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黄金屋

    ◎以撕咬的方式结束◎

    “薇薇, 怎么不看?”

    身边叶恩弥仿佛注意到什么,指尖意味深长地触过来,蹭了蹭她腕侧那颗圆润的骨珠。

    盛凌薇还没抬睫, 无端觉得叶恩弥应该仍在笑着。他总是这样对人笑,悠悠地、漫不经心地翘着眼唇, 看着总有点儿坏, 不那么正经妥当的模样。

    可是他比谁都深情长久, 也比谁都坚韧执拗。

    她向外一步, 薄鞋底的触感正在发生变化。

    身后电梯门缓慢阖上。

    盛凌薇还是张开了眼。

    入目是正对面的玻璃, 一块无机质的整体,没有辟出窗户,也没有裂痕与缝隙。通透,明净, 不染尘霜, 外面是黄浦江两岸迷离的夜晚, 灯火倒映在水面荡浮璀璨。

    叶恩弥依然在她身后的位置, 开关一捺,将灯打开。

    天花板上排灯依次亮起,像白昼从眼前一寸寸向外翻明,室内空间终于在黑夜里清晰了形状。

    这间房子面积不小,户型方正,所有条件许可的隔断都被打通, 显得敞亮阔达。墙壁是没有粉刷的平整纯白, 摆放着无数古董家具和艺术品, 除了供人行走的路径, 几乎将地面占满。

    他肯定没有请设计师规划过布局, 不然风格也不会如此凌乱错杂, 陈设更是毫无章法,所有昂贵的物件都堆挤在一块。

    并非是满足居住功能的公寓,倒像个储藏间。尽管如此,乍看之下依旧金光闪闪,无限奢靡。

    离盛凌薇最近的是一面翘脚四柱矮台,木料和漆面显然都经过翻新润饰,造型非常熟眼,她曾在欧洲一间私人博物馆的展册里见过。

    叶恩弥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喜欢么?本来是宗笑家里拍下来的,被我看到了。”

    “你买这个做什么?”

    “觉得你会喜欢。”

    他理直气壮。

    似乎在他看来,表达与实践爱,从不需要考虑太多缘由。

    甚至也不需要她在身边。

    盛凌薇不语,接着往里走。马上遇到一方用以储物的立式斗柜,抽屉把手由纯金打造,雕刻成不同兽颅的式样。

    顶盖可以掀动,翻开以后是复古的首饰储放空间。里面藏着珍珠、宝石,还有各式各样尺寸颜色、切割方式都不尽相同的净钻,镶托在或金或银等等众多载体上。从黑暗之中浮到光里,立时粼粼闪烁犹如星河。

    她想,怪不得叶恩弥生活简单,常住公司宿舍,原来这些年到手的收入都换作不同形式花在这里了。

    藏进这个——

    黄金屋。

    盛凌薇身形微动,险些撞到一个托架。上面空空如也,不难看出以前放着什么四四方方的形状。

    她马上想起与沈恩知订婚之时,叶恩弥送她的那几件珠宝,装在一个皮面柔腻的小箱子里,就该是这样方正的。

    “叶恩弥。”

    “嗯?”

    “这个是你送我的?”她点了下空荡荡的托架。

    “薇薇好聪明。”他说,声息低低发沉,如影随形,“这些东西我收集了好多年,想你的时候就买几件。”

    “买来干嘛。”

    “就是想象一下咱们以后的家,把这些都装进去,会是什么样子。”

    “有用么?”

    “没用。然后就更想你了,每次都是。”

    “无聊……”

    她轻声咕哝着,视线越在落地窗边的墙角,被家具上方悬着的装饰画吸引注意。那是一张色线分明的照片,镜头中海面泛起褶纹,中心一艘飘摇的帆船,纯白的几何图形。

    知名摄影师的获奖作品。她用了许多年的通讯软件头像。

    画框之下,黄铜挂钩吊了一串澄亮的钥匙,看齿状可以用来解锁船舵。

    “那个是装饰品么?”她喃喃问。

    “不是,真有一艘船,就停在苏梅岛。”

    盛凌薇曾在一次杂志采访中提到,自己拥有过一艘最漂亮的白桅帆船。可惜在去苏梅岛旅行时遭遇盗窃,定位系统被彻底破坏,永远遗失在蔚蓝的海波之间。

    不知何时,她已经来到画框前方,手指依稀发黏,缓慢触摸在钥匙光凉如牙齿的表面,动作慢而细致,几乎是一种蠕行。

    盛凌薇一直觉得,自己放下了执著、憎恨,就等同于放下了对他的所有渴念和欲情。

    但爱无法如此称重计算。

    不然他不会这么思念她,恨也想,痛也想。

    当然还有鞋子。

    装满一个单独的小房间。与盛凌薇自己的藏量相比不值一提,然而也堪称可观。一双双分别装在咖色透明展柜里,里面打了冷调的示意光,做足了准备,仿佛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来到这里,亲眼看见。

    “叶恩弥,你是不是……”

    “我是。”

    究竟是想开口问些什么?其实她自己并不清楚。

    而叶恩弥的回答又意味着什么,盛凌薇也没有理解明白。

    她未出口的下一句话被来电打断。

    沈恩知是不是有什么未知的读心能力?每当她的思绪开始被叶恩弥占据,总能碰巧接到来自沈恩知的电话。

    “恩知哥。”盛凌薇一边吐露称呼,一边以眼神示意他避去客厅。

    而叶恩弥耸耸肩,乖乖照办。

    “嗯,我跟叶恩弥在一起。”

    反手关门之前,他鼓膜里最后收了两句她的声音,是压了嗓子在说:

    “……好。”

    盛凌薇从房间出来,眼睛还没适应客厅明亮的筒灯,耳朵已经听到他问:

    “恩知有什么事儿?”

