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结局(一)
“这是你阿玛给你起的名字?”
挽月摇摇头,“不,是我娘。她到去世都没有再见过我阿玛。臣女今年春天才被寻到下落,接到京城来。”
玄烨听着她的诉说,若有所思,“那……你去你京城家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啊!为何对他们如此……”想说的话,他并未接着说出口,觉得这话他来说并不合适。毕竟孝大于天,即使自小没有生活在一起,换做其他人也一样,会为自己的父亲做这些事。
挽月却从他的停顿中,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笑笑,“你是疑惑,我并未和阿玛他们相认多久,为何如此替他们操心、盘算是吗?”
玄烨不语,算是默认。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哪怕我只刚刚被接来、认了父亲一天,前十几年的荣华富贵都与我无关,但后半生的囹圄之灾或凄苦之难,我都难以撇开牵连。我想的远没有哥哥他们多,只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能体面不狼狈地过完下半生罢了。”
说罢,她依旧望着那轮满月,“可让我出卖家人,投靠你,以此来换自己保命和荣华,我也做不到。那不是我的为人。”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玄烨轻叹口气,大家族荣辱与共,的确是亘古不变的理,历朝历代后宫很多女人都会这么做。
“那……”他却仍有不解,“如今你父兄对我再无威胁,按理说我也对你放下戒备,你当初为何不选择跟我在一起,去通过荣宠让你家起复?”
“因为从那时起,我便决意不再利用你,欺骗你。”
玄烨微微转过一点脸,与她相视一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吗?”
挽月从他的肩上挪开,眨了眨眼睛,“还早呢!”
“有多早?”
“但比你要晚一些!”她想了想,坚定道:“一定要比你晚一些,晚一个时辰!”
月儿圆圆,向西沉下,天也一点点亮了起来。
皇宫里,已经有人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太皇太后,您不能再这样撑下去,您若是身子累垮了,这天可就塌了。”苏麻喇姑劝道。
太皇太后歪靠在椅子上,倦怠地揉了揉眉心,“哀家一把老骨头了,撑住撑不住的也没多大分别。可是哀家的孙儿不能有任何差池。”
苏麻喇姑还想再劝诫两句,忽然间有宫人匆匆来报,“指挥使大人进宫了!”
“太皇太后!”
“如何了?”太皇太后翘首以盼,只这两日,她便苍老了几分。
叶克苏忙道:“有皇上下落了!”说着,他给递上了两件东西,“这是昨儿有人在香河镇上的一家当铺里,发现的物件。上面有内务府制造的印记,奴才已经去跟内务府库房登记核对过,是瓜尔佳氏所用之物。当铺掌柜回忆,来当东西的是三人,其中两个凶神恶煞,像是匪徒,中间被看管的一个人,描述的身量长相都与皇上很像。他还说……”
他偷偷打量了一下太皇太后。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何不可说的?”
“说那人受了伤,后来当东西的人喊另一个,带他去医馆,不要耽搁时辰。”
太皇太后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定了定神,继续示意叶克苏说下去。
“那掌柜察觉不妥,便叫了衙役过来,还是让那伙人逃了。奴才派去的人很快追查到了香河镇,问及县衙,方听说此异常事,于是叫人沿着逃的印记一路寻访,在城外一处寺庙中追到匪徒躲避的踪迹。銮仪使和官兵到时,寺庙却莫名起火,似乎是有人故意纵火。匪首已经被擒,正是先前在河道起义、被擒获过一次的血月教郑魁。”
太皇太后听到这个名字,也大为惊讶,“这个人不是和上回吴良辅的事情有关?”
叶克苏想起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敢去看太皇太后的眼睛,“上回为了追查先帝下落,皇上吩咐奴才放了郑魁作为交换,此人狡猾,銮仪卫内部也有伥鬼,被此人逃脱。在香河镇外的寺庙,有不少匪徒在藏经阁葬身火海,但并未发现皇上和瓜尔佳氏身影,其中还有一名僧侣。”
太皇太后听出了弦外之音,她缓缓站起来,“你说僧侣?”
似乎是从叶克苏的欲言又止中有了预感,拄着手杖的手格外颤抖,像长青的松柏也终于经受不住霜雪的摧残。
叶克苏垂下首,“寺庙的沙弥说,那人说过自己的法号,叫行痴,是个三十来岁的人。奴才在他所住的厢房,带回了他平日所抄的佛经。”
佛经摊开的那一瞬,太皇太后踉跄了一下,苏麻喇姑赶忙紧紧扶住,她跌跌撞撞坐了下去,却只看见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白日里没了太阳,暗下了整片天。
长生天,你为何要这么对我布木布泰?
先是夺去了我的丈夫,又让我的孙子下落不明,现在呢,却真真切切地让我失去了儿子。
叶克苏生怕太皇太后承受不住此打击,赶忙又道:“奴才听沙弥说,匪徒来的时候,是有两女一男和他们都不一样的,长得年轻又貌美,而抓住的人中却并无这三人。据被抓的活口供述,他们之后也未见到皇上和瓜尔佳氏,所以皇上一定是平安逃脱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苏麻喇姑的手,沉痛道:“哀家知道,哀家知道!福临,福临啊!一定是你护住了玄烨对不对?你护住了玄烨!哀家的玄烨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
苏麻喇姑:“他是天子,天子自有苍天降下的福气,定能逢凶化吉!”
她直立起身子,如同屹立不倒的青山,“图海说吴三桂要进京朝见亲政的皇帝,若叫他们发现了端倪,必然天下大乱。这个时候,哀家怎么可能先倒下?去宣索额图、明珠、米思翰、图海、陈廷敬进宫!”
“是。”
慈宁宫外,纳兰容若和曹寅都心急如焚,一见到他,便围上来一边同他走着一边问道:“有皇上下落了吗?”
“有眉目了!被血月教所劫持,发现下落的地方是香河镇。”
“香河镇?”容若喃喃道,“是往河北还是出关的方向?”
“分不清,向往京城东北方去。”
“难道是往奉天府?”容若想着。
曹寅:“奉天府?不就是盛京?鳌拜好像回的老家就是盛京。”
三人同时驻足,叶克苏按着腰间的刀,一如既往冷着脸。曹寅旋即怔住,忙解释道:“我不是怀疑鳌拜一行劫持皇上,你不是说了,是血月教中人?”
“那会不会是互相勾结?”
曹寅“啧”了一声,“你就是对挽月总有偏见!”
叶克苏沉下脸,继续大步流星往出宫方向走,“我只认皇上一个人,只心系皇上一人安危。”
曹寅赶忙跟上,“我们也一样啊!但你不能瞎想!”
容若却道:“我倒认为方向没错。”
曹寅瞪了他一眼,刚想骂他。却听容若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劫持定然不会是挽月和他们一家人所为,否则就像之前所说,既然已经出城,当时劫持最厚爱,何必要等进城后?但倘若是血月教中人,而且为首的是郑魁,就不难想到了。
那郑魁是血月教叛徒,供出了那么多秘密,定然为教中所不容。他若想起复,必然会想找个靠山能助力他。鳌拜的儿子刚造反过,鳌拜失势退往盛京。某种意义上说,和郑魁境遇一样。所以他们一定是挟持挽月和皇上,往盛京路上去了。”
一番话说下来,叶克苏思忖一番,也深以为意,“可那也许是他们原本的计划。如今一场火,皇上和挽月都没了踪迹,也没了郑魁等人挟持,他们就不会往盛京去了。”
“那倒未必。你想,皇上想自证身份,很难。又没有信物,找县官也无用。除非去盛京,找到鳌拜,亦或奉天府尹。”
“往京城也不远啊!”曹寅道。
“总之一路查过去吧!”容若坚定道,“我们也带一路人马过去。不宜大张旗鼓,就说是追查血月教余孽。”
东方渐渐亮了起来,将沉入西方的圆月照成了白玉的颜色几乎透明。红日升起,将万道霞光四下散开,一吹昨日的阴霾。
旭日平等地照耀每一片大地,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也照在田垄间、山野里。
“出事!出事了!周嫂子!”
