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幽暗的水里,水面是幽绿的氤氲水雾。
一只苍白的手抓着腐朽的舟楫,从水里爬起来。
苍白冷漠的面容。
一双暗金色的眼眸,不断有萤火一般的光逸散。
让那张冷寂的脸有一种非人的鬼魅一般的美。
说书人看着和一开始并无任何区别的曳月,不禁轻声:“想起来了吗?”
站在船头,曳月望着天上的劫云。
说书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有另一个说书人在帮他,放心,你的记忆没有被篡改。不过……”
曳月没有说话。
说书人:“我并没有完全解开疑惑。不明白,或者说,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认为你背叛了他?如果你只是离开他。”
他看着曳月无动于衷的脸,顿了一下:“有一件事看来是我弄错了。他似乎只是想阻止你离开。那一剑你可以躲开的。如果你不转身,甚至不会伤到要害。是误杀。你们一起完成了这场杀戮。”
曳月平静:“剑上有杀意。”
说书人一怔,笑了:“果然还是你最了解他。看来虽然是误杀,但他那一刻的的确确是想杀你。可是,我还是觉得太突兀了。”
曳月没有说话。
说书人望着头顶的劫云:“你看了很久,这云有什么问题吗?他想做什么?”
曳月往回走,声音始终无有波澜,置身事外一般:“他在借他自己的雷劫,试图欺天渡飞升之劫。”
船并不长。
说书人看去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
“不再等等看吗?他若是成功了就会飞升离开了。”
曳月没有等。
世界从他站立的部分开始如冰面皲裂碎开,沉入大海一般的黑暗。
说书人回头望向劫云处:“是真的毫不在意,所以连他飞升成功与否都不关心?”
……
曳月在现实中睁开眼睛。
视野一片黑暗。
那双金色的时之眸还回去了。
曳月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像从未醒来。
……
……
“那么,红色呢,也不喜欢吗?”
“不。”
“那您想要什么颜色?”
孤皇山很大,那个人住的地方离空霄宫说得上最近,也可以说最远。
孟临泽站在水榭外,回望被云海遮掩的空霄宫的方向。
空霄宫主人遥望的窗外,是这里吗?
他还记得,曳月昨日说不喜欢蓝色。
记得帝尊身上的衣物,便是蓝色。
“嗯?你怎么在这里?”熟悉的声音。
孟临泽抬头便看到昨日那个书生站在自己眼前,穿着和自己一般无二的孤皇山弟子的衣服:“你怎么在这里?”
孟临泽虽然这么问,心里却已经知道了答案,想到自己被替换后上来的竟是这个人,神情便冷了下来。
书生一派清朗的样子,抬眉对他道:“兄台今日眉间颇有些郁悒之色,是有什么不悦之事吗?可说与小生开解一二。”
孟临泽冷眼看着,对方顶替了自己的位置,还问自己怎么在这里,有什么不悦之事。
他懒得遮掩自己的态度,神情冷峻:“你既也是孤皇山弟子,叫我一声临泽师兄便是。本该是我的事情,却累得师弟替我。师伯病体初愈,只怕骤然换人照顾不周,我不放心,便想提点师弟几句作为交接。”
说书人握着扇柄笑了笑,笑容只到唇边:“指点?小生的确有事想请师兄指点一二。据说聪明分三种,一种是愚笨的聪明,只做别人交代你的事。一种是过分的聪明,那便是做对方想让你做却未说出口的事。师兄可知,最后一种是什么?”
孟临泽皱眉:“是什么?”
“是做画蛇添足的事,自以为聪明的蠢货。”说书人笑容消失,颇为坦诚,“对了……昨日空霄宫中,师兄好生文采斐然,令人见之忘俗。”
孟临泽疑惑:“你怎么知道空霄宫之事?”
他不记得昨日空霄宫中有这号人,更不曾做什么文章。
说书人微笑:“小生想知道的事情,向来总能知道。”
孟临泽思量着他的话,瞬间脸一红,咬牙切齿:“你!”
对方分明是嘲讽他向帝尊上报那个人的一举一动,枉做小人。
“嘘!”说书人扇子指了指身后的水榭,轻轻颔首,声音缓缓提高,“师兄不喜欢含蓄留白,是希望小生具体详细说说昨日之会吗?”
