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画中的女子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眉眼间尽是灵动之色。与她印象中的密友毫无二致,耳边似乎还能响起她爽朗的笑声。
距离逸哥儿生母去世已经有十几年,长公主印象中的那个阿棠好像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因为实在是太像了, 长公主不由有些恍惚,伸出手想要抚摸画上的人儿, 却被景元帝打断。
“端仪你果真认识。”这么多年没有找到的人突然有了消息, 景元帝心中思绪翻滚,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现在在哪?”景元帝走进长公主身前急切地问, 眼中有着担忧又有些情怯, 完全没有了刚刚质问时的疾言厉色。
“皇兄不知道吗?”长公主才发现景元帝还不知道谢棠已经去世的消息?
“知道什么?”
景元帝听了更加心急, 他只听派出的人查到当初的那名女子从瞿县离开后去了长公主的庄子上,就等不及让人继续调查, 而是急忙召见了长公主。
兄妹俩四目对视,长公主飞快地思索着。
她这个时候哪里还会不明白景元帝找她所为何事。
她想起好友的托付, 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告知逸哥儿的生父是谁, 并且一定要求自己给他找户普通人家寄养。
谢棠并不是没有见过后宅的那些事,定南王府尚且如此, 何况皇宫。如果逸哥儿真是皇兄的孩子,那阿棠当然不愿意让一个没有生母庇护的婴儿进宫。
长公主因此犹豫起来。
按照阿棠所说,她一发现有了身孕就马上离开了江南来京城投奔自己,她怀有身孕的事孩子生父并不知情。也就是说皇兄理应不知道逸哥儿的存在。
这么多年她一直把逸哥儿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对待,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任何人要把他带走她都难以接受。
皇兄有这么多孩子,不差逸哥儿一个。看以前他对逸哥儿的态度, 长公主很难相信逸哥儿在宫里会过得开心。
若真被认回宫, 逸哥儿又能接受这种身份的转变吗?她心里的天平开始侧向一方。
想到这,她开口说道:“皇兄, 画像中的女子名叫谢棠。并不是皇兄口中的唐言。而且她早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景元帝听到消息后愣住了。
他想过或许她已经嫁人了,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她是怎么…”景元帝难以接受,甚至问不出口那几个字。
刚刚才知道她连真实的姓名都没有告诉自己,可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到这么伤心的消息。
“就是太子遇刺的那一夜。”长公主回忆起当初那一晚同样感伤起来,她一边回想,一边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不过她还是存了私心,没有告诉景元帝谢棠来投奔她时已经怀有身孕,以及那一晚早产的事。
景元帝听完之后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响才喃喃道:“都怪朕,朕要是早一点找到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突然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朕与她的孩子呢?”
“孩子?”长公主被问得始料未及,她没想到,景元帝竟然知道这事。
“按理来说阿棠在投奔你的时候应该怀着身孕,孩子怎么样了?”
景元帝问出这话时,眼中带着几分期盼。
长公主陷入了两难。
皇兄既然已经知道那么这件事,只要再加调查就很难瞒过去,除非将逸哥儿和自己那个无福的孩子身份调换,告诉他阿棠的孩子也已经没了。长公主一边这么想,一边再次看向景元帝,观察他的反应。
然后就吃惊地发现景元帝的眼中似乎泛着水光。
“皇兄…”她没料到阿棠在皇兄心中竟有如此地位。
又想到这件事情太子也牵扯其中,思索再三后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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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逸哥儿就是朕与阿棠的孩子?!”景元帝语气震惊,他万万没想到江逸会是他的孩子。
长公主听他这么说很是生气,“皇兄这是何意?皇兄嫌弃,我却是求之不得。也对,皇兄一向看不惯逸哥儿,皇兄如果怀疑,不如自己去求证。还要问我做什么?”
景元帝被妹妹怼得一时语塞。
“朕并非此意。”他无奈地解释,“我只是没有想到我的孩子竟一直都在身边。”
长公主想到前几次江逸回家之后,一直抱怨皇帝舅舅对他不好,现在知道了真相,更加替儿子感到委屈。也不管皇帝的解释,只一心为儿子出头。
“皇兄的心思臣妹猜不到。臣妹只知道皇兄为了一个外人罚了逸哥儿。还有上回,要不是瑾和与太子劝说,皇兄还不知道要怎么罚他呢。”
不只最近的事,长公主越想越觉得皇兄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心中抱怨更甚。
景元帝尴尬地咳了一声,对于妹妹的话他没有任何立场去反驳,谁让他之前对逸哥儿做了那些事呢。
“这事是朕不对,待以后他回了宫朕一定好好待他。”
他之前还担心儿子在外面吃苦受累,现在想来,逸哥儿受的委屈全是他造成的,心中对儿子的内疚之情更深。
又想到他从没见过生母,还被生父三番五次斥责,那是既后悔又心疼。
听他提到回宫,长公主心急地阻止道:“皇兄,此事需得从长计议,逸哥儿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这个时候跟他说我担心他难以接受。”
景元帝皱着眉,不同意她的说法,“怎会不接受?只要逸哥儿回了宫,朕会立刻赐予封号,除了太子,这在所有皇子当中是独一份,难道这还不够尊贵?”
