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礼物

    狐斋宫大概无论过上多久都会记得那一天,她在血色的海中触碰到友人冰冷的尸骨,岸上尸山血海哭声哀哀,雷霆的神主亲自斩杀巨蛇的魔神,一刀斩开八酝岛的东部,形成了日后的无想刃狭间。

    那是魔神战争之后稻妻规模最大一次战争,在后代的历史中,则被记录为“战事酷烈,民生惨苦。两方鏖战今八酝岛,皆多有伤亡”,但因已经斩杀了海只大蛇,其后不久,海只珊瑚宫便遣派使者前往稻妻的主城表达了己方的降服归顺之意,便如那封送入宫司大人信中预测一般,大御所殿下怜惜民生疾苦,最终还是允诺了对方的请求,自此,昔日的海只之民便转而尊稻妻幕府为大宗主。

    “……魔神天性爱人,此为大善,可有心之人亦可因此设计谋划……以我个人拙见,此番突袭大抵另有隐情,但凡战争,出师有名,力求上下齐心,可蛇神却在此期间选择隐瞒其下,在清楚双方实力差异的前提之下依然选择强行突袭作战,而非以自身威权训练全员皆兵……几经调查,除去海只士兵与心腹将领,普通人并未对稻妻展现出过多敌意,不可不想战后安排,是否也是蛇神心中必然完成的一环……

    若大御所殿下因此怜悯海只苦难,其后选择也可顺势猜测几分……”

    笹百合留给好友的信有两封。

    斋宫先前往来八酝岛颇为频繁,对当时情况较为解,又兼之鸣神大社的宫司,若论谁与雷神关系最为亲密,怕是除了同为双生子的雷电影之外便只有她狐斋宫;天狗最后的这封信做了许多猜测和思考,选择交给她也是无可厚非。

    生前的天狗将军便不是个会对主君命令有过多质疑和反复提问的性子,这封信也同样如此,只是基于他的现有解做出诸多推测,以及——

    狐斋宫瞥了一眼另一封相对薄了许多的信纸,久久未曾开口。

    笹百合是聪明的,也是冷静的,他猜到了自己的结局,也猜到了自己死后的发展,信上用词谨慎,但大部分都与他的猜想符合,天狗在心中提及的内容确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但他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依然是那份对大御所殿下的恭敬与忠诚,字字句句皆是为了稻妻与这片土地的未来考虑,这样一封信,哪怕不小心被放在雷神面前,也挑不出任何的问题。

    可她也同样解自己的这位朋友。

    若是一般情况下,他哪怕已经完整预料到后面所有的发展也不会多说一个字,开口为自己寻求一个可以活下来的机会。

    ……可他偏偏写了这样一封信,又无比郑重地要人直接送到她的手中。

    狐斋宫摩挲着纸张的边缘,慢慢闭上了眼睛。

    你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老朋友。

    除了你觉得自己想说的,除了这些你自认必须要写下的……你真心想要同我说的,或者说你在写这封信时候真正想要担心的对象,究竟是谁呢。

    狐狸神情落寞,轻轻叹了口气。

    不可结缘,不可结缘……事到如今,她忽然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那句看似无心的好意提醒,究竟是对是错了。

    但笹百合反复提醒稻妻未来收留了海只遗民的影响,狐斋宫自然也是清楚的,只是这影响大概在其他所有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无足轻重,除了写下这封信的那个人以外,根本没有人会在意这点小事。

    ……木呆呆的笨蛋一个。

    狐斋宫想。

    可惜那笨蛋也没有完全就是个不懂变通的木头疙瘩,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单独给自己留下这样一封信了。

    如今的稻妻……思来想去能和龙蜥再见上一次的,想来也就只有自己吧。

    宫司大人默不作声地抱过来那孔雀木的盒子,她愁眉紧锁,许久都是个苦着脸的样子,那张细细封好的信封用避水的符文悉心包好,看上一眼就知道是要送谁的,斋宫坏心眼的轻轻揉了揉,其中信纸不过薄薄一张,写的也不过寥寥数语,比起送给自己的长篇大论厚厚一封,实在是寒碜得很。

    她打开盒子,瞧见里面的深红锦缎托放精巧华丽的漆黑羽扇,大天狗妖力巅峰期的羽毛做成的扇子,准备的当天她好巧不巧就在现场,还记得某个专注拔毛的笨蛋脸不红心不跳,扒下来的羽毛尾端带着血都能面不改色和她解释是褪羽期掉的毛。

    狐狸耷拉着耳朵拎着羽扇出来仔细打量了一会,转手对着一旁空荡荡的竹林小心翼翼地轻轻摇了摇。

    许久,无事发生。

    狐斋宫: “……”

    狐斋宫眯起眼睛,用了些力气又大幅度地摇了摇。

    还是无事发生。

    狐斋宫: “…………”

    因着解自己老友的实力,也做好了抬手便是飓风准备的宫司大人单手托腮面无表情,狐狸看着不远处一动不动的庭院竹林,庭院种植的竹子纤细金贵,弱不禁风,可此时连一片叶子也没动一下,扇子旁边飘飘悠悠飞过去的一只白蝴蝶,那轻飘抖动的翅膀仿佛写满了对狐狸的嘲讽。

    狐斋宫慢悠悠地一挑眉。

    半晌,她撇着嘴,将扇子重新放回了孔雀木的盒子里。

    片刻后,鸣神大社响起了巫女急切的询问声: “宫司大人,您准备去哪里?海只岛的现人神巫女马上就要来了,您这……”

    “你们负责接待就好,”狐斋宫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语调懒散的回道: “我去送个信,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

    因为是个说了不可结缘所以连名字也没有交换过的笨蛋,这样的笨蛋在最后的机会里能写点什么东西,她也还是很好奇的。

    狐斋宫这样回答,也这样告诉自己,她抱着盒子再一次来到了八酝岛,风中黏腻作呕的血腥味早已散去了,稻妻和海只之间的战争其实已经结束了很久,久到海水重新变得清透明亮,久到商船来往毫无阻塞,可即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也从未见过龙蜥的踪影再次出现。

    对此,狐狸倒是毫不意外。

    以先前的关系来说,稻妻称不上帮凶,也算不上背叛,龙女足够理性,不会因此怨恨诅咒整个稻妻和那些一无所知的平民,只是毕竟隔了这样血淋淋的一层关系,未来还想重新靠近,或是像她最初想的那样结约同盟怕是也没什么可能了——老实说,她来这一趟其实不抱任何希望,不过是友人最后的心愿,再加上她现在也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不想看到海只的现人神巫女。

    好吧,可能也是蛮多的一点点。

    狐斋宫独自一人站在海边,难得有余韵自娱自乐,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

    她的手指始终没有离开孔雀木的盒子,眼中含着笑,却看着也空荡又落寞,她凝望着海天交界处,雾茫茫的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其实做了对方永远不会出现的准备。

    所以当金色的小龙再一次出现的时候,狐斋宫甚至是有些受宠若惊的。

    一向能言善辩的宫司大人张了张嘴,有些无措,有些拘谨,许久才轻声道: “……我还没有帮你找到合适的老师呢,小龙。”

    阿娜尔看着她,许久垂下眼来。

    “……现在的话,阿只不会愿意的,斋宫大人。”她看着自己的时候仍然是那副脾气很好的样子,乖巧,温顺,措辞礼貌又温和,像是个可以随时摸摸头顶的乖孩子, “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是不能教。”

    狐斋宫轻轻眨了眨眼,也微微笑。

    “说的也是,小龙毕竟也是很厉害的嘛。”她神色如常,若有所觉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未来还会见面吗?”

    在她不含期待的注视中,阿娜尔也是意料之中的摇摇头。

    稻妻与海只合二为一,蛇神奥罗巴斯被雷神斩杀于八酝岛,有太多的疑问和太多的不解尚未得到解答,阿娜尔需要答案,龙蜥也需要一个更加稳定的未来,渊下宫的秘密尚且毫无头绪,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此时的渊下宫真正意义上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

    “……这样也好。”

    斋宫喃喃道。

    “不过好在你还能最后来见我一次,”狐斋宫若无其事地收回话题,转而拍拍面前孔雀木的盒子, “我这次来也只是帮忙送个东西……说起来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吧?我就这样和你提也不知道你将来能不能知道是谁,就是那个笨蛋天狗啦,若是记混了就不好了,其实他叫……”

    “——我知道他的名字的,宫司大人。”

    阿娜尔忽然开口,平静打断了狐斋宫的声音。

    她的记性一向很好,因为很多时候的关键线索都藏在随口一提的细枝末节之中,只是可能这些话连当事人自己都不会不记得;她记得初见当日的画面,记得他们两人的聊天和狐斋宫随口提起的名字,不能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他希望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阿娜尔温声道, “理论上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您也没有主动提起特意介绍过,所以您也可以继续当我什么不知道,也不必在此告诉我他叫什么。”

    狐斋宫闻言一怔,却是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因为女孩的发言,也因为她言语之间无意识透露出的态度。

    “你知道?”斋宫温声反问,语气近乎小心翼翼, “是他曾经表露过这方面的意思吗?”

    而少女像是有些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很温顺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猜的。”

    少女轻声说着,声音里有种毫无自觉的理所当然。

    他当然不会说这种事情,在类似的事情上他从来都是只字不提甚至掩藏的极为认真,只是对阿娜尔来说,大部分时间只需要看一眼就够了,他的很多想法实在是很好猜,仅此而已。

    许是觉得自己说的太过主观,阿娜尔有些为难地看着这位与他相识更久的老朋友,难得有些拘谨地解释起来: “可能因为我的立场始终是局外人的关系……很多事情上,他的意思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难懂。”

    可是狐斋宫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对着这样一双写满了茫然的眼睛,忽然就很想说,你别这样说呀。

    你不要现在告诉我这些呀。

    你这样不止我会难过,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也会舍不得的。

    但狐斋宫犹豫许久,却只是把手中的盒子推了过去,阿娜尔有些不解的看着她,狐斋宫露出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温声说道: “这本就是给你的,拿去吧。”

    少女有些迟疑的打开了那孔雀木的盒子,目光在其中的羽扇上停驻许久。

    她选择先拆开了那封信,信上的内容很少,甚至没有填满一张纸,只是落笔的几处墨痕氤氲成点,字迹也略显潦草,想来是写信之人迟疑了许久,最后才在时间的催促下勉强写完了这一封称不上信的信。

    这封信一如既往地体现出笹百合一贯的风格,他的内敛哪怕到了这里也不会显露半分,他信得过自己的朋友,知晓狐斋宫绝对不会拆开信来看,即使如此,上面依然没有提起他自己的半个字,没有说出半句私心,也没有对龙女一句哪怕只是礼貌性质的问候。

    将军在信上简单提示了几处海域的位置,都是人迹稀少的僻静处,对于拒绝与人类交流,只会在海下生存的龙蜥来说,称得上是无人打扰的一方清净乐土。

    阿娜尔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静静放下手中的信,拿起了盒子中精巧的漆黑羽扇。

    孔雀木的盒子被打磨的极为仔细,指下的触感温润如玉,无论如何用力也无需担心会被木刺刺痛手指。

    她捏起扇柄,若有所觉地向着远方轻轻一摇。

    ——毫无预兆,海上飓风骤起,卷起浪花层卷,只见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那呼啸的凛然风声罕见压过了永不止息的浪潮之声,阿娜尔怔怔看着,好一会才想起收回自己有些僵硬的手腕,看着那片卷起风暴的海洋。

    ……这还真是个,意料之外的礼物。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垂眸看着手中的羽扇,缓缓露出个温柔又腼腆的笑来。

    第102章

    命途

    阿娜尔带回了一把黑色的扇子。

    龙蜥群对此表达了隐秘的不悦和一点类似撒娇般的不满,他们或是三三两两聚集起来齐齐看着她,或是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她的身边,尾巴故意甩向地面带起响亮且突兀的拍打声,试图以此吸引无鳞儿的注意力;或是干脆鬼鬼祟祟地凑到她的旁边去,再趁她不注意时偷偷摸摸的探出脑袋,想要把她腰间悬挂的羽扇叼走扔掉。

    那上面带着从未出现在海下的气味,像是海上吹过的风,却要更干燥,也更陌生,近乎固执地缠绕在无鳞儿的身上,却始终不曾与水相融。

    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的情况下,丢的远远地就是最合适的方法。

    她当然注意到了这点小动作,有些无奈,但大部分时间也只是纵容他们继续胡闹,好像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她已经成长到了什么程度,这些龙蜥的眼中她还是那个稍微亲近些就会被鳞片蹭破皮肤,脊椎会被龙蜥的尾巴不小心甩断,肠胃和牙齿脆弱到只能吃下龙蜥蛋的金色幼崽。

    啊对了,还有龙蜥蛋。

    阿娜尔注意到自己因为龙蜥的可爱小动作而轻松上扬的嘴角多了几分意外的沉重感,她想起一些过去的琐事,比如说被母亲无数次敲开的蛋壳,永恒不变的腥浓蛋液,被雷或是冰的元素力错误烹饪之后的不明物体,还有一碗在月下端到她面前的,看起来极为完美的鸟蛋烧。

    她想,自己可能在此之后很难再有吃蛋类料理的兴趣了。

    那只趴在她身边的小龙蜥还在锲而不舍的用爪子扒拉她的手臂,试图从缝隙中勾走她的羽扇,阿娜尔拍拍对方的脑袋,只是刚刚哄走了小龙蜥,另一只不曾被麟甲覆盖的修长手掌便跟着伸了过来,对方的手指搭在她的腰间,又被阿娜尔握住了手腕。

    和定格在少女姿态的阿娜尔不同,阿只已经长得很大了,她已经长成了成熟高挑的大人模样,老师的手扣在她的手腕上,一时间居然也说不出哪一个才是孩子。

    “这是水上之人的东西,老师。”阿只低声道。 “您的气息都被它污染了,还是扔掉吧。”

    阿娜尔叹口气,多多少少有些哭笑不得: “这只是一把扇子而已,阿只。”

    “可这是天狗的扇子。”阿只嘀咕着, “……还是您特意去见的那只天狗留给您的扇子。”

    “我是特意去见了他,阿只,”少女好脾气的回答道, “但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没有改变不是嘛?你自己都说了呀,这只是一把扇子而已。”

    阿只抿着嘴唇,还是担心,还是不安。

    阿娜尔其实并非不能理解小徒弟此时的忧心忡忡和犹犹豫豫,渊下的龙蜥是深海眷顾庇护的古老族群,他们的情感天然便可沉淀于水中,经由海水反复地过滤和筛选,只留下适合进化和成长的那一部分,阿只在龙蜥之中长大,她天然便遵循龙蜥的思维方式和他们的生活习惯,所以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但是阿娜尔做不到。

    当然,她认可自己是渊下的龙女,是金色的无鳞儿,是龙蜥之间血脉相连的亲密同族,但是当海水浸没她的躯体,带来如同在母体胞宫沉睡一般彻底放松的惬意感时,她也会仰头注视着海上的微光,缓慢地思考:我会遗忘么?

    也许是会的吧。

    可我不想遗忘,不想遗忘任何只属于我的东西。

    比起幻梦般美好的麻木和与之相对的遗忘,她宁可选择记住那些令她疼痛的部分,至少她依然鲜活,依然能感知到最真实的自我。

    于是她抬起手,摸摸阿只的脸颊,温声解释着。

    没什么的。

    我只是不想遗忘。

    “可您看起来并不愉快,老师。”阿只低声说, “您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回忆什么高兴的事情……”

    她的老师为此露出了一种相当温柔的表情,那已经比她小了一圈的手掌煞有其事地拍拍阿只的头顶,声音听起来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从容。

    “那我也不想忘记。”

    *

    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一场战争也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得连蛇神的巨大尸骨只剩下苍白的骨骸,海洋本身都已经很难再回忆起当日温暖而满溢的血色,这是海洋最深沉的包容,也是与时光同步的缓慢磨损,在无数个潮涨潮落之间,一切鲜活而热烈的情绪都会被覆盖,消磨,直至只剩下海水本身的气味。

    而阿娜尔会在每一个潮水上涨的夜晚时抬起头,她会等,等到涨潮的海水淹没天狗最后沉睡的位置,她也会随着洋流一起来到海上。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阿娜尔并不是很能理解属于阿只的不安。

    因为我就算上去过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的呀。

    她在那巨大的蛇神骸骨面前长久的驻足,然后在潮水退去之前,如同出现那般悄然无声地离去。

    她能做什么呢?

    面对她唯一熟悉的情感和尚且鲜活的记忆,她能做是的什么?

    是复仇,是诅咒,还是抱怨?

    当她仰头看着那巨大冰冷的巨蛇骸骨,忽然感觉这些仿佛本能般诞生的情绪好像都没有什么必要,她永远都是族群中情绪最为热烈的那一个,所以那些流动的海水在她身侧总是有着最明显的波动,像是稀释掉那些温暖的血一样,包容,同化,带走多余的情绪和温度,让她的情感一同融在海水之中,直至彻底同归一体。

    长此以往,我大概会遗忘掉很多东西。

    如果说她的记忆是无数张不同的拼图组合而成,那么阿娜尔已经从一开始能察觉到某一张拼图上缺少的部分,渐渐开始进化成她开始忽略拼图本身的存在——这是深海更进一步的同化,也是时光带来的磨损。

    我会忘掉我经历的一切。

    我也会忘掉所有我想要铭记的东西。

    阿娜尔心想,无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扇子。

    这并非某种杞人忧天的猜想,事实上阿娜尔注意到她已经很难在水上的世界找到一些能让她想起过往的东西,林野,崖窟,军队驻守时的建筑物,岸上原本熟悉的一切已经被人类崭新的行动痕迹所取代了,战争已经结束,所以战争附带的东西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人们在这里建立起新的村落和简单的集市,船队在稻妻和海只岛之间频繁往来,金发的少女人来人往之间看起来也显得平平无奇起来,她注意到这片土地正在渐渐与她最早记忆中的名为稻妻的国度重合在一起,于是少女若有所思,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与历史同行。

    这是个好消息吗?

    如果她是个纯粹的历史学家——还得是记忆力特别好的那一种——那么她会为此欢呼雀跃狂喜不已,余生所有时间都将有了命定的归宿;但很可惜,她的能力大概允许,唯独记性大概没有自己期望的那样优秀。

    既然做不到,那这眼前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就是个太过恶劣的玩笑。

    ……她其实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比起这漫长的历史,她现在更希望自己可以记得水上的月光,记得林野的气息,记得那呼啸而过的风声。

    而且我身上如今流着是的龙蜥的纯血,去记人类的历史做什么?

    少女摆弄着手中的羽扇,懒洋洋地想着。

    可她又注意到,自己接下来拥有的时间实在是太过漫长了——长到她曾经人类的身份单单想一想这个长度就会心生恐惧,于是阿娜尔思考着,她还能做点什么?

    也许是一点旁人想做却做不了的事情。

    比如说,单枪匹马解决沸腾之海的炎之精;

    再比如说,简单调查一下令魔神也心生恐惧不惜屠杀灭口的渊下旧宫,到底藏着个什么样的秘密。

    无论哪一件都花不了多少时间,而只要她不透露其中最关键的细节,回来的永远都是完整新鲜且情绪正常又稳定的阿娜尔,没人会察觉到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

    *

    “阿只。”

    完整新鲜且情绪正常又稳定的阿娜尔老师在消失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又出现在了龙蜥的巫女面前,她的脸上带着某种阿只所不能理解的愉快微笑,专注且热烈地看着她。

    然后她听见她的老师说: “想不想玩个大的?”

    阿只冷静了几秒左右的时间,然后开口问道: “您想做点什么呢?”

    “严格来说没什么的,”阿娜尔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简单解释一下的话,就是我出去调查了一点事情,发现我们的未来——没说人类这一部分,主要是指龙蜥这个族群哈——要面临的麻烦可能比我们能够想象出最糟糕的情况,还要再糟糕一点。”

    “一些创世级别的历史遗留问题。”

    她道。

    阿只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微妙。

    “你不用理解那么多,”阿娜尔迅速摆手,飞快补充道: “总而言之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要提前做一点准备。”

    阿只这次听懂了: “什么准备?”

