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山第一次见到刘草儿是在一片农田。
正是秋收时分,田地里到处都是辛劳的人们,刘草儿也在其中,但跟其他人麻木的神情不一样的是,她笑得那么灿烂,岑山形容不出来,但就像是此刻饱满的麦穗一样,让人移不开眼睛。
那以后,岑山有事没事就会来这片农田,有时她在侍弄田地,有时她在给人带饭,活做的都不少,但每一次,她都是漾着灿烂的笑容,岑山每次看到,都觉得那背在身上的大山,做事的疲惫全都一消而散了。
所以他在看到突然出现在他房间一脸惊恐的她时是如此震怒。
岑山不想抹去她的笑容,也不想侵入她的人生,他在走上这条路时他就知道有些东西他不能拥有了,但人生,总得有取舍。
只是他没想到杨天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把人从村子里掳了来。
“她一个未婚的普通百姓,你把她这样带到一个土匪窝里,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她的?!”岑山在知道房间里的刘草儿是杨天的安排时向他厉声质问道。
杨天不忿:“大哥,你都几岁了,我和二哥孩子都满地跑了,你媳妇都还没影呢,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我知道你喜欢她。你每次出门都是去见她,但人家压根就不知道你,我把她绑来,你们成全一段好事,这不也是皆大欢喜吗?再说什么害死之类的,只要大哥你好好对她不就可以了,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这道理连我都懂。”
岑山皱眉:“你哪来的这套歪门邪说?是不是你教他的?”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黄姚说的,黄姚讪笑一声回道:“我也没说这么多。”
“大哥,你别问二哥,这都是我的主意。”
“好,既然是你的主意你的安排,而你又是为了我这个做大哥的做了错事,那就让我们两个一起受罚。”
杨天目瞪口呆:“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我在做我应做的,你骚扰掳掠贫苦人家百姓,跟那些县丞的走狗何分别,你我皆不过贫农出生,当初因为这狗官逼的我们走投无路才当土匪,你怎么能回头就对他们下手!”
“我……我……”杨天急了:“我没对他们下手啊,我就是……”
杨天半天没说出下文,但是岑山却不愿等下去了,他道:“我们上山到现在都没给我们寨子取过名字,这次我想把名字定下来,就叫聚义寨,我希望我和二位兄弟,为义而聚,也当以义为行。”
随后他垂眸道:“若是大家不同意,便散了吧。杨天,我也就当没你这个兄弟了。”
“大哥。”杨天不可置信:“你就因为这件事情不要我了?”
“如果你再这么想的话,再这么做的话,我就只能这样。”
这是杨天和岑山结拜之后第一次闹成这样。
岑山随后就去见了刘草儿,她当时一直低垂着头发颤,直到他说要把她送回家,她才惊惶地抬起眼来看他,那一直溢着笑意的双眼此时泪水涟涟,岑山心痛,夜晚下山不易出行,他想着,如果只是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把她送回家应当也相安无事,但他没想到,那晚半夜就下起雨来,雨势越来越大,大雨冲刷了整座大山,原本能够顺利通行的山路也被掩盖。
就这样,等真的把刘草儿送到她村上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了,岑山心下不安,在她怀着欣喜激动头也不回地狂奔回家的时候,岑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她家的动静。
结果没想到她竟将近半个月都未曾露过面,岑山差点想直接上门询问了,不过好在第二天岑山就看到刘草儿,她当时在院中走了几步舒展了下身子便又在院子里忙上忙下,喂鸡,清扫,劈柴,这么几日未见,岑山发现当日那个兴奋跑回家的姑娘已经不复存在了。
只是那天以后岑山再见到刘草儿却是她慌不择路从家里逃出来。
——
刘草儿已经决定要跑了,在她听到她父母嫌弃她出门并将她定给一个花甲丧德老人后。
有的时候刘草儿都觉得自己是在做噩梦,不然为什么从小疼爱她的父母现在她只能看到贪婪,她们说那人有钱有势,她进了门就可以做有钱人家的正头娘子,不愁吃喝。
但那到底是什么人家,因为有钱所以招了多数妙龄女子进府,因为有势就可以将那些女子的不明死因全部压下,即使刘草儿在这小农村内消息闭塞都听说过那老头的昭昭好色恶名,但这样的人,父母居然也劝她嫁了。
刘草儿想跑,她在村上生活了十几年,家里家外的道她都一清二楚,可是她被看管的太严了,还是一向对她分外严苛的大姐,刘草儿说实话对此毫无信心,她跑的当晚除了带了两个这段时间偷攒的红薯之外竟再无它物。
刘草儿记得那夜,她一直等到更鼓响到第五下,等到门口的微微传来大姐的鼾声才开始动作,大门虽已被锁住,但房间的窗户却是没封住的,刘草儿努力轻手轻脚拉开,但那久经使用的窗扇仍是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她趴在窗下不敢动弹,这瞬间她只觉得她心脏的跳动声盖过了所有。
不过还好,可能是大家干了一天活累了,并未有人对这暗夜的异响有反应,刘草儿轻悄悄地从窗户爬了出去,院中的大门已经锁住,但是院后菜地那有个狗洞,家里人都没发现,她偶尔有余粮的时候会喂下野狗,所以只要她走到后院,她就能自由了。
“小草,你大晚上在做啥呢?”