长公主连连摇头,“皇兄还是不了解逸哥儿的性子。”
她又细细说起江逸可能会因为当时被舅舅罚了而产生逆反心理,劝说景元帝这段时间暂时不提此事。
“皇兄您想想,被舅舅不喜和被父亲不喜哪一个更让逸哥儿伤心?臣妹就是怕逸哥儿因为此事对皇兄更加疏远,适得其反。”
长公主说完又瞧了一眼景元帝的表情,见他面上有几分松动,立刻趁热打铁继续道:“不如皇兄趁着这段时间与逸哥儿好好培养下感情,待逸哥儿对皇兄改观之后再与他说清楚也不迟。”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景元帝想了想,接受了妹妹的提议。谁叫他以前做得太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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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江慎还是景元帝,每个人都因为心疼江逸而想着补偿他。
所以江逸再次放学假回国公府时,发现大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对他那可谓是有求必应。
“黄柏,我刚刚没听错吧?”江逸不敢置信地看着大哥的背影,向身旁的贴身小厮问道。
黄柏与他一样,主仆两人睁大眼睛盯着飞鸿院的方向,“少爷,您没有听错,世子爷刚才是说您明日不用做功课,他带您去畅音阁听戏,然后再去醉仙楼用膳,晚上还可以去逛夜市。”
“完了,我哥这是中邪了!”江逸原本还怀疑自己听错了,经过黄柏的证明,现在他只怀疑他哥被人魂穿了。
“不行,我要去找我娘问问,看她认不认识靠谱的大师,最好能给我哥做场法事。”
江逸连更衣都顾不上,从回长乐院的路折回,改去了明心院。
他才刚到明心院,就看到院子里闹哄哄的,堆满了东西。
“这是怎么了?”江逸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什么东西都有,大到落地花瓶,小到书案摆件,还有什么绫罗绸缎,摆了一地。
正在廊下指挥丫鬟婆子们的翡翠见江逸来了,连忙行了礼,又朝着屋里回禀了一声。
还没等屋里的人说话,江逸已经走到门前,抬脚就跨了进去。
人没见到他就喊了起来:“娘,您知道大哥跟我说了什么吗?他…”
帘子掀开,江逸走进去见到屋里更多的东西之后,他后面的话停在了嘴边。
房间里凡是他看得到的台面上,全部摆满了锦盒,打开的盒子里面有些是小儿拳大的珍珠,有些放着一整套的各式玉佩,还有些平常用的小物件,虽是平常用的但无一不是做工精巧材质名贵。
“娘,这是在收拾库房吗?您这里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呀。”江逸走到长公主身边,指着那些锦盒说。
长公主心里一边怪景元帝不懂克制,一边又要想找个什么借口不让江逸怀疑。
“这些呀,都是你皇帝舅舅赏给你的。”长公主说这话时还带着一点气。
皇兄特地趁着逸哥儿散学这天赏赐,存着什么心思她还能不知道?一个是让逸哥儿亲眼所见他的恩宠,还有一个就是趁着明日学假可以让逸哥儿进宫谢赏。
当初嫌弃,现在知道想见儿子了。她对皇兄这种行为相当不屑。
“我?”江逸瞪大了眼睛,狐疑道“您确定这不是给大哥的?”
他除了开蒙前那几年,哪还享受过这待遇啊!
“为什么赏赐我呀?”江逸疑惑地问。
今天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个最严厉的大哥突然变得好说话了,一个最不待见他的舅舅突然给他赏了一堆东西。
长公主当然知道真正的原因,但必须要替皇兄找个借口:“皇兄听说了你这段时日在国子监用功了很多,认真完成功课,连祭酒和司业都对你大为改观。这才赏赐了这么些东西。”
有这么夸张吗?江逸想起院子外面和房间里这些东西,一脸黑线。到底是觉得他以前有多差,好了这么十天半个月的就给他这么多东西。这要是他再坚持久一点,还不得把内库搬空呀。
江逸并没有如景元帝的愿被他的赏赐感动,而是在心中默默给他贴了一个喜怒无常的标签。并且决定以后离这种情绪不稳定的帝王远一点,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是赏什么时候是罚。
第67章
长公主即便心中不情愿, 也知道若是此次不让江逸进宫,景元帝是肯定不会放弃的,下回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倒不如这回就让他如愿。
但她还存有怨气,不愿自己带江逸进宫, 于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长子。
次日一大早, 江逸在丫鬟们的催促声中不情不愿地起床, 又在她们的伺候下更衣洗漱, 简单用过早膳后就随着兄长坐上了马车前往皇宫。
到了车上, 江慎心疼弟弟, 哄着他又睡了一小会儿。
江逸睡着前还在嘟囔:“哪有让人这么早进宫谢赏的,现在天还这么冷, 这赏也不是我想得的。”
“好了,快睡吧, 等下没眯一会儿就要到了。还有啊, 你就知足吧,难道你是想进宫领罚吗?”江慎看他得了赏赐还嫌弃的样子, 哭笑不得。
按理说马车到了宫门前就该停下,但江慎和江逸分别得了皇帝和太后的恩准,许他们的车架进入宫门。
这回皇帝还在下车的地方派人候着。其他人他还不放心,指了贴身太监李兴亲自带着肩舆来接。
江逸以前在太后处也享受过这待遇,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是沾了哥哥的光。心里想着自己以后说不定就没有机会进宫,就算进宫也不可能有这待遇,现在就跟着哥哥享受一下吧。
他没察觉出什么异常不代表江慎没有。母亲找的那个理由也就能骗骗傻弟弟了, 他是完全不信的。
李兴的出现以及他对江逸的热情让他更加印证了昨日的判断。
不过江慎知道的信息不多, 心中只是猜测是不是因为他上回与太子说的那些话,让太子将被江逸生母所救之事告知了景元帝, 所以皇帝才会莫名其妙赏了那么多东西,又表现出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态度。
聪明人想得太多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江慎迅速将这两件事联想起来让他失去了一次探知事情真相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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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帝是在斗争中登上的皇位,他前半生的所有决定几乎都是以最终的利益为导向,是绝对的理智大于情感的现实主义者。
如果谢棠给他机会,或许他还有可能做个偶尔色令智昏的帝王,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表现都符合一个帝王的特征,雄图大略、野心勃勃,杀伐果断、不怒自威。
江逸以前本就躲着他走,如今身份自觉有变更加不敢随随便便了。
进了养心殿,他立刻变得乖巧,默默跟在哥哥身后,想要把他那已经不矮的身体藏起来。
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秘密,他最怕的就是被皇帝和皇子们算旧账,现在想起来他还真是胆大包天,当初怎么就有勇气逮着皇子打架呢?
直到景元帝和颜悦色地叫太监把行礼的他扶起来,还满脸笑容地看着他,江逸才想起来自己是来谢赏不是来领罚的。
“逸儿这些时日在国子监可还好?”