    “我是死不的,”阿娜尔说, “省略那些前期的复杂流程和你完全无法理解会耗损理性的部分,就是以我作为核心,连接起渊下龙蜥的整个族群,让所有同族都‘死不了’。”

    阿只感觉自己应该听懂了一部分。

    “……能做到吗?”

    她并没觉得荒谬,只是不太确定。

    “关键在于将龙蜥的族群转化为同生的大群个体, ‘一为全,全为一’,一切皆可分摊和同化,打个比方的话,一者受了十分的伤害,在大群的分摊之下,这种伤害可以被分摊为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是千分之一和万分之一的程度。”

    海只蛇神对龙蜥的屠杀迄今为止仍未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她的老师看起来已经找到其中最为关键的原因,但是同样因为某个不可言说的存在,她没有告知全部的真相,而是直接越过了解答的过程,单独给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式。

    灭族的威胁还会降临,而渊下的龙蜥在与渊下之民漫长的争斗中,为了更加迅速地适应环境,早已被迫舍弃了进化为龙王的可能,没有了龙王的庇护不代表它们就只能任由死亡如期而至,阿娜尔只是顺着这一条看似已经被走到尽头的命途,以一种残酷又血腥的方式,拽着她如今的同族继续往前迈了一步——

    “现在不确定行不行呢,但是可以试试。”阿娜尔笑眯眯的解释道, “唯一的问题就是为了保证大群的同步性和术式的完整运行,我需要把自己分散成无数个细小的部分,链接同族之间的仪式,强化同化的进程,大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能保持完整的自我吧……但是考虑到我血肉的特殊性,等到渊下龙蜥完成了‘大群’的进化,阿只还是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看到完整重生的老师的。”

    也就是说,这个过程的第一步,就是需要让龙蜥……反复地,仔细地吃掉她。

    血肉,骨骼,毛发,甚至是细胞——面前的少女将被分化成无数个细小的个体存在于同族的血肉之中,她不再是眼前鲜活的个体,而是孕育全族的母池,她的血肉中将诞生未来所有的龙蜥,她的体内将迎接所有逝去同族的回归,便正如族中最古老的风俗一般——

    “我们啜饮一口早夭族类的血。当月与星的运行搅扰潮汐,我们水族体内的水也向上行去,我们便知道逝去的族人正在复活。”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个舍弃自我的过程,阿只相信她的老师可以做到这一步,也相信所说的未来依然可以再次重生的话,她现在只是单纯地无法理解,为什么忽然要这么做。

    ……不。

    巫女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羽扇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也许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

    “老师,”在阿娜尔那轻松愉快计划未来的声音中,阿只缓缓开口, “当您完整回归的那一刻,您的记忆是与我们同步,还是将始终停留在您‘死去’的第一天?”

    阿娜尔停下来,看着她,脸上依然挂着不曾变过的从容微笑。

    “当然是停留在‘现在’,阿只。”

    她说。

    “因为我讨厌‘遗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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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死循环

    因为讨厌遗忘,所以选择将自己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一切记忆尚且清晰的某一天。

    阿只的老师,偶尔也会在奇怪的地方展现出一种孩童般天真的坚持——固然天真,固然纯粹,却也同样有着孩童一般不曾被复杂的感性情绪所污染的纯粹残忍,当她只想做一件事,只想完成一件事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为了这一件事情做出不同程度的让步。

    ……放弃思考,不去仔细研究相关的细节过程和具体方式的话,单纯结果来看,阿娜尔其实做得很好。

    无论是想办法阻止自身记忆的磨损,还是让渊下的同族以大群为单位继续进化,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同生共死,她都做的很好。

    阿只并不是龙蜥,她只是个被融入龙蜥血脉的人类,所以这套完全不能仔细思考实行过程的计划并没有让她亲身参与其中,阿只掠过了最初的过程,她只知道在渊下龙蜥以龙蜥的骸骨和苍白的珊瑚枝搭建的巢穴里,她的老师就在那里。

    只是她没有得到第一批进去的资格,最先走进去的是孕育了金色无鳞儿的那位母亲,随即是与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祂们走出其中后,其他怀有身孕的母龙蜥便也跟着走入其间,然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不知过了多久,阿只被轻轻推搡着,被允许进入了珊瑚与骸骨堆砌的巢穴之中。

    在那个时候,阿只还是有一点期望,是希望自己可以看到老师的身影的。

    可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找到。

    附近只有母龙蜥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闭眼沉睡,而被她们不约而同让出的最中央的一片空地上只有一点残留的血色,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她的老师,正在很认真地进行她的计划呢。

    阿只跪坐在那片空地的旁边,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地面。

    如此疯狂的念头,如此坚定的执行力……这世上大抵只有渊下的龙蜥愿意全心全意地相信并配合她一起完成了吧?

    恭喜啊,老师。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您是我们的一份子,真的太好了。

    您将从此永远成为链接我等与深海之间那最为伟大的存在,真的太好了。

    年轻的母龙蜥们将这里视作新的安心之处,她们在这里刨出适合孵化后代的坑穴,幼崽在母亲的呼唤声中破壳而出,随着海洋与本能的指引离开骸骨与珊瑚的巢穴,直至垂垂老矣的那一天,它们将遵循血脉深处的引导再一次回到这里,并陷入最后的安眠。

    渊下的龙蜥在这里诞生,也将回到这里迎接自己的死亡,如此循环往复仿佛永不停息,那坑穴渐渐深不见底,蛋壳的碎片被反复碾压成柔细如沙的质感铺陈在最下方,阿只没有特意记录过海下的时间,她只知道那被柔白的细沙铺开的巢穴渐渐积蓄起了沉静的血色之海。

    那不止是一片独属于渊下龙蜥的海,那是她的老师,那是最初的金色,那是血脉牵引的同胞,同生共死的姊妹,她一直在此,她永远在此,这片海便是她的本质,包容了诞生的最初,接纳了死亡的结局。

    母亲们依然保留着在此产卵的习性,无数的龙蜥蛋脱离母体的下一瞬便沉入血海的深处,新生的龙蜥沐浴同族的血破壳降生,在最初的指引者的告诫之下游上水面,呼吸第一口新鲜的空气。

    ……而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很久,大概有多久呢……阿只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有一些龙蜥固执地不愿意离开巢穴附近,他们像是期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一般期待着血色的海水之下会浮起金色的无鳞儿,可他们等啊等,等了好久好久,等了一代又一代,等到他们的分工被进一步细化分割,等到巢穴的附近出现了会忠诚守护的龙蜥,他们依然没有看见海水中流淌过最初的金色。

    距离她的老师走入巢穴,真的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了。

    ……并非无法忍耐,只是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孤独啊,老师。

    阿只带上了龙蜥骸骨制作的面具,注视着那片静默温柔的血色。

    渊下龙蜥的耐心是很好的,可金色的无鳞儿离开了太久,久得他们也开始有一些遏制不住的焦躁和不耐烦,它们开始四下游荡,到处寻找,掀起水上暴躁的浪花,卷起不曾遵循规则的浪涛和漩涡,想要寻找一些可以加快回归进程的方法,他们来到水上,来到人类行动的位置,甚至是前往曾经无比抵触的渊下的旧宫——只是很可惜,什么都没有,无论哪里都没有。

    就在此时,就在这种时候,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哪一只接触到的……那自深海的更深处,来自从未涉足过的无光黯淡处,长久在水上徘徊的龙蜥顺着祂们的气息到处游荡却又找不到具体的存在,最后只能盘卧在散发着深海怨怒余威的某一处岩柱之下,直到那象征丰饶与共生的温暖躯体再一次走入海中,再一次来到了他们之间。

    一只对自己无知无觉,甚至还会对大海心生抵触的无鳞儿。

    金色的无鳞儿无法回来,那是因为她的血肉,灵魂,意志……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分割碎裂化作链接大群的无上存在,这让她永远存在,却也永远无法回归。

    可如果,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她找错了地方呢?

    岸上的那一只散发着草木与土地的气息,干燥,陌生,不曾染上海水的味道,也不曾与他们的气息同调,可哪怕这样也不会认错的——最初找到的那一只无比笃定的想,那样鲜活又温暖的气息,伴随着每一只龙蜥的降生与死亡,他们不会错认,也永远不会错认。

    追随她的脚步花了些时间,想要把她带回大群之中也是费了不少功夫都没成功,好在带回了相当不错的好东西,在东北方向的海中徘徊许久的龙蜥终于高高兴兴地回归群岛的渊下之地,他们越强大,进化的越完善,对她的依赖也就越少,能够让她放松解脱出来的部分也就越多——长此以往下去,想来不需要多久,金色的无鳞儿就能再一次回归他们之中,用那双柔软的手臂重新拥抱她等候依旧的同族了。

    只是这份欢喜并未持续多久,飞快返回的龙蜥察觉到人形的巫女第一次离开了珊瑚与骸骨的巢穴,前往了渊下遗民的苍白宫殿。

    有人打开了缝隙处,让黑色的污染之物流入其中,血海将其转化吸收,只是那同调分摊的疼痛依旧让无数年轻的同族发出悲鸣和怒吼,原本游荡于共鸣之中的某个已经渐渐活跃起来的意识沉寂了下去,似乎是再次想要陷入沉睡。

    不行,不行,不能是现在。

    ……要快些回去才行。

    好不容易养回来的部分,好不容易可以拼凑回来的意识,若是因此消耗掉,他们岂不是还要再等待下一个漫长的千年——?

    ***

    ——那种漆黑的,污浊的,剧毒一般的存在物,本来是可以同时污染渊下宫的土地和龙蜥的。

    本来是这样没错的……

    可不知为何,那本该吞没一切的黑色没入了更深处,设计一切的罪魁祸首精心准备了半天,最后却除了暴怒的龙蜥以外,什么好处也没拿到。

    不能啊。

    不应该啊。

    深渊的魔物陷入沉思,怎么想怎么不明白,明明前面一切都是好好的,信息差是有的,龙蜥是好骗的,计划是正常进行的,可这一支深海龙蜥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进化成了个什么难以理解的诡异形态,分明连深渊的黑雾到底是什么都没搞清楚,但疼了一会后就啥事没有的继续到处追杀深渊魔物了。

    “且不说典籍记录大多如此,单单是在层岩巨渊的研究也足够证明我的猜想并没有错,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阿只袖手而立一言不发,面具遮着她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有种仿佛置身事外的冷漠,事实上她的反应对比眼下发生的一切的确显得极为冷淡,她只是平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故作苦思状的漆黑魔物,等待着他的下一个反应。

    对方同样也察觉到了巫女的无动于衷,不由得轻轻啧一声。

    “我说……”名为渊上的魔物慢吞吞地开了口,无奈道: “我是用了些旁门左道的手段没错,理论上也的确背叛了和龙蜥的约定,但您没必要这么一直盯着我吧?”

    “您指什么?”

    “是说用花言巧语蛊惑了龙蜥,让他们误以为深渊可以有能力可以代为弥补我们‘缺失的遗憾’;还是事到临头撕毁契约,非但没有完成约定的内容,甚至还隐瞒了深渊的黑雾对元素生物是剧毒的关键部分?”

    “也别这么说呀。”渊上的态度称得上一句嬉皮笑脸,他讨饶般直接举起双手,语气听上去很是无辜: “毕竟您看,说是剧毒,但泡过黑雾的龙蜥现在不也还是活蹦乱跳的吗?这样一看没面子的反而是我吧?您若是不介意,我们不妨就先这样?”

    他看出来面前的巫女明显不想说话,特别是不想和他说话,可那又如何呢?她的身后是渊下宫的大日御舆——具体原因尚且不知,但是就现在的情况来说,面前的巫女明显是有不少顾忌,不能直接追上来的。

    啧,管它呢。

    渊上漫不经心地想着,目光轻描淡写的扫过她身后的高耸建筑物,并未停留太久的时间。

    他对白夜国的秘密有兴趣不假,但是也还不至于为了那一点规定工作之外的好奇心就赌上性命,面前的巫女讨厌他,但是比起追杀他这个单方面撕毁契约的叛徒,明显更不希望自己越过她的警戒线,去到某个地方。

    那也许也是渊下的龙蜥可以抵抗深渊黑雾污染的关键所在——渊上有很大的把握,这渊下的深海龙蜥一脉尚未进化成可以无视深渊污染的程度,他们只是得到了另外一种可以抵抗污染并减轻伤害的手段,那本该足以致命的剧毒通过某种手段无限稀释,最后留下的只是能让龙蜥受些皮肉之苦的程度;只需要简单挺一挺,过个三五天就能缓过来的程度。

    这秘密在他们眼中可比渊下白夜国的秘密重要,也比追杀他这个叛徒更重要。

    不能说他不感兴趣……只是可能是先前遇到了相当扫兴的事情,所以这样称得上珍贵的线索放在面前,渊上也忽然觉得……其实也还是有那么点无聊的。

    深渊的魔物兴趣缺缺,罕见的没什么上进心。

    说到底,还是因为不久之前的一点兴致突起,和事后看起来多少有些自以为是的游刃有余的态度——

    就是太自信,自信到自负,甚至是忘了提起必要的警惕心,所以他才只能眼睁睁看着某个金灿灿软乎乎的小金毛在他眼皮子下面跑丢了——是的,跑丢了,渊上很乐意用这个词来形容阿娜尔失踪的情况,稻妻的土地上也曾有过百鬼夜行的繁荣之时,这里非人的长生种从来不在少数,且不提在稻妻城中侍奉的天狗和灵狐,野外稀奇古怪的种族也不在少数。

    其中大概还有那么两三种在野外生活的同时依然对人类抱有善意,看到弱小又无助的金发少女选择出手相助,好像也并非无法理解。

    ……个屁!

    他就应该先摸清神樱树根脉走向记住具体地图再说的!!!免得后续想要找人的时候只能在山林里反复迷路无能狂怒!

    渊上毫不掩饰自己此时的心情烦躁和随之而来的糟糕态度,他只是在那儿冷着脸站了一会,就毫不犹豫地决定自己要找个地方发泄迁怒一下——

    要不然随便找个龙蜥聚集的地方挨个打一巴掌吧。

    渊上不无恶意地想着,他称得上一句想做就做,收敛气息放轻脚步,顺着元素最浓厚的几个方向挨个搜寻找去,他在一处流水的崖窟旁边停下脚步,只是还未等他做好准备,就见一只龙蜥叼着什么东西飞快游了上来。

    他只是下意识地一瞥。

    他发誓自己真的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瞥——可偏偏就是这称得上多余的一眼,让深渊的魔物甚至忘了遮掩自己的气息,直接暴露在了龙蜥的面前。

    ……他看见了金色的影子。

    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金色的影子。

    就在不久之前还在他面前活蹦乱跳的少女此时安安静静地浸在水中,脸色苍白,眼睛紧闭,看着便是毫无生气的虚弱姿态,她的身上甚至只裹着一张单薄的绸布,一只龙蜥俯身靠近,轻轻嗅闻几下后便张开了锋利的牙齿,悬在了她手臂的上方。

    渊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察觉到自己思考的声音,他听到脚尖踏破水面的声响,看到龙蜥纷纷扭头时充满敌意的怒吼和警告,那一刻他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俯身靠近然后迅速捞起,下一秒手臂间便环住了少女柔软的躯体,只是她的身体实在是太过冰冷,让他下意识张开了弱火的屏护,为少女苍白的脸色带来一点久违的暖意。

    深渊魔物一系列的动作反应实在是超出预料之外,而原本簇拥在一起的龙蜥见此情况,像是陷入了某种无法理解的情绪之中,愣住了。

    就这不过瞬息的僵滞时间,魔物已经打开了深渊的隧道,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刚刚才把无鳞儿叼出来准备让她换个地方透透气的渊下龙蜥:……啊。

    渊下龙蜥: ——啊!!!!

    第104章

    九条裟罗

    能和深渊的魔物联系在一起的常见刻板印象通常都是什么呢。

    破坏,毁灭,污染,死亡……差不多就是这些吧,作为其中一员,自称渊上的魔物想来觉得这应该是自有分寸且应该在一定程度上感到骄傲的属性,如果提瓦特本身便是个漫长不知结局的故事,那么深渊当之无愧就是其中的常驻反派嘉宾。

    而众所周知,反派一般不会是干什么好事情的。

    比如说会认真负责且不求回报的帮一些小忙,比如说除了常规工作以外还是个很擅长照顾人的类型,再比如说,心善手巧精通医术什么的……

    自称渊上的深渊魔物并不符合其中任何一项,显而易见。

    阿娜尔还在昏迷——或者说沉睡?谁知道呢,当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对外界一切都没反应的时候,很难分辨出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唯一能确定是她还活着,奄奄一息的活着,他不知道阿娜尔当时在他眼皮子下面逃跑之后经历了什么,目前来看,应该不是什么适合分享的旅行趣事。

    说真的,渊上开始并没有把阿娜尔逃跑的行为太过放在心上,一点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一点看似宽容的独处环境,以及少女在孤身一人行动时不得不去面对的各种特殊威胁,再加上稻妻如今眼狩令加锁国令的双重影响之下,渊上有信心在下次见面的时候可以让她更靠近自己几步。

    没办法,七国子民对深渊的刻板印象太深刻了,阿娜尔也不例外;可她总要学会谁才是能帮助她的那一个——就像他当时是如何把她真正看在眼中,印在心上的过程一样,当然,就单纯过程来说可能并不如何愉快,少女自己也反复强调那样生出的感情并不纯粹,也并不真实,这个过程是错误的,他的感情也是错误的,虚假的,不该存在的。

    ——可来自深渊的魔物又没必要在乎这个。

    让这颗腐烂黯淡死寂多年的心脏终于尝到重生的滋味已经是不可奢求的奇迹,难道他还要去计较这个过程本身是否尊重了所谓的道德规范,符合理想心理变化的审查标准吗?若要按着这个套路来说,那么深渊的造物在七国的眼里甚至都不该存在。

    不过没关系,这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他相信阿娜尔在经历过一点小小的挫折和无法抵抗的失败与苦难后,也会能理解他此时的心的。

    这个过程需要的不仅是他的时间,也相当考验他的忍耐度。

    好在渊上一向很有耐心。

    所以那大概过了一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不长不短,深渊的魔物一直都只是耐心等候着,继续自己的事情,直到他做好了前往渊下宫的一切准备并亲自前往准备调查这个世界上最古老最隐晦的那一段秘密,然后又因为徘徊在白夜国遗址上的深海龙蜥感到了些意外的头痛,并为此做了些小小的工作——

    再然后,就是现在了。

    阿娜尔是被龙蜥带走了吗?她在水下呆了多久?是从分离的那一刻开始就被拉入水中还是什么时候?她在那里遭遇了什么又是如何熬过来的……这一切的一切渊上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的身躯柔软又冰冷,被火元素小心翼翼暖这么久,苍白的嘴唇依然没有染回半点温暖的血色。

    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迅速从原本的工作变成了治疗,他没办法自己动手,撕毁契约散出深渊的黑雾还能说是反派应该做的事情,但是趁着掀开人家的衣服检查身上是否有致命的外伤性质可就不一样了,深渊的咏者就算是恶役也应该是优雅尊贵矜持傲慢,而不是什么趁机占便宜耍流氓的不要脸变态。

    渊下宫距离最近的位置是海只岛,而因着稻妻的眼狩令带来的一系列影响,海只和稻妻之间大小战争不断,八酝岛本来是个适合隐藏行踪的地方,只是因着长期战乱和爆发的崇神污染,原本的居民也大多搬离去了其他地方,渊上费了些力气才在九条阵屋附近找到了零散的几处人家,一对老夫妻上了年纪不便行走,又不愿离开故土,儿子在幕府当兵,所以在附近邻居大多已经搬走之后,他们依然选择留了下来。

