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里镇,芭蕉村。
一早起来,就见窗户外头落了一层冰霜,a市的冬日虽暖,今日风吹来却冻,有湿寒的感觉,放眼看去,院子里青绿色的小草都覆了一层冰晶,毛绒又晶透。
“嘶,今儿真冷呀。”
一阵冷风吹来,潘垚都缩了缩脖子,脚步快快的往厨房方向跑去。
进了灶房,只听灶膛里生了火,火燃烧着木块,有哔啵哔啵的响声,伴随着火苗,烟气腾空,灶房里热乎乎的,大锅上氤氲着汤水的热气。
“当然冷了,今儿是大寒呢。”
周爱红笑着应了一声,拿着水瓢从锅里舀了一勺热乎乎的水,凉水一掺和,入手稍烫,于冬日却是舒服的温度。
她将掺好热水的脸盆往三角木架上一搁,不忘回头招呼潘垚,道。
“毛巾拿了,快去擦脸洗簌,今儿呀,不单单是大寒,正好也是腊月初八,妈妈做了腊八粥,洗簌好了吃一碗,喜庆又热乎。”
“哇,是腊八粥啊,难怪,我刚才在堂屋时候就闻到了香气,甜甜的。”
“妈,我要多吃一点,你帮我用鸡公碗装!”
夏日时候买的鸡公碗是个大海碗,碗上印着一只昂首的大公鸡,尾羽艳丽,神气得紧,颇得潘垚喜欢。随着港台电视剧的热播,鸡公碗的销路更好了。
没瞧见射雕英雄传中,英雄好汉用的都是用这一口碗么!
当不了飞檐走壁的武侠英雄,和侠士用一款碗,那也是顶顶时髦的。
“小馋鬼。”周爱红嗔了一句,“好好,给你装一个大海碗,吃不下了就剩着,别撑着了。”
潘垚:“不会不会,我能吃着呢。”
火苗舔邸着锅底,屋子里的温度比外头暖和多了,绿色的玻璃窗上都有了水炁,潘垚瞧着着雾蒙蒙的窗户,以指做笔,在窗户上画了碗腊八粥,汤碗上头添上三笔,表示热气腾腾。
视线瞥过,旁边挂着万年历。
是新的一本,已经被撕了几页,潘垚伸手将昨日份的那一张撕开,就见今日这一份的日历有图案。
只见青山高远,覆盖了一层白雪,银树雪花,漫天飘雪,【大寒】二字缀在一旁。
大寒,二十四节气里最后一个的节气。
透过被画了腊八粥的窗户,潘垚往外头看去。
这一日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不单单日历本中妆点出了冰天雪地,天地也布置出了一派天寒地冻的严峻,冷冷的,呼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凛凛如冰刀。
潘垚看得有些出神。
“想什么呢,”一只大海碗搁在了桌子前。
大公鸡神气,汤碗里的腊八粥热乎乎的,蒸腾出甜香的热气。
周爱红:“不是吵着说要吃大碗么?喏,知道你爱吃荸荠,妈妈多给你舀了几块。”
一海碗的腊八粥,里头搁了荸荠,红枣,莲子,薏米……多种食材熬出一锅七宝五味粥。
米粥香甜浓稠,寒冷的冬日吃上一碗,能从头暖和到脚,一整天都舒坦。
“没什么,就是发呆。”潘垚冲周爱红弯眼笑了笑,拿了汤匙吃了一口。
当即,她眼睛一眯,捧场道,“嗯,好吃!”
