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个好天气。
太阳落了山,月亮却没有冒出来。它被厚厚的铅云层层遮挡,洒不落一点光辉。
于是庄子变得很暗。
很暗、又没有人。那些白日里忠心耿耿的佃农,早随着太阳的落山,而一一离开,回到家里休息去了。
于是,原本仰面躺在稻草上、仿佛已经呼呼大睡的突厥人一跃而起,去摸马厩中的马。
这一列马厩的马,全是好马。他什么也不挑,只找最靠近自己的那匹马,手刚摸到马上,黑暗里就传来一道声音:
“等等!”
突厥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冷淡一瞥。
明明听见了声音、看见了人,他却没有一般贼人被撞破时的惊慌,反而速度更快!只见其伸手往怀中一摸,摸出柄银亮的匕首来,手起刀落,一声皮革割裂声响起,栓马绳应声而断!
也是此时,两道人影从黑暗中浮现。看得出来,尹问绮有点急:“怎么你还有匕首!匕首是哪里来的?明明进庄子前检查过了!”
但关键时刻,不是追究匕首怎么出现的。
尹问绮迅速也从怀中掏出了柄匕首来,刷刷砍断两匹马的拴马绳!
但做完了这些,突厥人已然上马,见那马匹扬蹄要走,情急之下,尹问绮甚至一伸手,准备去扯突厥人的马缰。
但马缰没能扯到,却直面了骏马扬起的马蹄!
关键时刻,元观蕴用力将尹问绮往身后一拉,避开马蹄范围。
他又一声呼哨,背后的神光应声走出马厩。
“在安全的地方等我!”
元观蕴翻身上马,丢下一句话,话的尾音还没彻底落下,劲风刮起,神光已如一道闪电,朝前直冲出去!
“欸?欸!”
尹问绮刚刚叫了两声,当然没叫回前头两个人,他感觉白日的情况似乎重演了。
自己又变成了落后的那一个……
不能。
不能甘于落后啊!
“公主,等等我!”
他连忙喊道,也跟着骑上剩下的那匹马,一夹马腹,迅速往前。
黑夜里,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奔驰着。
白日里的情况在这时候颠倒了,成了突厥人在前飞驰,而他在后追逐。
他还会再输吗?
——他会赢的。
他已经知道如何去赢。
前面就是庄子的正门。
元观蕴的目光从突厥人身上挪开。
挪到庄园的正门,与正门两侧的篱笆。
突厥人打算骑马从正门出去。但马厩到正门并不是一条直线,选择从正门离开庄子,势必多跑一段路。
他和突厥人只差一个马身。
抄近路拦在突厥人之前,是如此简单——只要从骑马从篱笆越过即可!
可是任何在白日里无比正常的景与物,到了夜间,被沉沉的黑色一笼,总要显现出几分怪诞与诡谲。
好比那些篱笆,就在此刻,就在元观蕴的眼中,一节节长出尖刺来。
风声在耳旁呼成一种怪啸。
扑面的劲风中,他伏低身体,抚摸神光的耳朵。
他没有说话。
神光听得懂人话吗?
神光或许听不懂人话,却一定听得懂他的心音。
因为就在此刻,神光的耳朵支棱起来,本就迅疾的速度,仿佛又有了一个冲刺,然后,他感觉坐下的骏马前蹄扬起,后蹄紧绷,它在那些长着尖刺的篱笆之前,飞身纵跃!
元观蕴抱紧神光的脖子。
如同腾了个筋斗云,等再落下,人与马,已结结实实堵在突厥人前行的道路上!
刚刚跑出庄子正门的突厥人,不得不拉紧缰绳,控马停下。
黑夜笼罩着他们的脸。
只有神光的灿金,如何也遮掩不去。
元观蕴微微抬起下巴:“我赢了。”
突厥人:“下午时便说了,公主会赢的。”
元观蕴:“既然我赢了,露出你的真面目。”
突厥人却道:“赢是赢了,可没有说赢了要怎么样吧?”
“——是没说怎么样。但你偷了我的马儿,不能就这么走了吧!”这时候,背后传来了尹问绮的声音,落后了好些的驸马,这回没有迷失方向,打着马儿,哒哒哒来了。
他对着突厥人很有气势说:
“你偷了马儿,若再藏头露尾,我们就送你去官府!”
突厥人皱皱眉。
他低头看了下马儿,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取了别人家的马这回事。
他言简意赅:“我买。”
“欸?”
“开个价。”突厥人。
“你要买,倒是可以。”尹问绮沉默片刻,还是感觉很疑惑,“可是要买马的话,也要去官府立契,按照端朝的律法,姓名籍贯地址都要写在契书上的呀,那不还是暴露了身份吗?而且暴露得更彻底。”
“……”突厥人。
“……”没想到事情还能这样发展的元观蕴。
“你就不能只收钱吗?”突厥人费解。
“我是正经商人,循规守法!”尹问绮不乐意,“倒是你,都这时候了,怎么还遮遮掩掩的,你就确定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吗?我们若对你一点都不知晓,怎么能这么准确的分析出你逃跑的时间来抓你?”
