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恒强压下心中的异样,凝了凝神,恭敬道:
“古神,您刚才对我说‘你回来了’,您之前难道在神界见过我吗?”
太初右手扶着树干,脚踩树枝,身体仿佛没有重量一般,丝毫没有压弯树枝。
他点了点头:“那时你还没出生。”
没出生,那就是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
早前听下属神官说过,鸿蒙神木从未回应过众神的任何祈求,寄身其中的古神神识好像已经失去了灵智。可是照古神所言,他对未出生的陆恒有印象,也就是说,那日的古神也如今日一般,从树灵状态清醒了过来。
为什么清醒过来,是为了回应某人的祈求吗?
那个人是他的母亲吗?
陆恒心情激动,几乎要跪下,但他知道神族没有跪叩的习惯,于是强忍着挺直背,低声问:
“古神,您能否告诉我,母亲是如何离世的?”
这就是他今日不断祈求的问题。
母亲是在十年前陨落的,那时他已有十二岁,这十二年间,为什么母亲一次都没来人间见见他?
母亲的死更是蹊跷,她贵为战神宫主神,法力高强,好端端的怎会突然魂飞魄散?众神众仙只知她自从和宿烈大战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从此便极少出现在外人面前,没人知道她具体是怎么陨落的。
这些人究竟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对真相讳莫如深?
太初缓缓叹了口气:“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陆恒:“您请讲。”
太初:“你应该有所预感,连玦并非自然陨落,她的死事出有因。若我把真相告诉你,你是否要开启一条新的复仇之路了?”
……
陆恒垂眸不语,过了许久,才艰涩地答道:
“我不知道……”
他的前半生已被复仇的欲望扭曲得不成样子,谁也不想自己的人生意义完全被仇恨所占据。
可是。
陆恒顿了顿,继续道:“可我身为人子,怎能对父母的死不闻不问,怎能不去追寻真相?”
话音落下,他深深咽了口气,望向高悬于枝丫之上的神灵,似乎猜到他不会在这里告诉他一切的真相,陆恒想了想,换了个问题:
“您能否告诉我,母亲的死是否与我有关?”
太初没有正面回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连玦死前唯一的愿望,便是让你在凡间平淡幸福地过一生。那时的她以为这就是你的天命,也是她能为你挣来的最好的结果。”
陆恒脑中嗡的一声,古神虽没有直接回答,这些话却也间接证明了,从某种程度而言,母亲是为了他而死的。
陆恒站在原地,极力压抑着,不让身体的战栗太过明显。
姑姑姑父和四个弟弟妹妹因他而死,贵为神尊的母亲竟也是因他而死,陆恒实在无法不去怀疑自己人生的意义,
究竟给身边的亲人带来了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样作弄他?
太初温和的嗓音遥遥响起,带着抚慰的力量:
“司命神宫中,有一法器名为前尘镜,你想知道的事情,那面镜子都会告诉你。”
古神没有阻止他寻找真相,只是希望他自己去探求。陆恒感激地俯首,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除了关于母亲的问题,陆恒心中其实还有另一个疑问,但是这个问题有些尖锐,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神界已有战神,为什么上天又擢升他为战神,弄出两神并立的尴尬局面?
太初几近透明的眼睛直视着陆恒,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悠悠道:
“天命永远有深意,天命有时也会犯错,这两者间,你选哪一个?”
陆恒深思片刻,有些明白了:“在我的一生没有走完前,我选不出来。郁郁时埋怨后者,得意时感激前者,万事皆无定数,如若还想活,就只能闷头往前走。”
太初笑起来:“路是人走出来的,神也是一样。不过,你飞升得确实太突然了,我赠你一个礼物,望你能尽快度过当前难关。”
太初抬起右手,食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画,点点灵光勾勒出一个带着繁复的星辰图案的精致令牌。
“星云令?”
陆恒认得此物,之前在魔界,他曾见过荧惑仙君用此令牌向仙宫传讯。
“这不是普通的星云令。”
太初见陆恒双手接住令牌,温和道,“从今日起,九曜星宫便听命于你。宫中有九名主将,三万余仙兵,有他们追随你,你在神界很快就能站稳脚跟。”
“多谢古神。”
陆恒将星云令收入袖中。有了古神的分配,他和清啸的职责算是分明了,战神宫统辖的司战仙宫共有三座,九曜星宫便是其一,人数虽不多,但都是精兵强将,而且听说九曜星宫中的兵将都非常崇拜他母神,收服起来便能省力不少。
“我的时间快耗尽了。”
太初垂眸看了眼自己渐渐虚化的手,语气轻松起来,像与陆恒唠家常,“本来将灵智聚起来就不易,刚还被她的灵力砸了好几下……也不知下次何时能醒。”
“她?”陆恒反应过来,眸光微动,“您说的是群玉?”