对于做饭做菜的人来说,收获一句好吃,大半日辛勤的忙碌都得到了抚平,周爱红心里熨帖极了,笑得眼角微微皱起。
“你呀,好养着呢,吃啥都香。”
屋子里汤匙和汤碗碰撞的声音,叮叮清脆,伴随着周爱红絮絮叨叨的声音,空气中有木头燃烧的烟气香味,和寻常时候一般模样。
潘垚咬下一口荸荠,荸荠清爽多汁,煮熟后又是另一种滋味,给甜甜的腊八粥带来一分清爽。
蔚蓝色的天空上有一道云的划痕,像是划破的平静的天空,那是飞机拉烟。
潘垚抬头看去,心中若有所感。
转头,视线落在那被冬风掀起一脚的万年历,只见风动,【大寒】二字跟着簌簌而动,凛凛飞雪好似泼天落下。
今儿是…大寒之日呢。
……
“该死,什么鬼天气,这乡下地方怎么比咱们香江冷这么多!”
才下飞机,走出大厅,凛凛寒风吹来,一冷一暖相对碰,徐清鼻头一痒,立刻打了个大喷嚏。
难以抑制的,鼻头有清鼻涕留下。
徐清急急翻帕子擦了擦,视线落在一旁挺拔如春柳的徐莳树,手中的动作僵了僵。
财炁养人,果真是财炁养人!
如今,一行人走在一起,自己这正儿八经的香江富贵子孙,风度气貌,倒是生生被这小地方出来的乡巴佬压了一头。
心下不痛快,语气便不是太痛快。
徐莳树没有理会。
他立于机场的大门口,下头有车来车往,远处有飞机飞起的轰鸣声,如此,环看了片刻,抬脚往前。
徐常德连忙跟上,不忘招呼身边的两位少爷。
“昶少爷,清少爷,走吧,车子已经备好了。”
徐昶一脸的不情愿,自打在这儿被小兰香缠着回去后,午夜梦回,a市这地方,他打心里发怵,尤其是,今儿要去的还是六里镇的白鹭湾。
那地儿、那地儿离芭蕉村可近着呢!
自行车一蹬,不到半个小时就到。
想想这事,他就腿肚子发软。
再不想走,家主发话,经济掌在别人的手中,徐昶也底气不足,他可受够了被关在乡下过养病的日子了,他没病!
形势比人强,心里再抗拒,徐昶也只得跟上,准备回了白鹭湾就去山上瞧瞧祖坟,争取速战速决。
徐清早已经跟上。
……
六里镇还未通桥,车子饶了一程远路,等徐莳树一行人到了白鹭湾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只见落日的余光好似缱绻又温柔的投下,落在树梢,落在屋檐的灰色瓦顶,村子口有一块大石头,上头用红色的笔描着白鹭湾三个大字。
有公鸡鸣叫的声音传来,伴随其中,还有几声犬吠。
徐莳树看了过去,脚步慢了慢,薄薄的唇抿了抿。
像他走时的景,细看,却又有了不一样。
……
白鹭湾,李家。
养鸡场的生意红红火火,李耀祖的腰包都肥了一些,他是个脑袋灵活的,瞅着这两年钱又不禁花了些,眉头一皱,最后一拍桌子,捧着辛苦赚下的钱入股了砖厂和沙厂,也不管事,就吃一份的干股。
“生意好着呢,到处都在起房子,这东西亏不了!”李耀祖乐呵得不行,给潘垚炫耀他身上这一身衣裳,“瞧见没,皮的!这玩意儿金贵着呢,你知道穿这一身多少钱吗?”
李耀祖一拍身上的皮衣,只见他上头穿着皮夹克,平翻领,领口和袖子口都是装饰的钉子扣,两边是银色的拉链,一身冷肃,就连裤子也是皮质的。
潘垚微微眯了眯眼,简直要被这一身皮的衣服闪瞎眼了。
这光泽——
扎眼啊!
见李耀祖眼神期待,他小胖略丰满的手指头比了个三,这是问着自己,还给自己透个小道消息呢。
潘垚:“……三百?”
“嗐!”李耀祖一拍大腿儿,“哪才三百啊,三百去哪里买这么正宗的皮夹克,你看这色泽,晃眼吧,得三千!”
潘垚咋舌,“乖乖,耀祖叔,你这是真阔了啊!”