“秀花娘,怎么了?”
“一早库勒去镇上早集卖柴,柴没卖掉,镇上都乱了套啦!说是来了瘟神!”
“什么瘟神?”
“哎呀,就是瘟疫!说是死了好多人,都用板车拉着拉到城外!库勒看了一眼,吓得肠子都要呕出来了!城门要关,差点就回不来了!你……你这儿怎么有两个生人?”
周大娘也一时惊慌失措,忙解释道:“昨天过路的借宿,我马上就让他们走!”
秀花嫂子警惕地盯着看了一眼后,慌里慌张跑走了。
挽月和玄烨都听到了,也十分惊诧:“周大娘,怎么了?”
“孩子,你们快走吧!镇子上有人得瘟疫,都死了好多人了!你们别进城了,出了村子往东跑。”
“好!”玄烨一点头,“多谢大娘收留,我们就此告辞。”说罢,他拉过挽月,却见篱笆门前的小路上,一伙村民拿着锄头浩浩荡荡而来。
“他们就在那儿!”带路的正是刚刚在周大娘家门口同她说话的秀花嫂。
“秀花娘!”周大娘又气又急,对方也心虚地躲在了村民的后头,转身向来时的路跑回去。
见来者不善,玄烨将挽月遮挡到自己身后。
“族长,他们只是过路的,马上就走!”
为首的是个头发灰白长胡须的男人,看样子是这村子里有威望之人。他盯着玄烨和挽月打量了一眼,竟然是锦衣长袍,比布衣还要贵重许多。不是富商就是做官的,看少女的打扮梳的还是旗人发式,容貌昳丽高贵;站在前面的少年虽年纪不大,却龙章凤姿,气度不凡。
原本以为就是两个躲避的年轻人,这下反倒有点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们是从外头来的!会把瘟神带进村子!”
玄烨冷冷盯着眼前的村民,不动声色瞄了一眼人数,自己虽左手受了伤,但右手还能握上称手的东西对付对付。他们都是普通农户,不像郑魁那伙人都是练家子。
他盯着眼前为首的人,看样子似乎是个说话管用的,“叨扰了,我们只是路过,即刻就走。”
正说着,一个瘦瘦的村民从远处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冲这边喊道:“官兵……官兵来搜村了!”
族长神色一敛,当即决断道:“把他们两个交给官差!”
玄烨察觉到在自己背后的挽月,握着他胳膊的手力度上握得紧了紧,微微回首对挽月安慰道:“别怕,跟官兵走未必是坏事。如能见到他们的上峰,说不定便可以找到京城来寻我们的人。”
挽月却蹙眉摇了摇头,并不赞同,“你想得太好,恐怕没那么简单。”
“为何?”
挽月欲言又止,只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一群官差骂骂咧咧从村口进来。瞧见族长和村长,面上仍十分倨傲,“镇上闹瘟疫,你们村子有没有发热、起痘、病倒了的人?”
族长忙否认:“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有两个生人,不是我们村的,是过路人借宿在这里。”
为首的官差一愣,旋即凶神恶煞地冲身后人一招手,“把这一男一女给我带走!你们这几个人都跟他们说过话,也带走!”
族长懵住,“唉,不不是……官爷,我们就是刚刚到穆坤家门口瞧见这两个人而已。”
“少废话!镇上凡是得了此疫病者,旁人沾染很快就会被过上病气。不能再留你们祸害村子上其他人。都带走!”
刚刚还正义凛然要将挽月一人交给官差的村民,一下惶恐软弱起来。
“官爷饶命啊!”
“官爷我家中还有七十多的老母,我不能走啊!”
“这是要去哪里?”
“全部都去城东的庙。”
挽月一下子明白过来,顿觉脊背发凉,“他们是要把我们和那些城中得了瘟疫的人都关到一起!”
走在她身旁的村民听到了这话,看着越来越不对的情形,也醒悟了过来,“这是要带我们去见阎王爷!我不能去!我不想死!”
原本一个接一个顺从走着的村民,因其中有一个人躁动,喊出那样的话来,其余人也纷纷跟着嚷嚷起来。“我们没病,我们不去!”
押人的官差察觉到身后的混乱,这样的场面他们也见多了,直接拔出了手中的官刀,威胁道:“你们这群刁民,再有不听者,老子直接把他就地正法!”
“你这是滥杀无辜!”
拔刀的官差一怔,发现出言训斥自己的正是那两个穿戴不同其他村民的生面孔之一,“还从来没有人敢对爷这么说话!爷可是旗人!你们这些低贱的草民……”
“你们才是旗人的走狗!外头都说,平西王迟早要打到京师来!”
“沙俄毛子欺负我们北边的百姓,你们这些官差就知道对付我们这些农户!”
愤怒与对死亡的恐惧交织,原本跟在身后顺从软弱的村民纷纷反抗起来,从路边地上随手抄起石头木棍就朝官差的头上砸去。刚刚拔刀的官差面对如此混乱局面,反倒举着刀不敢砍下去。
“我们也是旗人。”玄烨冷冷同对面的官差道。
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平日里和羔羊一样任由欺凌的村民,现在像疯狗野狼一样嘶吼,像要将他们活吃了一般。现在听到这样的话,他也不再敢掉以轻心,“你们哪个旗的?”
挽月却悄悄按了一下玄烨的胳膊,暗示他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反而自己对那官差道:“镶黄旗,瓜尔佳氏。”
那官差一愣,镶黄旗是上三旗,瓜尔佳氏更是大姓。
“怎么?旗人就可以高人一等?其余就任你们欺负么?朝廷这些年一直号令的满蒙汉一家,都被你们吃到狗肚子里去了?”玄烨的眼底隐现怒意。
对面的官差却恼羞成怒,“你说你是镶黄旗就是镶黄旗?那老子还是正黄旗呢!把这些刁民通通一个不剩给我抓过去,敢违令者严惩不贷!报了因瘟疫死,又没有人知道!”这一声令下,所有的官差都拔刀对着**的村民。
有几个人听到这句话,顿时老实了下来,恐惧的神色在面上蔓延。
官差见这话有效,流露得意喜色,反倒变本加厉吼道:“快走快走!”
挽月按捺下玄烨的怒气,小声劝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赤手空拳,打不过他们拿刀的。最主要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瘟疫肆虐,便是丧失性命,也无人知晓。”
玄烨眸中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官不像官,民不像民,皇帝不像皇帝。官府的刀竟然不是用来保护百姓,而是对着百姓。这些年,朕是怎么做的?”
“太阳的光不可能照到九州每个角落,总有背阴的地方。况且官府的刀本就是双刃,既可以用来保护人,也是为了震慑人。只不过用错了对象。”
到了城东庙,里面一片混乱狼藉,已有官兵在此。
玄烨环顾四周,处处哀嚎,不禁有一分绝望,“他们连吏都不算,更不是官,找他们没有用。便是他们的县太爷来了,我身上什么信物都没带,也证明不了身份。”
两人一组抬着人过来,被从板车上送下来的人,全都脸色苍白,满面痘疮。挽月吓得忍不住后退一步,掩住口鼻。
玄烨皱眉,“是天花?”
挽月朝他看了看,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喃喃道:“听皇祖母说,我小时候得过。是两三岁时候的事情了。后来京城又盛行过一次,连宫中也有人得了。我见到过,就是这样的满面痘疮。得过一次的人,是不会再得的。”他忽而转过身来,对着她,“月儿,可你没有得过。你不能待在这里!”
“你想让我走,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身子一颤,眸中染上盈盈水光,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扶住她的双臂,“你一向是最聪慧的,没必要两个人都在这里等死。况且我得过,不会再被染上。有需要你去做的更重要的事。我信你!”
