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歌气定神闲,从容入阵,从容的话语穿过渡生冥雾幻阵,径直到了阵眼处贺文泽耳朵里。
贺文泽听得心头一慌。
他看了眼作为阵眼的鬼手剑,这才心中稍定。
这同样是一柄来自竹雨峰的上品灵剑,通体漆黑,传说锻剑材料包括已到鬼君之位的鬼修的骨头。
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贺文泽想到,这渡生冥雾幻阵连师伯惠家树都破不开,徐小歌不过是……
贺文泽刚在心头这样想过,便听得黑雾深处传来几声凄厉的鬼哭。
黑雾涌动,作为阵眼的鬼手剑身裂开道道鬼纹,仿佛无数只厉鬼的爪子攀上了剑身。
剑身嗡鸣。
“真不打算自己出来吗?诶,我好像看见你的位置了。”
黑雾深处的徐小歌像只捉弄耗子的猫。
贺文泽呼吸急促,指尖冰凉,对方清凌凌的声线像是淬了寒毒,直冻到了骨子里。
他惊恐地发现不远处似有脚步声,并且脚步声在一点一点靠近。
贺文泽咬紧牙关,极度的惊惧之下,愣是被对方戏耍自己的态度逼出了一股无法消解的怨与恨。
明明是许舸,是那有断袖龙阳之好的许舸不对!!
是他冒犯自己,自己才会杀他!是许舸该死!!
自己可是苍龙宗的少宗主!!何等高贵,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难不成要他对这等冒犯视若无睹吗??!
徐小歌要夺舍重生,那夺了就走便是,为何非要与自己过不去?!
自己杀许舸派人闹许舸灵堂与他何干?!!
明明很快就是天宇洲内年轻修士的百年大比了,自己本该在那上面博得头筹,扬名天下!
自己为何要蜷缩在此处担惊受怕?!
为什么……
他不甘心!!
心头恨得仿佛滴血,可他的手脚却是冰凉,两股战战抖若筛糠。
脑中一时是徐小歌轻而易举地斩杀修士的场景,一时是刚刚不小心窥得的徐小歌带着浑身是血的师叔悠然行走的画面。
他之前不小心看到了惠家树的下场。
明明是与许舸相似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与行事风格。
他甚至觉得徐小歌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只厉鬼!不,应该比鬼还要可怕!
贺文泽生而高人一等,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惶恐无助。
他以为他生而高贵,是凡人口中的“仙人”,所以可以任意践踏普通人的生命。
可他高贵在何处呢?修仙之途漫漫,何有尽头?
苍龙宗不过是因为偏隅一方,才得了这土皇帝一般的待遇,实则四洲三境大能多如牛毛,莫说是他,就算是他眼中高不可攀的师叔,也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
强者之外还有更强者。
贺文泽听着靠近的脚步声,突然想到,于徐小歌而言,是否自己也如许舸一般,蝼蚁贱命,无关紧要?
贺文泽正想的出神,却见一簇暖黄色的光亮疾驰而来,正对着他的面门。
贺文泽慌忙去躲,那光亮却在他的正上方停了下来。
那是一张再基础不过的伏火符,符上火焰虽亮,却不过小小一豆,仿若抠门村人家里的油灯。
火焰跳动着,静静燃烧,可符咒本身没有丝毫毁损。
它就如一盏指路的灯。
下一秒,贺文泽便听到脚步声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这次速度更快,更明确。
定睛一看,黑雾中已然有了一高一低两道身影。
贺文泽:“……”
来人一黑一白,倒像是地府勾魂使。
穿着黑衣的唇角微弯似笑非笑,白衣那位皱着眉头,好像极为不耐。
徐小歌非不让他插手。
要不就这小小幻阵,谢寂挥挥袖子就能掀了它!
