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大洇江水雾寒冷,横跨江上的渡江大桥像一条沉默灰蛇,背负着沉重的铁轨,支撑起这座边境县城发展的希望。晚上八点一过,桥边的江堤上就摆起了烧烤摊。张鹏飞和易秋坐在江堤上吃烧烤。吃到一半,张鹏飞把尤曼灵交给他的塑料包递给易秋。
“我代替老肖给你道个歉。”
“我没怪肖叔。”
“你们老易家在玉窝是一门忠烈全部殉了国,就剩你了,老肖怕你走歪一点,砸了老易的祖宗祠堂。”
易秋笑笑,“他还挺封建,不怕我是个卧底吗?”
“你?”
张鹏飞抬了抬胳膊,示意她把东西拿过去,“易家两代男人都死在出阳山的‘大白雪’里,好不容易这一代是个女儿,你长得又漂亮,美美地活着吧。”
易秋接过孰料包来打开,里面包的是一条带辣阳绿的翡翠手镯。
“拿尤姐的东西来道歉?”
张鹏飞笑笑,也不否认,看着易秋手里的镯子反问道:“你们管这种半白半绿的手镯叫什么?”
“看色的多少,如果色多就叫半山水,这一条叫白底青。”
“这么讲究?尤曼灵说值三台捷达。”
易秋拿起手镯看了眼种水,自然光下已经透了手指,阳绿色一截已经接近龙石种。尤曼灵显然没有告诉张鹏飞实价。
“是不是不止?”
张鹏飞倒是也不傻,“尤曼灵最近玩的东西我已经看不懂了。”
易秋把镯子包起来放进包里,随口问张鹏飞:“市里的房子买了吗?
“还没有,差首付。”
“差多少。”
张鹏飞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算了。”
说完,低头吃花生米,一颗接一颗不停地地剥,搓下来的花生皮被江上来风一吹,飞得像一抔雪。
天色逐渐暗下来,气温虽然不低,但风有寒意。
易秋拿湿巾擦了擦手,裹上披肩,叫了一杯热水。
“你吃药啊。”
“维生素。”
“有用吗?”
“对你这种不惜命的,确实没什么用。”
张鹏飞笑了一声,低头拨着手边的烧烤签子,“以前不买房,是怕自己突然死了,文柔一个人,又要照顾珠珠又要上班,房贷还不上,现在我死不了,市里的房价又已经翻了一翻。”
“我去跟……”
“诶!”
张鹏飞打断易秋,“你别找尤曼灵,个人有个人的命,我过挺好的。”
易秋点了点头,没再往下说。
“珠珠要过生日了吧。”
“嗯,已经期盼着你和尤曼灵的礼物了,你两个真有钱,羡慕哦。”
易秋把维生素托在手掌里摆好,等着水来,“我哪算有钱的人。”
“你养父母有啊,对了,你回来这么久,他们来玉窝看过你吗?”
易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其实你这样不好,人老两口没了孩子,单养你一个女儿,不就是为了老有所依,让你好好在身边陪着吗?你倒好,毕业了就跑玉窝这鬼地方来了,这里如今乱得很,杨氏死灰复燃烧得比以前还厉害,运毒贩毒拉通了一条线,你别看尤曼灵现在还能应付,再过几年,指不定大江南成个什么人间地狱。”
他说完,认真地看着易秋,“我们所有人都想保护好你,你……”
“我懂。”
易秋打断他,“等一下再说,我把维生素先吃了。”
烧烤摊子的老板端来了热水,易秋吃维生素,张鹏飞站起来抖身上花生皮,抖干净后倒是没有再坐下,反而走到江堤边,颇有些感慨地朝玉窝县城看去。
站在大洇江的江堤上,几乎可以看到玉窝县城的全貌——一个几乎没有高楼的陈旧县城。
张鹏飞看着县城里最高的钟楼楼顶说道“有时候我觉得,玉窝这么个小破县城,还挺高傲的。”
“为什么这么说。”
“本地人连上万的存款都没有,公盘上一个破石头就过八位数。骷髅牌一吃上,几代人倾家荡产。这鬼地方,真的是莫名其妙。”
“你也是有机会走的。”
张鹏飞笑笑:“那你又回来干什么?”
易秋迎着江风抬起头,“我不一样,我就觉得,我是这儿的人。”
张鹏飞回头看了眼易秋,她咬着凉茶的吸管,研究着桌子上的调料瓶。江风宠溺着她蓬松的头发,堆拢在肩头,她秀气的五官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喝一个?”
