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不论是香辣,还是蒜香烤鱼,都是重油重口的菜式,温仲夏接下来便做了道黑椒牛柳1和番柿虾滑粉丝煲,给客人换换口味。
其中黑胡椒这种珍贵香料,她自己舍不得买,但这座宅子的后厨竟然备了一小瓶,要不是被她发现,小厮们都不知道是做何用的。
这么好的机会,不用白不用。
牛柳选的是极嫩的里脊部位,切成小长条,用淀粉、蛋清等腌上劲,锅里多放油,牛柳炸一遍,将汁水紧紧锁住在内部。
黑胡椒捣碎,不用太细,吃得就是那种颗粒感,调成黑胡椒汁,倒入牛柳中,翻炒收汁即可。
除了这俩道菜,还有两道简单的清炒时蔬。
丫鬟上菜完毕,退了出去。
众人仔细端详新上的菜式,牛柳呈现黑褐色,和同样切成长条的青红椒、胡葱混杂在一起,颜色丰富,一股十分奇异的浓郁香味勾得人心痒难耐。
牛柳鲜嫩无比,一咬一口汁,微咸微辣。
吃到黑胡椒的颗粒,唇齿间门满是椒香味,但这种椒香又和青红辣椒的味道不一样,更加柔和芳香,并不刺激,衬得牛肉的滋味更醇更鲜。
“这黑椒到底是何物?我以前从未吃过,太香了。”席间门一客人感慨。
冯渊大大咧咧道:“管它是什么,好吃就行。”
“黑椒应当是指黑胡椒,一种产自天竺国的香料。”韩则仁解释,他知道黑胡椒很贵,很多厨子不熟悉,都不敢用它入菜,今日的厨子倒是胆大,竟想到和牛肉一起炒,碰撞出了意想不到的绝妙口感。
那客人笑着举起酒杯:“那我这是托了冯兄的福,才能尝到这天竺国的珍贵香料。”
冯信还没回话,冯渊抢先道:“托的是温娘子的福,是她做的菜,又不是我哥做的。”
他嘴里包着一整口牛柳,嗓音含含糊糊。
冯信对弟弟惯常的口无遮拦,已经无奈,懒得管他,继续招呼朋友吃菜喝酒。
韩则仁眉头皱了皱,冯渊刚刚说的什么,吴娘子?
他没有多想,注意力转移到那道番柿虾滑粉丝煲上,汤底鲜红,一粒粒乳白色的虾滑丸子卧在晶莹透亮的粉丝上,表面点缀着点点葱花,光看着就美味无比。
他只是眨了两眼,这锅粉丝煲瞬间门没了一小半。
一群人纷纷毫不客气地捞虾滑,粉丝一夹就是一大坨。
再看下去,估计马上就要没了。
韩则仁便赶紧夹起一粒虾滑丸子,好嫩好滑,还富有弹性,浸透着番柿的汤汁,口感酸酸甜甜,令人胃口大开。
粉丝细细滑滑的,挂着鲜红的汤汁一起吸入口中,颇有嚼劲。
再喝一口热乎乎的汤汁,番柿味极其浓郁,酸甜适宜,咽下后,嘴里的油腻感一扫而空。
这一次的宴席并不像以前吃过的那样,上来就是名贵的鲍参翅肚,或者满桌的鸡鸭鱼肉,从味辣浓香的新式烤鱼到清新爽口的炒时蔬,菜式不多,但搭配极其完美,席间门的众人无一不吃得心满意足。
那冯渊到现在还在烤鱼里捞一些边角料配菜,似乎没吃过瘾。
一客人冲冯信道:“怪不得你这顿饭搞得神神秘秘,原来是请了个名厨,莫不是宫里出来的厨娘?”
“这回你可大大猜错了,”冯信笑道,“谁说只有宫里的御厨才有好厨艺,这民间门才是真正的卧虎藏龙。”
这话把众人的好奇心吊了起来,什么人能让一向挑剔的冯衙内如此赞赏?
