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春风
国都中,酒楼中宾客们推杯换盏,尚且还不知道城外大军来袭,直到一阵轰鸣声响起,将一切欢笑声打断,整个大地被踏得震动。
“什么声音?”宾客纷纷从座位上离开,飞奔来到栏杆边缘,却见城楼方向起了烽烟,百姓尖叫着往城内狂奔。
无数沾火的利箭飞了满天,照亮整片天空。
“攻城了!晋王带兵攻城了!”整个国都乱作一团。
消息传到宫中时,宫中正在举办宴席。
小兵踉跄奔进大殿,高呼道:“大王不好了,敌兵攻城了。”
宴席上一位武将霍然站起身来,“怎么可能今夜攻城?”
大王为了鼓舞军中士气,今夜召集城中大大小小的武将入宫赴宴。他们知晓祁宴很快会来,却未曾想到是今夜。
小兵苍白着脸,结巴道:“敌兵从南方来,沿路不少城池投降,贼兵穿了我们人的盔甲来守城门的侍卫未曾反应过来……”
大殿安静了下去。原先还怒气汹涌的将士,听到那“投降”二字,都不敢去看上方姬渊的脸色。
灯架上烛火燃烧,勾勒出姬渊深邃的轮廓,他缓缓开口:“守城的士兵未曾反应过来?”
“是,大王,东边的城门快守不住了!其余的几座城门情况也不乐观!”
姬渊站起身来,神色端凝,目光扫向下方诸多士兵。
“今夜必定要守住王城!你们立刻出宫!”
他长身如山水,抽出剑架上那把三尺青锋,将剑递到右下方的第一人手里,“狐非,南方的正门交给你。”
仇犹王子狐非,望着那泛着宝光的长剑,目光躲闪:“大王……”
姬渊沉声道:“我此前放你归国去,你仇犹国答应出兵助我。令妹尚在宫中,王子莫要忘记了。”
狐非凝视着那把剑,颤抖的手慢慢握住:“是!”
姬渊抬头看向余下众人:“去吧!”
众人纷纷起身,快步奔走离开王殿,局势紧急,一刻也不能怠慢。然而一切兵荒马乱,城门方向传来的喧嚣声越来越响,仿佛要撕碎这黑夜。
……
“轰”的一声巨响,东南方向的城门坍塌倒地。
祁宴带领黑甲士兵攻破了城门,城门一破,他们立马朝着城内冲去,玄黑的旗帜在风中飘摇。
无数将士爆发出齐齐的高呼声:“晋王归京!速速避让!”
街上百姓慌不择路,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纷纷躲到巷中。
祁宴带着军队急速驰走,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前方道路口奔出了一队穿盔甲的士兵,对方齐齐勒马,面孔透着慌张与恐惧。
“列阵!”
祁宴目光凌厉,拔出沾血长剑的那一刻,气势如虹。
……
厮杀声随风飘向城外。
旷野茫茫,月色清寒。大军后方,一队精兵护守在一辆马车边。
打探局势的侍卫飞驰回来,对马车里人道:“禀公主,前方一切顺利,君上已攻破东南方向的城门。只是……”
一只如玉的素手搭在窗户边,撩开帘子,露出女子浓艳的容颜。
“只是如何?”
“只攻下一座城门,短时间内我们能通过的人马较少,若大军能攻下正南方向的城门,便可更快地长驱直入,但那里布下了重兵。”
卫蓁沉吟了一刻,问道:“正南门守城的将士是谁?”
“是仇犹王子,狐非。”
话音才落,马车突然一晃,丽人从车中走出来,风声猎猎,她月白色的裙袍纵扬,在黑夜中绽开一层又一层。
她道:“取我的马来。”
侍卫们连忙道不可,“公主?”
“放心,若是仇犹王子守城,那便是天助我们。”
卫蓁唇角微微上扬,
大军兵临城下,谁人看不出来,王都再如何负隅顽抗也是无用。这些守城的士兵审时度势,能有多少真心想要守城的?定然不会愿意白白牺牲性命。
她初来晋宫时,曾经救过落水的仇犹王姬。在流落仇由国时,也是因此,才从女王的手下活下来。
卫蓁有信心将仇犹王子说服。
侍卫牵来马,卫蓁走上前去,一个翻身上马,衣袂飘飞,她用力一扬鞭,叱了一声“驾”。
夜幕之下,十几匹骏马跟着她飞驰,朝着城门奔去。
……
“轰隆隆——”
低沉的撞击声突然响起,传遍王宫。
宦官从门外踉跄地跑进王殿,指向门外:“大王,不好了,贼兵攻入王城了!已经到宫门口了!”
“宫门口?”姬渊蹙眉起身,“守城的将领们呢?”
宦官双膝酸软瘫在地上:“降了!仇犹王子开城门,亲自放那些贼兵入城……”
姬渊大步流星往外走去,俯瞰着下方。
整个王宫乱作一团,宫女与宦官们收拾行囊四处奔逃,宫门口一支支火把高举,火光冲天,烟雾四处缭绕。
一道又一道低沉的撞门声,犹如催命符一般回荡在王城上空,引得人心惶惶。
“不只是仇犹王子,西南门、西门、东门的士兵们全都投降了!”
姬渊眸如玄冰,手搭在栏杆上,“全都降了?”
“是,是!大王赶紧另作打算吧!”宦官满头冷汗。
按照先前的计划,城中将士死守王城,王城绝对不能失,若实在失了,那姬渊便由仇犹王子护送出城,前往北方,再寻时机,与晋国王室之人联合。
可现下仇犹王子都倒向祁宴阵营,姬渊已经完全没有退路。
“大王,现下怎么办?”宦官听着攻城声,“大王是否派人将仇犹王姬抓来,以此要挟仇犹王子,让他们停下?”
姬渊笑了一声,轻声道:“不必了。”
什么叫不必了?宦官瞥一眼姬渊,这是他也觉得一切无法力挽狂澜吗?他面色一白,也不再顾着姬渊,猛地往城楼下方奔去,自寻生路去。
姬渊缓缓抬头,幽冷瞳孔中倒映着远方烈火。
宫门上火焰在冷风中蔓延,仿佛下一刻就会朝着他袭来,将他给完全吞噬。
……
东门的士兵反了!西南门的士兵反了!
王城之中各路兵马全都反了!本是声称誓死守护王城的将领,真面对雷霆攻势般的敌军,全都临阵倒戈,投靠祁宴。
祁宴长驱直入,唯独在宫门口遇到了些许阻拦。
那王宫的守门之人,立在门楼上方,依旧不肯投降,指挥下方士兵:“准备迎敌!”
祁宴笑着擦拭去剑尖上的血,抬头道:“大人忠心守城,我心佩服,只是侍奉主人尚且认清主人的面具,姬渊弑君弑祖,配大人为其卖命吗?”
守门武官面色松动,祁宴等了一会,未曾等到他开口,耐心尽失,提着长剑,直朝着敌兵奔去,身后千军万马一同蜂拥而上,杀声四起。
“轰隆隆”,攻门声不断。
最后一声巨响,巨大的窟窿出现在门上!
宫门破了,无数士兵如猛狼恶虎奔出去。还看不清局势的反抗者,被疾驰而来的祁宴一剑斩于马下。
鲜血从宫门口,洒到了王殿前那条宽阔的大道上。
刀剑厮杀声持续到了一整夜。黎明时分,整座王宫终于被控制住。破晓的金光从云层中射出来,洒在每一个浴血奋战的士兵身上。
“君上,反贼姬渊就在王殿之中!”
祁宴坐于白马上,回过头去,身后雄伟的军队肃静地立满王殿前广场。所有人手持长矛,仰头安静等候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祁宴调转马头,朝着卫蓁方向而去。
卫蓁同样坐于马上,看着祁宴向自己靠近。
他到了她跟前,压低声音道:“里面情形不知是否安全,我先与下属进去,你在这里等候我,可好?”
四面八方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到了这紧要关头,他却独独来问候她,卫蓁有些意外,心中却涌起暖意,手握紧缰绳,唇角微扬道:“去吧。我等你出来。”
祁宴带着侍卫走上楼阶,进入王殿。
殿门闭锁,光线昏暗,仅几缕光线从窗户细缝间透进来,打在坐在上方的男子身上。
祁宴的脚步声在大殿中回响,跪坐在案几后男子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上没有慌乱,没有恐惧,分外的平静。
姬渊道:“晋王来了?”
殿内地上躺满侍卫的尸首,余党全都被清扫,祁宴踏过尸骸血水,朝着前方走去,在阶前慢慢停下。
士兵将长矛对准姬渊:“反贼姬渊,你已经退无可退!”
姬渊将茶盏送到唇边,他面前的案几上茶盏飘出淡淡薄雾,在祁宴进来前,他还在烹着茶。
姬渊道:“我是退无可退,实则从楚王被俘的消息传回来那一刻,我便知晓一切都无济于事,再也阻拦不了晋王的铁蹄了。”
姬渊握紧茶盏边缘:“只是我输了,却无法心服口服。想知道,从齐王到魏王,再到卫蓁与今日仇犹王子,晋王是如何让他们全都倒向你的?”
祁宴抬起眼睫,笑了笑:“当初你勾结敌国,背叛先王,如今也尝到了同样的滋味。这当中究竟是如何,你难道不清楚吗?”
他二人一个立在下方,一个坐在上方,姬渊却觉得,分明是祁宴居高临下俯看着他。
昔年初来晋力单士薄的少年,转眼已成为坐拥万千兵马的君王,凌冽而凛凛,通身不可侵犯。
祁宴没有过多废话,后退一步,吩咐手下道:“押他下来!”
士兵们上前,一把凶狠地将人拽起,将人带到祁宴。
祁宴道:“跪下去!”
士兵重重将人压跪在地,姬渊被迫着抬起头,入目是上方那道的牌匾。
“哐当”清脆的一声,祁宴将一把长剑扔到他面前。
“后悔吗?”祁宴声音淡漠,“你看着先王亲笔提写的牌匾,自己动手了结。”
姬渊看着长剑,笑了一声:“晋王想让我向先王忏悔?可到了此刻,我心中依旧感受不到半点悔恨,重来一回也会选择如此。”
姬渊回过头,宝剑亮光落在他脸上,目光冷寒:“登上王位获得权力之路,注定是孤独的。我是,你是。你已经成为了晋国的王,这一刻人心皆归附于你,但从今日起之后的每一日,那些人都会因为各种原因与你渐渐疏远。坐上那个王位,必定受万人臣服,但也必定孤独。”
他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祁宴沉默良久,淡声道:“我与你不同。你贪恋权势,而我却不想坐上那王位。”
祁宴弯下腰,光影交织在他脸上,“你孤独,我不是。”
姬渊看着他那双眼睛,明白了他话语中的意思,笑了一声。
姬渊道:“在与你争夺天下的这场棋中,我犯的最大错误,便是低估了卫蓁。”
低估了她回到魏国有管住朝堂的能力,低估了魏王对一个流落在外数年女儿可以做到那样无私关爱,也低估了她与祁宴的情意。
姬渊对卫蓁并无多少感情,说到底,当初执意要履行二人之间的婚约,也不过是为利而起罢了。
他已经没有选择,抬起手握住长剑。
“哗”的一声,剑刃划开脖颈的声音响起。
男子倒了下去,血从脖颈渗透了出来,浸染上他的华袍。
祁宴淡淡瞥了一眼,对手下道:“将尸首拖下去,擦干净地面,别污了先王的宫殿。”
朦胧的金光倾泻下来,照在王殿前方中央的那块牌匾上。祁宴驻足抬头看了良久,将剑收回剑鞘,转身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无数兵马立在广场上,祁宴走下楼阶,一眼瞧见正走上来的卫蓁。
阳光倾泻在她眉梢间,散发淡淡的柔光,春风吹动了她的裙裾,少女看到她,眼中绽开笑容,提着裙裾朝他奔来。
祁宴未曾料到她会来找自己,在她朝自己奔来时,心灵好似被击中,也快步朝他走去。
“我本是见你许久未出,担心里面出现情况,便想上来见你。”卫蓁道。
她扑入他的怀中,二人拥在一起。祁宴头靠在她肩膀上,感受着从她乌发上传来的暖意,眉眼舒软,柔声道:“我无事。”
卫蓁很快松开他,后退一步,眉眼一弯:“恭迎晋王归京!”
她清亮无比的声音回荡在上方,在这话落地后,安静的人群中响起一道附和之声:“恭迎晋王归京!”
说话之人是姬沃,他朝着祁宴俯身长拜。
千军万马齐齐爆发出一声:“恭迎晋王!”
“晋王万年!”
“大晋万年!”
这高高的呼声沸腾,如海潮一浪盖过一浪,响彻云霄。
祁宴目光从将士身上,落回卫蓁的面颊上,他朝她走去,伸出一只手。
卫蓁疑惑抬起头,与祁宴的眼眸对望。
他眸子中盛着春光,清澈而透亮,轻声道:“公主安好?晋王已内乱已平,履行昔日承诺,以晋国江山来聘,不知可否有幸,与公主携手共度一生?”
他微微一笑,恰如云开天霁,温柔漫生。
卫蓁的心在春风中摇晃,往前走一步,被他一把拉入怀中。
他拥住她,知晓她的回答了,久久不放。
这一刻,春风裹挟着无限缱绻柔情,将他们层层包围住。
第102章 结束
祁宴诛杀姬渊,王朝换了主人。
百姓的生活却照旧,王位换了谁来坐与他们并无太大的关系。朝堂中当然也有反对声音,但很快被其他声音淹没。
祁宴乃晋王外孙,有晋王遗诏,哪怕不合继承的礼法规矩,可他手握重兵,控制住王城,已颠覆晋国王室的王权,这王怎么也该他来当。
王都中一切百废待兴。
绛都发生的事,被信使快马加鞭送到了齐宫。
齐王姜玘收到来信,抚掌大悦:“祁宴获胜,楚王已死,南方大片楚地已经被祁宴控制住,合盖分齐国一半。”
近来齐王心情尚佳,一来是前线战事顺利,二来因为乐姝有了身孕,齐王对子嗣一事并无执念,然而此前膝下子嗣无一例外全都早夭,乐姝是后宫嫔妃中近来唯一肚子传出动静的。
齐王的轿撵在乐姝院外停下,他径直往内走去,庭院中一片冷清,宫人不见踪迹,唯有殿门外立着乐姝的贴身宫女。
齐王问道:“你们夫人可在殿内?”
宫女摇头道:“大王,夫人不在,夫人去池苑赏花去了。”
她声音颤抖,身子也哆嗦,脸色苍白得过分。
齐王察觉出几分反常:“不在?”
殿内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他看一眼宫女,神色一沉,冷斥道:“让开!”
殿内,乐姝将脸颊靠在身前人的肩膀上,从后半抱住男子的腰,看着他轻拨琴弦。
清越琴音一停,左盈修长的双手压住琴弦,抬起头来看向窗外:“阿姝,你听到何动静了?”
乐姝伸出素手,涂满鲜红蔻丹的指尖将他的脸颊拨回来对着自己,浅笑盈盈:“没有动静,阿兄,你听错了,继续抚琴吧。”
左盈眉心稍蹙,“砰”的一声,殿门被从外拍开,齐王的身影从外走了进来。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乐姝你……”
红裙女子娇柔无骨地攀在白衣男子颈背上,抬起眼来,眼波流转:“大王怎么不通报一声便闯进来,打扰了我与阿兄抚琴。”
她媚眼如丝,唇角口脂晕开来,一副才被人采撷过唇瓣的样子,而他身侧男子的脸颊上,赫然就落着暧昧的唇印。
齐王静立在原地,看着这一幕,眼中起先诧异,渐渐转为狐疑:“乐姝,你与他方才在这屋里做什么?”