    她说:“问我有没有见到你,让我早点回北京。”

    没告诉他,其实是因为爷爷的事。沈恩知说爷爷状况时好时坏,最好把探视时间改到白天。

    她下定决心,要在今晚对他言明。

    叶恩弥尚不知道内情,语气有恋恋不舍的意思:“那……”

    盛凌薇安抚性地捉住他虎口:“着什么急?我说今天晚上不回去。”

    她这话讲得朦胧,似乎勾着点暧昧的情愫。叶恩弥像是得到准许,终于把一个吻放到她嘴唇上。

    一个普通的吻只应停留在唇舌厮磨,倘若用上了牙齿,就不仅限于情人之间的亲密温存,更多地包含着无法得偿的心愿,还有欲望无从克制,爱意陈旧、狼狈又如此鲜明。

    他今夜情绪不对劲,像是想要借这个吻来磨损她,撕咬她,进一步创伤她,以齿锋把她咀嚼出疮疤,让她知道他曾经有多难过。

    可是他的手指又那样温柔,滚烫滚烫,发着高烧一样,触透了大衣厚密挡风的毛料,鼓噪地在她肌肤上探寻。

    他含着她的唇舌问:“薇薇,你现在对他……”

    “没有。”

    盛凌薇头脑发晕,有些看不清房子里无数奇珍异宝,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他,一切都成了像素模糊的旧照片。手掌原本抵在他胸膛,不自觉软滑下去,落到腹上。

    沈恩知比他会做。

    而他比沈恩知会亲。

    叶恩弥问:“那喜欢我么?”

    “不喜欢……”

    盛凌薇说得囫囵,可他到底听清了。叶恩弥眼眸发暗,又纠着吻上来,她后背贴着落地窗,双手也被他指节缠紧了,重重扣在玻璃上。

    “看见我的时候,只喜欢我吧。”他嘴唇薄红,热意流过腮肤,密密地贴她耳畔,“看不见我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在意……行不行。”

    盛凌薇皱眉:“叶恩弥,我不是那种人。”

    反驳之后,又有点心虚。

    他的声息将耳根烫得微痒:“你不是,我是。成么?”

    最后她用牙齿咬破他的嘴角,一场紧密至极、气味都融合在一起的亲吻,终于以撕咬的方式结束。

    她没有对叶恩弥的问题给出答案,只是站在落地窗前,抿唇整理大衣。他力气怎么那么大,连贴身衣料的腰处都被揉皱。

    长袜也抽了丝,撕破条窄口子,从膝盖往上抻开一线。

    叶恩弥眼神别有情致,在她肌肤流连。手也轻轻掂着她下颌,目光往上蔓延,似要将她看到透明。

    他体热太高,盛凌薇感觉被他捏着的下巴有点酥麻,不由推了下他手腕:

    “以后不用比赛了,想做什么?”

    “不是跟宗笑有个公司么,后面用心点做游戏。”叶恩弥被她拨开,也没再进犯,一本正经说,“还有赛后采访完,总局还有人要问。”

    “那你怎么没去。”

    “我说我得陪家属。”他向后撤了身,整个人逆着光,穿的是垂顺的国家队运动装,质料称不上挺括,单靠身躯和姿态撑得有型有状。

    领口一截白皙脖颈,因为血管丰富的缘故,掺了一丝青蓝的郁色。

    他扭头对她轻笑:“走吧,家属。订了你喜欢的酒店。这儿早就录入你的信息了,有空去前台扫个脸。”

    盛凌薇抬步上前去,而他侧过身,让她走在前面。自己习惯性地落在斜后方,也没意识到,是一种亦步亦趋的追随的姿态。

    他手伤恢复了不少,于是坐到驾驶席。驶出车库,盛凌薇忽然问:“明天有安排么?”

    “没,听你的。”

    “跟我回家一趟吧。”

    他揶揄地从镜中朝她一瞥:“回你家?”

    “回沈家。”

    她这话一出,叶恩弥纯然的黑眼眸霎时凝住了,甚至不自觉浅点了一下刹车。他没问为什么,屏息等着她继续。

    盛凌薇说:“我跟爷爷约定了时间,就在明天中午。”

    叶恩弥将车窗降开一线缝隙,暮风裹挟着窗外噪声撩动额发,将他侧脸的线条拂得缭乱而复杂。

    他声音没表情,仔细辨听,藏着点无可奈何的颤音:“他知道我不可能拒绝你,是不是?”——

    昨夜盛凌薇提前抵达杭州,住到宗笑家里。第二天晚上就是亚运会总决赛,两个人都不免有些紧张。宗笑打游戏到午夜,去客厅不见盛凌薇的踪影,问了用人才知道她在露台游泳。

    带了特调的饮料找上去,见盛凌薇裹着件浴巾,斜坐在池边藤木椅上,正皱着眉头看手机。

    “怎么了?”宗笑递杯酒过去。

    “好多人骂他。”盛凌薇一手接过沁着水珠的酒杯,一手将屏幕翻过来给宗笑看。

    说到底还是之前因她而起那件事。当初叶恩弥主动引咎,为她转移视线,如今盛凌薇在大众视野里成功扭转形象,而叶恩弥是参赛运动员,话题讨论度居高不下,尚且陷在无尽的漩涡里。

    甚至此前半决赛几次惊险翻盘,国家队落入绝境的时刻,都被归责于叶恩弥状态不佳。关于他靠资历、外表和粉丝数量挤占国家队名额的猜测,一时之间又在互联网甚嚣尘上。

    他们说他再没有以前敏捷到近乎非人的反应,精湛到引人惊叹的操作,在如今的国际赛场上赫然只是个平庸的三流选手。

    宗笑看过评论,将手机一扔,嗤之以鼻:“那是他现在注重实际效果,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搞些花里胡哨的操作了,除了看着帅一点,根本没用。那些人不明白……这游戏除了操作,还讲究大局观,他不光有技术,更有策略的才能,到现在也就是手伤一个短板。不然之前怎么可能拿下全满贯?”