大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那一刻刘草儿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我想上茅房。”
这借口很拙劣,刘草儿知道,但她一时已经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解释了。
刘草儿其实自小算是大姐带大的,大姐对她来说是长姐也是长辈,但不同于父母对她一向的疼爱,长姐对她一直以来都是严格的。
“小草不想跑吗?你真的打算嫁给那个比你大几十岁的好色老头?”
刘草儿原本还想做下戏放松下大姐的警戒,但听到这句话刘草儿实在绷不住这段时间压抑的情绪,她痛哭道:“我不能跑吗?大姐,为什么家里要这样对我?!”
刘草儿在当时窗户发出异响时,其实除了紧张也隐隐暗含期待,如果爹娘知道她打算从家里逃走,他们会不会改变主意不再强迫自己,会不会对她心怀抱歉,即使她知道这希望微乎其微,但她仍这样期望着。
大姐等刘草儿心绪平复了一些才拉过她的手走到后院:“小声一点,你过来。”
等再站定,隔着漆黑云雾下浅薄的月光,刘草儿看着面容冷硬的大姐又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大姐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伸手安抚了一下,叹道:“张秀才要成亲了。”
刘草儿不知道大姐为何来了这么一句,眼里带着迷惑。
“他喜欢你的,如果张秀才愿意娶你,爹娘也不会把你送到那户人家。”
“我和张秀才?”刘草儿有些不知所措,她和张秀才交往不多,平时也只是点头之交。
大姐摸着刘草儿顺滑的乌发感叹道:“小草,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名字都是土泥草,但只有小弟的名字是爹娘正儿八经找人算的吗?”
刘草儿不解大姐的意思,村子里多数的名字都像她们这样,贱名好养活,这是村子里的人一贯的想法,她也这样回答了:“我们这样的名字好养活,小弟他身子健不用贱名也好养活。”
大姐摇了摇头:“是因为张秀才。”
刘草儿父母一辈子的田里人,虽说想有个男娃传递香火,但也认为男女一样都得下田干活,在土里刨食,转折就是在张秀才考上秀才之后发生的,大家都已经忘了张秀才的本名,但村里人都还记得他考上秀才时那一片喜闹,村长上门送礼,乡绅登门庆贺,就连他们家的地居然都可以免除了赋税,刘草儿的爹这才知道这到底是件多大的好事,从此他给儿子花钱改了名,刘草儿长得漂亮,张秀才也喜欢她,若是结成儿女亲家,他不用花钱就可以得到一个私塾老师。
刘草儿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在姐妹里被父母偏疼的关系竟然是因为这个。
“所以大姐你什么都知道,所以二姐嫉妒我找我闹事的时候你才一直拦着?”原来一切的缘由都是有迹可循,想她还一直觉得除了小弟,自己得了姐妹几人里父母的偏宠过意不去,这可真是个大笑话。
大姐看着刘草儿此刻的痛不欲生,轻声道:“草儿,你跑吧。”
是的,她只能跑了,即使她仍是完璧之身,但她外出几日彻夜不回已经清誉不在,爹娘为了利益已经把她舍了,只是——
“大姐,你呢,如果我跑了,你怎么办?”
大姐最后爱怜地摸了她一把头,随后将她推向了那隐蔽的狗洞,交代道:“草儿,跑吧,别回头,以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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