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与千年前的玉霄宫重合,却身处不同时间里的空霄殿。
“……如果想要篡改过去,停在这里是最后的机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声音说。
对面弈棋的人,从容缓缓:“我还尚未达成目的。”
“……你回溯他的记忆,是为了了解他,想知道他背叛你的理由,到现在为止,也还无法得出答案吗?”
“你知道的,从他小的时候我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今为止,也仍旧无法了解。”
那个少年的脸上,同时存在着锋利和脆弱,凌厉和受伤,冰冷和孤独,高傲和爱意。
总是捕捉到后者的刹那,便被前者淹没。
即便被他爱着的人,也无法相信。
他既狠心,又决绝,对别人和对他自己,都是如此。
“就像一只高傲的猫,偶尔会蹭蹭你,表现得只有你,但越是以为自己被他所爱,是他的主人,越是混淆不清。等到被咬伤的时候,人就会产生一种荒谬荒诞的错感。也许,他才是主人。如果决定一段关系开始和结束的那个,是主人的话。”
垂敛了眉睫,千年后的帝尊,连温柔的轻笑也是傲慢的。
“观察了解他固然重要,但是……”
微阖的眼眸睁开,那双狭长深碧的眼眸,如春夜寒潭,漫不见底。
“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在这场回忆里完成。”
对面的声音微愕:“……所以,你不是为了他才回溯的?你甚至不打算篡改他的记忆,更改你和他的关系?”
“即便解开过去的疑惑,知道他背叛我的理由,事情也早就已经发生了,再如何改写记忆,不能改变过去,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聊胜于无,如果想要更改,任何时候都来得及。但另一件事却是决定未来的,而且或许是更为重要有趣的尝试。”那声音带着淡淡微笑,是月光一样幽凉的温柔。
“……你比我想得更为无情。更为重要有趣的尝试是什么?”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十一月初六,大雪,他会背叛你,你会……杀了他。”对面的声音惊愕,“比他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让你不惜再现一遍杀他的情景。”
深碧的眼眸虚放了视线,望向命轨里属于一千年前的他自己的明日,不,是今日啊。
托着侧脸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一下,两下,漫不经心:“你试过欺天吗?”
……
……
十一月初六,大雪。
嬴祇的生辰。
嬴祇从不过生辰,但那一天的确是他的生辰。
错过了曳月十九岁的生辰,他本要在这一日为曳月补办。
虽然他们一大早吵架了。
但他们总是吵架。
这一次和以往比起来算不上吵得最凶的一次,也算不上严重。
只是曳月更为失控了。
玉皇山上下很快便传出,大师兄因为嫉妒师尊有了别的亲传弟子,竟然当着嬴祇的面,对年幼的弟子当场拔剑相向。
即便再站曳月的人,面对这一情况也只能咬紧牙关沉默。
曳月的举动太过不可控,嬴祇也觉得意外。
“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
早上的事情只有他们三人在场。
不等这个问题弄清,很快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
那位在早上刚被曳月拔剑威胁过的孩子,死了。
被人所杀。
所有人都知道,第一嫌疑人是谁。
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这段时间曳月到处挑战修真界高手,打伤了无数人,终于今天有许多门派向玉皇山而来,声讨的却是,那些人不只是被打伤,有许多人在与曳月的挑战中死了。
一时之间,玉皇山曳月成为众矢之的。
那些仙门来人,悲痛也尚显克制,要曳月出来给一个公道。
修真界剑修之间互相挑战是常事,虽偶有失手殒命的,可哪有这样十死九伤的?下手如此狠戾,分明是魔修行事。
但无人知晓曳月去了何处。
嬴祇已经很少动用灵识寻踪之术去找曳月了。
上一次,还是曳月小时候。
……
玉皇山上。
希音惊喜看着曳月:“你真的要离开玉皇山,跟我们去希海?”
曳月平静:“嗯。”
希音不敢置信:“不是说过完年才……”
曳月:“不过年了。”
“那,希海呆多久?”
曳月:“很久。”
希音高兴:“那你多带一些行李,我帮你拿,什么时候走?”
曳月:“今天。”
希音迷惑:“你不是说,今天是要给那个人庆贺生辰吗?”
曳月平静道:“他不过生辰,也用不着我。我没有行李,什么都不用带。”
希音意识到是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说什么。
曳月迎着他温柔关切的眼神,淡淡笑了一下,这段时间来少有的平和宁静:“不回来了。”
希音惊讶,眼神高兴又小心翼翼的担心:“你……”
曳月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只是想明白了,你们说得是对的。没有人是另一个人的全部,人会走不出来,只可能是因为走得不够远,觉得某个人是全部,只是因为认识的人太少。这里的水土已经不适合我了。”
希音看他神情疏朗,虽然仍旧冷清,却比以前挥之不去的孤寂阴郁好得多,知道他是说真的。
“我,我和长离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太过欢喜,伸手去拉曳月的手。
却握到了一柄剑。
他低头下意识看去。
曳月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复杂。
这是他最后雕刻的一柄剑,用一种和他的本命心剑材质看上去极为相似的寒水矿材料制作的。
雕刻了很长时间。
以前的那些沉在白水河的竹剑、石剑、玉剑,全都是为了制作这柄剑。
这柄剑是他真正锻炼出的可以用的剑。
想着若是用这柄剑,将来若是隐藏不住心剑,就可以用来自欺欺人。
但,以后都用不上了。
曳月松手,任由希音无措地拿着那柄剑望着他。
“托你一件事,将它随便沉在白水河底哪个地方,不用让我知道。”
希音抱着这柄和曳月的心剑一模一样的剑,对曳月点点头:“我们现在走吗?你不用跟那个人告别吗?”
曳月:“不打算再回来,还需要什么告别?”