    宗笑转而又说,叶恩弥的资历确实无可比拟。简而言之,他是一个有威望,又镇得住场面的人。国家队经过激烈选拔,入围的都是荣誉加身的顶级选手,最辉煌的业内明星。

    在现役里想找到一个他们都服气的,除叶恩弥之外再无第二个。

    “这些选手谁也不服谁。他要是不在场指挥,不知道会有多少矛盾和分歧。”宗笑说。

    杭州一个寻常夜晚,她们吹着湿润的潮风,各自喝着酒,说着话,对未知的赛果渐渐有了信心。

    而那个噩耗就在这时传来。

    宗笑先是感觉背后盛凌薇的手机在震,拿到掌中一看,屏幕上显示沈恩知的名字。

    盛凌薇接完电话就匆忙下楼换衣服,连夜借用了私人航程回到北京,再由沈家的司机送到医院特护病房。

    她不喜欢医院冰冷的气味,补液和仪器枯燥的运转声也令她身体内侧发起不适。叶澜陪在沈爷爷身边,而她并没有和病床另一侧沈州同有任何交流,连眼神接触都欠缺。

    见盛凌薇进来,沈州同让出空缺。沈爷爷听到动静也吃力地拎了拎眼睑,瞳膜灰浊得像一场浑雨,望着她的时候,隐约浮现光亮。

    干皱手指颤动两下,被她扑过来握紧。

    病房内一片沉寂,没人出言打破。直到沈恩知推门而入,他才结束与医生的沟通,整个人显得冷静,清醒,意态专注。他一眼看到盛凌薇,在这样的场合里,没有更多亲密表示,只是轻轻颔首。

    盛凌薇瞥见挂钟,时间早过凌晨。

    十五个小时候,就是总决赛。

    沈爷爷似乎洞察了她的心思游移。他嘴唇剧烈翕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薇薇,好孩子……”沈爷爷语声里大半都是气息,似从肺叶之间振动出来,“带他,带他回来。”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可盛凌薇知道他指的是谁——

    唐劲下了飞机,一看通讯软件,蒋睦西没有任何多余表示。

    他登时烦躁不已,将她拉黑。

    在飞机上他已经决定,得从盛凌薇身边下手。眼下无法离间她和蒋睦西,但她和沈家人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好能从中挑拨,让沈家兄弟和她反目,失去沈家的庇佑,才好继续下一步计划。

    唐劲整理了自己手里已有的猛料,最多的是之前在长岛参加订婚宴时,躲在暗角偷偷拍摄到的照片。他看到她在走廊中私会了叶恩弥,又和沈恩知甜蜜拥吻。

    唐劲做足调查,也知道由叶恩弥率领的国家队是夺冠热门。他准备等比赛结束,给叶恩弥发些在他看来无比激烈的照片。

    他觉得没有男人会忍受这种事。

    在唐劲看来,盛凌薇与这对双生子多年纠缠,是她两边隐瞒欺骗、勾引哄诱的结果。

    他要让沈家兄弟知道她的真面目。

    【📢作者有话说】

    小弥:谢邀,早就看过更刺激的了-

    非常抱歉最近手感很差,自己也知道写得有点不行,想好好完结缓一缓再回过来修文,很感谢大家的包容

    第52章 选项

    ◎没资格征服,更无权占有。◎

    盛凌薇陪伴在爷爷左右, 近乎彻夜未歇,时至午后,终于在病房一侧的长沙发上盹着了。醒来天色已暗, 身上不知被谁盖了层薄绒毯。

    她还困顿着,以手抚弄额尖, 眼皮一掀, 看见斜对过倚着门的沈恩知。

    他面容迎向沉沉暮霭, 镜片映出斑斓浓烈的色块, 后方目光却是极轻淡的, 就这么静静凝视着她。见盛凌薇抬眼,也没有回避。

    沈恩知应该比她更劳累,但惯于自持,身姿和神态从不松懈, 没有让疲惫泄露分毫端倪。

    “恩知哥。”她叫他。

    沈恩知“嗯”了一声, 又温声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盛凌薇视线在墙上找到挂钟:“不了。我让小鹿订下票, 待会儿出发。”

    他停了一停:“去杭州么。”

    “嗯, 看他比赛。”

    不必特地言明,沈恩知也知道她指的是谁。

    他脸色依然没有什么变化,眼神却一瞬间发涩,像布面上错了牙的拉链,显得不平整,不熨帖。

    但他懂事地没有多言。

    “好。我送你过去。”沈恩知说, 一手递过来给她, 不自觉浅浅屏住呼吸, 直到她自然而然挽上来, 才暗自舒了口气。

    出了病房, 他说:“爷爷现在的状态, 要有心理准备。”

    声线异常平静,让她有些意外。盛凌薇知道他从小对爷爷言听计从,感情相当深厚,于是问:“你还好么,恩知哥?”

    “没事,薇薇。到这种时候,悲伤改变不了结果。”他依然理性,思辨和行事都稳妥,“工作上的事,还没跟爷爷说。过段时间,我准备去上海。”

    “做什么。”

    “明年要回英国读书,今年先跟上财的教授做研究。”

    “以后就走学术这条路了?”得到肯定的答复,盛凌薇的手在他指尖握了下,“是你自己想要的就好。”

    沈恩知忽然淡淡笑了,斯文内秀地收敛着嘴角,弯腰为她打开车门。

    “薇薇,我想要的有很多,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他说。

    嗓音清润,没有更多情绪,然而不知为何,总让人感觉意味深长。

    从北京赶回杭州,飞机贻误,到底迟了些。

    七点比赛准时开场,而盛凌薇八点过几分才抵达场馆。

    路上短暂补眠,直到走进杭州秋夜深冷的空气里,她才感觉到一丝冰凉的清醒。入场时段早就结束,毫无疑问被安保拦下,只得拜托宗笑出来迎接。

    “怎么样了。”跟着宗笑往里走,盛凌薇问。

    国家级别的场合,至高规格的舞台,他已过黄金年龄,手也带着严重陈伤,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战,说不在意是假的。

    “第一局赢了,然后换替补出场。刚才劣势很大,我估计要输。”

    “怎么又上替补?”