张鹏飞隔空向她举杯。
易秋端起饮料:“来。”
两个人碰了杯,各自干掉杯中物,之后谁也没再说话,沉默地望着逐渐亮灯的玉窝。
早年间,玉窝县城没有支柱产业,近几年边境观光旅游业才冒出头来,但县城里的配套一直搭建不齐全,三教九流混集,物价虚高又颇为赶客。直接到去年,政府和当地的翡翠行业协会,在玉窝开了翡翠公盘,玉窝这个县名才勉强名副其实。
一年到头往来公盘的人都不差钱,玉窝的商业也因此有了针对性,朝着娱乐和餐饮行业集中,尤曼灵如鱼得水。张鹏飞知道她有钱,但不知道她有钱得那么离谱。
陈慕山出狱的那天,尤曼灵还在缅甸没有回来,头天晚上,她打电话告诉张鹏飞,她让自己工厂的车来接陈慕山。张鹏飞带着陈慕山在长云监狱的大门口等,两个人在街边坐了一会儿,张鹏飞忍不住问道:“大江南一个月给你开多少?”
陈慕山直直地看着街对面,不答反问:“你觉得我适合去给人洗脚吗?”
“哼。”
张鹏飞耸耸肩,“我觉得你比较适合去给人正骨。”
“有地方介绍吗?”
“没有。”
“那你就闭嘴吧。”
张鹏飞罕见得没有发作,抬起手拍了拍陈慕山的肩膀。
“有了工作就好好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陈慕山摘掉张鹏飞的手,“小秋呢。”
“在江姨那边。”
“江惠仪,她还没死吗?”
“……”
张鹏飞看着陈慕山的头顶自我嘲笑。
从现实意义上来说,陈慕山是个毒贩子,没有人性,没有慈悲心,没有是非观念。他已经完了,他这辈子废了,他张鹏飞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废人浪费时间。
“滚吧。”
陈慕山应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他穿的是他入狱之前缉毒队给他买的一套运动装,时隔三年,款式早已经过时,脚上的鞋却是一双正儿八经的意大利小牛皮靴,是他入狱前穿在脚上的那一双。配着罪犯的平头发型,荒唐又滑稽。
“我要找小秋。”
“你能不能不要找她。”
陈慕山转身看着张鹏飞,冷不防地骂了一句,“你懂个屁。”
张鹏飞七窍生烟,刚要上手,面前的人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直咳得双眼发红,鼻腔起伏,最后缩在路边一阵一阵地干呕。张鹏飞浑身上下掏了个遍,才掏出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揉在衣兜里的卫生纸。陈慕山没有接。他仰起头,边咳边说:“给小秋打电话。”
“打个……”
张鹏飞话还没说完,自己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低头一看,屏幕上的名字是尤曼灵。
张鹏飞没好气儿的接起来,“干什么!”
“他出来了没,我工厂的人来接他了,车牌号是……”
张鹏飞:“他是来你那当老板还是当洗脚工啊!”
“凶什么!。”
尤曼灵莫名其妙,“你吃炸药啦。”
张鹏忍着火问道:“你人在哪?”
“医院,刚和小秋看完江姨。”
“让她接电话。”
“她开车呢,你有啥事跟我说。”
张鹏飞把手机话筒对着嘴边:“老子就一句话!你们让这个人好好接受接受社会的毒打!”
尤曼灵莫名其妙地挂了电话。
易秋一手稳住方向盘,一手调低车载广播的音量,“怎么了。”
“呵,张鹏飞吃错药了,对了,你晚上不值班吧。”
“嗯。”
“那要不去我那儿。”
“不去了吧,放下你我就回去了,阿豆还没喂呢。”
“我找人帮你喂,顺便给你带出去溜溜,山哥来大江南报道了,怎么说这份工作是也你给他介绍的,你不想看看他是怎么上手的?”
易秋打方向盘,拐进县城的街道,“他消失以前,我对着他十几年,进监狱以后重逢,我又对着他三年,我是他的谁啊,非和他不死不休的。”
“谁叫你之前把他当只狗崽儿养着。”
“好了。”
易秋狠踩刹车,惯性让尤曼灵下意识地抓住扶手。
易秋侧头看向尤曼灵,“他是个人。”
“行,他是个人,他是个人,他是个人。”
尤曼灵一连重复了三遍,“每天早会我都让吴经理督促他说三遍,可以开车了吧。”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