乐姝缓缓起身,火红的罗裙曳地,衬得人越发妖冶如火焰兰,笑着朝齐王一步步靠近:“大王觉得我们在做什么?”
左盈从琴案后站起来,将乐姝拉到身后。
乐姝握住他的手腕,将头搁在左盈的肩膀上,挑衅似的道:“如大王所见,我在与丞相通奸啊。”
齐王凝望着她半晌,目光冷凝:“乐姝,这不是你兄长吗?”
“是。他是我兄长,不过是我的养兄,我自幼被楚国左家收养,与阿兄虽非亲生,情意远胜于亲生,那日他来到齐国,我想叫他留下,便瞒下他的身份,谎称是亲兄长。”乐姝娓娓道来。
齐王越听越是盛怒,嘴角抽动:“来人——”
乐姝清脆的声音一同响起:“来人——”
齐王看着面前人,乐姝手往下搭上小腹:“大王,您猜猜看,臣妾腹中孩子是谁的?”
齐王目光落在她小腹上,额角青筋暴起,正要上前来,左盈以身子挡在他面前:“姜玘!”
门外侍卫在此时冲了进来,齐王后退一步,高声命令侍卫上前,众人却将齐王团团围住。
乐姝笑道:“大王如今可唤不动他们了,他们是我阿兄的人。”
侍卫面色冷酷,不由分说地上前一左一右将齐王压跪在地,齐王眼中含着怒火,周身鸷气浮动,高声唤人来,可门外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他的面前投落下一角火红的衣袂,齐王抬起头来,对上乐姝冰冷的眸子。
从前卑微跪伏在他面前的女奴,如今却已变了一副样子,眼中淬着冷色,不惧地与他对视。
他咬牙挣扎,双眼赤红,似一头暴怒的野兽,乐姝一把捏住他的下巴,迫他仰头。
她用他的方式轻挑对待他,姜玘从未感受过如此大的耻辱。
乐姝低下头,红唇凑到他耳边:“姜玘,你反应怎如此迟钝,我与我兄长早就背着你勾结了,你以为我二人兄妹情深,可知晓我们私下做过什么吗?不止在这间寝宫里,在你从不踏足的书房,在池苑的花园中,我们都曾经温存过……”
她欣赏着姜玘愤怒的样子:“那一次,你问我脖颈上的红痕哪里来,我说是被蚊虫咬的,其实你差一点就能发觉我与阿兄之间的奸情了。”
“贱人!”齐王盯着她。
乐姝直起腰,冷冷看向殿外,“将我给大王备好的酒端上来。”
宫女手捧着托盘走进来,朝着齐王走去。
齐王盯着那碗,一下反应过来那是何物,奋力地挣脱。
乐姝淡垂下眼帘:“姜玘,这七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恨你,没有一日不想要生啖你的肉,放光你的血,亲手杀了你,今日你便喝下这碗毒药。”
齐王嘶吼道:“你敢!寡人是齐国国君,寡人若死了,你便是弑君,焉能好活!”
乐姝嗤笑了一声:“大王说笑了,昏君倒了,齐国百姓怕是高兴还来不及!且如今朝堂都是我阿兄的人,你走后,姝儿如何不能好活?”
一直立在一旁沉默的左盈,开口道:“臣有一事尚未禀明大王,大王以为臣入齐国是为辅佐大王,臣实乃晋王身边的谋士。”
“晋王祁宴?”
“是。不知大王可还记得,您与姬渊勾结害死晋先王一事?晋王虽与您是结盟,可却从未忘记此事,他一直等着大王偿命,又怎会履行盟约,为齐国谋好处?”
齐王双目睁圆。
乐姝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亲自送到他唇边,齐王仰起头躲避,被侍卫狠狠地拽住头发,乐姝用力地撬开他的唇瓣,乌黑的药汁不断从齐王唇边滑下来。
齐王面容扭曲狰狞:“乐姝!我要杀了你!”
乐姝在听到这话后,手上猝然用力,逼他喝下最后一点的药汁,“杀我,你凭什么杀我!”
她的声音陡然变尖锐:“你敢杀我?从始至终你就将我当作你的奴!我凭什么要跪伏在你的脚下,凭什么要被你玩弄取乐,凭什么被你一次次践踏尊严!哪怕我做一个再下贱的女奴,也好过入你后宫!姜玘,我要杀了你,将你的肉喂狗!”
“阿姝!”左盈上前抱住她,让她先冷静。
这一幕,便是一旁的侍卫都愣住了,从未想过从前对齐王百依百顺的乐夫人,竟会变成如此模样。
乌红的鲜血从姜玘嘴角流了下来,姜玘身子猛地抽搐了几下,猝然跌倒在地。
侍卫们退后一步。大殿安静下去,只余下地板上男子痉挛发出的动静,那一双眼睛蓦然睁大,眼瞳一片涣散。
乐姝眼眶通红,忽然用力推开左盈,拔出一旁侍卫的佩剑。
众人高呼:“夫人!”
乐姝抬起手,用力往下插去——
“畜生!畜生!畜生!”
左盈去拦她,她朝着姜玘的身子又狠刺数刀,最后一刀不偏不倚刺入姜玘的喉咙里,如瀑的鲜血涌出来。
姜玘朝着她伸来的手还悬在空中,在最后一刀下去,手臂笔直地滑下搭在地上,其状狰狞可怖。
乐姝将刀扔开,左盈低下身子抱住她,她仍冷冷盯着面前的一滩死肉,整个人战栗不停。
“阿姝,阿姝……”
乐姝回过头来看着左盈,眸光慢慢聚拢,眼中浮起泪珠,在他柔声安抚她情绪时,她再也忍不住,扑入他怀里痛哭起来,“阿兄……”
那些被践踏的岁月带来的创痛与耻辱,终于在今日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左盈柔声道:“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
乐姝泣不成声。
整个大殿一片狼藉,寝殿大柱沾满飞溅的鲜血,她浑身赤红,面颊和手上血滴滴答答不断落下。
左盈抬头,看着齐王的尸首,对手下道:“将人头给晋王送去。”
到了这一刻,一切都仿佛结束了。
左盈低下头,怀中女子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手攥着他身前衣襟,他柔声道:“阿姝,你是待在齐宫等我回来,还是……”
“我与你一同走!”她几乎不假思索,仰起头,“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这偌大的齐宫就如同牢笼一般锁住我,我每一日都觉得恶心无比!你带着我,还有我们腹中的孩子一同走,好不好?”
她眼中水珠摇晃,左盈连忙搂紧她,“好。”
她渐渐停下抽泣,神色柔缓,又恢复了从前柔顺的样子,仿佛方才那尖利冷锐的样子不曾是她。
窗外灿烂的亮光洒进来,照亮一地血色,乐姝靠在他怀中,他们这样互相依偎,恍惚间,一如当年在楚国无忧无虑的时日。
乐姝轻声道:“阿兄,等我们离开齐国,你带我去看看春光可好?”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过春色了。
齐宫四季变换,春来了一次又一次,燕子低飞,可她的心却犹如冰封的荒原,永远不会化开。
风温柔地拂过左盈的眉眼,左盈牵起她的手,记忆中浮现在眼前,很多年前,穿桃花色罗裙的姑娘在桃树下,伴着他的琴声起舞,四周花雨如瀑,绚烂明丽。
他一个人度过那些艰难岁月,跌入低谷时也一直思念着她,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带她离开这里。
隔了这么多年,他潦倒的心,终于找到了安处。
左盈只轻轻回了一句“好”,而仅仅这一个字,便让乐姝心平静下来,笑意从她唇角浮起。
……
齐王的头颅被送到了祁宴面前,与此同时,左盈还带回来齐国的传国王玺。
乐姝在祁宴面前跪下,表示齐国愿意向晋国称臣,双手献上领地疆土,尊祁宴为天下之主。
她怀有身孕,若对齐国朝堂声称那是齐王遗腹子,想要把持齐国王权,其实轻而易举,然而乐姝无心于此,她从头到尾,便只想祸齐国朝堂、乱齐国之政。她已经做到。
是祁宴将左盈从楚国流放营中带出来,他有恩于他们,他们不能不报恩,故而双手献上齐国。而让祁宴管辖齐国,这也是乐姝所乐见的。
不只是齐国,南方楚国的战争也临近尾声。
祁家在楚国本就威望颇广,根基深厚,加之有卫凌相助,卸甲的祁老将军也再次披甲上阵,两人一路南下,短短一月,便料理好了一切。
自此,东边齐国与南方楚国,皆并入晋国的版图。
……
春末之时,祁宴与卫蓁举办婚典。
卫蓁虽只是魏国公主,但魏王已将朝政托付给她,魏国百姓爱戴公主,仍记得那日公主陪同他们守城,故而祁宴与卫蓁商议后,决定举办两次婚典,先在魏国举办一次,叫王都的百姓们见证着公主出嫁。
魏国的公主寝殿中,一室笑语,衣香鬓影。
卫蓁坐在镜前,侍女们立在她身后,为她试戴明日婚典上要戴的凤冠。
华丽的花钗插入云鬓之中,闪烁着耀目宝光,两侧珠钗步摇垂落,衬出一张绝丽秾艳的面容,朦胧花影落在她脸上,似给她的肌肤镀上一层流光,令一旁的宫女都看痴了去。
卫蓁手扶上头顶的珠钗,沁凉的触感传来,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将手收回搁在膝盖上。
扑通扑通,她听到自己的心在乱跳。
明明她已经与祁宴成过亲,却忽然间,对明日即将到来的婚典,感到莫名紧张。
第103章 婚典
在卫蓁身后还站着的是一位年迈的老妇人。正是从南方赶来的田阿姆。
阿姆陪伴她长大,卫蓁将她当作亲人,此番特地派人去接阿姆,邀她来观礼,还担心阿姆经不住路途的颠簸,然而阿姆一见到来接她的侍卫,立马便答应来魏国。
田阿姆为卫蓁绾好发,公孙娴在一旁道:“阿蓁,这顶凤冠当真衬你,再配上这对垂珠耳珰,更衬得阿蓁你肤色雪亮。”
卫蓁接过耳珰,笑道:“等我们回到晋国,你与姬沃也应当准备成婚了,对吧?”
公孙娴手上动作一顿,顿时脸色涨红,低下头道:“哪有那么快,等准备好多东西呢。”
卫蓁转身看向她,四周人连忙惊呼:“公主,小心凤冠要掉了!”
眼看那华冠就要从云鬓上滑落,众人心都跟着提起,卫蓁及时伸手将它扶住,周围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宫人禀告:“公主,大王与卫将军来了!”
卫蓁起身朝门口走去,“父王,阿弟!”
魏王才跨入门口,就瞧见女儿笑靥明媚朝自己走来,脸上藏不住喜色,魏王笑容。
魏王一来,殿内其他人便退了出去。卫蓁示意卫凌过来为她捧着铜镜,她要再试一试那礼袍外裙。
卫凌道:“阿姊倾城之姿,自是穿什么都好看。”
魏王坐在桌边,看着笑闹的姐弟二人,手往袖中探去,片刻后道:“央央,你过来。”
卫蓁放下裙袍,朝他走来,魏王从袖中拿出一只金步摇,簪入她云鬓之中。
卫蓁抬手抚摸流苏珠链,目露疑惑,“父王?”
魏王笑道:“这支步摇放了十几年了,是你母后特地为你打的,想着在你成亲那一日送给你,父王一直为你好好保留着。”
“母后为我打的?”卫蓁双目晶亮,对着铜镜比照,回头道,“我很喜欢,明日会将它戴在头上。”
魏王看着女儿眼中掬起的笑意,知道她是打心底高兴。
卫凌在一旁看着,轻轻叹息一声,“阿姊明日就要出嫁,我实在不舍。”
卫蓁将步摇放进妆奁中,卫凌走到她身边帮她,低声道:“若祁宴有一日胆敢负阿姊,我必然不会放过他,阿姊放心,我与父王一定会为你撑腰。”
卫蓁,“等阿姊出嫁后,也该轮到你的婚事了。”
卫凌连忙摇头,避开这个话题不谈,“我才哪到哪……”
魏王颔首道:“是该物色物色合适的女郎了。”
正聊着时,殿外有宫人走进来,躬身对卫蓁道:“公主,左盈大人到王殿了。”
卫蓁看向魏王道:“左盈就是我与您说过,那能治好您病的神医,此前女儿的眼睛便是他治好的。”
卫蓁道:“相信他也能治好父王的病,我陪父王一同去吧?”
魏王看着女儿热忱明亮的眸子。他自己身子的情况自己清楚,但女儿如此为他操劳想要治好他的病,他也实在不忍心拂她的兴致。索性便让那医工看一看吧。
魏王点点头,从桌边起身,让卫蓁不必陪同。
他起身环顾一圈大殿,“明日是你的婚典,你还有许多事要准备,便不用劳烦你去了,有阿凌陪着父王就够了。”
卫凌也附和道:“阿姊放心,我会照顾好父王的。”
“那好。”卫蓁送二人出院子,回到大殿,看着桌上摆放的嫁衣。
阳光洒落在嫁衣上,让一针一线都散发出莹莹明光。
昔日她离开楚国,四面楚歌,虎狼环伺,举目无亲,如今亲友皆陪伴在侧,她即将成婚,与所爱之人携手度过一生。
卫蓁将嫁衣拿起,紧贴在胸膛上,暖意隔着衣料传来,沁入她的肌肤。她期盼着明日的到来。
……
嫁娶向来是在黄昏时分,然卫蓁与祁宴的婚典需要诸多步骤。次日是个好天气,清晨时分,卫蓁在宫人的服侍下起身,之后沐浴焚香,绾发梳妆,穿上一层一层繁复的礼服。
吉时已到,仪仗已在宫门前等候。队伍准备从王宫出发,接到公主后,绕王城一圈,让百姓们观礼同乐,此后再回到魏宫,举行成婚的大典。
卫蓁来到王殿前,向魏王跪别。她在侍女的搀扶下,双膝缓缓跪地,身上琼佩珊珊作响。
魏王目光慈爱:“快起来吧,仪仗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卫蓁抬起头来,强忍着不让泪珠落下,笑着道:“父王,女儿走了。”
魏王看她那样不舍,心中也如刀割一般,道:“等会便回来,又不是见不了面了。”
卫蓁点点头,泪珠却一滴一滴洒下。
魏王接过宫人递来的红纱,为卫蓁轻轻盖上,对卫凌道:“扶你阿姊出去吧,晋王在等了。”
他目光追随着少女,看着她慢慢跨过门槛,礼乐声响起,魏王垂下眸,掩住眼中的泪珠,余光却瞥见那火红裙袍的一角停下,魏王抬起头,看到卫蓁转身从外跑回来,他身子一定,快步上前,深深抱住她。
“父亲……”她在他怀中低泣。
魏王听到她哭泣声,女儿喉咙哽住,双手颤抖地拍她肩膀,“去吧,去吧……”
她双眼绯红,一步步后退,指尖从魏王手中一点点滑走,魏王松开了她:“去吧!”