    “你知道马来队那个陈闵东吧,战术基本全围绕着偶像来。你是没看到,他们五个人什么都不管,就是猛攻叶恩弥那条线。唉……”

    宗笑没有继续说下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如今盛凌薇对游戏逐渐有了更多了解,明白叶恩弥手上有伤,如此长时间高密度的操作,更容易出问题。

    好在最后的决胜局,他重新回到场上。

    总决赛场馆浸润在缥缥的群青色荧光里,台面不设玻璃房,两队选手佩戴隔音耳麦,分列舞台两侧。

    她们的位置,恰在国家队桌正前。

    上方悬着高清直播画面,巨型屏幕里,国家队形势大劣。她的座位在第一排,距离舞台很近,能看清叶恩弥的面容。他好像并没有感到任何压力,看上去仍旧气定神闲,时而稍抿薄唇,时而开口低声说些什么,紧接着唇角一勾。

    直播画面忽然切到选手镜头,立时放大了他眉目舒展的面孔特写,然后落到手上,形态修长有节,正在有条不紊地动作着。

    盛凌薇听到身后两个男生正收声交谈,其中一个将叶恩弥放松的神态尽收眼底,口吻急切而气恼:

    “怎么还笑啊这人?不知道现在形势多严峻?”

    旁边另一道嗓音压得更低:“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拿过全满贯,被捧成电竞第一人,又是什么最有商业价值选手,心思早不在比赛上了。估计这次硬挤进亚运也是为了给自己刷波知名度,为进娱乐圈铺路呢。”

    “也是,不是说他已经跟圈外人秘密结婚了?成家以后还有什么拼劲儿。前几年我就看出来了,他每次打线下赛,总有波神颜营销,吸了一大票女粉丝。别看表面洁身自好,不知道私底下勾搭过多少个……”

    盛凌薇听到这里,忍不住偏头朝后看了看,见两个男生神情格外笃定,只觉得有点好笑。

    说到底,可能不怪别人对叶恩弥有诸多误解。他脸长成那样,还总是习惯半撩着眼看人,有时候无非寻常一瞥,也显得像是眉来眼去。

    身后的男生嘟囔一句:“这次要是在家门口丢冠军,就等着瞧吧。千古罪人,不知道要被骂多少年。”

    盛凌薇本能地为他紧张。

    看着他在台上面不改色的专注模样,又奇异地感到安宁平和下来。

    叶恩弥其人,一贯散漫的样子,说话的态度总像戏谑揶揄,总让人觉得尤为靠不住。

    但仔细想来,其实他默不作声地一直在朝前走,依次实现了自己的每个诺言。

    此时此地,她和他过往的恩怨纠葛,他与沈恩知之间的嫌隙,以及沈爷爷的嘶声嘱托,都被盛凌薇尽数抛诸脑后。

    她只作为她自己,也只为了她自己坐在这里,想要亲眼看到赛果。

    见证这个,他一生中最耀眼的时刻。

    屏幕上光效爆亮,乍然闪动,观众席一阵喧哗声潮。战局瞬息万变,演化成最为惨烈的搏杀,十名选手在场,九个头像灰黯下去。

    只有一人站到最后。

    盛凌薇看清那个ID。

    ——CHN.YE.ENMI

    身后两个男生按不住激动,洪亮地脱口而出:

    “天!我没看错的话,那个是?”

    “神,绝对是神,这么多年过去,都以为他再也做不到这个操作……”

    “差距已经这么小了……不会吧,要翻盘了?真能赢?”

    落幕之时,观众席的所有人都站起来,身体向前倾斜,手臂挥舞如织。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融汇成前所未见的盛大欢呼。每个人的嘴里都喊着同一个名字,这景象盛凌薇曾在别的赛场见到过,可从未有一次如此激荡热烈,振奋人心。

    而一切关注的中心正摘下耳麦,嘴角似乎绷不住气力,一寸一寸,降落下来。

    视线调转方向,逡巡过观众席,不期然与她对上。

    她戴着口罩,围巾,渔夫帽,却毫不怀疑,会被他一眼认出。

    叶恩弥果然面露错愕,根本掩饰不住难以置信的神情,彻黑眼珠由上到下,将她仔仔细细看个清楚,似要证明她确切存在着,并非是极致真实的幻觉。

    然后又开始笑起来。那颗洁白的小虎牙,明晃晃露在她眼中。

    他唇形很漂亮,棱角分明,对盛凌薇无声做了个口型——

    等我。

    那面旗帜终是在场馆里缓缓升起,炽烈如初,像一颗光明滚烫的红太阳。

    他胸口悬着奖牌,身披国旗走到台下,有意无意地,频繁往她这边来。

    身后两个男生叫得嗓子都哑了,手舞足蹈状若癫狂,脱了衣服抛给他要签名。

    “不好意思。”叶恩弥右腕向上虚抬一下,“握不住笔了。”

    所以他用左掌和许多观众握手,逐渐来到她附近。盛凌薇本来没任何表示,他非要主动伸过手来,在她眼前来回勾扯,就是不肯气馁离去。

    幼稚。

    她啼笑皆非,往他脸上投以一记淡瞟,只好与他交握两下。

    叶恩弥略弯屈着食指,指尖划过她手心,轻飘飘地挠了一下。

    那触感接近微不可觉,像睫毛顶拂到肌肤上。

    赛后采访任务,叶恩弥作为队长和当日的MVP,实在推脱不掉。只是心里惦记着盛凌薇,回答也就极尽敷衍,到最后记者都看出来了,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赶着处理。

    “是啊,特别急。”他坦然承认,眉睫深浓而飞扬,神采明朗。

    结束采访环节,叶恩弥将拉链向下拽了寸余,白皙微汗的脖颈挣到外面透透气。他的思神也跟着风在往外飘,急不可耐要走,却被总教练拦下,往远处一指:“那边几个合作方代表要跟你谈谈商务……”

    叶恩弥看也没看他所指的方向:“不了。有人等我呢。”

    “谁?”

    “家属。”

    “你资料上不是未婚么?”