景元帝本意是问江逸有没有遇到什么事,过得舒不舒心。但在江逸两兄弟的耳朵里听起来,这话更像是在问江逸在国子监的学业。
江慎怕江逸说出什么不经大脑的话来,忙抢着替弟弟回答:“回皇上,逸哥儿近日十分用功,连…”
“瑾和,你让逸儿自己说。”景元帝不满地打断了江慎的答话。
他是想跟儿子多亲近亲近,外甥这个时候就要靠边站了,哪怕是江慎也不例外。
但是他没想到这话弄巧成拙。
江逸立刻在心中打起了鼓,该不会是又有人背地里告我的状,所以怀疑我在国子监的行为是作假,趁机叫我进宫来求证的吧。
哥哥帮着我说话还不许,就是想听我自己说,然后来挑我的刺吧!看来赏赐也不是真心。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他现在哪还有胆量不高兴。
再不高兴也要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皇上,我在国子监每日都有完成助教们布置的功课。”
这个称呼让景元帝又皱起了眉。明明是自己孩子却不能相认。听到江逸这样叫他,他再一次怀疑起了妹妹这个主意有没有用。
这表情又被江逸不小心瞄到,再一次误会了他。
“那食住可还习惯?”景元帝又接着问。
“呃,就都挺习惯的。”江逸要不是身在殿前,又因为他是皇帝,可能已经大翻白眼了。
这个皇帝舅舅是不是失了智?自己已经上了快半年学他才问起这个,仿佛还是第一天听说自己上国子监的事。
以前他还只是烦人,躲着就行。现在可好,直接变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哪知道景元帝以前可不关心外甥在学堂吃不吃得好住不住得惯,这种事自有端仪长公主和庆国公会去关心。
现在突然外甥变儿子,这才一下子上了心,恨不得连每天吃什么都去过问一下。再加上因为谢棠的原因对这个儿子既愧疚又心疼,景元帝再看他真是哪哪儿都好。
以前看江逸那是顽劣不堪,眼珠滴溜一转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现在看江逸,心里想的都是,这年少俊逸的容貌,透澈明亮的眼眸,怎么看怎么让人欢喜,尤其是那灵动活泼的眼神,活脱脱跟阿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景元帝带着滤镜看江逸,心中的喜爱自不必说。问话时露出慈爱的眼神,把江逸看得心里毛毛的,他曾几何时见过这么好脸色的皇帝。
完了,都说伴君如伴虎,不要轻易猜测帝王的心思,古人诚不欺我,皇帝一下皱眉一下笑,真的很难看出他对这个回答到底满不满意。
听他回答习惯国子监的生活,但景元帝还是不满意。
朕的儿子怎么能跟其他人一起上国子监呢?他就应该有专人指导!想到这景元帝又说话了。
“瑾和,你是拜在辛太傅门下吧,他现下可还有别的弟子?”
“回皇上,现下似乎没有,只有几个辛氏的小辈在太傅府求学。”
“既然如此,你传朕的旨意,让这些人进国子学读书,辛太傅就专教逸儿好了。”
这段对话把江逸听懵了。
他也顾不上什么小心谨慎,生怕说晚了一步已经有人去辛府传旨了,张口就道:“我在国子学好好的为什么要换老师?我看是不是没有这个必要?”
我刚刚不是回答在国子监读书生活都挺好的吗,怎么就突然要把我弄出去了?当初想方设法没成功,现在想留下来读书了反而被弄走,我说这皇帝是不是有病?江逸无语了。
还没等江慎开口答应,他一听江逸话里并不愿意,立刻改了口,“既然逸哥儿不愿意,那就罢了,若是以后想让谁教就跟朕说。”
听在江逸耳中更加有问题了,怎么一点都不坚定?想起一个是一个主意。这样让我着急好玩吗?!
反正最终景元帝这场处心积虑的见面毫无效果,一番对话下来,江逸恨不得赶紧回家。
临走出了宫门还问江慎:“大哥,今日咱们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江慎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那些赏赐,不由得也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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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皇帝还在想着怎么跟江逸培养感情。那边韩嘉言再次派去调查的人也有了回信。
韩嘉言坐在书案前,拿着属下传来的八百里加急信件,看着里面写的字,愣了一下。信里面说找到了一个在母亲离开前几日给他诊过脉的大夫,说是母亲那时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知父王。
想了半响,他还是站起身,把信叠好放在了书房书架上摆放的一个木盒中,那里面都是他从各处收到的有关母亲的消息。
“世子爷,这信里可有王妃的下落了?”一旁的孟泰看他眼神闪烁,又思索了那么久,虽然没看信的内容,但也能猜出应该是与王妃有关的消息。
韩嘉言摇了摇头,“并非母亲的下落,而是…一些别的消息。”
他现在收到谢棠离开时有了身孕的消息,心中越发认定母亲是与那名路过的商人一起走了。
但想到那日父亲绝不接受现实的样子,决定暂不告知他此事。
韩嘉言重新回到书案前,写了一封信给仍在江南打探的属下,让他们把重点放在了其他方向上,或许可以有更多的线索。
放下笔后,他将写完的信封好火漆印章交给了孟泰,让他传回去。孟泰见他不说也不再追问,世子爷自然有不说的道理,于是只接过他的信去交代人送去江南。
然后韩嘉言才又从书案上翻出了一封来自京城的信件。
看到信封画着的那个急得满头大汗的大头娃娃,韩嘉言低落的情绪一下子被驱散,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方才乍见信上的消息,想到母亲或许恨屋及乌早已不记得他,已经有了新的良人与爱子,心中不免有几分难过。
随后又想或许这样对母亲也好,自己宁愿她是因为想要彻底与过去断绝才音讯全无,而不是因为其他。
拆开江逸寄过来的信,他细细看来,才发现那个一向开朗爱笑,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担心考试结果不好被兄长训斥的孩子也有了新的烦恼。
不过这种假设是何意?如果与父母兄长没有了血缘的羁绊,他们可还会待我如从前一般?如果抛开国公府嫡子的身份我究竟还能是何人?