他年少的时候总以为,人在分别的时候,是要有仪式和征兆的。
但实际上,真正的分离毫无意义。
没有任何再见的离别,才是真正分开的时候。
这一步,除了清楚地看着,无能为力。
他回望着玉皇山,发现竟然这样陌生,好像他从来都不是主人。
希音问他要不要收拾行李,但他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属于他的,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嬴祇给他的。
他连第二都没有拿。
如果一定有一个东西要带走,那便是那柄断了的剑。
那是他人生第一柄剑,他修好了它,最后将它埋在玉皇山一个无人的山巅,作为剑冢。
他想挖出来,带上它一起走。
曳月看着希音手里的剑:“算了,这柄就不沉在白水河了。给我吧。你先下山,明天早上天亮的时候,我在寒渡和你们汇合。”
希音将手中的剑交还曳月,有些依依不舍。
“好。”
希音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望了曳月一眼。
他看着曳月,犹豫了一下:“不是说今天,现在走吗?怎么明天?不能今天吗?”
曳月温和望着他:“怎么了?”
希音:“不知道怎么,可能是太期待了,忽然有些焦急。”
曳月:“那就今晚,我拿了东西就动身。”
“不见不散。”希音用力点头,欢喜柔和地望着曳月,“阿月,即便不是希海,去哪里都好的,会有很多人待你好,喜欢你的。我,我和长离就很喜欢你,永远喜欢。”
他好像知道这段时间曳月在玉皇山听到的失望言语。
想告诉曳月,会有永远不对他失望,永远陪在他身边,永远喜欢他的朋友的。
曳月微笑,轻轻对他颌首:“嗯。”
希音性情实则内敛沉稳,很少有这样直白坦露的时候。
他耳尖微红,微微赧然,转身离开。
走着走着,神情不知不觉忧伤,他慌张回头,这一次却不见曳月了。
他忘了问,曳月去哪里拿东西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慌。
“长离。”希音转身,这一次御剑飞快下山。
他要去找长离。
……
曳月在空旷无人的山巅,挖开那柄埋着第一的剑冢。
他垂眸静静地望着,最终并没有拿出来带走。
只是将手中这柄打算沉在白水河的复刻心剑和这柄第一放在了一起。
重新埋葬。
虽然不打算告别,但到底还是做了没有意义的仪式。
就让一切埋葬在这里。
作为十九岁的曳月,对九岁曳月的告别。
下山的时候,途经那座玉像。
从前他喜欢在这里练剑,所以嬴祇将玉像的位置选择了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离开前想再看一眼玉像的眼睛。
看玉像眉眼处虚缚的蓝色缎带。
他只看了一眼,就如同只是途经路过。
回身的时候却看到,不知何时站在玉像持剑台另一端的嬴祇。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曳月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怔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去。
“今早你拿剑对着的那个孩子死了,他们都说是你杀的,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身后的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曳月停住脚步,转身看去。
他当然讨厌哥哥。
于是十年来从未想起过对方一次。
今天早上的事情,冷静之后他知道是他的错,对方或许只是生得相似。
但因为这份相似,他连见都不想见,这也是他这么快离开玉皇山的原因之一。
他讨厌哥哥也没想过杀对方。
别说对方只是像,即便那个孩子真的是哥哥,让他伤心再无期待的是嬴祇,除了事发时候的崩溃,他没想过因此报复杀对方。
也许未来遇见了哥哥他会报复,那也是因为当年岛上的陷害,绝不会是因为嬴祇。
曳月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死,也不在乎为什么别人觉得凶手是他。
“你觉得是我?”
即便不打算再爱嬴祇,但如果他在对方眼中是这样的人,此刻他还是会感到刺伤。
嬴祇眼眸沉静无波,静静注视着他:“这段时间修真界有几十个仙门新秀弟子,接受你的挑战后毙命,神魂俱消,你有什么想说的?”
曳月神情微微凝重,他是第一次知道,和他挑战的人死了,还死了这么多,没人告诉过他:“你相信是我?”
嬴祇温和地望着他,声音是冷静的:“为什么问我相不相信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
曳月正要说话。
嬴祇却唇角微扬笑了:“不过是不是你,都没关系,我根本不在乎。”
曳月浑身一冷:“……”
嬴祇看着他的眼睛,所有的情绪都像沉在深碧的潭水里,潭水表面温暖如春,他眼眸微弯,唇角上扬,温柔地微笑:“啊,别误会,我相信你,我是说谁死了都没关系。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杀的,毕竟从小你就是这样,对别人只是装出冰冷凶狠的样子,实际上色厉内荏,心软得谁都不忍心杀。每次我杀人,你背过我都会心情不好,却从不跟我说。我养了你四年才看出来。你只对我真的心狠。对吗?”
曳月平静地望着,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笑容缓缓消失归于宁静的嬴祇。
相识十年,此时此刻,好像才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看到彼此从不示于对方的另一面。
曳月:“我知道了,仙门那里我自己会去解释。”
嬴祇笑道:“为什么解释?修真界强者为尊,技不如人,死就死了,换作是我也一样。别人要冤枉你,难道是为了来听你解释的?那并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在意,就算你想杀真的杀了也可以。只有一件事……”
那微微弯着宁静如春夜新月的眼眸,在微笑消失无踪后,呈现出狭长静笃的深碧冷色,比冬天的夜空更深沉静谧,一瞬不瞬静静望着他,像剖开他的一切,直接望着他的神魂。
唯独声音,是如同耳语的温柔,说:“你是要跟他走?”
曳月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都无所谓了,他平静道:“是。”
嬴祇的眸光仍旧是温和的:“不回来了?”
曳月:“嗯。”
嬴祇的神情很轻很轻地消失,连同声音一起轻下去:“所以,你要离开我,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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