    猝然提及这个问题,叶恩弥忽地垂眸,不自觉牵一丝苦笑。

    他想跟她结婚,是他一个人的事儿。

    已经与她无关。

    叶恩弥在车上见到盛凌薇。

    确切地说,是远远看到她按照约定等在他的副驾驶席。透过窗能看清,她手肘支着窗沿,掌根撑在耳下的位置,托着黑发如瀑。

    还没见脸,只一个背影,这些年来磋磨砥砺,对坑所有沉苦酸涩,撑持着他不倒下的力气好像刹那间全抽干了,叶恩弥只觉得血肉枯萎,骨头垮散,被海啸一般的疲惫全然吞没。

    如果可以,他情愿就此栽进她的怀抱里,睡一个只余美梦的长觉。如果足够幸运,可以永远不必醒来。

    他实在累极了,步伐都左右摇晃,慢拉开主驾一侧的车门,坚持着不漏出分毫脆弱给她看。

    盛凌薇提了提肩膀,坐直了身体,在他面前,她难得展露如此柔软的神情:“得偿所愿的感觉,怎么样。”

    叶恩弥一时没开口,沉默的空余中想的是,她不可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拼到这块奖牌。

    起初是想获得双方家人认可,到最后又因为她至高的地位,想着必须要与她匹配。

    可是盛凌薇跟他不同。她的成功与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无关。

    叶恩弥知道他没资格征服,更无权占有。可是就连是否能够被选择,甚至成为选项之一,他都无从确定。

    “谁说得偿所愿了?还没有。”他泄了气,低声说。

    明明盛凌薇在那么近的地方,近到越过中间的扶手箱,就能碰触到她的气味和肌肤。

    可是他与他的愿景和梦想,终究还相隔着遥远到一生的距离。

    叶恩弥说:“这条路走到这儿,也到顶了。”

    “不打了?”

    “不打了。”

    修长的手臂横展过来,指腹从她流畅利落的肩线滑过。盛凌薇以为他准备讨要一个拥抱,却不想他只是轻轻把金牌挂在了她的脖颈上。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打乱了,本章结尾其实是要接第50章 的内容。

    还有5章左右正文完结qwq

    非常感谢大家的霸王票和营养液~

    第53章 水晶鞋

    ◎她并不一定非要挑一双来穿◎

    杭州才醒入一个迟来的清晨, 天懵懵懂懂地翻亮了一半,雾色稠白,模糊地漫在廊桥外, 微风穿行其间,留下不均匀的划痕。

    叶恩弥先在靠前的位置坐定了, 点一杯秋末冬初的迎宾特调。细脚玻璃杯端上扶手桌的时候, 盛凌薇才迟迟从前方登机。她帽子的鸭舌压得很低, 经过他身边脚步也没停, 唯独眼神垂放下来, 把他掐住了一个瞬间。

    而叶恩弥慢条斯理抬起手腕,对她浅浅举杯致意。

    两人装作素不相识,擦肩而过,各自分坐机舱左右。后来的两个同程的女孩子认出叶恩弥, 连声向新科冠军道贺, 还热情地拉他合影。

    自始至终, 叶恩弥的视线不住向旁侧偏斜, 频繁去留意盛凌薇的反应。她偶尔转眼一瞥,目光不咸不淡,脆而硬地抛过来,在他心里轻砸了下。

    除此之外,再没等到她给出更多、更特别的反应。

    叶恩弥不免有点懊恼,又知道没资格要求太多, 可心里横竖挣扎, 就是不想彻底认命。

    舱内响起广播, 通报延误情况。航班在机位上等待的空隙里, 盛凌薇分神睨向窗外朦胧的晨景, 未久, 竟然收到叶恩弥的短信:

    给个面子,吃点儿醋呗?

    盛凌薇扭头对上他隔两个座位看过来的视线。他歪着头,嘴角轻挑,冲她明晃晃在笑。

    她翻了翻眼睛,双唇开合,回以一个口型:无——聊。

    叶恩弥这人总是如此。越严肃庄重的时刻,越是不够正经的样态。

    导致她也不自觉跟着心情放松,差点忘了这次与他一道回京,是为了探望身体状态每况愈下的爷爷。

    叶恩弥感到衣袋里手机嗡地一响。

    本以为是盛凌薇的回复,打开却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没配任何文字,手指往下一滑,立时翻出许多照片。

    他几乎一眼认出,是在长岛那间熟悉的酒店。当时叶恩弥没有受邀入场,和盛凌薇也发生一些摩擦,因而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订婚宴的布置。细软的白沙滩,鲜花砌成拱形高门,而她赤足穿着礼服裙,手挽在别人的臂弯之中。

    那人有着和他相同的一张脸。

    一张一张翻看过去,他们拥抱,接吻,脸唇漫起红潮,交换黏腻眼神。极度热烈的氛围。

    接着往后划动,进而看到夜晚薄薄窗纱后面,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身体轮廓。

    那样紧紧相连,密不可分。

    结合窗外的景色判断,应该就是当晚,一对爱侣在酒店亲热的画面。

    看不到面容,或许是她和沈恩知,或许不是。真真假假,无从考证,但是被放在订婚宴照片之后,显然发短信的人别有深意。

    叶恩弥见过太多更为激烈的画面,至今已经脱敏,甚至称得上麻木了,轻描淡写用指尖触了触照片里女人的侧影,心里泛起说不清的感受。

    想的似乎只有——

    她和他,还没试过这种姿势。

    发照片的人,究竟盯准的是盛凌薇,还是沈恩知?

    叶恩弥琢磨不透,也不打算回复,把这事掩住了没和她说,挑了两张不算太露骨的,给沈恩知转发过去。

    沈恩知半天回了个一言难尽的句号。

    叶恩弥:……不是我拍的。找人查查?