韩嘉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见他字里行间充斥着担忧,似乎对这种杞人忧天的假设问题的答案十分在意。
他看完后把信放下,又提起笔给江逸回信。
我只知道我认识的是逸哥儿,而不是什么国公府嫡子,没有了这个身份你仍然是你,这个身份在我眼中并没有你这个人重要。如若有一天你没有了这一切,我依然欢迎你来南地。逸哥儿,若是有任何困难你同我说,我会派人去京城接你。
两人相交不久,他却能理解一个孩子对身份寻求认同时的不安和惶恐,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是以自己的方式给了他安慰。
写好信后他本想如以往一样直接送往国公府,封好信封后突然想起了刚刚那封信中的那些内容,担心是国公府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又再写了一封信给京城定南王府别院的管家,然后才把两封信一起送往了京城,让别院的下人亲自给江逸送过去。
没想到因为他的这个举动,信没有如以往一样直接送去长乐院,而是被江慎拿到。
而他趁机教唆江逸去南地的言论也被江慎发现。
想到弟弟心里有事谁都不说却给远在南地的韩嘉言写信,江慎就心中酸涩。
第68章
江逸的身世, 除了皇帝,长公主也找机会告知了庆国公。
这个事情既然已经被皇兄知晓,观皇兄这段时间的动作, 想要阻止他认回逸哥儿恐怕是不可能的了,自己之前的提议也只能拖延一段时间。
等到了那个时候江靖自会知道, 与其到那一刻才来告知, 不如由她现下就说清楚。
长公主与庆国公两人在外人看来是和和美美相敬如宾的一对佳侣, 但因为早年间的事, 两人之间就像横着一座山, 无论如何都很难跨过去。
长公主心里想的是, 若是江靖对自己隐瞒的行径不满。便正好趁此机会了结两人之间这么多年没有解决的事。
江靖听完后不敢相信,沉默了片刻, 但更多的是对长公主的心疼。
一想到当年妻子独自面对丧子之痛,一个人经历那么多承受那么多, 他的心中只剩下悔恨和内疚。次子非自己亲生的这件事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即便如此, 妻子在皇帝和太后面前还是维护了自己。
“雅兰,是我对不起你。”江靖哽咽着说。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自己说想要与她相伴到老时, 她没有答应。
“是我没有资格再要求你的陪伴。无论你选择什么,你是不是还愿意做我的妻子,我都尊重你的决定。这些年我虽然一直想努力弥补,但这远远不及你当初痛苦的万分之一。”
江靖看向妻子,眼中闪烁着痛苦和愧疚。
长公主看着他的眼睛,硬起心肠转过脸去。她不打算改变现状,也并不打算原谅他。
江靖见她转过头去, 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便不再说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问道:“逸哥儿既是皇子,迟早有一天要认祖归宗。母亲那里可以等以后再说, 但是瑾和那边是不是要先告诉他一声?”
“暂且等等吧。”长公主担心两个孩子接受不了,想着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说。
殊不知两人不仅都已经知道,甚至长子江慎还因为此事处置了好些个下人。
一家人就这样各有心事却又相互隐瞒,表面看起来还是很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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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寒褪去,万物复苏,春光明媚,草长莺飞。
很快,国子学迎来了第一次户外实践课程。
听到王助教宣布广业崇志和正义三堂从今年起,开始增加这项所谓的实践课之后,三堂的学子们都热烈地讨论了起来,唯有江逸兴致缺缺的样子。
小伙伴们对他最近的异常都摸不着头脑,陈熙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推动者正是江逸的,对他的冷淡感到不解。
“逸哥儿不是年前还说什么要大展拳脚吗?听说纪司业为了促成这事,在祭酒大人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陈熙连博士厅的消息也能打听到,江逸觉得他更应该叫百晓生。
江逸把手里的书合上,想想也是,不能辜负了纪司业的一番好意。
他抬头扫了一圈四周,大家都对实践课充满好奇,好不容易有个除了骑射课以外的户外活动,几乎所有人都讨论得兴致勃勃。
虽然都听不太懂是什么要求,但大家在脑中全都自动翻译成了今日要去城外踏青,晚上住在农庄。
至于所谓的报告,并没有几个人认真在听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助教们自己也不清楚这东西该怎么写?好在事先得到了纪司业的指导,说是这次只要求记录各自的心得体会。
这些对江逸来说再简单不过。
但是临走前他就发现了不对,虽说助教要大家别乱走,也说了会有国子监的护卫们跟随,但当他看到这些护卫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并不是什么普通的护卫。
根据他在宫中进出的经验,这些护卫明显就是宫里出来的。
江逸并不知道,这些人大多数是皇帝派来保护他的。
明面上皇帝答应了妹妹端仪长公主,等逸哥儿不再躲着他的时候才跟他谈事情的真相。
但暗地里他哪能放心,不光在国子监安插了暗卫。这一次听说他们要去城外,更是派出专门的暗卫来保护逸哥儿。
只是景元帝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的认儿之路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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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逸等人随着国子监的安排,来到城外的农庄上。
所谓的实践活动,按照他最初的设计,就是让学生们帮助调查民间农户们的相关信息。这样的调查数据比起官府报上去的数据要真实很多,而且又不会因为吏员太少而查得不够详细。
在大家到达农庄之后,就可以自由活动,寻找自己的调查对象。
江逸也不例外,跟着大家一起跑去了田间。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官道上来了一行人,刚看到的时候江逸还没有放在心上,等他再仔细看清楚,才发现这些人竟然是回去没多久的韩嘉言一行人。
虽然看起来离得远,但马匹跑起来很快就到了眼前。
“子斐哥哥!”江逸惊讶的叫出声来。他的惊讶是因为韩嘉言才回去没多久,现在也就过了三四个月,这次又来京城,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韩嘉言听见江逸的叫声后来到他面前,下了马。
“逸哥儿!”
