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铮早就预料到,自己和岑天河摊牌那天,必是两败俱伤。
过往自己经历多少无法回顾的岁月迟铮都并不在乎,他也从不会顾影自怜,沉溺其中矫情什么。
只要能撑过来,就不算吃苦,迟铮也没什么复仇的心思,当年在小岛上让那些白灵折腾成那个样子,迟铮之后没有找过他们其中任一个人的麻烦。
迟铮其实没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斤斤计较。
但凡是有关夙辞的事儿,迟铮就是走不出来,就是想不通,就是无法原谅,就是每每想起来就想跟所有人要个说法。
凭什么?
有关上一世的所有,迟铮反复咀嚼,周折回忆,始终耿耿于怀,但求告无门。
就算自己全能忍,那能不能有人可以给夙辞一个公道?
没人能给他一个公道,唯一被卷进来的岑天河偏偏还握着自己的命门,为了找到夙辞很多时候迟铮还要出手去保护他。
迟铮恨所有人,但好像每个人又各有各的无辜,迟铮找不到一个能寻仇的人,胸腔中这口怨气这么多年堵在胸口,压的他性格偏激易怒,孤僻怪异。
他真的恨死了。
白灵在怨气过大时容易走邪路畸变成恶灵,这也是为何当日大乾元要频频刺激迟铮敏感的神经。为的就是他会堕落成恶灵,再试图将他处理掉。
故而这些年迟铮有意克制自己,正事为主,不要再去细究当日种种,免得自己一时想不开又成了恶灵。
该死的岑天河……
让他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迟铮头疼欲裂,他因为恨意太大胸口起伏不定,从肩膀都指尖都在发抖,别说人形,他现在能维持住灵体已不容易了。
不能畸变,不能堕落。
自己成了恶灵,千途谁来管。
刚刚找到了千途,现在畸变,真是什么都白费了。
迟铮在那片参天密林中自虐一般控制着自己,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都过去了,人都找到了,何必再自虐,岑天河就是全想起来了又如何,夙辞当年就算曾一度将岑天河误当成自己又如何?
这次是自己先遇到的,这次没人抢在自己前面了,只要自己对千途够好,自己一定能成为千途的系铃人,只要自己再装的正常点,再温柔点,再表现得好一点……
迟铮心中恨意实在太强,他心中恶念频生,蛊惑着他冲动之下再次犯下大错。
重生几世也没洗清的劣根在他心底不断叫嚣,别冒险了,别浪费时间门了,往死里折腾千途吧,白灵的系铃人也是系铃人,干脆利索的快点把千途这一世混过去,千途死后化为白灵,大家敞开天窗一起算总账,自己若真有错,就把命赔给他们所有人……
迟铮后背死死抵着参天古木,牙咬的死紧,浑身发抖,竭力压抑他一身暴}乱的灵力。
有什么可矫情的,以前没找到的时候都没发疯,现在摆出这幅做作样子给谁看。
没人能懂,没人在乎。
迟铮喉结动了下,咽下喉间门腥锈的血,努力的平复心情。
迟铮抬头看着遮天蔽日的树冠,回忆过往最痛苦的时刻,安慰自己,这算个屁。
迟铮熬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神智清晰了些,他手机响了下。
迟铮身体因为方才情绪剧烈震荡还有些僵硬,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为什么自己会有个手机,怔了片刻拿出手机来。
来电:千途。
迟铮白色的眸子让他的表情显得十分空洞,他漠然看着来电显示,眼睛不自然的动了下,眼泪甚至来不及划过他的脸,直接重重的砸在了手机屏幕上。
迟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眼泪,忍不住给自己气笑了。
迟铮知道很多人讨厌自己,他也是。
他也讨厌他自己。
讨厌自己的理由有很多,今天又多了一条,多愁善感。
毛病是越来越多了。
迟铮一边冷漠的骂着自己,一边几番忍耐后,纵容了他自己,将手机按向胸口。
迟铮低下头,听着千途手机来电的铃声,将他□□的情绪一点一点,藏回了体内。
他是疯了么。
方才一瞬间门居然想活活折腾死千途。
来电不多时就挂断了,迟铮好一会儿才重新站起身,这会儿他的眸子已经恢复黑色,也能顺利恢复人形了。
没什么熬不过去的。
迟铮拿起手机,给千途回拨了过去。
电话一秒钟就被接通了。
不知是因为感冒没好,还是长途电话影响了音质,千途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在哪里呢?”
