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秋显然没有说实话,如果换成是张鹏飞这些人,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易秋与杨于波到底说了什么,问易秋立场和感受,问易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易秋想想就觉得头疼,她又不是神,她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真好,陈慕山并没有这么问。
“我要走了。”
他主动结束了这一段对话,在他说出这句话以后,易秋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出境以后如果有事我会想办法联系你。对了,小秋,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我从缅甸给你找一个。”
他说完,甚至认真地举了个例子,“翡翠怎么样?”
“你要给我切一块石头吗?你有钱吗?”
“我有。”
陈慕山踩着河岸边的淤泥,边说边往前走,“可惜太脏了,现在不能花。小秋你等着吧,等我以后洗干净手,正儿八经地在尤曼灵那里打工,一年不够十年嘛,总能给你切一块石头。”
易秋靠在车窗上,“陈慕山,我不喜欢翡翠。”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花,鲜花。”
陈慕山揣起手,“你故意的吧,中缅边境上种的花都是罂粟。”
“就没有玫瑰花吗?”
陈慕山一怔。
易秋又重复了一遍,“一朵都没有吗?”
“有。”
陈慕山停下脚步,“你说有一定就有,等着啊,我给你找一朵回来。”
易秋放下手机,车里的空调吹得她有些冷,她回过头看向后座,刘艳琴的儿子东东把自己缩成一团,正蹲在后座下面。自从易秋把他从三溪木材厂接回来,他就一直不肯说话,易秋走到什么地方,他就跟到什么地方。
“吃饼干吗?”
东东抬起头,看着易秋犹豫了好久,才点了点头。
易秋从包里翻出一块威化,撕开包装袋递向后座。
东东站起身接过来,又迅速地缩到了后座下面。
易秋把车里的空调调得小了一些,转身抱着胳膊,看着低头吃饼干的东东。
饼干很脆,里面的巧克力夹心也很香,他咬了一口,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易秋忽然觉得,这个笑容,有那么一点点熟悉。
距离她在大街上捡到陈慕山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物质文明飞速发展,吃穿用度日新月异,小小的一块饼干,也翻出了无数的新花样。
二十年前的易秋还太小,从来都记不起,她在街上捡到陈慕山的那一幕。她只是不断地听旁人跟她讲,当时那个少年脖子上拴的铁链有多可怕,穿的衣服有多脏,看着易秋的眼神有多凶狠。然而,当她向他抛出一小块掰碎的小饼干时,他竟温顺接住了,放进嘴里,含化也舍不得咽下去。
然后易秋牵起了他的铁链,一路重复着“大狗狗,大狗狗,大狗狗……”牵着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了尘土飞扬的街道。
说到底,易秋这辈子,也就给陈慕山喂了一快她吃剩下的饼干。
后来,陈慕山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因为那块饼干,因为那一次荒唐的牵引,因为两个完全没有成熟的认知,突然碰撞在一起。他心甘情愿做了易秋的大狗狗,而易秋心安理得地抚摸着他,抱着他,陪伴他,也玩弄他。
看着他穿着贴身的棉毛衫,翻着肚皮躺在床下任凭她逗弄。
“信任”如此珍贵的东西,那么轻易就交付了。
用现在的观念来讲,这无疑是pua。
所以,就算如今易秋仍然决定把一个孩子从深渊里带出去,她也再不会像对待陈慕山那样,去对待眼前的孩子。可是,如果当年的陈慕山遇到现在的易秋,他会生活得更好吗?他会走上现在这一条路吗?
