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诗会上所发生的事,很快就在整个盛京中宣扬开了。
马家那位嫡郎君如今还在象姑馆里,马家上下也全部乱了,马家家主各种姻亲同门的人家都寻了个遍,甚至为了此事还找上了宣平公府……可一切都是无济于事。
递上的无数个拜帖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收到一丝回应,平北王的铡刀在侧,马青林战战兢兢,年迈的母亲和妻子日日为了那个逆子以泪洗面,更是惹得马父心累不已。
“侄儿给伯父请安。”
素雅长衫,一身书卷气的郎君手执书籍,背着光从书房外进来,清俊的面容带着恭敬。
看着气宇轩昂的侄儿,马青林脸色终于好了一些,他抚着须髯,慈爱笑道,“不是在书院读着书吗,康年怎么回来了。”
马康年垂声道,“侄儿听闻家中出了事,便从书院赶了回来了。”
他顿了顿,望着上首的伯父,担忧轻询道,“复弟如今如何,可回家了?”
这话让马青林脸色再次差了起来,他勉强地摇了摇头,叹道,“你那弟弟不争气,如今还撞到了平北王手上,被丢进了象姑馆,丢尽了我们马家的脸面。”
马康年闻言,眉目露着忧色,犹豫了片刻,“侄儿在书院时亦有不少交好的同窗好友,不如侄儿书信一番……”
视若亲子的侄儿有这个心意,马青林深感欣慰,想到如今求助无门的境遇,也有些心动。
侄儿如今正在集贤书院念书,集贤书院多是世家子弟,若是要联系上那个世家,也并困难……可想了许久,马青林最后却摆摆手,还是拒绝了侄儿的法子。
尚在求学的郎君虽被家中虽宠着爱着,可在家中的话语权却是不高,若是过于贸然接触,反而容易触怒旁的世家。
马康年应下,面上的忧色却是越来越浓,马青林见状,只叹了一声,安抚道,
“家中的事有伯父担着,康年如今且安心读书,无需为这些事伤神。”
马康年拱手应是,想了想,又建议道,“侄儿听闻,此事是因复弟得罪了赵女郎而起的,如今伯父见不着平北王,不如还是去给赵女郎赔罪?”
“口舌上的争端,若是能诚心实意地道歉赔礼,赵女郎兴许会手下留情。”
这的确也是好法子,马青林眼睛一亮,可下一瞬眉头又拧起,“如今我等进不了王府……”
那位赵女郎虽是赵祭酒的庶出女郎,可自平北方王成婚后就一直住在平北王府里,他们如今往平北王府递个拜帖都难,想要见到那位赵女郎也何其困难。
马康年面不改色,说出自己打听来的消息,“伯父有所不知,侄儿也打听了过,那位赵女郎酷爱骑马,经常会在盛京中的一些马场中出现。”
这马青林倒是未曾去打听过。
大周注重马政,不少大户人家的宅院里皆修了马场,赛马、骑射、马球……这些都是郎君女郎们平日里喜爱的活动。
那赵女郎及笄之年,想来如今也正是情窦初开,年少慕艾的时候……马青林打量显赫眼前温和隽秀的侄儿,心里不由缓缓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马康年恭敬地垂眉敛目,神色平静安稳,似并没有注意到伯父投过来的打量眸光。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马康年脸上的恭敬之色才逐渐褪去,随手放下了手里的书。
“郎君”
伺候的奴仆上前恭敬唤着。
马康年在藤椅上坐下,想了想,敛眉轻笑道,“复弟如今身陷囹圄,你替我去一趟南坊,探望一番复弟。”
奴仆恭身应下。
……
时间回到七月初。
七月初时,石夫人就往王府里递了帖子,平北王妃也早早就定下了能够上门的时,可在登门前两日,不巧的是家里的两个孩子都染了风寒。
有儿媳和奴仆照看着,两个孩子倒也无需石夫人照顾,可风寒总归是会染给旁人的,石夫人犹豫了许久,还是遗憾地给平北王府递上了告罪的帖子。
有约在先,还是自己违了约定,石夫人心里有些担忧,石守卿见状,只笑着抚着须眉安抚,“王妃性子宽厚柔和,并非苛责之人,夫人安心。”
夫君的话让石夫人心安了一些,可心里总归还是怀着担忧的,直到收到了王府的回帖,心里的那块大石才彻底地放下。
平北王妃不仅不怪罪于她,还特意遣了几位府医医女过来,石夫人笑地眯起了眼,便忙让儿媳妇带着医者去给还发着热的两位孙儿诊治。
石家的小女郎才年满十六,是石夫人的老来女,她好奇地凑到母亲身侧,看着帖子上娟秀的字迹,不禁道,
“母亲,平北王妃的性子看起来真好,同传闻中听起来有些不一样。”
石夫人正将帖子放回拜匣里,闻言手里的动作一顿,看了一眼女儿,眉头拧起,“佳儿!”
