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知道原因了。
孩子那一桌吃得风卷残去,吃完就跑院外玩去了,男人那一桌因为喝酒,才刚开始吃饭,妇人这一桌已经吃饱了,齐刷刷帮着收桌子。
等桌子收好了,又齐齐整整坐了回去,满眼的雀跃。
“阿烈媳妇,刚才那话,你给咱们细说说呗。”
卢老太太先开的口。
这会儿孩子们都院外闹腾了,院里相对静些,另一桌的男人们也就听到了,施二郎转身一瞧,看妇人那一桌都格外雀跃,他媳妇眼睛都放光了,奇道:“说什么呢?”
旁人没空答他,都看着桑萝呢,他媳妇倒疼他,小声道:“桌上那豆腐你们吃着了不,就是白色和绿色的那两种,是阿烈媳妇自家的方子做的,问咱卖不卖呢。”
施二郎精神头一下上来了。
桑萝盖房可不靠卖野菜,这是他们早有认知的。
原来是那什么?豆腐?
男人们这一桌也全竖起了耳朵。
桑萝也不卖关子了,把她和秦芳娘先前是在县里卖神仙豆腐和野菜的事大概说了说,道:“县里有东西两市,得交市税才能进,县里的巷道里可以挑担叫卖,另一个就是三里村的集市和周边各村,两文钱一块的豆腐或许不能常吃得起,但偶尔也能有人买。”
“我呢,从前要做神仙豆腐,如今又添了豆腐,说实话,逃荒和之前几个月熬着,把身体底子耗得厉害,做这些吃食太耗时间,就不想再每天来回二十里到县里摆摊子了,给自己留个喘息的时间。这次盖房子全承了各位帮衬,我也没什么好回报大家的,所以先想到的就是问一问你们,愿不愿意跟有田婶子一样,从我这里拿点儿豆腐挑出去卖,也算是个营生。”
“愿意啊,这怎么不愿意!”
这一回不等女人们应,男人们先就抢着应了。
傻子才不愿意啊,这送到手上的财路呀。
乡下除了种地,真没有什么找钱的法子,去县里打零工是有,但并不容易,不是时时都能找着活儿的,进了城没找着活儿,进去一次还得倒搭一文钱的入城费。
桑萝等施家和卢家都表了态,这才接着说道:“既是这样,我说说我这边的章程吧,豆腐和神仙豆腐从我这儿拿,是三文钱两块,你们往出卖,是两文钱一块,每卖两块豆腐,可以赚一文钱,两成半的利,听着是不多,但我自己卖了这些时候,还算好卖,之前只卖神仙豆腐,在县里的话一天五六十块是好卖的,当然,我的情况也只能给你们做参考,做买卖这种事还在个人,也有天赋和运气之说的,保证不了你们也能卖得好。”
众人点头,卢老太太笑道:“这道理我们懂。”
桑萝又把神仙豆腐大概还能卖月余,豆腐一年四季都能卖这些说了说,道:“做这些挺费力,我这边能供应得不多,所以目前来说我只能给你们三家各供一份货,当然,如果你们觉得卖不了那么多,也可以少要些,降低一下吃食没卖出去坏在自己手里的风险,头一天早上给我报数目就成,我照数准备。”
刚心里还觉得有些悬乎的施二郎就连连点头:“是这样,一开始稳当点好,卖着试试,好卖再慢慢加上。”
甘氏问道:“可还有什么要求?”