她终于转过身去,魏王眼底洒下一滴泪,听得那礼乐声渐渐远去,他抬起头看向门口,王殿空荡荡的,这一次她却没有再奔回来。
“大王?”身边宦官轻声唤他。
魏王回过神来,眼中流露出怅惘之色,又很快笑道:“和寡人去王后的寝殿看看吧。”
他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寻得良人,今日就要出嫁,王后若知晓此事,定然也会为他们女儿而高兴。
魏王朝着殿外一步步走去。高树之上挂着彩绳红布迎风飘飞,让这座古老王宫再次焕发出生机。
……
卫蓁按照礼规走出王殿,完成诸多步骤后,在卫凌的牵引下,朝着迎亲队伍走去。
祁宴从卫凌手上接过她时,察觉到她身子颤抖,问道:“怎么哭了?”
卫蓁摇头,握紧他的手,哽咽道:“无事。”
隔着薄薄的红纱,祁宴看到卫蓁纤长的眼睫上垂满泪珠。卫蓁正是心绪杂乱之时,一只玉竹般清致的手突然探入她的头纱下,用帕子为她拭去泪珠。
她抬起头,阳光从他侧边照下来,让他眉眼与衣袍如描上一层金边。
祁宴指尖又擦拭了她眼角一下,柔声道:“莫要哭了。”
卫蓁终于从与魏王分别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是,今日是婚典,她应该高兴才是,怎能一直垂泪?
“走吧。”他掌心传递来轻轻的力道。卫蓁嘴角弯起弧度,嗯了一声,与他一同往婚车走去。
在四方无数人的瞩目下,公主终于款款登上婚车,随着礼乐声响起,仪仗移动起来,朝王宫行去。
道路之上,聚满前来观礼的百姓,绵延百丈,一眼望不到头。当晋王的白马与公主的翟车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人群爆发一阵一阵的声浪。
婚车两侧薄薄纱幔随风晃动,勾勒出纱幔后那道丽人的倩影,远远望去,姿仪秀美,恰似雾中一朵艳棠。
夹道百姓翘首眺望,跪坐在车中的丽人,抬手勾起帷幕,朝着车外百姓挥手。
再看那年轻的晋王,一身绛红华袍,身姿挺拔,策白马配金辔,琳琅珠玉般耀目。
这段时日,晋王与魏公主的婚事几乎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遥记得年关才过,魏国出兵帮助晋王,当时天下人都以为是魏晋两国是盟友关系,却未料到魏公主与当时的晋王还有这样一层深层的关系!
这桩婚事一传出来,便引起了无数议论,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说公主的身世、公主当年为何流落民间,又如何与晋王在楚国如何相识,这中间的曲折不可谓不传奇。
然不管如何,王都百姓自然是爱戴公主的,瞧见晋王与公主当真是称得上一对神仙璧人,人群再次沸腾起来,一个个自发追随上公主的车队。
……
黄昏时分,一切繁复礼节步骤终于结束了。
卫蓁回到寝宫,侍女上前为她卸下繁重的头饰,侍奉卫蓁沐浴。
窗外月亮爬上夜幕,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晋王来了!”
卫蓁走到殿门边,宫人将殿门打开,卫凌与姬沃一左一右架着喝醉的祁宴从门外进来。
卫蓁上前搭手,闻到他三人身上的酒气,问道:“怎醉成这个样子,是谁灌他喝了这么多酒?”
卫凌与姬沃对视一眼,卫凌尴尬咳嗽一声,姬沃摸了摸鼻子,“人已经送到,这里既是公主的寝殿,我与卫凌也不便久留了。”
他二人告退离开,殿内的宫人也相继退出去。
卫蓁蹲下身,瞧祁宴面颊酡红,整个人昏昏沉沉,拍了拍他的脸颊,他却。
卫蓁轻叹一口气,走到一旁银盆前,欲将帕子沾水为他擦脸,回头却见方才还醉得不成样子的人慢慢直起腰来,还抬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将茶盏送到唇边,转目看向她,那双眸子清明无比,哪里有半分醉了酒的样子?
卫蓁握着湿帕,走上前去:“你没醉?”
祁宴眉梢微微上挑,“自是没有。但你阿弟今日生猛得极了,方才在酒宴上,不管不顾地要灌我酒,还有那姬沃,明明自己也喝不了几口,还说要把我喝趴下,我装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将脸颊贴上她手中湿帕,轻蹭了一下,投来灼热的目光看得卫蓁喉咙发紧。
半晌,他低沉的嗓音在殿中响起:“阿蓁,你今晚很漂亮。”
卫蓁为他擦拭脸颊的指尖一顿,他今日穿着一身绛红色礼服,玉革带束腰,红色本就挑人,他穿上后便有一种无拘的风流之态来,此刻双眸轻勾,若下钩子一般,昳丽得不像话。
她被盯得脸颊发热,也好在周围烛光掩盖了她双颊的红晕,低声道:“郎君也不错。”
祁宴眉眼弯弯,轻笑一声。
卫蓁道:“你去把衣服换下吧,天色不早了,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祁宴手撑着额头,“洞房吗?”
他的指尖搭在她腕骨内侧,轻勾了一下,卫蓁只觉一股酥麻感沿着腕骨传来,道:“当然不是。”
他反问道:“洞房花烛夜,你我不洞房,这么早歇下,还能做什么?”
他起身扣着她手腕,将她困在怀中,不许她逃开,逼问着她,非要看她脸颊红透才好。
卫蓁耳畔全是他潮湿的热息,晕乎乎的,道:“就早点歇息,你我什么也不做。”
祁宴低沉的声线碾磨着她唇珠:“卫蓁,这不是你一人就能决定的吧?”
他的手掌沿着她腰身往上,故意掐她敏感的腰窝,卫蓁身子发软,双手攥住身后的桌案边缘,祁宴垂下眼眸,看着她指尖都攥得发红,偏偏她还侧着脸,一副抿唇不肯开口的样子,他轻笑出声,胸膛跟着颤动。
他松开她道:“阿蓁,今日我还给你带来了一物。”
卫蓁问道:“是何物?”
祁宴起身朝殿外走去,从门外侍卫手中接过一只小犬。
卫蓁双眼放亮:“你怎将它带回来了!”
卫蓁走上前去,双手抚摸小犬的额头,脸颊露出笑涡,道:“之前在晋宫,我将小犬送给你,你养了好一阵子,后来你我离开,这次我去看它,它被宫人还养得极好,我便想你应该很想它,我们成亲,它也应该在,便将它带来了。”
卫蓁揉了揉小犬的脑袋,蹲下身子,柔声道:“怎么腿上沾上泥土了?”
祁宴低下头瞧了瞧,道:“应当是方才跑出去哪里玩了。”
祁宴看着少女逗起小犬的认真神色,忽然提起小犬的前肢往卫蓁脸颊上踩去,女郎躲避不及,原本雪白脸颊上便赫然多了两道泥爪印。
卫蓁诧异地看向祁宴,手抚上脸颊,摸到一手的泥巴,连忙起身追他,“祁宴!”
他将小犬放下来,卫蓁将他堵在床榻边,他身量远高于他,卫蓁踮起脚尖,也奈何不了他,最后拉着他与他一同倒在床榻上,卫蓁才终于找到机会,将手上那泥巴还回去。
二人气喘吁吁躺在一起。她本就累了一天,这会更是全身提不起力气,抬手抱住身边人的腰身,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今日他们的亲朋好友皆在,连小犬都陪着他们,卫蓁心中无比地满足。
祁宴亦搂住她,没一会床下传来犬吠声,祁宴起身去给小犬擦四肢,将它先送出去。
等他回来,手上还拿着一块湿帕,他倾下身来,为卫蓁擦去脸上沾染上的泥巴,卫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他对上她的眸子,唇角轻弯。
在他即将起身离开时,卫蓁拉住他的腰带,拽着他回来。
他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卫蓁接过他手上的帕子,也为他擦去沾在他颊边的那一点泥斑。
祁宴眸子中浮起笑意:“还有合卺酒没有喝。”
他起身走到案边,端来两盏酒,在卫蓁身侧坐下。
卫蓁接过酒盏,待酒水入喉,被呛得蹙眉:“这酒太辣了点。”
“辣吗?”祁宴突然凑近。
卫蓁抬起头,他按住卫蓁的肩膀,俯身吻了上来,卫蓁仰头承受着她的吻。
待他松开她,道:“哪里,明明是甜的?”
卫蓁手抚上唇瓣,正对上他潋滟的眸子,心跳骤然加快,知晓他是在说自己的唇上甜,一时分不清是唇上温度更热还是心更烫。
他说过要为她办一个盛大的婚典,如今他们两颗心属于彼此,再无什么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阻拦。
卫蓁柔声道:“祁宴,你说过很早就为我动心了,到底是在什么时候?”
“怎么突然问这个,很早之前了。”
“有多早?”
他低下头,将她慢慢放倒在榻上,指尖轻勾住一缕秀发,“在那一日,接你去和亲,与你阿弟在屋外等着你时。”
春日的微风荡漾,竹帘摇晃,玉佩碰撞声响起。
少女提着裙裾从屋内奔出,祁宴回过头,在一片翩跹落下的花雨中,看到那道亭亭玉立的丽影。
春光明灭,女郎冷清美艳,一惯不喜言笑。
却在看到他后,唇角露出了一丝甜润的笑意。
祁宴的视线仿佛被击中。
他心中有一场春风化成的疾风骤雨,为她摇晃。
此后无论春日秋时,都将逆流而上追逐她。
——
帐幔上投下两道缠绵交颈的影子。卫蓁抬手抚上他的眉眼:“那一日,我奔出屋子,看到你在花雨中等我,你朝着我伸出手来,将我指尖一根根握住,我的命运便与你交缠在一起,彻底分不开了。”
剩下的一切话语,化成了唇瓣与唇瓣间的厮磨。
晚风和畅,月圆莹润。春色窈窕,葳蕤无边,正是合眠之时。
第104章 新家
入了夏日,草木越发葱郁。卫蓁与祁宴在魏国陪了魏王许久,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这段时日,魏王在左盈的调理下,精神明显好转许多,虽病情尚未根除,但有好转的迹象便足以叫卫蓁欣喜。
晋国国都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们回去处理,卫蓁与祁宴也不能再久留,二人踏上回晋之路。
十几日后,车队回到国都。
侍卫们将行李从马车上搬运下来,王殿内宫人们来来往往,忙着扫洒整理。
卫蓁跨入王殿门槛,见祁宴立于殿中,仰起头正看着那道由晋王亲笔题写的牌匾。
卫蓁走到他身边,“你还在想外祖父?”
祁宴道:“是,我在想经过这么多事后,如今我们回到晋宫,外祖父若在,心中会如何感想。”
卫蓁笑道:“你初来晋国,说要助外祖父成为天下之君,如今晋国平了内乱,齐楚两国又归入晋国,他若知晓,定然会欣慰的。”
祁宴笑了笑,牵住卫蓁的手,“进去看看吧。外祖父的旧物被移到了另一座宫殿里,日后我们便住在这里。”
时过境迁,再看这王殿倒是另一番心境。从前这里是威严的御前之地,如今便成为他们的家。
宦官一边引路一边介绍道:“君上,王后,这边是议事堂,日常朝会之后,可在此处召见臣子。”
二人往前走去,宦官继续道:“这边是书房,每日奴婢都会奏牍送到此处,供君上批阅,再往前走,就是寝殿了,这殿中的旧器具都已经腾干净了,这内殿的布局,君上与王后可以重新布置。”
殿内窗明几净,香炉宝案,玉屏珠帘,无一不华美。
宦官将一只插着牡丹的瓷瓶捧来,笑问卫蓁:“王后,您瞧,这瓷瓶摆在窗边如何?”
卫蓁颔首,手拂过那玉刻山水屏风。
宦官又招呼着宫人将一紫檀木妆台搬过来:“那王后的梳妆台放在何处,可是放在这榻边?”
宦官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祁宴的神色,须知,君王的王殿向来是庄严的场合,从来是君王一人居住,今日瞧晋王的意思,像是要与王后同住。
宦官不免要再问一问,恭敬道:“君上,王后的妆台可是放在此处?”
卫蓁正要开口,祁宴的声音已先一步响起:“将它放在窗台边吧,王后若是平日梳妆,对窗而坐,透进来的光线也更明亮。”
宦官立马应下:“哎哎!”
祁宴双手搭在卫蓁肩膀上,低下头柔声问:“你想想看,我们的殿内还差些什么,都叫宫人搬来。”
卫蓁随他绕过屏风:“那在这里再放张琴架,抚琴之时对着窗户,便能看到远山的山色。”
祁宴点头:“都听你的。”
卫蓁牵着他的手往内走去,走到那雕龙凤呈祥的大床边,她抚了抚金绡薄帐,手停在空中,低下头去解腰上的珠串。
祁宴看着她将他送给她的那支夜明珠串取下,挂在帐幔上。
她转过身来,“我眼睛已好,平日也无须再日日佩戴夜明珠串,便想将它挂我们的床边作配饰,可好?”
正说着,明珠随风左右摇晃,相互碰撞,发出清越之声,如叮咚清泉声萦绕在他们周围。
祁宴望着她的眸子,女儿家的到来,让这间屋子沾染上许多温馨色彩,不再是一成不变冰冷的寝居,充满鲜活之气。
祁宴道:“走吧,我们再去王殿后的院子看看。”
卫蓁提着裙裾,与他一同走进院子。
祁宴道:“从前外祖在时,几乎不常来后院,后院便也荒废了,但我看这块地方不小,可以利用起来,阿蓁,你有何打算?”
卫蓁的面颊被清风吹拂,看着他乐此不疲地规划着他们的家,一边说,要在窗边重一点紫藤萝,一边说院子里可以种一棵桃树。
他们讨论不过是一些毫末之事,可便是这点小事,叫卫蓁感到无比的温馨。
这是他们的家,这里以后会一点点填满属于他和她的东西。一想到这,卫蓁只觉空气好似都是清甜的。
“对了,还有我们的小犬,也得有个小屋。”
卫蓁与他一同在院边蹲下,比划着犬屋的大小,她靠在他肩膀上,“除了犬屋,院子里还可以搭一个秋千。”
祁宴转过头来看她,“阿蓁,我可以为你做一个。”
卫蓁一愣,随即扑哧笑出声来,“晋王如此繁忙,每日都得处理政务,抽得出空来吗?”
日光打在他脸上,祁宴懒洋洋勾着唇角:“自然是有的,有王后为我分忧,我怎么会抽不出来空来,区区一个秋千而已。”
午后艳阳炽烈,卫蓁看他渗出额角的汗珠,拿出帕子为他擦拭额角,“进屋歇歇吧。”
二人牵手回到大殿,卫蓁入内殿看到桌上摆放着的一小匣子,走上前去问道:“这是何物?”
祁宴抬头,看到那匣子一愣,伸手想要阻拦,卫蓁却已“咔哒”一声,将匣子打开。
在里头,正摆放着几叠规整的竹简,卫蓁将其中一卷拿起展开,竹简上字迹徐徐展现在眼前,她目光不由定住。
这是祁宴写给自己的信。
“吾妻阿蓁,吾于冬雪夜提笔落此信,与卿分别数日,思卿甚矣。人言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吾与卿分别,三秋又三秋,相逢唯在梦中。今岁除夕吾与卿分别,盼来年共度,共话西窗。”
卫蓁眼中波光微晃,看完这一封,又去看下一封。
“立春时分,雨水绵绵,江水茫茫。前线兵歇数日,卿如何?枕上思卿,辗转难眠,盼战事早日结束,与卿重逢。”
卫蓁手抚上竹简,字迹从她指尖划过,他写这些信时的心迹好像也从她指下流过。
她抬起头来,对上祁宴俯下的眸子,“这些都是你给我的信?”