“我信你”三个字直触挽月的心底,他们之间终于可以互相信任、互相托付,相互成为对方的臂膀。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你说。”
凝望她眼中的不惧与果敢,玄烨会心一笑,悄悄从怀中取出一物。莹白的玉扳指赫然出现在掌心,挽月的眸子一亮,错愕与动容齐齐涌上。他靠近她,用极小的声音娓娓道:“这是朕最重要的东西,是太祖当年所制,持此物者,不论是不是汗王君主,都可号令八旗旗主为之集结出兵。他偷偷传给了最宠爱的儿子多尔衮。太宗做了汗王,为了安定,也为了当年的皇祖母,他没有起兵。
直至他死后,这物件到了皇阿玛手中,被他带出了宫。在光华寺那次见面,正是皇阿玛将此物交由朕的时候。你看它的图腾,多好看!人人都想得到它,现在朕把它交给你了。待会儿朕会想办法让你出去,你也要想办法去往盛京的方向寻你阿玛。朕本要立春后亲政,三藩王与蒙古部落都要来朝见,若见不到皇帝面,届时必定大乱,京城不保。”
她目光一凝,痴痴望着掌心之物,蝶翼般的眼睫动了动,各种复杂情绪交汇,温热涌上眸子,一行清泪陨落,“你就不怕我再也不回来,再度背叛你吗?”
他微微垂眸,重又抬起脸时,笑容明朗,“那若你做了公主,让朕做驸马可好?”
她破涕为笑,小心翼翼珍藏起此物。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同玄烨正色道:“你记住,这里得过的和还没得的,你想法子让他们分开待着。得了的人到屋里,没得的人在外面,保持通风。照顾的人戴上面巾,院里有一口井,你们随时都要净手、净面。”
“好,朕也记住了。”
两个人都对彼此点点头。
玄烨紧紧握了握挽月的手,像是舍不得放开,旋即站起身子,冲那边忙得焦头烂额的官差喊道:“我懂医术!我知怎么治!”
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让那边的人都朝他看来。
各人皆怔怔站在原地。
只见玄烨卷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半臂,凑近到离自己最近的官差跟前,“看到这几个痘坑了么?我得过天花,但我活下来了!”
“这个人得过天花?他没死!”
“真的有人得了天花没死!传闻不是骗人的!”
“我是不是也不用死了!”
刚刚赶他们来的官差面露凶相,继续用刀指着他道:“刁民尔敢……”
“住口!”一旁一个官吏模样的人喝止住了他,厉色道:“为什么这个人得过天花,还会被抓进来?得过的人不会再得,难道你不知道吗?”
官差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去,连声说“是”。
“你当真得过天花?”
玄烨一字一句铿锵道:“不论得与未得,我都留下,协助大人对抗瘟疫、治病救人。”
对面的吏官大为震惊,又是激动又是感动,没有人不惧怕天花,看来此人是真的得过,或者知道怎么治。倘若不是,那真是勇士。
“不过我有个条件,治天花需去取药,我得让内子去老家取。”
“我找人送她去!”
“得快马加鞭!”
“来人,把我的马牵来!”
玄烨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与挽月相视。
转而狠狠忍了忍眼中的泪,大步走向那吏官,“你们抓来的人里有人得了,有人没得,都照料的话,一定忙不过来,且越来越多。先将他们分开,再把镇上、乡里能救治的郎中都找来。让他们在外面搭个棚子,不要和得了瘟疫的人接触,只负责开方熬药,里头的事,我来做。北营子沟,有个老猎户……”
寒风中,少年的背影坚毅。挽月也微露喜色,嫣然一笑,同方才吩咐过要带自己骑马去“取药”的官差道:“事不宜迟,赶紧走吧!”
寒风刺人肌骨,尤其是骑马迎面而来的风简直跟刀子一般割人脸生疼。
一路上,任凭寒冷与颠簸,除了寻路,挽月始终一言不发。倒叫身后带她骑马的官差心生几分钦佩。
“姑娘究竟是要到哪儿取药?你说个地方,我也好带你去找。”
“不是找地方,是找人。找我父亲,他懂得医治方子,是祖传的。与我们分别后,他往奉天府方向走了。是从京城城东出来的,你知道路吗?”
衙役一听,心下不由肃然起敬,原来是从京城出来的郎中。怪不得看这一人气度不凡!“京城我倒是去过,往奉天府的话,得看大路还是小路。”
“他们人多,且有行礼箱笼,是坐马车的。”
“那必然是大路官道,如果是这样,那便好找了。走了几天?”
“算上今天,三日。”
“赶马车的,必然跑不过马。我们快马加鞭,一日便能赶上。只不过得受累,你是个姑娘家,怕你吃不消。”
“待在庙里那么多人等着咱们去救,我有什么吃得消吃不消?”
背后的人心微微一动,对这对夫妇的钦佩之意油然而生。
旌旗飘扬,浩浩荡荡的马车上装满了进贡的物品,前头有人骑着高头大马,很是意气风发,而马车里的人正闭目养神,听着另外一个谋士同自己说话。
“据京师密报,皇城中近日不太平。”
见平西王依旧阖目,并不询问,谋士讨了个没趣,继续道:“有传闻,说皇帝不在紫禁城内。”
“少年贪玩而已。”
“不是,好像被血月教的人掳走了。”
“嗯。”吴三桂缓缓地睁开眼睛。
第77章 结局(二)
在京城往盛京,虽都是北方,但还是更为寒冷。有些地方背阴,长久积雪不化,泥土懂得坚硬。像这样的路,马蹄踏过去,颠簸更加厉害。
挽月却一刻也不敢耽搁。
倒是一起带着她走的衙差实在不忍,半道在路过的村庄从村民那儿弄来了一件厚袄让她加上。
行了一路,也不见达福他们的踪迹。茫茫雪原,目之所及皆是空无人影,身后通红的落日犹如巨大的车轮向西驶去。飞鸟投入白杨林,蓝黑的溪水潺潺,是身边唯一的声响。
“姑娘,你要找的家人,到底是不是往这个方向去了?怎么一路都没有打听到踪迹?假若实在寻不到,我看就算了。你也尽力,我也尽力了,这越往东北方向,越天寒地冻,我看你身子骨单薄,万一冻伤了可划不来。你那丈夫是好心留下,就算你们想走,我们郝吏目是好人,他不会为难你们的。”
“找不到也要找?就算一直跑到盛京,跑死了马,我也要找到!他在等着我!”
声音很轻,仿佛呢喃,却坚定如脚下冻土、路边顽石。刚刚生了退堂鼓之意的衙差,似乎也为这种坚定所感动,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子尚且如此,自己堂堂七尺男儿,还是吃皇粮的,怎好心生退意?
想想家中老母的教诲,又想想上峰平日里对自己的照顾,还有那些哀求的百姓,衙差重又握紧了缰绳,“说的也是!实在打听不到,我带你抄近道直接去盛京。遇不上,总能在那里等到!说不定他们走得快,已经快到了呢!”
“谢谢你!你是个好吏差,你绝不会后悔今日帮我们的!”
衙差心中微微一动,眼前的女子是自己平生未曾见过的绝色,可他不曾生出过一分邪念,一则是人命关天,二则自己不是那样的人,更兼觉得稀奇,仿佛见到她,就觉高贵纯洁,不容亵渎。
有如此义举,当时良善侠义之人,怎好心生旁的念想?
此时,他更加心甘情愿地送她找到家人,带着治病救人的法子回去。
莽原上,一队车马行了许久,缓缓停了下来。
乐薇养尊处优生活惯了,陡然出来行这么远的路,即使坐着马车,也觉劳累不堪。贴身的婢女给她准备了暖手炉,几个女眷都挤在一起,又盖上了棉毯,还是觉得不够暖和。她心里担忧道:这要是到了盛京,岂不是更冷?
怪不得流放都是往更北的地方去,连坐马车都如此,走过去的人,恐怕还没到,就去了半条命。
“怎么停了?”
马车外传来扎克丹的声音,“乐薇小姐,这边有小溪,放马儿来饮水。你们也歇歇,待会儿还要在天黑前赶到驿站去。”
乐薇一脸埋怨,“总算要去驿站歇息了,这一路可苦死我了!”