“既如此,不如把她请来一见,大家吃得高兴,合该赏。”席上的衙内、富商公子和冯信一样,都有爱撒钱的癖好。
冯渊举手:“该赏,多多给钱。”
见大家都有这想法,冯信便招来小厮,交代了两句。
此时温仲夏正在做最后一道饭后甜点,红糖糍耙。
糯米蒸好后交给小厮去捶打成糍粑,炒熟的黄豆让丫鬟帮忙捣成细粉,她自己负责熬红糖浆。
分工合作,效率加倍。
软糯的糍耙搓成长条,小火炸至表面金黄,往黄豆粉里滚上两圈,由白变黄,最后淋上黏稠的红糖浆。
这时,小厮匆匆而来:“温娘子,我家衙内请你过去。”
“请我?”温仲夏疑惑。
小厮笑道:“温娘子厨艺了得,客人们吃得尽兴,都想见一见温娘子呢,说不定还有打赏。”
温仲夏思索了一下,端起托盘:“正好红糖糍耙也做好了,我一块送过去。”
随着小厮走向正厅,还在走廊上,便听见里面的说笑之声,气氛看来很是热闹。
小厮先进去一步通报:“衙内,温娘子来了。”
温仲夏紧随其后,跨过门槛,盈盈福了个礼。
瞧见念了半天的厨娘终于现身,正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她,吃了一惊。
他们知道冯信这次请客找的是厨娘,但都以为是四五十岁的妇人,万万没想到其本人竟是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小娘子。
小娘子衣着朴素,装饰全无,素着一张白净的小脸,依然显得亭亭玉立。
温仲夏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席间门扫了一圈,神色平静,上前将托盘放下,端出两碟红糖糍粑。
冯渊兴奋开口:“温娘子,还有吃的啊?”
“是的,”温仲夏微笑道,“各位郎君,这是饭后甜点,名唤红糖糍耙,是用糯米和红糖做成的,趁热吃味道最好。”
听她这般说,众人又看向那两碟红糖糍粑,垒成小山状,外表裹着淡黄色的细粉,腰部缠着一圈红糖浆。
冯信道:“温娘子,还是你想得周全,他们刚还在说没吃过瘾呢,你的甜点就来了。”
这回都不用他招呼,大家迫不及待地动起筷子。
糍粑外层炸得酥脆金黄,热乎的内里却十分绵软,糯叽叽的口感,甚至还能拉出丝来。
黄豆粉格外地细腻,吃起来沙沙的,再尝到那黏稠的红糖浆,清香可口,甜而不腻。
“好吃!”
“软糯香甜,妙极。”
当着厨娘的面,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赞叹。
唯有一人,只咬了一小口,剩下一截糍耙搁在盘子里,没有再动过。
韩则仁嘴里甜,心里却在发苦,完全不是滋味。
上次在瓦子门口看见她卖爆米花,让他震惊不已,后来他又去过几次,没有再看到她的人影,以为她被那泼皮当街调戏吓到了,不再做买卖。
没想到时隔近两个月,再次相见,竟会是在这种场合。
他表面淡定,心里却如激荡的湖水。
看冯信兄弟俩言谈间门对她似乎颇为熟稔,难不成她这些日子是在给冯家当厨娘过活?
韩则仁确信她看到了自己,不过她的眼睛没有丝毫停留,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有人问她如今在哪里做事。
温仲夏如实道来:“在太学门口摆了个小食摊,卖些小吃食。”
“温娘子的吃食在我们国子监和太学可受欢迎了,每次去都得排队。”作为她的忠实拥趸,冯渊不遗余力地帮忙宣传。
原来她转到太学摆摊,韩则仁在心里记下。
竟然只是个路边食摊的小厨娘,众人愈加惊奇,又想知道她从何处学得厨艺,是不是拜了哪位大师傅。
面对七嘴八舌的问题,温仲夏不卑不亢,从容作答。
见她气质出众,言谈得体,又有人询问她家里是何处,是不是以前读过书等等。
“只是略认得几个大字罢了。”温仲夏避重就轻。
韩则仁始终没有说话,甚至也不敢过多看向她。
其中一个衣着华丽,头戴翡翠发冠的年轻男子摸着下巴,吊儿郎当道:“似温娘子这般美丽的小娘子,在大街上摆摊,风吹日晒的,着实让我等心疼啊。”
“温娘子有这副好相貌,理应金屋藏娇,被男人捧在手心里,那时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用弄得满身油烟伺候人,岂不美哉,大家说是不是,温娘子你可有考虑过?”
