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久言的姥姥死了。


    直到来到葬礼上,站在棺材前,苏久言依然有一种不够真实的荒谬感。娇艳的菊花铺满整个棺材的底端,四周吊唁的人来来往往。


    苏妈的手放在苏久言的肩膀上,轻声说:“……小言,去和姥姥告别吧。”


    苏久言睁大了眼睛。


    不!


    她才不要!


    然而,母亲的意志不容拒绝,苏久言被押到棺材前。她俯下头,看到黑色的棺盖只盖住一半,满头银丝的老妇人躺在厚厚的菊花里,她双目紧闭,神色安详。入殓师甚至遮掩掉了她脸上的老年斑和皱纹,肤色红润白皙,看起来似乎只是睡着了。


    苏久言一眼就认出来——


    真的是姥姥!


    但姥姥怎么会躺在棺材里?


    苏妈就站在苏久言身边,她同样也有一肚子絮絮叨叨的话:“……我们带小言来看您,小言也很想你,这些年来,她长大不少,也很懂事,成绩也提高了。你应该会喜欢新坟墓,风景很好,等明年清明节,我们还会再来看您的——”


    姥姥……死了……


    无论是吹奏的乐队,还是前来吊唁的人群,甚至妈妈在耳边的絮絮叨叨,无一不提醒着苏久言,某种从未设想过的灾难在她生命中发生了。


    她心中猛然勃发出巨大的怒气。


    苏妈被吓了一跳,她惊讶地看向苏久言,然而,下一秒,苏久言就甩开了她的手。少女睁大眼睛,控诉般地看着所有人:“这太荒谬了——!”


    “小言,你在说什么?”


    “我不信!姥姥怎么会突然就这样离开了,你们是在骗我的对不对?所有人都在联合起来逗我玩,对不对——”


    苏爸苏妈苦恼地对视一眼。


    苏妈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她往前一步,将女儿搂进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对不起啊,是爸爸妈妈不应该瞒着你,是我们的错。”


    苏久言抽噎一声。


    她没哭。


    这是真话。


    眼泪就像是卡在眼眶里,酝酿许久,却倔强地始终不肯涌出。


    “半年前,姥姥就因为高血压糖尿病,进了一次医院急诊,身体就有些毛病。我和你爸爸原本想让她住院,但没过两天,姥姥就自己从医院里跑出来了——”


    “她说,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又贵又受罪,她想最后的日子过得舒坦点。”


    “……”


    “我们也是尊重姥姥的想法。”


    “这几个月里,姥姥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思过日子,吃吃喝喝,没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她走的时候也很迅速,心脏病突发,没有任何痛苦折磨。按照传统,这应该算喜丧。”


    “……”


    “不要太难过了。”


    “姥姥肯定也不愿意看小言掉眼泪……”


    苏久言抬起头,她听到了这些话,但听到归听到,脑子却难以理解这些话背后的含义。她凝视着父母,喃喃道:“姥姥把我抛下了,她明明生病了,甚至连生病的消息,都不愿意告诉我……”


    “她不愿你担心……”


    是啊。


    不知道消息,就不会担心。


    但现在看到躺在棺材里的姥姥,她难道就没有心,不会觉得伤心吗?!


    苏久言低下头,用衣袖擦脸颊。


    耳旁,乐队还在吹拉弹唱欢快的曲调,苏久言忍无可忍地甩开妈妈的手臂,她受不了了,这一切都令人窒息。


    “小言——!”


    苏妈下意识去拉女儿。


    但她慢了一拍,苏久言将所有人都甩在身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但只要能远离葬礼,哪里都好。


    *


    *


    “嗡——”


    手机在响。


    苏久言掐断手机的响声。


    但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一样,手机再度嗡鸣起来,苏久言知道,这是家里人正在找她回去,可她就是不想回。


    “嗡——嗡——嗡——”


    “可恶,你们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诶?是太太?”苏久言原本打算关机,好在,关机之前,她瞥了一眼屏幕,跳出来的竟然是line的信息提示。


    樱花家的太太正在给她发消息。


    苏久言的手顿了一下,她确实心情不好,但这份坏心情似乎也没有冲太太发泄的道理。等苏久言回过神来,她已经条件反射般地戳开了对话。


    「狗卷棘:あなたのことが心配です。」


    「狗卷棘:悲しい時は、一人でいないでください。何を感じても言ってください。今どこにいますか?」


    翻译器隆重登场。


    我很担心你。


    悲伤的时候,请不要一个人待着,有什么感受都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被、被抓包了!


    咳咳咳太太你是有千里眼吗?