达福闻声而来,打趣她道:“不是你说想在过年前赶到盛京,与大姑姑他们团聚么?你想啊,现在受累点儿,总比在半道上过年的好。”
“唉,幸而小姑姑没跟来,不然她一个江南长大的,可怎么活呦!”话刚说完,不禁想起挽月身边的婢女南星、忍冬也都是江南人,不由更同情起来,同她们俩道:“你们俩要是怕冷就再多穿点儿吧!”
她叹了口气,尽管觉得冷,却还是走下马车,活动活动筋骨。
溪水也上了冻,扎克丹带着几个仆人,看准了位置,凿出些洞来。好在这边是向阳面,冰并不十分厚,表面的一层开了后,便露出了水。
她完全没有想到,一个令之日夜牵挂的人,正在骑着马由远及近。
“挽月姑娘,你看前面好像有人!”
挽月也顺着定睛看去,心下终于有了一点信心,“去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打听到消息。”
“吁!”衙差勒停了马,眼前歇息的一大片车马,还有站在溪水旁说话打闹的两人,挽月一颤,还没等搀扶,便跌跌撞撞从马背上急匆匆地下来。
她不是在做梦吧?
衙差也愣住了,正想问她,却听她挥手喊道:“乐薇!达福!”
乐薇一怔,飘渺中,有人呼唤自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见一个人向这边跑来。
“小姑姑?”乐薇喃喃自语,达福也惊讶万分,两人一同奔过去。
“姑姑!真的是你?你怎么……你怎么穿成这样?”看着一身村姑破袄打扮的挽月,乐薇差点认不出来,眼泪直接滴到了衣袍上。
来不及寒暄,挽月只直接握住她的手臂,“我阿玛呢?”
达福震惊之余,慌忙给她之路,挽月心头一酸,在众人的惊讶目光中,跑向鳌拜。
“阿玛!”
“月儿?”
“阿玛!”挽月扑进父亲的怀中,这一天一夜的赶路,她实在是累极了,可叹终于找到了她想找到的人。
鳌拜惊愕不亚于达福他们,他知道,这一定是遇上天大的急事了,而且还是坏事。“孩子,你已经到家了,阿玛和家里人都在。你慢慢说,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挽月擦了一把泪,严肃神色,引着鳌拜到了远离其他人的水边,从怀中取出那枚信物。鳌拜瞬间大惊,“这……这是太祖之物?”
“皇上有难,京城有难,他让我持此物来找您,请您相助。”
鳌拜接过扳指,仔细端详,“这东西我听说过,但从未见过真的。看图腾,应该是。没想到,太宗找了那么多年的东西,竟然会在他孙子的手上。”
“是多尔衮给了世祖皇帝,世祖又给了当今皇上。”
鳌拜百思不得其解,当初世祖驾崩前,自己和几个大臣都在跟前,从未见过此物,怎么会到了皇帝手中。
见女儿的神色不像作伪,看样子也并不想多说。所以便也不再追问了,只将它牢牢握在掌心。
挽月瞥了一眼父亲的掌心,又打量上他的神色,同他道:“皇上说,他从未质疑过您的忠诚,您与他之间的恩怨,只不过是谁掌权而已。如今误会已经解除,江山危在旦夕,望您再次出山。他将此物交由您的手上,便是连江山也托付了。只要江山在,百姓不受生灵涂炭之难,其余他皆心甘情愿。”
鳌拜凝重,半晌才道:“他真这么说?”
“嗯。”挽月心虚,尽量按捺住忐忑,让自己看上去平静。
鳌拜只犹豫须臾,便对女儿问道:“这么说,他被困在京城?”
“不,他在宫外,离这里有一日行程的香河镇。那日送完您,我们被血月教的人劫持,侥幸逃脱后,又遇上京城外瘟疫横行,好坏不分的衙差将我们二人当做病人一起抓去城外庙中等死。他用计谋送我出来,让我找您。
他说,年前年后不少藩王、部落汗王来朝见,恭贺亲政第一年,到时候若叫人发现皇帝不在宫中,失去行踪,势必天下大乱,群雄角逐。真的不堪设想!他是生是死,大清是否易主,就在您一念之间了。”
鳌拜目光一凛,几乎不假思索道:“兵分两路,这里离奉天府不远了,附近有以前带兵打仗后来没有入关的老旗主,我让他们先奔京城,去找康亲王杰书和安亲王岳乐,达福打头;我与你去救皇上,将你们送入京城后,我再走。”
挽月急了,“您不进京?”
鳌拜摇了摇头,“我在京中一日,他便永远不会打消对你的疑虑,一切情爱都是建立在你对他没有威胁的基础之上。你可以不这样想,但我要这么想。我退居盛京,达福才有立功被重用的那一天;将来你若成了他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能不能被立为储君,也不单单是有宠爱就可以的事情。有些事情即便他愿意,太皇太后和其他大臣也不会同意。
我不做平西王,但也盘踞东北,进退有余,对谁都有好处。回到京城,做不成辅政大臣,昔日那些依附我的人,现下恐怕也死的死,或另投他人,朝廷早就变天。对我百害而无一利。”说罢,他郑重地拍了拍挽月的肩头,“瓜尔佳氏的荣耀,现下就该由你和达福传承了。”
挽月心中动容,“您为我们考虑的这样长远。”
鳌拜对着溪水对岸是枯芦苇感叹:“不单单是考虑长远。是真的明白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流水前波让后波。这是老祖宗千百年传下来的古话。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希望子孙能做到。所以,救人的人情得我跟你去落;领兵救急的功劳,得达福去比我更合适。”忽而回过头来:
“事不宜迟,你先去找乐薇,去马车里换一身衣裳,我同达福安排一下。你不要慌,眼下更为重要的是,皇帝要安全。他在,京中的事情就不足为惧。宫中毕竟还有太皇太后,蒙古部落都是她的支持者;至于吴三桂、耿精忠他们,此次前来,并未打着造反主意,就算听到消息,临时起意也是准备仓促。所以我们得比他们更快进京!”
挽月点点头,赶忙招呼了一下乐薇,往马车的方向赶去。
鳌拜也去找达福嘱咐。
送挽月来的衙差本来以为这一队车马,只是路过的,他们能打探消息,没想到这就是挽月所说的家人。饶是自己也在镇上生活,跟着去县城见过点世面,看到眼前的这么多马车、仆人和箱笼,以及他们不俗的穿戴,就是县太爷也没他们穿的考究,心里开始发怵,忍不住同旁边的人打听道:“你们……是什么人家?”
看见他穿着官差的衣服,府中下人虽然瞧不上,但也知道对方是吃皇粮的,又是跟二小姐一同骑马来的,也不敢小觑,客气道:“我们是武国公鳌拜家的。”
衙差吓得差点腿发软,权倾朝野的鳌拜,天下谁人不知?便是前阵子他儿子造反,鳌拜交出辅政大权这一串消息,还在县衙内传开了,茶余饭后都拿来说一说。
放在以前谁敢提这个名字?
他竟带着鳌拜的女儿跑了一路。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幸而自己一路上没有生什么邪念,否则真的死无葬身之地。怪不得觉得她气质高贵。
不一会儿,挽月换了一身衣裳,又披上了貂毛斗篷,这样子才真叫他挪不开眼睛,等真到了跟前,反倒不由自主地低头不敢看了。
挽月却一扬手,“衙差大哥,多谢你一路相助。我是武国公瓜尔佳鳌拜的女儿,还未问你的名字。”
“小的……小的名字何足挂齿?一路让您委屈了!”
“我来的路上同你说了,你必定不会后悔帮我。回去的路,我不熟悉,还望大哥你带路。”挽月拱了拱手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衙差连连点头,哪儿还敢说一个不字。
鳌拜拉挽月上马,“事不宜迟,快去救驾!”转而对身后的人道:“家丁留六个人护送乐薇去前方驿站,其余人,外院的侍卫跟我走;二院的跟达福少爷走!”
