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畔的几分流云被吹动,朝半空中汇聚而来,暂时遮住了弯月,瞬间,本就昏暗的岷涯山脉又黯淡了几分。
没有光,就瞧不到影子,地上的树影也消失不见,周围一旁寂静,静得让人心中发慌,就像本在地面上张牙舞爪的鬼物冲破了囚笼。
这会儿,它们蹲在一旁,以夜色遮掩,目光阴邪,不怀好意的伺机而动。
冬风呼啸而来,摇动树影,如鬼影幢幢。
潘垚想起了徐莳树,那个大冬日里,裤腿短了一截,露出脚腕间一口碗大疤痕的哥哥,家里没有钱了,爸妈好吃懒做,只思量着去亲戚家打秋风,他却会跟着自己和爸爸去九龙镇的码头卖鱼。
往事浮掠而过,有一道玩摸鱼摸虾游戏,玩跳房子的场景,也有运沙船上,爸爸乐呵呵地把着船舵,哄着自己分一些炒米给他。
自己小气贪吃,只抓了一小把……
最后,画面定格在六里镇小学,玉兰树枝丫疏朗,树身挺拔,高大的树木将木砖结构的小学笼罩,徐莳树站在高处,仰头拉响了铃铛。
上课铃是他,下课铃也是他。
从没有想过,有度真君的善魂竟然离自己这么近。
潘垚心里有些不好受,仰头看向玉镜府君,扯了扯那如云翻滚的袖袍。
“府君,徐莳树是不是没了?”
玉镜府君看了过去,还未说话,潘垚倒是先垂下了脑袋,颇为丧气道。
“不,不能说他没了,他一直都在。”
有度也好,徐莳树也罢,都是他。
这一刻,潘垚能理解玉镜府君之前的可惜和怅然,她和他认识的,印象深刻的,都是有度真君为善时候的模样,那时,时光还未将他扭曲。
“盘盘,”玉镜府君开口,扶着潘垚的肩膀,雷云纹的宽袍垂坠,蹲地时,地上似是覆了一层洁白的雪。
他的目光直视进潘垚的眼中,里头有着认真和慎重,认真道。
“要是再见到徐莳树,万万记得小心戒备,不可大意,他…不只是你认得的那个邻村哥哥。”
“恩,我知道的。”潘垚应下,“我知道轻重,府君你别担心。”
潘垚知道为何玉镜府君会有如此一说,玉镜府君不单单见过有度真君善时的模样,他穷凶极恶时的模样,他也见过,且是深刻的感受。
生剖偃骨,制成藏魂器,这恶这痛,玉镜府君是直面的。
偃骨又唤做仙骨,这东西,她也有。
潘垚忍不住摸了摸胸口,偃骨便是藏在此处。
善魂恶魄同出一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徐莳树,她记忆中那有分好强,有分敏感的邻村哥哥,终究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碰了触了,水波微漾,就扭曲得瞧不清本来面目了。
……
潘垚掌了一张灯,只见龙形灯龙口衔珠,光彩耀耀,驱散了夜的昏黑,冬风中,龙口处的灯烛将将徐家这一处的坟墓照得明亮。
明堂如掌心,富贵斗量金。
望气术下,只见远处的明堂如掌心托起,双手五指,十柱朝天,如雾似岚的金色光亮如流沙一般朝掌心处汇聚而去,十柱虚影将其拢住,不再溜走。
那是财炁,富贵斗金量的财炁。
泼天的富贵便是如此聚拢,荫蒙后人。
玉镜府君立于悬崖边,只见壁立千仞,再往外走两步便是深不见底,云雾深深的悬崖。
他的视线也落在这一处的明堂上。
“我原先便有猜想,许风和口中那人间修士是师兄,今夜得秦将军送来消息,确定了师兄分魂投胎,我便知,不论投胎几次,师兄,他定只会姓徐。”
善魂投胎,新的身体不一定适合修行,有度真君自来便是天之骄子,未修行时,他是闲散的皇室子弟,馔玉炊珠,家宅甲第连云,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
修行后,虽无偃骨,却也资质不凡,从此更是呼风唤雨,行山踏风,人间走这一遭,自在肆意。
倘若没了修为,他也不会让自己过清贫的日子,且他为人自傲,更不会让子孙过清贫的日子。
不是慈爱,是不容自己的血脉中有悲苦下贱的一面。
既然那一世繁衍子嗣时姓徐,此后不论善魂投到哪一户人家,姓的又是什么,他领着善魂□□归家,新的身份,也只会姓徐。
如同在繁复纷杂的思绪中,抽到了个不起眼的一根,这一根却是线头。
一拉一扯,气机之下,玉镜府君带着潘垚寻来了岷涯山,此时,几步远是徐家祖坟。
“既然有消息了,咱们给秦将军也捎一个?”潘垚问。
善魂投胎,扰乱六道轮回,这也是地府的要事。
玉镜府君没有反对。
潘垚手一翻,掌心出现根清香,掌心火拢上,香头上出现个猩红的点。
只见青烟袅袅腾空,化作长颈白鹤,羽翅一阵,脖子一仰,无声唳鸣一声,接着,它朝着西南九幽方向飞去,转瞬时间便没了踪迹。
“盘盘,你仔细瞧瞧这山脉。”片刻后,玉镜府君招呼潘垚。
潘垚有些不解,却也依言照办。
她心神一动,元神如风似光,伫立于半空之中时,犹如山间的薄云浮于天地间。
玉镜府君也站在一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潘垚往下头看去。
从高处往下看,下头的景尽收眼底,一切都在变小,就连绵长巍峨的山脉也不例外。
只见青山如一条卧龙,徐家坟墓那一处留了潘垚的龙形灯,此时,龙口处的烛灯如明珠。
潘垚立于半空之中,相隔数千米,岷涯山脉在视野中都蜿蜒成线,按理,明珠再耀眼,此时也是瞧不到的。
可那灯是潘金雕刻的,潘垚很是爱惜,平时修行时也都以灵炁将其蕴养。
是以,虽隔数千米,就像熟知天上何处是晨昏星,又何处是北斗星一样,潘垚一下便知道,这耀耀明灯在连绵山脉的何处。
灯在何处,坟就在何处。
瞬间,潘垚瞪大了眼睛。
这是——
“看出来了?”玉镜府君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不错,是困龙阵。”
潘垚朝岷涯山脉看去。
只见山形如卧龙,龙灯的位置在龙口的位置,望气术下,明堂有如掌心托起,双手十指朝天的岚雾,此时在高处看去犹如枷锁一般钳制住龙口,让其无法闭合,地脉中的金炁,也就是财炁,这才源源不断地从龙口处涌出,落入那托起的掌心。
明堂如掌心,富贵斗量金。
这一处的风水穴,竟是布阵掠来富贵财炁。
恍惚间,潘垚想起了前段日子,在甲马符的符力下,自己走过岷涯山脉,一路朝西北方向的t市走去时,隐隐间,她似乎察觉下头有什么不妥。
念头一刹那间闪过,还不及抓住便消散。
原来是困龙阵!