孟临泽冷着脸,越发郁悒,咬牙:“不必。”
他转身离开,顿了顿回头:“在他看来,你同我也没什么分别。”
说书人抬眉故作讶然:“我还以为你知道,他看不见呢。”
孟临泽恨恨盯着对方:“……”
他竟敢在曳月的门口说曳月看不见。
孟临泽再未回头。
说书人也转身走进水榭里。
水榭的主人已经换好衣服,说书人现在知道,他最后选了什么颜色。
说书人:“你穿黑色很好看。”
散落的秀丽长发比他身上黑色的衣服质感更好,他闭着眼睛,雾雪一样的脸上,长眉微蹙,冷漠得像一个美丽无生命的人偶。
但他是活着的,于是连蹙眉的冷漠都脆弱得危险。
他不喜欢蓝色是对的,黑色比任何颜色都更适合他。
“我听见了,你说我是瞎子。”他轻声说,毫无情绪起伏,越发不像人。
说书人同昨日初见时一样,声音清朗,仿佛心中未有不平之事,微微惊讶:“你介意自己看不见?”
他用最厌世冰冷的神情,最没有感情的声音说:“有了眼睛就可以看见世界的美好,我为什么不介意?”
说书人怔然:“……”
……
孤皇山,空霄宫。
平芜抱剑走了进去,恭敬问道:“师尊,说书人可要处理?”
窗边的人继续提笔描画着桌上的丹青,闻言并未抬头:“为什么这么问?”
“师兄既已复生,不再记得前尘旧事,那些子虚乌有的事,自然不该传到师兄耳中去。”
他隐去了所谓子虚乌有之言,是曳月背叛师门,帝尊杀他的话。
但他知道,帝尊肯定知道那些言论。
嬴祇放下笔,没有看对方,注视着那副画卷:“你怎么知道他不再记得前尘旧事?”
平芜一眼瞥见,画到眉眼的地方,嬴祇却停了手。
画中人眉眼轻阖,还是少年神态,神情有一种桀骜的决绝,不知为何,眉目却些许轻愁哀伤,仿佛就此睡去。
让人望之怔然。
孤皇山的弟子,除了枫岫崇,剩下的都是后来入的门。
平芜从未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连对方的名字也是从山下那些说书人的故事里得知的。
但画中人身着红衣,少年桀骜,又是嬴祇亲笔所画,他大抵猜到了些。
平芜敛了神情:“弟子以为,师尊既然复生师兄,自是想重修旧好。师兄睡了这么久,很多事情如果没有人提醒,想来都不大记得。”
“不用在意。”嬴祇继续提笔轻描画中人的长眉,语气温和随意,“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如何遮掩,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该知道该想起的,迟早都会想起。”
平芜不认识那位大师兄,也不关心对方与帝尊的恩怨过往。
他在意的是,说书人口中的事情对孤皇山,对帝尊的影响。
这才,即便已经想到,嬴祇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却放任不管,已经是他的态度了,却还是拿为曳月考虑明知故问了一遍。
“是。”
平芜再抬眼。
发现说话间嬴祇已经为画中人画上了一双眼眸。
点睛的墨,手中的笔,皆非凡物。
那画中双眸一瞬间仿佛活物一般。
像清冷的秋水,沁着泠泠薄雾,看着的人的时候,有一种无法琢磨的神秘的清澈和高傲。
画中人本已是绝色,拥有这双眼睛后,却叫人忘记了他的相貌,只顾着去猜,那双眼睛的主人在想什么。
“怎么了?”
平芜很快醒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
“师尊妙手丹青,弟子望尘不及。”
只是不知道,帝尊为何要画这样一双活着的眼睛。
不错,那不是普通的眼睛。
嬴祇手一挥,画中人顿时闭上了眼睛。
嬴祇的手中却多了莹莹白光。
他向着窗外展开手。
仿佛放出了一双白鸟一般。
平芜便感知到,那双“白鸟”飞去了空置千年的潮生阁。
嬴祇慵倦轻慢:“去找找,修真界有哪些适合作为眼睛的珍宝。”
“是。”
……
平芜回来不久又再离开,出发前稍作停留修整,遇到了师兄新收的弟子孟临泽。
“怎么垂头丧气的?”