救驾?衙差听到耳朵里这个词,吓得更加魂飞魄散。这姑娘既然是武国公女儿,那她那丈夫必定也是身份尊贵之人,难不成是……
他不敢细想,只能埋头骑马在前头速速带路。
这一夜,月光给大地带来清辉,一路上谁也没敢停歇,就这样马不停蹄地从黑夜跑到黎明,又从黎明走出黑暗到曙光之下。不用一边走一边打听行踪,又都抄了近道,比之先前追赶,要快上许多。
瘟疫蔓延起来简直就是地狱恶鬼催命,被送出城等死的人是越来越多。眼看着城东的庙已经放不下了,有些熬不住的人便被直接送到了乱葬岗。顷刻间,一座平静安宁的小镇,成了人间地狱。
“大哥哥,你真的得过天花吗?”
“嗯。”
“那我是不是也能活下来?”
“一定行!”
玄烨宽慰着眼前木板上躺着的一个孩子,看身量不过才十二三岁,他的家里人已经不知道在哪里。
不踏乡土,不知百姓疾苦;不入市井,不知江湖险恶。若此劫难能过,他还能再继续当这个皇帝,此生他一定不做那金銮殿上的一尊冰冷的“圣人”,要访遍民间,踏遍江河,不光凭耳闻,去亲眼看一看他所治理的天下,去让它兴盛繁华。
“小兄弟!”
身后传来吏目的声音,玄烨回过头去,他已经知道了这个人姓郝,大概是个县衙内的九品芝麻小官吏,做些文书杂事。县城里乱成一锅粥,没人愿意做的烂差事,又凶险,自然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你过来歇息一下吧!我看你这手上还有伤呢!”
“不打紧,刚刚已经让门外的郎中给我换过药了。”
吏目颔首,看了眼满院子的惨状,于心不忍但也毫无办法,“这都看命,咱们也尽力了。”
“未尽全力,怎么能叫尽力?”
吏目惊讶又敬佩,“小兄弟之义举,着实令郝某佩服。听带你过来的衙役说,你是上三旗的旗人,看你的谈吐也不凡,衣着也不像普通老百姓。看样子是个贵族子弟,何苦在这里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若有三长两短,家中必定担忧。说实话,本也与你无关。”
玄烨回首,同他一笑,“四海之内,皆兄弟。满人怎样,汉人又怎样?躺在这里的人,有满有汉,有回人,还有蒙古的、鄂伦春的,都是中华子孙。你不也干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看你样子,是个才学不低的文人。怎么不去考学做官,反倒做了吏?当今皇上正在重用汉臣,你何不去试试?”
吏目笑道:“实不相瞒,我中过进士,还当过湖广道御史。”
玄烨一怔,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吏目不明就里,夕阳照进院子,祥和与眼前的疮痍十分不相称,也不知是视死如归还是怎的,他竟对眼前这个少年诉起了心里话,“我得罪过吴三桂,被诬陷入狱,被判死罪。幸得先帝改判流放盛京,后被赦免。那时我郁郁不得志,开了个学堂教书,幸而也有一群友人。之后又做了个芝麻小吏目,也能帮百姓做做事。”
“你是郝浴?”
“你怎知道?”吏目惊奇站起。
玄烨微微一笑,“久仰大名!”
当年刘文秀起义,听说就是这个人逼迫吴三桂派兵援驰,否则保宁一战不会胜利。也因皇阿玛深知此事,但又不好与吴三桂正面对抗,才改判此人死罪为流放,后又赦免。是个正直不阿、顾全大局的有志之士。
这些故事,也是他登基后,从索尼、鳌拜他们口中得知。但并未见过这个人。
他朝门外看了看,心里道:若有其他地方援驰,香河镇又紧闭城门,这一难倒也能躲过去。
“郝大人!郝大人!”
一个衙差急匆匆跑了过来,冲着郝浴一通耳语,郝浴登时暴跳如雷,一张脸涨得黑红!“胡闹!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话音刚落,外头就一阵慌乱脚步声。
郝浴一急,却是一把抓过身旁的玄烨,“小兄弟,你快走吧!”
玄烨察觉不对,“为何?”
“让你走你就走!”
他连拖带拽,将玄烨一起拉到庙外,示意他赶紧离开,接着便与带头的兵丁开始交谈。玄烨并未走,而是在郎中所待的棚子底下,冷冷看着那些来势汹汹的兵丁。不一会儿便看见他们将郝浴推开,也不往里闯。反而不知从哪里抱来了一堆柴火,将整个庙团团围住。
他明白过来:他们是要点火,直接将这里头的人付之一炬,好彻底绝了祸患!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枉顾人命吗!”
郝浴和另一名官差赶紧拦住玄烨,“小兄弟,你听我一句劝,这事和你无关。我郝浴前半生吃了大亏,你尚年轻,快走吧!我与他们周旋!”
棚子中的郎中们与自愿来协助的百姓,与眼前粗暴的官差冲突起来。
不一会儿,过来一个骑马穿官服的。
“都怎么回事?”
“大人,您不是要我……”
“放你娘的屁!我让你速速处理,不是让你杀人放火的!猪脑子怎么长的?”
“小的该死!”
“郝浴!你在这儿待的久,怎么说?”
“郎大人,我再去附近找个能待人的地方,将已经因天花死了的人速速火烧深埋。其余分轻重,好转的,放到另一个地方去。”
“倒也是个法子。”
“大人!好像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人还不少!”
穿官服的骑在马上,也顺势看去。郝浴却眼尖认出来,“那不是赵青吗?他是不是带回能治病救人的方子了?”
玄烨一下明白过来郝浴所指,心也提到了喉咙口。
是她回来了吗?
马蹄声由远及近,那一身斗篷,那音容笑貌不是她又是谁?
挽月也看见了沐在余晖中的玄烨,她忍不住想喊出他的名字,却终是无声动了动樱唇,两行清泪潸然落下,目中皆是重逢与劫后余生的喜悦。
鳌拜看见了皇帝,也看到了眼前的情形,忙对挽月道:“阿玛以前也出过痘,不怕这个。但你就不要过去了,里头凶险的很。听我的话,跟扎克丹先走。你也看见他安然无恙了,也该放心。先去安全地方躲一躲,待我带他先离开是非之地,沐浴更衣,再跟你会合。”
挽月自然知道父亲的意思,于是应声颔首。
玄烨也同她颔首,笑意舒朗。
“你们什么人?”县官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睁大你狗眼看看清楚!”扎克丹喊道。
鳌拜一解开胸前衣襟半边,露出明晃晃的黄马褂,在夕阳照耀下熠熠生辉扎得那县令眼睛生疼。一边下马,路过吓得筛糠的县令,淡淡道:“这是太宗所赐与老夫鳌拜。”说罢,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了那个少年的面前,“老臣鳌拜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救……救……”县令瞠目结舌,翻了个白眼撅了过去。
倒是郝浴定了定神,领着一众同样瞠目结舌的人,齐齐对着玄烨跪了下去。
玄烨深吸一口气,“鳌拜起来吧!”转而对郝浴道:“郝浴,朕命你速速召集镇中郎中,按你方才所说去安排。关闭香河镇城门,每家每户不得随意行走;官府每日放粮与药于每户门前。”
“皇上,这样人手不够,太慢。”鳌拜道,“臣年轻时领兵打仗,军中也曾会有瘟疫盛行,不若先寻一处,起大锅熬煮药,按街发放;至于镇外乡村,无城门可关,可将药包放置于各水井中、水源处;路边设置棚子熬药,过路人皆可喝。”
“就依你所言。”玄烨又走过去同郝浴道:“朕已知你心中委屈,但仍盼你往后能坚持本心,继续刚正不阿,为百姓做事,而不是逐渐被磨成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待这里的差事办完后,朕认命你为两淮巡盐御史,去替朕整顿整顿那里的官商风气。你看可好?”
郝浴仰面,望着头上青天,双手颤抖着拱起,“谢皇上!”
