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鸿光与惠家树本是天宇四大家的断魂峰林家的外门弟子。
两人师兄师弟,修了两百来年也没修出什么名堂,反而因为和内门弟子起冲突,被逐出了林家。
之后师兄弟便四处流浪,约摸流浪了一百来年才遇到竹雨峰这么个好地方。
要说也是运气使然。
他们路过竹雨峰的那个晚上,正好遇见六十年一遇的帝流浆。
帝流浆乃是月华精气,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狐狸鬼魅食之能显神通。
而世间封山阵多是外层是幻阵,里面是杀阵,相辅相成。因其覆盖地广阔,所以除却特定灵物布阵做阵眼,还会在峰上选择古老的草木生灵为幻阵做辅。
但这也就导致了一遇帝流浆,护山阵和封山阵皆需修士看顾,随着草木成精离开,这阵法自然也得跟着改一改。
可偏偏竹雨峰无人,封山阵在帝流浆的影响下出现了缺口,这对师兄弟就这样闯了进去。
这一闯,就闯出了他们后半生的人上人日子。
这峰上灵气充沛,不仅有天生的天材地宝,居然还有空置的闲屋,闲屋里更是应有尽有,但凡是普通修士用的上的,里面都备着。
人间可使的钱财,修真界流通的灵石,丹阵符法的典籍与各类剑诀,灵剑无数……
他们在此地住了下来,研习功法典籍,取用屋子里的一切资源。
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这里的主人。
因为屋子里的典籍,他们修为境界提升,偶尔也会在心情好的时候,装模作样的下山斩魔除鬼,不为保一方平安,就为了享受凡人们最后的跪拜叩谢。
原来人上人是这种滋味。
两个在大宗门毫无出息的失意人,在这里找到了高人一等的感觉,所以爱上了这里,更加舍不得离开。
他们偶尔下山除魔的举动也让周围的百姓听说了“仙人”的存在,于是渐渐的,有一些存着成仙心思的凡人来找他们拜师。
拜师好啊,有了徒弟就有了宗门,有了宗门就有了依托,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他们也能跻身仙门名流!
于是苍龙宗成立了,弟子越来越多,他们二人也越来越飘飘然。
他们成了众人嘴中的“仙人”,真以为自己是仙,能对凡人生杀予夺。
谁也不记得了,他们是贼。
连他们自己也不记得了。
.
贺鸿光收到弟子消息,说是九龙白焰灯传来回应了,于是匆匆赶去传灵堂。
九龙白焰灯是一盏巨大的落地四面宫灯,通体皆是白玉,就连原本该糊着灯纸的地方也是一块剔透纤薄的玉板,明亮的光线从白玉板上透出来。
雕于灯身的九条白玉龙四处游走,仿佛活物,游走到“灯纸”上时,就化作颜色略深两分的龙形绘图。
灯身四块玉板,此时只有两块上面有字。
这表示徐小歌夺舍重生的消息发出去后,只有两个宗门愿意回应此事。
一面来自天宇四大家的涉灵山萧家,对方遣词文雅舒服,虽只有寥寥数行,但关切安慰俱在,且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言说萧家有人恰在竹雨峰附近,此时已经传过信了,萧家增援很快就到。
另一面同样是来自天宇四大家,正是逐他们师兄弟出门的断魂峰林家。
林家说话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仿佛训狗一样斥责这师兄弟无用,要林家给他们擦屁股。
自从上次天宇洲各宗门小聚,林家知道了有这么个苍龙宗,且苍龙宗的宗主长老还曾是他家外门弟子,他家便常以上位者自居,对苍龙宗吆五喝六的。
想到此事贺鸿光便来气,一挥手,九龙白焰灯转回萧家那面,全当眼不见心不烦。
待到缓解了心头的无名火,贺鸿光又觉得心头松了口气。
心道也好,萧林两家是大家,天宇洲数一数二的宗门。想来徐小歌纵然凶名在外,可他已经死了两百余年,现在只是夺舍了一个练气弟子,又刚刚重生,必然身魂不稳……
这样一对比,顿时觉得萧林两家可靠起来,心说有这两家愿意做后援,苍龙宗定能安然无恙。
可这口气还没松彻底,贺鸿光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飞速靠近这里,快得像风。
下一秒“砰——”地一声巨响,一道黑影裹挟着风息撞破传灵堂的大门,径直撞向九龙白焰灯——
黑影的身体发出不忍卒听的骨骼断裂之声。
灯身上的九龙依旧还在悠悠游走,不为所动。
黑影从灯上落下,纤薄细腻的白玉板上留下一道下滑的血痕。
落在地上的赫然是惠家树的身体。
贺鸿光先是一惊。
他第一反应是:何人能把师兄伤成这样!?
这想法只有一瞬,下一瞬便后背嘶嘶冒凉气。
宗内出现了敌人,且把他师兄伤到如此地步,他竟然一无所觉?!居然等到对方靠近了自己才发现!!