只是几个月没见,他此时的语气却似乎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他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
上次与父亲详谈过后,他没有放弃寻找母亲,还特地寻找了很多过往没有注意过的线索。
没想到还真的给他发现了。这样一路顺着线索查下去,最终查到了长公主的庄子上。
在赶来的路上,他就根据这些信息不停地在想,逸哥儿会不会就是他那个从未谋面的弟弟。
他原本不想告知父亲定南王,母亲怀有身孕离开的事情。
但没想到后面还是因为说漏嘴被知道了。
定南王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是亲自到京城来寻找谢棠母子。只可惜他的身份不允许,因为无召之下,他不得随意离开封地进京。
定南王一心认定谢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于是不停催促韩嘉言再去一趟京城寻找母子二人。
其实在韩嘉言眼中,孩子是谁的,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只要孩子是母亲的,那就是他同母的胞弟。最重要的是找到母亲。
但是父亲似乎还不能接受母亲已经不再爱他这个事实了,疯狂地想要抓住这唯一的线索,用这个孩子证明他们的感情尚在。
线索查到长公主,又知道了当初庄子上的那一夜,韩嘉言不由回想起在红螺寺那日第一次见到江逸的场景,当时连孟叔也觉得他有几分像母亲。
但这都只是他的猜测,最主要的依据只有上次逸哥儿寄来的那一封内容模棱两可的信,一切的结果还要等他见过长公主之后才能弄清。
与江逸简单说了几句之后,韩嘉言就借口还有要事在身离开了,他需要今晚去找长公主证实。
如果江逸真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带他回南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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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听到门房来报定南王世子求见的时候,还感到很诧异。任谁都没有想到过,定南王世子离开京城才短短几个月就又回来了。
上一次因为韩谟的原因迁怒,就没有见他。这一回,哪怕看在阿棠的份上,她也不好再拒绝,于是长公主便让人把韩嘉言带了进来。
她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与故人之子的见面。
却没料到韩嘉言见到她第一面就提到了当初谢棠离开金陵后,来到京城投奔她的事。
长公主思索片刻后,回答道:“如果是韩谟来问的话,我根本一个字都不会回答。但你是阿棠的儿子,我愿意解释给你听。你所说的确有其事。但后来阿棠如何了又去了哪里,这些我都不能告诉你,这是我答应她的。”
韩嘉言没有因为她这么说而放弃也没有露出受挫的表情,还耐心跟长公主解释了,“殿下,如果知道您与家母是旧识,早在上次来国公府的时候,晚辈就应该来拜见您了。还请您恕罪。”
上回明明是长公主不愿意见,却被他说成是自己的错。
“当年我跟着父皇下江南时,在金陵见到了你的母亲,后来我们就成为了好友。虽然见面不多,但我们一直都有书信来往,我听他说过,你是让她感到骄傲的孩子。”
长公主听他说话后对他的印象有所观,但是她还是没有打算告知。
“殿下,不瞒您说,这些年来晚辈寻找母亲已经很久了,有时候我甚至害怕找到。因为一旦有了坏消息就没有任何机会了。“韩嘉言说得很真诚,又语气坚定,让人动容。
他这样打感情牌,让长公主似乎有点招架不住。
韩嘉言又说:“母亲当初是怀着身孕来投奔您的吧?”
他这话让长公主大吃一惊,“那个时候你母亲已经与你父亲和离了。”言外之意是这些与定南王没有任何关系。
“其实父亲在我来京城之前交给过我一封信,让我务必带给您。”韩嘉言说完从身上掏出了一封令定南王的亲笔信递了过去。
长公主半信半疑的接过信,拆开看了起来。
越看她的表情就越严肃。
长公主万万没想到江逸的生父竟然还会有变?
韩嘉言带给他的除了一封由定南王写的亲笔信以外,还有一封是阿棠在离开金陵时留给定南王的信。
从信中的内容可以知道。当时这两个男人确实都曾一前一后地出现在她身边。
那现在到底谁才是逸哥儿的亲生父亲呢?光从景元帝和定南王的话或是信是判断不出来的。
而且这两个找来的人都是同样的信誓旦旦,这让长公主为难起来。
第69章
"你的母亲……”长公主看着好友之子, 虽不忍心,但还是不得不说出这个消息,“在十三年前就已离世, 按照她的遗愿,我将她葬在了西山。”
随后便将谢棠从江南过来找她一直到她去世当晚的情形一一告知。
韩嘉言听完后低垂着眼眸, 一言不发。这个结果他早有准备, 甚至在当年外祖家从江南传来母亲发丧的消息时他就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但那时他知道, 外祖父只是为了谢家的名声才故意称女儿病逝。在他心中, 只要没有真正听到母亲的死讯, 他总还抱有一丝幻想,直到此刻, 却再也没了任何借口。
他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但因为是在国公府, 韩嘉言忍着伤心站起身郑重地向长公主行了一个礼。
“多谢殿下告知, 也谢谢您收留母亲这么久。”
“上一次并非我有意隐瞒,阿棠临死前交代过, 让我不要主动告知,她其实是希望你就当她在别处好好地活着。”长公主回忆当日好友的嘱托,面上也露出了难过的神色。
谢棠没有想到过会有此意外,她一直以为虽然她与韩谟和离了,但那只是不再与儿子生活在一起,儿子长大之后,他们肯定还能有机会再见, 却没料到, 那一次的分别就这样成了最后一面。
长公主又看了一眼定南王给她的那封信,带着为难说道:“你父亲信中所问之事, 我并不能现在给你答复。”
韩嘉言也不是蠢笨之人,长公主一说不能答复母亲当年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他就已经猜到这个孩子现在肯定存活于世。
他立刻问道:“逸哥儿可是那个孩子?”
