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一下：“他见我干什么？”
以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实在不应该私下再接触，没必要，也令人警惕。总不能李建成也想学李元吉,给他安排个什么毒酒毒饭吧？
“二郎要去吗？”长孙氏担忧地问。
李世民颔首：“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长孙氏也不多劝,起身给他整理衣裳,柔声道：“二郎早些回来，妾与孩子们在家中等你归来。”
李世民握住她的手,心里颇为感念。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李元吉逼宫那天,长孙氏安排好了孩子、妾室甚至下人们的退路，唯独没有她自己的。
她随身带着一把匕首，打算如果李世民出事,就和他共赴黄泉。
李世民固然希望长孙氏能好好活着,陪伴孩子们长大。然而她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李世民还是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在权利倾轧中被锤炼得越来越坚硬的心肠也变得柔软。
他摸摸长孙氏的脸：“你放心，现在他对我做不了什么。”
现在太子重病,李元吉还在受审,太子党已经日薄西山。而李世民手握大权，权势日益鼎盛，即便他不往东宫安插探子，也可以确保李建成伤不了他。
李世民到东宫的时候是傍晚,李建成吃了药刚刚睡下。
“这药吃了就容易昏睡，太子以为王爷今天不会来了……”东宫的太监总管赔笑道,“请王爷略微等一等，奴婢去叫醒太子殿下。”
“不用了，让大哥休息吧,我等他便是。”李世民淡淡道。
“劳烦王爷久候。”太监总管殷勤地给他准备柔软的垫子、温热的茶水和点心，还拿了几本书让他消遣。
李世民习惯了这样的侍奉，但在东宫被如此热情款待还是头一回。倒也没有什么不自在，把他提来的东西交给太监总管：“这是大哥爱吃的桃花酥，我特意买了些来。”
太监总管没说什么外面的东西不能吃的话，欢欢喜喜收下了，并表示等会儿太子醒了就给他送去，太子一定会高兴云云。
李世民若有所思。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李建成才醒，太监总管邀请李世民进去。
李建成靠坐在床上，正由宫人喂着喝蜜水，室内光线并不好，也能看出他脸色异常苍白，时不时还会咳嗽。
见到李世民进来，他挥挥手让宫人下去，含笑道：“没想到你还愿意来见我。”
“太子相邀，没有不来的道理。”李世民照旧恭恭敬敬行了礼，才在宫人搬来的凳子上坐了。
太监总管这时候捧着一碟桃花酥过来，笑呵呵道：“王爷还给殿下带了点心呢。”
李建成便笑了笑：“我最喜欢吃桃花酥，难为你还记得。”
说着就捻起一块吃了两口，也不能多吃，他身体不好，桃花酥不好克化。
李世民有些诧异：“大哥对我倒是很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是亲兄弟。”李建成道，“你若想要我的命，也不必用这样的办法。”
李世民呵呵：“大哥说笑了，我可没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是吗？”李建成扯开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苍白憔悴的样子，与当初的温润公子相去甚远。
李世民叹了一声：“大哥有话就直说吧。”
“我问了你便会告诉我吗？”李建成问。
“原来大哥是找我解惑的。”李世民笑了笑，“能告诉你的我就告诉你。”
“那我想知道，你怎么让元吉造反的？”
李世民内心翻了个白眼：“我可没让他造反，兵是他自己私藏的，人是他自己带进宫的，他造反是因为他自己有野心，跟我没有关系。”
“但你早知道他要造反对吧，你早就知道他私下养了兵马，所以才能提前安排尉迟恭在玄武门外等着。”太子肯定地说。
李世民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没错！我的确早知道他私下养兵，我以前得过一本账册，表面上只是普通的生意账簿，其实里面暗藏玄机，我便是靠着这个找到他藏兵的地方，之后一直叫人秘密监视着。”
还是多亏了李承乾，当初李世民拿到账簿，带着人怎么看也看不明白，后来李承乾在书房玩儿（找书），看到了这本账册，这才发现了问题。
后来李世民才知道李元吉和心腹设置了暗语，如果不是李承乾帮忙，他可能永远都解不开其中秘密。
