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寄君
两军厮杀,发出巨大的声浪,恐慌如同瘟疫迅速扩散,街市上百姓四处逃窜,惊叫声此起彼伏。
场面渐渐不受控制,卫蓁望着下方人群,接过宫人递来的鼓槌,朝着一旁的巨鼓用力敲去。
“咚”的一声巨响,鼓面发出的声音竟然盖过了外面撞门声。
惊慌失措的人群被这巨响震住,一瞬间寂静了下来,纷纷仰起头看着台上的女子。
卫蓁道:“城门若被攻破,楚军接下来摧毁的便是你们的房屋,刀剑对向的便是你们的家人,他们不止强夺财物,坑杀、屠城皆有可能!”
人群中有孩童爆发出哭声,越来越多的抽泣声传来。
卫蓁握紧手上的鼓槌,“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诸位恐慌,而是魏国已经没有退路,一旦楚军攻进来,每一个魏人都可能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所以我恳请大家再坚持一会,我们的援军很快就会到达!”
城外吹来嘹亮的号角声,这是楚军准备发起猛攻的先兆。
卫蓁继续道:“今日我可以拆了王殿来堵住城门,但仅靠城中士兵的力量,想要抵御敌人数万的大军到底艰难。还请诸位助我,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帮助士兵一同守城。”
她的声音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广场之上。
轰门声不断响起,盖住了卫蓁的说话声,她回过头,提起鼓槌,使出全身力气,朝着鼓面砸去。
天边绚丽的火烧云燃烧,金光漫过少女落地的裙裾,她的长发在风中飞扬,一下又一下用力擂鼓,试图将那不断传来的攻门声压下去。
这一幕落入所有人眼中。她回过头来,临危不乱道:“诸位爱戴我的父王,今日我亦随父王,誓死守卫国都!”
她目光温柔平和,望着他们每一个渺小的生命,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姿态,激励每一个人,说要与他们一同进退。
“所以请你们回家找到武器,拿起木块也好,石头也罢,只要是能抵御敌军的武器,诸位都可以出一份力,你们可愿意?”
无人聒噪,众人仰起头静静地看着台上女子,她披光而立,神女一般。
“为了你们的家人,为了你们的孩子,为了脚下的土地,这一片数代先祖用鲜血浇灌开辟的领地,难道要让于敌军之手?那我们魏国人的血性何在!”
众人的心被一句话点燃。
在这凝滞的气氛中,有人高声道了一句:“公主,我家的房梁亦可拆下来加固城楼!”
于是无数道声音接连响起,纷纷支援:“公主,我家的栅栏亦可拆下来!”
“公主……”
卫蓁道:“那便请大家立刻回去。”
众人向着四周陆续散开,魏王立在台边,目光欣慰,卫蓁转过身来,魏王正要开口,她却并未直接走下高台,而是走向那顶大鼓。
一阵风掠过,树叶哗哗作响,她碎发拂过剔透的眼眸,“咚”地一声,敲响鼓面。
魏王一愣,听到她口中唱出了魏国的军歌。
王都的百姓很多没有遭受过战乱,他们中有许多人一辈子都未曾听过这样的曲子,然而在这一刻都竖起耳朵安静聆听。
“巍巍乎太山,汤汤乎流水!昔在山林,筚路蓝路,栉风沐雨,以锻铁骨……”
渐渐的,四面八方无数微弱的声音响起,一同低低地吟唱,汇成了一道雄浑声音。
魏人的士气在这一刻彻底被激励。
伴随着那激励人心的擂鼓声,军歌声竟盖过了外头的撞门巨响。
“轰轰轰——”楚人的巨柱不知攻了多少下,城门从中间碎开,然而很快魏军前仆后继,用身躯填补上去,无数石块与石头从四方将窟窿补住,将楚人生生挡在门外。
从黄昏日暮到深夜降临,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攻势终于停了下来。
魏国的臣民上下齐心,又熬过了艰难的一日。
……
黑夜与白昼交替。楚军休整一日后再度攻城,魏军士气却突然高涨,这一改变叫楚人始料未及。
楚军的攻势周而复始,魏人未曾退让。第四日、第五日,亦然如此。
第六日、第七日,他们虽然损伤惨重,依旧负隅顽抗。
第八日,援军迟迟未曾到达。在一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魏国人心中燃起无数希望,又变成失望。
他们看着身边士兵不断倒下,哭喊慌乱的同胞,还有蜿蜒的血河……
颓丧的情绪在第九日开始卷土重来,在城中弥漫。
今日,是是楚军攻城第十日。城中的士兵死伤大半,剩下能上战场杀敌的还有不到六百人,而城墙一角已经被攻出了一道裂痕,城楼岌岌可危。
他们不由发问,明日,国都真的能撑过去吗?
夜色如练,盖得大地一片霜白。
城楼脚下,卫蓁行走在伤兵营里,身影被月色拉得极长。
人群一片死寂,士兵们有的瘫倒在地上,有的颓丧地席地靠在城墙上,这里寂静得可怕,好似一座坟墓。
前后经历了数日的抗争,他们中许多人已是强弩之末,走到极限。
“援军是不是不会来了?”卫蓁在给士兵包扎时,有士兵抬起头来含泪问道。
周围人皆朝卫蓁看来,“公主?”
卫蓁努力抑制住颤抖的手,低下头继续为他包扎,“不会的。”
“殿下!若是援兵会来,早就该来了!前后已经这么多天过去,援军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楚军每日都在不停攻城,他们人远比我们多,只怕明日城池就会被破了!”
“公主,城里死了那么多百姓,真的能等到援军来吗?”