她目光灼热,直视着他的眼睛。祁宴垂下眼帘,去将信件放回匣子,道:“是,与你分别的时日里,写了许多信。”
卫蓁仰头道:“此前有一段时日,你一个月都没来信,我还以为你被战事牵制了,将我忘了。”
祁宴连忙道:“没有,我未曾寄信,是因为隔几日便随手写一封信,寄出去实在耗费信使,又怕叫你挂念我,便将他们收起来。但与你分别的每一日,我都在想你,夜里睹月思人,有时候在想你会不会也在看着月亮思念我。”
卫蓁的心蓬蓬地胀开,有无数柔情蜜意涌出来,道:“去岁除夕夜,我与阿弟还有父王一起守岁,当时看着月亮,也在惋惜,你不能陪在我身边。”
她伸手抱住他,感受着从他衣袍上传来的暖洋洋温度,“但今年除夕,明年除夕,还有日后的每一个除夕,我们都可以一起过了。”
卫蓁继续去看信,祁宴伸手阻拦,“阿蓁。”
卫蓁道:“那既然是给我的信,便归我所有,我为何不能看?”
“这里面还有给我的情诗,是不是?”
卫蓁边读边看着他的反应,祁宴侧过脸去,耳根后浮起的淡淡红晕,在卫蓁读完几篇后,他已是脸色发烫,格外明显。
他拉过卫蓁的手,“莫要再读了。”
卫蓁道:“你思我如狂?”
祁宴见她不肯松手,索性道:“你想听,那我直接读给你听好了。”
他从后抱着他,将那竹简展开,手把住卫蓁的腰肢。
卫蓁本是为了一睹他局促的神色,却没想最后是自己捂住耳朵想要逃开。
祁宴低沉的嗓音擦过她的耳垂。
男女相贴,姿.势暧昧。一股燥热从卫蓁头顶灌下来,她听到寝殿外,宫人来来往往搬运行李的动静,哪怕宫人有意放轻脚步,但这里的动静他们未必不会听了去。
他的热息吐在她耳根后,掀起一股痒痒的麻意,“还读吗?”
卫蓁拿过祁宴手中竹简,塞回匣子,让他别再读,却在匣子的底部,找到了那枚放着他们夫妻结发的香囊。
她指尖轻抚香囊,唇角微微勾起,压下笑意,回头道:“我现在不想听。等今晚夜深人静,没有外人在,晋王再亲自与我说。我们现在去池苑和后山,看看有没有可以改的地方。”
二人携手走出大殿。阳光从树枝间倾泻下来,带着夏日的炽热。“
入目草木繁密,水池潋滟,光影如金。
卫蓁长长呼吸一口气。
这里,就是他们日后的家。
而是夜,殿中被翻红浪,宫人都被遣得远远的,但见蜡烛一寸寸燃烧,到了下半夜,那殿内动静方才渐渐小了下去。
芙蓉帐中,少女乌发如瀑,恹恹深陷于云被之中,如一枝汲饱水露海棠。
第105章 契合
晋王即位之初,有诸多事情需待处理,天下四方的奏牍源源不断送入朝堂,祁宴与卫蓁一同秉烛批阅,每每至深夜。
祁宴时常见蜡烛烧到后半夜,卫蓁俯趴在案边睡去,他抱着她上榻歇息,心中不免疼惜。近来一切如此繁忙,都是因为王朝更替,正是动荡之时。
好在夏末秋初交界之时,夫妻二人终于处理好政务上大半难题,新的政策一级一级递下去,朝堂纲纪也整顿一新。
趁着此时,祁宴与卫蓁出宫南下,一则是因为南方楚地才被收编,天子巡行能威服百姓,二来更主要是为了一同散心。
二人策马一路驰骋,驰过繁华的王城,驰过炊烟袅袅的山村,驰过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路上看白云出岫,看曙气岚光……
“驾!”
这一日,二人来到一处行宫前停下,朱漆宫门掩映在繁密的草丛中,门前宫人们早就等候二人的到来。
祁宴回头道:“阿蓁,我们到了。”
卫蓁的长发被风吹得飞扬,目光紧盯着宫门,忽有一种熟悉感浮上心头,问道:“这里是何处?”
祁宴道:“是晋楚交界地带的一座楚国行宫,背靠山林,又毗邻江水,风景优美,宫人在我们来前已经将离宫修葺过,我们在这里暂住几日,你看怎么样?”
她坐于马背上,目光渺茫如烟,祁宴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卫蓁回过神来,摇头笑道:“无事,只是觉得此地风景极美,走吧,我们到前面的宫殿看看。”
她未曾想到,他会带她来到江陵行宫,这一处她度过前世最后岁月的离宫。
卫蓁前世来到这里时,双目已经失明,从未亲眼见过这里的一草一木,可却对一切都感到莫名熟悉,她迈出一步,就知道下一步要往哪里走。
二人走进一座高台,卫蓁到窗边坐下,将窗户向两侧推开,外头景色跃入眼帘,她的目光不由定住。
沙鸥低飞,江水如镜,湖光水色,潋滟粼粼。
前世她一人独处时,总能听到自窗外传来的阵阵江潮声,却没想到窗外推开,是这样如画卷般的景色。
她嘴角上扬,回过头来,祁宴正在倒茶,他将手中的茶盏朝她递来,柔声问道:“口渴吗,要不要喝点茶?”
卫蓁的心脏骤然一停,有一瞬间,眼前人与记忆深处那人的模糊的影子重合。
她朝他走去,手抚上他的面颊,“我不累,我想出去看看行宫的景致,你陪我一起。”
祁宴自然是应下,与她走出高台。他一只手牵住卫蓁,另一只手牵着星野驹,往山涧里走去。
卫蓁目光落在他牵住自己的手上,自他掌心传递来的力道,让卫蓁感到格外安心。
今日的天气极好,卫蓁看着落在他身上明媚的秋光,道:“山上有一花谷,应当不远,那里的野花缤纷,花类繁多,我们去那边吧。”
祁宴转过头来,眉梢微挑,笑问道:“你与我不都是第一次来吗,你如何知晓的?”
因为这是你前世告诉我的,卫蓁在心中道。
“我猜的,山中不应当都有花谷吗?”
她微微一笑,提着裙裾走上前去,与他并肩而行,
前世她没有看过那些花,只从祁宴口头描述中想象过那花谷有多美,他曾说过山风拂来,万紫千红随风摇曳,如同一片潋滟的海水,他还说,当她穿梭在花海中,花雾染上她的裙摆,她轻轻一动,那些光雾随风荡漾。
他们走到了那片花谷,花海景象映入卫蓁的眼帘,她双手搭在唇边,对着山谷长长呼喊一声,牵着祁宴的手奔进花海中。
她就知道他没有骗她。
他们在花丛追逐嬉笑,最后累极了,在花丛边蹲下,祁宴看道她眼底的光亮,问道:“阿蓁,你很喜欢这里?”
“喜欢。”卫蓁蹲下身,去采面前的花朵,“江陵离宫安静,没有那永远批阅不完的奏牍,比起晋宫中惬意许多。”
祁宴轻笑一声:“那我们便趁这次机会,在外多玩上一段时日。”
他目光微深:“阿蓁。我知晓你喜爱自由,前些日子你被拘束在晋宫,实在是委屈了你。”
卫蓁抱住他的手臂,“有何委屈的,能与你在一起,我便格外开心。”
祁宴将手中一物递到她面前,卫蓁看着那枚躺在他掌心中用花朵做成的小小手环,将它拿起戴上。
祁宴看着她的笑靥:“喜欢吗?”
卫蓁点了点头,雪白的花骨朵随着她摇动沙沙作响,珊珊可爱。祁宴笑着牵着她和马往前走。
走出花谷,快要到一处竹林,雨水毫无预兆从天而降。
二人没有带伞,慌里慌张躲入竹林中避雨。
茂密的竹林一望无际,头顶似江河纵横流过,雨水滴滴答答浇灌落下,他们索性也不挡雨了,携手行走林中,周身沾满水,倒也不觉得难受湿漉漉的,反倒有一种漫步徐行的自在与潇洒。
山中下雨,艳阳却还挂在天上,光雾从树冠中落下来照亮他们的前路。
二人找到一处山洞进去躲雨,卫蓁坐山洞口坐下,伸手去接雨水,心情一点没被突如其来的雨水破坏。祁宴出去找来几块木头,用火折子将木柴点燃。
卫蓁走到他身边,问道:“冷不冷,先将衣服脱下来烤烤火。”
她看着他玄玉般的眸子,今日遇雨后,他们不疾不徐行走在山林中,丝毫不觉此事败坏心情,在这一点上,他们精神无比契合。
祁宴将衣袍褪下,很快上身就只剩下一件里衣。青年人宽肩窄腰,肌肉修美,昂藏不凡,少年时青涩气一洗,多了许多男人的成熟之气。卫蓁抬起目光,恰好对上他投来含着探究意味的灼热目光。卫蓁被捉住视线,下意识侧过脸去。
她微微耳热,背过身,将他的衣袍展开放在篝火上烤。
祁宴的声音从后贴来:“你不脱吗?”
卫蓁全身湿透,自然也是要脱的。她与祁宴相互依偎在一起烤火,等外头的雨势小下来再出去。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卫蓁将头靠在祁宴的肩膀上,享受着这一刻的平和宁静,忽然间心头浮起一个念头,她想到前世他们遇上雨水一同躲入山洞中,他抱着她取暖,也不知这是不是同一个山洞。
正想着,“哗啦啦”,山洞内传来的动静,似乎是水声,因与外头的雨水声融在一起,不易被人察觉。
祁宴与卫蓁一同朝内走去。在二人面前的是一汪温泉,氤氲热气升腾,云雾般缭绕在他们四周,日光从洞顶筛落下来,照得这山洞不算太暗。
祁宴走过去蹲下,手掬了一捧水,“要下来泡一泡吗?”
卫蓁坐在池边,用脚感受着水温,并未作答,祁宴游到她身边,手搭上她的膝盖,仰起头来问,“下不下来?”
他的手沿着她的膝盖往上,卫蓁看着他手搭上她的裙带,连忙覆上他的手,感觉着里衣的绳带被他一点点从指尖抽走。
“哗啦”一声,卫蓁被拽下水。
温暖的泉水从四周包裹上来,沁入她的肌肤,再到四肢百骸之中,卫蓁长发浮在水面上,看着祁宴漆黑的眸子,的确感觉舒服多了,可全身上下也完完全全展露在他眼前。
二人坦诚相见,他靠上来,从水中环抱住她,“我们可以泡上一会再走。”
他靠得实在太近了些,卫蓁感受着他的身躯,脸颊被水汽蒸腾得泛红。
卫蓁与他额头相贴:“我好像听到外面宫人在寻我们。”
“那你想回去吗?”祁宴哑着声问道。
他的目光幽暗,卫蓁只觉在他目光注视下浑身都好像发了热,他的指尖滑入她指缝之中,拉着她搭上他的腹肌。卫蓁轻轻摇了摇头。
祁宴道:“那我们就在这里再待一会。”
没一会,水花四起。
墙壁上投下的两道影子拥得越发紧。卫蓁俯靠在池边,被人从后困在胸膛与池壁边,她腕上玉环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池壁,清越的叮咚响声清晰地回荡在山洞中,伴随着祁宴越发沉重的呼吸声,回荡在卫蓁耳边。
他的唇沿着她脖颈向下,恰如这四周的流水淌过她身子。
泉声潺潺,水珠飞溅。
“兰旌兰旌……”她脸颊酡红,眼睫扑簌着,扬起修长脖颈,在他怀中呼唤着他的名字。
泉水规律地拍打溪石,雨水淋淋漓漓,日头渐渐暗淡下去。卫蓁到最后没了力气,眼角泛红,道了一声“不行了”,软在他怀抱中。
她被折腾得实在睁不开眼,迷迷蒙蒙中只觉被人抱出了温泉。山洞外雨水未曾停下,他为她穿好烘干的衣袍,揽着她而坐。
她回身抱住他的腰身,朝他靠了靠,祁宴看着她脸上酡红未消,抬手抚摸她的湿发,今日他十分尽兴,而她也格外满足。
祁宴看向山洞外,唇角微微翘起,“你睡吧,我看着外面,等雨停了我喊你。”
怀中人柔柔地嗯了一声。
雨水浩大,他们在这小小的天地里,享受着安宁与静谧。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仿佛睡了过去,祁宴抬头环视山洞,却觉心灵好似受到了一种牵引。
一种不可名状的怪异感浮上心头,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她睡去娴静的侧颜上,心中那怪异感也转瞬即逝,他不再作他想。
雨水喧嚣,他的意识也一点点沉下去,落入睡梦中。
那是极其绵长的一梦,在那个梦里,他经历另一种人生,他身处其中,只觉四周迷雾环绕,分不清究竟哪一段人生是才是现实。
他们的初见,依旧始于那个雨夜。她误伤六殿下景恪,逃走后回到宫殿,被负责搜查刺客的祁宴撞见。
第106章 前世番外(上)
他质问她身上血迹从何而来,她浑身颤抖,被雨水浇得狼狈极了,抬起赤红的双目,告诉他,那是刺客之血。
她险些被凌辱,刺客欲对她图谋不轨,她锁骨上留下鲜红的指痕便是证明。
他手握紧长剑,本是打算听她狡辩完就押送她出殿,却在这话一出后愣住,对上她一双受惊的眸子。
她将衣襟解开让他自己搜,用一种近乎极端的方式想要证明清白。
外面传来催促声,说刺客已经被找到,祁宴搭在剑鞘上的手收紧,到底没有抽出剑,抬起手替她将衣袍提起,为自己冒犯她的举动道歉。
这一场搜查草草结束,可离开前,他并未打消怀疑。
回去后,他在事发现场找到一枚沾血的女子耳珰,心中怀疑得到印证。
次日他去见她,想从她口中再套出些话来,却被她的阿姆告知,她感染风寒,高烧不便见客。他自是明白,她这套说辞只是不愿见他罢了。
他越查却越觉那一夜疑点重重。景恪荒□□荡,浪名远扬,那一夜她浑身是血,嫌疑最大,又说险遭凌辱,他的脑海中几乎拼凑出一个大概前因后果。
景恪是楚王幺儿,得楚王器重,若事情的真相暴露,她绝不可能还好活。
所以他又去找她,好不容易让她阿姆给她递一句话,才让她出来见他。春日的微风吹起她的裙摆,檐下风铃摇晃,她苍白着脸,看向他的眼中满是疏离与警惕。
祁宴轻声道:“关于景恪的事,我想你不必担忧。”
他还是决定帮她。这件事错不在她,便是换作别的女子,他大概也会选择帮忙遮掩,更何况她是他友人的阿姊。
她目光一定,他颔首离开,没有说再多,感觉到她灼热的视线一直目送着他走出院子。
景恪再也没能醒来,他遇刺一案,终究只归咎到那夜另外那两个企图刺杀楚王的刺客身上,就此轻飘飘揭了过去。
料理好这些事耗费祁宴不少时间,不管如何,他问心无愧。
而对于这个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卫家女郎,他知晓他们的人生不会没有再多的交集。
却没有料到,他们很快便再次相遇。
暴雨夜,太后寿宴,太子上书告发祁大将军谋逆,提前带兵在他父亲回京的路上伏击父亲,而后设下天罗地网的搜捕,擒拿他。
他在离宫中死里逃生,最后破窗闯入一间寝殿。
烛光燃烧,殿外拍门声极其急促,犹如死神的催命符,他望着身下惶恐的她,鲜血滴答从碎发滑落进她脖颈,留下一道刀痕般的血迹。
倘若她开口,他会在她暴露他行踪前,毫不留情地下死手。
她没有理由帮自己,自己背负那样一个大的罪名,她若胆敢藏匿他,无异于引火烧身。
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可她出声了,却只是将门外的侍卫全都打发走。
不仅如此,他还在他踉跄走下榻后,提出可以帮他包扎上药。
她许是因为害怕所以向他示好,又许是真的出于善心,但这都不重要,她最终帮了他,这是不争的事实。
那一夜,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潮水般的伤痛袭来,连呼吸都在颤抖,他知道自己不能昏死过去,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天蒙蒙亮,他咬牙红着眼爬起来,在离去前,将全身上下仅有的那一枚还算贵重的玉珏交到她手中,承诺她日后若能再见,定当效命于她,他绝无二话。
她听完,将玉珏塞回他手中,摇头说不用。
她那双眸子干净,里面好像有一团幽静的火,灼灼明亮,久到祁宴来到晋国后也忘不了。
他不明白,那夜她为何会选择藏匿自己。
但这世上许多事本也说不清的,就譬如他当初为何选择帮她隐瞒下她伤人一事。
而从他起身离开楚国,走进茫茫雨夜中,他的人生已经再也没有回头路。
初来晋国的日子十分煎熬,无人陪伴,背井离乡,饱受来自晋国王室蔑视与打压。晋王不喜他,打发他去做一个侍卫,他没有怨言应下。
已经跌进泥潭中的人,是没有资格抱怨的。
他从一个微末的侍卫往上爬,这条荆棘路上布满他鲜血,他一次次上战场用命厮杀,才换得晋王对他一点点改观。
不久他听说南方楚王去世,太子即位,她也成为太子妃,那一场婚典格外的盛大。他没有什么可以祝福的话,他注定会寻仇,与她是对立的双方,若假以时日他能攻破楚国,他会念在旧日恩情,会留她一命。
但在那日到来前,他希望她在楚宫能平安顺遂。