难不成是徐小歌?他已然到苍龙宗了???
可徐小歌不是夺舍的一个练气弟子吗!?
怎会……
门口传来金器触碰地面的清响。
贺鸿光骇然转头,便看到一个穿着玄色锦衣的清俊青年倚剑站在门口。
青年眼下一颗朱砂痣,赤色如血,五官俊俏,偏是肤色白得毫无血色,简直不像阳间人。
徐小歌也有负伤,脖子上有道细细的血痕,袖子也被剑气带破了,应是伤到了皮.肉,血水顺小臂淌到了手心,甚至濡湿了通体白皙纤净的卧雪剑。
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在贺鸿光眼里,此时最紧要的少年手里拿着的,竟是他师兄的剑!
他师兄被缴械,人已昏迷,遍体鳞伤,身体细微地颤抖着,如陷梦魇一般呓语。此时不过躺在地上片刻,身下便出现了一滩小血洼。
贺鸿光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这哪里是练气躯壳的做派!竟能把元婴修士伤到如此地步?!
贺鸿光虽在修行一途上多有懈怠,以丹药与天材地宝堆砌修为,可他师兄却是实打实的元婴修士,居然在徐小歌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贺鸿光看着外面的青年心头巨震。
那人卧雪剑剑尖杵地,像是拿着手杖一样没个正行地倚着卧雪,轻松戏谑。
徐小歌虽也带了几分伤,但和惠家树相比,这伤实在不值一提。
想来他毕竟刚刚夺舍,身魂不稳,躯壳又是练气,这种情况强打元婴,换他师兄谢厌来都不一定无伤。
在连跳两级打元婴的事儿上,徐小歌有三个倚仗。一是他不需要纸笔凭空便能画符引动天地灵气,这源于他前世的蕴灵之体,蕴灵之体天生有和天地沟通的能力。夺舍的这身子虽没有如此体质,可徐小歌早已在前世就掌握了方法,纵使体质有变,也不影响发挥。
二是徐小歌本就熟知卧雪剑诀,再加上卧雪剑是他师父的剑,剑灵更亲徐小歌,几乎是在带着徐小歌反击,某些时刻竟不像是人用剑,倒像是剑用人了——想来卧雪这些年在惠家树手底下也受了不少委屈。
三便是主场优势,竹雨峰终究是他们师徒的竹雨峰,这些人占再多年,也不过是偶然住进来的强盗罢了。
徐小歌擅长丹阵符箓,他也是和惠家树战至一半才发现,竹雨峰的亭台楼阁虽改了,但他早年埋下来的各种阵法居然还在。
那些阵法的功用千奇百怪,大部分都是他闲的无聊,根据先人古阵改出来消遣的,有坑同门的困阵幻阵,也有用来猎飞鸟蚊虫的小型杀阵。它们隐于此地几百年,只待徐小歌哪天有需要就催动它们。
多番加持,再加上对方轻敌,此时惠家树深陷天罡幻璃阵织就的幻境心魔,此时人已然废了。
贺鸿光看到惠家树下场,心念急转,不过片刻便已做出决断,
“前辈怕是误会什么了,我苍龙宗上下无意与前辈为难!!”
“……哦?”徐小歌笑着拉长了调子,像是听到了有趣的事。
“之前若有误会,或是苍龙宗对前辈有所冒犯,贺某在此替师兄与门下弟子道歉!——且,前辈重生之事似乎已经惊动了天宇四家。此话由我来说或许有些僭越,可贺某乃是真心进言,还望前辈不要在此耽搁,以免误了前辈大事!”
贺鸿光引徐小歌去看九龙白焰灯上的字,正是涉灵山萧家的回应,有礼温婉,话里只说他们已经知道了徐小歌重生,让苍龙宗诸位小心。
仅凭字面倒也看不出是贺鸿光传信通知的萧家。再说了,涉灵山卜算之术在整个天宇洲称不得第一,也能算得上第二,说徐小歌夺舍重生之事是他们算出来的又能如何?
徐小歌淡淡扫过白玉板的文字,看到涉灵山萧家的落款纹章时视线停顿了一瞬,像是记忆里泛开了波澜。
但他未去深想,很快就重新把视线落回到贺鸿光脸上。
贺鸿光满心盼着徐小歌被天宇四家的名头吓得赶紧离去,可徐小歌面上却是无波无澜。
“不是我对你们有误会,是你对我有误会啊贺宗主。”徐小歌悠悠道。
贺鸿光:“……”
徐小歌:“我是来收回这个山头的,顺带拿你儿子还一份人情。”
贺鸿光既觉得莫名又觉得心惊。
惊的是徐小歌提到了他儿子。
莫名的是他在这个山头住了两百余年,早已习惯将竹雨峰视为自己的地界,天经地义一般。
徐小歌:“你师兄说他没听说过卧雪剑诀的名头,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贺鸿光微愣了一下,花了好长时间才将这四个字从记忆力挖掘出来。
他早已习惯将这剑诀称之为苍龙剑诀了!