    那边应该很快理清头绪:嗯,随时联系。

    飞机即将按序起飞,空乘礼貌过来提醒。阖上手机之前,他对沈恩知说:待会儿见——

    沈老爷子病重的消息,已经传到不少人耳朵里。医院深侧那一扇门前,时常来往特殊牌照的车辆。

    沈家派了司机去机场接到两人,而沈恩知等在门前。他远远望见低调的黑色轿车从旁道驶入,后座没开窗,隐约看到茶色玻璃里她的背影。一只男人的手伸过来,将她卷曲柔润的长发撩到耳后,又往下滑去,轻慢地抚摩脖颈。

    他们是不是在亲?

    沈恩知眼前起了一阵雾气,起先以为是镜片模糊了,无意识地摘下来握在手里擦拭,紧接着却发现是眼膜迷离,有些看不清东西。

    他紧合双目复又睁开,很快恢复清冽。收起手帕,什么也没有再想。

    车停在面前,沈恩知为她拉开那一侧的门,特地去留意她唇上的色彩是否完整。

    没有口红溢出唇际线,方才在后座匆匆一瞥,看到的景象应该不是在接吻。

    沈恩知心里熨帖了一些,从司机手中接过行李箱。一转身,和叶恩弥碰上目光。

    “恩知。”叶恩弥对他笑,“好久不见。”

    他垂眉敛眸,带着他们往里走:“哥,昨晚爷爷看了你的比赛。”

    “现在讲这些……”叶恩弥神色怅然,最终只是低声说,“算了。”

    沈爷爷病房的会客室摆满蓬放的鲜花,这天才喷湿过,色泽浓艳欲滴。老人已经处在失语阶段,据沈恩知所说,已有不详征兆。

    叶恩弥他向来意志坚定,这次却在冷黄的把手上按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推门而入。

    盛凌薇没有跟进去,里面的小战士很快把门关上,盛凌薇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他的步伐越走越慢,挺拔的脊梁一寸寸塌下去,在病床边将身量伏到最低。

    老人的手布满皱纹和暗斑,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盛凌薇和沈恩知并肩坐在沙发上。她面有倦容,不自觉拧动一下后颈,肩胛旋即被他手掌揿住,轻轻舒缓按摩。

    她紧绷的身体和精神,都在他细致温柔的抚触之中慢慢松弛了,忽然叫他一声:“恩知哥。”

    “怎么了,薇薇。”

    “妈妈去世之后,有次我重读了一本书。”

    “嗯?”

    “小时候只觉得苦难和悲哀。后来再开始重读,心境变了太多,才看出不一样的地方。”她眼睫拢了拢,并没有看他,只是认真在说,“好像人总是不得不与至亲离别。只要《活着》就必然要反复经历失去,创伤无可避免。我得到过很多,也失去过很多。”

    她这时讲的话,被沈恩知揣在心口,捂得微微发热。直到叶恩弥从病房出来,他迎上视线,这次没有再避开。

    沈恩知意识到,叶恩弥是对的。

    她得到一个,就会失去另一个。非要逼她作出选择,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他们争强好胜的私欲,和内心深处企图独占的妄想。

    沈恩知从小在羁束里屏息而活。对他而言,亲人只不过掌控权力和他全部人生的角色。他表面滴水不漏,与谁都能交好,但是没有知己好友,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到无从察觉出孤独。

    而他初次对爱有所感知,也是由盛凌薇开始。沈恩知自觉这是一项欠缺的能力,是以往后的许多年里,总是不断在学习。

    可是沈恩知又未免疑心,自己终究在这一方面天赋浅薄,要不然怎么会事至如今,才模糊地认识到自己犯下过大错。

    还能有机会陪在她身边,已被他视作恩泽。

    沈恩知于是问:

    “哥,你在北京有地儿住么?”

    “没。”

    镜片之后,沈恩知的眼眸剔透而从容:“那么我们回家。”

    叶恩弥显然非常意外,眉尾一扬,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一阵脆亮的地板声,应该来自沈洲同的硬底皮靴。这么多年,他的脚步声总是如此,把握着每个步幅的间隔,端得四平八稳。

    进来撞上叶恩弥,沈洲同先发了一瞬间的怔。他很快调整,摆手遣退旁人,见叶恩弥忽然勾起一丝笑,神色说不好是不是讥诮,叫他声:“爸。”

    “恩弥回来了?”

    沈洲同也笑。上前在他手臂侧面象征性地拂了拂。这是他曾经最厌恶的一个儿子,散漫无纪律,只会毁坏他最看重的名望。但是叶恩弥如今荣誉加身,昨夜夺冠后,几个总局和地方上知内情的打电话过来道贺,连带着将沈洲同吹捧一番,到底感到面上有光,眼下也就顺其自然摆出亲近的神态:

    “我和你妈都很想你……”

    多年未见,叶恩弥依旧是眉睫飞挑的样子,眼内唇际仍有沈洲同看不惯的慵懒笑意,指尖将他的手利落地往外拨开:“还是免了吧。我这次来看爷爷,也不是要和你们沈家重新扯上关系。”

    “你——”

    叶恩弥向旁撤了半步,避开沈洲同所能触及的范围,一手斜插在口袋:“您也不用多操心,自己保重身体吧。薇薇,恩知,不是说了么,我们回家?”——

    当天晚上,他们分别睡在两间客房,盛凌薇想给叶恩弥找件睡衣,却不期然从主卧的衣橱中翻出一只水晶鞋。它刻纹细腻,光彩熠熠,唯独鞋跟断出一线裂痕,竟成为某种颇具艺术性的缺憾。

    摸在手里触感温润,是一颗清莹如晶的心肝。

    卧室衣橱只有沈恩知常用,该是被他藏在那处角落。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让他决定收起这件礼物,已经没必要问清。

    盛凌薇将它安放到自己鞋屋的展示柜中,与小时候叶恩弥送的那双牛津鞋并列。

    后退半步,抱起手臂盯了片刻,盛凌薇抬手松松挽起长发,转身关灯离开。

    她并不一定非要从这里面挑一双来穿。

    第54章 戒指

    ◎这两处皮肉是与别处不同的◎

    盛凌薇并没有出席沈爷爷的葬礼。

    近些日子以来, 她行事颇为低调,鲜少公开露面,也将许多商务合作机会转给旗下工作室签约模特。业内传言她经过那一番舆论滑铁卢, 已经萌生功成身退之意,正在一步一步转型幕后。