在晋国短短一年里,他藏匿起一切感情,亲手将从前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的影子一点点剥下,他变得沉默寡言,阴郁冷沉。他的手段越来越狠厉,越来越冷血,心中唯有除了复仇一事。
剩下的人与事里,还能让他有些情绪波动的,便是晋王。
晋王终于一点一点接纳他,委他以重任,将晋国大半的兵权都交托给他。
可造化便是如此弄人。在他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亲缘的一点温情后,很快一场惨痛的大仗击碎他的幻想,将他拉回了现实。
晋王御驾亲征死于前线,他被晋国王室指责谋权篡位、坑害晋王,却被自己的人马追杀。
他一路逃入荒漠,昏迷俯趴在马背上,被马儿驮着,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沙漠中。
他在楚国失去父亲,被指责是逆臣贼子,投靠到晋国,却再次被放逐。
天涯茫茫,这世界何其之大,却没有一处他容身之所,一种孤寂悲怆自心底而起,他如飘零野鬼一般,无处可依。
马驹最后也奄奄一息地倒下了,最后陪伴他长大的家人,也在他面前离去。
他悲痛欲绝,可他依旧需要活下去。父亲、楚太后、晋王、星野驹……这一路为他牺牲的人太多。
前路漫漫,依旧无尽的黄沙,他没有水源,没有粮食,心中几番天人交战,还是将目光投向面前马驹,随后抬起匕首——
他心如刀绞,这种感觉犹如手刃手足。
他踏着血,行尸走肉一般走出荒漠,他的心被蚕食得空空荡荡,唯有无尽的仇恨还能支撑着他。
他不肯认输,这天道何其不公,为何逼他至此?他骨子里还有最后那一根韧筋,逼着他继续往前。
他花了两年重新起势,辅佐姬沃登位,数次击退姬渊的兵马,将骑兵朝着晋国王都推进,而南方楚国在这时主动与姬渊结盟,一同来对付他,他便抽出手来发兵南下,亲自来料理楚国。
晋国的大军一路南下,楚国一退再退。
楚国接连输了几场大仗,被迫向南迁都,整个王室如同丧家之犬南逃。
便是在这个时候,她的马车在逃亡路上落单,被晋国的士兵劫回军营。
士兵将她押送到他面前,话语谄媚,暗示他可以肆意享用此女。
他坐在榻上,看着被迫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她,没想到多年不见,再见面却是这样一个场景。
她不再是那旧日青涩的少女,面容长开变化许多,倒也的确对得上那列国第一美人的称号。
他久久凝望着她,不是为她的容色而愣怔,透过她抬起的双目,好似看到很多年前在行宫之中,与她说话的那个自己。
她也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故人了。
“我送你回去。”他为她劈开麻绳,想着送她回去,倒也算偿还自己的欠她的恩情了。
但那一日,到底天色近晚,北方又送来急报,他不得不先去处理政务,等到回来,才发现她还在自己的军帐中。
他旧疾发作,捂着胸口坐下,阖上眼帘,额头不断渗出冷汗,迷蒙之间,感觉一只女子的手覆上了身体,他一下伸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睁开眼,入目是她的双眸。
一如多年前那个雨夜,她忐忑地看着他,“将军可还好?我看你胸前衣襟不停渗血,一时有些冒昧,想为将军看看。”
他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地上她方才翻找出来的药瓶,知道她是要为自己上药,没有制止她的动作。
她目光微颤,试探地看他一眼。
昏黄烛火照得她柔媚的面庞,那披散在身后长发逶迤落地,若一匹光泽柔亮的绸缎,当她倾身为他包扎,柔顺长发拂过他的膝盖,身上淡淡的香气朝着他袭来。他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还会帮他上药。
她的声音轻轻的:“当年在章华离宫,将军被指谋逆,夜闯入我的寝宫,我知道将军不会做这等事,所以才会为将军隐瞒,将军也不用觉得欠我什么,那夜我帮将军本也是应该的。”
她低垂下眼睫,去解下腰间那枚挂着的玉珏,还到他手里。
“将军送我的玉珏我一直戴着,就是想有朝一日还给将军。”一丝极其浅的笑意在她唇角浮现又消失,仿佛那一瞬间神色的变化只是他的错觉。
她道:“也多谢将军多年前为我隐瞒失手伤害景恪的事,那时我反应实在太过迟钝,未能察觉到将军的善意。”
他的指尖与她的相触碰,又慢慢分开,掌心握着玉珏上传来她残留的温度,他看着她,古井般的心忽然起了一丝涟漪。
但他没有回话,或者说,不知该怎么回她的话。
而她说这些话时,始终低垂着眼,仿佛惧怕他一般。
第二日,他护送她离开晋国的军营,望着她离开的身影,却忽有一丝怅惘从心中升起。
他回到军营,下属将一物送到他面前,告诉他,楚王后走时不慎遗漏下一块玉佩。当时祁宴也想不到,这枚玉佩会在他前往魏国向魏王请兵相助时派上用场。
魏王病重,私下一直在寻找流落在外的女儿。
下属搜来那画着魏国王女玉佩样式的图纸,他一下就联想到卫蓁的那枚玉佩。
他的猜测果然得到了印证,魏王在看到玉佩后,攥住他的手问,玉佩的主人在哪里。
他如实告知,看着魏王陷入沉默。
魏国与楚国世代为敌,倘若她是魏国王女消息泄露出去,只会让她的处境岌岌可危,甚至成为楚国要挟魏王的人质。
他道:“倘若魏王愿意助我,我可早日攻下楚国,将公主送回您的身边。”
魏王没有犹豫,立即应下,只要他能将她待回魏国,可以提任何要求。祁宴并没有多说什么。
魏晋两国结了盟,不久他平息晋国内乱,清扫乱党,即位为晋王,只是晋国内部仍不算太平,旧党还在作乱。
也是此时,楚国派使臣来,想要与晋国进行和平谈判。
祁宴带着臣子,前往边境。
谈判桌上气氛暗潮流动,那些人的目光暧昧,他或多或少猜到了些什么,外人都在说,楚王后与晋王怕有染,否则楚王后凭什么能好好地从晋国的敌营离开。而流言蜚语并未因为他的否认便停止疯传。
他走出帐子,却在无意中听到楚王与她在帐篷边交谈。
楚王以卫凌要挟,让她来见他一面。
“不可能,景恒,我绝无可能去见晋王,我绝对不可能委身于他,去为你讨一点好处!”
他立在昏暗处,看着她远去,她的身影与四周血一般的晚霞融为一体。
她宁为玉碎,可这样的性子,身处景恒的后宫中,定然会吃亏的。
魏相告诉他,在一切都稳妥下来前,莫要告诉她自己的身世,请他能否想办法在楚国安插眼线,帮他们盯着公主,护着公主的周全。
他应下,可意外先一步来了。
她一回到楚国便被继兄投毒,虽及时被医工救下,但眼睛大大受损,几乎不能视物。
她双目失明之后,枯坐一夜,几欲泣血,之后去杀了继兄,又想要与楚王同归于尽,此后她被圈禁在王后的寝宫,非诏不得走出一步。
在一份份从楚宫寄来的信件上,他看到了她的现状,他本以为她会就此沉沦下去,可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坚韧得多。
他在前线被战事拖住了手脚,实在是无法脱身。
等到终于可以抽出空,便是得知她来到楚国边境的一座离宫休养,他才下战场,不顾众臣的反对,带着新伤,孤身一人绕过楚国边防的哨兵,前去离宫看她。
于旧日的恩情上,又或是他答应魏王的要求,他都亏欠她。
他化名成晋岚,陪在她的身边。
医工说她的身子在一日一日衰败下去,然而每一日她表现出来的旺盛生命力,都叫他为之心颤。
他未曾见过这样的女郎,可以如此坚韧,心胸如此开阔。
她想要上山采花,想要自由纵马,想要去那些画卷里描绘的地方,哪怕双目失明,也不曾消沉过一日。
所以他为他读那些绮丽的诗文,那些的游记,在每一日清晨与傍晚,陪她去看日升日落,与她策马行于浩瀚四野之中。
她曾经问她,若目盲后,觉得精神麻痹以至心盲,该如何解?
他回答,人于浩宇之中,渺若蜉蝣,譬如草叶之于巍峨山峦,意广则天宽。
她微微一笑,说知道了,谢谢他开解她。
可当她与他一同策着马,立在山岗之上,感受着长风拂来,他在明灭的光影中看向她,金光漫射,她双目温柔生辉,像是盛了一捧明媚的春光。
他常常觉得,不是他开解了她,而是她告诉他,还能有这样一种肆意的活法。
他无法否认,在与她相处的最后时日里,他慢慢被她吸引。
他的心似落入了一汪温暖的春水里。
第107章 前世番外(下)
偶尔在夜间,他会为她抚琴,在若有若无的江潮声中,她靠窗迎风而坐,安静倾听他的曲声。
他一个护卫,会抚琴,会识字,实在异于寻常,但她并未询问,从不好奇他的过往。
唯一一次,便是她开口问道:“晋岚,你好像心中有事。”
他愣住,她在青灯下回首,“我听着你的琴声,总觉得你的心好似被往事锁住,你心中有何事无法排解?”
他的确是有太多怅惘难以排解,父母双亡,亲人相继死去,他在这世上再无家人,再感受不到一丝温情,不知天下何处可以容身。
她听完沉默,良久道:“晋岚,天地之大,怎会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你去天下看看,去遇见你想要遇见的人,去看看那些山水,去做想做的事,将心填满,人便不会孤独一世。”
她的面容在迷蒙烛火中显得尤为温柔,他看着她,心仿佛停了一瞬,轻声问:“当真可以吗?”
她浅笑:“可以,只可惜我时日无多,无法再去看看天下。”
他明白,有些事发乎情止乎礼,然而在与她朝暮相对中,那些情愫抑制不住地疯狂生长。
他来前空空荡荡的心,慢慢生出血肉,可那一份情感还没有来得及抓住,就好像又要逝去。
他问她,对晋王是何看法,得到回答是,她害怕他。
她说,晋王是睥睨天下之君,那般冷硬之人,手段狠厉,绝非好相与之辈。
怎么会呢?
他知道她这般境地,绝对不会置她不管。他一直记得她的恩情,记得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觉得他不会做出谋逆之举。
所以他请求她,再坚持一会。他会将左盈带来,治好她的眼睛与身子,之后她就能得偿所愿,去看她想看的天下。
她笑着说,相信他。
那一夜,她靠着窗户睡去,他在她身边坐下,手轻轻抬起,慢慢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自认前半生最胆大之举,便是在晋国与楚国和谈前一夜的宴席上。四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年轻的楚王与貌美的王后出席,众人谈笑风生,他看着她陪在楚王身边,忽然起身往外走去,与她擦肩而过,那一刻却轻轻牵了一下了她的手。
须臾的一瞬,两根指尖相触,带着各自的温度,仿佛丝线慢慢缠绕在一起。
她明显顿住,转首看他。
他已松开指尖,步伐未曾停顿一下往外走去,让她忽然恍惚地定在原地,四周只余下一缕清香。
祁宴在离宫陪了她三月,在春末不得不离开一趟,说很快就会回来找她。
她说是相信他,可没多久,她在离宫溘然长逝的消息便送到了他的面前。
上天终究没有怜惜他,再一次将他所爱之人给夺走。无尽的悲痛与哀伤席卷而来,他的泪打湿了信。
而不久之后,魏国也送来了魏王崩逝的消息。
他平复好心绪,撕碎与楚国和平的条约,这一次亲自带兵南下,直取楚国国都,率铁骑踏平楚国的城门。
卫凌将楚王押到他面前,他望着楚王,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便是送她回楚国。
一切只恨与她相见晚,恨命运作弄,恨造化无常。
他转过身,久久注视着她那牌位,阖上双目,喉结上下滑动,只轻轻道了一声,“抱歉。”
满室烛火幽幽,他单手撑着桌案,只觉从未有过的疲累。
他割下楚王的头颅,钉在城墙之上示众,再后来将齐国纳入版图,收下周边诸多小国,自此统一除魏国之外的所有国家。
这一路走来,他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大仇得报的一日,却未感受到多少欣喜。
天下皆臣服于他,他大权在握,却也必将孤独。
年轻的晋王登基即位,朝堂上下都在议论晋王后的人选,他却还是忘不掉她。
江陵离宫的那三月,足以让他用余下一生去回忆。
于是他发出一道旨意,执意要迎娶她为后,令天下为之震惊。
他在晋宫举行一场盛大婚典,捧着她的牌位走进王殿,当殿门关上,殿外的光线暗淡下去,他的一生也好似尘埃落定,注定昏暗无光,孑然孤寂。
直到——
卫凌将她弥留之际的信送到了他的面前。
她在信上对卫凌说,“楚国气数已尽,天下尽归晋室,且去侍晋王,晋王可为天下之主。”
至于她,若有来世,她想如年少时一般自由无拘无束,去看看那天下。
他抚摸着信,过往她的话语在耳畔浮起,“晋岚,天地之大,怎会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去天下看看,去遇见你想要遇见的人,去看看那些山水,去做你想做的事,将心填满,人便不会孤独一世。”
他翻看她少时珍藏的一本游记,看着她在一旁落下的批注,说等到日后有机会要去哪些地方。
隔着数年,那些模糊的字迹携带的感情,传递到他心尖。
于是在一个清晨,他留下一道传位的诏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晋宫。
老晋王将晋国的山河交给他,他还给老晋王一个一统的天下,他已完成他的承诺。
这一生被命运裹挟前进,他终于可以做回自己,回到从前。
他去了楚地,去到她少时长大的地方,看到了她在游记中写到的,楚地云岚翻涌,云海无边的壮阔景色。
隔着岁月,他与她在一本游记中神交。
此后他用一生,行走遍天下的山河,印证了她的话。
得寄情山水间,这天下便是他的容身之所。
天地浩瀚,似乎一切都能得到超脱,他不会感到孤寂。
那一本她旧日珍藏的游记,陪在她身边几十年。在他竹杖芒鞋,听穿林打雨声时;在他策马穿过戈壁荒漠,看雄鹰翱翔飞过天际时……
涉海登山,过山万重。
这一行,他见过无数贫民的面孔,一路积善行德,求上苍怜悯,来世能叫他的爱人一生顺遂,得偿所愿。
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回到了江陵行宫,去完成他游记的最后一篇。
在他年轻的记忆中,春日的江陵离宫总是笼罩在明媚阳光里,然而暮年故地重游,才发现,江陵离宫分明潮湿多雨,时常掩映在朦胧的水汽中。
原来一切的不同,只是因为她。他记忆中的她,爱在晴天上山,喜欢去看在春光沐浴下的花谷,说最爱离宫春日缱绻的春色……所以他也生出了错觉,以为离宫总是春光明媚。
他轻笑一声,这一生因为她,他不再浑浑噩噩,不再犹如死肉一般活着。
几十年后,同样一个迷蒙的春日,他笑着阖上眼帘。
在他身边,摆放着一卷散开的竹简,风拂过上面清隽风流的字迹,
香炉里袅袅升起青烟,随风飘散,渐吹渐远。
宫人在午后走进寝宫,发现了他。这位曾经横扫诸国的天下之主,就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春日午后,平静地离去了。
浮生不过一场大梦。在不绝的雨声中,祁宴慢慢转醒。
山洞外刺眼的阳光照进来,他睁开眼,看到年轻时的她就立在山洞外。
少女在光亮中回首,眼中绽放灵光,“你醒了?”