太子闻言一愣：“四弟早就开始做生意了，他那么早就开始准备了吗？”
李世民嗤笑：“你该不会还以为他是一心一意替你考虑的好弟弟吧？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那么努力帮你，甚至比你自己还上心吗？你该知道他并不是这样的性子。”
“我确实想过，还问过他，他说……”李建成看了李世民一眼，“说不能让你太得意，否则我们两个都没好果子吃。”
以李元吉对李世民的厌恶，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所以李建成没把这点疑惑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当初他的判断都是错的，李元吉分明所谋甚大。
李世民淡淡道：“大哥不知道吧？李元吉私底下曾说过一句话，说只要除掉了我，对付你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李建成一愣，随后苦笑一声：“他说得倒没错。”
如果没有后面这些事，如果他们除掉李世民成功上位，以他之前对李元吉的信任，以李元吉的处心积虑，想要对他做点什么真是易如反掌。
李建成声音干涩道：“我确实不适合做太子，也不适合做皇帝。”
李世民默然。
也不能说不适合，或许换一个盛世，皇室安定祥和，没有人与他争抢龙椅，吏政清明，有能干正直的大臣辅佐，李建成也可以是一位不错的守成之主。
可惜他生错了年代，大唐内部百废待兴，还有外敌虎视眈眈，需要的是能开疆拓土的雄主。更别说皇位争夺如此激烈，根本不是李建成能承受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李建成忍不住咳嗽几声，继续道，“……陈进是你的人对吗？”
李世民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陈进之前告诉我，阿耶让人去找袁天罡了，我还以为阿耶有心废我立你。”李承乾苦笑道，“最近我才知道，原来承乾是神仙转世。”
李世民下巴微不可见地抬了抬，略显骄傲地问：“是阿耶告诉你的？”
李建成点头：“阿耶说让承乾给我治病。”
李世民立刻黑了脸。
“放心吧，我没打算劳烦承乾，现在这样挺好的。”李建成道，“只是我才想明白，阿耶让人去找袁天罡，可能只是想验证承乾的身份，只是陈进与我说起时含糊其辞，才会令我和四弟误会，以至于乱了方寸。”
李世民不答，算是默认了。
李建成叹气：“明明陈进一直是我的人，什么时候被你拉拢过去了呢？”
这也是李建成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对陈进有恩，才能令这位大内总管为他所用，李世民又是凭什么呢？
“恩情再重要，也比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我发现了他和你来往的证据，他为了不叫阿耶知道，只能选择帮我办事。”李世民淡淡地说。
李建成惊讶：“你如何发现证据的？”
李世民微微一笑：“大哥还记得尹阿鼠意图纵火烧承乾书房的事吗？”
当然记得，李建成还记得，尹阿鼠之所以烧李承乾的书房，是为了一本古书。
李世民骄傲道：“你既然知道承乾是神仙转世，那应该也能理解，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古书，承乾的本事都是仙人教的，只是当时不知道该怎么跟阿耶解释，随便找个理由罢了，这件事知道的只有当时在场的寥寥几个人，那之后没多久尹阿鼠就要抢古书、烧书房……”
李建成明白了，外边没人知道古书的事，就连秦王府也没人知道，那尹阿鼠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当时在场的人不多，查起来一点也不难。
他叹气：“你是有福的。”
“自然！”李世民颇为得意，可不是么，谁能有个神仙转世的儿子，关键节点帮了他这么多忙。
就连封德彝也是李承乾的狗发现的。
当然了，也少不了他运筹帷幄，不然看李建成，手里握着这么多筹码，还是输得一塌糊涂。
李建成失笑：“你如此坦诚，看来是笃定我无力与你相争了？”
李世民：“我不会让承乾给你治病的。”
就太子这破败的身子，有什么精力和他争？况且李世民如今大权在握，太子除了嫡长子的名分一无所有，身上还背着污点，有什么资格跟他争？
太子又咳嗽几声，勉强笑道：“如果我说出去呢？”
“大哥只管试一试，看你能不能说出去。”李世民无所谓，“况且我既然做了，就做好了被人知道的心理准备，不用你去说，只怕阿耶心里也有数。”
