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指天破誓沈溪山弃修无情道(二)

    宋小河觉得可能是自己连睡了五日的缘故, 这会儿躺在床上许久都没有睡意。

    自山上回城之后,两人一块去吃了饭,然后就这么稀里糊涂跟沈溪山躺上了一张床。

    回房的时候, 她后知后觉上当, 但对上沈溪山那隐隐含着春光的眼睛, 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催动极寒之力帮沈溪山缓解了脖子上的禁咒, 这才发现禁咒的灼烫比之前更为厉害了, 上回她的手覆上去时只感觉微微的热, 这回却烫伤了她的手心。

    房中只留了一盏小灯, 光线相当昏暗,但宋小河悄悄抬手,还是能看见手掌心红滚滚的禁字。

    禁咒的威力比想象中还要迅猛, 现在用指尖摸上去, 还火辣辣地痛着。

    她倒是可以用寒冰缓解伤痛,可一想到沈溪山的后脖子无时无刻不在经受这样的痛苦, 宋小河就消了缓解伤势的心思。

    宋小河举着手,用指尖在手心的禁字上轻轻描摹, 有一些痒, 但更多的是痛。

    她正走神, 耳边传来了沈溪山的低声,“睡不着?”

    宋小河蓦地偏头, 就看见沈溪山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正静静地看着她。

    “许是睡得太多, 现在不太困。”宋小河回答说。

    沈溪山没吱声,握住她的手腕往身前拉, 宋小河就一下子握住手掌,往后缩。

    但他的力气大, 宋小河那先微乎其微的挣扎完全没有起到作用,还是被他翻开了掌心,露出手心里红彤彤的灼伤。

    沈溪山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伤到了为何不告诉我?”

    宋小河蜷起手指,被他的眼神一质问,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怎么痛,算不上什么伤。”

    沈溪山的手指往她掌心一按,她立即叫了一声,“啊。”

    随着一瞬的轻痛,掌心的灼伤便消失了,恢复如初。

    沈溪山捏着她软乎乎的手指,语气虽轻描淡写,但隐约流露出了那么一丝疼惜,“我皮糙肉厚的,这点痛尚能忍受,你的肉嫩,不必吃这些苦头。”

    宋小河嘟囔:“这算什么苦头。”

    沈溪山没有接话。

    方才他一睁眼,看见宋小河正静悄悄地玩着自己的手,像个乖巧的小孩,那一瞬,沈溪山的心都化了。

    她似乎在思考什么,双眸睁得大大的,有几分懵懂之色。

    或许动了心的人总是贪一些,沈溪山以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么一个人对他有着那么大的吸引力。

    她的任何举动,任何表情,都能在不经意间让沈溪山生出占有的心思。

    从中甚至延伸出,将她据为己有,不准任何人染指的阴暗念头。

    沈溪山捏着她的手,忽而翻了个身,仰面朝上,不再看她。

    他的心思太多,而宋小河似乎又没心思,一次两次倒还好,毕竟宋小河好哄,若是欺负狠了,宋小河长了记性,下次就没那么容易骗了。

    沈溪山闭上眼睛,真的打算睡觉了。

    只是刚闭眼没一会儿,宋小河忽然开口说话了。

    “沈溪山。”她用很小的声音唤道。

    沈溪山没睁眼,“怎么?”

    “你幼年时的是不是非常严格刻苦,每日都在苦修中度过?”宋小河问。

    沈溪山认真想了想,模棱两可道:“经常被师父罚抄。”

    宋小河惊讶道:“罚抄?抄什么?”

    “很多。”沈溪山说:“各类心法,仙盟律法,和其他的修身养性的书籍。”

    宋小河唏嘘,“没想到你竟然会被盟主罚抄这些东西。”

    都不用沈溪山多说,这三言两语间,宋小河就已经想到了具体的画面。

    幼年的沈溪山坐在案桌前,一坐就是一日,埋头抄写着长篇大论,从日升到日暮。

    纵然是天才,也须得加以苦修辅佐,加之青璃上仙看起来就颇为严格,身份又特殊,她将沈溪山当做飞升之人来栽培,自然倾尽心血。

    沈溪山或许比仙盟里的任何弟子都辛苦。

    宋小河反手将他的指头握住,叹了一口气,说:“我明白。”

    沈溪山反问,“你真明白?”

    宋小河点头,“小时候我不好好修炼,师父也总是罚我,不过我只要哭一哭师父就会心软,然后放过我。”

    与沈溪山相比,她倒还算是幸运,毕竟以沈溪山的性子,定然不会在受罚的时候哭着求饶。

    沈溪山回想起自己每次被罚抄的原因,说道:“多数时候,也算是我该罚。”

    宋小河宽慰他,“都已经过去了,况且这里只有你我,不必说那些违心的话。”

    沈溪山顿了片刻,便道:“确实我也觉得我不该受罚,毕竟那些事我并未真的去做。”

    最多也只是口头威胁恐吓罢了。

    宋小河又问:“你三岁进仙盟,是不是鲜少有时间回家?”

    沈溪山说:“仙盟与江南隔千里,回去一趟确实不容易。”

    当然,主要还是沈溪山并不太想回去,他三岁离家,若不是这些年零星回去过几次,现在恐怕都把爹娘的脸给忘记了。

    沈家倒是每年都往仙盟给他送东西,每年送来家书,问他何时有空归家,沈溪山都找理由推脱。

    所以先前梁檀说他亲缘薄,也并非胡说。

    亲情于沈溪山来说,就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有别的深意。

    不过宋小河不那么认为,她觉得亲人就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自己没有爹娘自然无从可寻,但知道沈溪山爹娘都在千里之外,这么多年来又没能回家见几次面,更为心疼。

    正如她所想,沈溪山身上背负了太多人的期望,那些期望会化作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困住沈溪山。

    宋小河的身上就从来没有那些负担。

    一开始,梁檀希望她能学会符箓,将自己的本事传承下去,后来养了宋小河一段时间,觉得她脑子可能有着异于常人的蠢笨,于是放低了要求,退而求其次,盼望宋小河能学会风雷咒就好。

    再后来,宋小河吵着学剑,梁檀彻底放弃了对她的要求,只盼望她能少吃点,毕竟他也不能总跑去别的山偷鸡,被人发现了挨骂不说,还掉面子。

    宋小河对自己的要求倒是挺多,比如学会剑法,考入猎门,成为天字级猎师,再与小师弟一起并肩作战。

    如今看来,好像都慢慢做到了。

    宋小河思绪发散,越想越远。

    沈溪山像是确实累了,许久没说话之后,他平稳的呼吸声就慢慢传过来,是入睡之后的状态。

    宋小河看着他的侧脸,一夜未闭眼。

    天亮时,沈溪山像往常一样在同个时辰睁开了眼。

    就看见宋小河侧躺在他身边,手里正挑着他的一缕长发,在指尖缠着玩儿。

    像昨夜她玩自己的手心一样,安安静静的,垂下的浓密眼睫遮不住澄澈的双眸。

    宋小河没注意他睡醒,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将那缕长发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再一圈一圈地松开。

    沈溪山伸手过去,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

    她抬手捂住脸,惊讶地抬头,这才发现沈溪山醒了,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将他抱住,脑袋一个劲儿地往沈溪山的胸膛钻。

    这力道这么有精神,一点不像是睡过的样子,难不成一夜没睡?

    沈溪山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将她往怀里拢,只觉得宋小河的身体软得像棉花,还带着一股好闻的气息,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但沈溪山打心眼里喜欢。

    他抱着宋小河,把她在怀里捂了一会儿,才问:“为何一晚上没睡?”

    宋小河的头发都乱了,笑嘻嘻地抬头看他,“我昨晚要睡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你的脸,我就想着,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想了一整个晚上,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小嘴跟抹了蜜糖一样,一大早就开始说一些让沈溪山心情舒畅的话。

    不管是喜欢脸,还是喜欢他的剑法,总归都是喜欢是不是?

    沈溪山眼里攀上笑意,嘴角却压着,不让这个笑露出来,一本正经道:“这个问题的确难以解答,我估摸着你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答案,不如……”

    不如就多在我身边睡几晚,说不定会有些头绪。

    这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宋小河就从当中截断,一边从他怀里爬起来,一边说:“所以我觉得日后我还是老老实实回自己房中睡吧,若是夜夜看见你的脸,夜夜睡不着,那我岂不是无觉可睡了?”

    说完还觉得颇有道理,肯定地点点头。

    沈溪山险些大惊失色,一下子坐起来,道:“我的脸难不成还成了你的梦魇,怎么会夜夜看夜夜睡不着?”

    宋小河蹬上鞋子,站起身拂了拂有些揉皱的衣裙,回身一笑,“自然是喜欢的睡不着啊。”

    一句话噎得沈溪山接不上来。

    顿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烦忧,愣神的工夫,就眼睁睁看着宋小河推门出去了。

    寿麟城如今已经全然没有往日的热闹,即便是天色大亮了,也没有多少人在街道上走动,多半都是仙盟弟子。

    苏暮临倒是起得早,蹲在客栈边上跟小孩玩儿。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收服那些小孩儿的,先前还在路边指着他骂,现在一个两个都服服帖帖地叫他老大,排着队给他献宝。

    宋小河过去瞅了一眼,说是宝贝,其实就是小孩儿自己在路边捡的石头,送给苏暮临的时候,就说是什么东海珍珠,天山宝剑,有什么编什么。

    苏暮临就更能编了,说这些我都有,不是稀罕玩意儿,我不要。

    她刚出门,苏暮临就看见了他,拂开身边围着的小孩奔来,“小河大人!”

    后面几个小孩儿也跟着跑过来,一口一个小河大人地喊着。

    宋小河威风死了,双手叉腰,说:“想做我的小弟,这些宝贝可不够,最起码要是九重天上的神仙用的宝贝才行。”

    小孩们争先恐后地问是什么。

    宋小河说:“糖葫芦。”

    然后领着小孩儿去了蜜果铺子里,一人给买了一串糖葫芦。

    当然,用的是苏暮临的银子。

    吃完糖葫芦之后,宋小河带着苏暮临又去了一趟山里,与其他仙盟弟子一起把剩下的东西收拾完,再检查了几遍,而后沈溪山带着仙盟的灵锁来,以自己的灵力加持,将城门给锁上,落下了一层不防兽灵的结界。

    沈溪山还特地问过宋小河,是否全部封锁起来,保留这座城的完整。

    宋小河却说,若是这城能给山中生灵提供庇佑之所,这座城也不会孤独在此。

    寿麟城的事差不多落幕,沈溪山留了一些仙盟弟子在城中多住几日,观察余下的情况,剩下的则由他带领,在午后启程回仙盟。

    钟浔元被捆得结结实实,押在队伍的中央,前后左右都有仙盟弟子随行。

    他的伤势看起来好多了,较之先前的颓废,现在反而平静下来,颇有一种安宁赴死的感觉。

    寿麟城距离仙盟也算不上远,御灵飞行赶路,几个时辰就到了。

    回到仙盟已是深夜,钟浔元押回牢中候审,宋小河与沈溪山等人前去见青璃,其他人则各自休息。

    走到仙盟大殿门口,沈溪山朝身侧的宋小河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她似乎有些紧张。

    她的眉头微皱,嘴角紧紧地绷着,小脸看起来相当严肃,同时攥紧了拳头,仿佛如临大敌之态。

    “你……”沈溪山刚想问一句你怎么了,就见宋小河大声咳嗽两声,蓦地对他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道:“沈猎师先请。”

    沈溪山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被她请进了殿中。

    仙盟大殿只有青璃一人,宋小河越来越紧张,低着头不敢直视青璃。

    “师父。”沈溪山在殿中央站定,抬手揖礼。

    宋小河跟着学了一下,紧巴巴地唤道:“弟子拜见盟主。”

    青璃轻轻摆了下手,道:“你们平安回来就好,没想到这次任务这般凶险,那山中竟有百年邪祟,若非你们办事得力,将它斩杀及时,恐怕会酿成大祸,届时又不知有多少门派找上门来,状告我们仙盟失职。”

    沈溪山颔首,“皆是弟子理应为之,只是弟子不敢随意邀功,这次能够顺利斩杀那邪魔,全是宋小河出力,我只从旁辅佐而已。”

    青璃笑眯眯地看着宋小河,问:“小河,你进步倒是飞快,何时竟强到这般地步了?”

    宋小河吭哧半晌,说了一句,“因为他们要害沈猎师。”

    沈溪山怔了一下,不知宋小河这句话是无心还是有意。

    果然就听青璃悠悠的声音传来,“哦?是因为他们要害溪山,所以你才爆发了斩杀邪魔的力量?”

    宋小河这才惊觉自己的话有歧义,赶忙否认道:“不是,我是怕那邪魔出去害人,一时着急,所以才……不过并非我出主力,是我与沈猎师合力才将那邪魔击杀。”

    沈溪山听闻不语,垂下眼帘。

    “不管如何,你们立下大功又平安归来,实属幸事。”青璃的手指在座椅上点了几下,停了一会儿,又继续道:“猎门的等级向来是按修为和功绩排列,宋小河,如今的你收回日晷神仪,阴阳鬼幡有功在先,又揪出当年残害梁颂微之人,阻止梁檀伤害众仙门弟子,还有斩杀百年邪魔在后,不论是论你的修为还是功绩,都有资格列为天字级猎师,今日你立功回来,我破格将你提升为天字级猎师,明日来殿前授勋。”

    其实这功绩当中,有些并不属于宋小河,但青璃也一并加在了她的头上。

    宋小河大为震惊,没想到自己梦寐以求多年的愿望,突然就砸了脸。

    她呆呆地站着,杏眼瞪圆,没了反应。

    沈溪山偏头看了一眼愣神的宋小河,悄然用脚撞了一下她的脚后跟。

    宋小河吓一大跳,差点蹦起来,赶忙向青璃拜谢,“多谢盟主抬举,弟子定不负盟主所望,为仙盟尽心效力!”

    青璃应当是听惯了这种话,面上并无变化,继续问道:“梁颂微的最后一魄,你可收回了?”

    宋小河点头,犹豫一瞬,她出声问:“弟子斗胆,想问问究竟是谁将师伯的那一魄自钟家取出来,放入双鱼神玉之中。”

    青璃反问:“如何不能是你师父放进去的呢?”

    宋小河道:“起先我也以为是我师父,但是后来一想却发现疑点重重,单凭师父当年的力量,根本无法从钟氏中盗取那一魄,且先前在长安,师父想献祭自己换师伯回魂,若他手中有师伯的魂魄,必定会一并带去。其实最让我确定的,还是师父留在灵器里的最后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今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开启此城’,如若他将师伯的魂魄留在这里,恐怕会时常回来看一看。”

    “师父不会让师伯独自一人留在山里。”宋小河十分笃定道。

    青璃叹道:“想不到你竟是个聪明孩子。”

    沈溪山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了下青璃。

    这话落在宋小河的耳朵里,怕是要惹她不开心。

    果然,就听宋小河委委屈屈地问:“难道在盟主眼里,我一直是个蠢笨之人吗?”

    青璃愣了愣,暗道糟糕,不小心说了真心话,她起身从座上走下去,摸了两把宋小河的脑袋,慈爱道:“怎会,我是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

    宋小河好糊弄,当下咧嘴笑,丝毫不知自谦二字怎么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青璃稍稍侧身,又端起高深莫测的作派,说道:“梁颂微那最后一魄的确不是你师父放进双鱼神玉之中的,不过当年有外界之人插手了此事,本来就有违天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届时天道降罚,你也不会被参与进来。”

    宋小河也不多问。

    她知道是有人帮了师伯,若非如此,师伯早就真的魂飞魄散了,也不会在苏暮临的体内养那么多年。

    既然青璃表明不能说,那她就认怂。

    青璃道:“想必这次回来你也累了,无其他事就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自会有人喊你来殿前授勋。”

    宋小河点头,行了拜礼之后告辞,走的时候看都没看沈溪山一眼。

    待她出了大殿,青璃这才看向沈溪山,眸光有几分严厉,沉声道:“溪山,将你的禁咒给为师看看。”

    宋小河浑身紧绷,出了大殿之后才得以放松。

    她方才实在是太紧张了,生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让青璃看出端倪来。

    宋小河现在负罪感极强,就好像带着沈溪山做一件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若是让盟主发现了沈溪山禁咒妄动,必定不会轻饶沈溪山,连带着宋小河都要受罚,更何况先前盟主还特意将她叫过去温柔敲打了一番,宋小河显然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闯了弥天大祸的宋小河吓得不行,进了殿后,一眼也没敢朝沈溪山看。

    亲的时候倒是爽快,现在回了仙盟,往盟主面前一站,却又怕得不行。

    宋小河觉得自己颇像是话本子里那些偷摸占了良家妇女便宜,一事发就赶忙推卸责任,毫无担当的负心汉。

    可是盟主若是真的问罪下来,宋小河还真没胆子硬往上顶。

    她越想越害怕,抱着脑袋大喊着完啦完啦,一路飞快跑回了沧海峰躲起来。

    苏暮临给院子点了好几盏灯,照得灯火通明,连带着盛开的樱花也染了星火的颜色,在繁星与皎月并存的夜空下,显得美轮美奂。

    他正在院中清扫花瓣,就看见宋小河抱着头一股脑儿地撞了进来,飞快将门给关上,顺道落了锁。

    “小河大人,出了何事,谁在后头追你?”

    他捏着扫帚凑过去问。

    宋小河一脸惊慌,“我惹了大事了。”

    苏暮临把扫帚一扔,转头就要往屋里钻,“那我给大人收拾行李,我们趁黑跑路!”

    “等等!”宋小河赶紧拦住他,“现在不行,明日我还要去大殿授勋呢!至少也等我穿上天字级猎师的宗服才能跑!”

    苏暮临连声贺喜,“小河大人果真厉害,莫说是天字级猎师,区区仙盟盟主之位也不在话下。”

    宋小河吓一跳,“别乱说话!”

    她在院中脚步着急地来回踱步,念念有词,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苏暮临认真去听,隐约听到一些“被发现就死定了”“还是装模作样几日”“能瞒则瞒”,然后猛然看向苏暮临,义正词严道:“过会儿若是沈溪山来找我,你就说我已经睡了,请他回去,知道吗?”

    苏暮临见她模样慌张,赶紧点头应了。

    宋小河就回了房内,将门闭得严严实实,下定决心这几日不再与沈溪山见面,一定不能让盟主察觉他们二人卿卿我我之事。

    正如她所说,没过多久,沈溪山就寻来了,站在栅栏门外,要苏暮临喊宋小河出来。

    苏暮临捏着扫帚,离得远远的,隔了半个院子大声回道:“小河大人说她睡着了,不见你,请你回去。”

    想了想,又擅自添上半句,“别再来找她。”

    沈溪山的手搭在栅栏上,稍稍一用力,掌心里的木栅栏就捏得稀巴烂,他笑着问:“当真这么说?苏暮临,你的狗命还要不要?”

    苏暮临梗着脖子,说了一句,“我是狼,不是狗!”然后飞快逃走了。

    “宋小河。”沈溪山唤她。

    宋小河躲在窗户后面偷看,咬着手指,用牙齿磨着指腹,纠结死了。

    沈溪山披星戴月站在院外,樱花瓣被风卷下来,围在他身边打转似地飞舞。

    他浓黑的墨发披在皎白的衣袍上,微风拂过额前的碎发,眉心的红痣若隐若现,浑身上下都是勾人的味道。

    “当真不出来见我吗?”沈溪山望着她寝房的方向,声音慢慢低下来,双眸染上了些许失落,“原来还是我的一厢情愿,也是我的错,这个时辰你该睡觉了,我却还来打扰你,你不出来见我也是应该的。”

    说着,他转身就要离去。

    宋小河一下子推开窗门,扒着窗子往外翻,“我来啦我来啦!”

    沈溪山眸光一转,将笑意掩藏,回身看她,就见她一路跑过来,打开了院门的锁走出来,一把将他给抱住了,用手顺着他的脊背,状似安慰,“你不要伤心,我并非故意对你避之不见。”

    沈溪山反手把她搂进怀里,“当真不是故意?”

    宋小河点头如捣蒜,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方才在写明日授勋时要说的话。”

    沈溪山心想,你倒是编个像样点的瞎话,谁会准备那种东西?

    念头刚落下,宋小河就松开了他,然后从袖子里一掏,摸出来两张纸,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就是这个。”

    沈溪山吃惊,“你还真写了?”

    还写了那么多?

    整整两张纸?

    宋小河红了耳朵,颇为不好意思道:“这才写到一半。”

    沈溪山:?

    他攥住宋小河的手腕,“去我那儿写,我那边的床宽敞。”

    宋小河挣了一下,“欸,我不在床上写,我趴桌子上写的!”

    “我那的桌子也大。”

    “我不去!”宋小河拽自己的手,“你撒开我。”

    沈溪山将她两只手腕一捏,往后肩头后面一甩,一下就把她扛起来。

    他轻哼道:“知道你懒得走,那我就稍微辛苦一点带你过去。”

    第112章 指天破誓沈溪山弃修无情道(三)

    “哇, 好大的床。”

    宋小河站在床榻前,发出震惊的声音。

    沈溪山从屏风后面绕进来,手里拿着墨笔和纸, “你再写个两张应该够了吧?”

    宋小河转头, 看了一眼那纸, 就说:“我要回去。”

    “为何?”沈溪山疑问, “难不成是我这里的床榻不够大?”

    宋小河顿了一下, “挺大的。”

    这是实话实说。

    寻常的床榻长九尺, 宽五尺, 而沈溪山的床榻,单单是宽看着就有七八尺的样子,莫说是在上面睡觉, 怕是练剑也是宽敞的。

    宋小河问:“跟床榻大不大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有关系。”沈溪山将纸放在桌子上, “你住的小院不宽敞,统共两间卧房, 你的床榻又小,睡不下我们两个人。”

    宋小河眼睛一瞪, 绕到他面前, “为何要睡我们两个人?”

    沈溪山不语, 低头将纸张抚平。

    宋小河就追着劝说:“我们现在回了仙盟,盟主在上头盯着看呢, 若是我们往来亲密了, 怕是要被她怪罪的。”

    “所以你才让苏暮临告诉我, 以后别再去找你?”

    “那话我倒是没说。”宋小河忙矢口否认。

    沈溪山侧身,低头看着她, 寝房内的落地长灯将他的面容覆上柔和的微光,极具蛊惑一般, “宋小河,你很怕师父发现我们的事?”

    宋小河对上这样的目光,总是无法好好回答问题,于是偏头将视线移开,反问,“你不怕吗?”

    他轻描淡写道:“我从未惧怕过什么事。”

    他自然有底气说这样的话,但是宋小河不行。

    细细说来,她胆子也算不上大,去书房偷师父的灵果吃的时候,还战战兢兢的呢。

    “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打算要与我在一起,先前只是为了哄我开心。”沈溪山又说。

    宋小河看出他掩在平淡眉眼下的不开心,于是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只见顺着袖子摸进去,与他温热的手指缠在一起。

    宋小河小声说:“怎么会,我喜欢你,你不是都知道吗?我先前说过很多遍啊。”

    “那都是在别人面前说的。”

    沈溪山微微抿唇,似乎对此事积怨已久,一找到机会就抱怨,“在我面前从不曾主动提起。”

    宋小河扭扭捏捏,攥着他的指尖揉来揉去,嘴上却不含糊,什么我最喜欢你,也只喜欢你诸如此类的话反复说了几遍,一下就把沈溪山哄得心花怒放,仿若乌云尽散,晴阳高照。

    沈溪山心道,是他多虑,宋小河当然是喜欢他的。

    而后就见宋小河红着耳朵,用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好声好气道:“但是我们先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不好?”

    沈溪山又想着,我很见不得人吗?与我在一起让宋小河很有负担?宋小河是不是在玩弄我的真心?

    但是对上她澄澈漂亮的眼睛,沈溪山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点头,“好。”

    当然也不能平白答应,沈溪山低头索吻,按着她亲了好一阵,索取报酬。

    两人分离,宋小河顶着红彤彤的脸和湿乎乎的嘴,问:“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沈溪山道:“你在这里把剩下的写完,我就送你回去。”

    宋小河暗自思量了一番。

    这玩意儿纯靠她自己瞎编,主要是盼着天字级猎师这个位置盼了那么多年,如今心愿实现,宋小河自然要发表一下自己的心得,激励后辈。

    所以她落笔的时候很快,不一会儿就能写上洋洋洒洒一大篇。

    宋小河觉得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于是坐下来,拿起墨笔开始写。

    沈溪山闲着无事,先是站在桌边给她研了墨,随后看她写得认真,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后面,取了一块香点上。

    香是用于安神调息的,沈溪山点的少,只有偶尔忙碌得疲惫了,才会点上一块,很快就能入睡。

    宋小河到了夜间本身困意就来得快,安神香的味道在房中散开没一会儿,她就打了好几个哈欠,最后直接捏着笔趴在桌上睡着了。

    沈溪山沐浴净身,回来时就看见宋小河枕着墨笔睡得正香。

    他走过去,将宋小河抱起来,擦净了她的脸,低头在她嘴角边印下轻轻一吻,然后去了床榻边。

    宋小河这一觉睡得颇沉,又做起了奇怪的梦。

    她先是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山谷,薄雾在山涧环绕着。

    宋小河从山中走出来,进了山脚下的一处村落,村中的树粗壮茂盛,像是灵气养出来的一样。

    她看见前面有许多人聚在一起聊天,好似不敢过去,跑去粗壮的树干后面躲起来,偷看。

    “听说了没,前几日隔壁村的孙家的老大带着小儿子进山,就没出来。”

    众人一阵唏嘘,“自然是听说了,这等大事哪还能瞒住?山上怕是又起祸乱了。”

    “二十年前,山上就有过一回这种事,进去多少人都出不来,也不知道是在里头遇见什么事了。”

    “这么邪乎?山上是不是有什么妖怪?”

    “别瞎说。”一人低声呵斥道:“这是龙息之谷,传说龙神在里面沉睡的地方,岂能有什么妖怪?”

