气。”
往常的言佩,是个木头,是死物。现在的她,倒是有几分人气。
梅小倒是在旁边看得眉头紧皱,心生嫌弃,不就是被亲爹叫过来训话吗,他家公子都没哭,言大人一个铁血铮铮的女人倒是先掉了泪。
看来府里传言不假,言大人像是换了个人。
言五试图帮言佩儿挽尊,“大人实在是太困了,打哈欠打的又吹了风,这才流了泪。”
言佩儿,“嘤。”
她委屈,她不说。
言五恨不得伸手捂住她的嘴。
梅盛垂下眼睫,遮住眼底情绪,也不知道信没信,反正是跟言佩儿一起进了堂屋。
“最先让人叫的你,你却是最后进来的。”老爷子看见言佩儿那个样子就厌恶,直接说了出来,“你看你那样,娇娇气气的,跟个男子似的,哪里像个大人,哪里像个女人。”
言佩儿寻了个椅子坐下,擦着眼角困出来的泪水,像是在擦眼泪一般,边擦边说,“你看你凶成这样,哪里像个父亲,哪里像个男人。”
她爸爸从来就不对她指手画脚,她娇娇气气可以,她做个女强人也可以。爸爸爱她从不会因为她是什么样子而爱她,而是因为她就是她。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爷子反手指着自己,“我是你亲爹啊,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匀儿站在老爷子身边,连忙伸手抚他后背,让他不要动怒。
“你是我亲爹都要跟我分家,你要是我继父还不得上天啊!”
言佩儿提起这事就生气,“我天天起早贪黑去点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呢,你现在要拆了我的家。”
“既然这样,这卯不点了,”言佩儿说,“我要跟你一样,在家混吃等死。”
老爷子虽然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但还是没想到言佩儿会这么大逆不道,“你这个不孝女!”
他连着站在一边的梅盛一起骂,“还有你,你妻主这样你也不跟着劝劝,天天抛头露面丢我言府的人,说是做生意赚银钱,你的银钱呢。”
“这燕窝,一日比一日差,我是喝不下去。”下人把燕窝端到梅盛旁边,放在言佩儿身边的小几上。
老爷子指着梅盛说,“从今日起,你就别出门了,在我跟前跟着匀儿学规矩。”
被点名的匀儿垂着眼,神色温温柔柔,只劝老爷子气大伤身,别的一句不说。
梅盛眉头皱紧,心里知道老爷子的意思,无非是让他往府里多出些银钱罢了。
不过就是银钱,他有的是,往常也是被骂两句就拿银子了事。梅盛看了眼老爷子身边跟他全然不同的男子匀儿,只是不知为何,这次不想再忍了。
实在不行,就和离吧。
梅家的事情,他自己再想办法。
他正要开口,就听言佩儿嘀嘀咕咕,“你说燕窝就说燕窝,怎么又骂起了别人。”
言佩儿看了眼燕窝,光看成色就很嫌弃,“谁买的你骂谁呗。”
匀儿眼皮一跳,老爷子下意识维护他,“我说话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老爷子手拍桌子,直接一眼瞪过去,“你是爹还是我是爹!”
言佩儿被凶的一愣,脾气也上来了,伸手把桌上的燕窝碗打到地上,“啪”的声脆响。
她一边哆嗦,一边顶嘴,“你要喊我爹,我也不是不能答应!”
“你、你要气死我啊,”老爷子气到极致,抄起手边的拐杖,上来就要打她,“我打死你个不孝女。”
要是以前的言佩,会乖乖站着挨打。
可言佩儿不会,她伸手指着老爷子,“你个、你个不疼女儿的老匹夫!”
她满屋跑,老爷子追不上,竟是抬起拐杖要拿梅盛出气,“我言家娶你何用!”
梅盛全然没想到会老爷子会迁怒地打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那拐杖就要落在腿上。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落下,反而是落进一个怀抱里。
梅盛惊诧地扭头看过去,就对上言佩儿泪眼汪汪的眼睛。
梅盛,“……”
言佩儿念在手帕的份上,一把抱住梅盛,挡在他旁边,拐杖抽在腿弯上,她疼到眼泪直接流出来,“你个不讲道理的臭老头!”
呜呜好疼。
要不是她哭出声,光看画面,妻主救夫,还算唯美。
梅小既嫌弃言佩儿,又有点心疼她。
梅盛则下定决心,皱眉看向老爷子,冷着脸说,“既然父亲认为妻主不孝,我不恭顺,那便依你所言,分家吧。”
“不行,”言佩儿蹲下来揉腿,昂着脸看他,委屈又可怜,“我没地方住。”
到时候别说八百米的床没有了,连那张刚睡习惯的小拔步床也没了。
梅盛叹息,垂眸道:“跟我住。”
言佩儿既然并非无情之人,那他也不能真不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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