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阵阵,冰冷的月光一照,利爪漾着锋芒,有道道寒芒划过钰灵的脸,一道接一道,有残影落下。
钰灵脸色苍白,瞳孔急剧地收缩。
快!
太快了!
竟然这般的快!
她失了从容,数次交手,落了几次下风,终于在舍了一块皮肉的代价下,虚晃一招,徒手抓住了冬风挠来的利爪。
飓风扬起沙砾,迷了人的眼睛微微眯起,先前落下的花瓣在半空中飞舞,有片片红纱落下,伴随其中还有如雨的鲜血。
“孽畜!”钰灵也发了狠,眼里有了凶光,重重地将冬风往后一震。
下一刻,两人拉开了间距。
钰灵急急地朝腰间摸去,结果摸了个空。
再抬眼,她恨极,道了一声“该死!”
前儿,自阿爹面前剜了一道骨肉后,她那刀笔便被丢在了清平宫,她一时无查,竟不曾关注这笔是否收回了腰间,一刹那间,钰灵记起了身边的侍女白檀回禀过,说那笔损毁了些许,又沾了血污,清平宫的下人将笔收拢清洗。
那时,她不甚在意的挥了挥手,打发了白檀。
她的修行主要在笔,在那一笔一字落地的故事里,写人间悲欢离合,道世间酸甜苦辣,入了她的笔,从此便是她钰灵的提线木偶,只能依着她的心意,在台上唱着她写的戏码。
那一刻,她便不再是她,而是他们的神。
大意了。
钰灵心中恨极。
哪曾想过,有朝一日,有人竟在七星宫朝她发难。
当真是大意了。
“好,很好!”钰灵怒极反笑,抬手擦了擦唇边的血,抬眼瞧着面前的冬风,目光冷冷,狭长的眼里,那一对的眼珠极黑。
风炁如疾风,卷得她的发散了,一头乌发落在肩头,随着红纱的翻飞,她唇上染着血,像是厉鬼一样。
冬风占了上风,却也没有讨得好。
人妖殊途,方才,她生吞了一直珍藏在身的妖丹,她家七郎的妖丹……
妖炁让她神勇异常,却也侵蚀着她的内里。
这会儿,冬风面上的狐毛越长越多,蔓延到了眼角。
气血在翻滚,骨肉碎了去又重新塑造,心口翻动,有腥甜的血气涌上,她忍着没有说话,只怕一说话,她便吐了鲜血,露了自己的胆怯。
小狐……
七郎……
想起了最为亲近的两人,冬风心中痛极,她看着钰灵的眼神更恨了。
兽类威吓的声音低低,在喉头处滚动,她眦了眦牙,唇下的牙已经成了狐狸尖利的兽牙。
“我要将你咬碎,一口又一口,拆吞入腹,告慰我那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
冬风一字一词,因着妖炁影响,有阴风阵阵。
“好啊,”钰灵手朝自己的右腿抚去,冷笑一声,“我倒要瞧瞧,你的牙够不够利,看看最后到底是你吃了我,还是你被我这块骨头给嘣了牙!”
话落,她五指微敛,成利爪姿势,灵炁如刃,猛地朝自己的右腿之处剜去。
一瞬间,钰灵的脸色白了白,她却快慰地笑了起来,有几分癫狂和决绝。
白骨被剜出,在她掌心成了一杆白玉一般的骨笔,灵炁截过,雾鬓风鬟的发断了去,化作黑气朝那一杆骨笔而去。
一刹那间,白骨为杆,乌发为笔毫,血肉为墨。
犹如泼墨一般,血墨化作万千的丝线,猛地朝冬风缠去。
手、肘、肩、腰、腿……甚至是脸上的一颦一笑,如街头热闹的驴皮影一样,幕布上,人影被人操控着,一个移步,一个倒退,皆由不得自己。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
瞧着被红线缠住的冬风,钰灵笑得不行,有灵炁朝骨笔而去,血肉为墨,钰灵的脸色白了些许,她却半分不在意,只觉得痛快极了。
这会儿,她闲庭信步一般,捡了地上的一片碎红纱,在指尖撩拨了下,抬眼瞅了冬风一眼,眼波流转,甚至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戏腔。
摇摇头,啧啧不已地笑道。
“倒是一对有情人,一人舍了妖丹,一人舍了人身,将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样,何必呢,就为了一个孽种,了不得再生就是了。”
“如今,你就是跪地求饶,我都放不得你了,不过不怕,我这就送你下去,你们一家也算是团聚了。”
话落,钰灵咯咯乱笑,一身血炁更是不吝啬地往骨笔之中涌去。
冬风抬眼,目眦欲裂,“不!”