    “许是他们惹怒了龙神,受了惩罚吧……”

    宋小河站在树后听着,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薄雾弥漫的山谷。

    她等了许久也不见面前的人散去,反而越聊越起劲,便从树后离开,改了方向,小跑着离去。

    宋小河有些看不清楚梦中的自己最后是跑向了山,还是跑去了别的地方,等她想要追寻时,外面一声嘹亮的鸡鸣,她醒了。

    她满脸的惺忪,揉着眼睛回想着方才的梦,却又隐隐约约什么都想不起来,总觉得这样的梦之前也出现的,可醒来之后忘得一干二净。

    想不起来便不想了,宋小河坐起身,才发现她睡在沧海峰的小屋里。

    回想起昨夜,她那慷慨激昂的发言才刚写了一部分,就被困意击倒,原本想着只趴在桌上睡一小会儿,没想到这一睁眼就到了隔日天亮。

    想来是沈溪山遵守诺言,将睡着之后的她给送了回来。

    宋小河想着,便不自觉扬起一个笑容,下榻穿鞋,刚出门就看见苏暮临正站在院子里,手里掐着一只鸡的脖子。

    显然方才那声凄惨的鸡鸣是从他手里那只发出来的。

    “小河大人,吵醒你了吗?”苏暮临将手里的鸡扔到一旁,而后从院中的桌上捧起一个白玉鎏金盒,兴高采烈地送到她面前,说:“这是有人一大早给送过来的。”

    盒子的正面印着仙盟徽文,金光闪闪,颇为气派。

    “是我的宗服!”宋小河顿时乐了,捧着盒子回了房间,打开盖子一瞧,里面正装着天字级猎师的宗服。

    她将雪色的衣裙拎起来,触手光滑柔软,像是捏了蝉翼一般,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

    也不知是用什么料子织就,上面的每一根丝线都紧密连接,金丝线如游龙般丝滑,在领口衣襟和袖摆修出精致繁杂的图案,往阳光下一放,细细密密地闪烁起来,却又并不晃眼,显得极其漂亮。

    宋小河迫不及待地换身上,尺寸贴合,腰带一束就将她纤细的腰身彰显出来。

    雪色衬肤,将宋小河浓黑的眉毛眼睛和粉嫩的唇衬得颇为明媚鲜亮,打开门,金灿灿的阳光落下来,漂亮得打眼。

    宋小河穿着天字级猎师的宗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耍足了威风。

    没多久就有仙盟弟子前来唤她,说仙盟大殿的授勋要开始了。

    宋小河去屋里拿了木剑,别在腰上,跟着人一同去了仙盟总部。

    总部坐落在群山的正中央,殿前铺了辽阔的石砖地板。

    上回沈溪山八柄巨剑落下来,砸坏的那些地砖都给重新修理,看不出半点损坏过的痕迹。

    仙盟内门的所有弟子,皆聚集于殿前,分等级和派别站着,不同颜色的宗服层层往后蔓延,十数杆迎风招展的旗摆在两侧,硕大的鼓位于旗后,场面看起来颇为壮观。

    青璃站在殿前正中央的位置,左右则是其他两门的门主,再往下就是仙盟各分部的任职之人,站在阶梯上,将地位分得相当明确。

    仙盟中天字级猎师并不多,寥寥几个站在阶梯的右侧,此时授勋仪式还并未开始,气氛不算严肃,阶梯上的人都在低低闲聊。

    不知是沈溪山的模样生得太好,还是宋小河寻找沈溪山的身影颇为熟练,她只往人群里一看,立马就找到了沈溪山。

    他与孟观行站在一处,面上的表情淡淡的,正听孟观行说话。

    即便是站在一众面容俊秀美丽的男女之中,沈溪山依旧是最鲜艳的那一个,从不会被人群所埋没。

    这一眼刚看过去,沈溪山忽而偏头,眼眸一转,隔着遥遥距离与她对上了视线。

    宋小河此刻心虚得很,害怕被人看出端倪,便不敢太明显地去看人,至于他对视了那么一瞬,就赶紧把头低下来。

    带路的女弟子将宋小河带到青璃面前,行了一礼告退,宋小河上前两步,微微躬身道:“弟子宋小河,拜见盟主。”

    青璃莞尔一笑,“既然来了,那便开始吧。”

    随着她的一声令下,大鼓被敲响,所有仙盟弟子同时躬身行拜礼,浑厚的号角声紧跟着吹响,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带着绵长的尾音。

    一弟子举着托盘上前来,上面放着一块洁白无瑕的玉,当间一个耀眼的金色字体:天。

    青璃将玉牌拿起来,笑眯眯地唤着宋小河上前,说道:“六界浮生,向来都以强者为尊,只有凡界有诸多约束己身的规矩,也正是这一条条规矩,才能让生命短暂而脆弱的凡人繁衍不息,经历各种风浪灾难,仍在六界有一席之地,这便是规矩的意义。”

    “此玉牌今日授你,不仅仅是认可你的修为,更是为你日后的行为加上了约束,也意味着你将承担更重的责任,失去了懦弱的资格,成为这万千双眼睛所注视的榜样。”青璃问道:“宋小河,你可愿意接此令牌?”

    声音在宋小河的耳边缠绕着。

    她抬头,看见那块泛着温润光芒的玉牌,忽而想到了从前。

    昔日,宋小河总是穿着内门中等级最低的宗服,站在茫茫人海的最后面,当间隔的距离仿佛千山万水,她要很努力地看,才能看见最前面的台阶上所站着的众人,站着的沈溪山。

    那时候的她,总是想着有朝一日,她能穿越这段距离,走上最前方的阶梯,站在上面,于万众瞩目之下接受天字级猎师的授勋。

    却不承想,真正到了这一日,她竟有些恍惚了。

    约束,承担,万千双眼睛所注视的榜样。

    单单是这几个词,就让宋小河心头压上了巨石一般,沉甸甸的。

    不过这些迟疑都是一瞬间的,宋小河很快抬起双手,以清铃般的声音应道:“小河愿意。”

    青璃将玉牌放在她的手上。

    白色的光芒在她周身环绕,又敛入玉牌中,青璃说:“此后,这块玉牌就属于你了。”

    宋小河拜谢青璃,将玉牌挂在了腰间,随后走向天字级猎师所站的区域,在沈溪山的边上站定,当间隔着半臂的距离,两人谁也没看谁。

    孟观行越过沈溪山,笑着对她道:“小河师妹,恭喜。”

    宋小河回了个笑容,主动问道:“孟师兄手臂的伤可好了?”

    孟观行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手臂,约莫是回想到了当初被砍下手臂的记忆阴影,笑意就有些勉强了,“自然痊愈了,说起来此事还要多谢小河师妹,若非你看出那恶人接了我的胳膊,留他一条性命押回来,我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宋小河有些诧异地看了沈溪山一眼。

    留钟浔元性命和看出他手臂接的是孟观行的人可不是她,她只不过发现钟浔元两只手臂肤色有些诧异罢了,想来又是沈溪山将那些人情塞在了她头上。

    宋小河就说:“不必谢我,按规矩也是该押回仙盟的,孟师兄的手臂没事就好。”

    两人隔着沈溪山说话,当间的人一脸漠然,像是耳朵听不见似的,完全不参与两人的对话。

    真真是做到了宋小河所说的,在外面装作不熟,甚至冷漠到了孟观行都一头雾水的地步,还以为二人吵架。

    不过当着沈溪山的面,也不好多聊,孟观行与她随便说了几句便各自站好。

    像往常的祭仙大会一样,青璃将近半年来发生的大事以及谁人立下的大功一一表彰,而后便是说些鼓励弟子的话,前后用了一个时辰才散伙。

    不过宋小河被青璃叫进了殿中。

    大殿里像之前一样,坐着两门的门主左晔和柳莺莺,青璃站在当中,见宋小河进来之后,殿门就关上了,殿中无比安静。

    宋小河行了一礼,就听青璃问道:“如今梁檀和梁清的魂魄都在你身上,你如何打算?”

    她道:“自然是要送师父师伯去轮回。”

    青璃慈祥地看着她,眸光中有几分嘉许,“先前还担心你去寿麟城之后会受当地人的影响,迷失本心,但现在看来,你倒是玲珑心窍。”

    宋小河默默颔首,道一声盟主谬赞。

    若是之前的宋小河去了寿麟城,那铁定是走不出来的,她拿到双鱼神玉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给师父和师伯造新的躯体。

    可在临行前,沈溪山已经将宋小河从梦中拉出来,所以她才能不被那些“起死回生”所迷惑。

    青璃说:“既然他们兄弟二人魂魄已全,那便给我吧,改日我送去冥界。”

    宋小河先行了一礼,而后道:“盟主,弟子想亲自送师父师伯去轮回。”

    青璃愣了片刻,笑道:“你知道要送往哪里?”

    “弟子不知,还请盟主告知。”

    “你想去送也可以,如今冥界与人界的交界门位于南延一处名唤龙息之谷的地方,中元节时冥府之门大开,届时你将他们二人的魂魄交给黑白无常即可,我这两日就去给冥府传信知会一声,你要赶在七月半之前到达那地方。”

    “龙息之谷……”

    宋小河的心被触动,失神间想起了那个迷蒙的梦境,如厚重的迷雾遮掩,拨不开,看不见。

    当初在前往酆都鬼蜮的灵船上,步时鸢就站在甲板往远处眺望,指了个很远的方向对宋小河说:“这个方向一直向南,有座山谷,名唤龙息之谷。”

    她说:“那是你的宿命之地。”

    那时的宋小河并不知道步时鸢话中的含义,她只以为又是鸢姐在她头上算的死劫。

    如今想起来,步时鸢的卦果然厉害,她到底还是与龙息之谷有缘,要走这一趟。

    宋小河道:“多谢盟主,弟子会尽快启程,于七月半之前抵达南延。”

    “不急。”青璃道:“你才刚回来,先好好休息几日再去。”

    宋小河又行一礼,退出大殿。

    待她走后,柳莺莺忽而开口,“这丫头这么讨人喜欢,沈溪山那小子,当真没有动心?”

    左晔则是满脸的不赞同,“修无情道之人如何能动心?溪山最是懂事,自然会克己奉礼,坚守本心。”

    片刻后,青璃缓声道:“昨日看了他脖子上的断情咒,暂无端倪之像。”

    柳莺莺又道:“会不会是他施法掩藏了?”

    青璃顿了顿,而后说:“那是我亲手下的禁咒,若他当真能掩藏,就表明修为已经在我之上。”

    柳莺莺便不说话了。

    青璃是仙,若沈溪山的修为真到了那般地步,早就飞升了。

    既然断情禁咒暂无端倪,就代表沈溪山确实还未动心,殿中的三人也暗暗放宽了心。

    虽然吧,宋小河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傻乐,但她也有自己的思量和打算。

    不过这打算,倒也不急于一时。

    从仙盟大殿出来之后,宋小河倒没急着回沧海峰,而是慢悠悠地在仙盟前后都给转了一遍,腰间挂着天字级的玉牌,不管走到何处都没人阻拦,畅通无阻。

    可算是把她得意死了。

    转到日暮之时,宋小河正打算回去,孟观行却找上了她。

    两人客套两句,孟观行直接表明来意,“今日我一直都在水牢中审人,那钟浔元什么都不肯说,非要见你一面,我与他磨了许久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会来找你,你若是现在得闲,能否随我去一趟水牢?”

    宋小河欣然应允,路上问道:“不是可以抽魂审问吗?他不说就问不出来了?”

    “寻常情况下还是能审则审,人界现在掌控的抽魂术并没有那么完美,将魂魄抽出来再放回去,人就痴傻了。”孟观行说:“若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不肯招待,也只能动用此法。”

    宋小河这才明了,不再多问,随着孟观行去了水牢。

    沈溪山找宋小河都找一天了,她就好比条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到处钻。

    他去了沧海峰三回,回回都只能看见那个讨打的苏暮临,转来转去找不到人,他便下意识念动了共感咒。

    而后突然想起,共感咒早就不能用了,他正要切断,却听到一道声音传来。

    “你在想什么?”

    有人道。

    沈溪山一听,心说这不是那狗皮膏药的声音吗?

    这才惊觉,原来是共感咒竟然念通了。

    静谧昏暗的牢房里,一盏烛灯挂在墙上,光落在宋小河的脸上,照出她微微走神的眉眼。

    “你方才不是疑惑,先前在樱花林沈溪山为何会突然出现吗?”她答道:“是共感咒,我与他结下了共感咒,只要我们当中有任何一方念通法诀,就能对话,那时我并未怀疑你,只是他念通了共感咒,所以才得知我与你在一处,并非我将他叫来。”

    钟浔元扯了扯嘴角,讥讽道:“好一个修无情道的少剑仙,共感咒都结下了。”

    宋小河语气生硬道:“这与你无关,你不是说要见我,就为了问这个事?”

    钟浔元被双手都被锁链捆住,靠坐在墙边,看起来十分狼狈,有些脏的脸上却勾着一抹笑。

    “这房中没有其他人,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钟浔元道:“宋小河,你当真觉得,沈溪山会为你放弃无情道吗?”

    “什么?”宋小河一愣。

    “你好好想想,若要他放弃千年不遇的卓绝天赋,天之骄子的地位,甚至有可能被青璃驱逐出师门,就为了跟你在一起?如何做选择,恐怕是个人都不会犹豫。”

    钟浔元嗤笑,喃喃道:“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有人生自泥泞,有人生在山巅。”

    宋小河问:“你说这些有何意义?”

    钟浔元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俩更为相配罢了。”

    “你从前是籍籍无名的弟子,而我则是早早被家族遗弃的废子,我们有着相同的出生和遭遇,只有我才能理解你这些年的辛酸艰苦,生在山巅的沈溪山又如何能懂?”

    “他懂这些做什么?”宋小河看着他,眸光出奇地平静,并不为所动,“你想用这些奇怪的话煽动我,没有用。”

    钟浔元道:“你是油盐不进,我早知道这些话于你没用,不过我还有几句,让我说完。”

    “你可曾想过,若是沈溪山当真为你放弃无情道,要面临的是什么?”

    宋小河抿了抿唇,一下就垂下了眼眸,没有回答。

    “他被捧得那么高,人界谁人不认识仙盟沈溪山?口口相传的天才,重铸天梯的希望,他被千百仙门注视着,只等有朝一日打破七千年的枷锁,登上天梯。若是他弃修无情道,那便是从山巅跌进泥里,不仅会摔得筋脉寸断,粉身碎骨,还会被那些曾经捧着他的人踩在脚底,成为仙盟的耻辱,成为一个笑话。”

    “这般骄傲的人,能容忍那样的生活吗?”

    “还是说,你忍心看他被跌落尘埃,沦为废物?”

    第113章 指天破誓沈溪山弃修无情道(四)

    “宋小河, 想必你也清楚,他身上所背负着什么,若是当真为了你弃修无情道, 舍了飞升命格, 届时你才是受千夫所指的那个人。”

    “没人会在意其中原因, 他们只会责怪你让人界飞升的希望破灭, 仙盟与沈氏岂能轻饶你?人界岂能容你?”

    “我可以顶替你成为这个罪人, 只要你想办法将我救出去, 我帮你破沈溪山的无情道, 助你们在一起,如何?”

    宋小河站在阴暗的光下,身子稍稍偏过去背着光, 整张脸都埋在了阴影里, 晦暗不明。

    钟浔元往前探了探身子,想努力看清她的神情, 结果刚一动身上的锁链就响起来,打破死寂的牢房, 也惊动了沉思半晌的宋小河。

    宋小河微微抬眼, 眸光落在他身上, 说:“你还在妄想着逃离吗?”

    说到最后,钟浔元不过是还想再搏一线生机, 不认命, 不等死。

    他若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从年幼时被赶出钟家时恐怕就死了,也不会顽强地活到现在, 到处害人。

    钟浔元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谁不想活着?如果你走到我这一步, 你也不想就这样死了。”

    她认真思考过后点点头,说:“确实,没有人在苟活了那么久之后甘心去死。”

    “不过钟浔元,你没有选择,现在是你作恶被抓,等候审判,没有人关心你想生或是想死,我们都在等一个公道的结果,让你为那些死在你手里的无辜之人,赎罪。”

    宋小河说完这句话,觉得没必要再跟钟浔元聊下去了,她起身要走。

    “其实……”

    钟浔元的声音在牢中响起。

    宋小河脚步一停,临走前回头看了钟浔元一眼。

    他浑身狼狈地坐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双眸显得异常平静,却又好似藏着什么东西。

    他缓缓说:“若是年幼时,我没有被钟家赶出门,哪怕只是做一个平凡的外门弟子,我应当也是像你们一样,刻苦修炼,追逐所谓的大道吧。”

    “只是我没那么好命。”钟浔元笑了一下,一滴泪却从眼角落下。

    宋小河说:“天命不由人,但是非在己。”

    梁檀曾对宋小河说过,这世上每个人的命途都是不同的,或许有些人生来不同凡响,跃众生之上,但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凡且平庸的。

    不公的待遇,也不是堕落和作恶的理由。

    梁檀曾怨恨自己与兄长分明是双生子,却一个是云端上的天才,一个是土里生出的野草,埋怨命运不公。

    但是后来,他也明白人各有命,即便是土里的野草,能够破土而出,得见天光,便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了。

    宋小河从前只会听,却不能懂。

    如今懂了,师父却不在了。

    她与孟观行道别,离开了水牢。

    沈溪山切断了共感咒,一个人站在无人的地方沉默许久。

    宋小河回来之后躲躲藏藏,不愿让旁人看出他们关系亲密,或许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些。

    她眼里的慌张和惧怕,沈溪山看得分明。

    摆明了说,沈溪山弃修无情道是他自己的事和选择,不与任何人有关。

    可世人又怎么可能完全将宋小河摘出去?自古以来,民间所流传的妖妃祸世的故事并不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溪山原本觉得没什么,捧为天上星也好,踩作地上泥也罢,他根本不在乎世人的看法,不在乎那些别人施加在他身上的荣辱。

    他想要什么,便要得到什么。

    可方才从共感咒中听到了那些话,他心中忽而生出了一丝隐秘的惧怕。

    他怕的是宋小河被那些原因所吓退,怕她的选择不坚定,怕她真的因为这些放弃了他。

    沈溪山转身,绷着嘴角满面冷酷,脚步却略显慌乱,朝着沧海峰去了。

    苏暮临觉得回了仙盟之后,日子就过得特别无趣了。

    比如他,一天要扫个好几回院子,倒不是他多爱干净,只是实在无事可做。

    还比如沈溪山,这人已经是今日第四次来沧海峰了,感觉像是脑袋闲出了毛病,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苏暮临坐在秋千上玩,对着走到门边的沈溪山说:“小河大人还没回来。”

    这话是他今日第四遍说。

    却没想到沈溪山听到之后没什么反应,而是径直推开了门,朝樱花树下走来。

    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大好看,苏暮临隐隐觉得危险,一边想着他今日面对沈溪山的态度好像没什么不好吧?一边赶紧从秋千上跳下来,往旁边跑去。

    “你要做什么?”苏暮临紧张地问。

    沈溪山却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坐在秋千上,然后不动了。

    等了好一会儿,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苏暮临,像是当他完全不存在。

    这副样子,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心情不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沮丧之意。

    苏暮临不敢招惹,便也不再多问,瞧着他脸色难看得像是随时就要暴露出凶残本性大开杀戒的样子,苏暮临连这小院都不敢多待,飞快跑了。

    院中的灯也熄了,夜幕降临时皎月作陪,沈溪山的身上披了一层银色光华。

    他像是与秋千融为一体,一动不动,就这样耐心地等待着。

    可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宋小河还是没有回来。

    这个时辰,若是搁在平日宋小河早就爬上床睡觉了,现在却还没有回沧海峰,难不成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

    沈溪山疑问着,再次念动共感咒,却不料这次没能成功。

    这莫名其妙的共感咒,一会儿有用一会儿无用,让沈溪山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又等了两刻钟,宋小河依旧未归,沈溪山便披着月色,独自推开了院门,离开了沧海峰。

    路上他细细一数,从沧海峰走到他所居住的地方,途中要经过三座峰,走过阶梯近五百层。

    数到最后,又觉得没什么意义,于是也不知道到底是隔了多少层阶梯。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

    从前并不觉得这地方小,他天生习惯在比较大的地方活动,所以自己占据了一个山头,连床榻都比寻常人的大很多。

    但今日回来,看见这满院的漆黑,又觉得有几分冷清,不像宋小河住的小院,一盏灯就能够照亮整个院子,什么花花草草都看得一清二楚。

    沈溪山的思绪乱飘,总是东想一点西想一点,好像这样能转移注意力,也能有效地打发时间。

    他走回寝房,却意外发现寝屋的窗子隐隐透出光亮。

    沈溪山心口一紧,当即站在原地,眼眸紧紧盯着窗子的光亮。

    他开始回想今日出门的时候有没有熄灯。

    脚步不受控制地靠近,沈溪山下意识放轻了走路的力道和呼吸,来到门边。

    门开了一条缝,光影从里面透出来,浅浅地落在地上,房中没有任何声音,安静非常。

    沈溪山在这一刻什么都没想,伸手将门推开了。

    随着视线的开阔,更多的暖色灯光漏了出来,他看见自己寝房里摆放着的落地长灯,藏青色的地毯,雕刻了瑞兽的玉屏风。

    还看见正中央的桌子边上,坐着个雪白衣裙的人,她一只手拿着殷红的糖葫芦,一只手扶在膝盖上,用一种非常乖巧的姿势在吃东西,白嫩的腮帮子鼓鼓的。

    沈溪山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她。

    像是听到了动静,她蓦然转头看来,杏眼灿若繁星,猛地亮起来,笑意盎然。

    “你回来了!”宋小河站起来,小跑几步,兴高采烈地迎到他的面前来,立马开始念叨起来,“你回来得也太晚了,我等了你好久,都差点睡着了呢!白日里在盟主面前我不敢跟你说话,大会结束之后又不见你人,我在仙盟转了大半天都没找到你,就想着来这里等你。”

    说着,她又举起手里的糖葫芦,笑嘻嘻道:“这是先前我在寿麟城买的,本来就是给你的,但是那日忙着启程回仙盟,我就给忘记了,方才等你等得瞌睡,我去玉镯里翻了翻,这才想起它。”

    沈溪山没说话,低头看着宋小河。

    说了那么长一段话,也没等到回应,宋小河疑惑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小声问:“你怎么不理我?”

    沈溪山理她了,双手捧住她的脸,低头将一个用力的吻印了上去,动作快到宋小河根本来不及有所反应。

    与先前的吻不同,这次虽然来势汹汹,但并不凶狠,反而带着一股绵绵的柔意。

    沈溪山舔开她的唇,越过牙关,立马就尝到了糖葫芦的酸甜,山楂的清香在舌尖晕染,被他舌头一卷,尽数吞下。

    宋小河微微睁大眼睛,被迫着仰高了头,微微张着嘴,喉咙不断地滑动,吞咽口水。

    薄红染上了她的脸颊,等沈溪山松开之后,她舔了两下唇,欲盖弥彰地说:“虽然我在这里等了许久的确是想要见你,但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沈溪山垂着眸,敛着眼中荡漾的情.欲,在她红透的耳朵上轻轻捏着,“嗯,是我想亲你。”

    他沉浸在其中,有些失控。

    宋小河并未发觉,本来就染上热意的耳朵被他捏一捏揉一揉,就更加滚烫了,白皙的皮肤也烧成了粉色。

    但她手里还稳稳地攥着糖葫芦。

    “你不吃吗?”宋小河一边问,一边自己咬了一个下来。

    沈溪山一把将他搂起来,抱到了窄榻上坐下,将她搁在自己的腿上。

    宋小河有些不习惯,想滑下去坐在一边,却被沈溪山拦住了腰身,将她整个人按在了腿上,而后欺身过去,把下巴搁在她的肩头。

    像是一种依赖的姿势,覆在宋小河的身上。

    “你很累吗?”宋小河嚼着糖葫芦问。

    酸得要命的东西,她吃得津津有味。

    若非那是从她舌尖上汲取的味道,沈溪山是不论如何都不会尝一口这玩意儿的。

    沈溪山道:“一天没见你了。”

    虽然话说得含蓄,并未直接表达意思,但宋小河听出来了。

    她有些羞赧,蹭了蹭他的耳朵,说:“我也想你。”

    “那今晚留下来,一起睡觉好不好?”沈溪山问。

    宋小河笑了笑,又塞了个糖葫芦进嘴里。

    半个时辰后,满嘴“想你”“喜欢你”的宋小河将黑袍披在身上,小脸藏进帽兜里,只露出一双东张西望,做贼心虚的眼睛,然后鬼鬼祟祟地乘着夜色离开了沈溪山的住处。

    沈溪山对此颇为不满,临走时缠了她好一会儿,嘴都要咬肿了才放人。

    授勋大会一过,仙盟里的天字级猎师又增加了一个。

    宋小河再也不是需要每日都去上课的小猎师了,每日的时间都清闲无比,宋小河不是去前山溜达,就是钻进万书阁里找书看。

    当然,她找的不是什么话本子,而是正儿八经的符箓书籍。

    如今师父师伯都已经过世,魂魄还在长生灯里养着,时不时亮一下表示他们还好好的,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了。

    这世间已经没有了梁清和梁檀二人。

    只是风雷咒是梁清毕生心血,生前他就希望梁檀能够将风雷咒学会,梁檀没能做到,曾将希望寄托在宋小河的身上。

    宋小河先前只想学剑,现在却捧着书一坐就是一整天,不断练习着风雷咒的画法。

    就算她学不会别的符箓,把风雷咒学会也好,如此便能传承下去。

    白日几乎见不到沈溪山,不仅仅是宋小河有事,沈溪山也没闲着,除却他自己的事之外,青璃还给他分配了许多算不上危险,但是有些麻烦的任务,有时候能缠住他三四日抽不开身。

    于是跟宋小河的见面,就只能在夜里了。

    宋小河的床榻小,睡不下长手长脚的沈溪山,于是每回到了深夜他都要被赶,出远门的时候一回头,眼神满是幽怨。

    宋小河就闭着眼睛,“快走吧快走吧,从小路偷摸地走。”

    苏暮临成了最闲的一个,闲到学习梁檀去别的山头偷鸡,左右手各提了一只,回来之后还感慨道:“我终于知道小梁师父以前为什么喜欢跑去偷鸡了,实在是山头太过无趣。”

    钟浔元的审问也结束了,那只魔兽是他从妖市中买的消息,之后用了很多人的命将其唤醒,藏在了那座山头里。

    他与关如萱计划着先破沈溪山的无情道,待他散了八成修为,必然会死在魔兽的爪下,但计划并不顺利,沈溪山的无情道没破,后来的阵法似乎对他也没什么效用,加上半路杀出个宋小河,魔兽就这样被斩杀了。

    而鱼皎,他自始至终都只是想给师娘打造完整的躯体,恢复她的双手和双脚,因此走上了害人的道路。

    此三人皆是抽道骨,轮回三世不得入道途,关如萱余生囚禁在仙盟的牢狱之中,鱼皎与钟浔元以及吴智明三人,则处死偿罪。

    而关家也被一并牵连,关如萱的爹原本在审门任职,也受了惩处,连同整个关家都被仙盟抄了个一干二净。

    关氏掌家及其他长老等亲属一概折仙骨,废了毕生修为,带回仙盟继续审问。

    当初是众仙门联合起来与关氏订下约定,仙盟对此事追查到底,牵连颇多,更是重点审问究竟是谁在背后算计沈溪山。

    只是当初给吴智明传消息的人实在太过神秘,那阵法也无处可寻,仙盟不论怎么审问,都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此事也就暂时搁置。

    千家仙门之中,关氏被除名,三代之内不得入道,其他参与其中的仙门则被没收了大量灵石仙药,并挂上了三十年之内不得招收新弟子的术法警字牌。

    宋小河听说之后一阵唏嘘,想着这关家为了不让家族落没,想尽办法害人,没想到最后反而加快了落没的速度,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一连串的处罚降罪,连同先前的寒天宗和钟氏一起,仙盟大动干戈,趁此机会将仙门整治了一番。

    自然就引起了众多仙门强烈的不满,认为仙盟借故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于是不少矛盾在地方仙盟分部频发。

    当然这些火焰也烧不到仙盟总部,宋小河听了消息之后,比较关心鱼皎的师娘,杜雨瑶的双手和双脚。

    因为当日沈溪山说可以恢复,所以鱼皎才认降。

    问这话的时候,沈溪山正抱着她啃,从耳朵到雪嫩的脖子都留下了一串红痕。

    这些日子只能在夜晚见面,且只能相处一会儿,让沈溪山大怨气如死了几百年的老鬼一样疯涨,他不再只满足亲亲宋小河的嘴,连带着脸颊,耳朵,脖子,都要遭他牙齿的挞伐。

    但他下嘴不重,留下的痕迹不会过夜。

    就这,宋小河还不专心。

    他不满地抬头,怨气直冲云霄,“想这些无关紧要的做什么?”