祁宴凝望着她,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她蹲下身子,抚上他的面颊,“怎么了?”
他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不是在梦中,喃喃道:“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她笑靥温柔。
“梦到,”他话语艰涩,许久才开口,“我梦里的人生未曾这样顺利,我与你错过,在乱世之中阴阳两隔。”
她的笑意凝住,“那之后呢?”
他眼角微红,“我娶了你的牌位,本以为一生浑浑噩噩过下去,可想到你告诉过我,当去天下看看,寄托于山水之间,之后我去云游四方,一路上救济不少百姓,祈告苍天,求天地成全,与你来世相见。”
她的眼中立即浮起水雾,扯出微笑:“不过是梦而已,不必多虑,都是假的。”
她不想让他意识到这时前世。既然是前尘往事,那就都过去吧。而听到他上辈子最后放下了一切,她也安心了。
她扑入他怀中,他亦用力环抱住她。
“祁宴,这辈子谁也不会再将我们分开。”
他以臂弯上加重的力道回应她。
她拉着他起身,弯起眉眼:“走吧,我们已经在山上待了一夜。”
祁宴忽道:“等过几日离开江陵行宫,我们去南方,不必急着回去,那些你曾经与我说过想去的地方,我们一同去看。”
卫蓁愣住:“那朝堂怎么办?”
祁宴看着她,唇角轻轻翘起:“交给左盈,交给姬沃。他们既是臣子,总得为我们分忧,不是吗?”
卫蓁莞尔一笑:“好。”
雨停了,灿烂的阳光从树叶细缝间一缕缕落下来,照着那耳语年轻夫妻。
三日之后,他们再次启程,两道马蹄声掠过明镜般的溪面,惊起山涧中野鸟振翅四散。
风在耳边呼啸,雄鹰翱翔过头顶。
水流迢迢,她与他含笑追逐,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两道身影融入无尽的苍翠山峦中。
山不尽,水无涯。
第108章 赠我心上人
冬走秋来,气温渐渐转寒,又是一年年关将至,卫蓁与祁宴回到魏宫过春节。
寒风劲吹,银粟纷纷扬扬,华盖玉辂马车缓缓驶入魏国的宫廷。
一下马车,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卫蓁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转头看到远方雪雾中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卫凌朝她挥了挥手:“阿姊!”
卫蓁露出笑靥,提着裙裾飞奔,一下扑入卫凌怀中,卫凌松开她,眉眼上沾满雪珠,难掩喜色:“阿姊总算回来了,前几日你们送信说要来过除夕,我与父王便盼着你们回来!”
卫蓁道:“我也盼着与你见面,父王呢,他近来身子可曾好转?”
卫凌道:“阿姊进去看看便知。”
正说着,一道脚步声响起,卫凌抬头,看到一袭黑狐裘的祁宴手撑着雨伞走来,他一来,便将卫蓁头顶飘落的雪花给挡住了大半。
卫凌啧啧了一声,祁宴笑道:“数月不见,卫将军在魏宫可好?”
卫凌上前来,拳头碰了碰祁宴的肩膀,“晋王倒是潇洒,带着我阿姊游山玩水,属实羡煞我。”
“进去吧,父王早等着你二人了。”卫凌道。
一入大殿,便觉室内温暖如春,暖炉燃烧着,热气驱散了人身上的寒意。
卫蓁将披风解下,一旁走上来一位姑娘接过卫蓁的披风:“公主,我来吧。”
卫蓁看着她,微微一愣,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一身绸缎锦裙,发上簪着简单的首饰,并非寻常宫人打扮,一张脸格外水灵,尤其那双眼睛,叫卫蓁想到了山涧中明澈的清溪。
那姑娘对上卫蓁的目光,有些躲闪,看卫凌一眼,卫凌朝她颔首点头,她才略显局促地朝卫蓁行个礼,“公主。”
卫蓁在魏王身边坐下,问魏王:“父王,这姑娘是?”
魏王笑道:“叫你弟弟自己说给你听吧。”
卫蓁与祁宴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品出了些不一般的意味。
卫凌脸色微红,道:“阿姊,你唤她向荷便好。”
那女郎低着头,躲在卫凌身后,卫凌牵住她的手,“阿姊,她以前都生活在乡野,一时未曾适应宫中生活,便有些胆怯与羞涩。”
卫蓁更好奇了,问卫凌:“你与她如何认识的?”
“便是前些日子,我带兵去镇压边境的水匪不慎受伤,又与部队失联,是她救下我,为我治伤。”
他将人带到卫蓁面前,“阿姊,阿荷心地淳厚,是纯善之人,她无父无母,是家中孤女,一个人在乡野活着实在艰难,我便将她带入宫中。我喜欢她,想着,想着……或许等年关之后,我与她就可以准备成亲,但此事必定是要过问你的,阿姊看如何?”
少女有些不知所措,想要躲到卫凌身后。
卫蓁牵住她的手,目光温柔地打量着面前人,再看一脸紧张看着自己的卫凌。少女与少年身高差一个头,一个清婉如碧玉,一个是风姿不凡,站在一起格外的般配。
卫蓁道:“阿凌,你既喜欢她,与她相处一段时日,想必你二人也觉各方面契合,我自然是没什么意见,你可与父王商量过何时举办婚典?”
卫凌长松一口气,笑道:“不着急!婚典好说!阿姊同意便好!”
他俯下身来抱住卫蓁,在她耳畔激动道:“从小到大,你我都心有灵犀,我就知道你也一样会喜欢向荷的!”
那女郎也朝卫蓁露出笑容,“多谢公主。”
卫蓁环抱住少年,她怎么会不同意呢?心知卫凌流露出紧张之色,是因为担心向荷的身世,但只要他幸福便好,卫蓁打心底地为他高兴。
魏王也满意地点点头,“这桩婚事,寡人自然也没有异议。”
祁宴道:“我与你阿姊成婚时,卫将军想尽办法灌我酒,那等卫将军成亲那夜,自也给我等着!”
卫凌笑道:“我还会怕你!今夜是除夕,不如你我就来试试,看看谁先被喝趴下!”
卫蓁看着二人,双手搭在祁宴肩膀上。
正说着,帘幕晃荡,宦官从帘后抱着一婴孩走出来,卫蓁双眼一亮:“父王这孩子是……”
魏王道:“是魏砡的,你离开魏国时,他夫人才诞下这小儿,今日除夕,宫人将这小儿抱来给我请安。”
魏王将小婴孩递到卫蓁手中,卫蓁低下头,小奶团子睁着一双水洗葡萄般的眼睛,口中咿呀咿呀,不知嘟囔着什么,头上戴着老虎兜帽随着动作一摇一晃,可爱极了。
祁宴接过抱了抱,道:“还真挺敦实的。”
话音刚落,怀中的奶团立马发出“哇”的一声哭嚎,挥手挣扎着要离开祁宴怀抱,中气十足的哭声霎时传遍整个大殿。
祁宴乱起身哄弄,卫凌在一旁道:“这孩子平日挺乖的,怎么你一抱就啼哭不止?”
祁宴抬手拍拍奶团的后背,叫这战场上舞刀弄枪的男子来哄这半大的孩童,不免有些手脚忙乱,倒有几分滑稽来。
他道:“莫哭了。”
然而那啼哭声非但不减,反而更甚,吵得晋王蹙眉侧开了脸,卫蓁上前,接过宫人手上的拨浪鼓递到他手里,祁宴轻摇了几下,小人被咚咚声吸引了注意,终于停下抽泣。
他趴在祁宴怀中,眨巴眨巴眼睛,祁宴看着怀中小人,唇角不用扬起,抬手又捏了下小人的脸蛋,霎时见那双圆圆的眼中又要再次涌出泪珠。祁宴见状,连忙再次轻哄。
好不容易将小人哄好放到暖炕上,二人身上都出了一身汗。
魏王看着这夫妻对着那孩子逗乐,笑道:“央央,你二人成亲倒也有一段时日了吧,可曾想过何时也要一个孩子?”
卫蓁握着拨浪鼓的手一顿,与祁宴对视一眼,慢慢回过头来道:“怀孕一事自是顺其自然,急也急不得。”
祁宴握住她的手,对魏王道:“前些时日我们一直在南方巡视城池,倒也未曾有意准备这事,故而准备待年关过了,再做些打算。”
卫蓁点点头,当着魏王面扯谎自是心头发烫,实则祁宴说要与她好好云游天下,故而这一路上二人同房都在刻意避孕。
魏王道:“父王不是想催你们,是听说你们想去天下看看,有孕的确影响的行程,你二人年轻,无须着急。”
卫蓁愣住,魏王目光含笑慈爱,朝她伸出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道:“和父王说说,你们前些日子去玩了那些地方?”
卫蓁道:“我们去爬泰山,去看了海潮,年关前又去了一趟草原……”
她知道魏王身子一向不好,若想看外孙或是外孙女出世也是正常,却没想到是另一个意思,卫蓁起初诧异,但细想之下也不意外,父亲总是这样关心懂自己。
她向魏王描绘他们在南方见闻,祁宴时不时补充一句,讲到一些趣事,逗得魏王失笑。
魏王看着女儿开心,也不由展露笑容:“那等年关一过,你们打算去哪?”
卫蓁道:“北方和西方的戎族相继向晋国臣服,我与祁宴打算年关后去西域看看。”
卫蓁抱住魏王的胳膊,“父亲这段时日,气色比以前倒是好了许多。”
魏王点头:“还得多谢左盈,医工按照他的法子给我施针,的确有效。”
夜幕渐渐降临,宫人出声提醒魏王,宴席已经备好,魏王起身,忽对祁宴道:“晋王今年来魏宫陪央央过除夕,那令尊呢?”
祁宴道:“父亲本也打算来魏宫与我们同聚,只是他身子实在不便,且若家中无人,母亲定然也觉得冷清,父亲便留在了家中。我已修家书一封慰问父亲,待春节之后,再与阿蓁一同去见父亲。”
魏王道了一声“好”。
今晚的除夕家宴没有外人,宴席上自然也没有那么多拘束,魏王说了几句迎新春的祝词,卫凌接着就来招呼众人一同喝酒,场面气氛其乐融融,连一向酒量不佳的卫蓁也多饮了几杯。
待酒宴结束,宫人搀扶魏王先去歇息。
祁宴在卫蓁耳畔低声道:“我看你倒是有点醉醺醺的,等会还守岁吗?”
卫蓁道:“守的,从前在家里,我与阿弟都守到最后。”
祁宴挑眉,看向对面俯趴在酒案上卫凌:“他醉成那样,只怕守不成了。”
话虽如此,卫蓁倒也没好到哪里去,脸颊升腾起红晕,若披上了一层霞光,祁宴与她说话,她得反应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回上一句。
祁宴带着她回到王殿坐下,将内殿通往院子的扇门敞开,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外燃放的烟火。
凌冽寒风从外灌进来,祁宴问她冷不冷,便觉臂弯一紧,她已经靠了过来,将脸贴上他的臂膀上,道:“是有点冷,但你抱着我便好。”
祁宴笑着抬手拢住她的肩膀,听卫蓁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她双手勾住他脖颈,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他一垂下眼就看到她浓密的眼睫,不禁拢她更紧。
“还没到子时,你可以先睡一会,等外头放烟火了,我再喊你。”
卫蓁睁开惺忪的睡眼,“父王子时要歇息,这次烟火是在城门外放,宫中看怕是不太清楚。”
祁宴柔声问:“那你想去宫外看看吗?”
怀中人笑了笑,没有说话,倒在他怀中,祁宴唤了一声,得不到她回应,她已经睡了过去。
片刻后,殿外侍卫见晋王抱着公主从殿内走出:“备一辆马车,我与公主出宫一趟。”
卫蓁醉得不成样子,迷迷糊糊间感觉四周晃荡起来,等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间陌生屋子。
屋内没有点灯,只窗外几缕雪色照进来。
她靠坐在暖炕的窗边,腰腹上盖着一张柔软的羊毛毯,祁宴已不知所踪。这时窗外传来“笃笃”敲窗声。
一道影子投落在窗上,卫蓁将窗户向两侧推开,风雪从窗外涌进来,一枝梅花也被递到了她面前。
“今夜除夕,折梅花一枝,赠给美人。”
卫蓁的目光顺着红梅看向手主人,祁宴穿着一身深色暗金缎袍立在雪中,风雪拍打在他身上,却也掩不住人如玉树一般高贵挺拔。
他眼睫沾雪:“赠美人,也赠我心上人。”
卫蓁扑哧笑出声,接过梅花,雪粒与梅花随风纷纷飘来,落在她发间,她眯了眯眼,心跳砰然。
祁宴握住卫蓁的手腕,“给你堆了雪人,要出来看看吗?”
卫蓁点点头,拿开身上的羊毛毯,才要下暖炕,窗外祁宴一把伸手将她打横从窗中抱了出来。
她双脚落地,环视四周院子,祁宴道:“这里是卫凌在宫外的府邸,等会我们就在这里看烟火。”
他牵着卫蓁的手,走到雪人身边。卫蓁长呼出一口热气:“雪人怎么没画眼睛?”