石佳自知说错了话,嘴唇抿起,不敢再吭声。
石夫人让奴仆将匣子收好,又让屋里的人先出去,而后才敛眉看着女儿,沉声道“你这几日又听旁的一些女郎说了什么?”
母亲的厉声询问,让石佳面露心虚,眸光闪烁了几下,才支支吾吾地说着,“我没有听她们说什么…母亲…只是说了几句而已……”
“背后议论旁人,这是母亲教你的礼仪?”石夫人脸上笑意尽消散,眼里带着明显的失落,“道听途说不可信,不能信,这些要母亲说几次你才明白。”
“这里不是临淄,你父亲如今也不过是四品侍郎,你那些友人也不是临淄那些成天捧着你的女郎,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佳儿你需得清楚明白。”
石佳呐呐应是,她其实也明白母亲说得有道理,只是这几日接触到那些新交到的世家女郎,听多了一些话,心里也留下印记了。
石夫人叹了一口气,敛眉道,“盛京不比临淄,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得改掉,这段时日你先别出去,安分地在家里待一段时日。”
石佳有些不愿,可看着母亲的脸色,还是委委屈屈地应下。
没过几日,平北王妃外甥女赵女郎在诗会上的举动,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盛京,石佳正用着晚食,听着母亲的话,差点被噎着。
匆匆地饮下一口茶汤,石佳目瞪口呆,磕磕绊绊地重复,“…将人,将人送进了象姑馆?”
石夫人嗯了一声,面色看起来不算多吃惊,石佳却是一脸不可置信,喃喃道,“她怎么敢这么做……”
没有那家世家女郎会将得罪自己的郎君送进象姑馆这样肮脏之地的,她这样做,就不怕惹旁人非议吗?
石夫人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反而是看着女儿,趁机教导道,“那位马郎君便是多嘴多舌口出狂言的下场,人如今还在象姑馆里,名声也尽毁了。”
世家子出身富贵,大多风流,流连风月之地的不在少数,可被当做男娼送入风月之地的世家子,却是唯此一个。
郎君择妻需看名声,女郎择夫也要看名声,世家子沦落象姑馆,无论如何,都已经彻底成了整个盛京的笑话了。
听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石佳收了收惊愕的神色,戳着碗里的饭食,只得低声应了一声是。
到底是老来女,石夫人心里最是疼爱,见女儿这般恹恹的模样,也有些心疼。
她来到女儿身侧坐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声音和缓了一些,“过几日,家里要办一场马球会,届时会宴请盛京中的官眷夫人,你也可以给新识得的友人下帖。”
马球会?
石佳眼睛一亮,立即期待地看向母亲。
石夫人顿了顿,面带宠溺,却还是叮嘱道,“母亲也会给平北王妃递上帖子,你可不许给那些口无遮拦的女郎下帖。”
这段时日整日被母亲看着不能出门,整日待在家里都闷死了,石佳倚在母亲的身旁,只笑着连连点头。
……
“一家都被劫走了?”
缠绵病榻的宣平公闻言,直起了身,看着下首跪着的死士,急声询道,“你可知,是何人将人劫走的?”
“属下不知,属下到达时,负责押送的解差已经尽数昏迷,并未看清楚是何人所为?”死士恭敬道。
宣平公眉目皱起,摆了摆手。
死士退下。
宣平公大郎刘廷玉也正在屋里,见状,来到父亲的床沿旁,“父亲,三叔一家这是被救走了?”