迟铮很确定,肯定是因为最近见得赤灵太多了,自己被感染了。
不然怎么只是听到了千途的声音,这让人恶心的眼泪就又不受控的流了下来了呢。
迟铮表情如常,整张脸只有一双眼睛像是犯了什么毛病,不受控的眼泪蜿蜒。
“出门遇到个一日游的旅行团,临时起意跟着车走了。”迟铮用拇指抹了一下脸上的眼泪,“……还烧吗?”
千途显然没想到迟铮能想一出是一出,跑去一日游了,他无奈笑了下,“这么临时起意的吗?去的哪儿?”
迟铮抬眸看看,他也不确定这是什么野生景点还是护林场,不想乱说免得圆不上谎,“……问你呢。”
“不烧了吧。”千途语气里有一点点失望,“去的远吗?一日游是不是晚上就回来了?不会住下吧?”
迟铮后知后觉的听出千途的情绪来了。
同时堪堪压下去的灵力又要暴]乱了。
千途还病着,自己跑到这鬼地方来跟岑天河一日游。
真是太他|妈|的优秀了。
迟铮无声的深呼吸了下。
迟铮差点活活被自己气笑了。
怪自己恨岑天河吗?这个祸害就是专门克自己的。
迟铮没马上回答,千途好像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望有点没立场,尴尬的转移话题,“我应该没事了,你好好玩,对了你都没带学生证吧?景点需要买票吗?要不要我把自己学生证拍给你……”
“问你几次了都不说。”迟铮打断千途,“还发不发烧?”
迟铮知道千途心里已经不太痛快了,语气比往常放缓了许多,“测一下,拍给我看看。”
那边千途没说话。
这破地方八成是信号不好,迟铮看看左右凭着感觉往前走,“千途?测一□□温给我看看。”
那边又静了十几秒,传来千途自暴自弃的声音,“你……你做什么突然用这么好听的声音跟我说话?”
迟铮:“……”
迟铮活了几辈子也没觉得自己声音好听过。
声音还分好听不好听?
迟铮突然的小意温柔让千途胆子大了许多,他有点抱怨的轻声道,“不想测,怎么办?你玩吧。”
迟铮是真的很想宰了岑天河。
莫名其妙发瘟,让自己和千途之间门又多了一重误会。
那边儿病着没人管,自己跑出来游山玩水。
这人得多缺心少肺才能做出这种事儿?
迟铮滔天恨意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谬乌龙闹得散了个七七八八,迟铮吐了口气,“真的,测一测,行不行?”
千途显然很喜欢迟铮这么跟他说话,又静了一会儿,语气轻快了许多,“好了,不闹你了,真不烧了,不舒服我能感觉的到的,你玩吧……可以帮我拍一张风景照吗?我就满足了。”
让测个体温都不乐意。
“不乐意测算了。”迟铮不甚满意,也不想跟千途缠了,“我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半小时后到你家。”
“我自己测。”
那边半晌没动静,迟铮不放心,“不舒服还是怎么?其实也没半小时,你先给自己倒杯水,我……”
“不是。”千途声音又哑了些,片刻后道,“迟铮,我要被你折腾死了。”
迟铮这次是真没明白自己又怎么了,他皱了下眉,“你先……”
“我没事。”千途有点可怜的说,“你真的别说话了,我本来感冒心率就高,现在跳的太快,不知道为什么浑身都有点疼,我真的很喜欢你现在跟我说话的语气,但你先别说了……你让我缓一会儿行不行?”
像是在证明自己没说谎,千途静了片刻又有点难堪的很小声道,“我都想把你声音录下来了。”
迟铮沉默片刻,“……回家之前不挂电话了,行不行?”
电话那边又是好一会儿的安静,静到迟铮都有些不放心的时候,千途带着鼻音的声音传了过来。
“好。”
幸好有千途,迟铮用了两个小时就消化掉了同岑天河摊牌的事儿,岑天河那边就没这么幸运了。
一直以来,岑天河都很期盼可以找回自己那段同系铃人的记忆。
能让自己感激到死后愿意成为赤灵报恩,对方一定是为自己付出了许多,救自己于水火,对那段缺失的记忆,岑天河不可能不期待。
看着其他赤灵报恩,岑天河都很羡慕,他曾见过一个叫林絮的女赤灵,除了做任务,哪里也不去,终生陪伴在自己的系铃人不远处,时时刻刻感受着对方的心跳,以便随时能在意外到来准时出现,替自己的系铃人挡下一切灾难。
岑天河当日刚成为灵师不到半年,刚刚养好被迟铮隔断的喉咙,非常巧合的和林絮已经做过了几次任务,有点私交,曾经问过她,“你就不想有点自己的时间门吗?很多时候你的系铃人是不用你陪伴的,现在不是什么战乱年代,天灾人祸也少有,一般的赤灵一个月去见一次自己的系铃人看看情况,看看有什么能自己帮忙的,你天天守着,有点太辛苦了……”
“比起她曾经为我做的事情,只是在不远处守着她已经是我能做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林絮就是在同岑天河聊天的时候,注意力也一直在马路的另一边的一处小喷泉旁。
林絮看向岑天河,当时他脖子上的伤口还没好,女赤灵灵力比岑天河强许多,一眼看出来那是白灵做出来的伤口,淡淡道,“惹到白灵了?”