“嗯,她在关心你。”
太初微笑道,“你很幸运,有她陪在你身边。”
陆恒眼睑微垂,点头。
他自然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须臾,陆恒忽然抬眸直视太初的眼睛,认真道:
“您刚才问我,会不会踏上新的复仇之路,我说不知道。”
顿了顿,他颊边浮起笑意,声音温柔几分:
“但我能确定的是,不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再拿自己的命去搏。我会为了她一直活下去,这就是我此后人生最大的意义。”
太初望着他,双眼微弯,笑意如春风化雨:
“很好。”
说
完这两字,他的神体渐渐消散,化作点点白光融入枝桠间,整片纯白的神识空间也缓缓消失,陆恒回到鸿蒙殿柔软的草坪上,第一时间转眸看向群玉。
群玉什么了?”
不等陆恒回答,整个鸿蒙殿犹如泼水入滚油,众神再也矜持不下去了,一百多张嘴叽叽喳喳地追问陆恒古神向他传达了什么神谕。
这可是古神遗留的神识第一次开口说话,数不清几十万年了,无论众神如何祭拜祈求,古神从未给过回应,其间几次封神大典古神也是缄默不语,唯独在陆恒的封神大典上清醒过来,将他拉入神识空间说了许久的话,这是何等殊荣,就连位列众神之首的文昌神与东神亦是羡慕不已。
陆恒从袖中取出星云令,转向清啸,温声道:
“古神将九曜星宫交予我掌管,以后还需劳烦清啸尊上多多指教。”
清啸的脸色变幻莫测。他年岁尚轻,出生时古神已陨落多年,所以他从未见过古神,从未听过古神的神谕。
古神是创世之神,所有见过古神的神仙心理上都比其他神仙得意一截,清啸对此本就非常遗憾,谁料陆恒这个二十二岁的小子刚成神就唤醒了古神,还被单独拉入古神的神识空间对话……清啸简直不知他是何德何能,因此此刻的表情多少有些绷不住。
还有九曜星宫,虽然是司战宫中最晚成立的一宫,但其中主将皆是潜力无限的后起之秀,尤其还有喻潇疏这个十万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才飞升一千多年就碾压一众几万岁十几万岁的仙将,位列仙界战力巅峰。清啸之前想过要和陆恒分配工作,他希望能把九曜星宫攥在手里,没想到古神会直接降下神谕,这样一来,就完全没有商议的空间了。
被众神歆羡的目光环绕,陆恒丝毫不觉得高人一等。他神力低微,能得古神垂爱,一是因为母亲,二是沾了群玉的光,他自己没什么可骄傲的。
古神与他的对话,也只有星云令这一部分能与外人说道。陆恒硬着头皮应付许久,众神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陆恒无奈,远远地朝文昌神投去求救视线。
最后,在德高望重的文昌神尊的驱散下,众神才恹恹离开,各归其位。封神大典就此落下帷幕。
群玉装了半天板正的神仙,比打打杀杀累多了,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刚走到陆恒身边,还没来得及抱怨一句,陆恒竟然又被人叫走了!
叫走陆恒的是西神,她就站在他们不远处,群玉想直接把陆恒拽走都不行。
“你先回去歇着吧。”陆恒抱歉道,“我和西神聊一会儿,马上回去找你。”
劝走群玉,陆恒直接闪现到西神身侧。
他恰好也有事要询问西神。
陆恒恭敬向西神行礼:“今日才知,原来母亲生前和您是至交好友。”
西神表情莫名摇晃了下:“愧不敢当。”
她从袖中取出几瓶丹药,递给陆恒:“收服伏神锁伤了不少元气罢?这些
丹药你收着,每日服三五颗,元气很快便能回复,还能帮助你蕴养灵力,增进法力。”
陆恒没有推辞,感激接下。
两人作伴离开鸿蒙殿。
走到无人处,西神问道:“你和古神,不止说了星云令的事吧?”
“嗯。”面对母亲的故友,陆恒直言道,“我问了古神,关于母亲陨落的事。”
西神浮现悲怆神色,话音略显僵滞:“他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就指了一条路,让我自己探寻。”
陆恒将西神的表情收入眼底,心下断定,她是不会与他细说母亲陨落的细节的。
但他还有别的问题,恰好趁此机会打探一下:
“西神尊上,您知道上古魔神吗?”