心念急转之下,贺鸿光立刻明白此事善了不了,当即对着徐小歌发难,似想出其不意。
灵剑裹挟着三脚猫的卧雪剑意直扑徐小歌的面门。
徐小歌纹丝未动,却在下一瞬,一道土墙拔地而起,挡下对方的剑意。
土盾符,五行符之一。
土墙落下之时,几道黄符飞出,径直飞向了这屋子的四角。
徐小歌尚在门外,屋内只有贺鸿光一人。
在黄符落成之时,贺鸿光便感受到千钧之力压在了自己的后背。
那力道与凡尘之力大有不同,有些像大能威压,却又比大能威压笨拙沉重些,后背好似压了一座山一样。
是担山符阵。
屋子里的一切皆在黄符结阵的重压之下,一开始裂开破碎的是一些花瓶的装饰物,然后是桌椅……
可这桌椅花瓶还只是受了池鱼之灾,重压依旧全力落在贺鸿光身上。
贺鸿光若真是实打实的元婴修为,担山符的符阵还真压不住他。
可惜,这人只是个虚架子。
贺鸿光努力地想提起剑来对抗,可惜徐小歌一个抬手,卧雪剑的剑意便打飞了他手上的灵剑。
灵剑落地,也是被压得动弹不得。
徐小歌瞟了一眼那剑,可眼熟。
又是一柄他们师门的剑,长得有种花里胡哨的好看,只是品阶没有卧雪高。
贺鸿光被担山符结成的符阵压得几乎直不起腰,脚在重压下踩碎了地板,靴底已经没入地板下的土地中。
又惊又惧之下,他居然有种自己今天要死在这里的荒谬感。
对面分明,分明不过是具练气阶的肉身……
这就是徐小歌?
这种人,后世留下的传闻居然着重放在风月上?!
紧跟着涌上来的便是不甘心。
贺鸿光不过金丹修为,靠着丹药天材地宝才堪堪爬上了元婴。
整个天宇洲修真宗门林立,其中修士大能不知凡几,自己这样的修为却能在竹雨峰做土皇帝,可谓是神仙日子,这是何等的幸运,可这种幸运居然此时就要走到尽头。
“前辈!!前辈!!!”心有不甘之下,贺鸿光居然又换了脸面,对着徐小歌求饶道,“前辈于世间消弭两百余年,不知世事变换,如今又有萧家林家正赶向此处,前来捉拿前辈,前辈正是危急时刻啊——此时杀了我也不过让这地上多具尸体,若前辈愿意留贺某一命,贺某愿意立刻还了竹雨峰与竹雨峰上的一切,且我苍龙宗上下皆愿为前辈效犬马之劳!!!”
说到世间消弭两百余年,徐小歌还真想起点事。
他也没解开担山符阵,随意一般问道,
“你可知我魔后的名头是怎么回事?还有谢厌,他如今如何,死了没有?”
贺鸿光一愣,立刻道,“知道!!知道!!便是不知道的,贺某也可以立时去查!!”
“知道就说。”
贺鸿光正待开口,却有一道剑意从天而降,径直穿过屋顶,再穿过贺鸿光的身体。
徐小歌只看到一道银光划过,屋顶与贺鸿光的肉.体都纹丝未损,但贺鸿光却实实实在在地没了生息,临死前眼底的那点得到求生希望的欣喜还未散去。
他的身体软倒在地上,身上的灵息也在飞速消失。
刚刚那道剑意毁了他的紫府金丹,同时也要了他的命。
房间里荡涤着剑意的余威,哪怕是站在门外的徐小歌也忍不住心头为之一颤。
“……”
虽说徐小歌也在与元婴期的惠家树的对阵中赢了,但他靠的是幻阵勾出惠家树心魔,与其说徐小歌赢了惠家树,不如说惠家树是败在自己的心魔之下。
可刚刚那道剑意,看不出来处,且不过瞬间就夺了元婴修士的命。
这样的修为……
电光火石之间,徐小歌还未想深,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带火气的声音。
对方不客气道,“你当魔后的事儿我熟,谢厌的事儿我更熟,你问他不如问我啊!”
语调是怒意也盖不住的清朗,声色染着几分似是而非的熟悉。
徐小歌微愣,一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师…兄?”
……不对!!
片刻的迷惘过后,徐小歌便笃定了来人不是谢厌,握紧手中卧雪戒备,
“你是谁?!”
“谢寂,”对方配合地自报家门,但白眼的小表情明显表达了对徐小歌问他是谁的不满,“可别告诉我你不认识谢寂。”
谢寂?谁?
听着好耳熟。
若是徐小歌记性再好一点就能记起来,之前在苍龙宗弟子旁边听八卦的时候,那些弟子提起过这个名字,是他和谢厌生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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