宣平公敛眉,沉声道,“是被人带走了。”至于是不是被救走,还难说。
刘廷玉知道父亲此次派死士前去,不仅仅是想将三叔父一家子救回来这般简单,见父亲面色不好,只好宽声安慰,
“父亲何必这样担心,二堂弟做的事何其隐秘,三叔父叔母还有堂弟媳想必是不知的,父亲又何必多此一举。”
宣平公瞥了一眼儿子,只说,“不是你父亲心狠,这是你宫里的姑母吩咐下来的,你姑母不放心。”
他顿了顿,想起已经被斩首的侄子,只叹道,“且不说岱侄儿孝顺,侄媳妇是侄儿枕边人,同床共枕朝夕相处,少不得会察觉其中的不对。”
听到这里,刘廷玉儿觉得有些不妥,他想到方才死士的话,看着父亲的神色,试探性问道,“……父亲,不如儿子再派人去寻一寻?或书信问一问周家郑家?”
周家郑家是三叔母堂弟媳的娘家,两家亦是世家,虽如今不在盛京,可若是怜惜女儿做出劫囚一事,也不足为奇。
宣平公闻言,思虑了片刻,也缓缓地颔首,见大儿子还没有离开,“还有事吗?”
刘廷玉的确还有一件事。
他看着父亲,犹豫了片刻,还是道,“父亲,就快到小妹的冥诞了,小妹如今还在洪福寺里,母亲这几日想着将小妹接回祠堂供奉。”
宣平公面色沉下来,“你小妹已经嫁入褚家,即便要供奉,也应该由褚氏祠堂供奉。”
刘廷玉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却见自己身后的房门砰地一声被彻底打开,一位衣着素净杵着拐杖的老妇人在孙女的搀扶下,疾步走了进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老妇沉冷的声音,“那是你的亲生的女郎,也是我们膝下唯一的女郎,刘兆修,这么让婧儿不得安宁,你就不怕女儿化作鬼魂来寻你吗!”
宣平公看着老妻,眉头再次拧起,只冷声斥道,“宋氏,你也是广平世家的出身,很该知道,已经出嫁了的女郎就是夫家的人了,只能进夫家的祠堂。”
宣平公夫人头发斑白,面容犀利,闻言浑浊的眸里闪烁着泪意,“我的婧儿虽体弱,却也并非短命之相,若非在宫里住了几日,染了风寒,我婧儿又如何会早夭……”
又如何会被当做一件物件一样,同一暴戾嗜血杀人如麻的西北野蛮人结了冥婚呢?
成了冥婚后还要被人迁了灵位,受此大辱,宣平公夫人心里暗恨。
想着如今女儿的灵位还在寺庙中,这些年更无一亲眷在身侧时时供奉着,她便哀从心来,泣不成声,身躯也几欲摇摇欲坠。
扶着祖母的刘家嫡长孙女有些撑不住了,看向一侧站着的父亲,刘廷玉也很快几步上前,扶住了母亲的身躯。
总归是这么多年的夫妻,还是有情分在的,宣平公叹了一声,无奈道,“罗氏,你又何必如此,婧儿早已夭折,这些身后之物亦是虚事……”
宣平公夫人踉踉跄跄地走近了自己几十年的丈夫,苍老的面容上恨意褪去,面上也逐渐显露哀戚,
“夫君,婧儿是我们唯一的女郎,她幼时你也是千娇百宠着的,我不求别的,只求婧儿此生不做孤魂野鬼……”
老妻带着哽咽的话,成功地勾起了宣平公的回忆。
刘家阳盛阴衰,婧儿是他膝下唯一的女郎,他也从小将这唯一的女郎当做掌上明珠一般捧在手心。
可这孩子命不好。
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最后更是被一场风寒夺了性命。
婧儿去后,作为真心疼爱过女儿的父亲,他也的确是难过了许久的。
可有一日接到了先帝外甥的召见,先帝那日饮了不少酒水,书案上还平铺着一张圣旨,圣旨上依旧盖上玉印……平北侯功高震主,即便被囚于盛京,先帝也不愿放弃羞辱的念头。
冥婚一事实在侮辱人,他本意是想拒绝的的……可听着先帝接连的许诺,听着那时太后长姊的劝告,鬼使神差的,他竟应了下来……
过往的回忆如同走马观花一般,不断地在记忆中闪现,年幼稚气的女郎伏在自己膝头上的场景熟睡的场景还恍若在昨日,宣平公看着不复柔美的老妻,心底逐渐升起淡淡的愧意。
思虑了许久,宣平公才缓缓颔首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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