见长公主沉默不语,他又说道:“我与父亲不一样,无论他的父亲是谁,我都是他的亲哥哥。这世上有一个人与我一样,与母亲有着共同的血脉,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韩嘉言言语哀怯,眼神期盼,他的话也让长公主的心有几分松动。
的确如他所说,无论孩子的父亲是谁,他与逸哥儿的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
长公主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的不错,看在阿棠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殿下尽管开口。”韩嘉言眼神一亮,急忙承诺。
“你猜的不错,逸哥儿就是阿棠那个孩子,但是这件事情逸哥儿自己还不知道。我是逸哥儿的母亲,虽然不是生母,但是这么多年来,我自认对他的心绝不比阿棠少半分。”长公主说到此处面上也显露出浓浓的不舍。
“如果有一天逸哥儿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希望是由我亲口告诉他。所以你们要答应我,无论是谁都不允许在逸哥儿面前提起这件事。”
她盯着韩嘉言,眼神中透露的坚决不容置疑。
听长公主这么说,韩嘉言的面上一丝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在收到江逸那封信以后,就怀疑他是知道了什么。但现在听长公主这么说,仿佛江逸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心里虽有一丝疑问,但韩嘉言没有说出来,而是点头答应了长公主的要求。
韩嘉言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很快离开了国公府。
在他离开之后,长公主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上书一封给景元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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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言到访国公府的消息江慎回府后便知道了。
他与太子上回在东宫见面后虽知晓了江逸的身世,但对太子口中的那位谢小姐并没有再查下去,一方面是不想惹母亲伤心,另一方面是他并不在意江逸的生母究竟是谁。
在知道江逸因为得知自己身世的原因变得小心翼翼之后,他便只一心想着安抚弟弟。哪怕是在国子监期间,他也通过纪连云的关系时刻关注着江逸。
就因为他没有继续查下去,所以对韩嘉言的造访只是有些惊讶但并未深究。
江慎下值后来明心院请安时被长公主留下来陪她用膳。
眼见下人已经提了食盒过来,却还没有见到父亲江靖的身影,江慎看向门外问道:“父亲还没有回府吗?”
“老夫人院子里的人来报,说老夫人今日身体不适,你父亲去清辉堂陪你祖母了。”长公主轻描淡写地回答,仿佛不知道两个姨娘有可能借此机会与江靖见面。
江慎笑着指向桌上摆好的两道没见过的菜说:“那是父亲没有口福了,这又是琥珀想了什么新菜式?”
长公主身边的大丫鬟琥珀不仅做得一手好菜,还时常大胆创新,所以他们常能在长公主院里吃到一些新奇的菜式。
“那丫头在这上面颇有天赋,让我都有点舍不得把她嫁出去了。”
“那就让她多留些日子,替母亲调教个好的厨娘。”
母子二人默契地转移了话题,不再提庆国公。
自从上回方姨娘身边的杨嬷嬷说出了对江逸身世的怀疑后,江慎就对父亲有了怨言。
要不是他用两个姨娘子女的前程封了她们的口,恐怕这次刚好让他们找到机会在祖母和父亲面前把这件事捅出来。
江慎不知道父亲已经知道了此事,还在庆幸是他早一步发现此事。
他一边让丫鬟替母亲布菜,一边问起韩嘉言之事,“母亲,听闻今日定南王世子来访,所为何事?”
长公主征了征,抬眼看了下江慎的脸,发现他只是随口一问,便笑着说:“他替他父亲定南王带了一封信给我。”
江慎说话时的表情看不出一点波动,反倒是长公主的反应让他生出了几分怀疑。
“母亲竟与定南王是旧识?这事我怎么没听母亲提起过。”江慎诧异地说。
“定南王当年还是世子时曾入京求学,说起来他与皇兄才是旧识,我与他不过是有过几面之缘罢了。
这话说起来有些奇怪,既然只是几面之缘又为何特地拜访还带了信件来。
江慎正想再发问,被长公主提起江逸转移了注意力。
“近日逸哥儿在国子监可还好?我听定南王世子说起好像在城郊遇到了他?”
“这是逸哥儿建议国子监增加的实践课,说是让国子监学子们了解民生民情。他自从进了国子监就没消停过,这次更大胆,还上书祭酒对国子监的课业安排指手画脚。这要是被舅舅误会他是想逃避学业,又该挨罚了。”
江慎是真怕江逸又被罚,打个板子罚些抄写还不算什么,就怕弟弟因为身份变化而心中害怕。
“这你不必担心,皇兄不会因为此事罚逸哥儿的。”长公主不以为然地说。
皇兄现在正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讨好逸哥儿,哪里舍得罚他。
长公主笃定的语气让江慎心中再次闪过一起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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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
景元帝看完妹妹的信后不屑一顾,随手把信扔到案桌上,冷哼一声:“一派胡言!”
在与妹妹对质过以后,他就已经把谢棠的一切调查得一清二楚,当然也知道她曾经是定南王妃的事实。
不过,连阿棠自己都说她是寡居,也就是说在阿棠的心中她的前夫已经死了。
这个时候韩谟跳出来说这个孩子是他的,不过是因为他对阿棠还不死心罢了。
阿棠去世这么多年,定南王到现在还未再娶正妃或是扶正侧妃,恐怕就是因为对阿棠还抱有什么心思。
现在出来说这种话,指不定就是想离间自己和逸儿的关系,自己是绝对不会相信他的。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景元帝还是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在大殿前不停踱步。
不行,原本他在儿子心中就没有什么好印象,现在突然多了一个竞争者,以后要真是被人把儿子拐跑了可如何得了。
景元帝想起上一回自己赏赐了那么多东西,但是逸儿进宫谢恩的时候好像并不开心。
难道是自己送的东西他不喜欢?