夜风送来他们的话语,卫蓁能感知到空气中充斥的恐惧。
她一遍遍用话语安抚那些情绪激动的士兵,“很快。楚军攻城多日未曾拿下城池,他们粮草也快用尽,比起我们他们才更加焦虑,只要我们熬过明日就好。援军一定会到!”
士兵们红着眼眶,低下头去,气氛再次陷入诡寂。
卫蓁实在不忍在他们脸上看到的失望神色,起身往外走去。
若楚军再这样攻下去,国都随时会沦陷,他们的城墙已经千疮百孔,犹如纸糊一般,倘若楚军找准了缺口,便能长驱挺入。
十日,好似已经是他们能抵御的极限。
可她派人出去求助援兵,那信使赶路需要时间,而卫凌带兵赶回来,前后也需要时间。
她的子民们已经足够坚强,可天意似乎还是没有站在他们这一边。
白日那么多人看着卫蓁,她还能强迫自己坚持住,然而到了夜晚,疲累与无助如海潮般袭来。
城中混乱不堪,已经无人会注意到她,她裙裾上沾满尘埃,随意地在墙角坐下,抬起头看着天上夜色。
她将头靠在粗糙的墙壁上,抚摸身上那串夜明珠,小心地用袖摆擦拭上面沾染的血迹。
她看着夜明珠串在暗夜中寂静散发出明辉,唇角微微勾起,虽在夜晚时分,每每感觉疲累不堪,但入了夜也终于腾出些时间,用来思念祁宴。
只要想到他,她便觉得黑夜没有那样难捱。
有人走近唤道:“公主。”
卫蓁抬头看到凉蝉走来,问:“你怎么来了?”
“奴婢在为士兵们包扎,回头就瞧见公主不见了,连忙便来找您。”
卫蓁拉她在自己身侧坐下。夜晚腥风吹来,二人都相互依偎,也不在乎主仆之分。
凉蝉将头埋在膝盖上,看着远方的城楼:“公主,大家都在说,明日楚军便会攻进城了,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若真的城破那该如何是好,公主可曾想好?”
到了这种地步,连卫蓁身边的人都开始动摇。
卫蓁抬手搂住她的胳膊,笑着轻声道:“城被破了,我也自有应对的办法。”
天无绝人之路,到那时,她会想办法与景恒周转,努力保全一城百姓。但恐怕景恒早就恨她入骨,杀她也不足以泄愤。她只能尽力而为。
今夜的月色极好,月晕明莹,光辉潋滟。
卫蓁看着那轮圆月,忽然道:“有笔吗,我想写一封信。”
她说着已经抬手撕下裙摆干净一角。
“公主要写给谁?是给祁将军?”
卫蓁垂下眼帘,指尖轻抚过丝帛,“我当时送出去求援之信,希望他不要来,可若是明日城破,我怕再也不能与他见面了。”
她的话音忽然含了一丝哽咽,转过头来,眼中水雾晃动,强忍着泪意,笑道:“凉蝉,你为我找笔墨来,好吗?”
“奴婢这就去。”
卫蓁抬眼望着漆黑的天穹,这一轮皎洁的月光,像极了她与祁宴成亲那一夜的月色。
也不知晓,他此刻在哪里,会像她在思念他一样想着她吗?
卫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酸涩却涌上鼻尖,泪珠一滴一滴落下打在丝帛上,晕染开一片。
她赶在凉蝉回来前,抬手擦去泪珠,平复好情绪。
“公主,笔墨找来了。”
卫蓁提笔,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处开始写。
好像只要她一落墨,便彻底象征着他们要阴阳两隔了。
然而她不得不落笔,自来到这个世上,每一个人都会奔赴死亡,她曾经在梦中体会过前世离世前的种种,如今是第二次感知到死亡就要降临。
她的指尖颤抖,笔尖流淌出来墨色的水汁,却仿佛浸染着她的血泪一般。
“吾夫祁宴,见字如面。
楚兵围城,围困多时。城中百姓惶惶,恐慌蔓延。草萦白骨,悲风汩起。百姓如芥,试望中原,前路茫茫。
吾困于城中不得出,于月下题信。
今生与君相识,结为夫妻,乃三生有幸。曾以日月为鉴,对山盟誓,如今依旧,此行不曾变改。
愿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情千万重,寄君珍重。”
她努力地克制情绪,遥祝他此后平安顺遂,然而笔墨流淌,过往相处画面浮现在眼前,她到底做不到冷静,就这样平淡地与他告别。
“兰旌,恨相见晚!吾无父无母,幼失所恃,原以孑然一身,此生寂寥,未料与君相逢。五月季春,得见一生所爱。与君纵马荒野,共看红尘,此生虽短,心已知足。
但情意不绝,亘古永青!
纵飞蛾扑火,亦不曾悔!”
她将信写完,紧紧贴在心口。
哪怕此生困苦疲倦,再来一世,她也愿意与他一同走过。
卫蓁叠好丝帛,递到凉蝉手里。
“替我保管好,凉蝉,若你能活下去,将它交给祁宴。”
凉蝉看到卫蓁神色,隐隐猜什么,声音颤抖:“公主,您说过要一起活下去的。”
卫蓁笑道:“是,是会一起活下去。”
但王城被破的那一日,楚军绝不会轻易放过卫蓁,这封信只有交给外人,最后才能递到祁宴手上。
她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忽然想起前世,祁宴自她离世后,便孑然一人。
那么这一辈子呢?卫蓁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不忍心继续想下去。
月色皎洁,普照着天下人,照着此刻的她,也照着她的爱人。
也不知月色与晚风,能不能送去她的思念……
卫蓁将头搁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夜幕的尽头。
万籁俱寂,尘嚣远去。
她的心沉静下去,静静地等待着明日曙色的到来。
若此生只余下最后的一个心愿,那便是希望他平安无虞。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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