此情此景,不知怎的,贺文泽突然想到自己夜杀许舸的情形。
那是夜半三更,自己带着两名修士悄然降临许府,许家灯火未熄,许舸自苍龙宗逃出,带着奔逃的疲惫和惶恐和衣躺在床上。
自己刚刚落入院中许舸就发现了。
不知怎的,这次他不逃了,而是直接到了院中面对自己。
他跪在地上发抖,却说他愿意放弃性命,赎下侮辱少宗主的罪。唯一的条件是不动这许府上下的人,尤其是那位老太太。
想到这里,贺文泽心中一动。
徐小歌能找到这里来,那外面的人怎么样了?
此时徐小歌已经在贺文泽面前站定。
贺文泽手脚发软,毫无反抗之力,他仰头看着这位眉目好看得有几分妖异的青年,开口却是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句子。
他说,“我爹和我师伯,他们……如何了?”
谢寂看徐小歌,“谁?”
徐小歌:“死了。”
贺文泽:“……”
徐小歌原本手中拿着卧雪,可看到作为阵眼的鬼手心中微动,挑了一下眉。
他将卧雪插于身侧,转而把鬼手拔了出来,还拿在手中试了试手感。
这些排斥他们苍龙宗所有人的灵剑,到了徐小歌手里都乖巧得不像话。
斩首还是用鬼手好了,别污了卧雪。
徐小歌提剑,笑问,“你这样的人应该没有遗言吧?”
“我……”
“噗——”
利剑劈下。
头颅落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睁大的眼中似是还有不甘与惶惑。
谢寂看徐小歌斩首杀人,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就饶有兴致地干看着。
拔.出鬼手之后黑雾就在褪去,露出了藏宝密室原本的模样。
满屋子的典籍功法,灵石法器。
于徐小歌而言,几乎都是熟面孔,大到那一整面墙的灵剑,小到存放典籍的书架上的避尘符。
徐小歌左右看了看,在这藏宝密室里挑了个大小合适的匣子,随手将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转而把头颅装了进去。
谢寂好奇,“这是做什么?”
徐小歌关上匣子,用鬼手剑的剑尖以血绘了个土行符。
符咒落成匣子便沉入土中,在土中穿行,好似鱼儿游水一般无视泥土与石块的阻拦,一路到了清岛永镇的许家才破土而出。
不到盏茶功夫,匣子便规规矩矩地摆在了许家门口,只等许家人发现。
徐小歌看向前后脚跟着自己进来的谢寂,“山上的弟子都处理干净了?”
谢寂:“自然,你以为有多麻烦?”
徐小歌心道,那就可以封山了。
他正待离开这里去封山,却突然察觉到了异样。
那是一种敏锐的直觉。
好似是一阵风过,拂动耳边碎发;又好似滴水入池,泛起了涟漪。
他察觉到异样的同时,谢寂也察觉到了。
谢寂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抓徐小歌,想护住他——
可此时,寂静幽远的无名之处传来“叮铃铃”的几声清响。
像是屋檐下的雨铃铛随风摇晃。
谢寂的手抓了个空,他只碰到徐小歌的衣角。
徐小歌就这样在他眼前消失了。
消失的干干净净。
.
徐小歌察觉到自己被拉入某个秘境之时便立刻提剑防备。
周围是一片空茫,但徐小歌仍旧敏锐地探知到这片秘境中灵息波动最不正常的位置。
他凝神以待,可下一秒,那位置传来一道惊诧的旧相识的声音,
“你怎么拿着这把丑东西?”
是一道女声,称不上娇柔,对鬼手剑的嫌恶之情满溢而出。
紧接着,空茫的秘境逐渐化为实质。
一个身穿竹青色衣衫的女子提着两个以红绳相绑的酒坛斜坐在石桌上,一根翠玉簪绾住满头青丝,坐没坐相地皱着眉头盯着徐小歌手上的鬼手剑。
徐小歌彻底愣住,瞳孔微震,甚至连呼吸都错了节拍。
这反应弄得竹青衣衫的女子一愣,她诧异道,
“怎么这幅表情?——等等,小燕子该不会死了吧?”
徐小歌:“……”
刚刚隐约有些湿润的眼眶一下就不湿了。
徐小歌:“他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死了才好!”