    而盛凌薇眼见时机成熟, 在严愫的筹划下忽然亮相巴黎, 接受几家一线时尚杂志专访, 宣布接下来的诸多品牌发布计划。与前一阵的沉寂形成强烈反差, 一时赚足关注与曝光。

    这段行程末期, 她接到沈恩知的电话。他并不寒暄,口吻依然很淡,只是简略告诉她,爷爷去世了。

    盛凌薇当时身处一场社交冷餐会, 挂断电话, 神情如旧, 一滴眼泪也不流。

    她甚至没有动过临时回国的念头, 除去事业安排要有始有终,也是因为自己常年身处海外,和盛长荣闹得很僵,在与沈恩知解除婚约后,如果再出现在那样的场合,势必会引起一番议论。

    爷爷不在了, 她终于与自幼生长的根基彻底割离。

    而叶恩弥也处在同样的境地。

    举办葬礼那天, 盛凌薇回到位于北京的寓所。随身没带行李, 鞋包珠宝都要养护, 衣物也由小鹿带到工作室, 分门别类送去清洗熨烫。她一身空泛地回了家, 身上和心里都了无牵挂,一眼就是客厅地毯上沉默着的他。

    叶恩弥仰躺着,挺拔的脊梁微微弯折,情态凝定,像一株植物的根茎。他只是盯住天花板看,眼睛有些放空,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听见门页开合,瞳孔才慢慢有了神采,一只手撑起身体望过去,低声叫她:“薇薇。”

    盛凌薇感知到他的目光,轻忽而浮荡的,没有聚点,似是刚刚从眠梦中苏醒过来。

    和以往不一样。他的双眸从来都明亮。

    她问:

    “是今天么?”

    “是今天。”

    无需特地说明细节,每个人都知道答案。

    他们此时的心情,都具有相似的面孔。而细微之处,到底有所不同。

    每一刻的时间走过去,年少时与他撕碎心肠的一场离别,以为全世界都为此天崩地裂,如今却在人生这庞大的阴影下显得不足一提。

    她脱了外套,上前去抱他。叶恩弥慢慢舒展开身体,半坐半靠起来,与她肩臂相抵,晒在午后融暖的阳光里。

    他用手抚摸她薄薄的绒衫,经过长途飞行,接线处有点细皱,像一块浸泡到岁月中依然美好的皮肤。他忽然感慨,似问似答:“我该恨他们,是不是?”

    “没人知道你什么感觉,也没人能替你做决定。”

    “以前还没有觉得遗憾。我这些年走过来,也不是为了他。但是见完那一面,好像又有点儿感激。薇薇,还记得以前我是什么样么?”

    盛凌薇没开口说,但她确实记得。他打游戏的时候,她在旁边低头写作业,偶尔因为过于吵闹而瞪他一眼,多半会得到响亮的亲吻作为补偿。他们似乎一生都可以仰仗着优越的家世,无需忧心思考梦想和未来。

    那是少年人窄窄的一方天空,装不下别的什么挂虑。

    可是人会成长会改变,总有一天她将站在高处,意识到年少的心动已经不值一提。

    盛凌薇开口:“这么说,你确实不后悔。”

    “说不清楚。以前觉得是命,后来才发现……”

    人不敢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所以将一切统称为命运。

    浪费多年时光,才总算看得清。

    “你说的对,叶恩弥。你要是没走,我们也不会一直在一起。”

    “我会看到越来越多更优秀的人。”

    叶恩弥表情凝住了,似乎沉浸在那个他离开的清晨。蝴蝶振翅般的伊始,人生随即发生偏移。

    多么残忍的现实,如今的荣耀和名望,似乎是离别之后所得的报偿。

    放弃爱,才获得一切。

    又或者说,他须得获得一切,才有资格站在心上人身边。

    天色泛旧,暮光初升。盛凌薇从酒柜里取了一支名庄红酒,还在四下翻找醒酒器,沉重的玻璃瓶已被叶恩弥从她手中抽走。他重新坐回客厅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垫,拔开软木塞,仰头就灌。

    盛凌薇并不爱酒,柜里多是拍卖会上的顺手收藏。年份老,价格多半不菲,他这个喝法称得上暴殄天物。但她什么也没说,干脆和他并肩坐着,共享这一支沉睡了数十年的老酒。

    饱满厚重的酒体未经氧气浸润,未醒就流进喉咙,香气强劲又脆弱,偶有积年的沉淀,果味熟烂到顶,如同腐坏的汁液。

    是以吻也带着醺然的酒意。

    是她勾过他的脖颈,可又是谁把嘴唇凑上去,总之齿舌相依,再难说清。

    叶恩弥深深吻她,眼睛在动情,手也不规矩,摸她柔韧的脖颈和耳背。这两处皮肉是与别处不同的,有筋脉和软骨撑着,触手软脆薄弱。

    唇齿肢体相互纠缠之间,指关节被人套上了什么东西,盛凌薇低头,看到一枚戒指。

    不像沈恩知送她的那一枚,并非轻简低调的款式。叶恩弥挑选的是颗粉钻,四面围一圈赘饰,设计和用料极尽繁复。他从来都认为,她理应配上世间最华美雍贵的东西。

    盛凌薇想到他在上海的那间房子,装满豪车和游艇的钥匙,珍奇珠宝,古董字画。

    唯独没见这枚戒指。

    原来他一直放在绒盒里面,随身携带。

    圈口是他凭记忆定制的,戴在她手上有点宽大。叶恩弥显然也察觉到,他喃喃地说:

    “薇薇,怎么这么瘦了……”

    她咕哝着回答了什么,眼皮实在太沉了,与他就这样依偎着昏在一起。不知过去多久,又双颊酡红地醒过来。

    窗外已经入夜,形成北京阴冷干燥的初冬。身上却暖烘烘的,跟叶恩弥合盖着一条毛毯。

    盛凌薇脑袋里尖锐疼痛,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去卧室拿了毯子。身侧叶恩弥还在沉睡,呼吸均匀平顺,眼睫是茸茸的窄扇面。

    她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细细的痒传到心里。知觉一点点从宿醉中复苏,忽然意识到卧室传来窸窣动静。

    盛凌薇撑起身体往那边走,从半开的房门伸了半截目光进去,发现沈恩知在收拾行李。

    他卸任之后没再穿那种一丝不苟的正装,色彩倒是一如既往的深沉。他好像偏爱蓝色和黑色,站在顶光之下,也显得肃静而冷淡。

    沈恩知感觉到有人来,没抬头,开口问,醒了?