他说着大声笑了起来,旁边几人听懂他话里之意,也露出暧昧的笑容。
温仲夏敛起神色,腰背依然挺得笔直。
她心里清楚,这个时代,在这些有钱有势的人眼里,厨娘和那小厮、丫鬟没什么区别,都是低人一等的下人。
要是做得好吃,被赏了点钱,便应该感恩戴德,又或者凭借一点姿色,被主人家收进房里当个妾,那简直像是一步登上了天。
那男子此时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说着看似夸赞,实则贬低的话,八成以为别人听了,还会心花怒放,感激涕零呢。
然而温仲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陈阿娇是有金屋,可最后还是被废黜郁郁而死。”
那男子一听,脸色微变,又道:“我可不是汉武帝,我对美人向来都是怜香惜玉的。”
旁边还有人附和他:“早就听闻严兄后宅美人多且和睦,真是令人艳羡。”
姓严的男子翘着下巴,颇为得意。
“小女子不才,情愿做孤零零的木棉,不愿当攀附的凌霄花,”温仲夏嗓音清柔且悠长,“摆摊没什么不好,自己挣钱自己花,心里踏实。”
她说完,正厅一片寂静,几乎可以听见呼吸的声音。
“好,说得好!”冯信勾起唇角,大力鼓起掌来,“巾帼不让须眉,某实为佩服。”
“严兄,你是不是喝多了,莫要胡言乱语,”他冷着脸看向那华服男子,“温娘子也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们对她要尊重,不然便是不尊重我。”
那男子家里是有钱,但无一官半职,在冯衙内面前从来只有顺从的份,被他这么一警告,后脊背隐隐发凉。
他垂着脸,含含糊糊应了两句,不敢再调笑,旁边几人也沉默下去。
“藏什么娇啊,”冯渊先是白了那姓严的一眼,大大咧咧道,“温娘子要是藏了起来,我们这些学生上哪儿吃饭啊?不行,绝对不行。”
“温娘子,你一定要坚持做下去,最好越做越大,让我随时随刻都能吃到最美味的吃食,”他还抱怨,“你如今的食摊才两张桌子,着实挤得慌,再扩几张桌子便好了。”
听了他这话,温仲夏的眼底再次蕴起浅浅的笑意:“一口气吃不成大胖子,得慢慢来,会有的。”
“那太好了。”冯渊憨憨一笑。
韩则仁望着盘子里那已经凉掉的红糖糍耙,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阴沉得厉害。
温仲夏回到后厨,确实得了不少打赏,有冯信兄弟俩给的,其他客人也纷纷解囊,最后比一开始说好的报酬,又多了好几贯钱。
看着沉甸甸的酬劳,被那油腻男破坏的心情立刻又好了起来。
此时已经是亥初,抬头看不见月亮,只有点点星光挂在漆黑的天幕上。
温仲夏收拾好东西,被小厮引着来到偏门,冯信派了马车送她回家。
只是刚走到门口,便看到了那个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男人,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小厮惊讶道:“韩官人,您怎么在这里?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韩则仁看向他的身后:“我同温娘子有几句话要说。”
小厮挠挠脖子,一脸奇怪,却又不好多问,便道:“温娘子,我去牵马车过来,你稍等一下。”
温仲夏点点头,小厮跑开。
她手里提着灯笼,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墙壁上。
看着影子,她没有出声。
空气死一般的安静。
韩则仁沉默了一会儿,走近一步,开口:“你,还好吗?”
温仲夏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果然是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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