“小燕子”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徐小歌的师兄,兼孩子他爹,谢厌。
眼前这女人叫做温浈媚,是徐小歌与谢厌的师父。
几百年前,他们师门就是生活在竹雨峰,生活在温浈媚的庇佑下。
温浈媚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笑道,“吵架了?快来给我说说,为什么吵的?呀,这鬼手剑该不会是你从他的藏品里偷来吧,虽说我是觉得这剑乌漆嘛黑的丑的不行,但好像挺符合小燕子的审美的,他回头削你我可不管~”
谢厌平生没什么爱好,就爱收集各种剑,外面那面墙的灵剑,几乎全是谢厌藏品。
只是当年他们离开竹雨峰时过于匆忙,什么都来得及带走。
徐小歌随手把鬼手剑插在地上,朝着温浈媚走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在这里放了个知微秘境?打开条件是什么,我怎么突然就进来了?”
温浈媚从桌子上跳下来,顺带挽起落在身前的马尾,一把甩到后背,酒坛随意摆上了桌,明媚笑道,
“捡了小云彩没多久就准备好了,打开条件是我的死亡,以及你们师兄弟妹的任意一人靠近秘境入口。”
徐小歌动作一顿。
“你能进来,应该说明我本体已经死了。”温浈媚的语气轻松从容,好似生死与她无干,“刚刚看你拿着你师兄的鬼手剑,见到我又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我还以为你师兄也死了。”
秘境随着徐小歌的到来而被激活。
第一个苏醒的是“温浈媚”,或者说,是温浈媚留在这秘境中的一段元神。紧接着苏醒的便是她留在这个秘境中的其它东西。
以温浈媚和石桌为中心,周围的景物逐渐清晰起来。
石桌旁不远处有颗巨大的桃花树,正值花期,一树的淡粉花瓣,随着微风摇曳,偶尔落下两片碎粉残红,再不远处是口井,井边放着小木桶,木桶里泡着一个冰镇过的小西瓜。
此处隐约是个小院的模样,不远处还在不断清晰具现的是几间屋子,并不算奢华,古色古香。
这是温浈媚自己住的院子的模样。
当年的竹雨峰并不像什么修真门派,反而像是哪家的猎户农夫在山上借住。
山上的屋子不算精致奢华,可各有风格。
师父的小院种了颗桃树,春天有桃花看,夏天有桃子吃,桃树底下埋着无数陈年佳酿。
大师兄谢厌的院子最是简单,就是个练剑的地儿,但是他专门腾出了个屋子放置自己搜罗来的各种灵剑,品阶有高有低,但无一例外的是都好看得紧——哪怕是柄凡剑,只要长得好看,他师兄也会买来收藏的。
三师妹花九九是个一刻都饿不了的主,哪怕辟谷了也禁不了口,童年经历让她肚子一空就心里慌,她腾出了一间屋子做厨房,还在不远处圈养了鸡鸭猪鹅,种了菜园,就为了满足她的口腹之欲。
所以他们这门派虽然说修仙的,可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吃的比民间普通人家都准时,不过也因为沾了五谷,遇到小天劫个个吃苦,全靠师父一手护着。
徐小歌住的小院里有颗巨大的红玉藤萝,这山上灵气滋养着,花开四季不败,最好看的时候就是月下清辉映着红玉串似的花瓣。
他的院中总是布满各种千奇百怪的阵法机关,谁进谁倒霉,他要是哪天抽风闲得慌,还会把阵法摆到别人院子里去坑害人,美其名曰“让大家帮忙试试改进效果”。
小师弟云彤衣来的最晚,年纪最小,没有单独小院了,就在师父的院子里收拾了个小空屋,他在屋子里偷摸养了只半大的小土狗。
温浈媚还是凡人的时候大抵被狗咬过,成了修士大能也没改掉怕狗的毛病,发现狗的那天整个竹雨峰鸡飞狗跳的。
……