鳌拜道:“皇上,这一带地方臣都很熟,往北向平谷方向,再绕道走通州进京。您让挽月交由臣的信物,臣已经让孙子达福带人就近寻了皇室宗亲阿齐贝勒,并一同先行往京城赶去寻康亲王与安亲王,先稳住京中再说。一旦放出话去,銮仪卫很快便能寻到这儿来。您,亲政前,到盛京老祖宗兴起的地儿感念祖宗。路上遇到百姓事,心系百姓与民同难,实乃大清之福。”
“有劳你了。”玄烨点了点头,跟着鳌拜的人一同上了马。
夕阳如血,照耀在庙顶,浩浩荡荡的车马向大道上行去。虽两个人一前一后隔着老远,挽月忍不住回头朝玄烨的方向看了看,心里从未如此安定过。
她嫣然一笑,转回头去。她知道,那目光在一直追随着她。就算有看不到的时候,他们的心也在一起。
有了身份便好办事。
到了香河北面的县,达福已经提前与阿齐贝勒安排好一切,挽月一行住进了县令的府中。
她也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往他的身边。
正午的暖阳照在四合院中,红梅盛放吐露芬芳,一抹海棠色身影撞进廊下人的怀中,紧紧环住那腰际。似乎是为了驱赶瘟疫邪祟,此刻怀中人的身上有着淡淡的艾草清香。
“不是让你晚三日再过来见朕?毕竟朕与那些得了瘟疫的病人在一起待了许久。你怎么就等不及了?”
怀中的人儿扬起脸,眸中皆是可怜,“等不及了,实在想你。”接着便再次埋入他的怀抱中。玄烨也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莞尔一笑。“我们以后,不是会有很多很多在一起的日子?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到时候,你便会看朕腻了,不想见朕。”
挽月从怀中起来,撇撇嘴道:“这话应当臣女对皇上来说才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您见到了其他美人,也就把臣女看腻了,不想见我。”
玄烨轻笑,将一缕发别到她的耳后,凝望她的脸庞,“怎么会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和你的每一日,都不一样。更何况,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已经见过了世间最美的女子,还有能入眼的么?”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臣女才不信!”
玄烨忍俊不禁,“怎么?后悔上朕的贼船了?晚了!不上不行!”
挽月眼珠转转,“臣女没说要下啊!再说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臣女才不怕!”
“是啊!你多勇猛!你是猛虎之女——小猛虎!”
挽月笑笑,对着玄烨掰了掰手指头,“臣女数一数啊,皇上把臣女当做过小乌龟、还有小羊,现在说臣女是小老虎,怎么都是地上跑的?”
“你说过朕是兔子,还送给朕一盏小马灯,最可恶是还给一条狗改了名字叫‘小玄子’,你以为朕听不出来吗?”
“小玄子怎么了?小玄子可是太后的心肝宝贝儿!臣女把它养得胖胖的,整个乾清宫上下都喜欢它不得了!”
“朕不喜欢!”说着,他使坏似的,一下掐住了挽月的纤腰,惊得她一个没忍住,叫出了声。他却故意板着脸,“往后,宫里只能有一个小玄子。”
挽月挣脱不得,脸上火烧云到耳朵根。眼前的人却悠悠道:“这下,朕总算明白‘面红耳赤’是什么意思了!”
挽月深深后悔,自己为何要招惹这个人。还是在一个没有旁人的庭院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于是忙打岔道:“臣女知道怎么抵挡方才所担忧了。”
玄烨也一时好奇,想听听她怎么说。手下不由一松,挽月也松了一口气,“皇上忧国忧民,亲政后必定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忙起来自然就顾不上旁的了!臣女会时刻提醒皇上勤勉!”
英气的剑眉蹙了蹙,玄烨眯了眯眼,道:“嗯,这话朕倒是认同。”他忽而神色极其认真,望着她道,“不过,勤勉、忧国忧民,都是白天的事,晚上还是不忙啊!除非……你让朕,晚上也忙碌起来!”
挽月倒吸一口凉气,幸而听话听音,提前有了心理准备,躲避开了他的“进攻”,灵巧地躲到了一丛梅树后面。
“你出来!”
“不出来!”
“别闹!这是旁人家的院子,莫要撞断了梅林。”他一边哄着,一边折下一枝梅,当作长剑,三两步间便用梅枝挡住了挽月的去路。
挽月不由气恼,“会武功了不起?”
玄烨一笑,却未再与她追逐,反而就着手中梅枝在院中舞起剑来。
暖阳慵懒,风吹梅花落,挽月闲闲地倚靠着庑廊下的柱子,静看眼前少年行云流水的英姿,这一刻的安宁,如梦似幻,却又分明真切。它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就像这暖阳的暖,梅花的香,梅枝挥动的风声,真好!
“皇上!”
“皇上!”
梅枝挥动声戛然而止。
挽月看去,转而欣喜站起,“容若!曹寅!是你们!”
曹寅像是把心终于咽了下去,抚摸着心口,“谢天谢地,皇上跟你都安然无恙!”
玄烨也扔了梅枝,十分高兴地走了过来,站在挽月身旁,看着昔日三个亲密近侍:曹寅、容若、叶克苏,知道一切终于要回归正道。
“太皇太后可好?京中一切可安?”
叶克苏道:“接到达福和阿齐贝勒的消息,奴才便一路赶了过来。另也传令让京中接应。朝见的藩王、部落首领他们已经陆续快进京,有图海和太皇太后应对没有大碍。既然您已经露了踪迹,便不好再静悄悄的。銮驾已经过来,不若大张旗鼓地从东城进。銮仪卫精锐都已经调来,达福和阿齐贝勒那边……”
玄烨知道他担忧什么,“准他护送朕进京,是朕要他来的。”
“是。”叶克苏低头应道,这一低头却瞧见了玄烨手上缠绕的纱布,不免错愕,“您……受伤了?”
容若也顺着看去,他知道,叶克苏这个人一向板着死人脸,这么多年也不成亲,身边连只公的母的蚊子都没有,唯独对表弟皇上的一切安危上心到极致。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挽月十分警惕,生怕她向着鳌拜会对皇上不利。
被他看见受伤,这还了得?
玄烨也抬起了手,“这个啊?是……”
挽月却抢先义愤填膺道:“是郑魁那个混蛋干的!不仅手上,左肩也有刀伤;还有膝弯处!”想到他刚刚还耍宝似的舞剑,挽月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看他是皇帝,早就出言教训一番了。
叶克苏握得拳头嘎嘎响,咬牙切齿道:“早知道那狗东西两边背叛,就是个十足小人!落到我手里,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碎尸?太便宜他了!一定要活着的时候就千刀万剐!先剁了他另一只手!再剁脚!”她仔细回忆当时踩玄烨的是哪一只,一边与叶克苏做着同样的手势。其余三人皆惊愕地看着这两人。
末了,玄烨会心一笑,将她轻轻推了推,“好了,都过去的事情了,朕都不在意了,你还在意什么?那郑魁,兴许已经死在寺庙里了。不过还是要交由叶克苏去核实,倘若没死,一定要永绝后患。”
挽月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心疼地抬起他的左手,再次仔细地检查起来。又朝地上那梅枝望了望,幽怨中又带了一丝埋怨。玄烨登时明白过来,哑然笑笑,“没那么脆弱,真的能走能动了……”
“噢~”对面的三人除了叶克苏用眼神表达了之外,其余二人异口同声拖长尾音起哄。
容若拱手躬身,“恭喜皇上,逢凶化吉,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声起哄的“噢”曹寅跟上了,后面这句话,他当然不知道容若要说什么,不由白了他一眼,“就你一天到晚会说漂亮话!到这儿都没忘!”转而,他对皇上道:“皇上,跟娘娘天生一对!彼此早就芳心暗许,奴才可从中跑过不少腿呢!看得真真儿的!”
容若脚底画着圈,背着手眼往头顶,道:“哎呦,还说我会说漂亮话!马屁精!”