“……”
西神表情更加僵硬。
这孩子的话题一个比一个厉害,她忖度片刻,终是叹了一口气,低低说道:
“此事本该禁言。不过,你是连玦的孩子,又位列上神,迟早会知道,也应该知道。只有知道了,才懂为何不言。”
“魔神的存在与一应痕迹,已消失了七万余年。就算世间仍有关于她的传说,多半也是错的。她并非魔头成神,而是在太古时期,天地未开之时,与太初古神于混沌中相依相伴而生的另一位太古之神。太初古神掌创造之力,她掌毁灭之力,太初古神是仁慈的化身,她便是残暴的化身。”
西神说了一大段话,陆恒在意的却只有六个字:
“相依相伴而生?怎么个相依相伴法?”
“……”
西神莫名噎了下,这个问题触及她的知识盲区了,
“嗯……那时世界只有混沌一片,两位古神也是混沌之气,我无法描述他们的具体形态,总之,应该联系得比较紧密,不然也无法称作相依相伴吧?”
……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陆恒这孩子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点难看。
西神只得继续往下说:
“太古时期,天地初开,太初古神率先从混沌中苏醒,化为人形,创造了神界,其余五界应运而生。古神在神界为她留了神位,但她离开混沌神渊之后,不屑于当神,与古神背道而驰,堕入魔道成了魔头。后来,古神为了维持六界的稳定,散尽元神,自绝于天地间,从此以后,世间绝对的强者只剩下魔神。她肆意吞噬万物,逍遥放纵,又坐拥灭世之力,是六界中最最危险的存在,只要她在一日,六界就不可能安宁稳定。好在七万年前,她被你母亲封印在了不周神山之下,永远不可能再出来了。”
“永远不可能出来了?为什么?”陆恒问道。
西神道:“那个封魔大阵,只有连玦可以解开。连玦既已陨落,自然再也无人能解。”
陆恒心想,看来神族并不知道封魔大阵解开,群玉逃脱了。
不对,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陆恒又想起那日在丰安山上,神剑与山底巨阵发生感应,这就说明巨阵还在
,可能只是出现了点裂痕,让群玉逃出来一部分,还留了很大一部分力量在底下,让神族以为她还乖乖待在阵底下。
也许他们尝试搜查过,但是打死他们也想不到,魔神会变成凡人,十年里一直滞留在凡间。
陆恒还有另一点想不明白:“您说魔神是世间绝对的强者,既然如此,母亲是如何将她封印的?”
“这个问题,说来话长。”
西神不再和盘托出,而是苦笑了下,“别问了吧。连玦一定不希望你知道。”
陆恒脑中一瞬间闪过很多事,幽冥海,伏神锁,魔神之血……
也许是因为母子连心,陆恒虽未猜出故事剧情,却好似理解西神所言的含义了。
在母亲心中,那是一场不光彩的战役。
既然如此,陆恒便不再多问。
与西神作别后,他匆匆赶回神宫,路上碰到九曜星宫的宫主玉衡仙君,陆恒实在不敢耽搁,便装作元气大伤的样子,一脸惨白怪吓人,成功劝退了想随他一同入宫的玉衡,约好改日再见。
一回到寝殿,看见殿中多了一张罗汉榻,群玉斜倚在上面,脚翘得老高,幽黑的眸子转过来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马上就转走,嫌弃得不行。
“我错了。”陆恒忙赔罪,“万象乾坤戒在哪?我马上做饭。”
群玉放下高高翘起的一条腿,冷嘲热讽道:“你哪有时间呀?太初找你有事,西神也找你有事,后面还排着几个神仙?快别做饭了,把自己掰成八瓣应付那些人去吧。”
群玉话虽这么说,手上动作却很实诚,隔空把万象乾坤戒给他戴上了。
陆恒抚了抚蕴着她体温的碧玉戒指,想起今日封神大典,她心甘情愿变成神官陪他参加,这已大大违逆她本性,后来他从古神神识空间中出来,她用灵识问他问题,他被那群神仙围着,都没机会回答她,就这么把她晾在一边。
思及此,陆恒简直要冒冷汗了。
赶紧做饭,赶紧做饭。
他灵力探入戒中,脑子就像戒中空间一般,空白了一瞬:
“群玉,我存在戒指里的菜呢?”
“啊……”
群玉似是才想起来,话音莫名变软了些,
“那日在魔界,你把戒指丢给我就升天去了,七日都没音讯。那七日我住在魔界,吃完了戒中现成的东西,也不知怎的,估计脑子坏了,闲得没事干,我就想自己下厨看看。”
陆恒听罢,怔愣极了,英俊的脸上闪过不可思议:
“你下厨?然后呢?”
“然后嘛……”
群玉扯起唇角,眸中交替闪过忸怩与暴躁,
“你的厨具和菜根本就不听我的话,我让它们往东它们偏要往西,让它们成块他们偏要成糊,让它们安静下锅它们非要炸我一脸,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就把它们全部炸上西天,灰飞烟灭了!都是它们逼我的!”
……
许久,陆恒抿紧薄唇,扶了扶额,遮住微微抽动的眼角: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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