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这完全还原的旧时小院小景触动了徐小歌的心,他在石桌前坐下,眉目低垂。
不止为何,时隔五百年,他突然找回了心头那片柔软,对着师父轻道,
“您知道吗,您没了,小师弟也没了,我受魔息侵蚀动弹不得,三师妹身受重伤,师兄为了护着我境界濒临破碎……那个晚上,只差一点点,竹雨峰就全峰覆灭了。”
那天是中元节,又是六十年一遇的帝流浆。
凡人不可见帝流浆,但在修士和妖魔眼中,那天晚上会有千万金色丝绦自天幕垂下,上面坠着累累金色果实,形如橄榄,遮天蔽日。
草木遇之即可成精,妖鬼食之,一夜可抵一甲子修行。
帝流浆之夜本就是妖魔鬼修暴动的日子。
只是在此之前,他们一直以为这些暴动与偏安一隅的他们无关。
那晚,去山下凑鬼节热闹的师妹花九九和小师弟云彤衣半夜还未归,师父温浈媚感知到山下有异,便下山去寻。
结果去了就再也没能回来。
帝流浆扰乱了护山阵,那些人绊住温浈媚之后便入侵了竹雨峰。
彼时峰上只有谢厌和重伤未愈的徐小歌。
对面来势汹汹,当时还只有元婴后期修为的谢厌以一人之力迎战洞虚期的魔君,还有数之不尽的妖鬼邪祟。
可怜徐小歌主攻符丹阵,又一向在修为上不求上进,彼时本就不过筑基修为,还因为之前被魔修重伤,魔息侵蚀紫府而高烧不退双目失明,只能趴在谢厌后背上昏昏沉沉做个累赘。
那个惨痛的夜晚留给他最深的记忆,就是帝流浆与境界濒临破碎的谢厌。
灵息识物之下,满天金色的帝流浆形如橄榄,橄榄形的外壳里是流动的月华,仿佛金色的蜂蜜。
像是一场浅金色的雪,又像是柳絮,飘飘扬扬。
而他的师兄浑身浴血,徐小歌看不见,只能闻到鲜血的腥味完全掩盖了他身上的白檀木香。
他的灵识只能看到谢厌的灵息轮廓。
背着他的人为了帮他和自己挣出一条生路,在最不合时宜之时借符箓强提境界,导致紫府受损出现裂纹。
于是谢厌在徐小歌眼中变成了个布满裂纹的瓷偶娃娃,灵息不断从他身体的裂缝里溢出来。
他那天以为,自己和师兄都会死。
他每一秒都在祈祷温浈媚能赶紧回来救救他们。
可后来他才知道,温浈媚在山下遇到了远比魔君可怕的对手。
她陨在了山下,和小师弟云彤衣一起。
.
那一晚已经过去五百年多年了。
往事惨痛到徐小歌几乎不愿意去回忆。
温浈媚看着徐小歌,目光温柔疼惜,许久未动。
她不是没想过自己会有出意外的一天,要不她也不会留下这个知微秘境。
但她原想着,自己若有不测,这知微秘境能暂时给这几个孩子提供一个避风港。谁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因为修为有限,她构筑的知微秘境只能留在原地等人来触发。
本以为走到尽头的时候,只需自己提醒他们一声就好,可她出事的时候来不及嘱咐,这些孩子也阴差阳错地避开了最安全的所在。
许久之后,温浈媚才抬手揉了一下徐小歌的发顶,
“那你这具身体又是……这不是你的原身吧?”
徐小歌叹息一声,“我大概也是死了。不巧,夺舍重生后丢了一段记忆,现在都没弄清自己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活的。”
温浈媚:“……早知道当年捡你们的时候,我该先算一卦。”
合着收了四个徒弟,一个善终的都没有么?
温浈媚摇摇头,打开桌上的酒坛,递了一坛给徐小歌,因着不想再勾徐小歌伤心,便岔开话题道,
“外面那个年轻人是谁?怎么长得像你师兄,身上却有你的气息?”
徐小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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