    老人家好心肠也好说话,渊上没费多少口舌便说服了他们帮忙照顾怀中的少女,说起来他先前还有些隐秘的担忧,毕竟阿娜尔此时的打扮可不像是什么普通人,绸布裹身长发披散,又是脸色苍白沉沉昏迷的样子,好在那位上了年纪的婆婆并未多问什么,只催促着他把姑娘送进来。

    “无需慌张,”老爷子不方便出手帮忙,好声好气地安慰着身边面沉如水的年轻人, “常年在山野生活,家里大多备了常见的草药,解毒和治疗外伤的都有,若是这些不行的话,再多走几步就是幕府军驻扎的九条阵屋,那里的军医医术高明,脾气也还算温和,眼下并非战争时期,叫过来帮个忙也是可以的。”

    自称渊上的年轻人简单道了声谢,老头又说了些安慰话,可惜看他紧绷的侧脸和专注注视着房门的冷沉目光,老人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说了这么多,旁边这位小哥大抵也是心神不宁,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听进去。

    说来也怪,这小哥分明是个斯文俊秀的好模样,只是这一闭嘴一沉脸,眉宇间莫名便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气息,乍一看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近距离仔细瞧瞧,总觉得有些微妙的渗人。

    “在这儿干着急也不是个办法,”老人琢磨了一会没想明白具体原因,只当是对方满心焦急不由得在脸上显露了几分坏脾气,也没怎么认真放在心上,他自顾自转移了话题,又拍了拍身边年轻人的手臂,温声道: “这里距离九条阵屋也不远,你若是担心就在这儿盯着吧,我去一趟那边,看看有没有哪位军医好心肠愿意过来帮忙看看的。”

    这一次,渊上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矮小瘦弱的老人,然后他点了点头,平静道: “有劳您了……实在是她情况太危险,我不敢离开太久。”

    “不客气不客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嫌我走得慢就好。”老人没想太多,笑眯眯的回了一声后就向着九条阵屋的方向走去。

    幕府军其他的队伍,老人家了解不多,但大将九条裟罗的麾下称得上一句军备精良纪律严明,类似他们这种没来得及离开的上了岁数的平民人家在这种战争时期严格来说称得上一声累赘,所以老两口初始还有些警惕和不安,生怕自己会被强制迁走,好在在那之后非但没有遭到驱逐,后续这段时间里,他们还受到了幕府军的不少照顾。

    这段路,老人家也称得上是熟门熟路了。

    和海只岛的休战期比想象中的时间还要长一些,事实上战争后期打不起消耗战的从来不是幕府军,九条裟罗绝大部分时间只需稳坐八酝岛便可压制敌军的绝大部分动作,她的性子严谨认真,却也没到死板严苛的地步,没有开战的日常时间里,除了处理各项来自幕府的繁杂事务以外,亲自督促军队训练这种小事她也从未落下过。

    老人托人寻找军医的时候她正巧在外面检查军队的训练进度,本来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人上了年纪后总会有些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毛病,军队大多都是离家入伍的年轻人,见到这样一对慈爱温和又好脾气的老夫妻难免有些许移情作用,找个军医过去看看平日里也就是记得和大将九条裟罗提前提一句就可以,打个书面报告都用不着,今日也是如此,军医准备了东西,但是因为提起照顾的是救下的陌生人,所以额外多补充了一句。

    九条裟罗点点头,神色如常。

    “你说的情况我已经解了,照顾老人家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这毕竟是战场附近,难以保证对方是否是来自海只岛或是其他势力的探子间谍。”

    军医一怔,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不由得带了几分心虚愧色: “抱歉九条大人,是我忽略了……”

    “忽略这种细节证明近期战事不多,幕府军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但是也不可就此太过放松懈怠,类似的情况不可再有下一次,否则便以军规处置。”

    她的表情平静,看起来并不打算为此发怒生气或是斥责几句,只是沉思几秒后,九条裟罗便又开口道: “不如这样吧,那两位老人住在这儿,本来于情于理都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老人家好心肠,救了一位又救一位,难保未来会不会被人利用,平白生出什么额外的麻烦。”

    “我与你们一起去一趟好了。”九条裟罗很快做出了决定, “正好看看那救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尽早处理也是好的,总不能当着两位老人家的面解决掉。”

    这命令听着合情合理令人安心,那老两口在这虽说也算得上是个心灵上的寄托,但一直待下去的确也不是个事;九条大将亲自开口想来就没什么问题了,只是准备东西的并不是那位最喜欢往那边跑的,而另外一位女军医,九条裟罗额外多看了一眼,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老人等在九条阵屋的附近,回头看见军医之外还有九条裟罗亲自一同前往,震惊诧异之色在脸上一闪而逝,很快就被他重新压了回去。

    也不是什么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战争持续了这么久,稍稍琢磨琢磨就能明白这位大人物为什么也跟着来的原因,老头琢磨琢磨就把原本准备好介绍情况的话压了回去,安安静静在前面带起了路。

    老人的无声配合让九条裟罗稍稍放了心,这毕竟不是眼狩令的执行过程,如非必要她并不希望产生太多的摩擦和矛盾,她琢磨着这一趟结束后应该就可以和这两位商量商量让他们搬走的事情了,此次带着军医前往帮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只是老两口一次好心救人,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说大了便是不分轻重,想要一口气扯到军机泄密的级别也不是不行……总归只要稍微润色一下话术和细节,想来成功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九条裟罗心里思考着后续的几种可能和相应的对策,这么一会功夫已经到了老两口居住的地方,原本就只是个人口零散的小村庄,战争开始后更是四处无人,军医匆匆忙忙先过去,九条裟罗落后半步不急不缓,她若有所觉地一抬眼,看见个面容清隽的陌生年轻男人站在房屋旁边,盯着自己的表情很是微妙。

    “……”

    九条裟罗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依然一言不发。

    这种地方,这种时间,这样的表情……可不代表是什么好事情。

    她神色如常地站了一会,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对方撇来的一眼,他要是一直盯着自己反而没什么问题,偏偏在这一眼之后,他便转开了目光,重新盯着那木屋的房门了。

    如此一来,九条裟罗倒是有了七八成的把握,确信对方认识自己。

    但是,是不是就是间谍,以及是否会对幕府军产生威胁……就目前来看,尚且还有讨论的空间。

    九条裟罗沉思一瞬,等了一会不曾等到军医重新出来,当机立断地直接推门而入,果不其然那原本已经转开的目光再次死死盯上自己的后背,那一瞬条件反射生出的紧绷感让久经沙场的九条裟罗着实费了些力气才控制自己的脑袋没有立刻转回去。

    还不是时候,也没有合理的证据。

    她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房间之中,屋内摆设朴素又简单,军医和那位老妇人守在床边,比起外面那一位等着的,床榻上躺着的倒是个意料之外的漂亮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搭在被子外面的赤\\裸手臂是一种久不见光的苍白纤细,九条裟罗原本对她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直到她看到了少女紧紧握在手中的一把合起的黑色羽扇。

    那把扇子……

    九条裟罗目光怔然,下意识靠近了几步。

    “这孩子身上没有外伤的痕迹,暂时也没找到中毒的迹象……”军医凑过来温声解释着, “扇子据说是来的时候就一直握在手里的,折腾了许久,怎么也拿不下来。”

    “……不奇怪。”年轻的天狗仿佛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温和了许多,她俯身靠近,指尖刚刚搭上了那羽扇的扇柄,便感觉到一缕熟悉又陌生的柔风始终包裹着对方的手腕,也阻止了她的进一步触碰。

    “……您若是有问题,可以直接问我的。”

    少女的声音同样虚弱又沙哑,她躺在床上,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她看起来如此脆弱,甚至没有抬起手臂的力气,但那双浅青色的眼睛依然坚持望向自己,温声说道:

    “但是还请您不要碰我的扇子。”

    “啊,”九条裟罗收回手,用一种十分理所当然的表情对她点了点头。

    “本应如此,是我唐突了,抱歉。”

    第105章

    怎么能不说呢

    阿娜尔说完这句话后,便好像是又没了力气一样不再说话了,金发的少女脸色苍白神色倦怠,只疲惫地垂着眼仰躺在床榻上,除了握着羽扇的手仿佛已经生出了肌肉记忆一般不愿松开,其余一切细节和具体表现都足以证明她此刻的确是十二分的虚弱,没有半分作假。

    漩涡的血肉和权能相当程度上填补了龙蜥的大群一直缺少的部分,那样漫长的一段时光啊……可她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又短暂的梦一样,明明在梦中度过了无数个真实的日夜,却又在醒来的的那一刻,恍惚觉得梦中一切不过是瞬息而过。

    阿娜尔的意识还是恍惚的,像是一场海啸之后在海面上漂浮四散的雪白浮沫,难以聚拢也难以触摸,最后那点凝聚起来的理性也仅仅只是足够她判断出有人想要拿走她的扇子而已,比起手足无措的老妇人,一旁军医是个反应快的,见九条大将态度转变如此明显,自然是眼疾手快的上前帮忙检查了一下。

    好在女孩的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和流血的症状,等她醒来了后扶着喂了些清水下去,稍微有了些力气,也可以慢慢回答几句问题了。

    “……有关你个人的事情可以先不着急,可以之后慢慢再问。”九条裟罗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她的时候是难得的好耐心,平静道: “不过你的同伴一直守在门外,先前检查的过程没有让他进来,你现在情况看起来稍微稳定了些,要不要让他进来?”

    阿娜尔此时换上了主人家早早准备好的衣服,她有力气坐起来后便一直一言不发,目光似是无意识地流连在九条裟罗头顶佩戴的面具上,九条裟罗眨了眨眼,很干脆地放出了自己的翅膀。

    “你是想看这个吗?”

    她淡淡问道。

    少女轻轻眨了眨眼,目光从天狗漆黑的羽翼上挪到了九条裟罗的脸上,金色的少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可那双浅青色的眼睛分明为此浮现出了一点柔软的笑意。

    于是九条裟罗便点点头,将自己的椅子拉得更近了些,她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但更多的是一种计划之外的惊喜——这种惊喜距离扰乱心神的程度还太远了,更多的像是在吃果子的时候,偶尔一口咬到了预期之外的清爽甜美,但足够带给她很长一段时间发自内心的愉快和满足感。

    少女在打量过她的翅膀后就转开了目光,只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手中的羽扇,九条裟罗也没急着等她的回答,少女着实反应了三五秒的时间后才反应过来先前那句话应该是对方在和自己说话,而她也是需要开口发出声音才能真正做出回应的。

    “我的……同伴?”

    她收回自己分散的思路,思考时的神色怔愣又茫然,像是根本无法理解对方口中的具体含义似的。九条裟罗眼神微动若有所思,抿了抿嘴唇后对着她再次点了点头,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的更轻了: “难道你不认识吗?”

    阿娜尔微微蹙起眉,她转开目光陷入沉思,声音仍然有些沙哑的滞涩感,说出来的句子也是断断续续的: “我记得……我应当在大群之中……在深海的渊下……身边有龙蜥的存在……”

    她说的磕磕绊绊,好在每个词都足够清楚也做到了传达关键意思,九条裟罗的眉毛反而越来越紧,她原本的猜测是面前的少女应该与天狗一族牵绊颇深,因为某些不可抵抗的因素落到了外面那个人的手中,又阴差阳错送到了这里找人帮忙治疗——

    可听这孩子自己的解释,她又像是先前掉进海里被龙蜥调走,费了不少力气才被救出来的样子。

    九条裟罗省略掉那些多余的废话,干脆利落地抱着手臂直接问道: “所以外面那个家伙,你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

    女孩只是仰着头看着她,看起来温驯又无辜,一副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样子。

    九条裟罗: “……”

    天领奉行的大将原本搭着手臂的紧绷感忽然就卸去了几分,她垂下眼,目光落在少女手中始终紧握的那把黑色羽扇上,犹豫片刻后,还是主动退让了一步,低声道: “不如这样如何?你告诉我送你羽扇的究竟是族中的哪位大前辈,让那位前辈亲自来一趟为你作保,如此一来我也方便行事,至于你的身份和背后的故事我们可以找个机会慢慢再说,可以么?”

    “……不太行呀。”

    阿娜尔依然维持着那个仰着头看着九条裟罗的姿势,她这会已经稍微找回了一点对喉咙的掌控权,只是句子说的很慢,一字一顿的,瞧着有种意料之外的认真: “他没和我说过,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您。”

    九条裟罗一愣: “不知道?是没告诉他如今的位置还是联络方式,还是什么别的……”

    “都没告诉。”阿娜尔乖乖回道,她看着九条裟罗的眼睛,浅青色的眸子里同样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笑意,她的神情看起来是温和的,乖顺的,可却又带着些奇异的戏谑感。

    “……他连名字都没有和我说过呢。”

    少女没有掩饰自己表情的意思,配合她此时的发言,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在耍人开心,随着大将一同前来的军医神色绷紧,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大将的表情,而一旁沉默许久的老妇人双手交握满脸无措,一时间居然也不知道该先劝谁比较合适。

    老人家想了想,干脆转身去了厨房准备做些暖身的汤以防万一。

    缓慢的脚步声打破了原本僵硬沉默的气氛,却也让某种微妙的严肃气场进一步蔓延扩散——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内容,若是换个人来,怕是现在就要翻脸了。

    可来的偏偏是九条裟罗。

    这位年轻干练实力出色的幕府大将只是静静地看着阿娜尔那双眼睛,她在心里推翻了原本对少女年纪的武断猜测,又额外添加了一些其他的备注,九条裟罗的脑子里掠过无数的想法,脸上的神情依然平静: “很抱歉,您此时所说的话,我无法相信。”

    “……有什么不好相信的?”阿娜尔微微笑起来,手指摩挲着羽扇的边缘,温声细语的回答道: “他就是什么也没说呀。”

    女孩说着垂下眼,唇角依然带着清浅又无奈的笑。

    “礼物也就是随随便便送过来了,一句多余介绍的话都没有呢。”

    “那是不可能的。”

    九条裟罗脱口而出的反驳并不是下意识地反对,她的声音很冷静,表情也很冷静,这句反对全然是出于她对自己认知的自信和相应的底气,她看了一眼对方手中的羽扇,又看了看少女稍显不解的神色,犹豫片刻后,还是果断开口道: “这并非是天狗会在寻常情况下给出的礼物。”

    “在你们之中应当是很珍贵的,对吧。”阿娜尔笑了笑,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可九条裟罗看她的反应反而有些意外的一挑眉,再次开口道: “事先声明,我并不是想对您和族中某位前辈的相处氛围表达什么感想,只是您大概还没有理解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天狗的羽扇通常是自己身份的象征,也是最为珍贵的法器……我不知晓送你羽扇的那一位当时究竟说了什么,又是如何解释这把扇子的,但单单是您所说的‘名字也从未提起’,这件事就是不可能的。”

    没有介绍羽扇的作用和相关的含义,这件事在九条裟罗的眼中反而是可以成立的。

    面前的少女没有神之眼,没有元素力的流动,她虚弱又脆弱,身上的气息比普通的人类还要单薄几分。

    若是身为长生种的天狗与她相识,考虑寿命的差异,那位前辈不愿与她多说太多,意图以此无视掉长生种与人类之间的悲伤结局也并非没有可能——

    ……可不说名字这一点就太奇怪了。

    怎么可能不说呢?

    年轻的天狗感到无法理解,且莫名其妙。

    分明已经摘下身上象征着最强大的力量的象征,同时也是亲手拔下最美丽最轻盈的羽毛,将它们拢在一起,加以最美好的装饰物,将这样的礼物献给某个人的时候,必然是怀着一颗期待着对方可以认真收下的心的。

    即使不收下这样的心意,也请收下这样一件足够强大的礼物吧。

    收下我的信物,分享我的力量——即使是闲暇的和平之时,在无需动用天狗力量的时光里,我的羽毛也是足够美丽的。

    ……哪怕对天狗的习性一无所知,总该能理解雄鸟精心挑选羽毛后送出的行为究竟代表了什么吧。

    “选择送出这样的礼物,本来就是希望在对方心中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九条裟罗的脸上是一种太过冷静的不解,她反复思考,努力推敲,可即使加上诸多主观客观的理由,她也想象不到为什么那位前辈会给了东西反而不给名字: “那位前辈若是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还要把天狗的羽扇给你?”

    如果真的和面前少女所说一般,只是不知姓名的萍水相逢,那么就算心生情意,也只需要一句轻声感叹就好了,长生种时光漫长,再美好珍贵的故事最后也都只会成为时间缓慢消磨过去的薪柴,何必留下这样的道具?

    不告诉名字,其真心本意难道不是希望可以更早,也更加彻底地忘掉自己么?

    ——在这样的前提下,偏偏送出这样珍贵的礼物……

    那究竟是希望记得,还是希望她不记得?

    九条裟罗发自内心地无法理解这样矛盾的行为,太奇怪,也实在是莫名其妙,她怎么想怎么觉得是眼前的女孩随口敷衍自己的行为,但考虑到他们这一次也只是初次见面和女孩子特有的毫无理由乱发脾气,少女若是和那位前辈有了矛盾,一时迁怒不愿和自己说太多也是有可能的。

    阿娜尔静静听着,神色却是微微怔然。

    ……是啊。

    将军呀,明明看起来自律又克制,平时也是温柔又好心的将军呀……

    做到这一步,到底是希望她记住,还是希望她记不住?

    他明明应该很明白,这样趁手又漂亮的礼物,哪怕只是出于习惯,再过百年千年也还是会放在她身边的。

    ……可偏偏他又一句话都没说,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亲口告诉过。

    如此一来,倒是弄得她现在想问都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问了——阿娜尔垂下眼,唇角微微上扬着,无自觉挂在脸上的,是倦怠又懒散的笑。

    她手上握着的是个永远无解的谜题。

    真正的答案明明称得上近在咫尺,可对于追逐真实的学者来说,她已经再也得不到她心目中那个最为正确的答案。

    ——因为当名为阿娜尔的少女再次以这个名字在这个时代睁开眼睛,就注定了永远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疑问。

    “……因为他本身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大概也没藏着什么好心眼吧,”阿娜尔忽然笑起来,用一种软绵绵的调子说道, “毕竟我也是现在听了您的解释才反应过来呢……但是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

    九条裟罗沉思一瞬,还是不确定: “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阿娜尔懒洋洋地答道, “也许您可以帮我问问斋宫?”

    九条裟罗若有所思的一挑眉。

    她停顿了大概几秒的时间,然后才慢慢答道: “如果您所说的斋宫是我所知道的那位五百年前殉于漆黑灾厄的狐斋宫大人的话……”

    少女唇角的弧度淡了几分。

    “……抱歉。”她缓缓错开眼神,声音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是我记错了。”

    九条裟罗没有立刻回答,她直觉感觉对方那一句疑问其实是发自内心的,可她找不到说服自己的合理证据,事实上,面前的女孩始终在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位前辈的介绍,这让九条裟罗有些微妙的头疼: “如果您不愿意开口说明那位大前辈的身份,那是否可以告诉我,外面那一位究竟是谁?以及你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先前口中提起的海下和龙蜥又是怎么回事?”

    ……咿呀。

    这个问题可比将军叫什么难解释多了。

    少女眨了眨眼,她张了张嘴又不得不闭上,脸上写满了犹豫和苦恼。

    “我很难和你解释清楚,”她有些迟疑地说着,最后干脆将那把黑色羽扇收入怀中,又大大方方地抬起自己一双细白纤弱的手腕,乖乖仰着头说道: “不如也别弄得那么麻烦了,您干脆些,直接略过盘问的部分,把我抓起来呢?”

    许是怕九条裟罗不同意,阿娜尔甚至还很认真的想了想,无比真诚地补充了一句: “也请别太在意合不合适的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现在应该也找不回来什么有用的身份证明和入境凭证,您只是抓个偷渡客,总而言之,问题不大。”

    九条裟罗: “……”

    九条裟罗: “……?”