一下子很有危机感的景元帝叫来了大太监李兴:“把上回海外十国送来的贡单拿上来,朕要好好挑挑。”
逸儿不高兴,那肯定是因为送的东西不够好,只要自己送的够多他总有喜欢的。
景元帝在贡单上勾勾画画,又挑选了不少好东西出来。
随后把贡单递给李信,吩咐道:“这些去内库找出来,过两日给庆国公府送过去。”
李兴看着单子暗暗咋舌,皇上这是恨不得把别国进贡的奇珍异宝都给送过去。
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景元帝能够对一个人有多好,就是当年的太子,也没有受到过这种优待。
“皇上,这…赏赐的名义以什么为好?”李兴小心翼翼地问。
景元帝想了想,“前日国子监祭酒上折子说为了让国子学的学子们了解百姓生活,提议增加一门功课,听说是逸儿提出的建议,朕瞧这个提议就不错。就说朕觉得此策甚好,特赏赐这些。”
李兴作为贴身太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全程都见证了,知道江逸对于皇帝的那些赏赐并不是很热衷。
于是给景元帝出了一个主意:“皇上,过几日就是上巳节,小少爷正是年少爱玩的时候,奴才斗胆猜测,比起这些赏赐,小少爷或许更想一个能与同窗好友游玩的机会。”
听他这么说,景元帝也回想起了江逸以往的那些行为,从偷懒不做功课,到不愿意去国子监上学,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对读书有多么不喜。
这么一说,李兴的提议确实可能比那些赏赐更得他的欢心。
“既然如此,传朕的旨意,上巳节这日国子监放学假一日。”
在大盛朝,朝臣们的休沐日是比较多的,不过国子监以及各地府学和书院为了学子们能够静心读书,除了特别重要的节日,每月学假只有两日,这个规矩是从太、祖皇帝时就定下的。
但是景元帝作为一国之君,自然有这种随时给学校放假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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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本就不想过早让江逸知道他的身世,所以劝住了景元帝又叮嘱韩嘉言,还瞒着不让长子知道。
现在又出现了定南王和景元帝两人都觉得江逸是自己儿子这事,她干脆把这事甩给了景元帝,让他自己和定南王掰扯去。
但她没想到景元帝根本没理会定南王的主张,只打发人来告诉她一句“绝无可能”,让她无需理会定南王。
定南王她可以不理会,但韩嘉言是逸哥儿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件事不容置疑。
长公主只好先安抚韩嘉言,允许他与逸哥儿在不说破身份的情况下往来。
另一边,景元帝既不想控制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爱子心切,一天天地净想着把好东西给儿子,找各种明目赏赐东西,找各种借口让他进宫。
他对江逸态度的突然转变除了江逸自己,其他亲近的人都能感受到,而这其中又以太子和江慎为最甚。
这个只有长公主想隐瞒的秘密似乎就要变得人尽皆知。
第70章
以往到了上巳节, 国子监也会有相应的活动,但是这次由皇帝亲自下旨放假还是头一遭。
尤其是这一天跟定期的学假凑了一块儿,景元帝特地恩准连休三日, 这可把国子学众人高兴坏了。
只可惜江逸没有领会到景元帝的良苦用心,并未感激皇帝的大发慈悲, 而是再次印证了心中所想, 帝王的心思凡人搞不懂。
“这可是天上下红雨, 我那皇帝舅舅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江逸听到王助教宣布这个消息时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身旁的陈熙提醒他:“虽说是你的亲舅舅, 但这要是被人听到了, 你这有大不敬之嫌。”
江逸立刻回过神来, “也对,我以后可不能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如今还是皇权至上, 私底下提起皇帝那都是要特别恭敬,哪有人敢像这样抱怨的。
现在很多人因为知道他的身份, 对他那些犯上的话不会说什么, 这要是有朝一日被他们知道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平民百姓,要落井下石的人一定不少。
他以前那些小习惯一时之间难以改变, 看来还是要少说话多读书,争取早日考上进士当上官,至少在他的身世爆出来之前有个自保的身份。
不过这些都需要从长计议,江逸现在还在为韩嘉言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他庆幸地说:“刚好有三日学假,子斐哥哥来了,我正愁没时间陪他呢。”
“子斐哥哥?那又是谁?”问这话的是顾子穆,他回忆了一遍, 似乎没听说过这么个人。
他去了白马书院的这些日子, 京城里发生了不少事,他被拘在书院一概不知, 自然没听说过韩嘉言与江逸相交之事。
江逸便将他与韩嘉言相识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正好,我给你介绍认识一下,让你知道,这世上可不只你瑾和哥哥年少有为,而且子斐哥哥还武艺高强。”
江逸一脸推崇的样子并没有打动顾子穆,他撇撇嘴,并不相信,“这么听起来不过一介武夫。”
江逸瞪了他一眼,合着我刚刚说了这么多你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回去多吃点鱼眼睛补补吧!”他生气地给了顾子穆一个白眼。
直到助教开始布置功课,两人才停止此事的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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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假前一日。
散学后,江逸照例在集贤门前等国公府的马车来接。
他一出集贤门就见到了等候的马车,与几个好友挥手做别后,江逸把书袋扔给一旁的黄柏,跳上了马车。
车帘掀起的那一刻,见到大哥江慎端坐在马车内,江逸吓了一跳。
他哥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竹青色水纹云锦交领长袍,其颜值让昏暗的车里都好像亮了不少。
虽说他对顾子穆吹捧江慎贬低韩嘉言不满,但一见到大哥,江逸还是亲亲热热地凑了上去。
他坐到江慎的旁边,挽着他哥的手问道:“大哥今日怎么有空来接我?”
江慎没有回答,而是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心疼地说:“国子监膳堂不是才换了厨子没多久?怎么又瘦了,这春节好不容易才养回来一些。”
一边说一边从车厢内的暗格中拿出了一盒糕点,“这是刚从杏花记买的八宝糕,你先垫垫肚子。”
所谓八宝糕其实是八种糕点,都是应季的食材做的,颜色多样,每一个都小巧玲珑、精致可爱,看起来就让人食欲大开。
江逸拿起一个粉色桃花样式的糕点塞进嘴里,这个糕点粉粉糯糯,还带着一点清新的桃花香,既好吃又好看。
他一口一个吃个不停,的确是饿了。
这些日子他心里挂着事,偷偷跑出国子监觅食的次数少了很多,陈熙等人也因为他的原因吃起了食堂。
虽说膳堂换了新厨子,刚开始那段时间还行,可再好吃的食堂吃久了总觉得少了点新鲜感。
所以他哥说他瘦了也有点道理,装着心事的人胃口总不会太好。
江慎看他这样眼中满是心疼,提起茶壶替他斟了一杯温茶递给他说:“慢点吃,别待会儿又吃不下饭了。”
江逸刚好口渴,双手接过茶水一口喝掉,又看了一眼剩下的几个糕点,并没有再拿,而是盖上了食盒。
“今日怎么这般听话了。”江慎打趣道。
“每次学假回去母亲定会准备一桌子好吃的,我现下吃饱了就没有肚子享受美食了。”江逸笑嘻嘻地回答。
江慎看他提到美食一脸的期待,又想起他刚进国子监第一天就翻墙出去酒楼吃饭,再联想到从纪连云那听说的弟弟最近安分守己了很多,再次确定江逸是因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自己的身世,所以才这么克制。
他摸了摸江逸的头,温柔地说:“以后想吃什么了就去膳堂点,别委屈自己,我给你找个厨子进去伺候。”
“还可以这样?”江逸还是第一次听说往国子监安插人手的,这找个人的意思像是专门给他做吃的,会不会有点太高调了?