难怪家乡这么穷,财都被漏了。
潘垚懊恼,“我应该早点发现的,上次走过时,远远一看,我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可是时候我贪耍,心里只想着去吃席。”
不该,太不该了!
听到一句吃席,玉镜府君忍不住笑了,抬手拍了拍潘垚的脑袋,宽慰道。
“现在也不晚。”
“吃席也无大错,要不是吃席,盘盘你也发现不了许风和这一事,我们也不知道,师兄竟分了善魂投胎,也就寻不到此处了。”
被这么一宽慰,潘垚又开心了,笑得眉眼弯弯。
“不错不错,兜兜转转,事情还是要水落石出的。”
两人探看了一翻。
困住龙口的十柱中,有一处稍微薄弱一些,只见玉镜府君以手做笔,月华星力汇聚而下,于半空中绘了一张又一张的符箓。
只见他眉眼微沉,口中念着咒语,随着一声破,符箓被往前一推。
瞬间,垂坠的雷云纹衣袖翻飞,此地似有雷霆之光漾起。
潘垚探头看去。
只见一张张符箓至上而下,飞疾而去,如天上那一条格外璀璨的银河,星力月华流动,将那十柱的岚雾缠绕,似锁链,似火舌,又似雷霆。
冬风呼来,雷云纹的宽袍随风而动,明堂处的岚雾被侵蚀,砰的一下绽开。
望气术下,能见或白或金的光亮四溅,在黑幕下犹如里绚烂的烟火。
“吼!舒坦儿——”一直以来被钳制住的龙口得到了自由,岷涯山脉下传来一声翁瓮闷闷的叹息。
它想要动弹一下,舒展舒展被束缚了许久的身子骨。
“欸——不成不成,不能动!”半空中,潘垚瞧着有些着急。
这要是动了,那不成地龙翻身了?
玉镜府君眼里有着笑意,拉住了潘垚的手,
“莫忧,山主有分寸。”
果然,随着这声喟叹,岷涯山脉深山深处微微动了动,瞧那位置,应该是龙爪。
才动了这么一个爪子,地微微有些崩裂,扎根在上头的树木呼呼乱摇。
瞬间,山不动了,就像有人僵了僵。
片刻后,似是不甘心自己这样白白被人钳了这么久的嘴巴,又漏了龙涎财炁,它将嘴巴大张大和。
只听下头咕噜噜地一阵响,徐家老坟上的墓碑莫名飞崩而裂,白色的石头块砸得远远的,地里的流土簌簌而动。
接着,就像被吐出来一样,墓碑下头有黑红色的棺木被吐出。
潘垚定睛一看,不多不少,正是十口棺木。
正好应和了明堂那一处双手五指,十柱朝天的风水。
不愧是曾经修行成一方大拿的修士,转世的尸身也不浪费,竟是以尸气作缚,如枷锁一样钳着龙口,布下斗量金的风水局。
荫蒙后人,也就是他自己,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潘垚:……
好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度真君这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还节俭。
想来,他在香江那边,应该特别的富裕。
“府君,”潘垚仰头问玉镜府君,“有度真君未修行时,真是闲散皇室子弟吗?”
“我瞧他倒是有些像账房先生,贼会盘算。”
玉镜府君愣了愣,不想潘垚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回忆片刻,倒也实在的摇了摇头,道。
“皇室子一事,我也只听师兄提起,倒也不知真假。”
“肯定是自己往脸上贴金了。”潘垚哼哼了两声。
没瞧见有出息了以后,大家都爱给自己的出身贴金,寻一个有出息的祖宗么。
尤其是古代时候,那种号称自己是皇室宗亲的。
缺啥就爱说啥!
吐出了棺椁,岷涯山脉的山主舒坦了,此时,听到潘垚和玉镜府君的声音,它这才注意到虚空处有人,瞬间,山林里起了大风,树木摇摆。
“是二位道友相助吧。”龙口被钳,索性又睡了去,此时觉得舒坦了才醒来,倒是没见那破阵之人。
它的声音闷闷的,无形又有形。
似树木簌簌,似疾风呼呼,又似山泉湍急,也似山坳深处回鸣的声音。
也是,山林里有万般生物,大象无形。
山主何在,山石是祂,草木是祂,清风流水…亦是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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