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月生出这个想法,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如果手下的先生学生们个个都要上前线当军医,她身为堂堂祭酒,却龟缩在后方长安,这传出去像话么?
当然,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
风起于青萍之末。历史上的霍去病二十三岁亡故,焉知他是突发疾病,还是此前积攒的病痛一夕迸发,药石罔医?
而最可能留下病根的,就是他在战场上的拼杀。现代人996尚且有猝死的风险,何况霍去病呢?他是连着几日几夜不眠不休,骑马和匈奴在漠北打游击战。
这样高强度作战,不透支身体才怪。
江陵月不可能放着他不管。即使她不能阻止霍去病的打法,至少也能在出现问题的时候及时施救。
霍去病听完后,神色如常。他没说可以或者不可以,只眼含询问之色:“为什么?”
为什么要上前线呢?
放在往常,江陵月只会道出第一个理由。但经过平阳公主的教导,她知道了,一定不能吝于表达自己的心意。
通俗来说,就是打直球。
“军侯,我担心你。不跟着你去前线,我放心不下。”说这话时,她乌莹莹的眸子闪动着湛湛光彩。
霍去病状似不在意地笑笑,摸了下江陵月的头:“去了两次河西都好好的,怎么你便笃定我这一回会出事?”
江陵月不说话,只望着他。
过了半晌,她忽地笑了,眼含狡黠道:“军侯,其实,你挺希望我和你一起去的吧?”
霍去病虽然面上气定神闲,手指却不着痕迹微曲了一下。江陵月认得,这是他情绪波动时下意识的动作。
他的心,乱了。
发现了这个事实,江陵月反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抿了下唇,神色不辨,一瞬不瞬望向霍去病:“明明想让我去还硬要拒绝,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
霍去病轻叹一声,算是承认了。谁不想出征时有佳人相伴在侧?但是……
“战场,非是你想的那样。”
一闭上眼,祁连山脚的尸山血海涌在眼前。于他而言司空见惯,于旁人却是人间炼狱。
那样的景象,不该是江陵月看的。
即使知道她性情坚韧、心智远非常人能比。即使知道她医术超凡,随军一同出征或许对战局更有利。
在家国与中意女子之间,霍去病头一回有了私心。
他克制不住地将人拥入怀中,双臂攥紧:“陵月,你就留在长安等我凯旋归来,好么?”
江陵月一时不察,陡然跌入一个温暖的怀里。即使看不清霍去病的表情,但她仍能从话中听出缱绻的情意来。
她控制不住地心尖一软。
但……
“不好!”江陵月下定决心的事,哪有那么容易改变?
在霍去病的怀中不舍地腾挪了一下,片刻后,她就坚定推开了他箍在腰上的手。
“你不愿意,我就去找陛下或者大将军,他们之间肯定有人会同意。再行不通,就和学生们一道去应聘军医。我不信,以我的医术会落选。”
不论如何,她是打定主意要去的。
霍去病揉了揉眉心,情知阻拦她不得,便换了个法子:“倘若陵月非要去的话……你骑术如何?”
江陵月:“……”
这个,她还真不会。
虽说精湛的骑术不是上战场的必备技能,但不会骑马的人注定当不了先遣部队。她贴身问诊霍去病的计划也会成为泡影。
江陵月咬牙:“我学,从今天开始学!”
漠北之战初步定在明年春夏,离现在起码还有三个月。她每天都练习一段时间,骑术怎么说也够用了吧?
为了展现自己的决心,也为了防止霍去病再给她出难题。她登时一个起身,直登登道:“刚好上林苑有马,我现在就去试试。”
她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出,霍去病也跟了上去。
出乎于不可言说的私心,他竟意外地没阻拦……心爱的女子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天底下的男子谁能不迷糊?
他亦是凡夫俗子,不能免俗。
江陵月忐忑地步行到了马场。
她虽然放出了狠话,心底却全不像口头上那般有信心。骑马这事吧,有的人就是天生地没天赋、不擅长。万一她这具身体也是可怎么办?再者说,西汉的马具十分落后,想骑好马的难度大大增加。
出乎她意料的是,到了马场后她才发现,许多马上已经套了一层完整的马鞍和马镫。
怎么回事?
马镫和马鞍,难道已经出现了?