桑萝点头:“有,有田婶是在东市卖的,咱自己人不能挤占自己人的生意,所以从我这拿的话,县城东市你们不好再去,其它地方你们自行商议决定,看谁去西市,又谁去巷道里挑担叫卖,这个我不干涉,但最好是不要在同一个地方,那样只会相互竞争,谁也落不着好。”
“卖价上也照我的定价来,不抬不涨,自己不坏了价,这营生才做得长远,我这边大概就只这几点要求。”
三家人都点头,他们原本也是相熟的,指定不能因为做生意抢地盘坏了交情。
卢老汉道:“那我们晚上家去商量商量,看看谁去做这营生,等农忙过后就把这事情张罗起来。”
因为这事,男人们也归心似箭了,都想回家里商量商量,吃饭的速度显见得就变快了。
等这边都吃好,一群女人们帮着一起收桌洗碗盘,桑萝看了看剩下的菜,因来吃席的人数挺多,三桌菜除了鸡鸭和红烧肉,还真没剩下什么,就这几样,剩的其实也不多。
桑萝挑了几块留着两个小的一会儿再过个嘴瘾,给另三家也分了分:“这天太热,菜放不住,就分了分,一家几块,也不多,就哄哄孩子的嘴吧。”
倒不是桑萝要做什么人情,而是她因上辈子的缘故,除了猪油渣那种本来就能放的东西,剩菜是不碰的,尤其是隔餐的剩菜。
所以哪怕身上只剩一个子儿了,家里还有两个鸡蛋,还有黄豆,还有各家送的不少菜都还没用,得有一小篮。
所以她是不愁吃食的,分了痛快。
小院的热闹在酉时末散去,这时院子和灶屋各处都被一帮子人给收拾齐整了,因为桑萝把剩下的菜给各家都分了,所以就连桌凳碗盘都给扛了回去,院子也都给她清扫干净,不用她带着两个小的再收拾什么。
甚至那一群小的,在外边帮着把菜地的篱笆都给全扎好了。
各家农忙,桑萝今天太忙,院里人多也杂,也就没去采神仙树叶,只白天买的两升黄豆能用,索性今晚也不折腾了,早早洗澡休息,睡前泡上黄豆,次日一早鸡鸣起来磨豆子做豆腐就是,正好,早食还能吃到新鲜热乎的豆腐脑。
这边姑嫂几个到后院喂过鸡鸭,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早早就在床上躺下睡了。
另一边,陈家还好,卢家和施家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施家是兴奋的,卢家是闹心的。
王春娘在屋里抹泪。
“娘也太偏心,去给桑氏帮忙盖房子的是你和儿子们,桑氏谢咱们才给的这个做买卖的机会,合该是我去的吧?她不,就得让弟妹去。”
卢大郎头大,本来挺高兴的,在外边娘说这事的时候媳妇也没说什么,结果这一回屋就没完了,一直哭。
“你去也好,弟妹去也好,这不都一样吗?都是家里的营生,银钱最后不都交给娘吗?”
王春娘气恼:“哪里一样?那是能摸着钱的,路上扯把野菜去卖也能多换一两个钱,这不都是钱吗?我在家里能摸着啥?”
婆娘总想攒点私房,卢大郎是知道的,但也很难攒到,卢大郎就争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说什么。
但现在家里突然多了个能每天接触到钱的活计,偏这活计娘还指定了是让弟妹去做,看着能摸到钱的机会就从眼前溜走,婆娘在外边不敢说什么,回屋里就直抹泪,光闹腾他了。
卢大郎不支持,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安静。
王春娘抹了会儿眼泪,见男人不吱声,便道:“你去和娘说说,让我去吧,二弟妹也不爱说话,哪里适合做什么买卖,我看二弟妹也不那么想去的。”
卢大郎摇头:“我没看出二弟妹不想去,她只是担心自己做不好而已,有田嫂子不也不爱说话吗?这做得不也挺好?咱爹过去问了,一天能赚三十多文,二弟妹天天在织房里坐着,我看娘这样安排挺好的,也让二弟妹出去走动走动,心情或许能慢慢好些。”
说到这里,卢大郎面有愧色,声音也弱了下去:“咱们对不住二弟妹太多,你是长嫂,别跟二弟妹争,什么都别争。”
王春娘被噎住,只能抹着眼泪生闷气。
哭得久了,第二天一早起来,那眼睛就是肿的。
卢老太太进到灶屋,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只一眼就瞧了出来。
也没吱声,等二儿媳出去抱柴,她才道:“怎么着,是不是对我让你弟妹去卖豆腐,你留家里织布这个决定不大乐意?”