玄烨却同挽月相视一笑,揽过她,看着他们斗嘴,又悄悄同她耳语,说着属于容若和曹寅过往的糗事和秘密。
叶克苏依旧冷着脸,无奈又觉无趣地摇摇头,觉得这里实在没自己待的地儿,只得硬着头皮找了根柱子,低头盘算起怎么弄死那几个匪徒。
挽月一指,“你们看!叶克苏他笑了!”
叶克苏一愣,见几人齐刷刷看向自己,忙想辩解,但又不知该辩解什么。
“不可能!你指定看错了!”
冬阳映照庭院,少年少女潇洒恣意地畅快欢笑,韶华正好。
第78章 番外
月亮金灿灿的像盏灯,挂在紫禁城上头。顾问行抬头望望静谧月色,眼底一片欣喜。二月往后的天没那么冷了。角楼外护城河畔的杨柳也抽了绿芽,垂下万条碧丝。
今年喜事多!头一桩是皇上亲政,再者承乾宫添了新主子。
喜色在脸上停留了没多久,顾问行便低下头去,染上一片忧。这一幕正巧落在徒弟三福子的眼里,于是不解地问道:“师父,您怎么了?”
顾问行瞧了瞧四周,小声同徒弟提醒道:“你没留意到这两日贵妃主子有意无意疏远着皇上,皇上正为这事发愁呢。”
三福子并非不知世故,听顾问行这么一提点,当即也反应了过来。要这么说,还真是!可没道理啊!明明上个月两个人还柔情蜜意的,有时候在乾清宫,当着他们这些奴才的面,皇上也毫不避讳地给贵主子裹上披风一同赏雪;亦或两个人一边窃窃私语一边习字作画。就更不用说晚上了,几乎是夜夜宿在承乾宫。
不过这几日确实没有,都是皇上批阅完奏折往承乾宫去,然后悻悻然而归,宿在了西暖阁。
“汪呜!”一声狗叫,打断了三福子思绪。
只见不知四喜从什么地方小碎步跑过来,鬼鬼祟祟的,怀中还抱着一只胖胖的雪白哈巴狗。他记得这狗原先叫富贵儿,是太后娘娘宫里的,被皇上借过来,给那时还在乾清宫做代诏女官的贵主子玩儿。
他正好奇着,只见顾问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赶忙接过那狗,摸了摸那油光水滑的皮毛,“好富贵儿!不是我老顾想为难你,实在是你太碍事儿了。贵主儿搂着你,皇上就靠近不得了。我知道你不乐意叫富贵儿,可这也没法子,‘小玄子’的名儿,犯了皇上名讳,也不能叫了。再叫,就得砍你脑袋了。你就听话了吧!”
“嗷呜……”可怜的小东西无奈地耷拉下脑袋,眼神哀怨地看向乾清宫方向。突然支棱起了耳朵,盯着门口走出来的一个男人。对方也在盯着它,神情很是得意与嚣张。
“嗷呜汪汪!”
顾问行赶忙逮住它。
小家伙眼睁睁看着人从它眼前走过,向它想去的方向去了。
承乾宫一片灯火,几个宫女太监打着灯笼,在宫墙附近草丛花丛间小心翼翼寻找着。
南星站在廊下,听了小太监的回复,有些垂头丧气地走了进去。挽月穿着一身淡青莲色寝衣,伏在小桌上,饶有兴致地逗弄一只不倒翁。这不倒翁有意思极了,里头是空心儿的,从腰当中一扭,打开后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再拆再有一个,一直能拆到七个。
这有趣物件也是皇上送过来的。此时,见挽月玩弄时神情怡然,丝毫不见什么愠怒。别说是旁的人看不明白,就连南星也看不明白了。
她站到挽月身边,如实回禀:“贵主儿,里外都找了,也没寻见富贵儿的影子。”
挽月直起身子,摸了摸散落在肩上的头发,慵懒道:“找不着就别找了,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被人给特地逮走了,能找着么!
南星欲言又止,忽然见太监小安子在门口冲这边使眼色:“贵主儿,奴才瞧见皇上朝承乾宫来了。”
挽月闻言,匆匆忙忙起身就往床上跑,一骨碌钻进被子,不忘嘱咐南星:“吹灭几盏灯,就说我睡下了。”
南星听罢更心急了,可还没问出口,就见挽月已经背朝外面相里睡了。
饶是无奈,也只得依照主子的意思先去应付。
自以为撵走了“情敌”,玄烨的步子都迈得轻快。刚走到承乾宫门口,瞬间里头的灯灭了大半,只留微弱的光亮。
顾问行一愣,心里十分忐忑地偷偷瞅着皇帝。见皇上也怔住了,在承乾宫宫门口停下脚步,渐渐地握紧了拳。
顾问行在心里道:完了!天要塌了!
玄烨径直迈步向承乾宫走去,门口站着的小安子,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看见皇上来势汹汹时,还是吓得战战兢兢跪倒在地,“皇上吉祥!”
南星在里头闻声,也着急着,赶忙出来行礼,“皇上吉祥,娘娘已经歇息了。”
玄烨挑眉,心里道:这几日天天一见到他就抱着那只狗不撒手,这会儿竟然他一到门口,就瞧见吹灭灯火,不是刻意躲着他是什么?
他绕过帷幔,直接走向暖阁。见床上果然躺着她,褙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雪白的一截脖子,顿时勾得他一阵心痒。尽管她此时什么都没做,只是躺着而已。
这段时间,他也觉得稀奇,明明几乎每天都在一处,可回回一见了她,都跟没了魂似的。原本他对那些史上深陷美人温柔乡的帝王嗤之以鼻,现下竟然有些懂了,不是不能,是既不愿也不能!
他怎么就没有早认识她几年!
不,去岁春末就认得了,那时候怎么就都把心思花在同她老子斗气斗智上?荒废了那么多可在一起的时光。
见方才承乾宫的太监宫女都一副吓得不轻的模样,玄烨想笑。他能同她置气么?这家伙吃软不吃硬,把她惹了,对他来个几日不理不睬,回头抓心挠肝难受的还是他自己。
这段时间,他也将她性子摸透了,不能唬着,还得哄着,得诱着!如师者循循善诱!
玄烨坐到了床畔,望着那背影,“这才酉时,谁家的懒猫这会儿便睡着了?”
挽月背对着他,悄咪咪睁开了一只眼,又赶紧闭上装睡。
知道她是装的,玄烨也不恼,反倒悠悠感叹道:“过两日是花朝节,朕本想带你一起出宫去逛灯会,你既然睡得这么早,怕也是逛不得灯会了。罢了,朕寻旁人去吧!”
背对着的身影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见得逞了,玄烨露出了狡黠又得意的笑。
自己被识破,挽月也不免心虚,缩着脖子,偏又眼神幽怨地看着他。
玄烨反而欠过身子,问她道:“哎,到底想不想去?”
“想。”嘴上和内心还是很诚实的,同时腹诽:这是抓住她弱点了?那可不行!挽月转念又想:先出宫玩了再说!回头再慢慢对付!
她笑容清甜,带着哄的意味,“那皇上,臣妾可以歇息了吗?皇上日理万机,更应当保重龙体,歇息好了,才是万民之福。臣妾恭送皇上!”
玄烨皱眉,却是纹丝不动,“你要恭送朕去哪儿?”
“乾清宫啊!”
“那你今夜也宿乾清宫?”
她眨眨眼,“臣妾自然是待在臣妾的承乾宫中。”
“不行!朕一人睡不着。”
挽月又气又笑:合着前十七年,您都不睡觉呢?
经过这段时间更深入的了解,她对玄烨的性子也摸得更清了:这家伙吃软不吃硬,不能硬碰,得哄着!要循循善诱,让他跟着你的心思走!
于是便握住了他的手,温柔软语道:“您看啊,古人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皇上说过,要和臣妾共白头,这一生,日子多长啊!往后还有很多很多天呢!”
玄烨总算回过味儿来:她这是嫌弃他太勤了?