江陵月的指尖抚过皮质的马鞍,愣愣地出神。
“说来有缘,此物还是在上林苑发明出来的。”身后传来凛冽的男声,如金玉铿鸣、煞是好听。江陵月循声回头,才发现是霍去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
他一只手按住马头,似是为了防止马儿暴起伤人。那马儿也乖顺,被按住也毫不反抗,还温顺地打了个响鼻。
“上林苑发明出来的?”江陵月一瞬间联想到了什么。
后世有一个不成文的猜测。刘彻当初建造上林苑,也许远不止为了享乐。窦太后把持朝政之际,他与一干年轻的侍中们终日纵马周游。除了游猎之外,更可能是在研究骑兵作战的战术。
所以卫青一上抗匈战场,便展现出与前代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军事素养。或许一切并非巧合。
这里能诞生出马鞍和马镫,一点也不奇怪。
当然,马蹄上再配一副马蹄铁,就是完整的三件套了。
江陵月思及于此,心理负担总算减了不少。再加上眼前的马看起来十分温顺,她便对霍去病道:“我骑这一匹试试。”
“我护着你。”霍去病道。
这匹马也是种群中较为高壮的,马背与江陵月的脖颈持平。霍去病刚想把人扶上去,便见她利落一个翻身,上了马背。
霍去病:“……”
他默默收回了半空中支起来的手臂。
江陵月摸了摸马背上的鬃毛,有种说不清的熟悉。好奇怪,她分明是第一次骑马,但是四肢却意外地协调极了,毫无不知如何摆放的困窘。甚至于,她有一种自己马上就能策马起飞的错觉。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驾——”
一声高呼后,温顺的马儿向前一蹬,一人一马顿时飞出去好远。
冬日的冷风扑上江陵月的面颊,又吹散她的鬓发。她整个人懵懵的,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的胆子,身边无人看护的情况下,第一次骑马就敢一个人驱使马儿狂奔。
偏偏,她还如指臂使、如鱼得水。
就像……就像当初莫名听懂了西汉官话一样。
难道,这也是原身的身体记忆?
江陵月突然想起来,原主其实是赵人啊。赵国尚武的风气从战国就开始了,至今没有消散。
也难怪原身当初一个小女子,就敢孤身一人从赵国出逃到长安,没点本事在身上怎么行?
骑术非凡,难怪艺高人胆大。
随着马儿越跑越远,江陵月的肌肉记忆也渐渐苏醒。她越来越感受到马背上的自由畅快,甚至有种连血液都奔腾涌流的感觉。
“芜湖——”她兴奋地叫了一声。
直到身下的马儿微微喘气,江陵月才勒住马缰停下,慢慢散步到一开始的地方。
霍去病仍在原地等她,目光温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军侯!”
江陵月利落地翻身下马,一边理着凌乱的鬓发,一边含笑问他:“军侯觉得我骑术怎么样?练上三个月足够上战场吗?”
霍去病无奈地望着她——明知他会说什么,还偏要问。
但他还是把人半拢在怀,修长的手指温柔地理着她垂落的鬓发,放缓了声音:“陵月的骑术不须再练,更胜军中宿将。”
顿了顿,又道:“之前何须如此谦虚呢?”
江陵月:“嘿嘿。”
现在的她,可和之前色厉内荏的时候大不一样。有了原主的骑术傍身,她已经完全抖起来了!
“那军侯同不同意我随你一遭去前线?”
霍去病能怎么办呢?
只能由着她了。
原主的骑术堪称炉火纯青。不过她穿来后,整整大半年的时间不练,肯定还有生疏的地方。江陵月顺势留在了上林苑,每天骑马几个时辰,试图达到原主的巅峰状态。
闲下来的时候,她顺便做起了给马儿钉蹄铁的活来。
每一枚马蹄铁,都要锻造得切合蹄子的形状,给马安上才能事半功倍。这可不是个小工程。
索性上林苑本就有管理马具的有司,麾下养着不少铁匠。接到霍去病的命令后,他们全力上阵,一时间进度也煞是喜人。
因为这个,江陵月还发展出了一项副业——给马儿钉蹄铁,顺便剪指甲。
马蹄是由三四厘米厚的角质组成,角质中没有神经,与人的指甲类似。所以钉蹄铁时,它们并不会感觉疼痛。
相反,若是不定期修理这层角质,战马们反而会倍感不适,甚至有坏死脱落的风险。
霍光来时,看到的就是江陵月给马儿修指甲的一幕。
她穿着厚厚的麻衣,正悠闲地吹着口哨。手下一把剪刀、一枚铁片正运作如飞,发出“呲啦啦”的解压声音。
与此同时,沾满泥土、尘垢的马蹄也很快变得光洁如新。
霍光:“……”
他出发来上林苑之前,陛下百忙之中特意传召过他一面。言语之间隐晦暗示,让他打听这段时间,他阿兄和江陵月在上林苑到底忙了些什么。
九五之尊既八卦且担忧地道:“这日日处在一块儿,不会连孩子都有了吧?”
霍光来前做好了吃狗粮的准备,结果看到这么个热衷给战马修指甲的江陵月。
……他阿兄却不见人影。
霍光心累地扶额:陛下,我感觉您想多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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