刹那间,她背后有狐尾的虚影在摇晃,这是背水一战。
“冥顽不灵!”钰灵嗤笑。
就在血线如雾般朝狐尾的虚影笼上吞噬时,异变突起,原先平静的湖面上漾了漾,静卧其中的那轮月色成了碎影,下一刻,有惊涛海浪起。
“这是什么?”钰灵惊了惊。
在她惊骇的目光中,湖水中卷起了个旋涡,一盏龙形灯出现在旋涡的中心。
只眨眼的功夫,灯化长龙。
巨龙盘天出水,仰天低吟一声,带起水炁阵阵,龙眼微张,朝钰灵瞧去,威严且容不得半分污浊,下一瞬,龙口处那团耀耀明珠成了炙人的明火。
长龙呼啸地卷过这一地,撩动湖底水炁,鬼影山这一处的树木被飓风摇动,犹如落了道道惊雷一样。
巨龙卷着火光朝那血雾燃去,一并燃烧的,还有那白骨做杆,乌发做笔毫的骨笔。
在火光卷上白骨笔时,有一声尖利的声音响起,犹如稚童一般。
下一刻,骨笔被融化,成一团粘稠的液体,在满是砂石和土砾的地上蜿蜒,拼凑成一个似人形的小白骨。
只巴掌大,最后,它没入土壤深处,没了气息。
“阿弟——”钰灵喃喃。
断了。
她和同胞却同室操戈,被她在娘胎之中吞噬的弟弟,本该同根同生,它的骨便是她的骨,而她以血肉蕴养那一抹残魂,息息相关,轻易剥不离的胎身胎,她们之间的联系竟然断了……
并且,她阿爹在上头落了禁锢,护她,也护它的灵阵,有朝一日竟然断了去?
甚至,她都感受不到那一点残骨的气息。
是存在,亦或是消弭,全然不知。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钰灵惊得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相信,这七星宫里竟还有这样一个人,修为精湛,而她和阿爹却全然无知。
“……阿垚?”
钰灵看着立在湖边的人,犹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
潘垚掐了道手诀,一瞬间,巨龙盘旋而来,落在她手中重新成了一盏龙形灯。
只见龙口衔珠,光彩耀耀,将这一处照得很明亮,也将这一地的狼藉和污浊照明。
“你没事吧?”想了想,潘垚唤道,“小狐阿娘。”
冬风捂着心口,低垂着头,几乎是咬着牙在忍受这妖炁的翻滚反噬。
她不好。
自她和七郎做了决定,她便知道,狐珠入肚之时,是她报仇雪恨之时,亦是她身亡之时。
可她不悔。
七郎也不悔。
冬风想起了那一日,她拖着浑浑噩噩的身体,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了这鬼影山半山腰的茅草屋,那儿是牢狱禁地,却也是她和七郎的家。
小狐死了……
小姐亲手杀的。
多么好笑,多么荒唐……一出戏,他们一家三口竟然只是一出戏!
由着小姐书写,让哭便哭,让笑便笑……戏唱给宫主听了,他们也就没用了。
“七郎,我好恨……”冬风抬起了眼,眼里是无法言说的痛,和她被阿爹阿娘逼着给旁人换亲时,是一样的痛,一样的恨,不,甚至更恨了!
那时,她只能伤着自己,站在悬崖边,感受着那猎猎罡风将脸颊吹痛。
往下纵身一跃时,风在耳朵边呼呼刮过,她整个人失了重,踩不到实地,她知道,她会粉身碎骨,会摔成一摊的肉泥,可怖又吓人,还疼得很……
可是她不怕。
她好生痛快!