突厥人的目光闪烁了下。
就是这个时候!
元观蕴忽然驱马向前,闪电伸手,抓住了突厥人脸上的胡须与头发,将其一扯!
不快也不慢。
夜风恰恰好吹开天空的云翳。
月光重新洒落大地,洒落在失去了伪装的突厥人的脸上。
突厥人扬手去遮,已经迟了,尹问绮惊讶的声音响起来:“原来是静国公!”
一句话落,尹问绮又转向元观蕴,补充说明。
“是桃娘的阿耶!”
元观蕴头尾联系上了。
他微微点头:“国公是在上巳节看见了驸马与郑郎君比箭吧。”
这么说的时候,尹问绮悚然一惊,忙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还好,在他下午给元观蕴包扎完毕之后,元观蕴便帮他把手腕给重新包扎了。如今,又是一只崭新的白色猪蹄子。
从外表上看确实是没有什么问题……
但面前的静国公,可是事发时候的当事人,亲眼看着公主摔下马,也亲眼看着自己没有事……就……
尹问绮突然感觉自己手腕上的包扎,和静国公被扯掉的须发一样,都透露着些许尴尬。
将上面那句话一语带过后,元观蕴又继续说:
“桃娘教了我上马,教的挺好;国公教了我骑马,也教的挺好。如何才能让国公留下来继续教我?除了骑马之外,我还想和国公学习射箭。”
贺不凌冷冷道:“我不是来当老师的。”
元观蕴反问:“那是来干什么的?”
贺不凌却又缄口不语——自然是来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
“就算国公不想当老师,也可以多留两日,再指点一番。”元观蕴退而求其次。
“指点了又能怎么样?”贺不凌哈的一笑,“两日的指点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公主在做无用功。”
“恐怕不是无用功。”元观蕴冷冷道。
他迫视贺不凌。
“国公别忘了,今日我已经赢了你。”
“来日我还会再赢。”
“我会一直赢到——赢得我所有想要的东西的那一天。”
月夜下,贺不凌注视着元观蕴的双眼。
那双眼睛幽幽的。
像是山中狼一样凶狠冷酷,又比那只有兽性的狼,多了几分幽深。
他发现自己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战栗正一阵一阵的控制着他的躯体。
他想到了世祖。
想到自己和父亲一起,陪伴在世祖身旁,清君侧正纲常,南征北战的日子。
打仗当然没有一帆风顺。
最落魄的时候,他们只剩下十数人,被赶入大山之中,谁都觉得他们穷途末路了,他和爹也这样觉得。
他们弹尽粮绝,只剩下世祖身上,还戴着最后一壶酒,有着最后一口肉。
秦岭的山,弯弯曲曲。
他们站在山崖边。底下斜插着根根树木,一根根,都像是用来挂他们尸体的丧树!
世祖把人都聚集在自己身旁,叫人拿来水碗,将最后一壶酒倒进去。
他先将肉干分给众人,每人吃一口,这口肉,是断头肉吧?
接着水碗也轮流转过每个人的手中,每人都喝一口,辛辣的酒,便是轮回路上的辛酸苦辣吧!
最后他问大家:“肉好不好吃,酒好不好喝?”
大家轰然回应:“肉好吃,酒好喝!”
大丈夫死则死矣,岂可悲悲戚戚做小儿女姿态!
于是世祖仰天大笑,手持马鞭,指向高山之下的城池:
“那里有更好的酒,那里有更好的肉,今日入夜,我带诸位坐在知府明堂上,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世祖践诺。
那一夜的肉与酒,贺不凌此生难忘。
记忆中的世祖,与眼前的公主,重叠了。
“……我不能当公主的老师。”
贺不凌还是这样说。
“但我应公主之邀,再留两日。这两日间,公主若有什么疑难问题,我倾囊相授。”
无论如何,有了贺不凌这句话,来时夤夜沉沉,归路却星月疏朗。
正好风也和,气也爽。
树梢草丛里,还偶有虫鸣响起。
他们都没有再骑马,而是选择信步回去。
贺不凌走在前面。
元观蕴和尹问绮走在他后面两步。
开始时候,大家都很安静,连在旁边跟着他们往前走的马儿,也很安静。
而后很快的,尹问绮忍不住了,他看看前边的贺不凌,再侧侧身,凑到公主耳旁小声笑道:
“公主,萧何追到韩信了!”
“嗯。”
前头的身影顿一下,片刻后继续走。
“萧何是一个人追的,我们是两个人追的。”
“我们比萧何厉害。”
前头的身影趔趄一下,片刻后……也没记起来要往前走。
尹问绮奇道:“静国公?”
贺不凌半句话不说,加快脚步,匆匆往前。
这回不是为了逃跑,是为了远离这对怪腻人的小夫妻。
果然是年轻夫妻,都不知道避避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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