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月定定地看着霍去病,倏然一笑。
平心而论,霍去病确实足够了解她。拒绝之后避而不见,的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这个见她的理由听起来很充足。
但是……
雪后的日光格外刺目,江陵月微眯了下眼。
正如霍去病了解她一样,她又怎么不了解霍去病呢?不是史书里的薄薄几页,不是千古之下的遐想追思,而是站在她眼前的这个,如山巅积雪一般的男子。
看起来高不可攀,实际上却坏透了。
“真的吗?”江陵月说:“如果军侯你怕以后见不到我,这段时间门经常出现的话,这话还有点可信度。可你明明一直没出现,最后一天又突然这么说……”
她抿了下唇,忽地狡黠一笑:“我看军侯你是笃定我最后一定会同意,所以迫不及待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江陵月的眼底明晃晃写着几个大字——
可别指望我心软。
故意说一些示弱、温驯的话,像吐着舌头对你哈气的可爱狗勾。但谁都知道,耐心、冷静、擅长冒险。这些品质从一出生开始就伴随着霍去病,襄助他驱虎吞狼般击退了匈奴。
他绝不是束以待毙的性格。
怕以后见不到你什么的,听听就好。
“这都被你发现了。”霍去病愣了片刻后笑出声,是那种很轻松的笑:“不过,陵月还是有一点冤枉我了。”
“笃定你一定同意……这种事,谁又敢保证呢?”
霍去病眼底的忐忑一闪而逝,快得近乎错觉。还没等江陵月捕捉到,他就换上惯常的口吻:“那不如不用等到明天朔旦了,劳你今天就告诉我答案,如何?”
江陵月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想说要不还是明天明天吧。但是又立马闭上了。答案都是一样的,今天或者明天,又有什么差别呢?
那,要这个时候就说吗?
可当要把答案说出来,又好像难以做到。她既有点惶恐,又有点微妙的不甘心。两种情绪如软钩般,交织地抓挠着心窍。
正值踌躇之际,江陵月下意识地垂眼,却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一张滑溜溜的丝绢。原来是刚才走得太匆忙,连同土炕的图纸也被握在手里,一同被带到了世外。
她乌莹莹的眸子一转,有了主意。
“今天说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还有正事没做完呢。”江陵月缓缓掀开丝绢,把上面的图样抻到眼前:“要不军侯,你帮我把土炕盘好了,我就提前告诉你,不用等到朔旦。”
霍去病:“好。”他回答得很干脆。
这下,轮到江陵月发愣了。
“怎么我答应了,陵月反而比我还吃惊?”
能不吃惊么?江陵月想道。天啊,霍去病亲手给人盘土炕,这是什么级别的世界名画?
即使真迹放到后世,都会被怀疑是赝品的程度吧。
霍去病的手生得修长匀称,从指尖到虎口皆覆着一层薄茧。这双手握惯了环首刀,提得动千斤戟。但对于它能不能盘好土炕的事情,江陵月抱以怀疑的态度。
是以,虽然她这么说,但也没指望他真的出力。
就是想浅浅地刁难他一下,给她点时间门做心理建设,顺便抹平那点不甘心罢了。
江陵月撇开了杂念:“走吧,咱们进去。”
“好。”
霍去病应答完,就大步走向了棚内。外人看不出区别,但江陵月却敏锐地察觉,他的步速似乎比平时快了三分。
……是等不及了么?
应该不至于吧?
江陵月摇了摇头,把种种杂念抛诸脑后,随他进了帐中。
她走进去时,学生们依旧是离开时的站位,却一个比一个安静了下来。只一双眼睛不住地在他俩身上左瞅右瞅。
得益于西汉民风的开放,学生们虽然热衷八卦她和霍去病的关系,却没觉得她“一心恋爱”“不正经”什么的。
这事当然有好有坏。
好处是,她不需要跟做贼般对自己的隐私严防死守。而坏处是,当她和霍去病一齐出现,免不了受到各种视线的洗礼。
幸好,她在对待这种事上已经有经验。
“咳。”江陵月以拳抵唇,故意一咳。
那些八卦的视线顿时消失不见。
“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这个图纸你们传阅过了么?”
“刚才祭酒您只说了一句‘来活了’就出去了,这个图纸大家还没看……祭酒,是又有什么东西需要推广了吗?”
“对。”江陵月说:“就是这上面画的东西。”
她言简意赅把炕的结构解说了一遍,立刻就有学生眼前一亮,兴冲冲道:“祭酒,这土炕可是个好东西!不仅能长时间门地保暖,还能留出地方烧水、热饭。是祭酒你发明出来的新东西么?”
江陵月微妙地一顿:“不是,我也是参考了别人的。对了,还有赵遥也启发了我很多灵感。”
话虽如此,那学生却并不以为意。
对于江祭酒的谦虚,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就像那么多医术本领,她也声称不是自己原创。可这世上,再没见有第一个人会的,不是她发明的还能是谁?
那厢,江陵月已经讲起了自己的安排:“我们今天先装一个土炕试试效果。如果效果好的话,肯定会有人想跟风安装。到时候,你们就负责把这个盘炕的技术传出去。”
学生们点头如捣蒜:“好!”
又问:“那冠军侯?”
江陵月平静道:“冠军侯,他负责来安这个土炕。”
“啊???”