祁宴捡起地上一根树枝,“等你来画。”
卫蓁上前去,用枝条为雪人添上眼睛。她转过头来,郎君立在风雪中看着她。
忽然间,一团雪朝她砸来,她赶紧侧过脸,那雪球还是砸在了她肩膀上,雪粒飞上眼睛,卫蓁胡乱抹了一把脸,看向罪魁祸首,祁宴眼中含笑,又要再次蹲下身去揉雪团,卫蓁连忙也蹲下身,赶在他前头,抓了一把雪朝他砸去。
郎君肩上脸上全是雪粒,卫蓁提着裙裾去追逐他,等卫蓁到他跟前,他却反身攥住卫蓁的手,把一团塞到卫蓁的脖颈上,冻得卫蓁直打寒颤。
“砰砰砰!”天空在这个时候被烟火点亮,照着院子中相互追逐的年轻夫妻。
天上烟火绚丽夺目,照得天地皎洁璀璨,周围风雪阵阵,吹动二人的衣摆。
卫蓁扑入祁宴怀中,与他一同倒在柔软的雪地中,二人气喘吁吁,口中呼出的雾气升腾,祁宴道:“阿蓁,看天上!”
卫蓁转过身来,那烟火在夜幕上绽放,如同一张绚丽的画卷铺展开来。琼楼玉宇、山川银河,皆在其中。
他道:“子夜快到了,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卫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中默念愿望,等睁开眼,就见郎君定睛看着自己,“许了何愿望?”
卫蓁道:“愿望说出来还准吗?”
祁宴笑道:“准的,就算上天不帮你实现,我也帮你实现。”
卫蓁嘴角上扬:“你是什么愿望,我便是什么愿望。”
“你怎知我的愿望是什么?”他俯身,面容凑到她面前,眼中缀着烟火的光泽,也倒映着她的面容。
他亲昵地用鼻梁轻蹭她的鼻尖,卫蓁抱住他,手覆上他的胸膛:“我的愿望,就是郎君康健,你我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朝暮皆如愿。”
祁宴道:“那你我,果真心意相通。”
“我愿岁岁与卿同,烟火年年。”
在新年将至的一刻,在雪花飘落,天上银河璀璨时,他的吻温柔落下,覆盖住她的唇。
烟火还在燃烧,卫蓁钻入他的怀里,撒娇一般道:“祁宴,我好冷啊。”
祁宴抬手将狐裘拢在他身上,“我抱着你,这样还冷吗?”
卫蓁笑着道:“还得再抱紧一点。”
二人躺在雪地中,静静看着头顶夜幕,盛大的烟火笼罩着院中的青年男女,他们的身上流光溢彩。
这一刻,仿若时光静止,地老天荒。
……
魏宫之中,灯笼摇晃,光影朦胧。
卫凌从烟火声中醒来,看到向荷手中拿着湿布,正在为自己擦拭面颊。
“卫郎醒了?方才我喂你喝了醒酒的汤,”她在他身边坐下,有些无措,“今日见到公主,我实在紧张,又行错了礼节,公主和大王会不会怪罪我?”
卫凌握着她的手,道:“怎会,阿姊和父王都很喜欢你,一点小礼节而已,他们不会在意的。”
他柔声安慰他,向荷地看着面前人,当初她在乡野遇到受伤落单的少年,将他带回家中,却如何想不到她所救少年是魏国的大将军。
他带她来这处繁华的宫廷,她一介农女,哪都显得格格不入,自觉卑微,可卫凌处处护着自己,亲自教她识字,手把手教她礼节,不曾嫌弃过她,魏王与公主也对自己那样好,全然没有因为她的出生就看低她,她心中惶惑却又欣喜。
卫凌将窗户推开,“阿荷,从前年关,我与阿姊还有外祖父一起过,可祖父走了,阿姊也嫁人了,我总觉孤寂极了,但如今总算有你陪在我身边。”
他受伤落单,被她救下,她拿着仅有的一些银两为他去换草药。
他与她何其相像,同样无父无母陪伴长大。在那小小的木屋中,两颗孤独的心相互慰藉,她心地善良,他为这个女郎折服,仅仅如此那便够了,哪里需要考虑什么配不配得上?
他们也终于有家了。
少年捏了捏她的手,向荷终于露出笑容,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与他一同看天上的烟火。
……
晋国,丞相府,夜已过三更,屋内的灯烛尚未歇下。
左盈怀抱着婴儿,轻声哄着,他回过头来,朦胧的帐幔后,乐姝挑起帘子,“阿兄,孩儿睡着了吗?”
左盈将小儿子放回摇篮中,轻声与她做口型,“已经睡了。”
乐姝笑道:“辛苦阿兄了。”
左盈在榻边坐下,“你为我们诞下孩儿才是辛苦,先歇息吧,我陪着你。”
他与她十指紧紧相扣,温柔灯火流淌在二人指尖,仿佛蜜一般,让他们的指尖交缠住。
此后余生,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
瑕城,月色普照大地。
侍卫深夜敲响祁大将军的门,双手呈上信件:“将军,少主从魏国送来的信。”
祁彻回到屋中坐下,将竹书展开,看着信上的内容,不由朗声一笑。
殿内寂静,回荡着将军的话语:“阿琴,那小子送来的信,道是这段时日,他与阿蓁游山玩水,倒是极其潇洒快活,待年关一过,他们就回来看我与你。”
他看完信件,起身走到供奉着牌位的桌案前,为妻子点了一炷香。
香雾升腾,他的一双眼睛虽镀上了岁月的痕迹,然而望向妻子牌位,却依旧明朗如星。
“阿琴,又是一年春节,我与阿宴都好。”
……
子夜刚过不久,祁宴与卫蓁回到了宫中,却见一身狐裘的魏王立在王殿的屋檐下。
卫蓁连忙走上前:“父王怎么出来了?外头天寒雪大,快入屋吧。”
魏王笑道:“我夜里起来,瞧见你们不在,宫人说你们出宫看烟火了,想着你们晚点时候定会回来,便出来等你们。”
“进去吧,我给你和阿宴,还有阿凌准备了礼物。”
卫蓁扭头,看祁宴一眼,二人笑着携手跨过门槛。殿内温暖的热气如春意,包裹上来。
雪花飘落,辞旧迎新,新的一岁,终将到来。
第109章 醋意
春四月,西域日头已是毒辣。
西羌王城地处东西两地交界地带,是商队的必经之路,故而比起周遭城池繁华许多,街道上车马来往如川,热闹非凡。而卫蓁与祁宴在这一日到达了王城。
二人一下马,就受到了西羌王的热情款待。
“晋王,王后,我恭候多时,今日终于有幸得见二人,实在是我西羌的荣幸。”
西羌王手搭在肩膀上,朝二人友好作礼,卫蓁也遵照西域的礼节回礼。
西羌王接过侍女递上来的托盘,笑着递到卫蓁面前。一旁大臣为他翻译:“晋王能与王后前来,我们大王不胜荣幸,这是特地为王后备下的西羌的服饰,望王后收下,聊表我们的诚意与欢迎。”
西域的服饰与中原服饰不同,或许是为了适应炎热的天气,衣衫更为轻薄,衣料敞开的地方也更多。
卫蓁手覆上去,丝绸细腻的触感传递到掌心,她抬头笑道:“多谢大王。”
西羌王引着二人进入王殿,殿中早就备好了美酒佳肴,随着二人入座,西羌王拍了拍手,舞乐之声也响起。
西羌王手抬起酒樽,操着一口胡语,朝坐在同一张案几后的卫蓁祁宴敬酒。
大臣笑道:“晋国之强盛,晋王之神武,西域早有耳闻,晋王与王后百忙之中抽空愿来我羌国,大王感激在心,西羌自然愿与晋国结两邦之好。”
祁宴笑着颔首,将琥珀盏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从前中原各国割据,西域诸国总趁乱扰边,如今天下一统,晋王麾下的军马威名远扬,西域人都知晓晋王于马背上何其英勇,这识时务者也不只是西羌,其余众西域小国也都向晋国送去了文书,愿表示臣服,以求能与中原互通有无,进行商队往来。
卫蓁垂眸望着面前的琥珀盏,身边人声音凑近:“虽是果酒,也少喝一点。”
这卫蓁的酒品,二人自是都心知肚明,饮一点便醉,更不论她酒醒之后,会将醉酒时种种忘得一干二净。
这会她抬起酒盏,轻抿一口,低声道:“近来我酒量已经长了不少,不用担心,我自有数。”
这二人耳语的一幕,自然落入了在场人眼中,西羌挑眉看了身边大臣一眼,外头说晋王与王后夫妻感情甚笃,果然不虚。
宴席散后,西羌王亲自作陪,带二人参观西羌的王宫。
西羌宫殿自有一番异域特色,宫规远不如中原森严,卫蓁一路参观,只觉新奇,远远听到前头传来的一片声浪,定睛一看,两个赤着上身的强壮男子在前方的场地上搏斗。
周围绿地上,坐满华袍男女,时不时爆发出喝彩声。
大臣给卫蓁解释,他们来正赶上了西羌特殊节日,用中原的节日来说便是七夕节,当中一个传统便是男人之间互搏,女儿家可挑选称心如意的郎君。
这围观的也都是西羌的年轻贵族男女们,自然场上谁的拳头更硬,谁便能当场抱得美人归。
西羌王引着二人到一处宫殿,从这里可将下头发生的一切尽收入眼底。
“晋王与王后不如押押看,这下面的两位勇士最后谁会获胜。”
侍女端上瓜果与美酒,祁宴抿了口酒,不语。
西羌王看向卫蓁:“王后觉得呢?”
那下方搏斗越发激烈,当其中一人忽然暴起,按住对方的肩膀,然而很快被对方再次化解。
卫蓁道:“我看二人实力不相上下,若实在要押,便选那穿蓝袍的青年吧。”
西羌王听完朗声大笑,对着栏杆外高呼了几句,立马引起一阵起哄声。
大臣对卫蓁道:“我们王刚刚是对他说晋王后押中了他,他若是能赢下搏斗,大王重重有赏!”
下方那蓝袍男子,朝着卫蓁挥了挥手,口中说着几句卫蓁听不懂的胡语。
很快下方两位勇士再次搏斗起来,两侧尖叫声响起。汗珠从男子们紧实的肌肉上滑下,这郎君们皆身子精壮,挥洒汗水间,自有一种英姿勃发之感,在光下尤为耀眼,倒也无怪乎姑娘们格外狂热。
卫蓁起初也不算多感兴趣,随着下方局势变得焦灼,也不由随众人提起心来。
蓝袍青年发起猛攻,攻势却一下扑空,周遭唏嘘声随之响起,卫蓁察觉到身侧若有若无投来的视线,转眸对上祁宴的眸子。
卫蓁道:“你怎么不看他们,一直看我?”
祁宴淡声道:“在仇犹国我也去过那地下搏斗场,没什么好看的。”
卫蓁轻笑一声:“你当初瞒着我去那地下黑市,我还气汹汹去找你,觉得你不惜命,非要用自己的命去换一点银两。”
身边人没回话,半晌,他又道:“你当真觉得好看?”
卫蓁道:“我记得当时你下搏斗场,似乎周围也围着不少仇犹姑娘,她们能看你赤身搏斗,我为何不能看看其他男人?”
祁宴神色微变:“当时我是为了赎回你的玉佩。”
卫蓁唇角扬起弧度,她自然也并非执着于看赤身的男子,不过故意说给他听。
与他聊着,也没注意下方,这时敲鼓声响起,蓝衣青年最后还是赢下搏斗。
卫蓁与祁宴停下交谈,但见西羌王大手一挥,侍女捧着托盘走到蓝衣男子面前,那蓝衣男子看着上次给他的宝石,摆手后退一步,说了一连串话,随着他话音一落,四面八方无数目光看向卫蓁。
不多时,侍女回来,大臣接过她手中托盘,走到卫蓁面前。
“王后,呼延瑞说感谢王后押注他,这宝石便当是赠礼,送给远道而来的您。”
卫蓁一怔,面前摆放宝石碧蓝如海子,状似鸽子蛋一般,像极了那男子一双深蓝眼眸。
蓝衣男子高呼一声,朝着卫蓁挥手。
卫蓁目光从摆放在木椟中那颗珠宝石抬起,笑着道:“多谢他好意,只是这物是他靠着自己挣来,还是还给呼延瑞吧。”
侍女再次端着托盘走到呼延瑞跟前,年轻男子听着解释,朝上方看来,对卫蓁朗朗一笑,手搭在肩膀上做了一个礼。
卫蓁回以一笑。祁宴沉默不言,眉心微微蹙起。
日头渐渐转暗,到傍晚时分,西羌王再次邀请卫蓁与祁宴共同赴宴。
晚宴结束后,二人携手漫步于花园中,西羌的确民风开放,一路上他们便看到年轻贵族男女或是携手,或是追逐嬉戏。
王宫灯火辉煌,迎面晚风吹来,卫蓁握紧身边人的手,在转弯时,却撞见一年轻男子在卫蓁面前跪下,正是白日那蓝衣男子,呼延瑞。
呼延瑞脸上笑意真诚,说着不熟练的中原话:“今日多谢王后赏识,我方才编了一支花环,特来献给王后,王后能否收下。”
“多谢,只是……”卫蓁微微一笑,正要婉言谢绝,身边人已先一步开口道:“你的心意我代她心领,只是这花环还是赠给有缘的姑娘吧。”
呼延瑞直起身来,祁宴也不待他再开口,揽着卫蓁的肩膀,大步往前走去。
身后的年轻男子立在灯火寂寥处,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花环。
卫蓁回过头来,道:“他倒也并非存别的心思,不过是想献只花环罢了。”
她顿了顿,看祁宴神色沉凝,轻声道:“祁宴,你吃醋了?”
“没有,我何时肚量这么小?”祁宴反问道。
“那为何我还没开口,你就先替我回绝了?”
他侧开脸道:“他给你送东西,我看不惯。”
“看不惯?”卫蓁微微一笑,踮起脚,双手揽住他的脖颈,拉住他一旁躲入昏暗,四周幽暗的草丛与树影遮挡住二人的身影,“方才还说自己肚量没那么小,怎么这会又说自己看不惯了。”
祁宴低下头,面容凑到她面前,“难道我不回绝,你便真的要收下他的东西?”
卫蓁道:“当然不会,郎君这般善妒,我怎会收他的礼物?下一次我不会再看那些赤身的男子,只是今日之事倒也不能全怪我,实在是这西羌的民风太过剽悍。”
祁宴漫不经心道:“你若是去看他们,我也不会阻拦。”
“当真?”卫蓁笑道,“那我们现在便去看。”
下一刻,她便被他拽了回来,强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祁宴低头道,眸色深沉:“你若要看他们,不如看我的,都是男人的身子,卫蓁,我可以给你看个够。”
他的热息喷洒在他颈窝边,勾起一片酥麻痒意,“我与那些个西羌男子比,到底谁更合你心意?”
郎君衔住她的耳垂,抵迫着她仰起头来。
“我与你每夜在一起,你不是很满足吗?”
卫蓁听不下去,抬手捂住他的口,脸颊微热,感受到他的臂弯收紧,他像一匹野狼被吊起了兴致,这回是真的醋意大发了,卫蓁转身欲挣脱,被他拉过手腕,捧着后脑勺亲吻起来。
今夜花园自然不止他们,一旁的小径上时不时有人往来,卫蓁与他在这处隐蔽的角落亲吻,神经紧绷,感受着唇上的力道渐渐加重,只觉周身溺在水里,快要喘不上气。
而远方林子间也不断传来动静,那声音起初还好,后来便有些不堪入耳起来,卫蓁与祁宴又并非懵懂少年,自然听出了那是何种声音,一时对视,都颇为尴尬。
卫蓁双手攀着他肩膀,檀口微张喘息着,他低声问:“回去吗?”