    第106章

    不合适吧

    从某种角度来说,面前的少女提出了一个相当不可思议的要求。

    在名为稻妻的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灵都直接与间接地与神明签订了忠诚的契约,天狗更是自两千多年前的魔神战争开始便追随在雷神左右,这相当于是一种筹码,一种隐形的约束,换句话说,此刻站在这里的负责人换成其他任何一位能理解眼下情况的,大概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拐弯抹角的想法子让她如何糊弄过去吧。

    ……可偏偏来的是九条裟罗。

    天狗的骄傲,隐形的担保,以及面前少女身上没有相关证明,一些可大可小的问题……林林总总加起来,在她眼里都没有守卫鸣神的意志来得重要。

    换句话说,某位大前辈的信物虽然可以证明很多问题,但如果面前的小姑娘执意不愿吐露真相,那么她考虑问题的前后次序还是要调整回来的。

    总不能真的因为一件信物就连自己的职责义务都顾不上了吧。

    “您若是直说的话,那么那位前辈的身份相当于会为您提供一个安全证明,可既然您坚持如此,那我也只能这样了。”九条裟罗的脸上并无歉意,只是多花了几秒时间打量少女的目光,见她神色淡淡唇角带笑,相当好脾气地等着自己的下一步安排,却也是难得沉默了几秒,然后彬彬有礼地对她点点头,低声道: “职责所在,还请谅解。”

    “不会。”少女听到这儿反而放缓了语调,她看着九条裟罗的眼神甚至有一种年长者特有的温和与包容,这让年轻的天狗本不该有任何反应的心稍稍柔软了几分,在自己职责义务允许的范围内,给了她最大的宽限: “考虑到你目前身份成谜,但是身上一没有神之眼二没有元素力,所以接下来的审讯过程你只需要老老实实照实回答就好,不会有人特意为难你;

    你的身体情况摆在这里,我也不会把你关起来,送你回去稻妻城后,你若是有可以联系的对象,我有时间的话,也可以代为帮忙。”

    九条裟罗看着少女乖乖点点头的配合样子,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能理解就最好了。

    “只是这样的话,外面那一位的身份……”九条裟罗特意停顿了一下,少女眸光流转若有所思,最后却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笑笑,平静道: “您看着办就是。”

    *

    没办法,阿娜尔现在实在是没什么竞争心和思考的力气,她对于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没有缕清头绪,但也并不想仔细思考其中的关键部分,她现在只是感觉到疲累,前所未有的疲累,所以对于外界发生的事情,她不关心,也不在乎。

    少女按着九条裟罗之前的叮嘱在屋内安静等待着,她在夜晚到来之前等来了一碗招待用的暖汤,一份回叮当作响的锁链镣铐,和亲自前来带她离开的大将九条裟罗的一个看起来稍显微妙复杂的眼神。

    你的那位同伴消失了。

    她这样说。

    阿娜尔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状。

    那她大概知道把她从龙蜥群里带出来的家伙究竟是谁了……大概知道。毕竟渊下宫是个古老的秘密,海只岛的人现在大概不会再去招惹龙蜥,那么排除掉他们除此之外还会对渊下宫有兴趣也有能力亲身前往的家伙,她好巧不巧地还真就知道一个。

    阿娜尔对于现状接受良好,九条裟罗看起来也没有因为一方逃离就干脆一杆子全都打死的打算——就算真的是同伴,放着她不管自己逃之夭夭的行为也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她把少女带回了九条阵屋,按着规定的流程走了一遍,女孩全程都是高度配合,除了要求带着羽扇这一点让九条裟罗有点担心她会不会一个不顺眼一扇子掀飞那些可怜的普通人以外,也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好在九条裟罗的担心自始至终都只是担心,这名为阿娜尔的少女全程没有展现出任何常见的惶恐惊惧战战兢兢,可她温驯幼兽一般的乖巧反而让那些专门负责盘问间谍和可疑人员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

    “……寻常人单单是看到这样的画面都会有点反应吧?害怕啊,恐惧啊,虚张声势或者想要和咱们套近乎的家伙也都不在少数,但是她完全没有诶?”

    “倒也的确是称得上一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配合到是真的配合……”

    “而且她的情绪太稳定了,老实说这种环境她稳定地让我有点害怕……”

    “还有就是,在某些问题上她回答问题的方式和思考方向,多多少少会让人有点怀疑——”那名负责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带着暗示意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结结巴巴地补充道: “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吧,九条将军?”

    比如说什么因为一直住在深海的渊下龙蜥之中,年龄如果是按着现在实际存活时间来计算的话她现在严格来说还没满月……

    ……不是,这话听起来就很不靠谱啊!

    如果说她只是开玩笑的话也是能看出来的,可少女说这话的时候态度诚恳满眼认真,让人下意识信了几秒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说真的,如果不是在说冷笑话,那就只能说明这孩子脑子大概有点问题。

    单纯排查的各项内容来看,名为阿娜尔的少女只能说是个运气不好的可怜姑娘,须弥教令院出身的学生来稻妻进行学术考察的,本来严格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稻妻锁国令期间这种外地人想要补签手续太麻烦了,她说自己是个偷渡客,某种意义上也不算是说错。

    但对九条裟罗来说,只要不是能证明她是敌人或是间谍一类的就问题不大,现在的安排暂时定为让她在这儿呆一晚上,明天找人送她返回稻妻主城——到时候能想办法补签手续自然最好,若是不行的话……就到时候再说吧。

    阿娜尔对这样的安排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九条裟罗在细节上照顾她很多,单独安排了一处位于临海悬崖处的小木屋,说是监管可疑人员,但屋内桌椅床铺都是干干净净毫无异味,除了手腕上象征性地带了锁链,门口安排了两位士兵盯着以外,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应该属于被监管人员的恶劣待遇。

    ——而且那两位士兵的态度也很客气,完全不像是对待犯人。

    大概是因为先前看到了九条裟罗的安排吧,倒也很好理解,阿娜尔并没把这点事情放在心上,和他们简单交谈几句后,女孩便规规矩矩坐回了床上不再说话了,她放空大脑不去思考任何事情,曾经百般抵触的麻烦如今看起来也不过如此,至于不久之后回了稻妻城,是要被杀鸡儆猴还是怎么样,阿娜尔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所谓惩罚的手段无外乎就那么几种而已,没什么会是更坏的,何况对她来说,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还能变得更好。

    阿娜尔的心态平和,还有闲情逸致打开窗户稍稍透透气,面对尚且未知的未来,她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平淡看起来便格外突兀,又有些微妙的刺眼。

    当夜晚降临,原本闭目养神的少女感到窗外的海风气味隐约有些奇异的变化,原本的风是海水的气味,夹杂几分清爽又纯净的属于草木和山林特有的气息,可此刻风的味道变了,变得浑浊,冰冷,压抑,像是无光的夜晚吸入的空气,率先流入胸腔的不再是令人心仪的清爽,而是某种对未知的恐惧。

    少女垂着眼,若有所思地微微抬起头,同一时刻她感觉自己耳畔滑落的长发似乎被什么人轻轻撩起,她睁开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造型诡谲又相当精巧的漆黑手甲。

    金色的发丝仍然缠绕在他松弛的指间,深渊的咏火者沉默不语地俯身看着她,那覆盖着面具的面容在夜晚的遮掩中更显模糊,愈发看不清更加细节的神色变化。

    阿娜尔看着那漆黑的魔物,心中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对方没开口,她便也没有说话,只是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头发从他的手中一点点抽回来,渊上看她如此平淡的反应反而有些微妙的诧异,毕竟就在不久之前,这还是个会因为自己稍稍靠近几步就惊慌失措扭头就跑的小姑娘。

    “我还以为你会害怕呢。”自称渊上的魔物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这句话定位模糊,一语双关,一时间居然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指阿娜尔对自己忽然转变的态度,还是她单纯不再害怕被人抓起来这件事,少女若无其事地整理着稍微有点被魔物弄乱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反问道: “你指什么?”

    渊上有些惊讶,更多的是好奇,他用几秒时间打量面前的少女,见她始终毫无反应,干脆弯下腰拉近距离,高大的魔物毫不掩饰自己非人的姿态,煞有其事地想要近距离去观察对方的眼睛,声音里也多了几分微妙调笑的意味: “哎呀呀……”

    “你不害怕了?”他饶有兴趣地问着,而阿娜尔的脑袋动都没动一下,那双浅青色的眼睛只是随意一抬,眸光依然无波无澜。

    她也不说话,轻飘飘地上下扫了一圈面前的魔物,然后又面无表情的转开了视线。

    渊上: “……”

    不是,你别这样,被这么看一眼该说不说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被这双眼睛这么看一下了,再多同时掺杂了恶意和暧昧的心思也要烟消云散了,渊上若有所思地重新直起身子看着阿娜尔的头顶,忽然——当真就是忽然,从他认识面前的少女到现在,他忽然就有了一种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所谓的感觉。

    真的假的啊。

    自己可是魔物诶,来自深渊的强悍魔物诶?

    可以转化为人形的深渊的咏火者,就算不是教团内部的顶尖强者,在神明治理的尘世七国也还是能称得上一句精英人才的,真想对付他寻常神之眼的拥有者都做不到,至少也得找同等级别的长生种还差不多——

    虽然还不知道阿娜尔先前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感觉自己的确是被对方发自内心地看轻了实力。

    渊上沉默下来。

    “……我亲爱的阿娜尔小姐,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出场呢?”他很诚恳的问道, “我可是特意屏蔽了我们交谈的声音,只要你点个头我就能把你从这里带出去诶?”

    “可是我为什么要出去呢?”阿娜尔心平气和地反问他, “我现在不觉得和天狗的将军待在一起有什么危险的,再怎么说也比和深渊的魔物在一起安全得多吧?”

    “你这话说的好没良心,”渊上肃然道, “我可是拼了命才把你从龙蜥群里捞回来的诶……!你都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只虎视眈眈的盯着我,感觉慢一步我的骨头都要被它们一爪子挠出来……简直都要吓死人了!”

    阿娜尔: “……”

    不知为何,少女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奇怪,非要说起来的话,渊上感觉和他当时抱着她在龙蜥眼皮子下面离开时,那群龙蜥的眼神变化倒是和她此时的神情有些微妙的相似。

    阿娜尔: “那我谢谢你?”

    渊上: “说真的我感觉这句话我应该回一句不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但我怎么觉得你这话说的讽刺意味那么重呢?”

    少女轻描淡写的回道: “也可能不是错觉哦?而且很不好意思,当时的情况你不管我说不定反而更合适一些。”

    渊上: “?”

    渊上: “你没良心啊?我明明都那么努力地把你从龙蜥堆里救出来了!?”

    “那怎么办啊?”阿娜尔叹了口气,她随手抓了抓头发,无奈道: “老实说我真的用不着就是了……说真的,反正这里距离海面也不远了,要不然我现在就顺着窗户跳下去,就算还你先前在渊下宫带我离开的那一次?”

    渊上: “……”

    渊上吶吶道: “……这个高度掉下去会碎掉的吧。”

    “啊,这倒也是个问题,”少女居然真的认真思考了几秒,随即很大方地回答道: “不过这也没办法嘛……毕竟我这么弱,不过你要是觉得有点亏的话,到时候带块骨头回去作纪念品呢?”

    第107章

    族中过往

    渊上维持着那个俯视少女的姿势好一会,对于阿娜尔刚刚的发言,他有惊讶,有不解,也有些奇妙的,居高临下的浅淡遗憾。

    ……阿娜尔从来都不是个正常的孩子,这一点渊上很清楚。

    但是把自己的生死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挂在嘴边,随意让他拿走一块死后的骨头?

    “……这有些过了,娜娜。”渊上的声音带了些嗔怪的意味,他的称呼和语气都太过亲昵,少女眉头一挑,先前的小金毛会因为深渊魔物这样刻意亲近的态度瞬间变得神经绷紧战战兢兢,她不介意和深渊的魔物关系好一些,但更进一步明显就是在挑战她的底线,所以会小心翼翼地努力维持着两人的距离感;

    渊上当然有所察觉,可他不觉愧疚,也不觉为难,倒是颇为欢喜少女这样全心全意注意着自己,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对待自己下一个动作下一句话的感觉,无论怎么看都是相当糟糕的坏心眼吧?可渊上从不否认,自己格外喜欢这样。

    但是现在的阿娜尔不一样了——这样的话,这样的称呼,她听到似乎也就只是听到了,发自心底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渊上有些不满,有些不悦。

    但他看着面前的少女,忽然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多说什么:从海下离开到现在,她的气息始终都是格外微弱的,纯净又单薄,像是一缕被稀释过后的海风,需要极为努力才能感受到其中海水的存在感——就如此时的少女一般,她很虚弱,是一种生机寡淡的虚弱。

    渊上抱着手臂,轻轻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要帮你,娜娜。”

    “帮我?”阿娜尔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倏然笑开了: “怎么帮,你指把我从龙蜥之中带出来吗?”

    渊上啧一声,声音里有种戏剧化的不可思议: “你总不会想一直和他们待在一起吧?那很危险的。”

    “比和你在一起还要危险吗,先生?”

    “无论如何,我从未想过伤害你,”渊上语气温和,此刻的语气称得上循循善诱: “你仔细想想,我们从相识以来是不是都是我在耐心帮你,自始至终从未有过主动伤害你的明确行动?”

    阿娜尔弯着眼睛,微微笑开。

    “那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先生。”她很随意地说道,看起来是当真不在意这样堪称冷情的话脱口而出后对方的态度会变的如何, “我记不住那么多的。”

    渊上没再说话了。

    他静静地看着少女的脸颊,看着她那双浅青色的眼睛,然后他慢慢地,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她变得不听话了。

    漆黑的魔物以一种掺杂了纵容和无奈的心想着,他想,她没那么乖了,也没有那么听话了,是因为之前尚且未知的经历,还是因为她此刻身处九条阵屋,名义上成为了稻妻幕府军的犯人,所以从另一种角度上也相当于是得到了来自天狗的庇护?

    找不到理由。

    渊上开始感觉头疼。

    毕竟他的确不能在这种地方出手——袭击龙蜥和在尘世七执政的领地上擅自出手是彻彻底底的两回事,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如此小心隐藏了气息和身形,避免自己被那位九条大将察觉到深渊魔物的存在。

    于是他开始想,如果她不听话了,要怎么办呢?

    渊上在巡逻的九条裟罗靠近之前离开了这小木屋,他在附近徘徊,听见海潮声,听见人类暗中行动的声音,知晓海只岛的动作尚未停下,也知道来自幕府军内部同样存在着大大小小的麻烦。

    海浪起起伏伏,隐约可见龙蜥的尾巴和淹没在浪潮声中的呜咽鸣叫。

    这些,渊上都只是看着,没有任何开口提醒的意思。

    ……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吧。

    他想。

    让她换个地方放松一下,也可以让她看清她自己挑选的人类同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靠,她当然可以脱离深渊与死亡的威胁,可有些时候,来自人类社会本身的各种潜在规则会让她更加窒息,甚至是寸步难行。

    ……阿娜尔小姐生活在人类社会的时间太长了,作为见多识广的长生种,作为她唯一立场是深渊的“朋友”,他有这份义务和责任让她从根本上明白谁才是会真心对她好,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

    所以,他没有动。

    他只是看着,看着人类之中的尔虞我诈,看着潮水上涨,没过岸边的礁石,没过驻扎巡逻时留存的木桩,龙蜥的尾巴卷起小小的漩涡,对着岸上一无所知的人类发出悠长的鸣吼声。

    ***

    当第一声龙蜥的长吟与海浪声一起融入风中,岸上的少女便随之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有人轻轻敲了敲她房屋的门,九条裟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温声叮嘱道: “准备一下吧,今天要送你去稻妻城了。”

    阿娜尔轻轻挑了下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方向。

    大概去不了呢。

    窗外的海浪声始终未曾停歇,已经超过了只有水族才能听到的范围,到了所有人类都能察觉到的程度,少女一言不发走出门外,任由士兵们在她手腕上带上锁链,九条裟罗微微皱了皱眉,却也并没有开口阻止。

    “……要快一些。”她只是这么说。

    阿娜尔不难理解她的意思,海下的异动让小范围的士兵陷入了难以控制的慌乱之中,龙蜥不曾上岸,只是无规则搅乱的海水足以让习惯了规则变化的人类士兵惊慌失措,更别提还有小股来自海只岛的反复刺探令人烦不胜烦,九条裟罗看起来很想亲自负责这一次的押送回城,可突发事件实在是太多,彻底绊住了这位年轻将军的脚步。

    阿娜尔眨了眨眼,她的表情还有些状况之外的好奇,少女像是不曾注意到那些即将到来的危险,她只是很专注很认真的看着面前年轻的天狗,看她站在那里,神色镇定,不动如山,从容自若指挥着部队,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系列的工作。

    九条裟罗无意识转过头,正准备继续吩咐身边这位特殊的犯人时,便对上了这样一双微微含笑的眼睛。

    有满足,有欢喜,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年轻的天狗倏然怔住,一时间有些少见的不知所措。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少女慢慢开口,与此同时却也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唇角上扬,勾起稍显无奈却又太过温和的笑意,又轻声说道: “……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斋宫有没有留下我的东西呢。”

    九条裟罗抿着嘴唇,目光却只是落在少女的脚下。

    本就是临海悬崖处的小屋,本意是为了阻止犯人逃跑,此时却让九条裟罗的心里反射性咯噔一声。

    她距离崖边已经很近了——近到只需要向后轻轻一步,下一秒就会粉身碎骨的程度。

    “其实我不该来的。”

    她说,声音听上去软软的,像是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位置和立场。

    “给天狗将军添了些不必要的麻烦,对不起呀。”

    “但我又的确很想看看雷神麾下天狗的将军现在是什么样子……哪怕不是他也行。”

    毕竟是同一位神明选中的部将,同在八酝岛,同为天狗的将军,至少——至少应该也有那么一点点的细节,是可以让她感到几分熟悉,几分怀念的吧?

    九条裟罗喉咙一紧,下意识抬高声音急切问道: “你手中的羽扇……那位前辈到底是——”

    “不是都说了吗,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如果有机会的话,还请帮我和斋宫的继承人问好。”

    少女轻轻笑了笑,然后她便抬起手臂,毫不犹豫地……向后倒了下去。

    剎那间,崖下响起群兽集聚的呼啸,卷起的漩涡瞬间吞没了一切——天狗的速度那样快也没能抓住一缕少女飞扬的金发,而那柄漆黑的羽扇与她一同落下,风追随在她的身边,甚至不曾阻隔她坠落的速度。

    她跳下去的姿态是那样的利落又坦然,快得九条裟罗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崖下就只剩下了雪白的浪花。

    九条裟罗怔怔看着崖下的浪花和雪白的浮沫,没有任何坠落的痕迹,没有任何扩散的血迹,像是从她面前坠崖的少女不过是一场太过真实的幻境——她的大脑缓慢地开始思考,并停留在少女先前那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提醒。

    天狗效忠雷神已久,可若是这位大前辈存在的时间不是现在,而是过去的话,那么拥有此等妖力水平的大妖怪,又是身为驻守八酝岛的天狗将军……她还真就知道那么一位。

    ……可那不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吗?

    她愣愣想着。

    如果这神秘出现的女孩手中羽扇真的是来自那一位的赠予,那她到底是——

    九条裟罗罕见地愣了半天,直至巡逻的士兵上来告诉她诡异上涨的海水已经退潮,原本徘徊不散的深海异兽也都全都散去,年轻的天狗表情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某位大前辈的遗物,深海龙蜥的变化,以及某位身份成谜的金色少女……她大概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找一个答案。

    *

    可真当九条裟罗寻了个机会询问了鸣神大社的现任宫司,那位却只是神色古怪的瞥了一眼书架的一角,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九条裟罗循着八重神子视线的方向一同看了一眼,只看见一颗硕大圆润色泽极好的深海真珠,它的来历究竟是什么,包括现任宫司在内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它一直都在这里,始终没有被拿走。

    年轻的天狗将军这一次沉默了好一会,她想起族中一些似是而非的奇异传言,轻声道: “……所以我这是遇到了地脉异常?”