    盛凌薇点了下头。

    他再不说更多,只说冰箱里的乌龙茶可以醒酒。

    盛凌薇注视着他的手臂线条匀称,从衣橱中摘下一件套装,细致地展平折叠,放在摊开的行李箱里。她头脑还不够清醒,下意识问:“恩知哥,你要去上海了么?”

    “嗯,过几天。”他终于移过眼来,旋即微微一凝,“薇薇,你们。”

    “怎么了?”

    盛凌薇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扶在门框边沿的手,指间闪烁着剔透的荧光。

    “……没有,你别多想。”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要解释,条件反射般随手脱下戒指,放到卧室门口的角柜上。

    沈恩知却忽然走近了,从口袋里摸出什么,轻轻放到粉钻边上。

    是他在英国求婚时的那枚钻戒,曾经戴在她手指很长一段时间。

    沈恩知精挑细选,款式素洁典雅,完完全全贴合她手指的圈口。

    指尖在两颗钻石上各碰了一下,神志一丝丝回笼,盛凌薇笑了笑,把戒指拢进手心:“都很好看。”

    床头柜有一面小型的水培玻璃花盒,她对着敞口松了指掌,泠泠两声金属入水的清响。

    从外面望进去,花茎细长而缠结,隐约透出钻石流光溢彩的剖面——

    沈恩知在数日后启程前往上海,临行前叶澜喊他小聚。走进湖心亭的独桌,才发现叶恩弥也在。叶澜用眼尾的余光频频观察两个人的面色,说小弥也快回杭州了,我们一家人吃顿便饭。

    一家人。沈恩知不置可否,神态如常,直到远远看见有人被侍应生引到这边来。她不笑时眉睫冷艳,气质显得很凉,一笑又如星如火,照得人眼底发热。

    盛凌薇施施然坐到他身边:“没等太久吧?”

    沈恩知看着她衣裙摺边的一沿珍珠,数十颗并列排串,光泽细腻如同肌肤。

    他薄唇启合,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另一侧的叶恩弥抢了先:“薇薇今天这么漂亮,再多等一会儿也不介意。”

    于是沈恩知沉默下来。

    叶澜离开沈家,整个人明快许多,也不爱端长辈架子,热络地聊起自己的近况。

    沈家爷爷去世之后,叶澜再无顾忌,向沈州同提出离婚,然而进程并不顺利。他一生最看重荣誉和名望,叶恩弥年少出走几乎被他视作久远的心病,后来沈恩知行事低调,仕途上进展缓慢,也令沈州同颇感羞惭。

    膝下一对双生子已经让他半生郁郁,更无法放任叶澜离他而去。

    叶澜生性爱说爱笑,喝空了一壶茶才停下嘴,注意到盛凌薇心不在焉,有点走神,不由在她眼前晃晃手:

    “薇薇怎么不说话?”

    盛凌薇仿佛才回过神:“有点饿了。”

    她掩饰般低头夹菜,同时将腿向内一并,躲开右侧叶恩弥滑上肌肤的掌心。

    “发生了这么多事,看见你们三个孩子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我也放心了。”叶澜转而面向叶恩弥,眉尖蹙起,“小弥,我之前看到那个亚运会夺冠的新闻,有人说你英年早婚,怎么回事?”

    “谈个女朋友,不是很正常么?放心吧,妈,您儿媳妇是大明星,大美女。”叶恩弥说着,有意无意往身侧一瞟,“我心里有她,就是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我……”

    “什么时候带回来见见?”

    “说不定您早就见过了。”他懒洋洋地说。

    盛凌薇越听越不对劲,在桌子底下掐他一下,反被叶恩弥拉起手,扣到自己腿上。

    “你们不是去上海,就是去杭州,还是薇薇懂事,在北京能经常陪陪我。”叶澜说,“薇薇,有空来阿姨的剧场坐坐,我在排个新戏,不少年轻男演员,都是长相出众的小伙子……”

    桌上两张相似的面孔一齐变了脸色。

    “妈,您就别瞎张罗了,薇薇在外面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帅哥没见过?”叶恩弥率先出声,“她还跟您的两个儿子一起长大,眼光要高到天上去了。”

    叶澜还没说话,盛凌薇已经活色生香地横他一眼:“少自卖自夸。”

    “我说恩知呢,恩知长得不帅?”

    “比你帅。”

    叶恩弥于是唇角轻勾,顺着她的话,语气戏谑地往沈恩知身上点:“薇薇说的对。妈,您有那个精力,不如给恩知介绍对象。”

    “那,小知……”

    沈恩知浅浅抿唇:“妈妈,我接下来还要读书,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这些。”

    叶恩弥总是这样的。他春风得意,张扬外放,从不惮出风头。有他在的时候,不论好与坏,别人注视的重心都会放在他身上。

    多少年过去,依然如故。

    少年时那股子被忽视的惯性,一下又压在心头。时过境迁,沈恩知已经许多年没有尝到如此滋味,因而不知道作为成年人的自己,理应作何反应。

    这时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纤长,柔软,指甲粉润整齐。安抚性地将他拢在手心。

    沈恩知反过来握住她,攥得很紧很紧,远眺着亭外湖岸,阳光落在草尖,晒出一层茸茸金黄的苔痕。

    离席去往上海之前,沈恩知拿走了她裙摆掉落的一颗缀珠。

    他放在衣袋里,跟心贴得很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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