就像李建成不知道具体情况，却笃定一切都是李世民做的。李渊想明白之后肯定也会怀疑李世民。
但又怎么样呢？
现在太子病重，底下的弟弟都是庶出，年纪又小，李渊有再多不满，也只能装作不知道，继续倚仗李世民。
太子身体确实不好，只是说了这么大会儿话，就已经没什么精神了，扶着额头苦笑：“果然，我永远都斗不过你。”
李世民没说话，站起来道：“大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马上要宵禁了。”
李建成点头，郑重道：“二弟一路顺风。”
李世民被他这郑重的道别弄得愣了愣，直到安全走出东宫都没明白李建成在闹哪样。一头雾水地回了秦王府。
远远的，透过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隐约能看到王府门前的台阶上并排坐着三个小小的身影，坐在中间那个最小的用手托着胖乎乎的脸蛋，还一直往他这个方向瞧。
看到李世民骑着马回来，小家伙跳起来兴奋地挥手：“阿耶，你回来啦！”
李世民催着马快跑几下，转眼到了门口，他翻身下马，顺手将缰绳扔给门子，掐着李承乾的胳肢窝将他抱起来：“你们三个怎么在这儿？”
“我听说阿耶去见太子大伯了，所以来这里等你。杜荷和苏琛陪我来的。”李承乾蹭蹭他的脸，“你这么晚不回来，阿娘好担心，我也很担心，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和你大伯说得多了点。”李世民抱着李承乾，招呼杜荷和苏琛一起进去。
因为此事尚未彻底尘埃落定，他们两个还住在王府，也是陪李承乾解闷的意思。
李承乾好奇道：“你和大伯不是关系不好吗，怎么有那么多话说？”
“关系不好就没话说了？”
“当然啦，我就不想和关系不好的人说话！”李承乾想了想，没想出和谁关系不好，于是拉出万能的李元吉，“比如坏四叔，我就不想和他说话！”
杜荷附和：“如果我朋友惹我生气了，我也不和他说话，除非他向我道歉了。”
“对哒对哒，就是这样！”李承乾小鸡啄米般点头。
李世民：“……因为你们是小孩子，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人是不一样的。”
李承乾好奇宝宝式追问：“大人是什么样的？”
“大人是……”李世民张了张嘴，却发现这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于是敷衍道，“此事太复杂，等你们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李承乾对他做了个鬼脸，低头对杜荷和苏琛说：“我们明天去问陆先生！”
杜荷不情不愿地点头，叹气道：“我不想当大人，大人的事都好难哦！”
当官很难、做事很难，就连说不说话都有这么多学问，大人真是太难了！
李承乾对此持不同意见：“明明我们小孩子更难，大人什么都懂，但是都不肯告诉我们！”
是的，他就是在阴阳李世民！
李世民：“……”
李承乾气哼哼道：“我现在就开始学，等到长大肯定比别人懂得多，到时候我也不告诉他！”
李世民：“……”
进了正院，长孙氏焦急地迎上前：“二郎没事吧？太子可曾为难你？”
“不曾为难我，你放心吧。”
长孙氏松了口气，帮他帮外衣脱了，又倒了杯凉茶给他喝，这才问：“太子叫你过去做什么？”
李承乾举起手：“我知道我知道，阿耶和太子大伯聊天去了。”
长孙氏：“……”
没想到李世民真的点头：“就是说了几句话，不知道什么意思。”
可能就是想输得明白一些吧。
李世民思索片刻没想明白，干脆就不想了，不管李建成想干什么，他接招就是了。
之后几天李世民都很忙，李渊的病看似好了，但他年纪不小，受到的刺激又太大，身体底子受到了不小的损伤，精力也大不如从前。
本来就不是多么勤恳的人，这下更没有心力处理政事，基本上都是李世民在操心。
当然也不排除李世民不想把权力交还的缘故，李渊抢不过李世民，只能暂时选择妥协。
几天后的早朝，李世民早早就来了。
百官见了他纷纷行礼问好，私下眼色使得飞起。齐王逼宫事件之后李渊就病了，这还是第一次早朝，大家都想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圣上是个什么态度？太子身体到底能不能养好？秦王能顺利上位吗？
没人想着李建成能来，听说他伤得不轻，连下床都费劲。现在又不管什么事了，未必一定要参加早朝，想来圣上也不会勉强。
但没想到李建成真的来了，让人用肩舆抬来的，不仅如此，他还在大热天穿了全套的皇太子衮冕服。
众人心领神会，明白了！太子这是示威来了！
——别看他现在受伤了，别看李世民有人心、有地位、有权利……但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哦！