“还好还好,”李耀祖摆手,眉角眼梢却有自豪,对自己白手起家,如今可以买一身帅气皮夹克的自豪,“就有衣穿,有口饭吃罢了,努力,还得努力赚钱。”
他又问,“好看吗?”
这——
潘垚迟疑了下,还是老实地摇了摇头,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不好看。”
“好看吧,我就知道小大仙你也觉得好看——”话还没说完,李耀祖反应过来潘垚说的话,当即眉毛一竖。
“怎么就不好看了?”
“你瞧瞧这,这皮夹克下摆的收口,浑脱脱和空军的军服收口一样,多威风啊,你等等,我找个蛤嫲镜戴一戴,再抹一点摩丝,你就知道我有多帅气了。”
李耀祖一击掌,转身在就在屋里翻找蛤嫲镜,还找了个镜子,挤出一坨摩丝在头梳上,眼瞅着就要打扮上。
潘垚:……
李耀祖:“对了,小大仙今儿怎么来我们村子了?还有空和我闲聊。”
“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我给你抓两只鸡,再带些鸡蛋回去啊,正好还能坐一坐我新买的摩托,舒服着咧!”
有一段日子没瞧见潘垚,今儿在白鹭湾瞧到潘垚,李耀祖兴奋得不行,热情地招呼了人来家里坐坐,烤烤火喝喝茶,末了,还热情的要送年货上门。
别以为年货是瓜子花生炒米这些的,在李耀祖眼里,大公鸡是顶顶实在的年货。
养上几日,到时小年送灶君去天上言好事,二九时候,将大公鸡一杀,滚水一烫,留个尾巴拜天地,三十剁了熬汤拜祖宗,自己还能美美吃一盅。
实惠!
甭提多实惠了!
潘垚:……
“谢谢耀祖叔啊。”
“嗐!小大仙和我还客气啥。”李耀祖摆手,又问起了潘垚今日来白鹭湾的事,“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潘垚看了一眼堂屋大门,沉默了下,道,“今天有人要回村了,我来看看。”
“谁呀?”李耀祖随口问了句,腊月了,有人归乡,这是多正常的事。
回来了。
突然,潘垚剥烤花生的手停了停,抬头向外头看去。
……
随着小汽车的鸣笛声,村子里有了动静,就像一粒水掉到了一锅加热的滚油中,“滋啦”一声,里头一下就沸腾开了,热热闹闹。
“莳树?”村民迟疑,指着徐莳树,诧异又恍然,随即脸上挂上大大的笑容,“没错没错,就是莳树,嘿,个子长高了,样子也长开了些,刚刚打眼一瞧,叔都没敢认了。”
“谁呀?”有对小孩名字不熟悉的村民问。
“莳树啊,徐莳树,徐平家的小子,去了香江投奔亲戚的那一个。”
“噢噢噢!”恍然的声音响起。
再看徐莳树,只见他穿一身裁剪简单,好似普通,却又无一不合身的衣服,衬得他愈发气质不凡。
都说衣是人之威,钱是人的胆,老祖宗这话果真不假。
瞧着徐莳树,大家心里都感慨连连。
看来,当初去香江,投奔的确实是富贵亲戚,就是徐平和陈玉梨夫妇两个运道不好,先后脚没了。
泼天的富贵就享了一段时间,一场病症,戛然而止,快得让人恍惚。
那时,消息传回来时,先是陈玉梨,没个百日,又传了消息说徐平也没了。
大家还嘀咕不已。
人离乡贱,外头金山银山,不如家乡的绿水青山。
如今,瞅着徐莳树的模样,瞧着他身后的小汽车,还有那拥趸着他,一口一个少爷的中年人,忙前忙后,恭敬妥帖,大家又艳羡了。
乖乖,这富贵的日子,过一段日子也是极好的。
“各位叔叔伯伯,今儿舟车劳顿的,大家都累了,我先带着大哥二哥回去,咱们回头再闲聊。”徐莳树笑着道。
“对对,这又是坐飞机,又是坐车的,娃娃肯定累坏了,走走,有事儿明儿再说,让人先回家。”
村民给徐莳树一行人让了道。
村子里道路小,小车不好过,徐莳树几人搁了行李在车上,留了个人搬行李,抬脚就往村子里走。
“这是去哪儿?那不是徐平家啊。”瞧着徐莳树一行人走的方向,有人诧异了。
“傻!”旁边的村民伸出食指,一点说话人的脑袋,恨铁不成钢。
“你忘啦?徐平夫妻为什么能带着他家莳树去香江,想想看,他们走的时候,说是要投奔哪门子亲戚?”