-
事实证明,学生们“啊”早了。就在第一个来探问情况的汉子家的屋里,第一场轰轰烈烈的盘炕行动展开。
江陵月塞给了他一小笔钱,他就爽快地同意了一行人来自己的家里面盘炕。
汉子笑得眯起了眼,对意料之外的收入很满意。面对江陵月的歉疚,他也只道:“你们随便造作!大不了弄坏了,我就用这钱再买一张床,还能剩下不少哩。”
他这么说,江陵月心理负担少了许多。
他拍拍肩,示意霍去病大胆施为。
没有水泥,盘炕的土就用黄泥来代替。黄泥先掺了砂石,又掺水和草木灰搅拌均匀后就拥有了十足的粘性。用来盘土炕最适合不过。
霍去病双手直直伸进泥里,一使力,再拔出来。露出袖外的一截小臂,立刻沾上土黄的色泽。
江陵月看得皱眉,心中兀地生出几分后悔来。
杀匈奴的手,如今却泡在泥巴里。
但她不可能随意叫停,一咬咬牙,干脆蹲下身子也把手插进黄泥中,和霍去病一起用力搅拌。冰凉黏腻的泥巴触感,一瞬间门也覆上了她的手腕以上。
“陵月。”霍去病的语气有点重:“你站着,这事让我来。”
江陵月却说:“我俩一起。”
她也不是没有正经理由:“你干活我看着,这不像话。而且只有你一个人的动作太慢了,要是搅拌得不到位,泥巴还要再醒上一天,一直到朔旦的。”
言外之意,如果执意一个人和泥,霍去病就只能被迫明天再得到答案,那他今天一天白干了。
霍去病仍是皱眉,但没再阻止。
四手齐上的效率不在话下。新挖出来的新鲜黄土黏成一团、不见孔隙,不用等待发酵就能直接用。
“呼……”
江陵月直起身子,看着自己的成果,轻轻松了口气:“这个粘度,应该可以直接盘了。”
学生们立刻上前:“那我们来?”
“不,我来。”
霍去病洗净了手,又擦了下,才接过图纸看上几眼:“你们随祭酒在一旁看着就好。看一遍就能学会。”
嗯,他已经会了吗?
江陵月还没回神,就见霍去病动作飞速,把黄泥沿着从前布床的地方一圈圈抹平了起来。
“通风口、排烟道、通气孔……”
江陵月惊奇地发现,她念叨的这些,霍去病搭建的框架上都存在。显然,他不是看不懂图纸的人,相反更像开了透视挂。只肖一眼,就能把图纸分毫毕现般化作现实。
他握惯了环首刀的手意外地灵巧,凡是被砌好的墙,平整地如同刮过一层腻子似的。
“我还是嘀咕他了啊……”江陵月心想。
即使放在现代,这也是,土木大佬级别的人物啊。
但霍去病从不声张,仿佛根本不值一提。
“扑好了。”约莫半个时辰过后,霍去病突然站起身来,一面靠墙的土炕出现在眼前:“还差一条烟道,由主人家自己决定铺在哪里,其他的都没问题了。”
霍去病说的没问题,往往是真的没问题。
即使让图纸的发明者本人来看,他有些动作虽然不甚熟练,但成品也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学生们纷纷凑了上来:“那现在炕里面能生火了么?”
江陵月摇头:“要再阴凉处放上起码三天,等黄泥彻底干了,才能使用,不然泥没干透,炕容易塌掉。”
“好吧……”学生们有点失望。
他们还想看看土炕的效果呢,没想到还要等上三天。江陵月见了不由得安慰道:“义诊也是三天结束,刚好你们可以看。”
想了想,她又掏了笔钱给屋主。
“这些钱,你也拿着。”
“不不不,之前您已经给过了,怎么又给啊?”汉子忙不迭把钱送了回去,却被江陵月拒绝了:“这是您家这几天不能睡在旧床上的补贴。还有,以后要是土炕好用的话,街坊邻居们也会来参观,势必会打扰到你。这些钱就当提前补偿了。”
“好,好的吧……”
一番话说得汉子无法反驳,只能把钱收下,但他的神情却轻松了不少。
一笔意外之财,能让他日子好过不少。
江陵月又细细把炕的用法告诉了汉子,末了道:“三天后你就试试在炕里面生火,看看能不能用。我也会再来一趟,有什么问题那时候说。”
“好!”汉子搓了搓手,语带憧憬道:“您要说的是真的,这玩意真这么好用,我们白天也能热热乎乎的待着。”
便在这一刻,伫在一旁的霍去病突然开口。
“陵月。”
他喊了她的名字。
很奇妙,虽然霍去病再没说什么,但江陵月却听懂了。也就意味着,那个时刻终于要来临。
“我们出去说吧。”
江陵月说完还不忘嘱咐学生:“你们继续去棚子那一片,给排队的人宣讲下《卫生与健康》。”
“哎,好嘞!”
这一回,学生们却没有再八卦什么。
因为他们敏锐地发现,他们的祭酒和冠军侯都面色严肃,脚步凝重,恐怕是有正事要商量……吧?
行至一处无人之地,江陵月停了下来:“就在这说吧。”
霍去病:“好。”
他漆眸幽深,没由来地慑人心魄。与他对视者,几乎要被吸进这双眸子里:“陵月,我心悦于你,你是怎么想的呢?”
江陵月心跳促了一拍,吞了口口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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