    换言之,她见鬼了?

    “谁知道呢?反正这的确是个万能的理由,只看九条大人愿不愿意这么信就是了。”

    八重神子似笑非笑,显然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的意思。

    “何况是不是的,很重要吗?总归这么多年,天狗一族负责八酝岛的时候的确从来都没出过差错嘛。”

    九条裟罗点了点头,只是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多放松的样子。

    “还有什么问题?”八重神子的心情此刻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只是宫司大人难得主动追问下去也不好无视,九条裟罗只是沉思一瞬后,便果断开口道: “除了‘地脉异常’的问题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

    金发少女的同伴,以及当时在崖下搜寻残留痕迹时若有似无的魔物气息。

    八重神子一挑眉: “所以你当时就派人下去找了?”

    “找了。”九条裟罗点点头,平静道: “什么也没有——首先那个高度跳下去理论上不会是完好无损的,只是附近的礁石和沙地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血迹和织物的残留痕迹,其次,的确察觉到了相当明显的魔物气息。”

    本该是完全不容细想的情况,可九条裟罗神色淡定,看起来并不意外的样子。

    “魔物啊……”八重神子有些头疼地抖了抖耳朵,无奈道: “这个我还真的没什么法子能解决呢……八酝岛的情况特殊,海只那边胡闹一通,鸣神大社的巫女现在也不好过去……”她眼波流转,忽然对着九条裟罗嫣然一笑: “不然你也试试写信扔进海里,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愿意上来帮你?”

    九条裟罗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结果开口就是终止了话题: “……尚且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我先告辞了,宫司大人。”

    眼下,勉强算是解决了其中一个疑问。

    天狗的历史并非以文字的形式代代相传,力量和习性刻印于本能,更多的则是来自族中前辈的教导和指引,九条裟罗自幼在人类之间长大,对于族中的过往,解的并不是很多。

    好在人类喜欢记录历史,并将他们编撰成书,她从中知道一些,又从山野间的前辈同族口中解了一些,拼拼凑凑,挑挑拣拣,自己又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一些。

    比如说千年前某位陨落于八酝岛的大将便让年幼的天狗无比向往,哪怕只是寥寥数语,也不难想象那一位曾经是何等令人仰慕的存在;

    比如说那一年的三川花祭,群妖齐聚,百鬼夜行,诸多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肆意享受着祭典,就连天狗的将军也曾亲自拿起烹调用的道具——

    妖怪的时间太过漫长,长到千年也不过只是一瞬,长到明明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情,在他们口中仿佛也只是昨天。

    对于这段族中前辈的过往,九条裟罗不做任何评价。

    但如果某些来自未知之地的漆黑魔物试图以此作为切入点干扰稻妻的和平,打扰八酝岛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平衡与平静的话……

    就算龙蜥不动手,她也会的。

    第108章

    不可名状

    ——我没有想要伤害她。

    这本该只是个小小的教训,一次足以让她记忆深刻的体验,渊上不否认自己有些相当糟糕的恶趣味,也许是因为自深渊而来的魔物似乎对这世间一切始终抱持某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心理,他认为自己的实力不强却也绝对不算是弱小,可以处理除去七神和其眷属之外绝大部分的问题,区区一位人类少女的思想认知和对未来的选择,自然也不在话下。

    我想看她彷徨,恐惧,惶惶不安,我想看她不得不离开人类的族群一步一步退离她熟悉的社会结构,我想看她可以去触碰自己真心喜爱的东西,我想看她无拘无束肆意狂欢,和自己一同坠入无光的深渊——

    ……我只是想她到我身边来。

    说不好是愤怒,亦或是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迁怒,深渊的魔物在那崖下反复搜寻许久却连一点残留的血腥味也没找到,海浪和漩涡吞没了少女的一切,他几乎没有怎么认真思考过,就再一次来到了龙蜥群聚的渊下宫。

    这一次的龙蜥明显要警惕许多,但只是警惕,而不是直接冲上来攻击,它们盘踞在同一处,在崩毁破败的旧宫残垣挖出直通向下的穴窟,又将苍白的骸骨和嶙峋奇异的珊瑚礁堆砌在坚硬冰冷的洞穴入口,那位生着细长龙瞳的巫女也同样站在那里好像正在等待着什么。

    在渊上踏前一步之前,名为阿只的巫女先一步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漆黑魔物。

    “……你居然又来了?”

    她的语气不像是惊讶,非要说的话,更像是早就知道他可能会来,同时却也在全心全力地试图拒绝这个可能,以至于当本尊居然真的出现后,声音里的嫌弃反而听起来更多一些。

    “我不能来?”渊上难得没了乱开玩笑胡乱闲扯的心情,他看着龙蜥,看着巫女,黑雾凝聚脚下,很干脆地直接问出了那个他先前忽略了很久的问题: “你们之前抓那孩子到这里来是做什么?”

    “……‘那孩子’?”阿只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古怪,她停顿了几秒后,才若有所思地轻轻哦了一声: “啊,是因为看起来的确就只是个普通人类女孩子的样子吧?这也难怪。”

    真有意思。

    这话说的好像比起自己,她和阿娜尔的关系要更亲密似的。

    渊上忽然很想笑,但当龙蜥转头看着他的时候,漆黑的魔物很快就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

    他熟悉所谓的神明的力量,正统的力量,这个范围通常来讲是指代尘世七神,因为魔神战争之后,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战败者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最后的七神可以自如的行走在这世间的土地上。

    当然,这话说起来像是废话,有些所谓的常识对于深渊的造物来说他们可能会比普通人类还要坚定不移地相信,渊上不否认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提瓦特的神明理应只有七位正统,这是常识,是和日升月落一般绝对不会更改的属于提瓦特绝对不会变化的东西——

    可是,此时此刻,他看着渊下的巫女身后那漆黑无光的洞窟,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感觉到身侧潮湿的空气正在流动,汇聚,犹如深海之下的漩涡缓慢卷起,流风卷动女人的衣袍和来自深渊的诅咒,分解,同化,融合,最终成为一体,注入漩涡的核心。

    海下无人知晓的汹涌呼啸席卷过渊下旧宫的高处,像是一缕风,一双手,卷动潮汐,带起流水的波动引其走入相应的规律之中,将狂呼的海啸化作指缝流淌的涓涓细流,来自脚下的震颤和本能上的压迫感告诉渊上这一切都绝非幻觉,这就是漩涡魔神的权柄,即使是并不属于如今尘世七执政的力量,却也同样是毋庸置疑的魔神之力。

    ……可是,奥赛尔就算先前顺着撕开的封印跑出来了,可当时璃月七星坠下群玉阁已经成功镇压了古老的漩涡魔神,祂不应该还在璃月的孤云阁,被岩神的岩枪镇压在原来的位置吗?

    渊上下意识地想要去寻找奥赛尔的位置,那样强大的存在,那样恐怖的力量他不可能会忽略掉的才对……可当他努力去感受潮湿的空气中元素力的流动方向,却悚然发现:那并非来于某一处,而是来自在此齐聚的庞大群体。

    这力量来自这里,来自龙蜥之中。

    无数龙蜥齐聚此处,他们姿态各异,位置不同,可当他们一同看向某个位置的时候眼神却是令人惊颤的整齐和同化,它们保留着自身独立的个体,可当他们齐聚于此,却又瞬间抛弃了个体的差异,无声无息融入了某个庞大而包容的大群之中。

    它在看着他。

    她在看着他。

    ……他们,都在看着他。

    用一样的眼神,一样的姿态,一样的神情,一样的眨眼和呼吸的频率……看着他。

    ……

    来自深渊的魔物倏然僵住不动了。

    那一刻的渊上骨髓寒战,呼吸浅淡,当愤怒带来的温度缓慢推去后,他终于感觉到了自求生本能的最深处的尖叫,以及那始终未曾停下的,向他的大脑传递来的最深刻的恐惧与不安。

    要逃。

    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逃离这里——

    他想要做一个隐秘的深呼吸缓和一下自己太过紧张的情绪,深渊的隧道随时都可以开启,就算是这样的龙蜥想来也不会贸贸然追杀入堪比剧毒沼泽的深渊之地,当第一缕空气吸入肺腔,渊上却敏锐察觉到了其中似乎掺杂了一点新鲜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并非某种恐惧之下恍惚生出的太过真实的幻觉,巫女终于扬起微笑,龙蜥盘踞在那早早准备好的骸骨与珊瑚堆砌的洞口处,再也不去理会漆黑的入侵者,耐心等待着下方传来的血腥味渐渐変浓。

    深渊的魔物泡在这样浓郁的血腥气中甚至开始感觉到头昏脑涨,隐隐作呕。

    他感觉自己忽然无路可退,血的气味渐渐压过了海水腥咸潮湿的味道,像是那无光的深处并非龙蜥的栖息地,而是战场,是地狱,是一切绝望的开端,猩红的血水缓慢上涨,逐渐填满无光的潮窟,在渊上悚然而僵硬的注视中,那妖异的红色终于满溢而出。

    究竟要多少的死亡,多少的尸骨,多少的恐惧……才能做到字面意义上的“填满”?

    渊上得不出那个答案,他想自己大概也不需要那个答案。

    第一缕溢出的血水流淌过骸骨和珊瑚礁时,渊下的龙蜥连呼吸的频率也开始同调。

    先是第一缕轻轻颤动流出边缘的血水,随即水波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带,有什么东西,什么活着的东西在血池的中间流动,渊上想要离开,却又莫名其妙无法移动他的手脚打开深渊的隧道,他带着某种恐惧,仿佛被诅咒一般,专注而着魔地注视着那血池的深处。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率先离开水下,搭在了一处凸起的骸骨上。

    随即显露的是金色,再熟悉不过的金色,渊下的龙女自血池中缓慢起身,当她抬起头时,便也跟着露出一双浅青色的龙瞳。

    ……渊上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身上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又陌生,她像是漩涡的中心,大群气息的最浓郁处,血水顺着她湿漉的长发滴落,又循着苍白的肌肤一路滚落,印象中名为阿娜尔的少女此时正站在血池的中央,像是刚刚降生的幼儿,神色仍是空白而懵懂的样子。

    “……娜娜。”

    渊上的理智尚未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他已经听见自己轻得不能再轻的唤名声。

    他还无法理解情况,却先一步认出了她是谁。

    少女抱着自己的手臂,周身上下还残留着“母体”孕育时那尚未流尽的血,她若有所觉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她忽然笑开,声音里有种渊上再熟悉不过的,漫不经心的轻松愉悦。

    “你居然还真的追过来了呀?”

    ……当然熟悉了。

    就在不久之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的还是他嘛。

    阿娜尔随口说了一句,扶着珊瑚礁想要离开血池,一旁沉默许久的阿只已经先一步快步跑了过来,将早早准备好的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的样子,太过单薄的衣袍也并不多么宽松方便,可少女看起来却是浑不在意的样子——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当亲眼目睹渊下的龙女在血池中起身,再多旖旎暧昧的想法也都要被未知的恐惧冲刷的干干净净了。

    渊上想要一个解释,于是他也开口,故作若无其事,当做面前的少女还是他最熟悉的那一个: “怎么回事?我以为你已经……”

    “……哎呀。”

    阿娜尔依然在微笑,她在龙蜥群中,以人类的姿态欣然微笑,除了那双眼睛,她看起来依然是自己曾无比欣赏喜爱的柔弱美好的少女姿态……可渊上看着那宛如舞台面具一样完美无缺毫无变化的微笑带在她的脸上,只觉得某种陌生且深沉的冰冷恐怖,正在缓慢吞噬自己的理性和所剩无多的清醒。

    “答案很重要吗?”少女微笑着,带着某种傲慢的然,冰冷的慈悲,无比耐心地问道: “去试图理解那些你注定无法理解的问题,可能会彻底摧毁你对过往的一切认知……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这下子,就像是先前的渊上在渊下宫第一眼看到她的样子了。

    魔物从面前的身影上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她仿佛还是自己知晓的那个阿娜尔,只是未知衍生恐惧,而她回答的似是而非,却也正在扩大这份未知带来的不安。

    魔神的力量,龙蜥的环绕,未知的谜题,死而复生的少女——

    渊上瞬间清楚,此时他们彼此之间的立场已然对换,他早已没有那个可以要她开口解释的资格。

    过往然的一切在心中倏然蒙上了扭曲怪诞的阴影迷雾,他下意识开始思索过去认识的阿娜尔真的就是自己想象中的,或是自以为的那个人类女孩吗?

    他忽然不敢贸然猜测任何一种可能,无论是与不是,背后的内容都不容许他更仔细的思考,这种模糊的未知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谨慎,他只能竭力镇定地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他想,他不确定了。

    “我只是……不理解。”

    “啊,不理解。”阿娜尔用极为轻柔和缓的语调慢慢重复了一遍,下一秒,魔神级别的力量宛如海洋的潮汐,潮涨潮落之间便是力量的强弱变化,不知是配合理解还是显现力量,少女身上的气息被逐渐淡化,稀释,她的瞳孔像是猫一样扩散张开,直至身上的气息稀薄寡淡堪堪可比最虚弱的普通人类时,她的眼眸再度“恢复如常”,笑容也变得温顺又无辜。

    “这样呢?”

    少女放缓语速,无比体贴地问道, “这样,能理解了吗?”

    ……不。

    当然不了。

    无法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而无知堆砌而来的恐惧也让渊上开始愈发迷茫无措——他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了,他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此刻的态度是何等谦卑,举手投足见都是发自内心地顺从,阿娜尔只是弯着眼睛,微微笑开。

    “理解不了也没关系的——”

    “这很正常呀,先生……您无法理解的事情那么多,这世界上的秘密那么多,您若是理解不了,那又不是什么错误。”

    少女的声音宛如沙滩上只能轻轻浸没脚踝的海潮,反复洗刷时都是最轻柔的力量,当她摊开双手站在面前微微笑着时候,他大抵是在这样的地方站的太久了,因为先前亲眼目睹少女坠崖时的愤怒和疼痛也太清晰了,孤立无援的读经士被血腥味泡的头昏脑涨,无数复杂的信息已经挤爆了他的大脑,无处可逃,无路可退,很难不顺着她的声音的指引,毫不犹豫的带着最后清醒的意志逃避去某个安全的角落处。

    阿娜尔的眼睛带着最温和的笑意,她缓慢地,温柔的,再耐心不过地开口说道: “您若是害怕的话,也完全可以用最初的‘阿娜尔’来理解现在的我呀?——我同您保证,那也是真实的,鲜活的,真真正正存在过的‘阿娜尔’,至少在那一段相处的时间里,我不曾欺瞒您的认知。”

    “请您放松, ‘客人’。”

    渊下的龙女慢慢抬起手,冲着深渊的魔物张开掌心,语调温柔地近乎蛊惑。

    “……现在舒服些了吗?能适应情况了吗?啊……无需去理解的,那对您的脑子没有任何的好处。”

    “好极了,您看起来很擅长配合。”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聊聊您来到白夜国的渊下旧宫,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啦。”

    第109章

    日月前事

    阿娜尔没用多少功夫就从对方口中拿到了答案,也许也是因为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漫不经心地同她透露过只言词组的细节,如今也不过就只是润色一下了具体细节,补充了一下先前没说的部分。

    他想要了解白夜国的历史,具体一点来说的话,是一本书,或是一份记录。

    阿娜尔看起来并不如何在意的样子。

    “你想要白夜国自己的历史,还是白夜国曾经有机会记录的历史?”

    阿娜尔话音刚落,渊上看起来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又生生停了下来,然而少女唇角笑意渐浓,她忽然拢着凌乱单薄的衣袍顺势依着靠在她身边的一只龙蜥屈膝而坐,很是随意的说道: “这可真有意思,就连海只岛的自己人都已经开始把白夜国的历史和自身起源当做了老掉牙的无聊传说,你居然还费尽力气跑过来亲自找,你们深渊教团究竟想干嘛?”

    渊上自然是不可能痛快告诉她的。

    阿娜尔倒也不太在意,她看着面前的魔物,忽然就由这副被诅咒般的漆黑魔物姿态连带着唤醒了一些更早之前的记忆……她最初和渊上相遇结伴的原因,似乎正好是因为他们都要前往蒙德的龙脊雪山。

    如今渊上又来了。

    为了白夜国的某段记录,不惜代价也要来到了这早已被遗忘舍弃的苍白旧地之上。

    渊上不是狂热忠诚的献祭派,他所作所为更多是发自内心所想,若是无视深渊的立场和某些行为的话,称呼他为学者也并不为过;而一位学者想要调查一件事情却因为某些客观主观的原因被迫停止了研究,他选择下一个地方通常不是代表了更换了自己的研究课题,而是因为双方本身便存在着某种共性。

    ——这样联想一下的话,某种意义上芬德尼尔和白夜国的处境看起来当真是非常相似啊,不是么?

    都是魔神战争甚至是更早之前建立的人类文明,都是与天空岛有着若有若无的关系,都是在毫无预兆和提醒的情况下突然遭遇灭国级别的危机,不曾为后代留下太多的文明痕迹和明确的历史记录,只是芬德尼尔亡于天空长钉坠落的那一瞬,再无半点喘息的余地;而昔日渊下的遗民则是靠着蛇神奥罗巴斯托起海只的群岛,即使如此,蛇神也同样因为触及到了某个更古老的秘密,而被迫设计自己死于稻妻雷神之手。

    啊……稍等。

    深渊教团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好像也不是完全不是没有头绪呢。

    如果没记错的话,被雪山的寒风埋葬在冰雪之下的机器,和如今徘徊在渊下宫遗址上的许多型号都是一致的。

    须弥教令院非常熟悉的东西,被尊敬的称呼为荼诃机器的东西,出现在了雪山,白夜国,也许还会出现在其他更加古老的文明遗迹的附近……而面前来自深渊教团的魔物,啧明确表明自己就是为了某本历史书来的。

    阿娜尔倏地眯起眼睛。

    “事先说明,这只是一个猜想。”少女扬起嘴角,用在自然不过的语气问道: “如今的深渊教团,该不会是荼诃人……也就是坎瑞亚人的后续造物吧?”

    渊上原本已经准备好的解释瞬间僵在了喉咙里。

    可面前的少女仿佛浑然不觉,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从芬德尼尔到白夜国……再加上一个坎瑞亚的话,好像很多问题也就全都说得通了啊……

    假设——我是说假设,假设曾经的坎瑞亚立场与这些被天空毁灭的旧国相似,都是因为触犯了某种禁忌而被强制执行了毁灭的指令,那么深渊教团会看尘世诸国不顺眼,你费尽力气也要得知那些旧国灭国的理由,想要魔神战争更早之前的历史,也就都有原因了。”

    “深渊教团想要毁灭尘世执政建立的秩序,某种意义上其实是想要摧毁天空岛自魔神战争开始便有意建立的秩序体系……至于你为什么这么想要白夜国的那本书,立场互换一下也很好理解,总归是需要一个正统的理由不是么?”

    就像是龙蜥眼中,渊下之民和他们信仰的诸神才是毋庸置疑的入侵者,但是数千年的时间积累变化,哪怕它们的血肉基因之中仍然牢牢记得远古的仇恨和先祖的愤怒,可深海龙蜥哪怕浮出水面行走于尘世的土地上,它们也都只能是世人眼中未被驯化调服的元素生命和生于蛮荒的古老魔兽。

    ……渊上不再说话了。

    他沉默着,只是此时的这份沉默比起先前出于谨慎的原因,更多是掺杂了无措和慌张的恐惧感,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绞尽脑汁思考和复盘先前的经历,总觉得先前就算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也不至于被一下子推测出这么多——想来想去,自己好像也就沉默了几秒吧?