这一身血肉,便是喂了野狼,喂了秃鹫,做了肥地养花草的养料……她都情愿。
便宜不到兄弟,她好生的痛快!
“我好恨,我不想就这么算了,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冬风眼里有泪,一声比一声悲怆。
凭什么同样有血有肉,她就该低人一等,她家小狐就是孽畜,就该死。
“它什么都不知道,我亲手领着它回来的,七郎,你知道吗?是我亲手领着它回来的,路上时候,它还缠着我要吃灯芯糕,它还那样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冬风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都知道。”狐七抱着人,眼里都是痛。
他抬眼瞧这一处茅草屋,只是寻常的屋子,可禁制处处都有,他早已经是阶下囚,走不出这囫囵地。
似是瞧出了冬风的死志,狐七五指化爪,猛地朝丹田处剜去。
下一刻,在冬风惊诧和摇头中,他将那一颗凝聚了他半生修为的狐珠塞到了冬风的手中。
黏腻的血滴滴落下,他似不曾察觉那痛意一般,将冬风瘦了许多的手阖上,握紧了那狐珠。
最后,狐七笑了笑,如冬风每一回见到他时一样,几分温情,有说不尽的情谊,如冬日最温柔的雪一般,纯净得能瞧到人的心坎深处。
“去吧,做你想做的事……我和小狐在等你,”狐七的声音小了去,眼里有泪,唇边有笑,还有几分愧疚,“就是辛苦冬风了。”
……
“噗!”
鬼影山的湖泊旁,冬风的动作快得出人意料,潘垚都来不及说一句话,只见冬风的眼睛已经成了兽瞳,快如疾风又似闪电一般贴近钰灵。
钰灵嘴角有血突突冒出,低头瞧自己的心口,“你——”
她的心口有了个血窟窿,一颗心都被那兽爪抓着,只要稍稍再用力,那心脏便能捏爆了去。
这一出意外,潘垚都看呆了。
好快!
不愧是狐!
冬风贴着钰灵,她的个子比钰灵矮上一些,贴着她瞧的时候,需得微微仰着头,可这会儿,冬风的气势却半分不落。
那兽瞳中有冷冷的光,对上钰灵意外又有些发懵无措的目光,冬风勾唇笑了笑。
“小姐,你是知道的,我冬风才是睚眦必报的那一个人,为了不便宜我兄弟,我都能舍了这一条命,喂狼喂秃鹫都甘愿。”
钰灵瞪大了眼睛,想问你要做什么?话还未出口,她口中先有鲜血突突涌出。
阿爹!
阿爹救她!
濒死的虚弱让钰灵发慌了,她感觉到血在流走,指尖开始泛凉,心口处痛得不行,五脏六腑的灵炁都在散去。
命门被攥着,她一身灵炁凝聚不起,甚至掐不起一道求救的符箓。
冬风冷笑,“这才到哪呢?小姐这就怕了?”
钰灵的瞳孔有些发散,瞧着冬风从怀中掏出一管笔。
这是——
潘垚认得这笔,前两日在清平宫,钰灵以笔为刀,要剜出自己同胞兄弟的残骨,丢了那胎中胎……最后,那沾了血的笔丢在白玉砖上。
那一日,笔便是冬风收起来的。
“小姐这般爱排戏,也该为自己排一出,亲自瞧瞧这戏精彩不精彩。”冬风拿笔沾了血,直刺钰灵心口。
在钰灵目眦欲裂的目光中,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丐】字。
她盯着钰灵的眼睛,“只盼小姐的来世,当真如你所祈愿宣誓的那样,做一个以乞为生的丐婆,颠沛流离,终身在乞求之中渡过。”
“也许会有人钟情于你,情真意切,不嫌你的出身……只是世事荒谬,我只盼小姐的那一场情,也如你为我和七郎编排的一出戏一般,它也只是别人编排的一出戏……”
“恋慕于你,只是阴差阳错。”
冬风视线一转,落在钰灵狼狈血污的心口,“终有一日,他会恍然大悟,瞧得你心下的肮脏,对你弃如敝屣。”
“而你,乞而不得,卑若尘埃。”
钰灵低头瞧自己的心口,看着那一管笔,目有不安之色。
她生平尤爱排戏,平日里用惯了这笔,是以,笔上有她的修为念力,较之寻常的笔,她这笔更能允愿成真。
不,不可以!