孟临泽:“见过师叔。”
平芜颌首:“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听闻帝尊终于如愿复生了大师兄,这次回来理应去拜会,却怕不知忌讳,打扰了。你这段时间在孤皇山,可知大师兄身边侍奉之人是谁。”
孟临泽苦笑了一下:“正是弟子,只是……”
孤皇山向来以帝尊为主,他到底不觉得自己一心为帝尊考虑,做错了什么。
更何况昨日骤然得知,曳月复生后疑似对帝尊拔剑相向,骇然之下更加觉得自己的做法没有错。
他从第一眼看到曳月,就觉得这个人身上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危险。
方才被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嘲讽,心中郁闷,下意识便想寻求认同。
孟临泽神色微微心灰:“弟子并未想要邀功,只是想着帝尊若是能知道师伯所思所想,两个人之间或许就能消除误解。”
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的,也是真的为了这两个人好,被人误解便更为不服。
“怪不得。”
一番闲聊下来,平芜很快便知道了,那位死了一千年的大师兄失了一双眼睛的事。
平芜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师尊同我都知道。帝尊向来宽和,从不在意弟子的过失,只是……大师兄于他自是特别的,既然师尊发话了,你便莫要插手。”
曳月于帝尊是不同的,没有比孤皇山的弟子更清楚这一点的。
“可是……”
平芜:“放心,有我呢。”
孟临泽欲言又止。
他方才只说了自己所为,和昨日茶馆说书人的妄语,对枫岫崇对他说的话只字未提。
只恐平芜师叔根本不明白,曳月一醒来便刺杀帝尊之事。
还是得自己盯着点。
孟临泽点头:“有劳师叔,对了,顶替我去侍奉师伯的弟子是新来的,此人也有些古怪,昨日我同师伯下山在茶馆听书,这么巧对方与我们同坐一桌。此人性情有些古怪狂妄,我总觉得不放心。还请师叔稍作留意。”
平芜缓缓地皱了一下眉:“你是说,此人是新来的弟子,你师尊却安排他去侍奉大师兄?”
孟临泽不解他为何皱眉,但点了点头。
平芜的性情在孤皇山说得上中正平和,此时脸上的神色却一层薄霜:“枫师兄向来谨慎沉稳,大师兄复生之事在修真界何其敏感,他怎么让一个生人贸然接近对方。”
对方骤然揭破此事,孟临泽才像是被拿开眼前的雾罩,顿时脸色难看。
平芜:“你方才说,你是昨日在茶馆说书时遇到此人?”
孟临泽:“正是。”
“说书人。”
传闻历宗的说书人可以幻化成任何人,以让任何人都毫无抗拒的方式出现在别人身边,让对方将自己的过去和隐秘尽数坦露。
平芜略微眯了一下眼睛,冷笑,还有什么不知道。
“不知死活。”
……
沉默的时候。
一双白鸟迅速飞入院中。
眨眼间便没入曳月的双眸。
曳月并未蒙上眼睛,只是阖着眼帘。
搭在眼窝的睫毛顿时轻抬,睁开了一双眼睛。
这一次,那双眼窝中并没有黑黢黢的空洞,是一双清冷如雪的眼眸。
说书人微怔:“你看见了。”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
千年后的曳月和千年前的,却简直判若两人。
他闭着眼睛的时候,残缺的时候,只叫人觉得风雪加身一般,唯有逼人的冷漠。
睁开眼睛,那张脸完好无缺的时候,神情分明是一样的冷,一样毫无生机,却只叫人觉得脆弱。
一种清雾一样的美。
像生着雾凇的雪原,起了一阵风。
在尚未融化前,便先消失。
他越是冷漠无情,越叫人觉得脆弱哀愁。
于是,一切冰冷的东西,都被重新颠倒定义。
他清冷得,像一片极其轻薄的冰。
却可叫荒漠戈壁,因他垂眸的一眼,化作春风江南。
曳月的确看见了。
说书人的样子于是落入他的视线里。
他看人的眼神仍旧是冷的,并不因为旁人对他美丽的绮思,而有任何温度波澜。
仿佛空有躯壳的人偶。
曳月:“找我何事?”
说书人敲了一下扇子:“我并未如愿得到我想知道的隐秘,想来你也同我一样,并未得到杀他的把握。所以,我来找公子进行第二次交易。”
曳月:“我以为你已经看到了,他同我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从我的记忆里找他,你并不能得到多少。”
说书人:“是,我未曾想到,你们之间的关系竟然是这样的……但我这个人不喜欢半途而废,于是我想到一种方式。我可以教你历宗秘法,你从其他人身上回溯关于他的过去。你甚至可以直接回溯他的过去,篡改他的记忆。”
曳月:“我为什么要篡改他的记忆?”
说书人望着他毫无生机的眼眸:“因为我希望你能……”
他的话没有说完,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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