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阴风狠狠合上。
系在上面的鎏金铜环啷当作响,敲在红漆朱门,一下下回荡,渗出冰冷无情的沉闷敲击声,响在无人的空旷戏楼。
马香头脸色一白,勉强坐起身子,凝神打量四周。
外观是标准的民末戏楼,二楼一楼都有座位,单设雅间,现在距离他们最近的大门封锁,门前恶鬼拦路,向上——
马香头目光落在西北角的回型楼梯上,从这跑过去,加之上楼推窗再跳下,最少要两分钟。
而且,前提是二楼窗户没落锁。
马香头手抖着,从腰间摸出一根烟,摸索着想要点着,声调微哑,流露出女性独有的特质:“小妮子,我给你拦着,你抓紧时间,从二楼跳下去,这楼不高,摔不死,最多半残。”
谈鹿若有所思:“……您是堂上掌事的胡家太奶?”
出马仙家供的堂口,其间兵马过百,又都有些来路和本事,平日便需一位能服众的掌事仙家,统领全局。
马香头咧嘴掩唇,笑容在此等地界,散发浓艳的诡异:“正是老身。”
他嘬了口烟,压下身体的细微抖动:“这老太婆得了香火供奉,委实厉害,还在人家地盘打,吃了大亏喽。”
他算到这人厉害,倒没想竟到如此地步。
香火供奉十数年,早脱了寻常鬼怪的范畴。
戏楼遍布阴气,寒凉难忍。
两方距离不足一米,呈对立姿态。
恶鬼最喜捉弄人,观看人类害怕瑟缩的可怜姿态,猫抓耗子,向来不是一击毙命,而是把猎物玩得筋疲力尽,搓磨致死。
老太婆难掩脸上恶意笑容,静静看着对面两人宛若笼中困兽,等待他们在地上对自己摇尾乞怜……就像之前的她一样——
想到什么,老太婆表情登时难看起来,一伸手,漆黑长甲亮出,直向两人面门扫去。
指甲,有时也是衡量鬼怪修行的标志。
她浑身戾气,指甲长而幽黑,显化的全然不是好相。
身上又有血煞气,怕是沾染不少血债人命。
马香头一个闪身避开,谈鹿顺势侧身,凌厉攻击紧贴她额角挥出,阴郁粘稠的阴气划过皮肤,激得人寒毛倒竖。
老太婆一击不成,跃身扑来,遍布森寒利齿的嘴同时张开。
登时,鬼啸扑面。
马香头之前生生受了她一击,动作本就较比全盛期凝滞三分,鬼啸带着滔天怨毒气,直冲耳窍,鼓膜轰鸣作响!
强忍脑中眩晕,他勉力站稳步子,立于原处,不知从哪摸出根钢针,狠刺食、中、无名三指,各自逼出一滴血。
此三指在人体中代表阳气极值,此法,能在短期内提高周身阳气,达到顶峰。
缺点同样明显,强行聚气,根本坚持不了多久,阳气消散时,鬼怪不死,便是他亡。
马香头从随身带来的背包里掏出桃木剑,三指并拢,在剑峰一抹为其开峰,咬牙冲了上去。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自鬼啸到马香头持剑而上,前后不够十秒。
一人一鬼短暂交逢成平手,但马香头是靠指尖血强行提气,接了两招,便见力殆。
正逢最阴之时,还在鬼怪生长老巢,对马香头极为不利。
他强提来的气接了三招,已开始消散。
恶鬼察觉到对手招式渐弱,怪叫一声,伸出十指,直奔马香头双眼插去!
双眼表阴阳,眼废,通身本事便要散去大半!
马香头被鬼气死死缠住,困在一寸见方的地界不得动弹,双目圆瞪,直面看着漆黑指尖从远及近,铺至面门,携来腥风阵阵。
恶鬼笑容愈盛,享受着猎物传来的惊惧情绪。
下一秒。
一道金光打来,瞬间穿透她全身。
“啊!!!”