岑天河捂着脖子笑了下,“他不小心的。”
“不要惹白灵,绕着它们走,那都是些疯子。”林絮看出来岑天河成为灵师还不足一年,作为前辈好心提点了他两句,缓缓道,“他们身上都发生过你难以想象的事情,众生皆苦,但死后化成白灵的也没几个,你知道白灵和赤灵的比例是多少么?”
岑天河一脸懵懂,“多少?难道不是和咱们差不多吗?”
林絮摇摇头,“白灵和赤灵的比例,不足一比一万。”
岑天河吓了一跳。
“当然,也有白灵羽化快的缘故。”音乐喷泉开启了,林絮看向那边,仔细的留意着,漫不经心道,“白灵是一定会去报仇的,成功之后就彻底消散了,在我们那个年代叫羽化,现在不知道叫什么了,本来能成为白灵的也没几个,一个个做不了几年的灵师就又羽化了,自然比咱们要少许多了。”
“羽化是什么你应该能明白吧?就是彻底消失,我们哪天干够了还能去投胎重新做人,白灵不行,他们报仇后灵魂会彻底消散,从此不复存在,这也是一种保护机制……”林絮微微皱眉,“能化成白灵的人,多是灵力强执念重戾气也重的,这种性格……让它们翻来覆去的投胎也没什么好处。”
“知道……所以我一直在想劝他,不要报仇。”提起迟铮来岑天河就不安心,他欲言又止,“我不想让我……就是那个白灵消失,我们生前是亲属,只是不熟,我宁愿自己替他报仇,让我消失也不想让他出事,只是我太弱了,帮不了他。”
岑天河忍不住同前辈抱怨,“为什么我这么弱呢?都是灵师,我的灵力和他的比例大概也是一比一万。”
林絮笑了,“这有什么好比的。”
“我们和白灵相比,好似院子里的篱笆和屋子里墙上挂着的刀。”
“有强盗来临的时候,刀能砍死对方,保护主人,但是……”林絮看看岑天河,“长久的守护主人安全的,还是篱笆啊。”
岑天河笑笑,稍显释怀。
林絮半分钟就要往喷泉方向看一眼,岑天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无奈的笑笑,轻声宽慰道,“这里不会出什么事的。”
“按理说是不会有事的,但我是篱笆,就是应该时时刻刻的立在这里的。”林絮挽了一下头发,语气平静,“野狼吃羊的时候,是不会专门找篱笆修好的时候来的。”
“再说,还能守多久呢。”林絮看上去同岑天河差不多大,成为赤灵后,岁月无法再在灵师们的脸上刻下任何痕迹,但白驹过隙,荏苒的时光不会对还活着的人偏爱,林絮年轻澄澈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着喷泉旁身形已经佝偻的老夫人,“我守她的第一年的时候,她刚成年。”
岑天河哑然,“她,她看上去都……”
“八十八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是年轻一点点的。”林絮面容年轻,但说话始终语气平稳,似乎永远没什么情绪,“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年她马上也要过生日了,看着还很精神,其实一身的病,就是我时时刻刻的守着,大约也守不了太久了。”
岑天河胸口涌起难以言说的悲痛,“你已经守了系铃人七十年了?”