果然,怕啥来啥。
只见此处风骤起,远远的好似有一道叹息传来,闷沉又幽远,如晨钟暮鼓。
“诺。”
这一道突然的诺,不单单潘垚听着了,冬风和钰灵也听到了。
“天地之势,言语有灵。”潘垚低声,再看钰灵,眼里有着淡淡的同情,“小狐阿娘,天地允了你的愿了。”
看吧,她就说了,做人不能头铁,更不能嘴硬,这下好了,这一辈子的宫主千金,呼风唤雨,搅天搅地,好日子过的腻了,想要过过苦日子,尝一尝苦日子的滋味,下一辈子,竟真成了个乞丐婆了!
颠沛流离,一身肮脏讨一口饭吃。
便是成了夫人,也在乞求着不属于她的感情。
这是陶花子呀。
有度的媳妇。
兜兜转转,妙清道人和有度真君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允了……允了,天地竟然允了!”冬风喃喃自语,丢了手中的笔,下一刻她哈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将所有的委屈也尽数哭出。
小狐,七郎,她报仇了,她报仇了!
似是卸了最后一分力,冬风跌坐在了地上,那朝云近香髻早已经散了,披散了头发在肩上。
风吹来,头发胡乱的飞舞。
潘垚瞧到,冬风的发顶上早已经是一片的白,这是心痛得白了发,白发藏在发髻中,这才无人察觉。
一如她将心伤藏住,瞒过了七星宫众人,亦是瞒过了钰灵。
“不不,不可能。”钰灵吊着一口气不甘心。
下一辈子她怎么能是乞丐婆?不可能的,她是天之娇女,是七星宫宫主妙清道人的千金,是别人尊称一声钰灵仙子的存在。
她朝潘垚看去,伸出一只手,艰难道,“救我——救我——阿垚救我。”
是,她是对不住冬风。
可她不曾对不起过阿垚。
救她,救她啊。
潘垚瞧出了她心中未尽的话,视线一转,落在了鬼影山的湖面,只见那儿有鬼面在水底起伏落下,细细密密,尸如山海。
“你是没有对不住我,我知道,阿垚的话本子,小姐还未落笔。”
钰灵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就听潘垚继续道。
“可你们却对不起许多的人,别人既然能做蝼蚁,小姐自然也能,小姐就放心的去吧,我瞧过了,小姐排戏天资出众,无论是别人登台,还是小姐亲自登台,那一出戏都依着小姐的安排唱了。”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很精彩。”
【鹤情】秘药下的钟情,勉勉强强,也算是钟情了。
可谓是求仁得仁。
“小姐如愿了。”
“不!”在不甘和下一世失了富贵的恐惧之中,钰灵散了最后一口气。
那一身红衣破碎,她倒在了地上,心口处还有一【丐】字深刻,深入灵魂。
潘垚伸手,将她圆睁不甘心的眼睛阖上。
转过头,她的视线落在冬风身上,沉默片刻,道,“小狐阿娘,我见过小狐,也把小狐带来了。”
小狐?
冬风木木愣愣地转身,回头看向潘垚。
妖炁侵蚀,大仇得报,心愿已了,她的脑子已经有些混沌,然而那一声小狐,她还是挣扎着有了些许清明。
“阿垚——”冬风记得潘垚,清平宫才来的,平日里在宫殿里打着五明扇,风拂得纱幔飘飘,如仙宫又如宫殿。
听说,她和自己一样是从悬崖上跳下来的,为的便是不再受家里人的苛责。
那一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和自己当初一般模样。
为了这,她当初还多瞧了这小姑娘两眼。
“小狐,小狐……我的孩儿在哪里?”冬风喃喃,挣扎着起身。
潘垚连忙伸手搀扶了下,将灯笼往前一探,灵炁漾过,那龙形灯成了一盏圆面纸灯。
冬风瞧呆了,颤抖着手轻轻抚上。
灯面上,那闹着大公鸡的小狐狸,分明是她家的小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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