痛苦哀嚎无法抑制地传出,她凄厉鬼叫,本与常人无异的凝实鬼体已成半透之态,受了不轻的伤。
她瞬间闪身逃走。
整座戏楼都是她本体所在,随意而转,声息顿匿,再无所踪。
马香头:“……”
他茫然看向身侧。
谈鹿被看了足足十秒:“……有事?”
马香头:“呃……你——”
谈鹿擦了擦中指的零星血迹,“……还行,在我能力范围内。”
她刚才想用符,却没料到马香头一个闪身,便如脱兔蹦起,操着把桃木剑杀了过去。
出马仙供奉的四大家族,虽被尊称为仙,本质却仍在精怪行列,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仙。
她的符不止能伤到恶鬼,或多或少也会对马香头供奉的堂仙产生伤害。
他脊柱带伤,仙家有损,再受符箓一击,实力短时间内必然大跌。
直到马香头力竭倒地,二者才彻底分开,给了她机会。
回神的马香头:“…………”
他深感受伤,蹲在一旁,沉默地收拾洒落一地的东西,猝不及防看见谈鹿脚边散落的两张符纸,他动作骤停。
这纸是他供奉在堂口前,日夜受香火熏陶的,有能量在,不比市面上的寻常东西。
他一共带了三张,现在他手里一张,谈鹿脚下两张。
所以,谈鹿刚才是用什么画符的——
他迟疑抬眼。
谈鹿弯腰帮他把符纸捡起,平静道:“用气为引,凌空画的。”
但这方法时灵时不灵的,她还没完全掌握。
都是临画符时灵光一现,才能使出。
她最开始想用的就是纸质符箓。
马香头:“…………”
就算隐约猜到,他还是愣在原地。
他们行内有句话,便是说符箓,“一点灵光便成符,世人枉费朱与墨。”
符箓本质便是对能量的汇聚压缩,使用朱砂笔墨为载体,将所需能量汇集在纸上,再借由秘法使出,达到既定目的。
不用载体聚集能量,他只在古书中见过此等手段。
一时间,他看向谈鹿的目光变了,真诚一拜:“今日多谢大师相救。”
谈鹿:“……不用客气。”
马香头忙道:“不,大师救了我两次,无论如何都该道谢。”
谈鹿:“……也没有,这酒店我家的,你死这,影响我赚钱。”
马香头:“…………哦哦。”
二人将地上的血迹和法器收拾妥当,终于得闲,目光落在站在台上的场戏女鬼,谈鹿想了想,真诚道:“我画道符,你在里面暂时住会儿,行吗?”
这女鬼周遭毫无煞气,虽有些本事,但从未害过人,想来是被遁走的恶鬼做成了役鬼,拘在身边差使。
见识过谈鹿的本事,她哪敢不从,符成之时袅袅婷婷地扭着细腰进去。
一番打斗,时间迈向两点,子时已过。
谈鹿等马香头拾掇干净,身上不见太明显的血与灰后,叠起藏着女鬼的符,两人一起走向酒店房间,直奔谈光意房间而去。
谈鹿叠指,在门上敲击,咚咚咚——
门内。
谈光意、孟时同,还有江让,三人死死抱在一起。
除了马香头的一声惨叫,刚才他们又听见一声,较比之前更为凄厉。
他们想打电话求助,却找不到丝毫信号。
咚、咚、咚……
不知多久后,沉闷的敲击声响在门口。
三人:“…………”他们连动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门自己幽幽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东西来到他们床边,停留几秒,伸手掀了盖在他们身上的棉被。
三人抖如筛糠。
谈鹿:“…………”
马香头:“…………”
*
谈鹿烧了张符,冲水给他们喝了。
三人脸一个比一个白。
他们身上沾了阴煞气,连番惊吓后心神不宁,回去后怕是要大病一场。
谈鹿把刚才在戏楼的经过讲了遍。
谈光意:“……”
孟时同:“……”
江让:“……”
孟时同艰涩道:“这东西一直在这里?”
谈鹿点了点头:“成气候了,再待些年份,煞气愈重,出手必定见血。”
孟时同:“……”
他再喝两口茶水冷静一下。
谈光意也想问有关恶鬼的来历,话到嘴边,又换了:“……姐,你什么时候会的这些?”