不少人在心里啧啧，这可真是身残志坚（？），为了争一口气可是够拼的，身上伤口还没好全呢吧，也不怕出汗伤口化脓？
朝会很快开始了，这就到了展现李世民办事能力的时候，这么多天没上朝，需要群臣讨论和李渊决断的事居然只有一点，且大部分都已经商讨出框架，只要李渊做个决断就行了。比以往早朝轻松很多，没多久正事就说完了。
殿中安静下来，大家都不说话，目光在李渊、李建成和李世民身上转。
这么大的事，难道不说点啥吗？
在众人的目光中，李建成艰难地站了起来。
众人打起精神，来了来了，太子他要示威了，不知他会怎么做，秦王又该如何应对？
李建成拿出一份奏表，郑重地长揖一礼：“儿子身体羸弱，德行有亏，不堪为大唐储君，故请辞去太子之位。”
众人：“！！！”
这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大家都惊了。
是他们还没睡醒，在梦里上朝吗？这世上还有主动辞去太子之位的人？
就连李世民也没想到，诧异地看向太子。
倒是李渊面不改色，没说准还是不准，只是看向诸位大臣：“诸卿的意思呢？”
众臣：“……”
这个……他们还是挺支持的。在场大部分人都是支持李世民的，小部分不支持李世民，但也不支持李建成，属于中立派。太子党已经被挤压得只剩廖廖几个了，根本不敢说话。
本来太子突然请辞大家是很惊讶的，但回过神来之后又觉得……嗯，很合理！
真的很不错啊！本来大家还替李世民惋惜呢，李建成没死，李世民想上位就有难度了。就算能以权势逼迫，但势必为人诟病，总比不上名正言顺。
这下好了，太子主动请辞，秦王就可以顺理成章继位。即便对太子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合理合理，很合理！
李渊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早知道二儿子比大儿子更得人心，但也没想到差距会这么大。
他对李建成道：“你不要多想，先好好养身体，等你好了再说。”
李建成：“阿耶……”
李渊摆摆手：“此事不必再议，若无事便回去吧，好好休养，不要再劳神了。”
李建成只能作罢。
众臣也没把李渊的反应当回事，三请三辞嘛，这也是常规流程了，李渊现在的态度不代表他真实的态度，或许只是表达一下对李建成的看重而已。
再说这事的重点也不在李渊，而在李建成。世上没有辞不掉的差事，只要他真心请辞，就没有不成的道理。
就怕李建成只是作戏。
李世民倒不觉得李建成是作戏，他想起前几天在东宫说的那番话，当时不知道李建成的用意，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
兄弟俩时隔多年头一次并肩走出太极殿，沉默着走了一段，直到附近没有外人了，李世民才道：“我没想到大哥会这么做。”
“我只是技不如人，只能认输罢了。”李建成叹气，“我也没想到，被你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最后还能叫你惊讶一回。”
他感慨：“这感觉很不错！”
李世民失笑：“大哥也会开玩笑了。”
“身上没有担子，自然就轻松了。”李建成笑笑，“以后就要由你挑起这个担子了，你可要好好干，莫辜负了现在的努力。”
李世民看着他：“大哥真的甘心吗？”
“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李建成看着巍峨的宫墙，和天空划过的鸟雀，淡淡道，“我本来就没有选择。”
李世民默然。
李建成笑了笑：“我记得小时候上街玩，你和别人看中了同一个玩具，谁也不肯让谁，后来就打了起来。”
李世民也记着这事，得意道：“我打掉他两颗牙，抢到了那个玩具。”
“什么打掉两颗牙，人家本来就在换牙！”李建成失笑，“不过你确实把他打得不轻，后来愧疚得不得了，送了他一整车玩具。”
李世民也笑：“后来我们就成了伙伴，一起玩了好几年，直到他家搬走了，就再也没见过。”
“你打小就是这样，想要的东西就去争、去抢、去打架，把人打哭了又愧疚。”
李建成看向李世民，说：“但是对我，你不必如此。你并不欠我的，不必为此感到愧疚。”
李世民一愣。
李建成笑道：“你是天生的将领，也是天生的帝王。我输给你不冤。我现在只想活得久一点，看看大唐在你和承乾手里能变成怎样一个盛世！”
李世民沉默片刻，长揖一礼：“世民，必不负大哥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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