国子监可是不管哪家王公侯爵的公子,全都老老实实没有一个人能带下人伺候的。
“会不会被御史弹劾?”感觉祭酒大人自上次的事情后就对他“特别关心”,此事应该没有这么容易。
“哥哥自有办法,你就别操心这些了。”江慎见弟弟如此懂事只一心担心自己,感动不已,看向江逸的眼神越发柔和。
对他来说这并不难,当初只是因为想要让江逸好好读书,才没对他三番五次抱怨国子监膳堂有任何动作,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
江慎才因为得知弟弟的身世而后悔以前对他太过严格,就听到江逸又想找新哥哥了。
“对了,大哥,我上回在城外碰上了子斐哥哥,他这回来京城,不知是何事,我想明日学假去找他玩。”
说完又怕江慎不高兴,找了个借口,“过年的时候子斐哥哥在赶路途中还不忘给我送了礼物,这回也该当面谢谢他。”
江慎听后立刻不好了,忍着不悦道:“不过是送了些礼物,你记得倒是清楚。大哥送你礼物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说什么。”
“大哥与我的关系岂是其他人可比的,你要是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大哥你在我心中才是第一等重要。”江逸想到以后说不定就没有机会再与大哥像现在这样亲密,也不再像以往一样故意处处与他作对,还说了些好听的话。
这种话他以前都是随口说来,好似只为了少做点功课。现在心境不同,回想起以前大哥对他的种种好,现在说这话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江慎被他的花言巧语哄得眉眼间的笑意掩盖不住,但还是故意绷着脸说:“难怪母亲说你滑头,你可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会同意你去定南王府玩。”
江逸对此不以为意,假期还有好几天呢,到了上巳节那天,很多人府中都会宴请宾客,他哥那天必定忙得很,哪还有时间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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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在每年的三月初三,到了这日,人们常在水边举行洗濯除垢、消除不祥的祭礼,谓之祓禊,后来又渐渐增加临水宴饮、曲水流觞、春游踏青等习俗活动。
韩嘉言作为定南王世子,再次来京本就惹人关注,加上他尚未婚配,上巳节前就接到了不少的请帖。但他并不打算参加京城这些世家的社交聚会,只一心等着国子监的学假与弟弟见面。
只是还不等他登门拜访,江逸就让人送了信来,告知他这几日都没空,上巳节那日也要跟着大哥江慎去顾家参加聚会。
韩嘉言收到信后对江慎的不满达到了顶峰,要不是答应过长公主,他恨不得现在就告诉江逸自己才是他的亲哥哥。
不过理智阻止了他这么做,而是让侍从帮他从一大堆世家请帖中找到了顾家的帖子。
随后吩咐管家:“替我备礼,我也去拜访一下未来的国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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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的宴请设在水榭旁,水榭架空与湖面之上,临水而立湖光景色尽收眼底。
水榭被透影的屏风分隔成两半,年轻的男女各坐一边,既能避嫌又不失热闹。
天气渐暖,大家脱下了厚厚的冬衣,穿上了适合春日景色的绚丽多彩的春装。
江逸从亭子中远远望去,只看到一片桃红柳绿的景色。
“你这是在看哪家姑娘,莫不是思春了?”就在他四处张望的时候,取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一个主人家跟我一样躲到这里来做什么?”江逸回头看了一眼顾子穆,又重新转过头去。
顾子穆走到他身边坐下,与他一样倚在美人靠上问道:“你也知道你是一个人躲在这里?既然想看热闹怎么不出去玩?”
“得了吧,曲水流觞这种吃法我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他们那种行酒令我也玩不来。”江逸也知道自己的表现有点异常,随便找了个借口。
文化人吃个饭还有很多名堂,也不好好吃饭,总要想些雅趣的玩法,吟诗作画行酒令之类的是基本操作。
以往这种场合,他虽不怎么参与,但还是会在一旁凑个热闹,不说作为全场的焦点,但也不可能像这样低调。
这次信义伯府办的宴会很盛大,明眼人也知道这是因为伯府那几个适龄待嫁的姑娘,跟太子结成连襟的机会,谁家不想抓住呢,所以几乎全京城的世家公子都来了顾府。
这也意味着那些与江逸有过过节的人也都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虽然这次有哥哥在,但他现在力求低调度过这段国子监的时光,不想再生事端,所以故意一个人找了个远离宴请地点的地方,倒也清静。
方才之所以张望也不是因为对热闹有所向往,而是想找找看子斐哥哥有没有来。
他那天以为大哥要忙着应酬,应该没时间管他,谁知这几天大哥去哪都带着他。他话已经说出去了,也不好反悔,只能趁机让人给子斐哥哥送了信,希望子斐哥哥能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想想,他们怎么搞得跟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样,见一面跟地下约会一样这么不容易。
顾子穆对他的话一点怀疑也没有,提议道:“又不是都在玩行酒令,你若不想去,我们去泛舟好了。方才我还见到陈熙,不如我们去找他一起泛舟?”
江逸想了想,觉得只要能避开这这人,去船上玩也不错,便答应了他的建议。
可他没料到,他故意想避开的人偏偏正巧撞上了,而他一心想找的韩嘉言却因为见不到他直接找上了江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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