    宋小河的衣襟微微敞开,锁骨上都有一圈轻微的牙印,面容通红,像是大片的红霞落在上面,眼眸也湿漉漉的,俨然一副坠入情潮的模样。

    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不相干之人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她看着沈溪山皱眉的模样,有些犯怂,怕被他按着啃好久,于是去捏他的手指,说:“我就是好奇嘛,你就告诉我吧。”

    沈溪山瞥她一眼,“鱼皎死了,双手双脚自然就能结在她身上。”

    “啊?”宋小河吃惊地瞪大眼,“但那是男子的手脚啊。”

    “医仙阁有位老医师,能塑骨换相,他先前欠我个人情,我便要他将鱼皎的手脚敲碎了重塑,接在他师娘身上正合适。”

    沈溪山将她抱起来,岔腿坐在自己的腿上,面对面的距离让两人更近不少,宋小河扭着身隐隐有躲的想法,沈溪山却抱得很紧。

    宋小河低着头往下看,就能将沈溪山的眉眼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脸实在是生得精致,从骨到皮,无一不是美的。

    但一双眉毛却相当有少年的英气,就半点不显得他面容阴柔,反而俊俏得惹眼。

    尤其是生在双眉之间的那一颗血红的朱砂痣,将沈溪山衬得如天神一般,半点不染凡尘。

    只是他眼眸里都是欲,于是就从云端落了下来,披上了暧昧的光彩。

    那股欲扯不断理不清,也一并将宋小河给纠缠住。

    她用指腹轻轻点了点他眉间的红痣,顺着英气的眉毛往下,落在漂亮的眼睛上。

    沈溪山不动,乖乖任她抚摸,喉咙滚了又滚,眸色暗沉。

    “宋小河。”他低声唤道。

    沈溪山身上最能表达情绪的地方,是眼睛。到了嘴上反而没有那么多话,不会像宋小河那样,十分坦荡地在别人面前轻易承认她的喜欢。

    是以,他每一声宋小河,其实就是在说喜欢。

    宋小河弯眸笑了,低头在他唇边落一个吻。

    烛光明亮,在地上映了少年少女拥在一起的影子,铺了一地旖旎春色。

    偶尔闲下来,在房中独处的时候,沈溪山也有短暂地反省过。

    这无情道确实是让他修得稀巴烂。

    不过这反省持续的时间非常短,短到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个念头。

    难得偷了半日闲,沈溪山拎着糖,准备去找宋小河。

    路上却碰巧遇见孟观行,他见孟观行还没看见自己,马上掉转脚步往回走,却还是没逃过。

    孟观行喊着他追了上来,叹道:“年轻人腿脚就是麻利,走得这么快。”

    沈溪山微笑着看他,“我有事在身,脚步难免快了些,孟师兄莫怪。”

    “过个几日就要走了,你手头上的事还没忙完啊?”孟观行惊讶道。

    “走?”沈溪山问:“去何处?”

    孟观行满脸疑惑,“你不知晓此事?小河师妹要去南延,亲自将她师父和师伯的魂魄送去转世,盟主指派我同行,难道没安排让你也去吗?”

    沈溪山的神色顿时沉了下来,连一个勉强的笑都没有。

    因为他的的确确,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何时的事?”他问。

    “十几日前了。”孟观行说。

    宋小河十几日前就已经打算前往南延,却压根没有向他提起。

    那就说明,她根本就没想过要他同行。

    宋小河要撇下他,自己走了。

    沈溪山光是想到这,肺都要气炸,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半个月里,他每晚都会与宋小河见面,与她亲昵许久才分别。

    却没想到她早就计划着离开。

    沈溪山气得呼吸都不顺,独自在房中坐了许久,待所有情绪落下之后,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宋小河嘴里的喜欢,有几分真?

    又或者说,这份喜欢,在她的心里吗?

    沈溪山心里头长出荆棘,爬满了整个心腔,几乎要被这些莫须有的念头刺得鲜血淋漓,但他又想着,或许宋小河会跟他说,只是现在还没出发,所以没说罢了。

    他想,我可以再等等。

    四月眨眼便过,进入了五月。

    宋小河的生辰到了。

    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在仙盟过完生辰再启程,送师父去转世。

    把这当做师父陪伴她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宋小河的生辰是五月初四,端阳节的前一日。

    虽然梁檀总是带着宋小河过苦日子,还放任她在泥巴里打滚,自己坐在旁边笑,但每回到了生辰,宋小河就会被他整理得干干净净,穿上新衣裳,然后他再去山下买一桌好菜回来。

    先前还有人说,你家小孩儿的生辰跟端阳节就差一天,何不并在一起过算了,作何分开?

    梁檀道:“并在一起小孩儿不乐意。”

    其实宋小河并未表达过不乐意,是梁檀不愿意将她的生辰跟端阳节并在一起。

    他喝多了,摸着宋小河小小的脑袋,说:“本来没爹娘就够可怜了,生辰还不给过,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可怜的小孩儿?”

    梁檀也是自幼没爹娘,但他没有这么可怜,他有一个总是事事处理得妥帖周到的兄长。

    今年生辰,宋小河得自己下山去买了。

    她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墨色的衣裙,四条小辫落在肩头,腰间挂着双鱼神玉,配着一把木剑,是很普通的装束。

    但她眉眼生得好,杏眼盈盈,鼻头小巧,唇色粉嫩,貌美之中带着未脱的稚气,澄澈干净。

    她带上从苏暮临那里拿来的银两,推门而出。

    迎面便是夏日的晨风,凉爽无比。

    樱花树摇曳,落了满地的花瓣,朝阳初升,遍地都是璀璨的金光。

    沈溪山就坐在院中,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往院门外扔,濯雪就撒开四条短腿奔出去,将那东西叼回来送到沈溪山的手边。

    苏暮临隔得远远的,坐在院子的角落。

    宋小河推门的动静被两人同时听到,转头看来。

    “你怎么来了?”宋小河满眼惊讶。

    沈溪山站起身,宋小河才发现他今日也穿了常服,赤红的衣袍落在身上,衬得唇红齿白,颇有几分世家小少爷的贵气。

    他道:“今日你生辰。”

    宋小河更为震惊,“你记得?”

    沈溪山脸色一沉,“我难不成有个猪脑子?”

    “哎呀,做什么自己嘛?”宋小河笑眯眯地走过去,说:“我想起来了,先前在酆都鬼蜮里,我确实说过我的生辰在何时。”

    沈溪山的神色马上缓和,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长盒子,递到宋小河的面前,“你的生辰礼。”

    宋小河大喜过望,开心得合不拢嘴,这还是她头一回收到除却师父以外的人送的生辰礼。

    况且还是沈溪山送的。

    她扭捏了一下,“这多破费呀。”

    然后立马接下了长盒,走到院中的桌前。

    这盒子通体漆黑,描着金边,上下两头都有圆圆的,好似铜板大小的徽文。

    她猜测这是沈氏的族徽。

    盒子上有个玉扣,宋小河打开之后掀开了盖子,一柄细长的剑就出现在视线之中。

    剑柄是墨玉打造的,剑身泛着明亮的光芒,像是经过成千上万次的锤炼,才有了如此光滑工整的剑面,和锋利无比的剑刃。

    宋小河瞪着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握住剑柄,将这把剑整个拿起来。

    入手并不沉,比寻常的剑要短上几寸,与她腰间的木剑差不多的长度。

    墨玉光滑,捏在手中有一种温凉,剑身泛着盈盈光芒,玉柄下方雕刻着三个字——宋小河。

    这是一把专门为她打造的剑。

    “你身上的木剑脆弱,在很多时候的战斗都不能用,力量一旦过强就会折断,你需要一柄真正能用来战斗的剑。”沈溪山说:“这把剑适合你。”

    宋小河来来回回地抚摸着剑身,眼中的喜欢溢于言表,甚至不舍得大力挥舞,像对待珍宝一样。

    “任何武器入手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你在山上闲来无事,多用它练练剑法。”沈溪山又道。

    宋小河低头看了剑许久,说:“我要给它取个名字。”

    沈溪山道:“你说。”

    “昼明。”宋小河的指尖从剑上滑过,抬头看沈溪山,满心的欢喜,“就叫昼明!”

    沈溪山的剑叫朝声,她的剑叫昼明。

    是昭昭天日,新生和希望,是光明。

    沈溪山赞道:“倒是会取名字。”

    宋小河笑着将灵力注入剑中,只见剑身嗡嗡震颤,随后化作红光,在她手中消失。

    苏暮临在边上看了许久,也磨磨蹭蹭地凑上来,将他的礼物奉上,“小河大人,祝你生辰吉乐。”

    是一个碧绿的圆珠,在日光下泛着油润的光。

    “这是什么?翡翠?”宋小河接下看了又看,觉得不像是翡翠。

    “是狼神之眼。”苏暮临道:“你在夜间不是看不清楚嘛,将这个戴在身上,就能夜视清晰,不过只有一只眼,因为另一只眼睛在阿姐身上。”

    宋小河诧异道:“这是你们族里很珍贵的宝贝吧?”

    苏暮临说:“以前是我族至宝,但是后来家族落没,这些玩意儿也什么用了。”

    沈溪山故意找茬,“没什么用的东西,就送给她?”

    苏暮临眼睛一瞪,“不是!虽说没什么用,但也是我族至宝,我想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小河大人!”

    宋小河原本不想收,觉着这个东西太过贵重,但苏暮临看起来一副她若是不收就要哭得晕厥过去的样子,她犹豫片刻,还是收下了。

    她许诺,“日后我送你个更厉害的宝贝。”

    苏暮临乐得手舞足蹈,开心得不行。

    沈溪山看着她,问:“你要出去做什么?”

    “下山买东西。”宋小河随口答了,将狼神的眼睛收入玉镯中,抬头冲着他笑:“跟我一起吗?”

    虽是一句简单的邀请,但还是让沈溪山嘴角攀上了笑,他回:“当然。”

    第114章 指天破誓沈溪山弃修无情道(五)

    “如今人族式微, 长达七千年的压迫之下,许多凡人已经丧失了飞升的斗志,荣耀与地位的争执让邪恶滋生, 同族相残成了常态, 前有梁颂微, 后有沈溪山, 下一个就会是你。”

    青璃坐在高座之上, 目光平静地看着站在殿中的人, 缓声道:“宋小河, 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亲自前往南延?”

    宋小河抬手行礼,坚定答:“弟子决心已定。”

    “好, 这一路怕是危险重重, 难以安宁,我会分派仙盟之人护送你。”青璃顿了顿, 而后接上后半句,“但沈溪山不能去。”

    宋小河一怔, 一时间竟没能应答。

    青璃道:“他方死里逃生, 侥幸无恙, 若是再将他置于危险境地,仙盟对沈氏也无法交代, 所以此行他不能陪同, 小河, 你可有异议?”

    她的声音温柔,但语气中有一股不容忤逆的威严。

    宋小河抬头看向青璃。

    好几次来这大殿之中, 她都看见青璃坐在前面的高座上,总是居高临下地看人。

    这便是仙与凡人的差距, 哪怕她再和蔼可亲,所下达的命令也是不容置疑的。

    宋小河低下头,恭敬答道:“弟子知晓。”

    青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沈溪山与她一同前往南延。

    但沈溪山又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他有时候表现出来的恶劣,让宋小河都觉得心惊。

    若是将此事告知沈溪山,他或许还真的有可能忤逆青璃,犯下大错。

    所以宋小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此事告诉他,现在白日里基本与他见不到面,届时收拾行李抬腿一走,等到夜晚他发现时,她已经走出老远了。

    不过是一趟与师父的道别之旅。

    宋小河心想,虽然没有沈溪山的陪伴会有些孤单,但她自己应当是能走完这趟旅程的。

    “宋小河,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沈溪山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宋小河的思绪,她回神,赶忙道:“咱们到了?”

    抬眼一看,前方便是零零散散的房屋,众人挑着锄头扁担来往,偶尔几人赶着牛车而过。

    这便是仙盟山脚下的城镇,虽并不繁华,但该有的东西也一应俱全,仙盟弟子也大多都是来山脚这些城镇采买。

    梁檀大约经常会来这些地方,但他多是来打闲工赚取银钱,所以从不带宋小河。

    去年宋小河头一回下山,扛了一杆旗假装算命的进城,便是在这遇见了步时鸢。

    这里还如宋小河一年前来的模样,没什么变化,三人施了点小法术,掩盖了原本样貌,扮作寻常人入城。

    她要买的东西并不多,左右不过是一些吃食,但还是将城中的街道都逛了一遍,有时候碰见什么成衣店,糕点铺就停一停。

    梁檀偶尔会向宋小河讲起山下的世界。

    卖糕点的老婆婆每回都会喊住路过的梁檀,将昨日剩下的糕点包起来给他,原本他还以为是这老婆婆心善,没想到是想把她那死了丈夫还带两个孩子的寡妇女儿嫁给他。

    成衣铺的老板娘生得丰腴貌美,年过四十还风韵犹存,见梁檀来买衣裳总会给他便宜几文钱,后来梁檀一问,才知那老板娘觉得他长得像自己外地求学的儿子,气得梁檀再没去那家买过。

    打铁铺的老头吝啬且心眼小,每回都要以各种理由要梁檀多劳作些,但是却在每年过年时给梁檀送一块好肉,一壶好酒。

    宋小河从城中走过,看见了师父口中的那些人,他们像寻常一样,做着自己的买卖,过着自己的生活。

    或许他们也会疑问,为何那个叫梁檀的年轻人没再来了。

    得到答案之后,也不过是一声唏嘘轻叹。

    宋小河走得累了,最后学着师父买了一壶酒,然后回了仙盟。

    沧海峰的小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供梁檀和宋小河师徒二人住了那么多年。

    院中的桌子摆满了菜,都是宋小河喜欢吃的,她坐在当间的位置,左右是沈溪山和苏暮临。

    今日是宋小河满打满算的十八岁,她的面前摆着小酒杯,里面倒满了酒。

    酒杯的边上放着长生灯。

    梁檀爱喝酒,大多时候都有分寸,但偶尔也会喝得大醉,宋小河在边上看他喝时,总想尝一尝。

    但梁檀说这是大人才能喝的东西,要等宋小河长大才能喝。

    每每这个时候,宋小河都会问,“那我几岁才算长大呢?”

    “十八岁。”梁檀说:“待你十八岁,师父就给你买酒喝。”

    宋小河今儿是高兴的,有一桌好菜,一壶好酒,还有喜欢的人和亲密的朋友陪伴在身边。

    琉璃灯照亮了整个小院,几人身上都落了明亮的光芒,一时没人说话。

    宋小河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先是闻了闻。

    买的是桃花酿的酒,味道并不刺鼻,有一股很浓郁的花香,似乎泛着甜甜的味儿。

    她学着师父的模样将酒杯举起来,对沈溪山和苏暮临道:“来来来,碰个杯子。”

    两人就各自将酒杯端起来,伸长手臂,在中间的位置碰了一杯。

    只听杯声脆响,沈溪山率先收回了手,那小小的酒杯端在指尖,被他很轻易地一口喝光,除却唇上染了湿润的酒液之外,面上没有半点变化。

    宋小河咽了两下口水,想问问他味道怎么样,就觉得会露怯。

    反正就被都端在手里,她直接尝一尝就好。

    如此想着,她干脆学沈溪山的模样,将酒杯里的液体一股脑倒进了口中。

    闻到的是花香,入口却像淬了火的刀子一样,立即在她的舌头和喉咙里面烧起来。

    宋小河又喝得急,当即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沈溪山伸手,在她背上顺了几下,看着她从脖子到耳朵迅速染上了浓重的红色,咳得眼眸湿润,为这一口酒吃了大苦头,也没说话。

    苏暮临道:“小河大人,这酒看起来挺烈的,你喝的时候可得慢点了。”

    说着,他伸出舌头往酒杯里舔了一下,舌尖勾着那么一丁点的酒液往嘴里送。

    沈溪山见了,想一筷子砸死他。

    宋小河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脸色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好难喝。”

    沈溪山道:“酒是穿肠的毒药,爱喝的人嗜之如命,不爱喝的人自然觉得不好喝,吃点东西,否则你的肚子会不舒服。”

    宋小河赶紧捞起筷子,开始品尝她买的那些美味食物,至于那壶桃花酒,她没再喝一口。

    甚至觉得它放在桌子上碍事,给拎到了脚边放着。

    越吃到后面,宋小河看起来就越开心,她甚至一边嚼着东西一边哼起小曲儿,白皙的脸蛋上染透了绯色,似乎因为那一口急酒,情绪高涨不少。

    苏暮临问:“小河大人,听说凡人过生辰都是要许愿的,你许了什么愿望?”

    沈溪山显然也好奇,他侧头看着宋小河,想听她如何回答。

    宋小河神神秘秘道:“自然不能跟你们说,若是说了就不灵验了。”

    苏暮临也不追问,只道:“我希望小河大人能快点恢复龙身,届时跟我去魔界走一趟,就再也没有人看不起我,欺负我了。”

    宋小河一拍桌子,气壮山河道:“别等以后了,我明日就跟你去魔界!”

    苏暮临惊喜地瞪大眼睛 ,“当真?!”

    “自……”自然二字还没说完,宋小河的嘴就被下了个噤声咒,没能成功应允。

    苏暮临怒视沈溪山,“你干什么?为何不让小河大人说话!”

    沈溪山道:“你拎着你的狗碗到别处吃去,我有事与她说。”

    苏暮临大怒,站起身撸起双袖,打算跟沈溪山拼了,怎么说也要捍卫他身为狼王后裔的尊严。

    只是对上沈溪山淡漠的眼睛时,他又飞快地认怂,捧着自己的碗溜了,临走时还要倔强地为自己挽回些面子,“我这是狼碗。”

    宋小河看着苏暮临跑远,转头问:“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啊?”

    她吃得很像,嘴巴一圈都油乎乎的,像是给唇染上了蜜一样,又粉又亮。

    沈溪山看了她一会儿,拿出个锦帕往她嘴上蹭了几下,说:“没什么,就是嫌他聒噪。”

    宋小河不止一次地发现苏暮临十分畏惧沈溪山。

    一开始他完全就是沈溪山的狗腿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现在也没差,他几乎不敢忤逆沈溪山的话。

    但宋小河也没发觉沈溪山打过他或是什么,按理说不至于怕到这种程度。

    再且说沈溪山平日里大部分时间,性子都是很稳定的,不会发怒或是失控,他出手打人的次数寥寥无几。

    宋小河想了一会儿,注意力就转移了,将桌子上的菜吃得七七八八,撑着圆滚滚走出了院门,行了百来步,跟沈溪山在一处柔软的草地坐下来。

    两人并肩而坐,宋小河喝了那口酒虽然不至于醉,但意识也有些迷糊,身上泛着热意,嘴边一直带着笑容。

    她歪在沈溪山的肩头,将上半身的力量都靠过去,怀里抱着长生灯,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

    纷纷扬扬的樱花瓣飘过来,漫天的繁星和月亮相互作陪,天穹之下,少女摘下一颗糖山楂,送到少年的嘴边。

    沈溪山看了她一眼,顺从地张开嘴,让她将山楂送进口中。

    入口是甜的,但一咬开就又酸得要命,口腔中疯狂分泌口水。

    沈溪山脸上没什么变化,慢慢地嚼着山楂,满口的酸。

    宋小河自己也吃了一颗,龇牙咧嘴,“这个好酸,比之前买的要酸得多!”

    沈溪山用拇指在她脸颊上蹭了一下,揩去她不知道在哪里蹭的灰尘,“不喜欢吃就扔了。”

    宋小河可不舍得扔,但她自己又无法吃完,于是自己吃一颗,就喂沈溪山一颗。

    沈溪山吃得很沉默,没有多余的话,似乎有些心事。

    但有些喝多的宋小河并未察觉。

    一串糖葫芦吃完,宋小河就靠在他的肩头不动了,像是睡着一般静谧。

    但他听着呼吸声,知道身边的人还清醒着,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出口,“宋小河,你没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宋小河酒意上头,晕晕乎乎,说:“有啊。”

    沈溪山心中一跳,偏头看她,这个角度也只能看见她缓慢眨动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子,“那你说。”

    她磨蹭了一会儿,而后才开口,“我最喜欢小师弟了。”

    像是非常随意的一句话,从嘴里顺出来一样,没有半点认真的样子。

    但仍然让沈溪山心跳乱了节拍,他想听的不是这句,却又很喜欢她说的这句。

    说完之后,宋小河就又安静了,呼吸开始沉重,隐隐似要睡着。

    沈溪山再次开口,“说完了?没有其他的吗?”

    宋小河说:“我许了三个愿望。”

    “什么?”

    “第一个愿望,是希望师父和师伯转世之后仍然能够在一起,来世一切顺利。”

    第一个给师父,情有可原,沈溪山问:“第二个呢?”

    宋小河伸出第二根手指头,“第二个是希望我能越来越熟练地掌控业火红莲的力量,在仙盟里步步高升,再也不会让别人看不起我。”

    “不错的愿望。”沈溪山客官评价道:“最后一个是什么?”

    宋小河添了根手指,声音慢慢弱了下去,“第三个愿望,就是希望你能一直站在云端之上,别掉下来。”

    沈溪山听后,沉默好半晌,才开口,“那就意味着,我要一直走在这条通天道途中。”

    只是他方才想得入神,都没发现在他沉思的时间里,宋小河已经睡着了,呼吸沉稳。

    到最后她也没说。

    沈溪山心想,宋小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他。

    她希望他一直站在云端,就意味着她不希望他放弃无情道,放弃飞升的命途。

    正因如此,他才出奇地愤怒。

    他坐了许久,直到宋小河的脑袋从他肩头滑下去,清醒了些。

    她揉着眼睛,抱着灯起身,说回去睡觉,向沈溪山告别。

    沈溪山没应声,看着微醺的宋小河迈着摇晃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小院,进了房中。

    天地安静下来,没有光亮的草地上,沈溪山的身影显得格外阴郁。

    当晚回去,沈溪山破天荒地做梦了。

    他本身就少眠,以前忙起来的时候,三四天才会睡一觉,现在倒是睡得频繁了,但时辰不多,就更别提做梦什么的了。

    但这次,他却沉溺在梦里。

    先是梦见宋小河穿上了一袭火红的嫁衣,上了钟家的花轿。

    沈溪山站在路中将花轿拦了下来,喊宋小河出来,花轿里却没有动静。

    他暴怒之下,先是一拳打死了在前面迎亲,又吱哇乱叫的钟浔元,然后上前将宋小河攥住手腕一把拽了出来。

    她神色冷漠无比,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沈溪山,说:“沈溪山,你一个修无情道的人,这是在做什么?你终究要飞升,享长生寿命,我却只是个凡人,我需要找道侣成亲生子,共度一生,这些你能给我吗?”

    “我能。”沈溪山说:“我可以放弃无情道。”

    “你别傻了。”从未见过的表情出现在宋小河的脸上,她嘲讽地笑起来,“你是青璃上前苦心栽培的弟子,更是沈氏寄予厚望的血脉,全天下的人都等着你渡劫,你却说为了我放弃无情道?你是想让我被天下人辱骂?想让我被沈氏追杀,被逐出仙盟?”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梦中沈溪山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却不知为何,还是被她轻易拂落了手。

    一转眼,她头上长出了幼小的龙角,眼眸混入了金色,眉眼满是冷霜。

    “我要去追寻我的道。”宋小河说:“今后你就踏踏实实地走着飞升的修仙路,我则去寻我的真身,我既是龙神,又怎会在你一个小小凡人身上动心思。”

    怒火烧得沈溪山心肺灼痛,最柔软的地方被捅上了火刀。

    他觉得愤怒无比。

    可想着,若是以后的日子里,当真没有了宋小河这个人的存在,当真无论如何也留不住她离开的脚步,沈溪山又觉得每一口呼吸都是痛的。

    沈溪山盯着她,咬牙道:“你说了最喜欢我。”

    宋小河讽笑道:“嘴上的话,不是动一动唇舌就能说了?我今日说喜欢你,明日说喜欢旁人,这有何难?”

    “你怎么能骗我?”沈溪山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意,沉声问。

    “骗你又如何?”宋小河语气随意道:“你也不是没骗过我啊?礼尚往来。”

    宋小河说完这句话,转身就离开。

    暴虐的戾气在沈溪山的心口如决堤的洪水,剧烈地翻滚着,他尝试压制,却轻易失败。

    然后他猛地睁开眼,脱离了梦境,坐起身时,后背已是大汗淋漓。

    隔日清早,尚是辰时初。

    宋小河站在仙盟大殿之中,身边是苏暮临,孟观行,以及杨姝等几个仙盟猎师。

    这次护送宋小河的队伍并不算厉害,一是因为宋小河现在的实力强劲,自保足矣,二则是行动暂时属于保密阶段,太多人一同出行很容易引起注目,为确保此行顺利,自然是隐藏行动路线。

    青璃坐在上方,左晔与柳莺莺在下侧,三人对几个猎师都叮嘱了一遍,说来说去,左右不过路上小心。

    趁着时辰还早,青璃便让几人上路。

    宋小河行了拜礼告辞,转身正要走,却见原本闭着的大门忽然开了。

    只见沈溪山一袭黑色衣袍,长发高高束起,面容清冷地站在门口。

    青璃一见他,心中就隐隐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她皱眉道:“沈溪山,你何时学了这不召擅闯的规矩?”

    见盟主动了微怒,殿内寂静无比,一时间没人敢说话。

    看见他的那一刻,宋小河就开始有些害怕了,她紧张地咬着指甲,心中大呼他为何找来这里?

    沈溪山没有穿宗服,长发也一反常态地束起来,精致的眉眼显得相当锋利。

    他冷着脸走进来,路过宋小河的时候,只给了一个非常冷漠的眼神。

    “溪山……”孟观行唤了他一声,有阻止的意思。

    但沈溪山没有任何停留,越过众人走到最前方,微微仰头看向青璃,声音清朗沉静,“师父,让他们离开。”

    青璃猛地拍了一下座椅,霍然起身,“你还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我不是叫了你一声师父?”沈溪山反问。

    “这么多年的规矩,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青璃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他。

    左晔连忙站起来打圆场,“盟主,且先不要动气,溪山向来尊师重道,规矩守礼,恐怕当真是有急事才会如此。”

    青璃冷笑一声,“再是如何天大的事,连师父都不放在眼里了?”

    “所以我早就说过,”沈溪山道:“我不是学那些礼仪的性子。”

    “还未飞升便无法无天!将来若是登上仙途还得了?”青璃重声喝道:“给我跪下!”

    仙威瞬间在整个大殿之中扩散,殿中的所有人,包括左晔与柳莺莺在内都感受到了无比强大的威压,跪在地上。

    宋小河早就吓得不行,麻溜地跪在地上。

    别看她平日里跟梁檀吵吵闹闹,但骨子里还是守礼的乖孩子,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乖巧的,从不敢明目张胆忤逆师父,更别说是青璃了。

    而现在的沈溪山,却像是明晃晃地挑衅青璃的威严。

    那是仙盟盟主,也是他师父,他却丝毫不惧。

    所有人都跪下,沈溪山一人却还站得笔直,腰杆都没弯一下。

    青璃的双眸中难掩震惊,再一声重喝,“沈溪山!”

    仙威又压了一层,殿中其他人都被压弯了脊梁,沈溪山仍旧是站着的。

    “既然师父不想让他们出去,那便趁着人都在,我就直说了。”沈溪山目光平静地看着青璃,说:“我要弃修无情道,”

    “什么?!”满堂哗然,左晔即便是低着头,也大喊出声,惊道:“溪山,你在闹什么玩笑?!”

    “简直放肆!我看你今日是昏了头脑,开始胡言乱语了,来人!”青璃大喝一声,门外进来四个守门弟子,她道:“将这逆子压下去,关入水牢反省!”

