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吾道:“笑话,我有什么不敢的!”
被贴脸输出了一番之后,他连最开始的谦虚姿态都不想装了。脱口而出之时,心里又打起了鼓。
这石涅,不会真有什么名堂吧?
不会啊,他师父教给他的时候就说,石涅虽然能生火,但燃烧时烟尘颇大,一不小心还会招来天罚。师门只有在草木不足的时候,才会挑些石涅让人来垫着烧。
江陵月还能翻出什么花样?严吾百思不得其解。
“那你就看好吧。”
江陵月顿了下:“陛下觉得怎么样?”
刘彻大方摆手:“你们要比试可以,朕不介意。”
卫青和霍去病也表示无异议。
很奇怪,这两个刘彻的左膀右臂都和江陵月关系匪浅。但他们一致地保持了沉默,没有帮她说话。
江陵月眼波一转,心底有了个猜测。
按照既存的标准,中国煤炭大类总共分为无烟煤、烟煤和褐煤三档。其中无烟煤的品质是最好的一档。它的固定含碳量最高,燃点也最高,火焰短而少烟。
江陵月端详着手中的煤块,黑色而坚硬,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断口处呈介壳状,恰好符合了无烟煤的重重特质。
她眼前一亮,复又沉吟片刻,很快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殿内生火不便,请陛下移步殿外一观。”
一行人,都随着她移步到一个空阔的地方。所幸今天秋高气爽,也没什么风。在一个偌大的火盆里,采来的煤矿被安安静静地点燃,然后一瞬间窜出高高的火焰。
刘彻等人离得很远,身边又有黄门们严防死守着。只能见那黑石上的火苗短促,亲自体会不到温度,自然察觉不出煤炭比草木神异在哪里,见状只点了点头。
嗯,多了一种燃料,总归是好事一桩嘛。
但严吾的表情却变了。
他站得更近,感受自然更加明显:怎么回事……这火怎么比他从前烧的要更旺,更热?只是稍稍凑近,额头就烤得要冒汗了!
还有,烟呢?
世界上怎么有火不冒烟的?
眼前的一幕极大地冲击了严吾的常识。他不由得看向江陵月,眼里写满了惊恐,直惹得后者嗤笑一声:“你不会不知道,煤也是分种类的吧?”
严吾的表情,告诉她她猜对了。
江陵月不由得摇了摇头——难怪他会觉得煤没什么用。多半从前烧用的是煤化程度最低的褐煤。
后世蜂窝煤的原材料就是褐煤。但蜂窝煤所用的煤粉也是经过洗涤的,要用水力筛去多余的煤矸石、灰分和矿物质。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煤的热能。
无烟煤也是如此,但今天她要人前显圣,只能略过这一步了。
眼见那火盆面上一块块煤全部被点燃,江陵月两步上前,把自己鬓间的一枚银簪也扔了进去。
“叮——”
银簪第一下磕碰到了盆的边缘,发出一声轻响。旋即就被火舌吞没,好似再也找不到。
“江女医,你这是干嘛……”
严吾刚要斥责,就眼睁睁地看着那银簪——不,那已经不是银簪了,已经熔得歪曲了形状,甚至有着进一步融化的趋势。
他失声道:“这,这怎么可能呢……”
此话一出,顿时吸引了远远站着的刘彻。他大步上前,看到了火盆中的异象,眼底顿时一亮——不知道是被火光照的,还是因为看见了东西。
“江女医,这煤烧出的火连也银子熔得?”
“嗯,差不多是水沸的十倍左右吧?”江陵月歪了歪头。
银的熔点在933度,金的熔点则是1000出头。这两样金属的熔点最低,刚好是煤炭燃烧时焰心的温度。而平常木头的温度则远远难以企及。烧金锻银,是最快人前显圣的方法。
也是直到这时候,刘彻才真正重视起煤来:“江女医,你是说,所有的煤都有这个温度?”
江陵月说:“也不一定,有的原煤的温度比较低。不过这种无烟煤,经过水洗过之后,燃烧时温度差不多有一千五百度……”
她故意顿了一下:“……可以用来炼铁。”
煤炭炼铁发明的时间差不多是在西汉。但江陵月不知道具体是在西汉的哪个朝代。现在有了现成的煤矿的话,就让刘彻重视起来也不错?
铁,可是冷兵器时代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啊。
刘彻明显和她想到了一块去,大手一挥:“走,回去说!”
来时浩浩荡荡,去时也是一片浩浩荡荡。唯一的区别是,离开的时候,刘彻再没有多瞧严吾一眼。
到了殿中,面对刘彻殷切的目光,江陵月没犹豫,把自己知道的知识都说了出来——
“煤挖出来之后,最好用水力洗过一遍,洗去杂质后的精煤品质更好,造成的污染也更低。”
“洗煤之后要晒干煤的水分。最好找一个背风多雨的地方,风干加上烘干为宜。”
“对了,采煤的时候要注重矿洞中的气体……小心发生爆炸事故,会出人命的。”
刘彻不解道:“矿洞?哪里来的矿洞?朕听去病说,那煤难道不是浮在地上,一采就有一大框的么?”
江陵月琢磨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露天煤矿?”