“是啊,过得真快。”林絮眼神放空,似乎是在回忆着过往,“原本觉得看她能找到喜欢的人就可以走了,原本觉得等到她结婚就可以走了,原本觉得等到她顺利生下孩子就可以走了,原本觉得等到她孩子都能养大成年就可以走了……”
“我本想在看她过上稳定人生以后就彻底离开,选择羽化或者是重新投胎,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做她的孩子呢。”林絮想象着那个画面,感叹,“那该多好……”
“但是这个人实在是太让人不放心了。”女赤灵嘴角微微动了下,想骂几句但早已认命,气都生不出来,“你能相信吗,一个人可以每次在做人生重大决定的时候都很准确的找到最差的那个选择,我的系铃人就是这样好运的人。”
岑天河忍不住想笑,死死憋着。
“笑吧,她上次犯蠢是去年几乎把所有财产都提前给了儿女的时候。”林絮轻轻吐了一口气,“所以儿女们都不再来看她了,不过这次也许没做错,她的孩子们一般找她也是跟她讨钱,提前把遗产分了,她自己这两年过得更好了些,没那么多鸡飞狗跳,我原先估计她是活不过八十六岁的,一直以为我终于要解脱了,现在看……再挺两年也不成问题。”
岑天河不知如何安慰,“我看着她很精神的,不那么容易……”
“不用劝我,我都守了六十年了,早就看开了,等她死后,我也就解脱了……到时候一起投胎。”林絮不抱希望的说,“凭着我们俩的坏运气,就算如此也必然会相隔万里,下一世也不会再相见了,到时候我就彻底解脱了。”
岑天河还要再安慰,喉咙像卡主了一般,他狼狈的抹了一下脸上的眼泪,“对不起。”
“你成为赤灵刚一年,控制不好情绪很正常。”林絮倒是很淡然,还不忘取笑岑天河,“但以后还是练一练吧,总是这么哭你能活活把自己哭死的。”
岑天河尴尬的点头,但他还是忍不住流泪,他干巴巴的安慰林絮,“你、你至少找到了自己的系铃人,我……我的系铃人抹去了我所有有关的记忆,我根本没法找到对方,也……谈不上报恩了。”
“不用难过。”林絮在岑天河肩膀拍了拍,又看向自己的系铃人,“她如果知道我像个稻草人一样守着她度过了一个甲子的时光,也会抹去我的记忆的,你的系铃人必然有自己的理由。”
岑天河想了下,也释怀了。
林絮前辈的话宽慰了岑天河许多,虽然他不敢觉得对方真的只是不想让自己也经历林絮的那份苦楚,但对方必然是不讨厌自己的。
真的讨厌自己,又怎么会救自己呢?
在看完夙辞的全部笔记后,岑天河才知道自己有多自作多情。
尘封的记忆跟着随之解封,岑天河全都想起来了。
为什么当年的夙辞会帮自己,为什么自己的记忆可以被清理的那么干净,为什么迟铮那么恨自己,为什么迟铮发狂后切掉了自己脖颈间门同他一模一样的那条胎记。
迟铮的那根本不是胎记,是夙辞在十五死之前给他刻下的印记,自己只是沾了血缘的便宜,同迟铮有了一模一样的胎记,也是因为血缘的原因,自己身上有和迟铮相似的灵力,故而才迷惑了当年失去了大半记忆的夙辞。
但这个误会……原本是可以解开的。
一切的源头是自己的谎言。
夙辞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有没有堂兄或是表兄,别的什么远亲也可以,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不止一次,自己没有。
但凡自己当时能有点脑子,但凡自己当时说了实话,夙辞必然能在死前见迟铮一面的。
全是因为自己。
再回想迟铮待自己的态度变化,岑天河这下彻底明白了。
为什么迟铮死后性情大变那么讨厌自己,为什么他明明那么讨厌自己还要让自己替他看管那个笔记本,为什么他那么担心自己和千途接触。
从始至终,自己把他们坑惨了。
岑天河崩溃之中忍不住想,自己不如死了吧。
自己还有什么脸活着?
有迟铮看顾,千途将来必然会成为灵师的,待他重新成为夙辞,自己怎么面对他?
这条命本来就是夙辞给的。
恍恍惚惚之间门,岑天河回到了千途的城市。
万灵岛上时间门是不流逝的,岑天河在岛上要死要活的时间门里,外面现世时光并未走过分毫。
岑天河想去找千途,见最后一面后将一身灵力都送给他。
欠的债早就还不清了,除了用命抵岑天河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办法了。
万幸岑天河还没完全失去理智,他突然想到迟铮对自己见千途有多敏感,想了下,笨拙的掏出手机来,想先给迟铮打个电话。
岑天河没脸独自去见千途。
岑天河播了好几个电话那边才接通,但接电话的并不是迟铮。
迟钝如岑天河,也听出来千途声音和往常有点不一样。
是非常不一样。
千途声音有点不自然,“迟铮在忙,您是……”
岑天河慌乱的挂断电话。
另一边小别墅中,迟铮默默地又给岑天河记了一笔。
迟铮修长的手指在千途睡衣领口的扣子上将碰未碰,他实在不忍心一天欺负千途两次,“不是不喜欢我给你刷牙么?测体温也要那么来?”
“你自己测,不折腾你。”
千途紧紧攥着迟铮的手机,垂着眼眸看着迟铮的手机,好一会儿才带着一点鼻音,声音很轻的答非所问,“早上……没有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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