易秋也说不清楚。
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哪怕是一段孽缘,冥冥之中,也终究有其因果。
当易秋想要把一切不应得的爱和恩情都还回去的时候,陈慕山刚好就蹲在她决定要走的那条路上。相遇的那一天,小野狗也长大了,不需要牵引绳,也不需要任何生硬的指令。他就蹲在她的前面,沉默地回头望着易秋,然后,自以为可爱地露出一排锋利如刀的牙齿,接着站起身,一步三回头,仿佛是在对她说:“走啊。”
“对啊,走啊。怕什么呢?”易秋也这么对自己说。
“走起。”
陈慕山挂断电话,也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指令。
他坐在岸边的石头上,从包里拿出易秋买给他的那双运动鞋,挂在脖子上,踢掉拖鞋,涉水穿过濯河的浅水滩,而后换上鞋子,扎起衣角,独自一个人,走进了大果岭上灌木林。
大果岭的海拔比出阳山要矮很多,以前大果岭政府对偷渡抓得不狠的时候,很多蛇头会带年纪稍微轻一点的人,从这里翻出去,不过野山路毕竟不好走,蛇头自己在山上出事的都不少,所以,后来做这档子生意的人,宁愿跟水路上的船主分钱,也不想带人走鬼门关了。
但对于陈慕山而言,这匹山攀起来却很轻松,不过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他并不敢太放纵自己的脚程,他算着走水路的时间,在山上走一段休一段,终于在下午二点左右,下到了山的对面。
穿过边境线,陈慕山所在城市叫也告,位于缅甸境内,也属于著名的金三角,被掸邦东部民族民主同盟军控制,是一个高度自治的小城,紧靠大果岭镇,濯河穿城而过,城内最大的码头就位于离大果岭口岸不到五公里的地方。
陈慕山在码头上搞了一张手机卡,给黑背心打了一个电话。
“到哪儿了。”
“嘿,山哥果然是够快的啊。最多半个小时就靠岸。你那女人怕得很,水都不敢喝一口。”
陈慕山坐在码头上抽烟,烈日晒得他睁不开眼睛。
“电话给她。”
“行勒,等着。”
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刘艳琴虚弱的声音,“喂。”
陈慕山直截了当。
“喝水。”
“不会有毒吧。”
陈慕山叹了一口气,“我说了让你少看一点假新闻,赶紧喝水。”
“好……”
黑背心拿过电话,“我说山哥,你带这么个废物出来做什么啊,啥也不懂。”
“不说了。”
陈慕山看着对面走朝他过来的人,快速说了一句:“到了打这个电话。”
说完挂了电话。
“山哥对吧。”
陈慕山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体恤,棕色短裤,腰上挂着一大把车钥匙,看起来虽然像个缅甸人,但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对,你看过照片了?”
“看过了,集团让我来接你和飞行员,我叫阿鼓。”
陈慕山看向热闹的码头,“飞行员还没到。”
“没关系,你可以先走,飞行员交给我就好。”
陈慕山问饭店的老板咬了一瓶汽水,“我不急,我要看你们装货。”
阿鼓走到陈慕山身边,“没必要吧,这对于集团来说,就是很小的一批货,如果不是玉窝那边哭着喊着要走这一批,我也懒得把货带过来。”
“不见得吧。”
陈慕山咬开瓶盖,“听说集团现在都不敢在也告和勐拉收‘老鹰’了,现在仓里的放着的,还是三年前搞得那一批。”
阿鼓耸肩,“谁知道出阳山那条线突然就被扫了呢,‘老鹰“这种高货,又不敢走货运直接过口岸,被扫了实在亏不起。我们这边都等着,等着出阳山那条线重新开呢,一等等三年,最近总算听说,之前开那条线的哥已经出来了,但是他好像身体不太好,要歇一段时间。哎……”
他叹了一口气,“只有继续等着了。”
陈慕山没有说再说话,低头看手机。
阿鼓看他沉默了,凑到他面前找话说道:“别墅那边要见你,你怎么说也得是位“哥”,难不成,还要守着我把货给那女人装好了,再把人送出去?”
陈慕山抬眼,“你们把人送哪儿?”
阿鼓回答道:“还是在这个码头,把她送上船我就走了,不过,我们找的船,肯定比那什么板子船快。”
“时间?”
“放心,快得很,今晚上我就能把她装得满当当地放回去。等她到了国内,就可以随便坐汽车火车了。这种走货方式稳当得很,只要警方没情报,那就是路上遇到查毒的关卡都不怕。”
陈慕山仰头喝了一口汽水,“你们现在都怎么装货的?”
阿鼓笑笑,“老办法,像她这种孕妇,子宫撑得大,只要她稳得住,我们把她三个口都开了,带个1500来克出去,没有任何问题。
陈慕山挑眉,“以前不是最多500来克嘛。”
阿鼓得意地仰起头,“这不技术提高了嘛。”
陈慕山哂笑:“这还有技术。”
“那怎么没有。”
阿鼓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以前都用胶囊,容易在破裂不说,还占地方,现在,这边都用一种类似塑料的防水材料打包,里面塞实了,各种形状各种大小都能捏,女人只要配合得好,我们好操作得很。”
他说完突然笑了,“我说,你该不会是有癖好吧,想看……”
“你想多了,老子只玩处女。”
“啊?”
阿鼓当了真,又问道:“哪里有那么多处女。”
陈慕山站起身,不想再跟阿鼓说下去。
他仰头喝完汽水,转身把瓶子扔进垃圾桶,再回头的时候,发现黑背心的船已经靠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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