    四个弟子一进门就被仙威压跪在地,面面相觑,一时没敢动弹。

    倒不是不听青璃的指令,只是这要制服的人可不是寻常弟子,乃是仙盟的金字招牌,砍妖魔像砍瓜切菜,换了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宋小河用双手撑着身体,压在脊背上的力量越来越强,她的额头几乎要贴在地上。

    “沈溪山”宋小河咬着牙道:“你不要……”

    后半句没能说出来,她就岔了气儿,脑门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沈溪山置若罔闻,眸色冷漠,轻声问:“我根本不在乎什么人界气运,六界平衡,他人的命途兴衰,生死存亡,与我有何干系?”

    “这么多年我悉心的教导,竟教出来你这么个冷血无情,毫无担当之人!”青璃气得脸色铁青,似乎下一刻就要一掌拍死沈溪山:“人间重任在身,你竟只顾一己私欲,你身上背负了多少期望你自己难道不清楚?这仙盟,这沈氏,都倾尽心血栽培你,可不是为了让你自毁道途!”

    “我的担当,不是给天下人。”沈溪山淡声道:“生死由我,贫富贵贱自当由我。”

    要说栽培,其实也没有多少。

    沈溪山的天赋强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任何法术上的事都是一点就会,他看一门书便会学一门术法,所以他不仅剑术卓绝,同时符箓运用得极好,法阵也认得全乎,不管是什么,都能运用自如。

    只是他的诞生,带给了人界和天界前所未有的希望。

    沈溪山定然是能飞升的。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沈溪山会站在青璃面前忤逆师命,要弃道自毁。

    “我原以为,你不过是生来受尽宠爱,养成了恶劣的性子,但本性是善的,有宽广的心胸,为天下人谋气运。”青璃看着他,冷声道:“却不承想,你根本就是一个极度自私自我之人,人间万千性命,抵不过你一缕私情。”

    这话落在宋小河的耳朵里,像是一根根针落在心头,密密麻麻地痛起来。

    她想站起来大声反驳青璃,双臂用力挣扎,却始终抬不起头颅,张口也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气声,说不出话来。

    沈溪山听闻,却莞尔一笑,半点不在意,只说:“这天下当然有为大义舍身,为浮生舍命,一心奉献自己的人,但不是我;当然也有刻苦修炼,克服万难,哪怕舍弃一切也只求飞升之人,那也不是我。”

    “我沈溪山既生于世间,就只存在我想如何,不存在你们想我如何。”

    他似乎觉得说这些也就够了,一抬手,召出通体白色的朝声剑,用力往地上一插,顷刻间释放出滔天的金色光芒,形成屏障,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其后他念动法诀。

    “住口!”青璃大怒,抬手挥出猛烈一击,刺目的青色光芒仿佛带着万吨的力量,重重撞上沈溪山以剑展开的屏障上。

    巨浪在殿内翻飞,高大的柱子都出现裂痕,所有人同时运起灵力抵御,仍是有些弟子受了内伤。

    宋小河释放灵力护身后,身上的仙威顿时小了许多,让她得以抬起头来。

    这么一看,沈溪山用剑召出的屏障正面受了青璃暴怒一击,却完好无损,完全没有影响到站在光幕之中的他。

    也不知道他念动了什么法诀,天空迅速暗下来,狂风乍起,在敞开了门的殿堂之内疯狂流传。

    青璃见一击不成,接连出手,四五下打在沈溪山的屏障上,竟是没碎。

    她心中大震,眉眼凛然,掩不住惊愕,“你……”

    五月初五,本是举国同庆的端阳节。

    仙盟上下的弟子在这一日都休息。

    不过有些弟子起得早,不约而同地看见刚大亮的天猛然暗下来,四面八方的乌云朝着一处卷积,像是层层叠嶂压在了头顶,狂风在天地间咆哮起来,如风雨欲来。

    众弟子飞快聚集起来,找地躲藏,议论纷纷之时,很快就有人忍住万千雷云聚集之地,正是仙盟大殿的上空。

    沈溪山站在殿中,狂烈的风卷起他的长发,衣袍翻飞起来,他却站得笔直而稳当,如大山一般屹然不动。

    青璃幻出长剑,飞身刺去,爆发出比方才更为强大的力量,似乎没再留手。

    沈溪山双指并拢,在空中一划,淡声道:“朝声。”

    插在地上的骨剑嗡鸣作响,震动着飞起来,在半空中飞速反转,正正接下了青璃的一击。

    随后金光大作,强悍的力量在瞬间爆炸,气浪将殿中几根柱子撞得粉碎,房檐开始坍塌。

    青璃也被这一击撞得后退十数步才堪堪停下,依旧不敢相信沈溪山的力量已经到了这般骇人的地步。

    这超出了青璃所能认知的范围。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落下,整个大殿的房顶被彻底劈碎,大块的石头如天女散花一般落下来,众人纷纷闪躲。

    屋顶破了大洞,天空中那聚集滚动的雷云便看得清楚,闪电在其中翻滚游蹿,似乎只等着一声召唤。

    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宋小河看见沈溪山并拢双指,指向天际,这才明白,他正在破誓。

    狂风乱舞,天地昏沉,耳边都是喧嚣的声音。

    宋小河睁着双眼,瞳孔中只倒映出少年狂妄不羁的背影。

    沈溪山一字一句,起誓道:

    “我沈溪山今日指天破誓,弃修无情道,散修为,舍道途,此后自甘入红尘,受七情六欲之困,无怨无悔。”

    “沈溪山——!”青璃震怒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左晔也发出大喊,“溪山,千万不要!”

    孟观行也道:“你是疯了吗?!”

    苏暮临瑟瑟发抖,不敢吱声,在心中回答:这还用问吗!这一看就是疯了啊!

    沈溪山,你是疯了吗?

    你违背师命,自毁前程,多年来的修炼,多少人的期盼,光明坦途,至高荣耀,无上权力,尽数放弃。

    只为一己私欲?

    沈溪山眸光坚定,在狂啸的风声里应道:“我意已决。”

    他挣脱的不仅仅是无情道,更是那些束缚他自由的枷锁。

    天地之大,谁也不得以任何理由,困住沈溪山。

    除非他甘愿。

    金光直冲云霄,下一刻,天雷若千军万马落下来,像是要将整个天地劈裂一般,声音在所有人的耳中炸响!

    明昼一瞬,方圆十里,皆是雷声。

    宋小河耳朵剧痛,却呆呆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做,就这么看着被雷光淹没的沈溪山。

    他伸手,往后脖子拽了一把,血红的禁字咒就这么被他攥在手里,带着怒气地硬生生撕扯下来,变为粉碎。

    雷声落下后,沈溪山的身上散出铺天盖地的金光,整个大殿被浓郁的灵气充盈。

    但也就仅仅那么一瞬,随后满天的雷云散去,晴空出现,朝阳的光落进殿中,风也跟着停了,所有喧嚣在此刻平息。

    寂静之中,沈溪山站在大殿中央,金光全部消失,他一抬手,就将朝声剑给收回。

    周围一片狼藉,没人敢在此刻开口说话。

    青璃往后退了两步,重重地跌在座椅上,满面苍白。

    完了,一切全完了。

    沈溪山破了誓言,弃修无情道,散去八成修为。

    人界的最明亮的一颗星落下了,多年的栽培和希望毁于一旦。这是凡人最接近天梯的一次,往后百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出一颗新星,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再比得上沈溪山这般资质。

    青璃在神识恍惚间,想起了先前于长安时,步时鸢对她说的那句话。

    “总之此人命格难驯,你少管他就行。”

    终究上神所言为真,甚至含蓄了不少。

    沈溪山何止是难驯,简直一身反骨,完全有把所有事都砸了的本事。

    人族,终要走上末路吗?

    沈溪山将事情办完,现在倒有了几分礼仪,抬手揖礼道:“师父,弟子自知有错,甘愿受罚。”

    青璃现在看见他就来气,恨得咬牙切齿,一抬手便挥出一道强劲的攻击,势要给他一个教训。

    青光化蛟,凶猛地冲向沈溪山的面门,他不闪不躲,要受下这一击。

    然而就在光芒快要打在沈溪山身上时,一个身影飞速闪到他面前!

    就见宋小河用极快的速度抽出木剑,剑刃覆上红光被她横在面前,另一只手抵着剑身,硬是将这一条青光长蛟给接了下来。

    强大的冲力让宋小河双臂震痛,心口压上了巨石一般,咬着牙被顶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堪堪撞上沈溪山身上之前停了,像是完完全全将这力量给接下。

    光芒散去,所有人震惊地看去,便看见宋小河因强行接下这一击而颤抖着双手,额头鼻尖出了不少汗,泡得脸色雪嫩漂亮。

    她站直身体,望着青璃,弱弱道:“盟主大人,你现在不能打他,他很脆弱,会受伤的。”

    “宋小河,你觉得你能挡住我的仙力吗?”青璃严厉地看着她。

    宋小河闻言,忽而心念一动,转身看去,就见沈溪山还站得好好的,只不过血从他的唇中溢出,染了大半个下巴。

    沈溪山神态自若,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眉眼淡无波澜。

    他没看宋小河,只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弟子应受。”

    “将这个无法无天的逆徒给我押入水牢!”青璃扬声,“依法处置!”

    第115章 违师命小师弟倒追八百里

    水牢自建造以来, 关押都是各种犯下大事的嫌犯,虽说是先有审门提审之后再定罪,但关进水牢的人, 几乎没有无辜。

    那么对待犯罪的恶人, 水牢的条件自然也就没那么好。

    暗道看不清路的走廊, 密不透风的牢房, 整座水牢外边所流动的水潭, 乃是天界亲自落下的结界, 凡是擅闯者或是企图逃离牢狱者, 都要经受寒潭死水的侵蚀。

    轻则皮骨腐烂,重则肢体尽溶,性命难保。

    谁也没想到, 有朝一日生来便被奉为天之骄子的沈溪山会被关入水牢中。

    仙盟上下并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事, 就猜测他引雷将仙盟大殿炸了个大窟窿,顶撞青璃上仙, 惹得上仙大怒,所以才将他关进牢中反省。

    青璃执掌仙盟的时间也不短了, 什么样的事都能处理得很好, 一步步将仙盟抬上人界的山巅, 成为仙门之首。

    从未有任何事,让她觉得如此棘手。

    仙盟大殿的穹顶破了个巨大的窟窿, 殿中柱子尽裂, 像是稍微触痛一下就会粉碎, 整座大殿摇摇欲坠,即将坍塌。

    青璃站在殿前, 脸色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

    先前她就隐约觉得沈溪山这小子与宋小河走得有些近了,他生来性子冷清, 不仅亲缘单薄,且身边也没有一个亲密的玩伴,甚至在幼年时,对身边的弟子恶意极大。

    是天生修无情道的料子。

    当初他十二岁立誓之后,此后修为一骑绝尘,青璃根本不用多管,隔段时间抽查一下,沈溪山总有巨大的飞跃。

    青璃曾不止一次地想,人族终于有了希望。

    所以在她发觉沈溪山对宋小河表现得有些不同寻常之后,她立即架起了警惕之心,检查沈溪山身上的断情禁咒。

    断情禁咒乃是她亲手所布下的咒法,若是沈溪山动情,禁咒所释放的痛苦必定不是常人所能忍受,是以如若禁咒触发,沈溪山一定会找上她,解决禁咒带给他的痛苦。

    但禁咒不仅安然无恙,此后多日,沈溪山仍旧如常,没有半点受影响的样子。

    青璃稍稍放心,想着只是自己多虑。

    沈溪山这种五岁便威胁着要拔人舌头的人,仿佛天生恶种,怎么会轻易动心?

    但在长安之时,步时鸢的一句劝告,又让她提心吊胆起来。

    步时鸢不是寻常神仙,她的劝告或是警示,不能当做随口的一句话来看待,正因如此,青璃才更加忐忑,找来了宋小河,暗中用话敲打。

    只是宋小河看起来着实单纯,她看起来似懂非懂,也不知有没有明白。

    随着沈溪山修为越来越高深莫测,青璃也无法具体掌控他的情况,只凭借着他身上的禁咒判断。

    她只认为,沈溪山的修为不可能高过她,所以自然就无法压下禁咒的异常,只要看上去完好,那他便没动情。

    青璃现在这个循环里,却根本没想到,沈溪山已经有了压制禁咒的能力,他甚至能挡下青璃的攻击,在破誓之时,生生将身上的禁咒扯碎。

    这小子的修为,分明已经越过了她!

    但飞升的天劫却并未降临,如此,便说明沈溪山并没有飞升的命格。

    或许散去修为,沦为常人,才是他的命途。

    青璃看着不断坍塌的大殿,重重地叹息一声。

    命格难驯之人天生不服管,越是往下压,他就越反抗得厉害。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听上神一句规劝,至少还能保住这仙盟大殿。

    仙盟水牢之中。

    宋小河提着一盏灯,跟在看守牢房的弟子身后,行过幽暗的长廊,静谧的环境中,只有二人的脚步声重叠。

    这一层里只有一间牢房。

    那弟子在牢房边上站定,轻声道:“就在前面了,麻烦宋猎师快点把话说完,若是被人发现恐怕会惹事。”

    宋小河赶忙点点头,小声道了谢,弟子走后,她抬步上前。

    许是因为关押的对象不同寻常,牢房中破天荒挂上了两盏灯,算不上很明亮,却将牢房中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

    牢中的人坐在地上,背对着铁门,腰背板正,两侧的地上垂着腕子粗的锁链。

    他微微低着头,分明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却一动不动。

    宋小河是偷偷跑进来的,也不敢大声说话,握着铁栏杆,将脸凑过去,轻喊,“沈溪山,沈溪山……”

    沈溪山不理她。

    “是我啊。”宋小河说:“我来看你了。”

    就是因为来人是宋小河,沈溪山才不理。

    他装聋,一点反应都没有。

    幸而宋小河早有准备,掏出捡的木枝,一截一截冻起来,然后慢慢往牢中送。

    长度差不多,宋小河捏着这一头,用拇指的另一头轻轻戳着沈溪山的肩头,说:“你为什么不理我?是牢中的什么咒法封住了你的神识吗?还是盟主那一击把你的耳朵打坏了?”

    一缕细小的金光飘出来,缠绕在木枝上,随后木枝就寸寸碎裂,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声。

    碎到最后,一截小木枝弹起来,啪地一下敲在宋小河的脑门上。

    她捂着脑门轻叫一声,见沈溪山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人,于是她又提灯转身离去。

    沈溪山面对着墙壁,眉眼满是恹恹。

    听着宋小河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便垂下了眼眸,像是整个人沉入了泥潭之中,便是眉间红痣鲜亮,也没有了半分仙气。

    没多久,脚步声就又响起,而且重叠起来,由远及近。

    “宋猎师,你真的要快点了,这是不合规矩的,若是被人发现,我也要跟着一同受罚。”

    “放心放心,我一定很快,不会让你受牵连的。”宋小河压低声音再三保证。

    被她带来的弟子才用玉牌打开了门上的禁锢。

    宋小河笑眯眯地摸了两块小灵石,送到那弟子的手上,道:“多谢。”

    弟子拿了灵石与她客气两句,转身走了,宋小河便拉开铁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她来到沈溪山的身边,将提灯放在地上,蹲下来歪着脑袋去看沈溪山。

    见沈溪山板着一张俊脸,目不斜视,像是根本没听见宋小河的动静。

    “你在生气吗?”

    宋小河凑近他,低声问。

    沈溪山不说话。

    他像是一尊精致雕琢的玉像,就算冷着脸,浑身上下也都是好看的。

    宋小河抬手,柔软的指腹摸上了沈溪山的耳廓,那是他平日里喜欢的动作。

    热乎乎的手指在耳郭上轻轻摩挲,将热意渡过去,沈溪山的眉眼再是如何冰冷,耳朵被一揉,也泛起了薄红,像是玉像染了色,更添几分旖旎之气。

    “干嘛不理我啊?”宋小河半个身子凑过去,攀在他的肩头。

    她的脸上也没有笑容,看起来并不高兴,只是语气很软,一声一声地喊着沈溪山。

    “你不是要走吗?还在这里做什么?”

    沈溪山终于开口,声音是十足的冷漠。

    宋小河没有被他的冷漠刺伤,反而更向他贴近,主动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走之前,想来看看你。”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道别,毕竟你早就准备好了离开。”沈溪山也不过是嘴上不太饶人,身体到却没什么排斥,不管是宋小河的靠近,还是她主动牵手,沈溪山都没有任何抗拒的力道。

    他太生气宋小河想要不告而别这件事。

    在他眼里,这就是抛弃。

    宋小河捏着他的手掌。

    常年练剑的人,手上都有茧子,就算是沈溪山也不例外,只是那些茧子并不坚硬,透过厚厚的一层传递出来的温度也是滚烫的。

    每回宋小河牵着他的手,就会感觉极为安心。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依赖,就像她牵着师父一样。

    但沈溪山又不同,宋小河靠近他时,会生出贪心的妄念,会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朝他贴近。

    宋小河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沈溪山:“你以为你的骗术很高明?”

    “我没有想要骗你啊。”宋小河靠在他的肩上,掌中凝了红色的光芒,慢慢贴上沈溪山的心口,徐徐说道:“不是我想丢下你,是先前盟主告诉我,你先前在钟氏纠集其他仙门找上门来的时候,你以暴力镇压,将他们逼退,本就结了不少仇家,上个月又死里逃生,盟主是怕你再遭遇什么意外,不好向你们家交代,所以才不想我告知你此事……”

    说完之后,宋小河又觉得这样说,像是把责任推给盟主一样,于是又补上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就没跟你说。”

    沈溪山不接受这个解释,冷笑一声,没说话。

    宋小河一时间没想好怎么继续解释,于是专心给他治疗起伤势来。

    谁知这力量一探进去,瞬间就撕扯了他的内伤,沈溪山的嘴边立即涌出鲜红的血。

    这一下可把宋小河吓得不轻,甚至来不及拿锦帕,下意识用手去接,于是接了一张新的滚烫鲜血。

    沈溪山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问她:“你的话说完了?”

    宋小河低头看着掌中的血,只觉得眼睛被刺得阵阵发痛,一抬头,眼泪瞬间就滚落了。

    她眸中满是害怕,强压着哭腔问,“你是不是伤得很重啊?”

    沈溪山这才是微微偏头,瞥了她一眼,“暂时死不了。”

    宋小河心中立即被铺天盖地的自责淹没,同时翻滚着巨大的不安和惧怕,先前强装的镇定被击得粉碎,她抱住沈溪山的脖子将头枕在他的肩上,将自己的脆弱暴露无遗,“对不起。”

    烫泪落下来,沁湿沈溪山的衣裳,贴着他的皮肤。

    但沈溪山并未因此心软,只是问道:“你是为什么而向我道歉?”

    宋小河其实很害怕。

    沈溪山忤逆盟主,弃修无情道,散了八成修为,被关入水牢,还受了伤。

    其中的每一条单拎出来,都让宋小河怕得不行,可偏偏全都聚集一起。

    其实她本该在清晨就出发的,但宋小河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在牢中的沈溪山,这才延后了行程,偷偷跑进来。

    她看见沈溪山坐在这黑暗破旧的牢房之中的那一刻,就已经想要哭了,却一直强忍着。

    沈溪山可以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或是立于万众瞩目的高台,他应该站在任何金光闪烁,阳光灿烂的地方。

    而不是这阴沉昏暗的牢狱之中,被铁链束缚,背上罪人的恶名。

    更让宋小河自责的是,沈溪山散去八成修为之后,根本没能力接下青璃的一击,而当时站在旁边的宋小河却因为太过震惊没反应过来,让他受伤了。

    她其实有能力接下青璃那一下,只是错失了建造防护结界的时机,只能匆忙地用木剑抵挡。

    “我没有保护好你。”宋小河抽抽噎噎地说:“我当时在发呆,明知道盟主生气了,明知道你修为散去,我应该反应再快点,一开始就在你身边保护好你才对。”

    沈溪山愠怒,一抬手,扣住了宋小河下巴,迫她仰起头。

    铁链碰撞发出的脆响在寂静的房中回荡,他压着怒,“不是这件事,宋小河。”

    泪滑到了沈溪山的手指上,很快就化开,他只觉得指尖灼烫得厉害,宋小河的眼泪像是武器。

    他还有更恶劣的态度,更冷漠的话,可是对上宋小河朦胧的泪眼和可怜兮兮的神色,沈溪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生来便是要什么有什么的沈溪山,总是在宋小河身上体会到无力。

    表面上他抓住了宋小河,将她攥在手里,可实际上她随时可以从指缝中流走,像水一样,到处奔流。

    “为何不坚定?”沈溪山咬着牙质问她,“分明是你说了喜欢我,却又一次次在后退,认真的只有我一个,你的良心何在?”

    宋小河被他质问得一愣,抬手覆上他的手背,“你说什么呢?我何时不坚定了?”

    “你昨日生辰许下的第三个愿望,不就是希望我不要弃修无情道,一直受那些虚伪的追捧吗?不舍无情道,我如何与你在一起?”沈溪山松了力道,拇指滑过她的脸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何与你谈情说爱,共赴云雨?”

    宋小河沉默半晌,随后才说:“所以你也觉得我很贪心是不是?”

    沈溪山没应声,横冲直撞的怒火,让他只得极力压制着脾气。

    尽管是这种情况下,他仍然想听宋小河认真向他解释,不需说那么多,只要表示她没有退缩之意,没有舍弃他之意就好。

    “其实,我昨日的愿望,是想要你在弃修无情道的情况下,仍然能站在云端之上,修为不散。”宋小河自嘲地笑了一下,“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之事,这些天我泡在万书阁里找了许多书,还去师父从各处收集来的那些古籍中找了很久,但都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不想看着你从那么高的山巅跌落下来,不想看你成为万人辱骂唾弃之人,但我又贪心地想要得到你。”

    宋小河搬不动山,只能摘下山顶上的雪莲,自私地将他带走,这才是让宋小河一直内疚的地方。

    沈溪山的眉眼不知何时舒展开了,神情怔愣,看着宋小河的侧脸,一时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她耷拉着双肩,撇着嘴,一副沮丧的模样,继续道:“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们的事若是盟主知道了一定会大怒,万一将我关押起来问罪,那我师父和师伯的魂魄怎么办?我想要亲自送他们轮回转世,所以我本想着,先瞒过一段时日,等我送完了师父师伯的魂魄回来,便没了别的顾虑,我打算……”

    她抬起脸,看了沈溪山一眼,说:“我打算盟主说,我心悦你,想要与你在一起,让她先解了你身上的断情禁咒,至于无情道的事,可以慢慢找不用你散去修为的方法。”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宋小河捏着他的手,闷闷不乐地说:“你别生气了,我没有想要退缩,也没有不坚定,我只是不想你散去那八成的修为,你距离飞升只差一脚,若是真的因此前功尽弃……”

    宋小河说到这,呜呜地哭起来。

    她知道,再说这些都已经晚了,因为沈溪山已经破誓散了修为,八成灵力散尽,此生再无飞升之命。

    他终究还是从云端落下来,摔在了尘土里。

    “你为何不将这些想法告诉我?”沈溪山涩声问。

    宋小河抹着眼泪说:“跟你说了你又不会同意,而且我还没有考虑好到底要如何做,我的计划就是先去送师父和师伯转世,剩下的想等回来再细想,再与你商议。”

    她并没有完整的打算,一时觉得直接向盟主坦白,一时又觉得先斩后奏或许更好,若是盟主不同意且从中阻止,麻烦事就更多,因此一直在左右摇摆。

    唯一坚定的念头,就是想要沈溪山。

    沈溪山的情绪因着这几句话,完全稳定了下来。

    他得知了宋小河并无放弃的想法,所有的怒气就随之消散了。

    宋小河也在努力,用她自己的办法,向他走近。

    只是她想的也没错,单是她自己前去送魂魄转世,将他撇在仙盟一事,沈溪山就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

    再是不散修为弃修无情道的方法,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她口中的“慢慢寻找”,也不知道要找上多少年,逼疯他也是迟早的事。

    “宋小河,我弃无情道一事,并不全是因为你。”沈溪山的语气终于有了软化,声音低下来,春水化了寒霜,尽是温意,“那是我身上枷锁,我不想再背负了,若是仙途困住了我,我会毫不犹豫放弃仙途,这不怪你。”

    “可是你距离飞升只是临门一脚啊。”宋小河红着眼睛看他。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本就没有飞升的命格。”

    “不可能。”

    她的话回得很快,又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倔强。

    沈溪山抬起扣了锁链的手,轻轻为她拭泪,换了一种说法,“既如此,那此劫便是我命中注定,没有那八成修为,我一样可以修炼至飞升的地步,不需要以七情六欲向天换命。”

    他嘴边扬起一个轻笑,声音稍稍抬高,满不在乎道:“不论怎么做,都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才叫天才,不是吗?”

    宋小河止了眼泪,呆呆地看着他,慢慢点头,“你说得对。”

    “你觉得我自私吗?”沈溪山转头问她。

    为私情而舍大义,听起来便是极度自私的行为,沈溪山受天下人的唾骂,那是必然的。

    但他不在乎别人如何想,只想问问宋小河的想法。

    当然,如果她现在点头说是,沈溪山就掐死她。

    宋小河像是斟酌了一会儿,约莫在措辞,然后说:“若是你愿意舍生取义,为大道奉献,那自然是值得歌颂的事,但若是你不愿意,那些施加在你身上的期望和责任让你觉得是枷锁,让你不开心,我认为你选择放弃也是应该的。再说,你又不是真的放弃大道,只是放弃无情道而已,你还可以再修炼,我们凡人的年岁在六界虽短暂,但对我们来说,这一生却是漫长的,你的余生还有很多年,你那么厉害,总能做到。”

    “这人界,是天下人共有的,若是人族气运式微,那么我们所有人都该为之奋斗,而不是将重担压在你一人的身上。就算你做不到,还有我啊,我一定会认真修炼……”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体内的龙魂,然后改口道:“还有千千万万的修仙弟子,新鲜的血脉会不断注入仙门,扛起人族气运,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你没有错,若是有人敢趁着你现在虚弱来欺负你,我定然不轻饶。”她大约是有些羞赧,红着耳朵,语气却坚定得很,“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沈溪山心尖滚烫,微微将身子俯过去,偏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宋小河破天荒地很主动,捧着沈溪山的脸颊仰头与他接吻,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患得患失,于是用更坚定的行为去回应。

    亲昵好一会儿才分开,宋小河见他的脸上糊了点血迹,于是拿出帕子慢慢给他擦干净,说:“我得走了,我跟守门的弟子许诺了一刻钟就出去,不能多待,等我送完师父的魂魄回来,再来寻你。”

    她用喃喃轻语道别,不舍的眸光流连沈溪山许久,最终还是离开了牢房。

    沈溪山转了个身,不再面对着墙壁,看着她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一双漆黑的眸子显得沉甸甸的,窥不得里头的念头。

    宋小河耽搁了一个上午,本想在临行前再找一回青璃,但前去盟主殿一问,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仙盟,不知去了何处。

    此番沈溪山出了那么大的事,青璃当然闲不下来,四处奔忙去了。

    沈溪山如今修为几乎散尽,在仙盟的水牢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青璃要罚他,应当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

    毕竟她想先前还总顾虑着江南的沈家。

    宋小河背上行李,带上苏暮临,与孟观行和杨姝以及其他几位猎师悄然下了山。

    路线是提前就制定好的,几人只需一路向南便可。

    仙盟与南延隔了千山万水,五月出发,若是脚程快,七月之前是能赶到的,孟观行还将途中因意外事情耽搁的时间算了进去。

    几人为了遮掩行踪,日夜颠倒,白天休息,夜晚赶路。

    宋小河一开始很不习惯,若是夜间走得累了困了,就会将濯雪给召出来,让他变大然后驮着自己。

    后来一连赶路十来日,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作息。

    杨姝性子豪爽,年纪又是几人当中最大的,原本好奇宋小河的寒冰之力想与她过个几招交交手,后来发现宋小河完全是个小孩的性子,吃喝玩乐,率真坦诚,杨姝就完全没有了跟她交手的心思,对她颇为照拂。

    宋小河这一路上也没闲着,不赶路的时间里,她就专心修炼,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将业火红莲的力量运用自如。

    同时剑法也没落下,有时练得腰酸背疼也不吱声,练完之后慢慢用治愈术给自己恢复。

    清檀雷法是她主要练习的符箓,十几天下来,不说学会了召雷,最起码符咒她是画得滚瓜烂熟,一抬手就能将整个符箓完整地顺下来。

    苏暮临成了最闲的一个,他与濯雪的关系似乎缓解了不少,平日里闲着没事,他还会用木棍挑着一捆草,逗濯雪玩儿。

    孟观行则是整个人沉郁得厉害,一直沉在沈溪山弃修无情道的打击之中,时不时仰天长叹。

    看起来像是要考状元的弟弟忽然扔了笔杆子,扛着锄头铁了心要回家种地养猪的样子。

    这是苏暮临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形容。

    他还报复性地补充道:“有什么可叹的,沈溪山就适合养猪种地。”

    宋小河说风凉话,“你就打量着沈溪山不在这里,若是被他知道,小心教训你。”

    苏暮临的膝盖虽然是软的,但嘴巴出奇地硬气:“我何时怕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太过嚣张,当晚几人休整行李,正准备从休息的破庙中启程出发时,忽而有人叩响了门。

    这荒败之村已许久无人居住,怎会有人突然叩门?

