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转身推开了204的门,扑面而来的潮味令她皱眉。
楼下的水流声也停了,陈慕山端着盆子上楼,打开房间里有白炽灯,但灯管儿“却是坏的,闪了两下迅速灭了。
陈慕山抹黑把易秋买给他的洗漱用品一股脑放进卫生间。
打开热水,洗了一把脸,出来以后,拣在靠门的下铺坐下,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床边的易秋。
“来都来了,坐会……。”
卫生间的门开着,大门也开着,穿堂风猛吹起来,撩动易秋的头发,陈慕山则开始咳嗽。
他一咳起来两块肩胛骨就耸凸起来,呕心吐肺越咳越厉害,咳到最后甚至连眼睛都有些充血。
“不好意思。”
他抹了一把脸,垂下手不再出声。
“医院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有必要的话,住院治疗。”
陈慕山笑笑,“在医院没意思,还不如想吃什么吃什么,能活几天是几天,反正我也不想活太久。”
他抬起头看着易秋,“活着真的太遭罪了。”
一街之隔的大江南此时吵得厉害。
中年男人喝醉了酒,卡拉ok唱得油腻又难听,但歌词甚好——
随浪随风飘荡
随着一生里的浪
你我在重叠那一刹
顷刻各在一方(粤语歌:《人生何处不相逢》)。
除了声音,连灯光也很吵闹,尤曼灵喜欢八十年代的旧风情,喜欢老式的霓虹灯,装修的时候专门从广州定制灯箱和招牌。十一点一过,县城里的民用灯基本都灭了,大江南的招牌也能照亮整条街。
易秋陈慕山对面的下铺坐下,看着霓虹灯的光在她与陈慕山身上来回逡巡。
“小秋。”
他突然叫了易秋一声。
“如果我跟你说……”
他没说下去,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说什么。”
这三个字似乎又给了他勇气,陈慕山抬起头,看向易秋,“如果我跟你说,不跟着你我活不下去,你会怎么想。”
对面的声音依旧平和,“我们已经分开很多年了,你和我都还活着。”
“我那不叫活!”
陈慕山的情绪起了波澜,而对面的人几乎在他开口的同一时间,敏锐地抓到了他精神上露出的豁口。
“你要跟我说实话了吗?”
易秋冷静地追问,“我去北方读书的这几年,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
陈慕山闭了嘴,他不敢再张口,他怕常年跟随她的习惯苏醒,他会忍不住对易秋全盘托出。
他冷静下来,换了语气,直起背靠在床梯上,“小秋,你叫我一声大狗狗,我就告诉你。”
易秋静静地看着他,胸口微微起伏。
陈慕山笑了一声,“生气了?”
“没有。”
“小秋。”
陈慕山咳了一声,“我只是想找个能睡着觉的地方而已,这个地方也不错,毕竟是你给我找的。”
“你可以拒绝我。”
陈慕山摇头,“我拒绝不了。”
易秋没有说话,陈慕山却笑了笑。“放心,要不了个把月,肯定当上这儿的红牌技师,小秋,以后来了,记得点我。”他说到最后,挑起嘴角,朝着易秋“汪”了一声。
这就一疯子。
“疯差不多够了。”
她虽然在抗拒,但语气却依旧平稳。
陈慕山低头拍了拍后颈,“行。”
说完朝后躺下,看着上铺的床板,“等你走了,我就不疯了。”
他刚一说完,易秋就站起身往门外走,走到走廊上,又听见身后的人追问:“你什么时候带我看看你养的狗。”
易秋没有回答,甚至加快了脚步。
**
一夜大雨滂沱。
陈慕山裹着吴经理借给他的毛毯,躺在没有床单的棕垫上,然而他根本没有睡着,后半夜,他从下铺睡到上铺,又从上铺睡到下铺,最后,躺在易秋坐过地方。然而人身上的味道,根本不可能如此潦草地留存在一个非密闭的空间,而人对气味没有想象能力,陈慕山记得起易秋的一切,唯独想不起她身上的味道。
他就这么睁着眼养神,养到了东方既白。
陈慕山住的这栋两层房是老玻璃厂的旧宿舍改建的。国营企业改革的时候,玻璃厂迁址,工人散了以后,厂里就把以前的宿舍对外租赁,尤曼灵租了二层的十个房间,给手里无处落脚的员工住,至于楼下一层,还租住着不少从出阳山区下来务工的人,大多是年轻的夫妻,有的还带着孩子。
玉窝就是这样,越穷的人起得越早,不到六点,楼下的女人就起来做早饭了,楼里没有燃气灶,前几年还在烧蜂窝煤,后来县里的环保部门开展环境整顿,全县禁止使用任何柴火,散煤和煤制品,女人才烧起了液化气,平时器罐和锅炉都摆在外头,久而久之,周围起早的住户也拿钱来搭火,女人索性摆起了早餐摊子。
陈慕山身上只有昨天易秋给他的两个钢镚,装在衣兜里,每走一步都叮当响。
他走到气罐前问女人:“包子多少钱一个。”
“肉的一块,菜的五毛。”
陈慕山捏着手里的钢镚,“来个菜的。”
女人揭开蒸笼盖子,热腾腾的白气带着一点荤油的腥味冒出来,他突然后悔了。
“等一下。”
女人举着盖子,“咋?”