    然后呢?然后就这么一会没说话的功夫,自家老底的都被彻底扒出来了!?

    “别慌张。”罪魁祸首若无其事,又说了一句让他瞬间大脑空白的话: “你是想看日月前事吧?白夜国灭国的原因和芬德尼尔不太一样,但是蛇神奥罗巴斯的死因倒是能找到几分相似之处的。”

    渊上打了个寒噤,带着某种怯意,某种连他自己也压不住的敬畏感,小小声地嗯了一声。

    蛇神的死因就连深渊教团也只是勉强梳理出来一些线索,拼拼凑凑提出了这种可能性……怎么在她这里好像什么都知道!?

    “不要在意那点小事嘛,”阿娜尔笑眯眯的摆摆手, “日月前事的确记录了一些东西,但是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碰比较好?”

    阿只站在一旁,忽然想起了一点什么事情似的,温声问道: “您当年出去一趟,过了很久才回来……就是因为那本书吗?”

    阿娜尔没否认。

    渊上听得懵懵懂懂,却也大概能从蛇神后期的经历大致推测出一个不那么美好的答案: “……是发生了什么吗?”

    少女摇了摇头。

    “……不,”她轻飘飘地回答, “严格来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才对。”

    没有启示,没有诅咒,没有倏然降临的天理,曾几何时,渊下的龙女亲手翻开了渊下宫的每一片石板,她最后拿起从【鸽子衔枝之年】开始记录的历史石板,并因此明白了天理费尽力气也要抹除历史和旧时代的人类文明的理由……

    她没觉得无法理解,不可思议,历史由胜利者书写,既然提瓦特的诸神在某些地方展现出和人类的高度相似性,那么抹杀自己到来之前的原世界的记录和自己的上位史,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阿娜尔选择安静的等待着,等待一个结局,等待一个后续,她不惧怕死亡,不在乎毁灭,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可她等了很久,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然,她用了些特殊的方法测试这并非自己的认知错误……可无论她如何尝试,再度醒来后等待她的依然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是的, “什么也没有发生”。

    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她似的。

    ——像是连魔神奥罗巴斯偶然一次的冒犯都能立刻发现的天理,从未察觉到她的存在似的。

    阿娜尔已经不会再去质疑自己存在的本意,那没什么作用,只是徒劳的浪费时间,她只是心平气和地提出了另一个假设:假设,提瓦特的历史并不是只能地脉客观留存,除此之外还能被某种存在主观书写记录的呢?

    那么这位负责记录历史的存在大概率无法完整阅读地脉的全部记录,而当祂抹杀了类似白夜国一类记录古早历史的人类文明后,现有的记录存盘也不曾带上渊下宫的痕迹……白夜国被从“正确的历史”上面抹除了,而在那之后才在渊下的旧宫诞生繁衍的另一只深海龙蜥之群,自然也就没能留下任何正式的存在。

    而这个所谓的正确的历史,为了方便记录理解,阿娜尔选择暂时代入“世界树”这个概念。

    假设世界树是从魔神战争开始在提瓦特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舒展生长,那么渊下这一脉便犹如树的种子落地之前便已经漂浮在水上的无根之萍,他们客观存在着,却也不曾正式存在于这个世界,被世界的“正确”所承认接纳。

    无所谓。

    没关系。

    就像是她现在活着的姿态有多么正常似的。

    “说真的,你们深渊教团究竟是什么,又想做什么,这些严格来说和我都没有关系。”少女微笑着开口,声音无比轻柔, “但既然您来都来了……不妨也顺便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渊上如临大敌,本就绷紧的神经在理智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只能勉强挤出来最后一点清醒支撑他完成这段完全超出掌控之外的对话。

    “别太紧张,先生;日月前事的记录放在我手中反而没什么问题,但是是否现在就要交给深渊教团我还不太确定,”阿娜尔笑眯眯的,看起来倒是和最初印象中那乖巧温顺的少女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我的假设没有出错,说不定未来某一天我们真的可以短暂地达成同盟的关系。”

    “您此时看到的渊下龙蜥严格来说只是异化的分支,毕竟要舍弃自我归于大群,这样的想法并不是每一只龙蜥都会坦然接受的,”阿娜尔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转而提起了让渊上压力不那么重的另一个话题, “简单来说,我们本来应该是‘早该被抛弃的一部分’。”

    “——所以,我需要找到一些可以联系其他龙蜥的方式途径,当然也可以顺便进行一些其他的调查,有可能的话也不是不能和你们分享一下……我这样的理由想您应该不会拒绝?毕竟这份调查对你们来说应当也有些好处,至少相对而言应该比直接接触日月前事这样的东西安全多了。”

    阿娜尔单手托腮,轻描淡写的补充了一句: “我只需要深渊帮忙‘开个门’就行了……您做得到吧?我想您是做得到的,毕竟也不只是一次了,想来也是很顺手的。”

    渊上悻悻道: “给我拒绝的余地了吗?”

    “没有。”

    阿娜尔笑眯眯的说道。

    “白夜国的渊下宫,蒙德雪山的芬德尼尔,嗯……除此之外肯定还有些地方是存在魔神战争之前的人类文明遗迹的吧?我倒是解不多,不知道你们深渊教团有没有什么头绪?”

    渊上看着她,试图从少女的脸上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可她依然只是笑着,笑得无谓又散漫,笑得渊上那颗心始终小心翼翼地提着,他有些受不住这样无时无刻都要警惕着什么的徒劳紧张感——他现在做什么努力都是无用功了,可生物可悲的求生本能还是会在他试图放弃挣扎的前一秒,从他早已疲惫不堪的脑袋里挤出来一点思考的力气。

    ……他再继续待下去,要么是彻底崩溃,要么就是理性崩毁,完全成为对方的掌中之物。

    “……璃月,璃月的层岩巨渊之下,教团在那里也有些特殊的研究,”渊上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语气低声回答道, “那里也是岩龙蜥常见的聚居地,我不知道深海龙蜥和岩龙蜥之间是否能交流,若是你同意我的建议,我可以帮忙。”

    “哦,那就拜托了。”阿娜尔拍了拍身侧几只年轻的龙蜥,微笑着示意道: “这几只小家伙相对脾气开朗些,有他们先去,我比较放心。”

    渊上有些诧异,也有些意想不到的无措: “……你自己不去?”

    “我当然不去。”

    少女摇摇头,无比坦然地反驳道: “我还有论文没写呢,我为什么要去。”

    渊上: “……”

    渊上: “…………?”

    不是。

    等会……?

    忽然在这种地方展现出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感觉吗!???

    深渊的魔物忽然陷入了某种不可名状的绝望之中。

    他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几只深海龙蜥来到他的面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尾巴,他在打开通道之前,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阿娜尔,少女单手托腮笑眯眯的对他摆摆手,也许是精神绷紧了太久,也许是对方最后一句话忽然让他找回了一点太过真实的错位幻觉,像是龙蜥不曾存在,满溢而出的血池不曾存在,女孩依然会在他旁边絮絮叨叨抱怨着论文的课题和实际的研究项目完全对不上……以至于渊上在前往层岩巨渊的过程中,他可怜的大脑还在清醒和混沌之间拼命挣扎。

    好在,渊上的愣神并未持续太久。

    那些与他同往的深海龙蜥几乎是到了地方就没了影子,层岩巨渊不缺地下水泽,这些地方同样也是深海水族最为偏爱的地方,就是不知道他们在深海下面呆的时间太久还是什么原因,总而言之,等到渊上察觉到哪里不对的时候,深海龙蜥已经暴力驱逐了不少在水泽边徘徊的人类,并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地盘。

    岸上更高处也有不少好奇的岩龙蜥渐渐聚集过来,这些同样对人类好感度不高的岩系元素生命并没有贸然就去靠近这些陌生的同族,祂们只是无比好奇的观察着他们的行动,兴致勃勃的讨论起来。

    ……他们甚至会用尾巴卷起来史莱姆往试图反抗的人堆里砸诶!

    几只小龙蜥观察了一会后,对陌生的水下同族的部分语言无法理解,选择跑去询问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岩龙王。

    老祖对人类厌恶至极,好在对族中小辈始终宽容无比,若陀龙王听着小崽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没什么反应,忽然冷不丁听到他们之中的某一个无比好奇的问了一句: “……老祖老祖,连脑子都用不明白的废物无毛猴子是什么意思呀?”

    若陀: “……?”

    若陀: “???”

    ————————

    若陀:这个是脏话小孩子不要讲

    第110章

    命途回响

    “……虽然但是,老师,论文是什么?”

    阿只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这让原本正在整理衣袖的阿娜尔动作不由得停了停,转头看着一脸疑惑的巫女。

    先前与渊上的对话,阿只可以理解其中绝大部分的意思,唯独老师口中的“论文”究竟是何物,她不明白。

    “论文啊……”

    阿娜尔装若无意的笑了笑,忽然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这东西了,面前的巫女是与深海龙蜥之群一同长大的异类,在她的眼中,阿娜尔是一直都在这里的,先是金色的渊下龙女,其后则是链接大群的无形之物,她一直都在,她永远都在。

    这样的阿娜尔,她的世界里理论上不该有除了龙蜥之外的存在才对。

    “……你姑且可以理解为,那是我成为渊下的龙女更早之前所拥有的过去。”

    少女仰头看着水上的世界,最后也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

    阿只端坐在她的面前,双手迭放膝上,神情依然懵懵懂懂。

    “不懂也没关系。”阿娜尔笑着说, “我要离开一阵子,到水上去……好啦,别露出这样的表情了阿只,我们始终同在,不是么?我们不可能永远都在这里生活的,就当我这么多年不存完整的自我,现在想要换个环境透透气,顺便到处走走吧?”

    阿只低着头,不言不语。

    阿娜尔也不着急,只转过头去,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说起来,我在很久之前上到水面上去的原因还是为了给你准备食物和适合的衣服呢……我和斋宫她们的第一次聊天也是因为这个,我当时想着,总不能让你一直在这种黑漆漆的地方生活呀?所以想着托人帮你找个老师或是什么值得信赖的好心人,让你离开水下,换个更加正常的地方生活。”

    “我才不要呢,”阿只低声道。 “……对我来说,这里才是‘正常’的。”

    “可即使如此,你也不能否认在龙蜥的血脉传承的记忆中,渊下龙蜥是被驱逐出原本的领土的——并非生来便喜爱黑暗,而是在更加古老的年代里,我们因为某些不可抗拒的原因,所以才不得不在黑暗处的缝隙间生存。”

    这一次,阿只不说话了。

    她不否认老师的话,可一旦同意了,就代表她不得不接受老师接下来的暗示和安排。

    已经异变的龙蜥若是想要回归阳光之下,可以如其他种族一般自由自在的行走于尘世的土地上……肯定是要有人先领着迈出第一步的。

    这个人选毋庸置疑,只能是她的老师。

    “别在意这种小事啦,阿只。”

    阿娜尔微笑着,她用少女的姿态靠近已经长大成人的学生,这孩子称呼她做老师,自己这么多年却并尽过多少属于老师的责任;可即使如此,她抬手抚摸阿只的头顶,对方依然会温顺的低下头,配合老师相对而言太过娇小纤细的身躯。

    “我回来了,渊下的龙蜥一脉从此就能走的更远——这是好事情啊,不是么?”

    *

    阿娜尔并非不能理解来自阿只的迟疑。

    她“离开”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在阿只眼中,她这位老师的存在意义大概已经直接和深海龙蜥的族群本身画上了等号,这一点阿娜尔不觉奇怪,她作为大群意志的链接者的时间太长,作为阿娜尔的个体时间又太短——说得具体些的话,就是先前龙蜥的行动规划整体还在预测范围之内,阿只可以跟在族群身边,随时随地调整自己的行动做出相应的谋划;

    可当大群意志的链接成为某个独立的个体,而且这个独立的个体还是个肉眼可见不那么听话有些过分活泼的性子的话……

    阿只不是孩子了,所以她此刻的心惊胆战自然也不是孩子才会有的惊恐不安。

    有关这一点,阿娜尔感觉自己的弟子多少有些杞人忧天。

    她能做什么呢?她这么规矩,这么乖巧,身上还带着一整个族群的命运,就算曾经召唤过旧日的支配者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算真的能做什么,首先也需要先考虑自己能不能做吧?

    阿娜尔现在顶多就是顺着渊上存在的痕迹想起了一点更早之前的事情罢了;她现在仅仅只是想要完成“须弥教令院出身的少女阿娜尔”的故事,她想要给自己的过去一个完整的结局,她想要在自己的记忆里留下一点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阿娜尔这么想着,越过八酝岛和海只岛的范围,一路来到记忆中属于鹤观的位置,岛上的浓雾仍未散去,她循着记忆的碎片来到岸上,海岛沙滩的轮廓似乎一直都没有变化,她甚至找到了几块轮廓熟悉的礁石和贝壳的碎片,少女的双脚再度踩上了实质的沙滩,她盯着自己赤裸的双足好一会,然后才转头看向了来时的方向。

    ——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稻妻的七天神像。

    她走过去,仰起头,在神像旁边驻足良久后才转身走向了某个堆起的土坑,拂开松软的细沙和用作标记的贝壳树枝,阿娜尔的指尖终于碰到了熟悉的面具痕迹。

    少女的动作慢了下来,罕见地生出几分是否要挖出面具的犹豫。

    没记错的话,这还是花散里给她隐瞒身份用的。

    花散里,花散里,花散里……

    现在想一想,那应当是阿娜尔与花散里的初见,却也是狐斋宫和渊下龙女千年之后无知无觉的久别重逢。

    阿娜尔不再迟疑,她小心又仔细地挖出来下面的面具,只是当她拂去面具上的细沙,抚摸面具轮廓的手指却是倏然一顿,连原本温情的眼神也显得冷淡几分。

    面具仍然是当年的面具,刚刚被埋下不久的样子,粗糙的轮廓和普通的木材,只是面具上涂抹勾画的油彩色调艳丽到近乎诡谲,祂以一种相当肆意的笔触勾画涂抹,画的虽然仍是稻妻最常见的狐狸面具,可那夸张上扬的唇线和弯弯翘起的眼睛,都让这张面具多出了几分诡谲又滑稽的夸张戏剧感。

    阿娜尔盯着面具,许久后轻轻挑了挑眉。

    她不做声,没反应,表情淡定到毫无变化,俯身用海水洗净了面具上最后的沙子后,便若无其事地把它半扣在脸上。

    透过面具的缝隙,她的虹膜仿佛也跟着印上光怪陆离的色彩,耳中瞬间流淌过无数复杂又奇异的声音,一时像是张狂的大笑,偶尔又变作哀戚的哭声,那声音交迭缠绕,不分彼此,人类最鲜活最热烈的情绪以声音的形式敲击她的颅骨,越过耳膜的过滤直接传递进入她的大脑,炽热的,复杂的,扭曲的,澎湃的——

    ——你听到了什么?

    某个更高维度存在,欣然向她发出了提问。

    那声音出现的突兀,声音的内容又太过复杂,她应该感觉到陌生,恐惧,不可理解。

    但是阿娜尔却隐约觉得……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像极了海水流过族群身边时,那看似无序却又强行将自己汇聚于同一处的声响。

    若是不解深海的包容,不了解与水共生的水族,不曾领略于潮汐共舞的美好……那么当庞大的族群倏然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无法理解的外来者自然只能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之心。

    少女闭上眼睛,将这声音看做海洋最深处汇聚的洋流,放松自己紧绷的思维,正如于龙蜥共舞一般,将自己的意识分解细化,融入每一处涟漪,每一次翻搅的海浪,每一滴组构成海洋的水,顺从祂的波动和频率去聆听内部的音调,哪怕混乱无序,哪怕毫无规则,哪怕只是随心所欲,一时起意——

    去聆听生命的美妙与欢乐,去聆听只属于智慧生灵所拥有的无上欢愉。

    这是智慧生灵的声音,也是生命本身的声音。

    当你终于可以沉浸于智慧生灵带来的愉悦里,当你理解这一切复杂又夸张的情感正是智慧生命的魅力所在时——

    那你将不会再沉浸于恐惧和未知之中。

    祂大笑着,感慨着,欢喜雀跃,像是终于看到了自己期待的戏剧落幕,幕布看似已经落下,可祂却也可以再次满怀期待地等候下一场剧目的演出。

    开怀吧,大笑吧,世界的真相如此令人欣慰又惊喜,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让人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吗?

    ——少女在那笑声中睁开眼睛。

    阿娜尔维持着那个端着面具的姿势看着这个世界,半晌后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那复杂又夸张的声音,于是少女手腕轻转,从容挪开了阻隔视线的面具,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世界。

    声音不曾停止,世界毫无变化。

    且先放放什么生命的本质和智慧生灵的魅力所在这种哲学问题吧,她心平气和地想着,她现在首先需要完成属于阿娜尔的故事,享受完最后一段属于“人类阿娜尔”的人生。

    “……我还有篇论文没写呢。”

    少女自言自语着,她看了一眼手中画的乱七八糟的面具,却也只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它挂在腰间,与此同时她由衷希望某位“好心”又很喜欢看乐子的神明大人,如果还有下次的话,轻不要在别人故人的东西上乱涂乱画。

    她站在岸边,半晌后若有所思的迈出一步,只觉原本冰冷的海水包容她的足踝,若是说先前的海洋与金色的龙女只是默契极好的合作者,那么此时她仿佛可以聆听其中更深切的部分,容纳万千水流的深海在她面前再无秘密可言。

    ——这绝非魔神的权能和不容置疑的掌控。

    少女恍惚间察觉到了这一点……非要说的话,这更像是一种更胜以往的完美同调,她的意识借由生命欢喜的韵律更深程度融入海水之中,于是她成为海的一部分,成为这万千意志同调同谐的共生的一部分。

    【世人战友,万物同根。】

    她隐约触碰到了命途回响的音调,却又听不清那其中的具体细节。

    ……算了。

    她干脆利落的放弃了在这里追根溯源,与海洋同调的感觉令她感觉无比新奇,这可不是什么命令和回应的过程,她与水是一起的,正如抬起手掌,舒展手指般自然,水流向她展示被岩石和土地包裹遮掩一切真相,少女沉思片刻,将手中面具再次放入水中寻找那一丝相仿的波动。

    稻妻神樱树的根脉遍布群岛,阿娜尔直起身,看向稻妻影向山的方向,鸣神大社位于山体的最高处,除了与面具同样的气息,她还感觉倒了一丝极为熟悉的味道。

    ……在许久之前,她也是给斋宫送过一颗价值连城的深海真珠的呢。

    阿娜尔没再继续犹豫,她循着那一丝岸上的气息,循着稻妻神樱树上根脉流淌的某种气息——和花散里的身上一模一样的气息,仔细找过了每一处神樱树的根木封印。

    花散里并非妖灵,也不是人类,若非如此,寻找人的过程本不该如此麻烦,她只是一缕残存的意识,一团混合了神樱树瘴气短暂现身的昔日影像的具现化,她拥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思想,她是狐斋宫的一部分,却也永远不是真正的狐斋宫。

    阿娜尔更愿意称呼她为花散里。

    狐斋宫认识是的渊下金色的龙女,而花散里认识的却是最初的阿娜尔。

    根木的瘴气散的很快,鸣神大社之下是最后的地方,也是阿娜尔相对而言最不想去的地方。

    再怎么说那也是雷电将军的地盘,雷神眷属亲自盯着的地方……可这迟疑并未持续多久,少女便已经拂开那令人窒息的瘴气,来到了神樱树的根部。

    ……至少,还是要见一面的吧?