    宋小河的手覆上剑柄,转头与身边的杨姝对了个眼神,露出警惕之色。

    孟观行正了正脸色,打了个手势,让身后几个猎师注意防备。

    却见苏暮临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嘴里念念有词,凑近一听,尽是些“阴魂不散”“不是关起来了?”之类的话。

    “苏师弟,你怎么?”孟观行轻声问。

    苏暮临一脸苦涩,“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话音刚落下,门外那人似乎没等到人去开门,很是不耐烦地一脚将破庙的门给踹开了。

    摇摇欲坠的门不堪重负,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尘土四起。

    众人一惊,正摆着防御的姿态,就见一人长衣胜枫,墨发高束,俊俏的眉眼满是不耐,负着手踏进庙中。

    “既然有人,为何敲门不应?”他刚进来,便是一句毫不客气的质问。

    孟观行上前一步,戒备问道:“阁下何人?”

    “仙盟猎师。”他淡漠的眸光在众人之间掠过,落在了宋小河的身上,而后是清清脆脆的两个字:“沈策。”

    第116章 江南沈氏(一)

    宋小河看见他的瞬间, 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搭在剑柄上的手一下就松开了。

    难怪苏暮临方才就一脸愁苦,原来是已经闻到了门外沈溪山的气味, 知道来人是他, 所以才这副德行。

    白日里才说了沈溪山的坏话, 晚上就把正主给招来了, 他能不心虚吗?

    只是宋小河等人初五从仙盟出发, 十来天的时间, 赶路的脚程虽说不是非常快, 但也走了几百里,沈溪山竟然能追赶上来。

    更重要的是,他竟然从水牢中脱身了。

    以青璃气的那副样子来看, 是绝不可能轻易将沈溪山放出来的。

    只有一个可能, 他逃狱了。

    昔日是宋小河不听劝阻,孤身下山, 前往酆都鬼蜮。

    今日是沈溪山就这样以两成修为之身,从水牢逃离, 擅自离山, 一路追到了此处。

    先是顶撞师长, 自毁修为,再是违背师命, 戴罪越狱。

    宋小河倒抽一口凉气, 心说沈溪山不会被逐出仙盟吧?

    “仙盟之人?我为何没听过你这号人物?”

    孟观行此前没见过沈策, 也并不知他就是沈溪山,依旧没有放下戒备。

    沈溪山还要再开口, 却被宋小河抢先一步,她转身对众人摆了摆手, 说道:“孟师兄,这位是我朋友,他是仙盟分部的猎师,先前在酆都鬼蜮和夏国之行中,他都出了力。”

    孟观行看了看宋小河,警惕倒是放了不少,但还是抱有怀疑,“当真是你朋友?他为何知道我们在此?”

    一行人选择白日休息夜晚赶路,就是为了隐藏行踪,然而在这荒凉的村落里,沈溪山出现得突然,确实不太正常。

    宋小河一时没能编出理由,将目光投向沈溪山。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理所当然道:“我和宋小河有共感咒,我知道她在此,就寻来了。”

    “共感咒?”杨姝唏嘘道:“共感咒是魂契的一种吧?当真还是年轻人的手段多。”

    宋小河再次向孟观行点头,确认了“沈策”此人的身份是自己人,而后几人才放下了戒备,跟着孟观行一同离开破庙。

    走在路上,孟观行还没放过沈策,拉着他盘问了些问题。

    约莫就是些他怎么会在此处,是为何而来,又是打算去往何处等问题。

    沈溪山倒也回答得坦然,他看了边上走着的宋小河几眼,漫不经心道:“我得知宋小河要前往南延,担心她路上安危,所以才跟过来与她同行。”

    孟观行又要了他的玉牌看,沈溪山就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乙级玉牌,东西准备得俱全。

    仔细盘问一番后,孟观行放了心,勾着他的肩膀笑着欢迎他的加入。

    见两人谈话完毕,宋小河赶忙上前,拉着沈溪山的手腕退到了队伍的最后,把声音压低,“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跑过来了?”

    沈溪山眉梢微扬,“我不跑,难不成还要一直在水牢里蹲着吗?”

    “若是被盟主发现,你就是罪加一等!届时把你赶出仙盟怎么办?”

    沈溪山满不在乎道:“左右我这两层修为,在仙盟里也配不上天字级猎师的位置。”

    这话宋小河不爱听,嘴角一沉,又说:“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出来?这外面那么危险……”

    “不是还有你吗?你说了保护我,不作数?”沈溪山反问。

    “作数啊。”宋小河道:“可到底还是仙盟安全,眼下你正是虚弱的时候,若是……”

    “我人都来了,难不成你还要将我送回去?”沈溪山扬了扬下巴,往前一指,“那你去告诉孟师兄我的身份,他若是得知了,说不定会亲自押我回去,我现在修为大跌,也反抗不了他。”

    宋小河又不乐意了。

    她撇了撇嘴,过了会儿又问:“你是怎么逃出水牢的?又如何知道我们在这里?”

    沈溪山看她一眼,将前面的问题忽略,只答后一个,“我不是说了吗?共感咒。”

    “但我们的共感咒早就让盟主给解除了啊。”宋小河说:“你骗的了他们,骗不了我。”

    沈溪山嘴角一牵,轻笑了一下,心说你才是最最好骗的那一个。

    他道:“并未解除,只不过是改了触发条件,现在需要我们二人同时念动共感咒,才能相通了。”

    宋小河极为讶异,“当真?”

    “你试试。”

    话音落下,宋小河在心中默念法诀,刚念完,沈溪山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里,“听到了吗?”

    他并未开口,而是用神识与宋小河对话。

    宋小河睁大眼睛,惊道:“竟然真是如此!你怎么会得知?是盟主告诉你的吗?”

    “我什么不知?”沈溪山毫不谦虚道。

    其实从上次连通共感咒之后,沈溪山就隐隐有了怀疑。

    既然能够连通,就代表他与宋小河魂契所结的共感咒并没有消失,那么青璃动的手脚,必然是需要某种前提之下才能念通此咒。

    沈溪山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种猜测了。

    现在的前提是,在一个时刻,两人都想通过共感咒与对方建立神识连接,共感咒才会触发。

    青璃并非独断专行之人,她察觉宋小河身上有他下的共感咒之后,并未选择摧毁,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沈溪山就算是入了无情道,也有交朋友,也有选择并拥有情的权力。

    若她存心想要阻止,自有许多方法,类如将宋小河分派去千里之外的仙盟分部,或是从沈溪山的脑中抽出关于宋小河的全部记忆,更有甚者,她可以抽走沈溪山的青丝,让他真正变成无情无欲之人。

    在不希望沈溪山动心毁道的同时,青璃也不希望单纯澄澈的宋小河被沈溪山欺负,所以才将那个无时无刻都可以念通的共感咒改了连通条件。

    然而正是因为青璃的这一举动,沈溪山无法探知宋小河的内心,才加重了他患得患失的情形,给他破无情道助力了一把。

    夜色浓重,夏风习习,撩动沈溪山的长发,张扬地飞舞起来。

    他忽而道:“再往前百里,就是江南地界。”

    宋小河起先没反应过来,而后才想到,江南是沈氏盘踞之地,是沈溪山的故乡。

    宋小河斟酌半晌才开口,“此行危险,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保护好你,等去了江南,你就留在家中吧,届时就算是盟主想要责罚你,还有你的亲朋护着你。”

    沈溪山一听这话就来气,他从水牢里偷跑出来,下山之后狂追八百里,见到宋小河还没半个时辰,她就已经开始想着怎么把他撇下了。

    他没好气道:“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回家?沈氏在我三岁的时候将我送入仙盟,每年不断往仙盟送宝贝,就是盼望我能刻苦修炼,将来为沈氏争光,而今我破无情道散了修为,已经为沈氏蒙羞,让沈家成为笑话,我若回去……”

    宋小河吓得不行,紧张道:“你若回去会怎样?”

    “轻则沈氏不认我,将我赶走,重则把我抓回去乱棍打死,警示沈家后人。”沈溪山信口胡诌,怎么胡扯怎么来,誓要把宋小河吓死。

    她惊呼一声,赶忙往前奔,放声大喊:“孟师兄——!”

    孟观行正在与杨姝闲聊,被这一嗓子吓得差点魂飞魄散,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慌张道:“怎么了?有敌袭?”

    宋小河穿过队伍,跑到孟观行的面前,一脸惶恐,“咱们的路线里,会经过临安吗?”

    孟观行都被吓出了一脊背的冷汗,却见她慌慌张张跑过来只为问这个问题,险些硬了拳头。

    但他还是答道:“临安是此行的必经之地。”

    宋小河忙说:“那我们能不能绕过临安?”

    孟观行摇头:“不可,我们要进城休整和补给,且前往南延还需要出关的路引,须得去临安的官府办。”

    人界的大小仙门,只有去官府登记,且送上一份文书给仙盟,得到两方批示之后才能创立,算得上正规门派。

    仙门弟子在国内各城通行就不需要路引,只要是记录在册的仙门,其中令牌就能当做路引。

    但此次宋小河等人前往的地方是南延。

    南延原本是个名唤戚的独立小国,多年前归顺本国成为附属,被当朝皇帝改名为南延,历来作为外姓侯爵的封赏。

    只是近年皇权削弱,南延日渐强盛,在边关设立了军防,是以从本国前往南延,需要路引。

    此次去临安,便是托沈家帮忙,给几人安排出关的路引,于是临安就成必去之地。

    解释完之后,孟观行疑惑问道:“你为何不想去临安?”

    宋小河当然不能说是怕沈溪山被沈家人给抓走,她期期艾艾,随便编了个瞎话说:“我怕在临安耽搁太多时间。”

    “不会。”孟观行道:“最多两日,拜访了沈家人,我们就离开。”

    宋小河失魂落魄地点头,默默走回了队伍后面。

    沈溪山瞥她一眼,“问完了?”

    她面如土色,十分惆怅地叹了好几口气,这才抬头小声叮嘱沈溪山,“临安是必经之地,届时进城后,你可千万要隐藏好你的身份,别让你们家的人发现了。”

    “若是他们发现了我,执意将我抓走,你会如何?”沈溪山饶有兴趣地反问。

    宋小河想了想,说:“我跟你跪在一起求你爹娘原谅你。”

    沈溪山:“……”

    “哪来的这么窝囊的人?”沈溪山指使道:“谁抓我,你就打谁。”

    “啊?”宋小河大惊失色,“但是……要对你家人动手,忤逆你爹娘吗?我觉得不太好吧。”

    沈溪山站在她的角度考虑了一下,“你又不认识我爹娘,为何会觉得不好?”

    这一句话当即就把宋小河问懵了,她看着沈溪山的脸,见他眉宇之间的神情相当认真,似乎并不是在玩笑。

    “因为那是你爹娘啊。”宋小河弱弱道。

    沈溪山却说:“若是为了保护我,你只管动手就好,不必顾虑那么多。”

    十足像个六亲不认的恶人。

    宋小河愁归愁,但是沈溪山的出现到底是让她开心的,刚分开的那几日,她的思念就开始泛滥成灾,尤其对散了修为的沈溪山放不下。

    即便是他并未说什么,也没表现出脆弱,但宋小河还是十分介怀。

    昔日站得那么高的人,一朝摔下来,说不痛怎么可能。

    宋小河最怕的就是有人折了他的骄傲。

    这与别人嘲笑她自己是不同的心情,她自有灵力低微,占了个内门弟子的身份,没少被讥讽笑话,每每报复回去后便不会放在心上。

    可若是旁人嘲笑沈溪山,哪怕只有一句,那会比她自己受到嘲讽都要心痛难忍。

    宋小河偏头去瞧身边的人。

    他从表面上看去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如往日一样俊俏,一袭赤色的衣袍衬得唇红齿白,满是少年意气。

    也不知是怎么开解的自己,即使是修为散了那么多,他仍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瞧着神色似乎心情还不错。

    沈溪山的眼睛都没往她这儿看,却开口说:“偷看我?”

    宋小河偷看被逮到,干脆大方地盯着,“你散了那么多修为,不觉得惋惜吗?怎么看起来还很开心的样子?”

    “惋惜?”沈溪山像是听到了个笑话,“修为没了再练便是,去了束缚的自由之身,不是喜事?”

    沈溪山究竟在想什么,没人能够猜透。

    就连宋小河也无法窥探,她干脆不想,主动牵起了沈溪山的手,像是许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沈溪山说:“你多说些这种话,我就能多活好几年。”

    宋小河十分依着他,多说了好几句“我一定保护好你”“不会离开你身边半步”“对嘲笑你的人绝不轻饶”之类的话,把沈溪山哄得眼角眉梢都是愉悦,攥着她的手轻晃,一直不放。

    前行三个时辰,已是深更半夜,月上柳梢头。

    一行人没有点灯,借着月光赶路,荒郊野岭,四处寂静无声。

    自出发以来,队伍一直都是按照孟观行和杨姝走在前头,宋小河苏暮临走在中间,其他猎师跟在后面的分布,能够保证在遇袭的第一时间摆出应对阵形。

    沈溪山的到来,让队伍打乱了,宋小河跟他走在最后,而苏暮临则是躲得远远地,直接偏离了队伍。

    只不过躲了半个夜晚的苏暮临忽而走到宋小河的身边来,面色凝重,沉声对她道:“小河大人,我闻到了生人的气味儿。”

    “生人?”宋小河心中一紧,反应也很快,立即就抬步往前走,想将此事告知孟观行。

    却见队伍一下子停下来,往前一看,走在最前面的孟观行和杨姝同时停下,孟观行的剑甚至都握在手中,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宋小河拉着沈溪山往前走,都不用等她开口问,便瞧见前面的空地上,隐隐约约站了十来个人。

    月下看得不分明,打眼看过去,究竟多少人宋小河也分辨不出来,只看见他们身量高大,穿着打扮都相似,戴着斗笠,微微低着头,无一人露着脸。

    这架势,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孟观行忽而侧目,凌厉地看向沈溪山,冷声质问,“这些人是不是你带来的?!”

    沈溪山也觉得巧,怎么他刚找上宋小河,那些找麻烦的人就跟着来了呢?

    这一路上他也没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啊?

    他稍稍拧眉,带着些许不被相信的不满,“不是我带来的。”

    “下山以来十多日我们都安然无事,偏偏你前脚来,他们后脚就拦在路前,还说不是你?”

    孟观行一转手,将剑对准了沈溪山,喝道:“小河,到我这边来!”

    宋小河连连摆手,“孟师兄你误会了!这些人绝不是他带来的!”

    沈溪山攥着她的手不松开,往前看了一眼,“这是夜行鬼,受人雇佣而来,若你怀疑我,可以留个活口审问他们究竟是谁派来的。”

    杨姝也跟着劝,“孟猎师,现在不是质问那些的时候,先将这些人解决了吧。”

    孟观行双眉紧紧拧着,在沈溪山脸上看了又看,似在心中衡量,最终还是将剑撇开,但依旧没有放下对沈溪山的戒备,往旁边行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三两句话的工夫,前方的人已经逐渐靠近,约莫隔了十来步的距离才停下,打头的人一抬头,面上戴着惨白的面具,将脸遮了个干干净净,乍一看还有几分吓人。

    那人一张口便问:“何人宋小河?”

    宋小河手心都出了汗,还以为这些人是沈溪山的仇家,没想到却是奔着她来的。

    她正要说话,却听孟观行道:“诸位求财若求财,我给些买路钱便是,莫要寻死。”

    杨姝却将话接过去,豪气地笑了一声,“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说这么多做什么?全都杀了就是。”

    说着,她右手猛地往空中一拽,一杆竹青的长枪便握在手中,挽了一个极为漂亮的枪花,锋利的枪头指着前方的人,“想找宋小河,先从我的枪下过。”

    英姿飒爽,杀气凌人。

    话已至此,不必再谈,只听那领头人吹了一声口哨,身后十来个斗笠黑影应声而动,如缥缈鬼魅一般,涌入宋小河等人所站的队伍之中。

    宋小河反手抽出木剑,喊道:“苏暮临,掩护我!”

    没人应声。

    她一转头,就见苏暮临抱着头吱哇乱叫着跑了。

    宋小河已经习惯,见怪不怪,转头对沈溪山说:“跟紧我!”

    话音一落,凌厉的疾风从身侧袭来,宋小河侧剑去挡,赤色的光芒自身体奔腾而出,在兵刃相撞的瞬间裹上木剑。

    寒气扑面而来,两股力量狠狠撞在一起,宋小河只觉得千斤撞在了剑上,猛然间整个人就往后退了几丈远,翻了好几个空翻卸力,才堪堪停下。

    只这一下,她的右臂就痛得不停颤抖,几乎拿不稳剑,才知这些人的实力不可小觑。

    宋小河一抬头,就看见两人围住了沈溪山,自左右向他进攻。

    沈溪山散了修为,还有伤在身,如何能抵挡两人的攻击?

    她心中一凛,压根没有多想,抬手挥出一道剑气。

    寒意汹涌奔腾,在地上留下长长的冰棱痕迹,疾速朝沈溪山所站的位置飞去。

    沈溪山召出长剑,先是挡了几下贴身的攻击,感受到空中逼近的寒气,便翻身往后躲。

    两个夜行鬼也没硬抗这道剑气,同时向后撤,与沈溪山拉开了距离。

    宋小河奔跑到他的身边,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几个夜行鬼又飞快缠上来,出招的速度快得没有间隙,从不同角度封宋小河的剑点,几乎不给她反击的机会。

    宋小河学剑没多久,无法应对这种熟练的近战招式,更何况还是几个人的同时攻击,她紧绷着神经没有一刻的放松,不停地闪躲。

    挡下来的剑招虽说没在身上造成伤害,但那人用的武器是一个巨大的铁棒,用力挥出的力量堪比牛顶,每接一下都震得她手臂剧痛,她无法强接,被逼得步步后退。

    如此一来,她又被迫离开了沈溪山。

    沈溪山见她应对得吃力,朝声剑缠上金光,猛地朝她的方向掷出。

    随后双指一并,冷声道:“破罡!”

    白色的骨剑猛然爆发出强悍的灵力,爆炸的气浪翻出几丈远,锋利的剑刃携着光眨眼便至,刺向不断逼退宋小河的那人。

    地皮翻飞,尘土纷扬,那人感知到身后的危险,匆忙转身,将百斤中的铁棒挡在身前,覆上浓厚的白色灵力作挡。

    却不想朝声疾风般刺来,一下就击碎了前头一层白色护盾,再之后就是“砰”地一声将铁棒整个粉碎,而后重重刺进那人的心口,将人捅了个对穿。

    宋小河震惊地看向沈溪山,所有的心理活动几乎写在脸上。

    沈溪山的两层修为,似乎与别人的不同。

    他将手往回一拉,朝声剑又从那人体内抽出,极速翻转着飞回他的手中,见宋小河发呆,便轻哼了一声:“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保护我。”

    宋小河这才匆忙回神,将木剑收起,大步朝沈溪山所站的方向奔跑,却见大地忽然震动,土地似活了一般,拔地而起几丈高,化身一条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在地上疾行。

    杨姝似乎有着非常扎实的战斗经验,她的枪霸道迅猛,但一人对战三人终究勉强,眼看着逐渐落了下风。

    孟观行的剑影纷飞,幻出上百把,剑气震荡四方,倒是游刃有余,只是其他几个猎师完全不是对手,为保证同伴不受伤,他难免分心。

    宋小河好赖只看顾着沈溪山一人,且他似乎也不是弱到连剑都抬不起,而孟观行却同时看顾那么多人,导致那条土巨蟒从地上钻出的时候他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巨蟒的尾巴扫到几人身前时才匆忙凝气抵挡。

    这尾巴撞过来,少说也有千斤重,一下就将孟观行匆忙祭出的灵盾拍了个稀巴烂,正中侧肋,随后他与几个猎师同时出去狠狠摔在地上,四零八散。

    土巨蟒直奔宋小河而来,即便身体庞大,行动也快到肉眼无法捕捉,眨眼就到了宋小河的面前。

    既知这些人实力不弱,孟观行几人又受了伤,宋小河也顾不上极寒之力影响同伴,只得念动法诀。

    “炼狱八寒——”宋小河抬起右脚,往前重重一踏,“天寒地坼!”

    赤冰宛如燃烧的烈火一般,烧上巨蟒的身体,咔咔声不断作响,从底下开始冻结土巨蟒的身体。

    随着巨大的蛇口往下刺来,悬在宋小河的头上几尺之处,赤冰将它整个身体完全冻住,再不能动弹一分。

    “打它七寸。”

    沈溪山在旁边说。

    宋小河召出沈溪山先前送她的昼明剑,持剑跃起,跳到半空中。

    四个夜行鬼同时跃起,朝宋小河飞扑而来,似想在空中擒住她。

    沈溪山指尖轻动,朝声剑飞刺出去,散发的金光千丝万缕,剑气剧烈翻滚。

    与此同时,杨姝龇着牙扛着严寒,用力掷出手中长枪,如星芒飞过黑夜,悍然破空而去。

    宋小河浑身以赤色环绕,白刃泛着森然寒光,用力刺入巨蟒的七寸之处,同时夜行鬼被沈溪山的剑气冲翻,下落的两人被杨姝的长枪当胸一串,另外二人则被朝声斩首。

    被赤冰冻住的巨蟒瞬间碎裂,化作千百块掉落,宋小河一落地,再道:“万径人踪灭!”

    凝结的冰以她为中心往方圆铺开,像是赤色红莲在脚下绽放,大面积地将土地渲染,刮骨的寒冷几乎将风都冻住,形成无比瑰丽的景观。

    这一招是宋小河目前所能用出的业火红莲神力的极限,先前在长安的钟家,她所释放的寒冰冻住了千百人的同时,她的身体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每一寸骨头都被寒意侵蚀。

    这次倒是学聪明了些,控制了寒意的释放,只是还没能熟练掌控,难分敌我,导致杨姝等人也被冻得瑟瑟发抖,用灵力抵御也收效甚微。

    宋小河速战速决,挥剑在冰上滑动。

    弓步直刺,提膝下截,这段时间的不懈努力有了成效,身法越发娴熟,即便是面对几个人的同时攻击也能灵巧闪避。

    这夜行鬼的近战能力极强,若是方才的情况,宋小河只有闪躲的份儿,但空中的寒意和地上的冰给他们的行动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关节几乎被冻死,也难以保持身体平衡,便是六七个人同时出手,也没能伤到宋小河。

    此地为宋小河所掌控的领域,她学会了挥剑时使用法诀,凝结出的冰棱辅佐攻击,很快占领上风。

    杨姝勉强打了几下,被冻得受不了,只得撤身后退。

    沈溪山见这形势就知胜负已分,收了朝声剑,前去查看孟观行的伤势。

    宋小河将最后一人的脑袋斩下时,才想起沈溪山方才说的要留一个活口,证明他的清白。

    她一时后悔自己手快,随后又想,我会努力证明他的清白的。

    于是把最后那人的头颅一脚踢飞,迅速收了寒冰之力,拿出锦布擦拭剑上的血。

    苏暮临又不知从哪里的藏身之地蹿出来,飞快地将散在地上的几个猎师给背到一处。

    沈溪山正在检查孟观行的伤势。

    其他猎师已经昏迷不醒,孟观行倒是清醒着,只是捂着肋骨神色痛苦,应当是断了好几根。

    “你的剑……”他强忍疼痛,有气无力道:“怎么那么像朝声?”

    沈溪山的手指在他侧腹上轻轻按压着,淡无波澜道:“天下只有朝声一把骨剑?”

    “你的气息也很像。”孟观行又道:“但是又,又不一样。”

    苏暮临见他都是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还要刨根问底,便道:“哎呀,他也姓沈,你还不明白吗?”

    沈溪山眼风一扫,他又缩着脖子溜去了杨姝身后。

    孟观行沉默半晌,然后说:“我明白了,你……你也是沈家的人,与溪山是表亲?”

    “嗯嗯表亲表亲,我跟他是最亲近的表亲。”沈溪山随口应了几声,说:“你闭上嘴,别把最后一口气耗光,免得死路上了。”

    宋小河匆忙赶来,蹲在孟观行的身边,“如何?”

    沈溪山收回手,淡声说:“暂且死不了,但赶路是不成了,恐怕要在临安耽搁几日。”

    “我无事……”孟观行似不同意停留,怕宋小河无法在七月半之前抵达南延。

    “百相师兄,你先别说话。”宋小河双手凝聚红色的微芒,覆在孟观行的侧肋,用治愈术给他缓解了些许痛苦。

    杨姝疑惑:“百相?”

    好像越是让孟观行闭嘴,他的话就越多,马上接话道:“我大名观行,字百相。”

    沈溪山一抬手,往孟观行脑门上一按,人就昏睡过去了。

    他肋骨似乎碎得厉害,密密麻麻的骨头碎片全扎进了内脏里,宋小河无法治愈,只能暂时稳住伤情。

    她给其他几个猎师也施了治愈术,有些吃力,额角和鼻尖都出了薄汗才收手,而后对沈溪山道:“我们得快点去临安。”

    “去沈家。”沈溪山随手抹了一把她的额头,随后站起身,长臂一捞,一把就将苏暮临拽出来,“你掌符飞行,带上这几个猎师,杨猎师带着孟百相,现在就出发。”

    下山以来众人一直在地上赶路,为的就是怕暴露行踪,而眼下已经被人追上,也不必隐藏。

    几人即刻动身。

    宋小河御着灵器飞行带着沈溪山,紧张地抓着他的手,脑子里想的都是若是去了临安沈溪山被人认出来该怎么办?