王春娘闷不吭声。
卢老太太:“不满意要说,你说出来,在理不在理的,我听一听,在理自然依你,不在理你也好消停,不用心里憋着那一口气。”
这一句话也不知是哪里触着了王春娘的线,又或许她是真觉得自己委屈,倒真开了口。
“您既是让我有理说理,那我就说一说,娘,这营生原是桑氏谢大郎和拴住几个帮忙才有的,我的男人我的孩子帮的忙,这怎么着也该是我去吧?何况弟妹那性格,原也不如我合适,所以我想不通。”
卢老太太看她一眼:“不是想不通,是不服气吧,你的男人,你的孩子帮的忙,合该你才有资格摘这果子呗,昨天去吃席前也是拿这些话说给柳娘听的?”
王春娘没想到老太太会知道这事,脸色微变,闪躲着别过了脸。
卢老太太一声轻嗤:“王春娘,人呐,有时候得讲些良心,你的男人?你的孩子?那柳娘她男人哪去了?二郎哪去了?”
王春娘身子微不可见的一抖。
卢老太太却没准备饶她:“二郎哪去了?当年征兵,照着轮该是大郎去,因为你哭,因为你闹,因为你抱着孩子寻死觅活,最后是二郎替他兄长去了。柳娘当时就舍得她男人去吗?她就没有孩子吗?阿戌比石头还小一岁!”
“娘。”王春娘嘴唇微颤:“孩子爹头一年冬天修渠差点丢了命,身子都败坏了,娘,我也是怕他那身子还没到战场人就没了。”
卢老太太说起二儿子眼睛酸涩,她眨了眨眼里的涩意,看一眼灶屋外,点头,压着声儿道:“是,你心疼你男人,你有理由,所以二郎替他兄长去了,柳娘纵使也掉眼泪,却也没闹。”
“现在二郎没了,柳娘和阿戌一个没了男人,一个没了爹,成了孤儿寡母。”
“王春娘,你怎么敢啊,怎么敢拿你男人儿子说事,二郎若不替大郎走这一遭,柳娘她会没了男人?阿戌会没了爹?会五岁了还没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你怎么敢?!”
王春娘被婆母最后那一声压着声却气势摄人的质问吓得一抖,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挨着了灶边才站定,眼泪都吓得落了出来:“娘,我无心的,那些话也不是跟二弟妹说,只是跟大妞抱怨了几句,我不知道会叫二弟妹听了去的。这些年二弟妹怪我,几乎不跟我说一句话,不给一个好脸,我也从来不敢说什么呀娘。”
卢老太太给她气笑了:“她不给你好脸怎么了,这才一年没到,二郎尸骨未寒,还要她对着你笑不成?”
“你没说什么,你还想说什么?杀人诛心也就你这样了。”
“你今儿既然问了,我也不妨把话跟你明白了讲,你昨天要是没说那些话去扎你弟妹,想着你的性子确实更适合在外边走动,这卖豆腐的营生我或许还真就给你做,但你说得出那样的话,这事你往后半点也别惦记。”
“你说我偏心我还就是偏心了,你有男人有四个儿子呢,不缺我这点疼,你弟妹我却要扶着她立起来,毕竟她现在只得一个阿戌,我这样讲你要是还不明白,还不服气,往后就多织布去,织布静心,慢慢去想,一天想不通那就一个月,一个月想不通那就一年。”
灶屋外不远处的墙角,冯柳娘并没去抱柴,站在那好一会儿了,听着婆母提起男人,听着婆母声声维护,眼泪成串砸落了下来。
她用掌根压了压,拭去那泪,缓了一会儿才悄悄往柴房抱柴去。
婆母说得没错,她还有阿戌,不能一味沉湎于伤怀中,她得立起来,为了孩子她也得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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