    阿娜尔做了最坏的打算,然后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来的时间,巧,也不巧。

    说巧,是花散里就站在她的不远处,无需再找,她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转过头时,似乎还想摘下面具,对着自己露出最后一个笑来。

    说不巧,是因为还不等花散里抬起手,那面具便已经因为没了凭依的对象,空荡荡的落在了地上。

    “……”

    阿娜尔的目光在那精巧的狐狸面具上停留了许久,又仰头看着上方的瘴气四散恢复生机的神樱树根部。

    神樱大祓已经完成,自此,最具象征性的存在——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已经不在了。

    少女面无表情的看着神樱树生机勃勃的根木,终于慢慢垂下目光,看向不远处仿佛如临大敌般的金发旅者。

    “……旅者。”

    她的声音平静,轻缓,是再温柔不过的调子。

    “——怎么他妈的又是你呀。”

    阿娜尔面带微笑,心平气和地笑着说道。

    ————————

    娜娜其实就是被引导成功正式走上同谐命途了,考虑到星铁好像双重属性蛮多的,比如景元巡猎老家走的智识,然后桑博欢愉令使结果是虚无命途……这里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令使是谁家的不重要,同谐大拐很重要。

    第111章

    离我远点

    ——如此一来,我的职责就已经完成了吧。

    啊,只不过,除了我先前说过话以外,还有些特别的事情想要和两位提及一下……说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祓除瘴晦,实行“神樱大祓”之后,我唯独只有一件事情……倒也不能说是放心不下,只是大概也称得上一句故人相逢的,所以此时察觉自己即将离去,平白生出几分怅惘留恋之心罢了。

    神樱树根之下的粘稠毒瘴已经散去,吸收了雷元素的绛紫晶蝶自不知名的角落之中舒展蝶翅,花散里孤身一人站在那一缕自高处投下的温柔微光之中,白色的小精灵保持着一种落寞的安静,空微微抿了抿嘴唇,放缓了自己的声音,问道: “……你想我帮你做什么吗?”

    “倒也称不上帮呀。”花散里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无奈的笑音, “您也不知晓她是谁,不是嘛?只是踏上命运的旅人,您会遇到很多的人,无需因为这样的理由去打扰她的——不知道那孩子是谁说不定反而才好,便请您把她当做您的旅途中遇到的每一种可能把,可能是与您擦肩而过的路人,可能是和您细心指点路程的好心人……垂钓之时偶然遇到的惊喜伙伴也说不定呢?”

    狐斋宫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不可结缘,徒增寂寞。

    只是,此时此刻就请尊贵的客人稍稍原谅她这份小小的私心吧,名为花散里的残影说着叮嘱的话,心中最后所想的却并不是眼前她心心念念的命定之人,注定不能在某一处长久驻足的旅人也好,只是萍水相逢的狐面巫女也好,就请当做转瞬即逝的朝露一般吧,请不要在意,请不要挂怀,若是在开始不曾结下深切的缘分,自然也就不会露出太过悲伤的表情。

    此时的心,究竟是如何的呢?

    花散里仰头看着恢复了生机的神樱根脉,她曾经无数次想象这个画面,也曾无数次猜测自己心中此时究竟会想些什么……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后,她尝到了一点点大概可以名为寂寞的滋味。

    很新奇,很少见,少见到了让花散里更多是在享受品味这样的感情了。

    她大致能猜到,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

    就在不久之前,花散里认识了某个金色的孩子,金色的长发,浅青的眼眸,她在迷雾浑浊的地脉洞窟中四处奔逃,无头苍蝇一样跑到了自己的面前,只是一次见面几句话而已,那孩子并非印象中的游刃有余,而是孤注一掷般将自己的手递到了她的掌心。

    ……分明就是记忆中的容貌,可和狐斋宫记忆中始终从容又冷淡的金色龙女相比起来,却又太过不同。

    她看起来要更加的胆小,可怜,温暖又鲜活,花散里与她相处的时间严格来说远远不及狐斋宫认识龙女的时间,可即使如此,她也能完整分辨出两端记忆中的区别。

    分明就是同一个孩子才对……可不知是命运最后的馈赠还是恶劣的戏弄,若是说狐斋宫相识的那位是渊下的龙女,那么花散里自始至终认识的,都只是名为阿娜尔的人类女孩。

    一段奢侈的,单纯的,却也是只属于花散里自己的记忆和朋友。

    明明都到了这一步,自己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有不甘……该说是狐斋宫本就是这样的人,还是说花散里也该是这样的性子呢?

    花散里微笑着想。

    只是稍稍有些寂寞罢了。

    ……稍稍有一些而已。

    不能让名为阿娜尔的少女和花散里完成最后的告别,也没有来得及完整转述狐斋宫最后的几句叮嘱和感慨——

    花散里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陌生的脚步声,这里是影向山的内部,也是鸣神大社的正下方,若有外来者想要靠近的话,没有自己这样的“内部人士”帮忙引路,对方如何得知进来的方法就相当令人担忧,可花散里下意识转身的那一剎那,却看到了一双浅青色的眼睛。

    少女的身上还带着属于海水的气息,于是花散里微笑起来——真好呀,她来和自己见最后一面了。

    这样的话,无论是狐斋宫还是花散里,她们大概都能算得上是再最后一刻,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珍贵的朋友了吧?

    可也许也是应该说一声抱歉的吧。

    花散里抬手抚上自己的面具的那一刻,她忽然就什么也不想说了,只能在心里的角落里,用最细微的声音说着,真抱歉呀,又一次让你看到了友人离去的景象……你明明与岸上的牵扯就只有这么一点,你在当年见过一次,如今却不得不又让你看了一次。

    真抱歉呀。

    作为赔偿的礼物,您尽可自由的离去,无需为我流泪。

    *

    晶蝶掠过巫女原本站立的方向,没有任何有形之物的阻挡,在飘散四溢如星辰碎屑般美丽的元素微粒之中,花散里的面具终于落在了地上。

    空僵在原地,看着面前的阿娜尔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忽然就不敢上前。

    ……这个又,就很有灵性了。

    旅者飞速调动自己的记忆,琢磨着自己和面前这一位究竟有多少新仇旧恨摞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处理,从蒙德树下的零件到后面的论文摧毁对象,这期间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有的没的注入她不知道的或是自己还没注意到的……

    总而言之,这个又字,当真是格外精准。

    花散里最后回头的动作已经很说明问题了,然而少女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停驻了一会,便自顾自地迈开脚步上前,俯身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面具。

    阿娜尔看着手里的面具,出现了长达数秒的沉默,这期间就连派蒙也老老实实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至少女稍稍举起面具,吹掉了刚刚落在地上时不小心沾染上的尘土。

    “别担心,我知道她一直执念神樱大祓的问题,看起来是挑中了你来帮这个忙,我还不至于因为个人私事就无视朋友最大的心愿。”阿娜尔轻描淡写的说着,她摸了摸手中的面具,停顿几秒后,转手递给了面前不敢乱动的旅行者。

    “这个还是你拿着吧,毕竟是你陪花散里完成了神樱大祓,这理应是你该收下的东西。”

    空没有立刻抬手,而是有些犹豫地看着面前的阿娜尔,迟疑道: “可是……你们看起来是老朋友?”而且还没有来得及说上最后一句话。

    就这样给他,可以么?

    “放在你那里比较安全,”阿娜尔若无其事地说道, “毕竟比起对抗风龙,登顶雪山,镇压魔神,单枪匹马完成神樱大祓的旅行者,我也不过就是个连论文也没能好好完成的普通学者罢了。”

    空: “……”

    蛮微妙的,被阿娜尔这样打岔,先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倒是散去了不少。

    “那先放我这里吧,”空放缓语气,收起了花散里最后的面具,少女看着他的动作,又随口补了一句: “……东西放在我这里不是容易弄坏就是丢掉,你那里的确比较好。”

    “你不介意就好,将来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你。”空没把话说的太死,他也不是很想在花散里的话题上继续,只能没话找话似的转移话题: “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哦,因为我在璃月的论文课题被毁了。”阿娜尔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空: “……”他险之又险的吞回去了那一句“你在璃月的论文课题是什么来着”,就算璃月的漩涡魔神当时称得上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是她会从一开始的蒙德跑到璃月的原因——

    旅者果断选择保持沉默。

    “然后我用了些旁门左道的手段来了稻妻,”阿娜尔又说,表情看起来冷淡地可怕, “本来是经人介绍,准备把稻妻的神樱大祓当做论文课题的,毕竟神樱树根一直在此,有道具,有遗迹,根系附近有普通人肉眼也可观测的直观污染现象,鸣神大社有残卷记录作为补充证明,有了这些东西写论文,那么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派蒙小小声地问道: “但是这些东西现在也有啊……应该不影响论文吧?”

    “影响啊,”阿娜尔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简单来说的话,我要写是的‘装满一杯污水的杯子’,可以写这个杯子是如何容纳了污水以及相关的具体过程,并且保证自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确保这些污水不要满溢出去——也就是神樱大祓的实质究竟是什么;但是神樱大祓完成以后,我现在能写的是没有装着水的干净空杯子,杯子虽然都是一样的,但是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两码事了。”

    派蒙开始疯狂挠头: “那,那我们带你回璃月写漩涡魔神吧?那附近很安全的,我们说不定还能趁机捞捞群玉阁的东西……不是打白工哦!凝光说会给报酬的!”

    阿娜尔再度扬起微笑: “这就好比把一棵树连根拔起来后再在原地刨个坑重新种下去,除非你保证这棵树拔出来再埋下去的这个过程里包括土壤和树的根系都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好了我亲爱的朋友,现在猜猜看你们当时在璃月搞出来的动静,教令院是否一无所知?”

    派蒙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空,然而旅者神色自若,毫无反应,脸上带着足够平和的微笑,避免自己随口提起点什么,然后就会惊悚的发现自己又一不小心搞砸了什么相当重要的东西。

    ……阿娜尔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拔了蒙德雪山上的星银大剑。

    他能回答什么,冒险委托和野外的魔物倒是没有问题,教令院的论文……就算是身负诸多尊贵称号的旅行者此刻也只能拔剑四顾心茫然。

    “那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空想了想,稻妻的眼狩令和锁国令本来是个相当令人头疼的麻烦,好在影也说过不久之后会解除,只是事关国策,执行起来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这里大概还要废上不少时间……神樱大祓已经完成,阿娜尔看起来也不是很想要继续研究相关课题的样子……除此之外还能帮点什么?海只岛?天云峠?还是干脆带她去一趟渊下宫?

    “我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阿娜尔转过头,目光上上下下扫过一圈一脸无辜的旅行者,答得格外果断: “离你远点。”

    空: “……”

    少年屈指挠了挠脸颊,神情讪讪,稍显微妙。

    ……还真是直白啊。

    “……你若是想要帮我寻找新的论文课题,大可不必,”阿娜尔稍稍缓和了一点语气,耐着性子说道: “新的论文课题我脑子里目前有了大致的想法,只是许久没写了也不知道具体分寸,简单来说就是我敢写但是教令院倒不一定敢收……但是管它呢,反正我现在不缺素材。”

    “那就好。”空看起来松了口气, “正式解除锁国令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期间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就好了。”

    “……”

    阿娜尔没有说话,而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面前的旅行者。

    “你是正常手续进来的?”

    她忽然问道。

    空哽一下了,回答得较为委婉: “也许也不是那么正常……”

    派蒙迅速补充道: “但是我们现在是有合法手续的!”

    “哦,”阿娜尔点了点头, “现在有合法手续,也就是说还是用了人类可以理解的正常手段来到稻妻的对吧?”

    空: “?”

    你这个措辞严谨的地方就非常奇怪了。

    “没关系,问题不大,”阿娜尔忽然就恢复了笑靥如花的样子,看起来相当好脾气的说道: “能确定这一点对我来说就够了;换句话说,在稻妻锁国令解除之前,你暂时不能离开这里吧?”

    空: “?”

    少年脸上的茫然之色更浓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但是是不是好像有哪里不对的地方?

    ——肯定没有不对的地方。

    如果还有闲工夫聊天的话,那么阿娜尔大概会这么斩钉截铁的否认……但是考虑到旅行者的神出鬼没无所不在让她实在是不敢贸然去赌自己的运气,于是她果断选择了闭嘴。

    锁国令是个好东西啊……少女难得心花怒放的想,稻妻的官方办事情有多费劲儿她大概还是记得的,就算是旅行者这样的家伙大概也没办法第一时间从稻妻脱身离开,至于他的下一个旅行目标在哪里阿娜尔甚至没有心情再去问了,比起等待人类繁琐又磨蹭的流程手续规规矩矩离开这里,她感觉还是直接跳海从稻妻游回须弥比较快一点。

    不过如果走海路的话,大概就是要走奥摩斯港那条路了?

    阿娜尔思考的时间甚至没超过半秒,就果断地跳回了海里。

    全力以赴的水族在水下的速度远胜于任何已知的海上交通工具,甚至于还不等锁国令解除的消息传出去,阿娜尔就已经回到了自己记忆中最怀念的草木的故乡。

    ……但是她是不是不小心忘了什么相当重要的东西?

    坐在岸边慢悠悠绞着头发打发时间的阿娜尔陷入了沉思之中,直至被巡逻过来的风纪官拍了拍她的肩膀,顺势扬起脑袋看过去的少女才慢半拍地想起来自己什么东西给忘了。

    站在少女身后的风纪官倒也称得上一句旧相识,这位名为阿拉夫的风纪官神情复杂地用力闭了闭眼,甚至是深吸一口气缓了好一会,这才慢慢说道:

    “……你这是偷渡回来的吗,娜娜?”

    阿娜尔: “……”

    阿娜尔: “…………”

    身上不要说身份证明入境凭证或是教令院开的各类手续,就连摩拉也找不到一枚的小金毛沉默许久后,终于露出一个无比乖巧的微笑。

    啊,好像真的是诶。

    第112章

    谋划

    老实说,阿拉夫从没想过这种类似于自己人背刺一样的经历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可阿娜尔的信息还真就没有在虚空系统更新……风纪官不大相信的在虚空上刷新了一下,显示阿娜尔此时的定位点应该还在璃月那边才对。

    阿拉夫低头看着阿娜尔,阿娜尔也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阿拉夫: “……”

    嘶。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阿拉夫看着少女姿势端庄一脸乖巧的样子,忽然感觉到了一点久违的头疼。

    “……总而言之,我们先不说别的,”这位压根没带着加班打算的风纪官感觉自己的大脑神经正在疯狂弹跳,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虚空这里显示你应该还在璃月才对……璃月和须弥,这条路我怎么想都想不到你要怎么走我才能在奥摩斯港见到你啊,娜娜?”

    就算——就算退一万步来说,阿娜尔弄丢了所有手续不得不“偷渡”回来,那最常见的路线难道不是璃月层岩巨渊到化城郭的那条路吗?她再怎么迷路也不可能绕这么一大圈子跑到奥摩斯港来啊……还弄得自己一身水,总不能是从璃月港游到奥摩斯港这边来的吧???

    “哦,非要说的话因为我中途去了一趟稻妻?”阿娜尔笑眯眯的回答说, “只不过稻妻的情况很特殊嘛,进去很麻烦,出来也很麻烦,所以我干脆就直接从那里游回来啦。”

    “……令人惊叹的发言,阿娜尔小姐,”阿拉夫先生客客气气的回答说,不是从璃月港游回来的,而是从稻妻游回来的,四舍五入就是没什么区别的离谱, “虽然我很想带你先去医院看看脑子是不是因为毕业季论文卡得有些不太正常,但是我们现在还是先把你的必备手续补办一下吧。”

    “哎呀呀,太客气了阿拉夫先生,”阿娜尔笑嘻嘻的飞快跟上去,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动作倒是非常痛快,对方只是无奈的瞥了她一眼,低声提醒道: “本来按着规定是需要让你排队等一阵子或是干脆送你回教令院的……但谁让最近赛诺大人不在教令院这边呢,就当是我为了避免大风纪官回来就要头疼加班好了,何况你也不想回去就被他关在办公室里摁着抄教令吧?”

    阿娜尔先是疯狂摇头,随即注意到另外一句话, “赛诺不在教令院?”

    “不在,”面对阿娜尔,阿拉夫倒是答得很干脆,没什么隐瞒赛诺行踪的意思, “教令院那边最近的气氛老实说不算很好,我也是感觉有些不对劲所以才申请调岗来奥摩斯港这边的,赛诺大人说不定也是因为差不多的理由吧?他去的地方没人知道,不过反正总归他一个人行动的次数也蛮多的,倒也不奇怪就是了。”

    嗯……

    阿娜尔笑笑没在继续问下去,只是在阿拉夫准备帮她补办手续的时候,冷不丁就被阿娜尔拽住了手腕。

    “先不急。”

    女孩轻描淡写的说着,表情看起来也是真的不着急, “手续可以先等等,虚空也不忙着现在登入进去。”

    虽然在她的印象里,在璃月收到须弥的来信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是依稀还是能记得一些关键细节的,导师当时就在催促她赶快回来,养父的信上内容却是截然相反的意思,以及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赛诺的信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收不到了。

    “啊?”阿拉夫一脸莫名其妙,但很快就转成了无比警惕的样子: “小姑奶奶,你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就是,千万别搞我啊……”

    “哦。”阿娜尔很干脆地回答说, “我论文还没写。”

    “哈?”阿拉夫更加不可理解了: “你不是出去好久了吗?而且你都回来了还没写完?”

    “没写完啊,”少女面不改色,继续说道: “毕竟我在璃月的研究课题是那位镇压了数千年的漩涡魔神奥赛尔……”

    “停。”阿拉夫干脆利落的打断了少女的发言,非常悲痛的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懂了。”

    阿娜尔垂下眼睫,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 “所以明白了吧……我现在要是补办手续,重新在虚空上登记,那我现在就要回去教令院交论文了……”

    “我懂啊,我懂啊,”哪怕是风纪官也都曾经是教令院毕业的学生,阿拉夫一脸心有戚戚地摸摸下巴,下意识地跟着回忆起自己的学生时代: “我当时还好啦……但是我同寝室的室友是明论派的学生,我还记得他的论文大纲才刚刚过了导师那一关,他主要研究的那颗星星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阿娜尔: “是吧。”

    阿拉夫: “是啊……”

    这个理由的确是客观角度上不够充分,但是非常能令人信服,阿拉夫瞬间就理解了女孩不愿意第一时间补办手续录入虚空的打算, “我倒是无所谓,不入城的冒险家和沙漠来的佣兵在奥摩斯港这边也不在少数,非要说的话,没有手续的‘偷渡客’也有‘偷渡客’自己的活法,但是你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吧?”