    沈溪山靠着宋小河的肩膀睡着了。

    连续几日不眠不休地追赶,加上方才的战斗,沈溪山的眉眼难得露出了倦怠,枕着宋小河的肩头沉沉睡去。

    月光在勾勒他的五官,额前的碎发耷拉在眉间,被风吹动时那颗红痣就时隐时现,像个贵气又漂亮的世家公子。

    平日里他乖张不羁,睡着之后又莫名有几分温顺。

    宋小河转头看了他一眼,打定主意这一路要保护好他,就算是沈溪山的爹娘,也不能伤害他。

    天刚破晓,沈府就热闹起来。

    所有下人都在忙碌,将府中各处都细致打扫,犄角旮旯也不放过。

    从前院到后院,到处都是匆匆的身影,下人出门采买,被问及何时这般喜笑颜开,下人便答:“是我家少爷要回来了。”

    不错,比沈溪山先到的,是沈溪山的一封家书。

    寥寥几字:“爹,娘,在路上了。”

    当今沈氏一族掌权人,亦是沈溪山的父亲,名唤沈启安,捏着信虚心地请教身旁的夫人:“小山说的在路上,是指黄泉路上,还是指回家的路上?”

    沈夫人崔明雁狠狠剜了他一眼,“不咒死我儿你心里不舒坦是吗?”

    “不是。”沈启安否认了一句,又疑惑道:“不应该啊,他破了无情道修为散去大半,指定被不少仇家找上门,还能活着回来?”

    崔明雁怒骂:“滚!”

    沈启安也就是这么说说,毕竟沈溪山已经进入江南地界。

    在江南动沈溪山,不是找死那么简单,沈家能连人带着家族,甚至地皮都铲个底朝天。

    他们一入江南,沈启安就已经得到消息,便道:“这小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定然是追着那姓宋的丫头而来。”

    “你是说,早前仙盟盟主给咱们传的信中提到的宋小河?”

    沈启安点头,又道:“今明两日我都有事,夫人前去接待他们吧。”

    崔明雁一拍座椅扶手,冷哼道:“好啊,那便让我去会会,到底是个什么厉害人物,何以就让我儿为她舍了通天大道,自毁前程。”

    第117章 江南沈氏(二)

    自仙盟出发, 南下千里,便是江南。

    江南是祁国境内最为富饶的地带,其中的临安, 姑苏, 金陵, 都是赫赫有名的大都城。

    沈家便居于临安, 乃至临安在江南的发展最为拔尖, 贸易四通八达, 城中极尽繁华。

    城中四方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钟塔, 散发出的仙灵相互连接,在城的上方织出一张淡色的结界网,各方向的城门都有严兵把守。

    且说宋小河一行人连赶了几个时辰的路, 待到晌午将至时才到了临安。

    几人下了飞行的灵器, 来到了城门边上。

    正是城中热闹的时辰,宋小河等人衣着不凡, 又带着重伤昏迷之人,立即引来了旁人的侧目。

    城门守卫见状, 赶忙喊了几人跑过来, 帮他们将昏迷的几个猎师背着去了城门边上的亭子里。

    杨姝站在边上, 正与守卫交涉,回答他们的问题和简单说明此状的情况。

    宋小河低着头, 刚从身上摸出仙盟的玉牌, 给守卫看了之后, 还没等守卫放行,就听见城门内醒来两排衣着华贵之人。

    他们身上皆穿着青色长衫, 衣襟处绣着金丝族徽,长发绾起, 身量高大步伐稳健,一看就是自幼习武的高手。

    打头的是个年纪稍微大点的中年女子,走到门口时亮了一块玉牌,牌上的图案是他们衣裳所绣的族徽。

    守卫颇为恭敬地让开了路,让那中年女子带着人来到了宋小河几人面前,随后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齐声唤道:“少爷。”

    宋小河愣了一下,很快就猜到这群人的来历。

    若下人都传得如此华贵,规矩有礼,那么他们极有可能出自沈家。

    这一声少爷,唤的正是沈溪山。

    她心中一紧,下意识朝身边的人瞧去,却见沈溪山不知道何时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样貌,俊美的面容分明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却莫名像是端了几分少爷的架子。

    他淡声道:“将这几人带回去医治,仔细照料。”

    女子应了一声,便命身后的人前去将受伤的猎师抬起来,健步如飞地离去。

    沈溪山则与宋小河几人踏进了临安城。

    临安城虽然庞大,占地极广,但消息传播的速度却是一等一的。

    这头沈溪山几人还没走到沈府,那头沈家那位少爷归家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

    沈溪山这些年虽然人在仙盟,却没少给江南,给临安,给沈氏带来荣耀。

    因着人界都知道江南沈氏出了位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都言江南的风水好,灵气浓郁,是以江南的大小仙门也跟着水涨船高,寸土寸金,更是一举将沈家抬到了其他家族无法企及的位置。

    这些年江南飞跃般的繁华,概因沈溪山这位少剑仙。

    他的归来,在临安便是件大事。

    沈府门口很快就聚集了非常多的人,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都是为了来目睹这位少剑仙。

    这么一堵,沈溪山等人反倒挤不进去,无法从府中正门而入,只得从侧门进了沈府。

    宋小河打从城门进来,就开始跟沈溪山生气,绷着一张小脸不搭理他。

    沈溪山想主动拉她哄上两句,却不料她的手灵活得像泥鳅一样,怎么也抓不住。

    沿途走来,街道都是前所未见的琳琅和热闹,楼阁商铺高低错落,波光粼粼的河紧挨着路边的住户人家,长篙一撑,一艘艘小船划过,处处皆是欢声笑语之景。

    正值夏季,莲花绽放的季节,大街上随处可见半大的孩子提着莲花,顶着莲叶到处跑,走几步便能看见叫卖的莲蓬,白墙黛瓦,江南水乡。

    此处将盛世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宋小河气沈溪山信口胡诌吓唬她,一路上就没有怎么欣赏风景,沈溪山跟她说话也不理,一直到进了沈府才消了气。

    沈府虽然声名远扬,但这府邸却并没有那么金碧辉煌,只是房屋楼阁的建造极为辉宏大气,景色也宜人,所有富丽都体现在了细节之处。

    宋小河想起沧海峰上,那座她和师父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院子。

    那是她的家。

    而眼前这气派宏伟的沈府,则是沈溪山的家。

    她酸溜溜道:“真是投了个好胎。”

    沈溪山弯着唇角笑。

    杨姝和苏暮临被沈府下人带走,宋小河与沈溪山二人,则被请着一路往前院的正堂而去。

    前院的正堂,是沈府招待正客的地方。

    宋小河倒并不知这些规矩,只以为是被安排住处,这么一路看着风景走过去,进了正堂,才发觉场地不对劲。

    正堂的两侧站着的婢女个个瞧起来都面容清秀,身上的衣裙也用料不凡,齐齐地站在两边,待沈溪山和宋小河一进去,便动作极其整齐地福身行礼,也不知道训练了多少遍才有这般成效。

    正堂宽敞,摆放着红木桌椅,墙上挂了金丝裱着的画卷,桌上也摆着各式各样的摆件。

    中央坐着一个女子,身着墨绿的金纹衣裙,发髻绾得精致,头上只戴了一根步摇和两枝簪花,面容精心妆点过,细眉朱唇,鼻尖上有一颗黑痣,衬得这女子相当雍容华贵,就算是板着一张脸,也不显阴沉。

    宋小河只看了一眼,就猜到,这人定是沈府的女主人,沈溪山的娘。

    两人走进去,在堂中站定,沈溪山果然行了一礼,唤道:“母亲。”

    宋小河学着礼节,“沈夫人。”

    “小山,我听闻你们在入江南地界之前遭遇袭击,你可有受伤?”

    “多谢母亲关心,我尚无事,只是同行的朋友受了重伤,须得在临安医治。”

    “这么说,若是你那几个仙盟的朋友不受伤,你还要过家门而不入?”

    崔明雁许久没见儿子,这一见面都是这副冷淡样子,她顿时心情不虞,十分郁闷。

    沈溪山道:“自然不是,临安是此行必经之地,不论如何,我都会归家看望父亲母亲。”

    崔明雁冷哼一声,“你自己好好数数,有几年没回来了。”

    沈溪山没有再接话。

    自三岁时离家,沈溪山回江南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入无情道之后,只归家了两次,且没留个几日就匆匆离去。

    崔明雁常年念着儿子,结果这小子真到了面前,她又一肚子气,索性不再问他话,而是将目光一转,不动声色地打量宋小河,随后问:“你便是宋小河?”

    这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息怒,宋小河拿捏不准她的态度,于是老老实实道:“是。”

    “你上前来,让我细细瞧瞧。”她道。

    宋小河有几分拘谨,抬步往前走,也不知如何拿捏这个距离,就走到了崔明雁的手边站定,两人中隔了一步的距离。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很奇妙的东西,距离一近,两人的气场相融,关系自然而然就显得近了几分。

    于是宋小河不再觉得沈夫人威严冷漠,而后听她道:“倒是生了张出众的脸蛋。”

    宋小河点点头,说:“我师父说,若是与仙门众多女修相比,我或许算不上最漂亮,但若是猴子中举行选美大比,我能拔得头筹。”

    崔明雁十分讶异,下意识就追问,“为何?”

    她回道:“因为我幼时瘦小,喜欢爬树,还经常在后山里与猴子分食野果,所以师父觉得我是猴精转世托生。”

    崔明雁约莫是想笑的,但还是绷着嘴角忍住,将头偏到了另一处盯着桌上的玉雕摆件看了会儿,才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只是觉得有趣,才想说给夫人听。”宋小河倒是很认真地回答。

    熟识她的人都知道,她经常把“我师父说”挂在嘴边,这是常事。

    她与人闲聊,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宋小河看着崔明雁的侧脸,见她虽有三四十的年纪,但眉眼生得好,面上就不显年岁,就算面上没有表情,语气平淡清冷,眼眸也是柔和的。

    是江南水乡才能养出来的,莲花般的女子。

    若是她也有娘亲,应当也是这样的年岁。

    或许比不上崔明雁这般华贵,但一定也有着一双温柔的眼睛。

    宋小河心念微动,主动道:“沈夫人,此次我们前往南延途经此地,匆忙拜访沈府,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贵重的东西,我倒是有一份薄礼想送给沈夫人,还望沈夫人不嫌弃。”

    崔明雁一顿,颇觉讶异,“你给我准备的?”

    宋小河点头,然后从手上的玉镯中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纯白无瑕的小瓷人,送到崔明雁的面前。

    沈溪山虽站在后面,也能一眼将这东西看个清楚。

    正是宋小河先前在他那灵泉殿中捏的小瓷人,她从五个当中所挑选的,最令她满意的那个。

    这小瓷人是最像宋小河的那一个,丸子发髻和四条小辫,以及高举的双手,像是个求人拥抱的小娃娃。

    沈溪山捡了其他四个,这最后一个却被宋小河送给崔明雁。

    崔明雁是怎么也没想到,宋小河会送她一个这样的小东西。

    “这是……你?”她将小瓷人拿过去,仔细看了又看,凭借着发髻认出了这瓷人捏的是宋小河的模样,“为何送我此物?”

    宋小河看着她,低下头,用很慢的语气说道:“我自幼没有爹娘,被我师父照顾长大,前些日子我师父犯了错事,亡于长安。之后我不愿面对师父离世,藏进了梦中,屡屡逃避现世。”

    她转头,将眸光落在身后的沈溪山身上,正午的阳光正对着宋小河,将她的身上披上一层灿烂的金芒,“后来是沈溪山让我明白梦境不是栖息之所,让我接受了师父的离世,那日我做了这个小瓷人与他道别,可师父已经亡故,我的东西无法送给梦中之人,这瓷人儿便没有送出去。”

    “今日得见夫人,我想着,若是我有娘亲,也该是你这般模样,所以我想把这个东西送给夫人。”

    宋小河的话就刚说完,崔明雁的眼泪就流了满脸,豆大的泪珠砸下来,落在了瓷人上。

    身边站着的侍女赶忙送上锦帕,轻声宽慰,崔明雁拿着帕子却先将瓷人身上的泪液擦去,哭着道:“你是个好孩子啊。”

    她起身,将宋小河搂紧怀里,拍着她的后背道:“打今儿起我就是你娘亲,反正我生了这儿子跟没生也差不离,这死小子这么多年也没回家过几次,这次回来将你带着,也算是他这个黑心眼的行善积德,有几分良心。”

    沈溪山被骂,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

    宋小河没想到崔明雁会哭,心想着应当真的是沈溪山修无情道的时候太过冷漠,将这位母亲伤透了心,所以听了她的话才想到了难过之时,于是乖顺地伏在她肩头。

    最终这场待客,以崔明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妆容都要失色,才匆匆结束,临走时还叮嘱沈溪山晚间带着宋小河一同去后院用膳,见一见他父亲。

    沈溪山点头应了,没再多说。

    待她走后,宋小河摸了一把自己的肩头,有些潮湿,上面都是崔明雁方才哭的痕迹。

    沈溪山道:“我带你去换身干净衣裳。”

    “不必。”宋小河用手拍了拍,笑着说:“这是母亲的眼泪。”

    晴空万里,天蓝得纯粹,宋小河出了正堂之后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浑身暖洋洋的,便要沈溪山带她去城中逛逛。

    临安城的风土人情与长安的差别很大,极具特色的建筑赏心悦目,街头来往的窈窕女子,也穿着秀美的衣裙,毫不吝啬地展示江南美人的风姿。

    城中多是文人墨客,行上一段路,就能看见三两书生打扮的男子,手中持着折扇,站在桥边或是树下吟诗作对,抚琴吹笛。

    仿佛处处充满诗意。

    宋小河在街边走着,看见喜欢的东西就停下来看一看,并不买。

    街道上的铺子几乎都是沈家的产业,族徽打在牌匾上,十足的阔气,沈溪山随便进一家商铺,便是将里面的东西搬空也无人会阻拦。

    “这临安城里是不是都像这街道上,都是你们沈家的铺子?”宋小河随口一问。

    沈溪山道:“不是临安,沈氏的产业,遍布江南。”

    宋小河露出吃惊的表情,难以想象江南那么大的地界,若到处都是沈家的产业,沈氏一族的家底厚到了什么程度。

    “不然你以为为何外界都称江南沈氏,不是临安沈氏?”沈溪山倒是没有半点炫耀的样子,仿佛那些金银财宝,灵物仙器都不是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

    宋小河也不在意,她一个常年身无分文,头一回下山身上才十文钱的人,丝毫理解不了“江南沈氏”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

    她拉着沈溪山在街上瞎转悠,玩得极为尽兴,待到快日落之时走累了,在路边随便找了一处茶馆,想喝两口茶解解渴,却听见前头突地热闹起来。

    有人在街头敲锣打鼓,高喊着擂上有人比武,还是两个仙门女弟子,一时间众声哗然,纷纷跑着要去看热闹。

    宋小河岂能是错过这等热闹之人?她匆匆忙忙喝了凉茶,溢了满下巴的清香茶水都来不及擦,也跟着跑过去看。

    这擂台是一家酒楼搭的,为的就是比武招揽客人,观众看得热血上头时,再由店小二站在门口吆喝叫卖好酒,自然就能喊进去不少客人痛饮一番。

    酒楼自然也是沈家的产业。

    宋小河跑过去的时候,擂台周围已然围满了人,纷纷高声喝彩。

    擂台中一粉一蓝两个身影缠斗在一起,打得正是精彩的时候,不斗法术,单凭拳脚功夫。

    但离得太远,宋小河看不清脸。

    她想往前走一走,结果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被迫往旁边挪动。

    临安城内禁止随意用法,宋小河也无法飞到空中去看,也只能随着拥挤的人潮前后换了四五个地方,最后被人挤得后腰撞到了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发出轻声闷响。

    她赶忙回头,这才惊讶地发现被她撞倒的,是一杆长幡。

    说是长幡,也不尽然,不过是一根长棍挂了一张白布,上头写了个潦草的“算”字。

    这拥挤的擂台边上,有人搭了张桌子,搁这算命呢!

    宋小河将长幡捡起,莫名觉得眼熟,忽而就身边有人道:“相遇既是缘,十文一卦,可要算算?”

    她呀了一声,骤然转头,就看见身后隔了两三步站着一个人,身穿宽松的道袍,长发用一根乌木簪绾起,手上拎着一串玉珠,面带微笑。

    正是几个月未曾见面的步时鸢。

    “鸢姐!”宋小河见了她别提多高兴了,随手把手里的长棍竖在桌边,扑上去抱她,“我道是谁都日暮了还要给人算卦,原来是你啊!”

    步时鸢笑道:“我的卦,可不轻易开。”

    每回见到步时鸢,她看上去都要消瘦虚弱几分,宋小河抱着她几乎像抱着一把骨头,高兴之余也极为心酸。

    宋小河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你平日里多吃点,能长几两肉也是好的。”

    步时鸢就说:“若是吃得多能长肉,我早就做个撑死鬼了。”

    正说着,沈溪山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他大约是没在人群里这样挤过,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像是随时要给人一拳的样子,只是目光触及在人群里寻找了许久的宋小河之后,神色一下子缓和。

    对于步时鸢的出现,他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

    沈溪山走到面前来,还没开口,步时鸢就微微颔首,含笑道:“沈猎师身上似乎有些变化。”

    他顺手整了整有些乱的衣襟,随口道:“步天师有通天的本事,应当都清楚才是。”

    步时鸢就道:“此言差矣。”

    话断了半截,后头她也没解释,沈溪山将话接过来,“想必此行步天师也会随行了?”

    她道:“自然如此。”

    宋小河连连点头,“那太好了,本来这路上就不安宁,若是鸢姐在,定然能避免许多麻烦。”

    况且先前在寿麟城的时候,沈溪山也对她说了关于步时鸢的一些想法。

    她太过神秘,宋小河与她从去年相识至今,仍不知她从何处来,目的是何。

    步时鸢出现在某个地方,好像就是专门等宋小河的到来,事情结束之后,她又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会毫无目的地持续做一件事,步时鸢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此次同行若是能够解开她身上的秘密,改变她不断变得病弱的现状,便是最好不过了。

    沈溪山也想印证自己的那些猜测,于是也没有任何异议。

    宋小河兴致很高,正拉着步时鸢闲聊,却听得一连串的锣响,欢呼喝彩声猛然拔高,原来是擂台上胜负已分。

    粉衣女子落败。

    她踮着脚尖也没能看见擂台情景,便用力地蹦起来,一下一下往上蹿,沈溪山看不下去,一把就将她抱上了桌子。

    宋小河站在上面顿时比所有人都高了,视野开阔,惊愕地发现擂台上的两人都是熟人。

    蓝衣女子正是杨姝,想来是在沈府待得无趣,这才跑出来找乐子。

    而粉衣女子也不陌生,是先前在长安分别的云馥。

    云馥完全不是杨姝的对手,一场交手过后,她满头大汗,向杨姝行礼。

    杨姝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的身架小,身子骨软,习武会很吃力,更适合修法。”

    云馥笑道:“多谢前辈指点,拳脚功夫不过是我闲时消遣,我主修炼器。”

    杨姝大咧咧地赞赏:“你很聪明,懂得如何选择自己最适合的派别。”

    “舒窈!舒窈——!”

    云馥听见了声音,看见了擂台下的人群中,宋小河站在桌子上蹦着朝她挥舞双手,当即眉眼舒展,露出了满脸的笑意。

    沈溪山看着底下剧烈摇晃,随时要散架的桌子,抬手按上去。

    看起来像是扶住了桌子,实则他暗用力道,给摇晃的幅度添了把劲儿,一下就把宋小河晃得重心不稳,赶忙蹲下来伸手搂住了沈溪山的脖子,颤颤巍巍道:“这桌子好像不大结实。”

    沈溪山抿着笑嗯了一声,手从她的腿窝抄过,继而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说:“没事儿,我抱你下来。”

    擂台比试结束,待街头的人都散去,宋小河与几人去了一间茶楼,要了个雅间坐着。

    这么一碰面,宋小河才知道,不仅云舒窈在这里,千机门的掌门大弟子庄江,也在此处。

    而且,他们二人与步时鸢已经见过面,这会儿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茶,相互还聊了几句。

    宋小河坐在对面,手扶着茶盏,听他们闲聊,才得知庄江是最早抵达临安的,半个月前便在此处了。

    而云馥则是五日前才到,步时鸢是最晚,今早进的城。

    三人的相遇倒是巧合,但之所以能聚在一起,并且在宋小河提议找地方坐一坐,叙叙旧之后,云馥还能用通信灵器将庄江给喊过来,是因为他们三个有着同一个目的地。

    便是南延。

    第118章 江南沈氏(三)

    千机门位于南延, 乃是南延第一大门派。

    早前给宋小河传信的那位名唤聂枕冰的千机门女长老,其实也是颇为关注宋小河,青璃为了让宋小河在南延那边有人接应, 便一早就给聂枕冰回了信过去。

    得知宋小河要前往南延, 她便指派了庄江亲自带人来接。

    宋小河如今在人界声名大噪, 盯上她的人不在少数, 更何况她树敌颇多, 这一路上恐怕不得安宁。

    聂枕冰只有派掌门座下的大弟子来接人才放心。

    庄江行动也快, 一路疾行而来, 知道临安是他们的必经之地,便一早在临安等候。

    而云馥前往南延的原因就更为简单了。

    寒天宗被仙盟抄查过之后就出了大乱子,为争夺宗主和长老之位, 宗内爆发了剧烈的内斗, 日日不得安宁,门内弟子陆续走了不少, 无人管理的寒天宗在短短几月分崩离析。

    云馥先前还有谢归和钟浔之的陪伴,现在谢归去世, 钟浔之又因为钟家的事一蹶不振, 许久没有消息了, 她觉得留在宗门也没什么意义,便送上了离宗帖, 自寒天宗离开。

    她主修炼器, 而南延的炼器又闻名于天下, 此次前往南延就是为了长长见识,学到更多的炼器心法。

    若她想在炼器方面有所成就, 南延便是最好的学习和锻炼的地方。

    “宋姑娘,我知道你这次的目的地在何处, 自临安出发后便由我带路,只是有一事你需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庄江忽而将话锋一转,将发呆的宋小河给唤回了神。

    茶水虽然香,但是清苦,宋小河不怎么喜欢喝,就一口一口地抿着。

    她道:“此处并无外人,庄公子但说无妨。”

    庄江颔首,随后拿出了一张图纸在桌上摊开,是一张地图。

    画得还算细致,山是山,河是河,一眼就能够看清楚地图上的布局。

    他指着地图上的某一处道:“这是进了南延之后的局部地图,在越关之后行上五百里,翻越几座高耸的山谷,山谷边上的那座城里,便有你此行要找的冥界之门。”

    “听起来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宋小河说。

    “问题在于,这座城已经荒废许多年了。”庄江约莫也不是很了解的样子,转头问向沈溪山,“不知沈猎师可知道这座城?”

    沈溪山打进雅间起,就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他用手撑着下巴,将一块糖弹进了宋小河的茶杯中,发出咣当一声细微的脆响。

    他似乎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但还是回答道:“那是仙盟所列的四凶城之一。”

    “凶城?”宋小河心中一紧,这单是听名字,就好像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

    “早年那座城的周围闹得很凶,仙盟便派人过去探查情况,却无一生还,之后此地便被重视起来,隔了半年的时间仙盟派出去的第二批人依旧没有活口回来,随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仙盟不止一次地派人处理这个地方,却是去多少死多少,仙盟束手无策,便将此地暂列为凶城,将方圆百里封禁,一直到现在都没能解决。”

    此地便成了南延有名的凶城。

    宋小河不想说丧气话,但她听到这些事,难免会心惊,“那我们去了还能活着出来吗?”

    沈溪山将话接过去,语气相当漫不经心,“谁知道呢?那凶城是出了名的有去无回,我看是凶多吉少。”

    宋小河这张嘴有时候就爱说不吉利的话,先前在酆都鬼蜮的时候云馥早已经见识过,便没什么反应。

    就是庄江有些惊讶,道:“危险一定是有的,但宋姑娘这般厉害,再加上一个沈猎师,想必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

    “你不懂,这才是最糟。”

    宋小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溪山如今修为散了那么多,去了不等于找死?

    可先前遇袭,他出的那一剑释放的力量又相当强悍,宋小河也摸不准他现在体内到底还剩多少修为。

    她一边想着,一边低头抿茶。

    方才沈溪山扔进去的一块糖已经融化,原本清苦的茶也泛着丝丝甜味儿,宋小河几口就喝完了。

    一壶茶见底,几人要说的话也差不多。

    确定了启程的时间后,几人就散伙,各自离去。

    宋小河的肚子早就饿了,本想吃了东西再回去,却被沈溪山抓着说晚膳要回沈府吃。

    她这才想起来今日在正堂里,沈夫人临走时叮嘱了二人晚上要去后院用膳。

    她吃了点零食,跟着沈溪山快步赶回家。

    夕阳染了半边天的云彩,地上落了金光,来往的行人不断,影子错落。

    宋小河小跑着在前面走,踩在余晖上,影子拉得老长,转头从沈溪山招手,示意他快些跟上。

    像极了从书院下学,迫不及待喊着朋友回家一同吃饭的小孩。

    太阳落得快,回到家时天色渐黑,沈府上下全都点了灯,一派富丽。

    此处不比仙盟,民间多的是规矩,从外面回来见父母,则要换一身干净衣裳,洗尽风尘。

    沈溪山命下人把宋小河带进寝房,自己也去换了衣袍,这才带着宋小河前往后院用膳。

    沈府虽然瞧着大,人也多,但多数都是府中下人,真正的主子就只有沈氏夫妇。

    是以用膳的房间并不大,门大敞着,饭菜的香气飘了老远,宋小河一闻见,脚步就加快了许多。

    行到膳房处,老远就听见崔明雁充满愤怒的声音响起,“沈溪山那臭小子早就该舍了无情道,为了个什么飞升仙途,简直就成了六亲不认的薄情寡义之人,若亲人都尚且不认,将来就算是成了仙,又如何庇佑天下人?依我看,这死小子小根本就不适合修仙!这无情道,弃的好!”

    “你今早还不是这么说的。”另一道声音奇怪道:“人没回来前你一口一个我儿,小山的,人回来了不是臭小子就是死小子,小山如何招惹你了?”

    崔明雁道:“少啰唆,既然这小子无情道破了,那干脆就别让他再离家,日后若还要修仙,就在沈氏门下修炼,尽快备好聘礼,让他求娶小河。”

    宋小河听到这儿,顿时惊讶地笑了,她往沈溪山的胳膊上一靠,小声问:“你听到了吗?”