“来个肉的。”
肉的就是香。
陈慕山咬着包子去大江南上班。
大堂开着所有的灯,保洁正在做卫生。
吴经理站在楼梯口冲陈慕山招手,“你来,给你介绍一下你师傅。”
陈慕山一侧头,看见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穿着制服站在吴经理身后,头上包着一块纱布。
“刘艳琴,我们这儿的金牌技师。”
刘艳琴有点心不在焉,注意力全在一个坐在沙发区写作业的孩子身上。
“这个是新来的学徒,陈慕山,你们先认识一下,从今天开始,他就交给你带了,尤姐的意思是,给他十天的时间上手,在这十天之内,除了给客人洗脚之外,不要让他单独给客人做。”
刘艳琴点头答应,“晓得了。”
吴经理又指着楼上楼下,敷衍地交代了几句大江南内部的基本格局,拍手召集员工过来早会。
员工聚集到楼梯门口,整齐地站成两排。
刘艳琴看陈慕山站在吴经理身边没动,赶紧说:“你站到最后面去。”“
吴经理清了清嗓子,“亲爱的伙伴们,大家早上好!”
“好!很好!非常好!”
陈慕山被吓了一跳,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又开鼓掌。
“12,123,1234,12。”
“伙伴们,我们的理念是什么?”
“说得好!做得更好!”
陈慕山忍不住想笑。
吴经理继续说道:“让我们为新的一天互相加油!鼓励!”
“加油,鼓励!”
话音一落,前面一排的员工突然举着双手转了过来,刘艳琴看着目瞪口呆的陈慕山,小声说,“举手啊,这个时候前后的人要一起击掌。”
陈慕山抬眼看向吴经理,脱口而出,“尤曼灵请你是得了什么神经病吗?”
员工们一愣,有一两个年轻的想笑又不敢笑,吴经理有些下不来台,刘艳琴被他这句话给吓惨了,赶忙跟吴经理道歉,“对不起啊,经理,我下来把早会流程先给他过一遍,明天绝对不会出问题。”
吴经理这才拿出本子,“核对工作量吧,有问题的现在提。”
**
尤曼灵没有说假话,洗脚按摩的工作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在业内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行业标准的前提之下,不到十天,陈慕山就已经上手了。
来按摩的客人穿着店里统一消毒的蒸汗服,纯棉质地,开背设计,对于人的身体毫无保护性可言。陈慕山一手下去就能摸到人身上所有的要害,与此同时,这些人体的构造在他的脑子里精准地排列成图,每一个器官都脆弱得像包着水的气球。他根本无需用什么力气,就能让躺在水下的人‘死去活来’。
短短几天的培训加实操训练,他拿刘艳琴和吴经理练手。
吴经理欲罢不能,汇报的时候不断地向尤曼灵夸陈慕山,说他简直不像刚入行的人,倒是像是有十几年道行功夫的老师傅。
所以说,易秋真的很聪明,连给他找个工作都照顾到了他为数不多的天赋。
在大江南打工的第十天吴经理给了他一个编号——十八。刘艳琴找吴经理借了一套西服,带陈慕山去县里的照相馆拍了一张证件照,洗出来加上编号和名字,贴在门口的员工一览表上。
十八号技师陈慕山。
二十多年来,这是第一个落在他身上的社会身份,当然,也是易秋给她的。
为了让他成为一个人,她算是用心良苦。
然而之后,易秋再也没来过大江南。
陈慕山知道,她的工作很忙,同时他也猜得到,如无必要,易秋并不想再见到他。
第十一天,陈慕山在大堂里看到了一个熟人——刘胖子。
“山哥。”
刘胖子挥着手跟他打招呼,陈慕山转身就想走,不曾想刘艳琴一脸惶恐地拦住他说道:“十八号,楼上钊爷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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