    「言:我只是觉得葬礼气闷,出来散心,等会儿就会回去,村里我很熟的,不用担心我会迷路。」


    「狗卷棘:抱歉,这都是我的错。」


    「狗卷棘:如果不是我的要求,你也不会承受至亲之人的去世的痛苦。」


    嗯?


    她在说什么?


    ——姥姥去世,和樱花家的太太能有什么关系?


    按照姥姥去世的时间算,那时候,她还没有加上樱花家太太的联络方式呢。苏久言哭笑不得,立刻解释。


    「狗卷棘:如果有任何我能做得到事情,请务必告诉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做到的——」


    哇哦。


    太太好温柔啊。


    为了安慰亲人去世的粉丝,许下什么都能做的承诺。


    「言:真、真的?」


    「言:什么都可以吗?」


    「狗卷棘:……嗯。」


    苏久言看着对面又发来一句「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可以」,但还没等她回复,这句话又被撤回了。


    好像太太主动舍弃了这一条件,哪怕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要是苏久言提出来的——她也愿意违背自己的原则,不打折扣地执行。


    好、好心动啊。


    呜呜呜——


    这个世界上!


    怎么会有如此温柔的太太啊!


    她是天使下凡吗?!


    苏久言捂住脸,虽然场合很不合时,但在那一瞬间,她被现实几乎冻僵的心脏,十分不争气地跳动了一瞬。她甚至觉得,如果樱花家的太太下一句话是对她表白,没准,苏久言都能为太太弯成回形针。


    呜呜呜她真的太好了!


    「言:很感谢太太的关心。」


    「言:但我现在最想要的……其实我想要姥姥回来,我好想她,你说,这个世界上会不会真的有鬼魂,而变成鬼魂的姥姥会回来看我吗?」


    苏久言也没有指望对面回答。


    对面沉默许久。


    「狗卷棘:咒术师死去后有可能变成咒灵。但深深爱着你的人,不会允许自己以这种模样返回你身边。」


    苏久言回想起来,《咒术〇战》出现过类似的剧情。她突然对乙骨忧太产生巨大的嫉妒。


    「言:其实,像祈本里香那样也不错——」


    「狗卷棘:别!千万不要!」


    诶?


    过了几秒钟,对面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缓和了声音。


    「狗卷棘:请不要为了留下他们而诅咒自己的亲人,如果你觉得寂寞……就说说姥姥的事情吧,我听着。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会让自己好受一点。」


    看到这一行字,苏久言陷入回忆。


    她和姥姥之间的回忆太多了——


    比如说,现在,苏久言忽然发现自己现在所处的水田,以前也是来过的,只是不知道,双脚怎么就带她来到了这里。


    「言:我想起来了。」


    「狗卷棘:?」


    苏久言举起手机,对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水田按下拍摄键。


    「言:就这一片水田——你知道吗?到了夏天,这里会冒出来好多好多萤火虫,姥姥会给我捉一瓶塑料瓶的萤火虫,到了晚上,萤火虫就在床罩里闪闪发光,好像在家里藏匿了漫天的星星。」


    「狗卷棘:我能想象,那一定很漂亮。」


    「言:但那一瓶塑料瓶的萤火虫,姥姥也只准我玩一晚上,到了第二天的,她就会返回这里,拧开瓶盖,看着萤火虫一只一只从瓶子里飞出去。」


    「言:而我每次都会和她生气。」


    「言:我还没有玩够,怎么就把萤火虫都放了呢?但这时候,姥姥总是抱着我,她告诉我,萤火虫也会有更想去的地方,它和我们相遇,在我们的生命中发过光,这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事情,现在,萤火虫们要去其他事物的生命里发光了……」


    打到最后一行字时,屏幕忽然变得模糊。苏久言擦了擦屏幕,才发现,原来模糊的是自己的视线。


    她哭了。


    明明在葬礼里还哭不出来的,但现在,眼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争先恐红地涌出眼眶,苏久言擦了又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最后,她甚至嚎嚎大哭。


    好痛啊——!


    她为什么这么痛苦啊——!


    明明姥姥也曾教会过她这样的道理,但当姥姥这么洒脱地离开了她的生命之后,她却没有产生被照亮的庆幸,相反,只觉得内心一片恍惚。


    「言:姥姥她真走了——」


    「言:她甚至没有让我见最后一面,就像是放飞的萤火虫一样,眨眼间就飞走了,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


    「狗卷棘:……也许,她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言:……?」


    「狗卷棘:要不要去小时候和姥姥住在一起的地方看看?也许,会发现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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