谈鹿:“一直会,就是没告诉你们。”
不等他再问,谈鹿随口再道,堵住后路,“别问,问了对你们不好。”
谈光意张开的嘴登时闭上。
谈鹿知道他们都有疑问,打开符纸,放出囚在里面的女鬼,准备让她来说。
她给三人耳窍打开,没开目窍,怕受惊太过,来日丢魂。
房内算上谈鹿,有五人,其中四位是阳气正盛的成年男子,女鬼略微避开,对谈鹿欠身一拜,“小女明苏雪,见过姑娘。”
声音细软酥麻,夹杂着丝丝鬼气,听得人遍体生寒。
谈鹿:“你且说说此地到底发生了何事。”
明苏雪称是,敛下潋滟美目道:“小女原本家住南边,少时学戏,得遇指点,十六岁便小有名气,被人喊声为角儿,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后定居京中。”
“但小女福薄,二十三岁那年,遇了寒,重病不起,吃尽了药也不顶用,撑了月余便撒手人寰。”
“我死后,班主好心,给我打了口薄棺葬了,只入葬当日,尸身便被人挖了出来,当作物品卖给了孙家配阴婚。”
谈光意震惊:“这么缺德的事也有人干?”
明苏雪朝他笑了笑,没接话。
“我被强行许给孙家便罢,早晚有投胎的时间,那人在阴间也待我不错,吃的用的紧着我来。”
“可好景不长。”
语气缓缓染上丝哀,“我与孙家长子做了几年阴间夫妻后,他投胎去了,这时,家婆给我尸身起棺,将我焚成一摊灰,揉进木屑,做成木牌拘在阴间做了役鬼,我反抗不得,只能任她欺凌。”
谈鹿叹了口气,再问:“这戏院旧址与你可有联系?”
明苏雪摇头:“孙家是后搬到此处的,原先的戏楼我也不知是哪户人家所留,这地角在民末梨园风气极盛,不少戏班子先后落脚。”
“孙母爱听戏,买下这座院子也是因为后院的戏楼。”
“她是发现孙父在花楼流连,气急不过,吞药自尽,生前不平静,死后也不安生,闹得孙家上下几十口,死死伤伤,请了道士也无法。”
“此后,院子便渐渐荒废,少有人来,只有我和孙母飘荡在此。”
“直至十五年前,两位南方来的张姓富商买下此地。”
谈光意一愣,“这园子我们就是从张家买的。”
马香头察觉不对:“孙母将孙家都闹得鸡犬不宁,又如何能放过外姓人?”
明苏雪说到此处,声音顿时弱了下来,“张家祖上有德,救助过一位修行有成的柳仙,其在一位娘娘的庙前潜修过,本事极大,有它在,我们不敢造次。”
“它颇为喜欢此地,是以后面张家搬走,它也未曾离去,甚至护佑着此地新建的度假酒店。”
马香头蹙眉:“既然之前护佑,为何近来又翻脸无情?”
明苏雪怯怯看了眼孟时同,“他手下一位员工两天前检修庄园,把这位柳仙的洞穴给堵了,仙家发了好大脾气,再也不管此地。”
孟时同:“…………”
马香头:“…………所以?”
明苏雪乖巧道:“所以我们就出来造作了。”
孟时同天灵盖都要被麻意掀开,世界观不断被重塑,声音抖得发僵:“这位柳仙在哪,我明日便亲自来赔罪。”
谈鹿看了他一眼,没头没尾道:“你先去把窗帘掀开。”
孟时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谈鹿坚持,起身去拽。
随着窗帘被掀开,一截暖黄色的棍状东西出现在眼前。
孟时同:“……?”什么东西?
他狐疑再看,很快与两只微粉的闪亮豆子眼对视,再往前一丁点,是吞吐不停的一条猩红蛇信——
孟时同:“…………!”
他身子一软,当场晕了过去。
盘在窗户上的柳十七:“????”
他口吐人言,大怒:“他妈的,小小人类,在本座面前如此造次?让你晕了吗你就晕?”
谈鹿:“…………”
马香头:“…………”
呃,这好像不是你允不允许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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