    沈溪山低头看她,“我好像还没聋。”

    “我还以为你的爹娘会不喜我呢。”宋小河来沈府之前,心情就颇为忐忑。

    虽说沈溪山这无情道是他自己所破不假,但若是与宋小河完全没关系,那必然是不可能。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绪上都会有迁怒。

    但青璃没有迁怒,沈溪山的爹娘也没有。

    宋小河因此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脚步也变得十分轻快。

    沈溪山窥了她一眼,见她轻晃着头脑,好像并未细究他娘口中所说的“求娶”一事。

    两人到了门边,候在门口的下人同时行礼,声音惊动了屋内的两人,谈话声就停止了。

    沈溪山带着宋小河进屋,房中点着相当明亮的灯,宋小河的第一眼先是看见了桌上满当当的菜,再是看见桌边的两人。

    崔明雁白日里已经见过,但沈启安却是陌生的,宋小河也不敢细细打量,只粗略看了两眼。

    沈启安的容貌算不上俊俏,只是肤色稍微白了点,五官并不出众,但胜在他气场非常和蔼,令人光看面相就觉得舒服。

    两人行了拜礼,沈启安就笑呵呵道:“回自己家就不必那么多礼节,来坐下吃饭吧。”

    沈溪山颔首,带宋小河落座。

    四方的桌子,坐四个人则是正好,宋小河挨着崔明雁和沈溪山,对面是沈启安。

    “小河,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口味,我就让厨子将各种口味都做了些,你快尝尝。”

    崔明雁极为殷勤,让下人给宋小河夹菜,还问了她今日出门玩了什么,在临安可有喜欢的东西。

    桌上的两个男人都十分安静地吃饭,虽然沈溪山许久没回,但在家中并不显陌生,沈启安偶尔问一两句他的近况,沈溪山也一一作答,是并不亲近但也不冷漠的父子关系。

    像寻常人家一样,边吃边聊,一顿饭就这么揭过去。

    由于崔明雁一直给她夹菜,宋小河不懂拒绝,闷着头猛猛吃,最后是扶着圆滚滚的肚子走的。

    说来也奇怪,崔明雁与宋小河仿佛一见如故,白日一场对话,晚上一顿饭局,两人就亲得如亲生母女一般,崔明雁满身的母爱没地方使,全用在了宋小河的身上。

    还亲自做了消食的汤药端去给她喝,与她聊到深夜才回房睡觉。

    沈溪山在房中也等了许久,才等到了乘着月色摸进他床榻上的宋小河,抱着她安然入眠。

    同行的几个受伤的猎师经过治疗之后,隔日就陆续清醒了过来,唯有孟观行伤得最重,暂时还在昏迷状态。

    宋小河与沈溪山商量了一下,若是四日后孟观行伤势还未好的话,那便将他安置在临安养伤,他们先行一步。

    杨姝对此也是赞同的,毕竟知道宋小河此行耽搁不得,原本提早出发就是怕路上发生什么意外耽搁时间,冥界之门七月半只开一回,下次就要等到明年了,宋小河必须要在七月之前赶到南延。

    主意已定,宋小河知会了庄江一声,那边的三人自然没什么异议。

    在等孟观行治疗的期间,宋小河也体验了几日有母亲的生活。

    崔明雁很喜欢宋小河,她推了手头上的所有事,一大早就来找宋小河,为此沈溪山还得在天亮之前将宋小河送回自己的房中,否则被崔明雁抓到,自然又是借着民间礼节对他好一顿批评。

    宋小河倒是很喜欢跟崔明雁处在一屋,就算是她每日都拿着刺绣所用的东西,教她穿针引线,一针一线地绣花,宋小河也是愿意的。

    只不过舞刀弄枪习惯了的宋小河,乍然摸上这绕指柔的东西,自然就没有一点天赋了,频频出错不说,绣的东西也不堪入目。

    好在崔明雁极其温柔耐心,不论宋小河如何出错,她都不会生气,细细地教她该如何用针线织就图案。

    不绣花的时候,宋小河就在院子里练剑,崔明雁坐在院中的桌边,一边写着东西,一边看她挥舞手中的木剑,时不时露出笑容,夸赞她剑舞得漂亮。

    沈溪山这几日倒是外出得频繁,到了日暮才会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去宋小河的院子瞧瞧,不过由于崔明雁也总在,沈溪山就不好做什么,与宋小河闲聊几句便告辞离去。

    杨姝上回惦记着苏暮临遇到危险撒腿跑得比谁都快,这几日就抓着他天天练武,活生生把一只精力充沛的狼练得整天吐着舌头,分不出一点空闲来找宋小河了。

    而孟观行在第二日就睁开了眼,剩下两日休养医治,便能下地行走。

    转眼间四天的时间匆匆而过,临行的前一晚,崔明雁在宋小河的屋中坐到深夜。

    房中点着烛灯,泛着暖色的光芒。

    宋小河捏着手上的绣帕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崔明雁在边上坐着,正低着头绣花,房中静谧无比。

    她赶忙坐起身,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绣到一半的时候睡着,歉然道:“对不住啊夫人,我竟然睡过去了,许是白日里练剑练得太过,身体有些累着了。”

    “无妨。”崔明雁听她醒了,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抬头冲她笑了笑,说:“小河,你是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何每日来这里教你刺绣?”

    宋小河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紧忙解释:“我虽然不懂,但我是愿意学的。”

    崔明雁微微摇头,温声道:“那日你站在我面前,拿出那个小瓷人的时候,我便觉着我与你这孩子有缘分,但我知道你只在沈府住几日,其后便会离去,所以我才每日都过来找你,多与你说说话,待你走了,可就没这机会了。”

    宋小河想说我还会回来的,但又想着,即便是回来,也是回仙盟,她现在不可能在沈府长留。

    未来的修仙大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崔明雁看着她,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说:“我只生了沈溪山这么一个孩子,他三岁离家,自那以后的十多年,就没怎么回来过,不过当初仙盟盟主将他带走时说了他此生亲缘淡薄,我早已有了心理防备,并不因此痛彻心扉。”

    说着,她长长地叹一口气,“许是生了沈溪山这么优秀的孩子耗光了我的子女缘分,此后多年,我再没能有孕,我几乎忘记了当母亲的滋味,说起来到底是遗憾的。”

    “这几日在你身上,我才又重新体会到了做母亲的心情和感受。”崔明雁抬手,给宋小河额边睡乱的头发理了理,随后面上竟有几分羞赧,说:“你平日里练的那些剑法符文,我都不会,想来想去,能教你的也就只有刺绣,便每日都拿着绣针来找你,就是想与你多相处一会儿,让我多感受感受做母亲的滋味儿。”

    宋小河大为感动,起身上前,一把将她拥抱住,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宽慰。

    不知怎么的,她似乎能理解崔明雁的心情。

    就像她从来没有体会过母爱,所以崔明雁明明不是她的母亲,但每次来找院中找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很开心,每回刺绣出错时,也隐隐担心崔明雁嫌弃她愚笨,明日便不来了。

    这种对亲情的渴望是骨子里的,多年来习惯了没有,倒也没什么可伤心的。

    但乍然得到了,便会无比珍惜,又害怕失去。

    宋小河悄悄落了两滴泪,抱着崔明雁,像是对自己的娘亲道别,“明日我就离开了,夫人千万要保重身体,待我从南延回来之后再来探望您。”

    崔明雁叮嘱了她一些路上注意安全的话,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离开了宋小河的院子。

    隔日一大早,宋小河与沈溪山向沈氏夫妇道别。

    沈启安喝着茶,倒没什么表情,崔明雁却是红了眼眶。

    自己儿子站在边上她都没怎么搭理,然而是牵着宋小河将叮嘱的话说了又说,显然极是不放心的。

    宋小河神色认真,将崔明雁的话一一应了。

    最后还是沈启安打断了这久久不分离的场面,说道:“不论如何,只要平安回来就好。”

    沈溪山笑了一下,难得对父母贫嘴,“爹娘放心,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道别结束后,出门喊上了杨姝和苏暮临,四人先是出了沈府去医馆带上孟观行和其他几个猎师。

    孟观行的伤势看起来已经大好,脸色也红润,只是他这几日一直都住在医馆中未能出去,出来之后他又变幻成沈策的模样,孟观行自然不知沈溪山的身份。

    而其他人也没多问,毕竟修士出行在外,改变样貌隐藏身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沈溪山本身就是特殊的存在。

    步时鸢三人在城门口等候,两方汇合之后,便一起出发,再次踏上了前往南延的旅程。

    出了临安之后,众人连赶了七日的路才出了江南地界。

    由于先前已经遭受过攻击,知道他们的行踪已经被人盯上,便也不在夜行赶路,加之孟观行和几人的伤并未好全,于是众人就乘坐千机派的灵船飞行赶路。

    如此一来速度就快了许多,也避免了不少赶路的麻烦。

    宋小河平日里就画画符箓,练练剑法。

    云馥闲下来的时候,也会与她一起练习,甚至还能与宋小河过上两招。

    先前云馥在宋小河眼里,只是个糕点饭食做得好吃,绣工又很好的人,但是这几日一相处,她才发现云馥的拳脚功夫了得。

    她的基本功极为扎实,马步一扎上,怎么推都推不动,下盘站得死死的。

    且她的打法也相当霸道,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看似简单,却也有着很多技巧。

    宋小河拿着木剑的时候倒是能胜云馥,但若是赤手空拳,她打不过云馥。

    她绣的花也好看,坐在甲板上绣花的时候,宋小河就抱着双腿坐边上看,叹息道:“舒窈,你会的东西好多啊。”

    “上回不是跟你说了吗?绣花是我娘教我的。”云馥笑着道。

    “那你的拳脚功夫呢?是你爹吗?”宋小河顺口问道。

    许是知道宋小河没爹娘,云馥并没有深入探讨这个话题,随意地点了点头便提起了别的话题转移。

    当然,更多的时间,宋小河还是跟沈溪山腻在一起。

    她在房中练习画符箓的时候,沈溪山就捧着一本书,歪在一边的窄榻上看,房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维持寂静。

    有时候也会在宋小河画符的时候突然将她的笔抽走,装模作样地指出她所画的符箓问题出在哪里,然后将她抱上桌子啃她的嘴巴和脖子。

    沈溪山喜欢跟宋小河亲近。

    这一点,就算是她没说,船上的所有人也都看得出来,是以多数时间都没有人来打扰二人。

    他们也都有着各自的事情,比如庄江与孟观行一见如故,两人整日高谈阔论,像是找到了知己一般。

    杨姝则是整天抓着苏暮临练功,有时见云馥也在闲着,就喊着一起练,她还有个很远大的目标,就是坚决让苏暮临改掉一遇到危险就夹着尾巴逃命的坏习惯。

    步时鸢与船上的人似乎都不熟,跟宋小河说话时会多说两句,旁人则是不怎么搭理,整日站在甲板上往南方的天际眺望。

    路上走走停停,时而去城中买些补给,转眼就到了六月中旬,离边关也越来越近。

    宋小河在沈溪山的床榻上醒来已经成了习惯,这些日子都睡得安稳,有时候会做梦,但醒来之后宋小河还记得梦境的场景。

    她知道自己会做一种梦。

    那种梦会有着很真实的体会,在梦中时,她会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无比细节,好比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但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只要醒来,就会很快将那个梦境忘干净,就算是她努力想要记录下来,却仍旧不行,以至于宋小河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些很快被遗忘的梦代表着什么。

    眼看着到了南境,宋小河却又做了那种梦。

    她很容易区分,因为她在梦中,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真实。

    宋小河的视角很矮,不知道是趴在地上,还是她本身可能就不是凡人之躯。

    随后她看见了血,像是从她自己身上流出来的,染得身下的土地都成了红色,相当刺目。

    宋小河粗重地喘息着,保持着一个姿势很久都不动,这让她意识到,她受伤了。

    或者说,她正处于濒死的状态,血液不断地从她身体里流逝,她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用吃力地呼吸维持着最后一口气。

    像是在等死。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宋小河的内心一片绝望,似乎知道自己要死了,她无力地闭上眼睛。

    只是在断气的前一刻,她听见了脚步声。

    落在地上,很轻,但正朝她靠近。

    宋小河仿佛是在死前凭借着求生意志爆发了最后的力量,她猛然睁开双眼,嗓子里发出嗬嗬地声响,像是用力地叫喊一般。

    血肉模糊的视线中,那双脚果然出现了。

    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草鞋,和粗麻所织就的黑色裤子。

    裤子约莫是小了,隐隐露出了来人的一截雪白脚腕。

    那双草鞋走到了宋小河的面前,而后来人蹲了下来,一只手伸过来,往她下巴上一抬,宋小河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微微抬起。

    因此她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张脸。

    那张脸有着得天独厚的精致俊俏,和一双淡漠无比的眼睛。

    是沈溪山的眼睛。

    第119章 不辞春(一)

    宋小河被这场噩梦惊醒的时候, 天色已经大亮,沈溪山不在床上。

    整个床榻被她揉得一团乱,薄被掉在地上。

    她慌张地爬坐起来, 心口的惊悸还未消退, 但梦中的场景似乎已经记不清楚了, 脑中反反复复就只剩下了一个疑问。

    宋小河赶忙下了床榻, 用了个清尘诀草草洗漱一下, 出了房寻找苏暮临。

    苏暮临一大早就被杨姝扯去修炼, 这会儿已经累得像死狗一样, 瘫倒在房中的窄榻上。

    “苏暮临。”宋小河的唤声老远传来,他听到之后硬是打起精神,跑去将门给打开了, 应道:“小河大人, 你寻我何事?”

    “我问你个事儿。”宋小河进了房,反手将门关上, 道:“你先前说,你来人界是为了寻找创世龙神的, 对吗?”

    苏暮临对此倍感意外。

    因为一直以来, 宋小河对龙神都没什么兴趣, 尽管她知道自己身上封印着龙魂,也被他认定了是龙神, 可她鲜少会主动提起龙魂。

    在更多的时间里, 她都是以凡人自居, 从未真正在意自己体内的龙魂。

    如今却一脸神秘,拉着他问起龙神来。

    “不错。”苏暮临虽然心有疑惑, 却还是认真地回答:“先前我听闻了龙神入世的消息,便偷了我母亲的宝贝来到人界, 想凭借着寻龙珠来探寻龙神的下落。”

    说着,他就将寻龙珠给掏了出来。

    缕缕金丝环绕的珠子下面挂着三彩流苏,正亮着盈盈光芒,看起来无比绚丽。

    “嗯?”苏暮临发出疑问的声音,微微皱眉,将手中的珠子看了又看,说道:“奇怪得很,先前在寿麟城的时候,这珠子不知为何,光芒忽而黯淡许多,这次倒是又亮了。”

    苏暮临也摸不清楚这个宝贝究竟是什么情况,时而黯淡时而明亮,其中定然是有缘故。

    宋小河抬手,将寻龙珠接了过来,上头所散发的光芒有着一抹温暖,隐隐能感觉出薄弱的力量在其中。

    但宋小河越看,就越觉得这不像是什么天界的宝贝,反倒是像民间里的大户人家给自家孩子做的吉祥物,类如长命锁,玉如意的东西。

    宋小河问:“那你可知道,龙神当初是为何要入世?”

    这一下差点把苏暮临给问住,他陷入了沉思。

    宋小河耐心等了一会儿,低头将那寻龙珠看了又看,就听见苏暮临说:“据说,是龙神受了很重的伤,濒临死亡,为了逃过一劫,龙神便自己入了轮回,转世为人。”

    他表情很是犹豫,说完之后又怕宋小河心生不虞,就赶忙补充说:“当然,这些听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大人你这么厉害,依我看根本不是传闻的那样,应当是你觉得生活索然无味,才想着入了凡间,体验凡人的生活。”

    宋小河的手指在寻龙珠的流苏上绕着,沉吟片刻。

    传闻的确大多都是假的,但空穴来风,消息和传闻都是有原因和根据的,既然有这样的传闻存在,那就说明龙神的入世还真有可能跟死劫有关。

    那些奇怪的梦境,还有她体内那个可以自行吸取灵力修复的封印,似乎都在表明她身上还藏着没有揭开的秘密。

    宋小河心想,龙神也好,凡人也罢,只要她以前不是恶人,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就行。

    她在苏暮临身上问不出什么来,毕竟苏暮临是一个本想来人界寻人,却被骗去酆都鬼蜮刷了二十多年的盘子的傻子。

    她离开了苏暮临的房间,路过孟观行的房间时,见门敞着,庄江和他正在对酌,聊得热火朝天。

    上了甲板,又瞧见云馥在躺椅上睡着了,杨姝正在边上用术法支了一把伞,帮她遮住了刺目的日光。

    宋小河与她对视一眼,两人走到另一边,杨姝才开口,“这丫头平日里太刻苦了,起早贪黑地修炼,不仅练武,还要做饭,绣花,也不知整日忙活这些做什么。”

    宋小河已经算是船上修炼比较勤奋的人了,她每晚都按照沈溪山教她的方法打坐调息,吸收天地灵气。天亮之后就在甲板上练剑,下午则是回房炼符,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但没想到云馥比她更为勤奋,天还没亮时,她就在甲板上练功,一直到正午才停下,但并不休息,反而是一头扎进膳房中做饭。

    船上的众人都会在停船补给的时候自己买饭,储在灵器中,其实用不着云馥下厨,但她似乎很喜欢煮饭,坚持自己去做,若是做得多了,她就会分给宋小河吃。

    宋小河的能吃自不必说,每回都能吃得一干二净。

    只是云馥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忙碌,难免有吃不消的时候,方才就是困倦得在躺椅上睡过去了。

    连把苏暮临操练成死狗一样的杨姝都叹她太过辛苦。

    两人站在船边,灵船飞到了一般鸟儿不会来的高度,四周笼罩着灵力结界,只有静谧的微风飘进来。

    杨姝道:“我听闻你先前去过酆都鬼蜮?”

    宋小河点头,“对啊。”

    “那地方危险吗?”

    宋小河细细回想了一下,才答:“当然,不过我们去的时候情况比较特殊,沈溪山似乎在之前就与鬼蜮中的魔神定下了什么约定,所以一开始魔神并未攻击我们,若是寻常凡人进去,恐怕很快就死了。”

    她甚至在那里死过一回。

    但也正是那次的死亡,才让她破了体内的封印,获得了业火红莲的力量。

    杨姝又问:“那你觉得是鬼蜮危险,还是咱们即将要去的凶城危险?”

    “说不准。”宋小河轻轻摇头,说:“不过我觉得,机遇和灾祸是绑在一起的,或许此次一行,我们都会收获不一样的东西。”

    杨姝趴在船栏上,“若是命没了,收获那些东西有何用?命还是最重要,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宋小河用双手捏着栏杆,朝远方眺望,漂亮的杏眼里映了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

    姿势虽然看起来有些傻,但她说出的话却相当正经,“师父说,有生灵存在的地方,就会有善恶,贪念是滋生邪祟的温床,凡间不断有危险在发生,总要有人去解决。我们修仙求道,为的就是庇佑凡间的安宁,护着凡人岁岁年年,繁衍不息,若是我们修仙之人都畏惧向前,谁又去解决那些寻常凡人无法匹敌,对抗的危险?”

    杨姝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想出来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宋小河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当然,我也有必须要去的理由,不管那凶城如何危险,我都要去走一遭,亲手将师父和师伯送去轮回。”

    宋小河从来不是那种,听闻前面有危险就会退缩的人,她的本性便是迎难而上,说她鲁莽也好,不怕死也罢,她只会坚定自己的内心,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杨姝与她闲聊了两句,笑着摸一把她的脑袋,随后道别,转头回了自己房中去。

    她沿着甲板往前行,找到了与步时鸢站在一起的沈溪山。

    他们二人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先前在酆都鬼蜮的灵船上似乎合作了一回,后来每次见面也都是客客气气的,这会儿能站在一起说话,倒也不算稀奇。

    宋小河高兴地跑过去,就听步时鸢说着:“非常人所能学。”

    “你们在说什么?”宋小河的身体往中间一站,把两人中间的空隙填满了。

    沈溪山转头看了她一眼,嘴边噙着笑,“怎么一早起来就这么高兴?”

    她反问:“我何时不高兴了?”

    沈溪山马上就揭短,“你昨日非要给我展示一边喝水一边画符,打湿了一沓符纸,坐在桌边生了许久的闷气。”

    宋小河梗着脖子嘴硬,“我没有生闷气,只不过是在思考罢了。”

    说完就赶紧转移了话题,对步时鸢问道:“鸢姐,你方才说什么东西非常人所能学啊?”

    步时鸢的眸中隐隐有笑,不徐不疾的语气显得很温柔,“方才沈猎师向我询问窥探天机之法。”

    “你要学卜算?”宋小河惊讶地问,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久之前的细节。

    当初她第一次下山,遇到步时鸢之后一直跟她赶路,于黄沙城中再遇沈溪山。

    那会儿他也是现在这样,一副沈策的扮相,在她与谢归聊天的时候,他就躺在宋小河的身后。

    他喊了宋小河的名字,宋小河回头,借着房内昏暗的光线瞧见了他脸上盖着的那本书,封皮正有:卜算神法

    沈溪山对卜算一派的兴趣不浅,宋小河曾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捧着那本书看,后来甚至自己用铜板摸索着卜卦。

    宋小河觉得他应该是没摸透这高深的门道,所以一直没放弃,这会儿又逮到了机会向步时鸢请教。

    “常人若是学了会如何?”宋小河好奇问。

    “窥探天机本就是逆天道而为,一人之命脉是扛不住的,须得动以整个家族的气运。”步时鸢说了之后,大概是觉得宋小河会理解不了,于是换了一种简单的说法,“就好比你起卦占卜,问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类如明日今晚你会不会吃饭,这种问题造成的反噬只会作用在你自己身上,但若是你起卦问何人是下一任皇帝,那么这一卦带来的反噬非你能承受,会作用在你的家族中,若扛得住,自然就能将反噬化解,若扛不住,你的家族就会开始衰败。”

    “那若是我没有家族呢?”宋小河听懂了,就接着问。

    “万物平衡,你承担不了反噬,自然就问不出答案。”步时鸢回答。

    宋小河用胳膊肘撞了撞沈溪山,小声道:“听到没呢,沈氏那么大的家族,若是你学了卜算之法乱起卦,岂非害了你族中之人?”

    沈溪山对此好像表现得很冥顽不灵,满不在乎道:“那我学之前先把姓去了,不做沈家人。”

    说完他伸了个懒腰,松泛着一身懒骨头转身走了,宋小河吃惊地追在他身后,不断询问,“你认真的吗?方才是玩笑话吧?是不是一早把脑子扔下了船?”

    六月底,抵达南境。

    灵船落地停靠,众人下了船后,前往边关。

    宋小河一行人避着城村走,来到了关口,将先前在临安城置办的路引一一拿给守关的士兵之后,得以通行。

    出关之后再往南行百里,就逐渐看见了村落。

    南延的六月正是热的时候,暑气蒸腾,热得人汗流浃背。

    边关的城村里,就算是女子也穿得单薄,双臂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常年劳作日晒的麦色手臂,男人则大多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背朝着烈阳,汗水顺着脸淌,一刻不停地劳作。

    民间万象,这才是常态。

    那些百姓瞧着宋小河几人都觉得稀奇,有不少人停下劳作频频抬头张望。

    这片土地比想象中的更为贫瘠。

    沿途了行了近二百里,也没能瞧见什么高一点的楼阁建筑,甚至多数都是木头或者茅草屋,石砖房都极少。

    庄江生在南延,见到这里的百姓都过着如此贫瘠的生活,难免心中酸涩,若非孟观行拦着,他甚至想走一路散一路的钱财。

    但有句老话,救急不救穷,这里那么多百姓,就算是把千机门的家底掏空,也无法改变这里的现状。

    宋小河倒没觉得有什么。

    打小跟在贫穷的梁檀身边,宋小河早就体验过什么叫做穷苦生活,但这些百姓都是凭借着自己的双手在生活,就算比不得那些富贵人家,繁华都城,可只要日子安宁就好。

    在人族式微的大环境中,安宁是大多数人的奢求。

    行至一座较为热闹的镇子上,再往前就是禁区了,众人决定在城中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

    傍晚,他们坐在客栈里一同吃饭,商议着明早前行的事。

    楼中没什么生意,店小二在窗边坐着,听见他们的谈话,忍不住过来插嘴道:“几位贵人,方才小人无意听到你们商谈,可是明日要继续南行?”

    他们出门在外为了隐藏身份,不引人注目,已经换上了寻常百姓所穿的衣裳,改变了容貌。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被店小二一口一个贵人地喊着。

    他乍然打断众人的交流,一时间谁都没有应声,倒是在桌上一直保持安静的沈溪山接话道:“怎么?那地方去不得?”

    一句话引开了话头,店小二几步走到前面来,在旁边的桌边坐了下来,语气神秘道:“贵人们都是从外地而来,恐怕有所不知,再往前边走,便是有去无回之地,那地界有妖邪作祟,多少年来无人活着从那里走出。”

    “那是什么地方啊?”宋小河就顺着他的话问。

    “说来话长。前行几十里,便有一座百年之前就存在的大山,被唤作龙息之谷。”那店小二说:“传说那是龙神沉睡的地方,在龙息之谷周遭生活的百姓,都会得龙神庇佑,所以很多年前开始,那片山谷的周围就有很多城村。”

    “其中有一座城占地最广,也是我们这一带最繁盛之地,这方圆百里的乡村都会去城中贸易。只是早些年战乱不断,敌军的长矛从东边挑过来,扎穿了那座城的城门,屠尽了全城人,自那以后,那座城就彻底荒废了。”

    “这都二十多年了,其他地方都渐渐在恢复,只有那座城依旧是老样子,我们南延的王曾几次派人重新修建,却都离奇死在城中,原本还有从中路过的旅人,后来方圆百里都知道此地进了之后再不得出,便没人再敢靠近了,直到仙盟的人将前方列为禁地,竖了牌子警告,才彻底没人再往前去。”

    “总之各位贵人还是要三思而行。”店小二说完这句话,客栈来了客人,他赶忙起身招待去了。

    “战乱……”宋小河将这两个字碾碎在唇齿间,恍然明白了。

    难怪这里的人如此贫瘠,一路走来也多是木屋草屋,竟是因为二十年前这里经历过战乱。

    “我想起来了。”她道:“先前在寿麟城的时候,我找到了师父留在山中的七封信,信里提到了他曾只身来南延寻找,那时则正处于战乱当中。”

    梁檀迎着烽火,怕就是在这一带寻找长生殿,他在信中提到:战争的烽火将这里焚烧殆尽,是比天祸更为可怕的灾难,这片土地的百姓失去了庇佑,横尸遍野。人命在这里,还没有一个馒头值钱。

    “你师父来过这里?”庄江疑问道:“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这里的事情?有没有去过前面那座城?”

    “我不清楚。”宋小河摇了摇头,从玉镯中将那七个灵器取出来,一一摆在桌上,“不过这些信我都带在身上,你们看看。”

    她将东西推出去,让大家一起研究。

    这原本被埋在土里的灵器已经被宋小河洗得干干净净了,一直都带在身上。

    庄江与孟观行没做他想,随手拿起一个研究,而云馥却轻轻拍了拍宋小河的后背,用十分温柔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在宽慰。

    宋小河抿唇笑了笑,“没事,我师父当年来南延,是为了寻常能够庇佑人魂的神殿,若是他经过了战乱之地,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去过前面那座凶城。”

    她从里面挑了一个,然后“咔哒”一扭,里面的微芒飘出来,形成了几行字,“你们看,就是这个。”

    她干脆将其中的一句话念了出来,“一路颠沛流离,暂时找到了庇佑之所,这座城有将士守卫,将军也十分仁慈地收留了我。”

    “师父这里写到的庇佑之所,会不会就是前面的凶城?”

    “可就算你师父曾经去过那座城,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帮助呢?”孟观行说道:“或者小河师妹你再好好想想,他有没有留下别的什么东西,有关于那座城的。”

    宋小河有些苦恼,因为梁檀瞒着她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这些他去仙盟之前的事。

    当初梁檀将外面游历所收集的东西全部放在山里并埋下迷阵时,就已经决定尘封往事,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吃软饭的窝囊废,所以从不跟宋小河说以前的事,有时候说了,也只是在酒喝多了之后吹牛而已。

    宋小河只得在大家期冀的目光中说:“暂且没有。”

    沈溪山坐在她边上,挨得近,几乎有些亲昵地抵着她的肩膀,加之他坐姿不太端正,用一只手支着脑袋。

    他盯着桌上摆着的灵器看了会儿,一只手忽而抬上来,伸手扒拉了一下,忽而发出低低的疑问声:“嗯?”