人家做妃嫔的都恨不得皇帝日日宿在自己宫内,她倒好,整个一与众不同。
想得美!
谁让她已经招惹他了!
“如不能朝朝暮暮,还谈什么久长时?朕自小便被太皇太后教导,要勤勉尽责,恪守帝王本分。于国事,朕从无半分懈怠;于家事……”他顿了顿,想了想后,换了个词儿表述,“于房事,也不应有半分懈怠,理应……”
挽月双手捂住脸,深深地折腰埋头进被子中,再起身时,决定服软了,双手合十道:“您饶了臣妾吧!”十七八岁的少年血气方刚,她总算见识了。
他却捉住了她的手,半是心疼半是困惑,“怎么了?是不是……弄疼你了?”
那倒也不至于,他还是挺温柔的。只不过……
“累啊!”
这回玄烨真蹙眉不解道:“你累什么?”
她不由自主一拍被褥,也支棱起来,带着三分愠怒瞪着他,刚一说出一个字,又生怕被外头的南星她们听到,于是声音又压低了道:“谁说臣妾就不用累了?那么长时辰呢!不困吗?”
他笑了,愈发觉得她生气时有意思,故意道:“朕不是跟宫人说了,谁都不要打扰你,任你睡到日上三竿,你若愿意,睡到午后也是可以的。只不过不用膳食,对脾胃不好。”
“能一样么?过了点了!白日里再补眠,也无济于事。”
玄烨寻思,微微颔首:“说的倒也是。”其实顾问行也提醒过他好多回了,前几日连太皇太后和太后也都旁敲侧击了他一通。甚至还提及要给他再多选几个妃嫔,都被他挡回去了。
“也罢!往后,朕可以晌午过来!”
挽月愣住了,她不是这意思啊!不是让你换时间!
见她分明又想辩解,平日里伶牙俐齿,此时哑口无言,玄烨忍俊不禁,“行了!朕懂你意思了,这事儿是朕不对,忽略了你的感受。但你应当同朕说,不该用冷落朕的法子。”
挽月登时红了脸,这怎么好意思说?
他看着她,忽而心生逗弄之意,凑过去小声道:“以为你是小老虎,没想到还是只羊!这下羊如狼窝了!”
她一怔,若不是顾忌他是皇帝,真恨不得拿手边的迎枕,将他轰出去。
奈何这也被他看了出来,没给她动手的机会,反而推了推她胳膊,“朝里去去,朕今儿什么都不干,只同你说话,总可以吧?”
骗鬼呢!
挽月知道他的心思,这叫声东击西!
于是高声吩咐道:“南星!再拿一床被子来!”
“是!”南星闻声,听着二人似乎是和好了,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哎哎!等会儿!再拿一床被子作甚?”玄烨阻止道。
挽月努努嘴,自己向里挪挪,腾出片空地。
玄烨明白过来,冲南星摆摆手,“不用了,倒春寒呢!还是两个人挤一挤暖和!”
挽月急了,“一个人盖一床,可以裹起来,更暖!”
“不不不,你这床太小,两床太挤,南星你出去吧!”
南星眼瞅着二人和好如初,十分喜悦,低头道:“奴婢遵命!”
眼见帮手也被他给弄出去了,挽月彻底没了招。索性故意不给他被子,自己背对着向里。
他也不急,也不换寝衣,只合衣平躺,当真拿出了聊天的意思。
“今日,图海带朕去见了一种洋炮,确实威猛。你说,火药明明是咱们老祖宗先弄出来的,结果反被洋鬼子制造出了更厉害的,朕心里不是滋味。还有洋枪呢,西洋使臣进贡,你想不想使使?”
“嗯。”
任凭他如何说那些新鲜事儿,她都一个字嗯着回应。
他又接着讲,从西洋大炮讲到船舰,又说到黄河水患,说到江南科考。总之天上飞的,地上用的,都同她说了个遍。
她一路嗯嗯啊啊着,听着听着渐渐困了。
“这道家吧,讲究养生。你知道那些自诩修仙的道士,都是用什么方式延年益寿么?”
“不知道。”
“阴阳要协调。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要滋阴补阳,这是太极之道。你看那太极八卦图,一黑一白,奥秘便在相辅相成、相互融合之间。”
挽月已经迷糊了,她想着:兜了一圈子,你小子总算露出庐山真面目了,还是绕到这个话题上来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的策略错了,既然躲不过,还不如早点干!
或许也可以换一种思路,化被动为主动,让他跪地求饶,不敢再来?
困过了劲儿,反而来精神了。
枕边的人还在慢条斯理说着他的太极阴阳,挽月却一个翻身,直接将他扑倒,伏在他身上,两个人四目相对。
玄烨动了动唇,“想反客为主?”
她未说话,忽然发觉这个角度看他,也别有一番风味。浓眉星目,人中有点长有点深,却显得唇形更好看了,下颚线也分明。在这个年纪吃到的肉,果然很嫩。
她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三分得意三分坏,手指忍不住又在他的下巴上挠了挠,又顺着滑向凸起的喉结。就在她触摸的瞬间,那喉结动了下,在吞咽。
“天不聊了?”他突然道,说完这短短几个字,却觉得嗓子异常干涩。
“打算聊聊别的。”
“比如?”
“比如龙袍的扣子是怎么解的。”她眼中着狡黠笑意。
又是一夜翻云覆雨,承乾宫院外的花园子,一树桃花开得烂漫,风一吹落英缤纷。今儿有点不大寻常。
早朝的时候,皇上破天荒迟了一炷香。
群臣议论纷纷,待玄烨走上金銮殿,众臣方肃穆而立。
“吾皇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
“谢万岁!”
索额图站了出来,“皇上今日略有倦怠,可是龙体有恙?”
玄烨不自然地将领子朝上又提了提,生怕被瞧出什么,轻轻咳嗽了声道:“倒春寒,朕有些风寒。诸位也要留意身体。”
“皇上龙体为重!”
“朕无碍,诸位有事启奏吗?”他淡淡道,心里却想着:上午他得多议一会儿政事了。
今年的花朝节定在本月二十五日。打春早,也暖和了许多。
再过三日,曹寅一家就要下江南,此次几个昔日好友也是难得相聚。
尤其是曹寅,不无感慨道:“世事无常啊,再见面,小碗子都成娘娘了。往后再见你们,不定猴年马月呢!”
挽月大摇大摆昂首走着,小酒窝不时显现,“那你放心,纵使隔着千山万水,到时拖家带口,下江南你也得接待!没跑了!”
曹寅高兴道:“得勒!你瞧好吧!”
容若却与玄烨交头接耳道:“前两日你不是还苦恼着么?和好了?而且瞧着,怎么都容光焕发的?”
玄烨瞥他一眼,“你想知道啊?成亲啊!”说着,便朝挽月身边的佳吟她们努努嘴。“有心上人么?”
容若没好气,“您挤兑我?”
“你是京城才子,又自诩风流,怎么会没有心上人?”
“没有就是没有!您管好您自己娘子便是,别一个不留神,让她溜了。”容若挑眉,向那边指了指笑道。玄烨顺着他的目光,一回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挽月她们几个已经不见了,他焦急环顾,茫茫人海、比肩接踵。
他慌忙四下里寻找,曹寅和叶克苏也跟着急了,“爷您慢点儿!别回头您自个儿走丢了!”
街上都是戴着花神娘娘面具的姑娘,桃花、梅花的香气盈满坊间巷里。
曹寅和叶克苏看花了眼,不禁喃喃自语:“爷,打扮都差不多!这怎么找?”
玄烨忽而停住了脚步,喃喃自语道:“她不会走远的,我等她。”
光华璀璨,人影幢幢,这一瞬间,身边的喧嚣似乎都在离他远去。一个戴着芙蓉花花神面具的身影渐渐走近。
他笑了。
面具下露出少女明媚的笑颜,“我叫瓜尔佳挽月,你在等谁?”
“我叫爱新觉罗玄烨,等瓜尔佳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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