“噢噢!”那人恍然,一挠脑袋,笑得有几分揶揄,“记得记得,沧海遗珠嘛!”
徐平啊,他走的时候可说了,自己是香江亲戚留在内地的沧海遗珠,就是不知是爷爷那时候,还是太爷时候遗下的大明珠了。
风花雪月的事总是抓耳,几人笑说了几句,也有为徐平祖上那一脉祖宗不值的。
“孝顺啊,都是孝顺子孙。”
……
“外头什么事这么热闹?”李耀祖站起了身,几步走到院子口,探头看了看。
潘垚跟上。
“耀祖,你还不知道吧,莳树回来了,就徐平家那小子,可威风气派了,啧啧,你是没瞧到,那一身衣裳,怎么说呢,我也说不来哪里好,反正一瞧,你就打心眼想起两字,贵气!”
“我看哟,这白鹭湾顶顶有钱的一户,莳树一回来,就得换个人喽。”
路过的村民手插袖筒,不忘打趣李耀祖。
李耀祖不服气,身子板挺了挺。
他穿得也不差好不好。
似是瞧出李耀祖的不服气,来人上下打量,摇头。
“那不一样,人那是贵气,你是暴发户的俗气。”
李耀祖一窒。
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了!
知道徐莳树真的回来了,潘垚心里有些不好受,就像要打开一个抽屉,她知道里头的照片生了虫害,生了霉菌,未瞧见之前,心里还是抱着一分希冀,脚步有些迟疑。
听到一声俗气,再看那全身反着光,因为个头比较粗壮小胖,将皮衣皮裤绷紧的李耀祖,潘垚都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李耀祖幽怨,“小大仙,你可喊我一声耀祖叔的。”
到底是谁那边的嘛。
潘垚轻咳一声,拍了拍李耀祖的胳膊。
“叔,真不好穿皮衣,这一身不适合你。”
见他不以为意,想了想,她又道。
“你知道皮衣是什么做的吧,是皮,这东西被剥皮,多少有些怨在上头……你想想啊,人运如潮水,有时涨有些落,要是赶上背运的时候——”
后面的话,潘垚没有继续讲,给李耀祖使了个眼色,让他自己想。
李耀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背运的时候——
他当初背运的时候,那是套了小兰香的戏子服,自己整了个鬼上身。
如今这样——
李耀祖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皮衣。
这是牛皮的?还是羊皮的?卖家怎么说来着?
别到时候走了背运,他套了牛皮羊皮在身上,没了个人形,到时变牛变羊吧。
不能穿不能穿!
“我我、我先回屋一下。”
李耀祖扯着衣裳扣子,急急忙忙便往屋子方向走去。
“欸!我就说一声俗气,你就不穿了?”村民跟上李耀祖,笑着闹他,“别啊,还是好看的,我就是眼馋得很,说你几句酸话罢了,别当真啊……”
“去去去!走一边去!”
里头传来两人笑闹的声音,潘垚正笑着,突然,她似是感受到了什么,转头朝村子西面看去。
正逢落日时分,黄昏逢魔,在众人瞧不到的地方,只见村子西面无端出现了一道屋宅的影子。
巍峨气派,雕栏画栋,飞檐斗拱,如古时的大家之宅。
很美,却也——
阴气森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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