    桌上众人同时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沈兄弟,可是有什么发现?”孟观行问。

    沈溪山抬手,拿起一个灵器,也不知怎么扭的,就这么在手上转了几下,就见那原本呈现出不规则形体的灵器倏尔展开来,变成了扁平的模样。

    原本上面那些非常杂乱繁琐的咒文,也化作了还算清晰的线条。

    “哦。”沈溪山只看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他道:“这是地图。”

    众人大吃一惊,尤其宋小河。

    她把玩了这灵器不知道多久,每一个里面的藏着的信的内容都能背下来,却一点也没发现这灵器上面的咒文有什么蹊跷,也没想到它竟然能够展开。

    沈溪山将其他灵器一一拿过来,然后展开将几块东西拼接起来。

    一块一块地对上,竟当真拼出了一张薄薄的铁板,青色的微芒将缝隙黏合,慢慢融为一体,随后这块铁板一下子变软了,成了一张完整的地图。

    众人盯着看,沈溪山就将那张地图顺手推到宋小河的面前。

    她伸头一看,就见这地图正面画着各种顺滑流利的线条,纵横交错,眨眼看上去极为杂乱。

    上面并没有什么文字,有些地方约莫是特殊点,被特地标记起来,但这样的标记并不多。

    背面则是七封信的内容,是梁檀手写上去的,宋小河认得这个字迹。

    “你们觉得,这会不会就是那座城的地图?”她看着上面这些密密麻麻的线条,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一时也给不出答案,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没有定论。

    一来,他们无法确定梁檀当初究竟有没有去过那座凶城。

    二来,他们也探知不到梁檀留下这张地图的目的。

    “无妨。”宋小河将地图收起来,道:“明日去了城中,自然就知道这地图能不能派上用场了。”

    “那今日大家都早点休息。”杨姝补了一句,说:“轻松的旅程已经结束了,明日开始,那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行咯。”

    虽然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的,但的确整合了一下队伍的气势,众人又闲聊几句,各自散去。

    宋小河在深夜照常像往日一样,爬上了沈溪山的床榻。

    彼时沈溪山隐隐有了睡意,察觉到动静之后翻了个身,极其熟练地将宋小河给搂进了怀中。

    却听见宋小河忽然开口,“你觉得前面的那片山谷,当真有龙神沉睡在其中吗?”

    沈溪山猝不及防小惊一下,低头一看,宋小河竟然睁着大大的眼睛,没有丝毫的困倦,是在清醒的状态摸上了他的床榻。

    “怎么?”沈溪山询问。

    “越来越近了。”宋小河的手指抠着沈溪山的衣襟扣,解开又扣上,如此把玩着,“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师父。”

    “天下万魂终究要送往冥界,生死轮回是六界法规,你只有尽早将他们送去轮回,他们才能尽快重回世间。”沈溪山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让人心口发软的耐心和温柔,轻轻地顺抚着她的后背,又道:“若是你们日后有缘,还会再相见。”

    “可那就不是师父了。”宋小河闷闷地说:“他会忘记一切,有新的身份,新的名字,不再是我的师父了。”

    沈溪山觉得她哭了,但是手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却是干燥的。

    她仰着脸,用漆黑的眼眸看着他。

    “忘记前尘,不仅是与前世之人断了羁绊,还有前世所做的罪孽业果,一笔勾销,成为崭新的人。”

    他话锋一转,说道:“或许你师父有缘得道,届时飞升了,就能想起你了。”

    宋小河说:“师父修炼的本事不行,害人的本事倒是一流,恐怕与大道无缘,师伯倒是有可能。”

    顿了顿,她又接着说:“不过若是师父能忘却今生的这些痛苦,就算把我忘记也无妨。”

    她微微噘着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小可怜的模样,沈溪山看在眼里,心里软成棉花,泡进了满是情愫的坛子里,吸得沉甸甸的,每一滴落下来,都是对宋小河的喜欢。

    “不想睡觉是吧?那就做点别的事情。”

    他低下头,一下就吻住了宋小河的嘴,将她满腹惆怅的心事舔碎在唇齿间,带着旖旎入梦。

    第120章 不辞春(二)

    “龙息之谷里, 真的有龙神吗?”

    宋小河似乎不止一次地听人问起这个问题。

    龙神沉睡在山谷之中,巨大的龙身化作山体,蜿蜒的脊骨化作山脉, 龙鳞为万木, 血液为河流。

    傍山而生的百姓将龙息之谷奉为神山, 世世代代祭拜。

    宋小河不知坐在了一个什么地方, 摇摇晃晃的, 很是狭窄漆黑, 她的手脚似乎捆了什么东西, 勒得皓腕和脚踝极为痛苦,半分挣扎不得。

    头上也盖了块布,遮住了所有的视线, 她所能看到的只有黑暗。

    恐惧占领了宋小河的内心, 正当她想要大声叫喊之时,却不知为何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就在此时, 摇晃突然停下,继而就是重重一震, 这么一震, 把她头上盖着的那块布给震掉了。

    她这才发现, 自己正坐在一个相当简陋窄小的轿子中。

    这轿子大概是用什么破模板临时组装起来的,还泛着一股浓重的腐木味道, 沉重的布遮住了光, 以至于她所能看见的东西都很模糊。

    那布就落在脚边, 浓郁的红色,像是血染的一样, 陈旧又刺目。

    宋小河知道,这是民间的婚嫁。

    新娘子会头盖红布坐在花轿上, 然后被抬去新郎官的家中。

    只是她此刻手脚都被死死地绑住,花轿简陋,她身上更是没有任何红色的婚服,只有这么一块红布盖在头上,现在也被震掉了。

    显然她是被抓来,强行塞进了这轿子中。

    宋小河的感官无比真实,她挣扎起来,似要用力挣脱,却不论如何用力都是徒劳。

    周遭没有任何身影,寂静得像是有人将轿子抬到了荒郊野岭,直接将她丢弃了一样。

    但她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无法叫喊,求救。

    正当宋小河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忽而一只手伸进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将轿帘给撩开了。

    随后有人探进花轿,用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看着她。

    宋小河大惊,这么一吓,直接把她吓醒了。

    她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因为这个梦出了一身的冷汗。

    外面的天还没大亮,灰蒙蒙的,整个房中都显得昏暗无比。

    沈溪山因为她的动静,也跟着醒了过来。

    刚睡醒的他眉眼满是懒散,蒙眬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嗓子还是喑哑的,“做噩梦了吗?”

    宋小河转头,与他对上实现,梦境里所出现的最后一幕,她坐在轿子里看见的那双淡漠的双眼,又在此刻变得清晰。

    她忽然冒出一个奇妙的想法。

    “沈溪山。”她俯身,晃了晃沈溪山的胳膊,轻声问,“你觉得我们有前世吗?”

    “前世?”沈溪山似没睡醒一般,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声音越发慵懒,含糊不清,“不仅是前世,我们还有生生世世……”

    说着说着,他竟又睡去了。

    宋小河见他困意浓郁,也不再扰他睡眠,而是将手抽出来,悄悄下了榻穿上鞋子,整理了一下衣裳出门。

    外面正是朝阳升起的时候,天幕只有那么一丁点的光芒,但也足以驱逐黑暗。

    许是因为今日就要出发去凶城,其他几人都没怎么睡个好觉,这会儿都已经醒来在一楼的大堂里坐着。

    孟观行与庄江和其他几个猎师坐在屋内,似在商议什么,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堂中颇为清晰。

    孟观行是劝庄江回千机门去,本来他也只是奉聂枕冰之命护送宋小河一路来到南延,到此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没必要前继续往前。

    但庄江却不肯接受他的提议,认为既然走了凶城边上,断没有将朋友抛下自己离去的道理,更何况云馥都已经打算与他们同行,他作为千机派的首席大弟子,则更不能临阵脱逃。

    也算不上是争执,两人的语气都还平缓,你一句我一句交谈着。

    宋小河在边上听了一会儿,觉着插不上话,就走出了门。

    步时鸢就坐在门口。

    她看上去比前几日更为憔悴了,脸色几乎呈现出一种灰败的状态,双眸也没有光彩,身上宽松的道袍将她衬得如皮包骨一般瘦弱。

    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正与几个小孩说话,脸上带着微笑,也算是给这具病躯添了几分活气儿。

    宋小河刚打算走过去与她说两句,却见步时鸢突然咳嗽起来,且咳得相当厉害,脸瞬间就涨得通红,好似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

    先前宋小河也见过步时鸢这样咳嗽,但是这次好像不同,她要命地咳了许久之后,突地吐出了一口血,被接在掌中。

    黏稠的血液顺着指缝往下流,落在她陈旧的道袍上,将原本跟她说话的小孩吓得四散而逃,宋小河也吓得脸色大变,赶忙跑去她的身边,“鸢姐!”

    “无妨。”步时鸢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拿出帕子将手掌上的血擦干净,但落在衣袍上的却不论怎么擦,都留下了痕迹。

    “你的伤势又加重了?没有破解之法吗?”宋小河知晓步时鸢身上不是简单的伤病,但让她眼睁睁看着步时鸢的性命一点一点消耗,她也无法接受,“你告诉我,或许我也能出一份力,帮你摆脱这困境。”

    “无用之功。”步时鸢将手擦干净之后,拍了拍宋小河的手背,说道:“不必为我挂怀,这是我应受的。”

    “什么应受不应受,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吧?”宋小河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只感觉步时鸢的手上几乎没有肉,一摸全是指节,连掌心都是无比冰凉的,丧失了常人的温度。

    步时鸢看着宋小河,那双盛满神秘的眼眸中,总是那么温柔。

    她道:“小河,你且记住,人各有命,都有自己要背负的业果,既犯了错,就要受罚,谁也无法逃避。”

    “你只需要坚定自己的道路,不断向前,总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宋小河想握紧步时鸢的手,把自己掌心的温度传过去,暖热她骨瘦如柴的手,却不论怎么暖,那手都还是冰凉的。

    她干脆在步时鸢的身边坐下来,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陪伴。

    也许是经历过了真正的离别,宋小河的心里对命途的变故有了具体的理解,那些令人撕心裂肺的痛苦,是可以悄无声息地发生的。

    两人不说话,在门口坐到了天色大明。

    云馥自客栈中出来,瞧见二人在外面坐着,便笑着送上了她借用客栈膳房做的肉饼。

    朝阳从云馥的身后照过来,将她眯着眼睛笑的脸庞描上了温柔的金边,光落在宋小河清凌凌的眼眸中,也照亮了步时鸢消瘦的脸。

    不论发生了什么,或是即将要发生什么,在这一刻,宋小河的心被一股宁静给笼罩了。

    宋小河将肉饼接下,心道不管前路多么危险,她都要保护好身边的同伴。

    这都是她不可多得的朋友。

    卯时一过,天色大明。

    沈溪山也从楼上下来,成为队伍中最后出现的一员,随后众人出发,继续南行。

    出了镇子后,便是一望无际的荒地,起初地上还有杂草丛生,一片绿意盎然。

    再往前走个十几里,就看见了仙盟立在此处的禁碑,越过禁碑之后,土地就开始变得荒凉,放眼望去皆是黄土沙尘,炽热的阳光悬在头顶,将大地炙烤得如火炉一般。

    好在众人都有灵力护体,足以抗暑气。

    临近正午的时候,众人休息了会儿,吃了些东西才又继续赶路。

    整整走了一天,天色渐暮,太阳落下之后,天穹慢慢被夜空吞噬。

    有阳光时尚不觉得有什么,但天一黑,宋小河就隐隐有些打悚。

    这里到底也是被仙盟列为凶城的地界,周围又处处是战争留下的痕迹,哪怕这里寂静无声,看起来像是没有任何生灵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但宋小河还是觉得不安。

    她往沈溪山边上靠了靠,轻轻抵着他的胳膊,汲取了一丝安心。

    倒也奇怪得很,白日里分明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到了晚上,这夜空竟然连月亮都瞧不见,几颗星星散在天幕中,也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众人纷纷拿出了提灯或是照明的灵器。

    宋小河将小日晷挂在手腕上,时不时看一眼,所以她知道他们是什么时辰抵达那座凶城的。

    戌时将近,面前飘来了一层雾。

    这雾来得蹊跷,也十分浓郁,在瞬间的时间就将所有人笼罩在其中。

    浓雾将他们手上的照明之物遮掩住,吸收了大半的光芒,是以这个原本并不算紧凑的队伍立即失去了对方的位置。

    宋小河跟沈溪山靠得紧,浓雾飘来的时候两人也站在一起,下意识抓住了沈溪山的手掌,牵着他停住了脚步。

    随后前面后面同时传来了声音,是孟观行的下令让大家别妄动和苏暮临在身后的大喊。

    队伍迅速朝中间靠拢,将原本松散的距离缩短许多,众人才相互看见。

    孟观行尝试施法破解雾障,却没有丝毫用处,他道:“这里的雾太浓郁了,为防止有人在雾中遭遇不测,我觉得我们应该找个方法将彼此联系起来。”

    “绳子。”宋小河马上有了想法,“可以用绳子拴在我们的腰上,保持一个绷直的状态,若是谁的力道松弛了,就会有人立即察觉。”

    孟观行觉得可行,问过其他人的意见,皆赞同。

    不过大家都拴在一起太不利于行动,庄江提出分组,二人算作一组,一组之中只需要挑一个人与后一组中的人相互系上绳子,保持在后一组人的视野之中即可。

    一路走来,宋小河一直都是与沈溪山黏在一起,两人自然一组,宋小河的腰上系了绳子,拴在云馥的腰上。

    苏暮临对此分组有很大的意见,极其不满,但碍于沈溪山站在边上,他当然也是敢怒不敢言。

    分组之后众人照常前行,宋小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这次没走多久,行了不过几里,一座城门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被浓雾重重包裹,瞧见零星几处,看起来像是被摧毁过一样,地上满是石砖的残骸,或许也有血迹,但在夜色和雾中看不清楚。

    显然这是一座被攻破的城,城墙已经破碎,但城门边上的两根石柱还算□□,就算上面布满裂痕和坑坑洼洼,也并未倒下。

    这应当就是那凶城的入口。

    宋小河又往前行了十来步,忽而一股阴风迎面吹来,她下意识用袖子挡了一下,只觉得这股风从她的衣袖钻进去,顺着脊背过了一遍,让她莫名感觉阴森。

    分明是七月盛夏,这风却阴冷得很。

    挡面的手刚一放下,宋小河就乍然看见面前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口棺材。

    她在看见的一瞬间汗毛倒立,后背唰一下出了一层冷汗,吓得心脏一紧,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刚停下,沈溪山的声音就传来,“怎么了?”

    宋小河只是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惊到,稍稍稳了下心神后,才道:“前面有棺材。”

    他一直与宋小河并肩走,自然也看见了棺材,面上却一派平静,道:“你仔细看看,这棺材上有锁链。”

    宋小河认真瞧了瞧,果然隐隐约约看见棺材上有什么东西,但其实这距离有些远了,棺材的大半都藏在雾中,看得并不分明。

    很快其他人也跟了过来,瞧见棺材之后便立即提高了警惕,纷纷将自己的武器拿出来,朝着棺材走去。

    待靠近了,才看见那棺材的全貌。

    整体要比寻常棺材大上好几圈,乌黑的颜色像是大量的墨倒在上面一样,倒映不出一丁点光亮。

    最诡异的是,这棺材上捆了腕子粗的锁链,棺材边沿处敲了密密麻麻的铜钉,看起来像是镇压什么邪祟一样。

    棺材就坐落在这片空旷的地上,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一片死寂。

    众人手中的提灯散发的光芒落在上面,有着说不尽的阴森恐怖。

    从这锁链和钉子上看,这棺材里必定是什么令人无比惧怕的东西,否则寻常封棺不会用那么多钉子,更不会在外面捆上那么粗的锁链。

    宋小河站在边上,就觉得这棺材实在是有些大了,比她都要高,若是里面躺着的东西当真是这尺寸的话,那一定不是寻常人,或者说,连人都不是。

    众人一时间都没说话,绕着棺材默默观察。

    沈溪山在棺材的一处地方上捻下一小片纸,上面的颜色几乎褪尽,只剩下了微微的黄色,他低眸看了两眼,忽而道:“这是符箓。应当是钉了这棺材的人,在上面贴了很多符箓,但后来又被撕掉了。”

    宋小河凑过去,捏着他的指尖仔细瞧了瞧,没瞧出什么名堂来,就问:“要把这棺材打开看看吗?”

    “不可。”孟观行否决她的提议,道:“既然这棺材封在这里,应当是有其缘由,我们还是不要妄动为妙,继续往前走吧。”

    队伍有了变换,孟观行与庄江行在最前面,两人处于十分警戒的状态,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定能马上察觉。

    城门和城墙被毁坏得太厉害,宋小河无法依靠视觉来辨认这座城究竟是不是师父拓印的那座,绕过棺材之后,从断壁残垣中跨进了城中。

    待众人进城后走远,完全被雾气吞没了身影之后,一切又归于死寂。

    被大雾笼罩的阴森之地,仿佛没有生灵存活的痕迹,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黑羽乌鸦,扑腾着翅膀落在了高大的城柱上头。

    那鸟转了转头,冲着柱子顶端挂着的一块牌匾啄了几下,挥舞的翅膀像是散了些许浓雾,让牌匾在夜色中显现出来,上面有三个陈旧的大字:不辞春。

    走了一阵路,宋小河将手中的提灯暂时给沈溪山,而后拿出了那张灵器所拼成的地图,尝试着结合面前的路线研究。

    城中静得可怕,连脚步声都像是被什么给吞没了,又因为周围都是雾,宋小河看不清楚周遭的环境,对黑暗的未知难免有几分害怕。

    可若是城中真有什么凶残的邪祟,这种情况相当于我在明敌在暗,他们无法在凶城中分头行动,只得抱团一起走,提高警惕,以防有东西突然袭击。

    除却寂静之外,所能看见的视线范围之内,还有随处可见的,战争之后的景象,街道上密密麻麻全是碎石,还有各种建筑瓦解粉碎之后的残骸,往前走还能瞧见地上陆续出现森森白骨。

    有些还算健全,但大部分都是肢体不全,白骨四散。

    宋小河被这城中密集的白骨吓得脸色铁青,不敢落脚。

    她越看越觉得揪心,这里那么多的尸体,就说明当年城破之后,敌军直接屠戮了这里,将无辜的百姓也屠杀殆尽,地上这些白骨,大约都是在逃命当中被杀死,然后随意地扔在路上,二十多年的岁月翻过,才有了这些骨头。

    宋小河不忍再看,盯着地图研究,对前方的人道:“孟师兄,这地图上画了,进城之后沿着主路一直走,路边会有一座庙。一般庙都有地灵庇佑,我们赶了一整天的路,先去庙中生火落脚,然后再探寻这城如何?”

    “那我们便寻来看看。”

    这么一找,还真就找到了一座庙。

    宋小河便在这时候确定了,师父当初来到南延暂歇之地,就是这座城。

    而后他在离开时,用双鱼神玉拓印了这座城,并且留下了一份城中的地图,虽然宋小河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但最起码现在能够明确,她手里有一份这个凶城的地图。

    只要不在雾中迷失方向,就能省很多事。

    城中其他房屋楼阁被毁坏的厉害,但这座庙还算完整,约莫是建造的时候就造的颇为结实,才得以保存下来。

    众人进了庙中,才发现这庙中竟然有人来过的痕迹。

    庙中的地上有燃烧的火堆的痕迹,灰烬的旁边还躺了两具白骨。

    那两具白骨身上,穿着仙盟猎师的宗服。

    宋小河几人看见这一幕,面色同时变得沉重,些许哀伤染上了眉梢,沉默地进了庙中。

    这是曾经奉仙盟之命,前往这座凶城中探查的猎师。

    皆是不惧危险,为庇佑人间安宁而赴死的勇士。

    几个猎师将两具尸骨用布包裹起来,搬到了墙角放下,其他人则在灰烬上置了新柴,点亮了火光。

    火带来了光明和温度,驱散了黑暗和空气中的阴冷。

    有了光亮之后,众人一直绷着的神经也总算能得以放松,他们围着篝火坐了一圈,火焰的光芒倒映在每个人的脸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城中这累累尸骨压了心情,庙中一时静默,无人开口说话。

    宋小河挨着沈溪山,转头看他的脸。

    他眉目间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在一众充满警惕的人中显得很不同,坐姿也有些懒散,盘着的双腿是很适合枕上去躺着的样子。

    就算是散了修为,沈溪山较之以前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先前在前往酆都鬼蜮的黄沙城里,他就是这副模样。

    可能是经历的危险太多,去过的危险之地数不胜数,这些对他来说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宋小河认为,跟这种人在一起就是最安全的,他们往往有着丰厚的经验,知道怎么应对各种情况。

    她的目光过于热烈直白,沈溪山偏头,朝她看了一眼,然后伸手在她额前抚了抚,将碎发翻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动作间隐隐带着安抚。

    忽而有人说话,打破了这样的安静。“孟师兄,我在这人的身上摸出一本册子。”

    众人同时看去,孟观行道:“拿来我看看。”

    册子就被送到他的手上,薄薄的一本,没有几张纸。

    孟观行翻开看了看,道:“这应该是那两个同门在来之前收集的一些关于这座城的传闻。”

    来回翻了几次,他又补充道:“确切地说,是关于这城中的将军的事。”

    沈溪山就说:“孟师兄念给我们听一听。”

    孟观行点头,将册子上的话念了出来,与其说是传闻,倒不如说是哪个说书人编写的一段故事,其中用了大量的华丽辞藻来描写,配上孟观行平缓的语气,并不精彩。

    简略概括,便是说二十多年前,有凶敌来犯,大举进攻南延的边境,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一地带,战火一路从北边烧过来,无人能阻挡敌军的脚步。

    不过由于这座城先前经历过战争,所以将城墙修得又高又结实,敌军便在此处卡住了前进的脚步,开始攻打这座城。

    据说城中储备丰厚,有七万猛将,敌军带来的不过也才五万,若是城前迎战,靠着高大的城墙作为壁垒,城中将士的胜算少说也有七分。

    但坏就坏在,守城的将军是个懦弱胆小之辈,不仅没有出城迎敌,反而窝窝囊囊地多次与敌军求和,以丰厚的报酬换对方退军,但敌军执意攻城,最后那将军见求和已是绝无可能之事,便不战先怯,竟带着自己的士兵弃城而逃了。

    后来的事可想而知,没有将士守卫的城,即便是有再高的城墙也无用,敌军的铁骑踏碎了城门,在城中大肆虐杀,凶残暴戾地屠尽了全城的人,血染红了整座城,化作一片赤土,连下了好几日的暴雨都无法冲洗干净那些血液。

    南延的王得知这惨剧之后震怒,派人寻找弃城而逃的将军,却不知他们躲到何处苟且偷生了,未能寻到那些将士的下落。

    王下令,将这将军及其家族的所有人的名字都刻在十恶不赦的罪行史书之中,还命人雕刻了石像,让后人辱骂。

    而这座城也就成了荒城,起初还有人经过,后来王几次派人来这里修缮重建,就怪事频发,再后来,这就成了一座有进无出的凶煞之地。

    孟观行的话音落下,庙中猛然静下来,燃烧的火焰炸出了轻微的噼啪声。

    云馥捡了手边的一根长棍,在火堆里慢慢拨弄着,火焰更往上蹿了几分,她问道:“孟师兄,那册子上记录的东西,都是这座城当年的事吗?没有其他的记录?”

    孟观行点头,“而且都是记录那将军的事迹,虽然用词不同,但整体内容大差不差。”

    “这将军舍下一城之人的性命逃跑,余生岂能过得舒坦?”其中一个猎师义愤填膺道:“死后去了冥界也是要打入十八层地狱轮回,不得转生,永远在炼狱中受折磨,赎罪!”

    有两句附和,对这将军好一顿骂,宋小河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说:“倒也不能凭借着这几则传闻就妄下定论,毕竟当年的事我们都不知内情,单凭着寥寥几笔,如何能断定句句为真?”

    宋小河现在学聪明了,凡事那些传闻,都不可尽信,最起码也要信三分,疑七分。

    沈溪山见她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打了三个哈欠,低声问:“想睡觉了?”

    她点了点头,沈溪山就冲孟观行说:“孟师兄,夜色已深,让他们都休息吧,我来守前半夜。”

    孟观行说:“我与你一起守。”

    沈溪山拒绝,“不必,此地凶险,你们现在养足精神才是重要的,我一人守足够,后半夜就交由苏暮临来守。”

    说着,他目光扫了苏暮临一眼,像是颇为民主地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苏暮临想蹦起来振臂高喊,说他觉得不好,但对上沈溪山那看起来情绪很稳定的眼睛,又只能窝窝囊囊地点头。

    由于这座庙本身就不大,众人铺了毯子并在一起,然后一同躺在上面将就着休息。

    宋小河蜷着身体,睡在沈溪山的边上,很快就沉入梦境当中,一只手抓着他的衣摆不放。

    火焰仍在染上,众人陆续进入睡眠,庙中除了呼吸声,就是火焰燃烧木柴的声音,除此之外连风声都没有。

    苏暮临不睡觉,坐在另一边瞪着大眼睛,沈溪山靠着墙壁,闭眼假寐,耳朵留心着方圆的响动。

    前半夜安宁无事,沈溪山守夜时间结束,他对苏暮临看了一眼,示意他认真守后半夜,随后就躺在宋小河身边,将她的手攥在掌心里,闭眼睡去。

    庙中只剩下了苏暮临一人还清醒着,他看了看地上睡在一起的人,又看了看墙边用布包着的两具白骨,害怕得缩起脖子,在心中祈祷后半夜赶紧过去,千万别有什么怪事发生。

    然而天不遂狼愿,偏是这样祈祷着,事情就偏找上门来。

    就在苏暮临坐着发呆的时候,忽而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力道很轻,但他浑身的毛瞬间就炸了,心底涌出剧烈的战栗,冷汗疯狂外涌。

    苏暮临都不敢去细想,谁会在大半夜不睡觉,拍他的肩膀。

    但他又不知道,此时是该回头看看,还是直接大叫把所有人都吵醒?

    他看着刚入睡没多久的沈溪山,想着若是什么都没有就把他给惊醒,别说走不出这座城了,苏暮临都怕走不出这座庙!

    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狠狠一咬牙,决心不搭理。

    谁知过了片刻,又有轻轻的力道拍他的肩膀,并传来小声的声音,“苏师弟,苏师弟……”

    苏暮临听到这话,记起这是队伍中其中一个猎师的声音,当即大松一口气,双手双脚都发软,心说原来是自己怕自己,估计是这个猎师大半夜起来想要如厕,胆子小央他作陪。

    他如此猜测着,转头看去,正要问何事,动作却猛然一顿,要说出口的话也卡在嗓子眼,整个人死死地僵住。

    苏暮临的身后的确坐着一个人,那人的身体是正对着他的,但苏暮临一转头,却看见了一个后脑勺。

    他的眉眼在瞬间就染上了惊恐,双眼瞪得老大,头皮整个发麻,巨大的恐惧将他淹没,一口气仿佛直接噎住,发不出来半点声音了。

    那人轻轻的声音再次响起,“苏师弟,你帮我瞧瞧……”

    随后就见那人抬起双手,一下就把头颅猛地一扭,整个从后面扭到了前面来。

    那的确是那个猎师的脸,只是他的双眼正往下淌着血,嘴角扬起夸张且诡异的弧度,呈现出一个无比扭曲的笑容。

    那双满是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暮临,问,“这是我的头吗?”

    下一刻,苏暮临发挥了狼族的嚎叫优势,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彻底打破寂静的夜,也吵得刚入睡的沈溪山吓一大跳,瞬间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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