这样的话,开采难度就大大降低了。
她不由得多看了刘彻一眼。从前人人说他是欧皇,她还不觉得有什么,但随手一采就是露天矿场加无烟煤,这个运气值……
真是好得让人嫉妒啊。
不过,该嫉妒的是匈奴才对。
燃料的迭代,势必会让冶铁技术更上一层楼。先前的汉匈战争中,匈奴穿皮甲,汉军的铁甲就足够让人羡慕了。但现在,他们马上就要遇到穿高达的汉军,对他们进行降维打击。
刘彻显然对这件事最为关心:“女医,你说的那用煤炭炼铁,是个怎么炼法?”
偏偏在最核心的问题上,江陵月表示束手无策。
她满脸无奈:“我没打过铁,这个我也不知道……”
“好罢。”刘彻遗憾叹息一声。
“不过,陛下手下的能人匠士无数,倘若把洗过的精煤给他们看,说不定他们就有了思路呢?”
江陵月从不怀疑古代人的智商。
尤其是手艺人。
就像肥皂和豆油、小苏打……她也不就是交了个方子,厂房就轰轰烈烈地建起来了嘛?里面的各种设备都是自己想的,都是桑弘羊和霍光领着人一步步调试出来的。
它们都运营得很顺利。
正因如此,江陵月从没怀疑“高炉炼铁”技术会落实。历史上就有人发明了,她还提前做出了无烟煤,肯定能给人更多思路和启发。
刘彻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好罢。”
他摆了摆手道:“江女医,你就先去忙吧,朕听春陀说你还是从医校直接过来的?不容易。”
江陵月听得心底暗乐——
刘彻还有体谅别人不容易的时候?这足以见得,冶铁技术进步的希望,直接让他脑子开心得烧坏了。
一直沉默的霍去病却开口道:“我去送陵月。”
刘彻自无不可。
江陵月想了想,也点了头。
出宫的路上,要经过很长的一条宫道。坐马车也可以,但两人默契地掠过这个选项,并肩而行。
恰巧,江陵月也有话要问他:“军侯,你能不能告诉我,陛下为什么要安排这么一出戏码?”
霍去病飞快地一怔:“你看出来了?”
“是啊。”江陵月无奈叹了口气:“我又不傻,最开始看不出来,后面也该回过味了。”
霍去病一哂:“那严吾倒是全心全意地针对于你,不过,陛下一开始就知情,且默许了,还不许我和舅舅帮忙。他没想着要瞒你,也不觉得你会被人随意刁难住。”
江陵月看了霍去病一眼。
她可不会说,她就是因为在严吾刁难的过程中,霍去病一句话都不帮腔,才察觉这里面有猫腻的。
“但是,为什么啊?就为了看个热闹吗?”
“因为……”霍去病故意顿了下:“陵月,你也不想想么?你是谁?”
江陵月这个名字,俨然成了某种代名词。她好像总是搞出惊天动地的事情,偏偏自己却毫无所觉。陛下大约被她养刁了胃口,觉得一个新发明没个什么异象现世,都不能算作完整。
偏偏,她从不会让人失望。
霍去病想得有趣,不由得笑出声来。凛冽的声音掺着丝丝缕缕的缱绻温柔,如春雪一刹乍然消融。
“啊?”江陵月懵了。
什么意思啊。
但她再追问,霍去病却不肯说了,只道:“你若是不愿意,下次告诉陛下,他不会为难你的。”
“好吧。”
江陵月闷闷道:“也没什么,就是每次要和那种人对线,感觉很讨厌,明明我根本没惹他们啊?”
偏偏这群人前赴后继上来招惹她。从宛若、栾大、还有今天这个没听过名字的严吾。
她跟神棍对峙就会开启嘲讽属性,都是被这帮人逼出来的。
忽地,江陵月肩头一热。原来是霍去病轻拍了拍她:“不必挂心,不惹人嫉妒才是庸才。”
啪——
很奇妙,郁闷的心情像泡泡一样,被这句话戳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岂不是嫉妒军侯你的人更多?”
“嗯。”霍去病表现得理所当然。
江陵月微妙地顿了下。
不过也对,十七岁封嫖姚校尉,再封冠军侯。十九岁两度在河西大败匈奴。这样的人,不惹人嫉妒怎么可能?
她要是有霍去病的履历,肯定比他更不谦逊。
霍去病的谦逊从不表露在这些事,而是在其他方面上。譬如此刻,他就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陵月,离朔旦只有一月外加一旬了。”
“嗯?”
江陵月最开始还没回过神,旋即才恍然大悟:朔旦,也就是十月初一,这不就是她给霍去病的最后期限么?到了那一天,她就要告诉霍去病自己的答案了。
是要和他在一起,还是回绝。
也难为他这么拐弯抹角了。
江陵月心中尚且没有确切的答案,但已经有了一个倾向。尤其是察觉到霍去病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倾向性就更明显了。
但她没表现出来:“我会好好考虑的。”
霍去病阖目,盖住眼底的痴迷之色:“嗯,你好好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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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有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
长安城虽然不在边境,但从整个华夏的经纬来看,也是偏北之地。北风一南下,秋天似乎也随之被刮走了。
于是,在朔旦的前三天,鹅毛大雪忽然而至,纷纷扬扬落在了长安城中。
江陵月用掌心接了一片雪粒,握在了手中——她在西汉渡过的第一个冬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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