卫蓁嗯了一声。二人回到寝殿,没了外人,倒也无须再忌惮什么。
祁宴沐浴完,在榻边等着卫蓁出来,不多时,脚步声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珠玉碰撞之声,祁宴抬起头,却不由愣住。
女郎从澡间中走出来,穿着一身西域的薄裙,手中执着一条银色的长鞭。
“西羌王室送我的这身衣裙,你看如何?”
那火红的罗裙不算多暴露,却衬得她该丰盈处丰盈,窈窕处窈窕,上身裸.露在外的肩膀雪白如玉,腰身似水蛇一般,小腿纤细而修长,她赤足一步一步走来,目光如炬,祁宴拉过她手中银鞭,挑眉问:“这又是何物?”
“澡间里旁衣架上隔着的,上面镀了一层银,拿来给你瞧瞧。”
她说是拿给他看看,下一刻,祁宴只觉身前一凉,那银鞭已便抵上了他的胸膛,她足尖踩上他的膝盖,祁宴抬起头,对上她明亮的眸子。
她问道:“如何?”
她睥睨着他,目光侵略,祁宴闭了闭眼,无法形容眼下感觉,但有一团火沿着大腿往上烧的实感,假不了。
祁宴拽着那银鞭,连带着将人一点点拉近,她倾下身来,长发垂在他膝盖上,祁宴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这衣裙很衬你,只不过我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差什么?”她靠近。
“不是你差什么,是我差点什么。”祁宴喉结滚动。
他的大掌把住她的腰身,薄茧滑过她细腻的腰窝,感受着卫蓁身子微颤,一把将她拽着坐到他腿上:“你还没察觉出来,我身上差什么?”
他轻嗅她发间的清香,她目光疑惑,越发不解。
祁宴哑着声音,在她耳畔低低道了几个字。
卫蓁眼睫抖颤,心脏霎时发烫。
他说:我差的,是你。
顿时有一股灼热感沿着他抚摸过的脊骨往上爬,卫蓁脸颊满是红晕,指尖攥紧掌中银鞭。
祁宴微微后仰,双臂撑在身侧,看着坐在自己腿上的女郎。
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噙起深深的欲念,便更显缱绻勾人。
卫蓁只觉周遭温度升了好几分,在他幽暗目光的注视下,抬手放下了身后的帘幔,俯下身来:“帮我解一下裙摆后面的带子。”
他唇角浮起浅笑,手懒洋洋搭上她肩膀,将她身后的带子慢慢解开,卫蓁勾住他脖颈:“我们旁边的寝舍可有住人?”
他明白她言下之意:“西羌的宫殿与晋宫不同,宫殿都由石墙砌成,应当更隔音。”
“不过,等会我们还是注意些,到底是在外面。”他柔声道。
昏黄灯影中,男女慢慢靠近。
许是因为在西羌,受到民风感染,倒是叫二人比以往放得更开,从前那册子上没试过的,今日得空都试了一番。
帐幔掩映,光影翻涌,汗珠顺着他肌肉线条滚落,卫蓁的长发散在枕上,被他从后抱住,他道:“总说恨相见晚,若能与你再早一点遇见便好了。”
他覆住她的手,五指滑入她指缝中,卫蓁软绵绵道:“那在我来到楚国国都待嫁前便与你认识,退婚便方便许多。”
他沉重的呼吸声萦绕在她耳畔:“最好比那时还要早。”
卫蓁道:“要多早?”
身后人道:“在你我少时。”
卫蓁笑着道:“我也希望能早一点,若是我们的阿爹阿娘都在便好了,我未曾流落在外,有父王母后陪着一同长大。祁将军与公主也陪着你,你早就得外祖父喜爱,我与你早早就认识。那你我岂非青梅竹马?”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可就算如此,我也有婚约在身啊,不与楚国绑着,也是与晋国的王孙指腹为婚,那该如何是好?”
他撑在她身边的手臂发力,卫蓁暗咬唇瓣,倒吸一口气,听见祁宴道:“就算你有婚约,那也会想办法将你抢过来。”
她被翻过身来,在灯火中看到郎君深邃的眼眸,他握住她的手覆上自己的脸颊,声音低柔:“卫蓁,你只能是我的。”
卫蓁抬起臂弯,环住他的脖颈,感受着情意缠绵,好似不止不休。
在潮湿的夜里,升腾的暧昧中,她话音如同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那祁郎,也只能是我的。”
第110章 骨肉
二人在西羌待了数日,也到了离开之时,临行那日,西羌王亲自策马来城外为二人践行,赠宝石与西域特产数箱,道待过些时日,会入晋国觐见。
这几日相处下来,卫蓁对西羌印象极好,含笑道了一声“好”。
回京路上,二人走走停停,饱览西域山川,见识许多新奇之物,与其说这一趟是巡行西域,不如说是甜蜜之行,没有政务的打扰,没有繁复的宫规礼节,不可谓不自在。
天高气爽,风和日丽,春色满殿。
这一日,东边送来了兵务需要祁宴过目,祁宴议完事,从议事殿回来,已快近正午。
他踏入寝殿,大殿空旷,寂静无声,除了扫洒的宫人以外,不见那一道倩丽的身影。
祁宴往内殿走去,恰遇上卫蓁的侍女,问道:“你们公主去哪了。”
“回君上,今日宫外有贵妇入宫向公主请安,公主与她们去了池苑赏花。”
哪怕在晋宫,那些宫女依旧称卫蓁为公主。
比起“晋王后”这个称呼,卫蓁更喜欢“魏公主”的称号,祁宴便特地吩咐过身边宫人,以后私下唤她公主便好。
侍女恭敬问道:“君上可是有事要见公主?奴婢去找公主,为君上递话。”
“不必。”祁宴打断,喝了口茶,再次起身道,“我自己去见她便好。”
总归他已处理得完今日政务,眼下倒也清闲。
池苑边上,衣香鬓影,满目琳琅,贵女们手中放着纸鸢。
天穹澄澈,如上等温润的瓷器,光线透过云层洒下来,明媚且温暖。
卫蓁仰起头,看着纸鸢越飞越高,那黑色纸燕的尾巴拖得极长,随风飘荡在天上。
一旁宫人笑着抬手指向纸鸢,忽然间一阵风袭来,那纸鸢挣脱线的束缚,竟然摇摇晃晃坠下去。
纸鸢掉落在草地尽头,卫蓁正要派人去捡,一道身影已先一步将那纸鸢拾起。
因隔着远,远远看不真切来人面容,只觉身量极其颀长,待那人走近,众人连忙自发地退到一旁,让出一条路。
“臣妇见过晋王。”
祁宴抬手示意众人平身,让众女不必因为他来而拘束,继续放纸鸢便可。
四周莺声燕,祁宴朝卫蓁走去,将纸鸢递到她手里。
卫蓁轻笑:“你怎么来了,不是正在与左盈商议政事吗?”
祁宴轻叹一声,低声道:“政事已经议完了,我一人甚是无趣,脑海中一直牵挂你,想你在做什么,旁的事都做不下去,索性便来找你了。”
他眼中噙笑,卫蓁接过纸鸢,低下头检查断线之处,唇角上扬:“不过才一会没见,就这样想我?”
“当然。”他好似想都没想,立即回话,“我不来找你,便要对着那些朝堂上臣子,还有那些处理不净的政务,我没事为何给自己找罪受?”
卫蓁失笑。他本就是肆意洒脱的性子,当初即位本也是因为姬沃退位不得不临危受命,处理政务也实在是为难他了。所以他只管兵政上的事,朝中其他政务都由卫蓁和左盈处理。
她伸手勾住他的指尖,拉他到身边来,“帮我看看这纸鸢,线断了,怎么才能绑好?”
祁宴挑眉看她一眼,低下头检查纸鸢,问道:“有新的风筝线吗?”
宫人从一旁托盘拿出风筝线,祁宴接过,与她到一旁重新绑纸鸢。
没一会,他重新系好纸鸢的绳线,宦官接过纸鸢往前奔去,手一松开,那燕子被风吹拂,再次飞了起来。
卫蓁目中倒映着纸鸢的影子,笑着转眸看向身边人。
众人视线中再次出现黑燕纸鸢,但见晋王手中握着绳线,王后双手抱着他的臂膀,一同眺望天上的纸鸢,二人状貌亲昵,旁落无人谈笑。
晋王与魏公主实在恩爱,倒也不曾避着外人,众贵女心下倒是浮想联翩。
在祁宴即位之初,京中不乏有家族动心思,想劝晋王充盈后宫,或是送自己适龄的女儿入宫,毕竟历朝历代,哪位君王的后宫不是有诸多妃嫔美人?
只不过,魏公主身份不一般,有自己的领地与军队,更掌管楚地与魏地。他们也不敢出头,轻易地对上。
不只如此,充盈后宫这事,更需要晋王的首肯,若晋王自己有意,自然广选天下美人,可众人等了这么久,后宫也没传出别的动静。
那无非是一个理由,晋王自己无意纳妃。
加之谁人不知,晋王与魏公主乃患难夫妻,流落在外时,一同度过艰难的日子。
那谁家若是敢在此时献上美人,不是摆明出风头,要与魏公主与晋王作对,要做那恶人吗?
所以哪怕二人大婚已过去一年,朝中也无人敢提一句后宫之事。
上至贵族公室下至民间百姓,依旧对晋王与公主旧事津津乐道。
今日二人一同放纸鸢,皆穿着鲜衣华服,年轻而貌美,站在一起格外养眼。
祁宴伸手环绕住她的腰身,卫蓁察觉到来自人群若有若无的视线,道:“这么多人在,别搂搂抱抱的。”
祁宴轻笑,却未曾放开她,“那你自己来放?”
卫蓁不语,看着那纸鸢越飞越高。
快到午后,阳光有些刺眼起来,也不适合再继续,祁宴将纸鸢收了回来,命令宫人收好,挽住身边人的手,道:“走吧。”
卫蓁道:“那群贵妇人们还等我回去呢。”
祁宴望着她,卫蓁轻抿唇瓣,近来二人回宫,独处的时间都比以往少了许多,她实则也不愿因为那些应酬而冷落他,她浅笑:“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和她们说一声,让宫人安排好午膳和她们午憩的宫殿。”
祁宴点头,卫蓁吩咐了宫人几句便回来,挽住他的胳膊,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祁宴只握紧她的手,道:“和我走便是了。”
卫蓁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被他牵着离开草场,很快来到另一湖泊边上,湖面宽阔,花丛掩映处系着一只不起眼的小舟。
祁宴已先走上小舟,朝着卫蓁伸手,“上来吧。”
卫蓁抬起手搭上他的掌心,被他轻轻一拽便上了小舟。
舟身摇晃,往前行走起来,卫蓁看着坐在对面划桨之人,道:“怎今日带我来这里?”
小舟从宽阔的湖泊渐渐驶入一条狭窄的小河,四周种着绿柳红花,高大的树影将二人的身影隐藏住。
她环视四周,祁宴笑道:“去岁我们一同回你楚地的家,你离开时依依不舍,说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我便想着不如按照你楚地家的布局来布置晋宫,这里和你以前家中那池苑像吗?”
卫蓁回过身,双目灿然,岂止是像,简直一模一样。
四周菡萏浮香,清风摇曳,一片浅碧深红色,像极了她少女时坐在小舟上打盹四周的景象。
那时她总爱在午后避开众人,一人跑上小舟上躺着打盹,水面清风拂过,别提多自在凉爽。
她与祁宴回楚地,无意间提过往事,却没想到他居然记着,还花了这么大功夫,在晋宫还原她在楚地的家。
小舟划开湖水,水面倒映着卫蓁的面容。女郎手腕放入水中,折下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
她倾身而来,小舟随之晃荡了一下,她跌入他的怀中,仰起头将那朵荷花送到他面前:“送给我的郎君。”
祁宴目光从含苞欲放的荷花上抬起,落在她的面容上,荷花红艳欲滴,却不及她面容更娇艳。
她伸出双手环抱住腰身,祁宴身子微微后仰,让出一点地方,方便她靠过来,挑眉道:“刚刚不是说不要搂搂抱抱的吗?”
卫蓁俏眼微抬:“刚才是有外人在,可现在又没有外人,我想怎么抱我的郎君便怎么抱。”
祁宴笑着低下头:“等会前面就要到河岸了,岸上有宫人等着我们,到时候看到他们也会看到我们,嗯?”
他的下巴压着她的鬓发,轻轻地厮磨,卫蓁仰躺在他怀中,看着他剔透的眸子,“那就不叫他们发现。”
小舟慢悠悠驶入桥下,四周光线暗淡下来的一瞬,她双手揽住他的脖颈,拉着他面颊向下。
船桨滑落在一旁,郎君伸手揽住女郎纤细的腰肢。
他身上的清冽香气钻入卫蓁的鼻尖,卫蓁松开他的唇瓣,向下滑去,感受到来自他衣袍上的暖意,阖上眼帘,懒洋洋道:“我有点困了,你陪我打会盹。”
祁宴声音清亮,笑意盈盈:“好。”
疏影横斜,水光清浅,午后的时光正适合打盹,有绿叶从树上缓缓飘落,落在相互依偎而眠的二人身上。
卫蓁与祁宴从小舟上下来,已近黄昏。
祁宴一只手抱着她采来的莲叶与荷花,另一手牵着她,一路慢悠悠往寝宫走去。
回到了宫殿,卫蓁将荷花放在桌上,修剪花枝,回头问道:“这样插好看吗?”
方才还坐在她身后的男人已不见踪迹。
院外传来他的声音,卫蓁疑惑地搁下剪子往外走去,见宦官从院外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走进来,祁宴笑着走上前去,接过毛刷为马儿顺毛。
卫蓁走上前去,挽住他的胳膊,“为何送这小马驹来?”
祁宴但笑不语,过了会道:“这匹马是西羌送过来的,虽年岁还小,却是汗血宝马,我将它留下,想送给我们日后的孩儿。”
卫蓁微愣,他面容淬在夕阳的金光中,转过目来:“是女儿也好,儿子也罢,日后这匹马都送给他们好不好?”
卫蓁笑着踮脚环抱住他,几乎不假思索道“好”。
祁宴回身搂住她的腰。她的裙摆在微风中与他的衣摆缠在一起,沐浴在暖洋洋的夕阳下。
祁宴低头看着怀中人,卫蓁仰头:“等日后我们亲自教他们骑马射箭,他们会成为像他们的父王一样勇敢的人。”
祁宴笑道:“也会和你一样聪慧坚韧。”
她点点头,唇角扬起,似乎对他的夸赞格外地受用。
她的腹中会孕育着他们的骨血,这个孩子毫无疑问会承载着他们的希望,在他们爱意浇灌下长大。
这是她与他的孩子。
一股柔软的情绪自祁宴心中升起,他轻吻她的发梢,只觉四肢百骸都被一股淡淡的清甜欢愉侵袭。
祁宴回头吩咐宦官:“去吧,将马带下去,好好养着。”
宦官笑着应诺,“是!”
他朝旁边唤了一声,小犬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小木屋里跑出来,摇摇尾巴,跟随着夫妻二人一同跨入门槛。
卫蓁将头靠上他的肩膀:“你进来帮我看看花修剪得如何,我想将那花瓶放在我们的书房里,可好?”
“你怎么修都是好看的。”
“你还都没看那花呢就夸好看,是不是我随便修剪一通,你都会夸好看?祁宴,你怎么这样……”她娇嗔道。
他轻笑不语。
在这静谧的昏黄中,他们的身影融进融融的光影中,好似世间再无烦恼会找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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