    “没事的,我再怎么说也是差一点就要进入生论派的学生,野外生存什么的对我来说从来不成问题,”阿娜尔笑眯眯的摆摆手,温声解释道, “总而言之,我准备这段时间先把我的论文准备一下,这样回去的时候也好有个说法。”

    “你时间不多哦?”阿拉夫好心提醒道, “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写得完的。”

    少女笑着回答。

    她现在是没什么避讳,也没什么不敢写的;至于写完以后,她那位导师敢不敢收,之后又敢不敢录入虚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简单达成约定后,风纪官便不再过问阿娜尔的情况,奥摩斯港贸易繁荣,在这里能轻而易举找到各国的珍贵货物,只是一般经过正常手续的货品基本上都是税费高昂,落地须弥再转手卖出后就是另外的价钱,足以令不少小商人都不得不望而却步;

    但价格和利润摆在这里,奥摩斯港从来都不缺少为钱财动心的特殊任务,想要投机取巧的人从来都不在少数,正如先前的风纪官所言, “偷渡客”也有“偷渡客”的活法。

    风纪官虽大多是眼里不掺沙子的性子,可在这种地方活动的家伙,也都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阿娜尔不需要特意去寻找相关的线索,有些家伙会自己嗅闻着味道偷偷摸摸地摸过来,她现在需要的只是一处城区之外的清净地方“完成论文”,这地方临近奥摩斯港或是主要的商道附近最好,真正意义上的荒郊野外也没问题;在认识她的人眼里,阿娜尔依然还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小姑娘,保证安全就好,倒是不必担心她会搞出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种时候,一些常识认知上的错位感就很方便了。

    提瓦特本地人的惯常认知中,人类是只能通过神之眼才能正常使用元素力的,虽然这个世界的种族丰富多样,神明的眷属,各式各样的元素生命,甚至于一些地方已经研究出特殊的元素使用装置,但是这些东西大多与阿娜尔无关,她的身体素质就算在普通人范围里也只能称得上中下水平,所以某种意义上,阿娜尔只需要保证自己的住处不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绝对不会引人怀疑。

    事实上,她也的确没准备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手里不缺质量上乘的深海真珠,这些在龙蜥眼里连幼崽磨牙道具都算不上的玩意在岸上却是千金难求的上等货,阿娜尔掐着进度挑着人,手里的深海真珠陆陆续续卖出去了一批,换了一些钱后并未急着转手,而是找人搭建了一处简单的野外木屋就这样在奥摩斯港附近住下了。

    作为落脚处来说,她自认为这里绰绰有余;屋内摆设也是简单朴素,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为了紧急赶工论文的临时住所。

    风纪官例行公事过来检查了几圈又提醒了几句记得尽快回去教令院那边登记后,也就随的她去了。

    对于这些,少女自然都是好脾气地一一应下,她最新准备的论文题目已经决定好, 《鹤观文化变迁源流考》——单出内容来说,毫不客气地犯了各种忌讳,除非导师的脑子被域外的异种入侵,或者连着虚空的不是大慈树王而是犹格·索托斯……不然这就是一篇百分百不能过审的论文。

    但阿娜尔这一次倒不是为了论文过稿,而是想尝试些别的东西。

    她感到了某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不是说奥摩斯港的氛围不对,严格来说这属于阿娜尔自己一个人的猜测,从璃月收到信便有了疑心,但是一直没有最关键的证据,这么长时间以来手里就连蛛丝马迹的线索也没有。

    很遗憾的是,有些时候没有任何线索,反而就是最大的破绽。

    赛诺外勤不写信情有可原……可她的爸爸居然也没写信,这就是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与其说是教令院出了事,不如说是教令院里她熟悉的那些人出了事。

    无论是迄今为止连回信都没有的赛诺,还是在璃月期间父亲写给她的那封反复提醒她不要太早回来的信……麻烦定然是有的,若是一般的敌人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措辞百般婉转,可是爸爸既然都已经这么做了,只能说他的确察觉到了某些危险所在。

    但是他不能开口,也不方便透露细节,因为阻碍他的不是某个具现化敌人,而是他早已习惯遵守的某种固定规则。

    在此基础上,阿娜尔做了个大胆的假设。

    ——出问题的大概率是教令院本身,或者说是掌管教令院,目前负责掌握规则的那些人本身。

    当然了,这些都只是阿娜尔稍显冒犯的猜测,所以她现在也就只是写一篇足够让她被关起来的论文,深入内部亲自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就是这个论文嘛……毕竟很多事情都是亲身经历,所以里面的一些内容写起来……她个人感觉还好啦,只是对于即将审阅论文的导师来说,大概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刺激的。

    奥摩斯港位于灰色边缘的人物比她想象得要多一些,她没有贸然接触所有能联系到的人,也没有试着将手里的东西卖到对方口中那个令人无比心动的高昂数字,阿娜尔在这些人面前维持着一种羔羊般自诩严谨实则破绽百出的伪装,想必不久之后,这里不少人就会知道,奥摩斯港的野外住着个教令院的学生,社会经验浅薄到可怕,大多数的社交技巧都是纸上谈兵,落在老油条的眼里就显得格外单纯又可笑。

    那个小姑娘连找个保镖都不知道,就那么住着最简单的小木屋,根据可靠消息推测,她的手里应该还有一些没来得及卖出去的极品深海真珠和一笔相当客观的摩拉——

    至于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人骚扰她?哦,想来先前那亲自上门造访后只是不轻不重说了几句话就离开的风纪官们就是个很好的证明。

    阿娜尔的论文写了一大半的时候,又偷偷卖了一批成色极好的珠子,这一次终于有人扛不住诱惑,夜色昏暗,四下静谧无声,她简陋的房顶上却传来了双脚踩踏的吱嘎噪音,屋内的少女若有所思的一抬眼,动作不急不慢,先是抚平旁边不知何时有些炸毛的羽扇,这才清了清嗓子,换上了故作警惕却又难掩颤抖的细弱声线: “……谁呀?”

    脚步声突兀消失,没有威胁,没有逃窜,没有任何声音。

    ……这是跑了,还是因为什么原因掉下去了?

    ……不能啊。

    不应该啊。

    少女的表情写满了困惑不解。

    这里也没有敌人也没有危险,屋子里就只有一个柔弱无力的教令院女学生,她身上可是连防身的武器都没有,总不能是因为担心她拿珠子或者摩拉砸人所以怕痛先跑了吧?

    正当阿娜尔苦苦思索,琢磨着要不要引动水流简单看看的时候,她的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敲了敲,声音不轻不重,节奏也是恰到好处,不至于惊扰房间内可能正在专注学习的主人,也不会微弱到完全听不见的程度。

    少女一脸诧异,正想感慨这位客人还真是规矩又有礼貌的时候,屋外就已经传来了某个她相当熟悉的声音。

    “开门,阿娜尔,我知道是你。”属于大书记官艾尔海森的声音在门后响起,慢慢悠悠的说道: “如果你不想我拖着外面这个昏迷的家伙去找风纪官的话,现在,开门。”

    阿娜尔: “………………”

    淦。

    第113章

    喝水吗学长

    阿娜尔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是试图通过这种安静的氛围让外面那位能够理解什么叫知难而退,但是很明显,比起她的欲盖弥彰,门外的客人显然比她想象中更理解她的性子,大约三五秒的沉默之后,艾尔海森便毫不犹豫地再度开口道: “你应该知道将来你的论文通过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庆祝,而是要去找我做材料登记吧?”

    阿娜尔:……

    啧。

    艾尔海森站在门口耐心等候着,临时搭建的木梯旁边晕着今天晚上真正的不速之客,他想了想还是先来到这位“客人”身边,大致检查了一遍身上携带的东西,好在除了迷药和一看就很能装的东西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危险物品,没有元素的炼金道具也没有用作远程联络的小道具,想来是个被钱财驱使所以鬼使神差想要试试运气的家伙,但是因为太贪了,也太自信了些,所以单枪匹马地孤身前来,连个帮忙放哨之类的同伙都没有。

    ——几乎是书记官两手空空站起来的同一瞬间,透着温暖柔光的树屋房门终于也打开了。

    阿娜尔站在门后,站在那柔软的暖光中,垂着那头漂亮又惹眼的金发,身上则是穿了一条裁剪简单的红裙子,瘦不瘦的,这种太过感性的话题从来都不是艾尔海森兴趣范围内的东西,不过这个角度看上去,她的外表瞧着倒是与离开时自己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任何的区别。

    ……不过,还是有点稀奇的。

    艾尔海森想象中的画面应该是小金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探出脑袋左右扫视一圈,不会第一眼看到是因为下意识地逃避心理以及自己站的位置正好是开门的视线死角,她也可能在最后几秒的时间里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已经走了;不过看到自己的时候大概也不会很惊讶,因为她的本质是那种难得很有自知之明的聪明人,所以更多的是一种不甘不愿的“果然如此”。

    但阿娜尔这一次没有任何迟疑,她的门大开着坦然站了出来,也不知道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对他太过信任,完全不担心外面是不是还有没来得及处理的“访客” ;少女仿佛是有所预感一般直接转过头来,月光下那双浅青色的眸子看起来不像是记忆中那样如幼犬般温和圆润,反而平白生出了一种陌生的,冰冷的,非人般的凌厉感。

    ……可下一秒她耷拉下眼皮,当着本尊的面毫不客气地啧一声,那若有似无的疏离感瞬间烟消云散,女孩垂着眼,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嫌弃表情。

    “……你不是不加班吗。”

    “我当然讨厌加班,”艾尔海森回答地倒是干脆: “但是不喜欢加班又不代表我永远都可以不加班……当然,你要是想要继续逃避某些现实,那我也可以说我不过是个在今天晚上偶然路过的普通人,看到有人图谋不轨所以好心出手帮忙。”

    阿娜尔: “……”

    阿娜尔: “……这是什么新型的地狱笑话吗。”

    “当然不是。”艾尔海森坦然回应着,他的语调是一如既往地平铺直叙,从头到尾连个情绪起伏都没有, “只是看你很不想承认我真的会出现在这里,配合你短暂地逃避一下现实而已,满意吗。”

    “……”

    少女沉默许久,随即垮下肩膀,缓缓将额头抵在了仍搭在门板上的手背上。

    ……所以说,我为什么要开这个门呢。

    “不过你执意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在奥摩斯港有些额外的任务,”艾尔海森答道。 “至于加班的问题倒也很简单:先前递交上去的三倍工资的申请都已经通过了,那我自然就来了。”

    阿娜尔沉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还晕着的那位客人,眼睛已经下意识地开始扫描附近的适合的位置,还是艾尔海森先一步随手一指,平静道: “那附近倒是有一处灌木丛蛮合适的,我可以帮你拖过去。”

    女孩此时从树屋里走了出来,乖乖蹲在旁边看着艾尔海森的动作,她听到这句话后表情有些不可控的扭曲,书记官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她很清楚对方的言外之意。

    支使这位“文弱学者”帮忙做点体力活的额外报酬,是一点必要的情报交换。

    艾尔海森说得自然有平静,可女孩没开口,他也就没有任何动静,端的一个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绝对不会多干一点规定范围之外的动作——哪怕只是弯弯腰比划比划呢。

    但是称得上意料之中的是,她没有点头同意或是直说不行,却也就代表了她没有拒绝。

    “……对了,”确定没问题后,轻轻松松地单手拎起对方的后领,样子看起来好像是想要就这么直接粗暴拖过去的书记官神色自若地抬起头,又相当自然地问了一句: “你屋子里有类似酒精之类的东西吗?”

    阿娜尔看起来梗了一下: “为什么不能伪装成野外被野兽袭击的样子。”

    “因为野兽不会用剑柄砸人脑袋又把他踹下去造成震荡昏迷的情况,”艾尔海森的语气比起先前多了些奇怪的放松和随意的感觉,他不否认自己很享受这种无需多费口舌,双方彼此能迅速跟上谈话节奏的愉悦感。

    要是不想第二天被风纪官敲门问候天气,那么最好就是伪装成常见且不可控的意外,遭遇到野兽袭击是常见的麻烦,酗酒过多的醉汉随机晕倒在路边不小心砸到了脑袋也是一种可能。

    “不要心疼你的储备了,拿出来吧。”

    阿娜尔嘀嘀咕咕骂骂咧咧的回屋了,没过一会她还真的拎着个瓶子走了出来,女孩跟着艾尔海森的脚步很快来到了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她在书记官平淡的注视中先是把酒瓶里的东西随机撒了几个地方,这才掰开对方的手指,把只剩下一小半的酒瓶塞进对方手里。

    “感谢你的‘业务’一如既往的熟练,没有增加不必要的麻烦,阿娜尔小姐。”

    “多谢您的夸奖,您下手的分寸也是同样值得夸赞,不必另想理由伪装现场,艾尔海森先生。”

    两个人短暂且敷衍的达成了某种奇怪的共识,站在那儿欣赏了几秒自己的“行为艺术作品”后,阿娜尔忽然冷不丁问道: “不过你怎么发现是我的。”

    “倒也没有很难,”艾尔海森头也不抬地说道, “教令院刚出去的学生大多天真愚蠢且容易自视甚高,极少数觉得自己足够谨慎的落在旁人眼里也都还是相当容易上钩的对象,但是相对而言,他们也很容易成为某些特殊人物眼中的重要关照对象。”

    教令院的立场地位摆在那里,学生的自尊心又是个相当敏感的玩意,奥摩斯港的风纪官对他们如今甚至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程度了,除非遇到了什么超大规模影响极其恶劣的行为,否则基于占便宜开始的纠纷,一般情况下奥摩斯港的管理者不会太过认真上心,就当让学生们吃一堑长一智,也算是避免了未来发生更大的麻烦。

    这某种意义上方便了艾尔海森的调查,自己亲自上阵已经不太合适了,被对方反复提防,原本捏在手中的线索如今也不得不被迫作废;但顺着这些学生往下继续倒是方便了不少,只是清澈且愚蠢的教令院学生们并不适合更深入的调查行为,艾尔海森又不能反复在教令院的学生面前出现,调查一度陷入了某种无奈的僵局之中。

    阿娜尔眨巴眨巴眼睛,仰起头一脸不解: “可你还是没说你怎么发现是我的。”

    艾尔海森瞥她一眼,一贯冷淡的眼睛里似乎是有些微妙的无奈。

    “聪明人眼中同类大多相似,与之相对是的蠢人的行为千奇百怪难以预测,”他言简意赅,眸光平静: “……简而言之,见多了类似的情况,忽然遇到一个天真愚蠢的程度恰到好处的家伙,你很难不去多看一眼。”

    阿娜尔: “你就不能继续你那个天真愚蠢的评价然后就这么离开吗。”

    艾尔海森: “我很想,阿娜尔小姐——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是你的扮演行为自身很有问题,看起来非常像是流水在线下来的量产模板,或是虚空推演运算出来的标准成果。”

    阿娜尔: “那也有可能是别人,你怎么就知道那么大个教令院没有谁是正好愚蠢的恰到好处。”

    艾尔海森: “可因为你之前在教令院的时候,很多时候的愚蠢行为就是恰到好处的。”

    而这一次的深海真珠带起的影响和波动,几颗深海真珠虽然罕见,但是在繁荣富庶的奥摩斯港看来也同样是平平无奇小打小闹的程度,在风纪官顾及不到的地方,无知又自负的学生为了钱财擅自出手卖掉手里的东西,搭配本地地头蛇遏制不住的贪婪和躁动心,这样的发展简直再正常不过了;此时无论她无论是警惕地后退一步抽身而退,还是选择继续维持先前傲慢自负的人设深入其中,与更大的商人交谈,都没有任何问题。

    一切发展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违和的错处。

    ——很像是阿娜尔会有的选择。

    阿娜尔在过去很多的时候看起来平平无奇,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平凡又难免冒失的新手学生,她聪慧的程度在一般好学生的理解范围内,偶尔会惹出一些看起来头疼的麻烦,但通常情况下却也不会真的造成太大的损失和影响——这其中固然存在着大风纪官赛诺对她的影响和管束,但换一种角度思考,却也代表了在宏观意义上的管控,对方的掌控能力可能超出了普通人的预期范围内。

    她展现出的优秀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优秀,她犯下的错误也是普通人可以心领神会的愚蠢。

    ……倒不如说,原本属于阿娜尔的一些不可思议的行为,在赛诺的反复介入和影响下,绝大多数人甚至已经生出了一种习以为常的心理:毕竟有这么一位关系亲密的青梅竹马跟着,胆子越来越大好像也情有可原的样子。

    而且可能正是因为大风纪官那无时无刻的严防死守,他的这位学妹看起来在“扮演”方面好像也渐渐没有了太多的自知之明,她的扮演行为在有心之人看来同样敷衍又冷淡,与其说是为了讨好普遍群体和常规意义上的社会规则,不如只是在顺从她亲近之人的期待,让自己看起来真的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阿娜尔: “……很明显吗?”

    艾尔海森语调平淡如常: “你应该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如果你想要继续跟在大风纪官身后当个‘乖孩子’,那么也可以当做我什么都没说。”

    阿娜尔啧一声: “那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我的问题,只能说教令院没有开艺术类的科目真的太令人遗憾了……而且我没有去过枫丹,无法亲自体会歌剧和角色扮演的真正魅力。”

    “在某种意义上我愿意赞同你的看法,”艾尔海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转过脑袋俯视着旁边那个金灿灿的脑袋,很平静地问道: “所以我们要在这儿就这么聊上一晚上吗,学妹。”

    阿娜尔也顺势仰起头看着他,很真诚的问道: “所以你就不能当做无事发生,就这么回去吗学长?”

    艾尔海森闻言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挑眉,没说话。

    他面无表情盯着阿娜尔长达几秒,然后缓慢地,平静地,若有所思的低下头,看着面前那个捏着酒瓶昏迷过去的“醉汉”,许久不曾说话。

    阿娜尔立刻侧开一步,迅速且果断地抬起手: “如果学长不介意我那里只有清水可以招待的话。”

    “不介意。”艾尔海森已经从善如流迈开一双长腿,非常自然地走在了阿娜尔的前面, “晚上喝茶或者咖啡会睡不着觉的,学妹,就算是赶论文期间也请不要摄入过量,咖啡过量的下场你可以参考某位妙论派的前辈,前车之鉴。”

    阿娜尔: “……”

    所以她究竟是为什么要把他邀请进屋做客的?

    哦,因为他搞事情的时候发现自己也在搞事情——

    好极了。

    阿娜尔面无表情且自暴自弃的想着,现在她要是想要举报艾尔海森就势必要自爆一波,而艾尔海森想要搞她也难以避免会被自己拉下浑水的可能——换句话说,她一不小心成功把自己绑死到了艾尔海森的同一阵在线。

    少女深吸一口气,看着已经走进屋子里的大书记官忽然道: “那个,学长——”

    艾尔海森甚至没有回头,目光扫过摊放在最上面的论文草稿,轻描淡写的说道: “你的论文毕竟已经拖了这么久,回去后我可以帮忙直接开审批通道,有你本人签字就行。”

    阿娜尔原本准备好的发言瞬间戛然而止。

    少女面前高挑的青年缓了几秒后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气定神闲的问道: “忽然想起来这茬就顺口提醒了一句……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学妹?”

    阿娜尔: “……”

    阿娜尔: “……吹了这么久的冷风,喝热水吗,学长,我这儿有蜂蜜。”

    第114章

    我帮你

    大约是三分钟后,堂而皇之占据了屋内唯一一张座椅的艾尔海森抱着手臂,盯着自己面前那杯冒着腾腾热气的水,陷入了某种陌生的沉思之中。

    水是新烧的,蜂蜜是刚买还没开封的,杯子是才翻出来没用过的,屋内摆设简单至极,一套桌椅一张木床,两个柜子用来摆放一些日常用品,临时搭建的树屋还能翻出来第二个杯子的原因大概还是家具商人不卖单件,必须要保证四加一的捆绑销售。

    书记官认认真真观察了一圈,确信包括床榻在内,整个屋子里使用痕迹最多的地方居然还是桌上凌乱堆放的草稿纸和已经用了一半的墨水瓶;

    因为他占据了这唯一的椅子,树屋真正的主人此时也不得不规规矩矩坐在床边,她脸上那点对待学长的敷衍的恭敬之情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烟消云散了,这会正面无表情等着大书记官的下一句话。

    但是艾尔海森好像短暂遗忘了他的真正正事,注意力留给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且明显与第二天的行程毫无关系的事情上。

    “你在外面过的很拮据吗?”

    他冷不丁问道,一双形状漂亮的眉微微压下来,连带着那双色调奇特的凌厉眼眸也透露出些许类似于审视般的光彩: “照理来说学妹不会缺摩拉才对。”

    且不说贤者级别的薪水向来都是令人羡慕的丰厚,贤者纳菲斯从来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就单单是那位大风纪官愿意给她花的钱也从来都不是个小数目。

    就算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断掉了和教令院的联系,艾尔海森也不觉得阿娜尔会是没了外界资助就寸步难行的类型。

    “为什么忽然说这个?”阿娜尔皱起眉头,有些茫然,但更多的还是谨慎, “……我不缺钱,你如果知道怎么过来找我,就该知道我现在应该称得上是奥摩斯港最有钱的人之一。”

    “我说的也不是现在,学妹。”艾尔海森说道,他抱着手臂,仅仅只是以眼神示意那个目前属于自己的水杯,蜂蜜罐子也在旁边,虽然说是要他自己调味的意思,但是仍然不可否认的是包装贴纸还留在盖子上,昭示着从买回来到现在从未用过的事实。

    艾尔海森的目光重新落回少女的脸上,幽幽说道: “我只是记得你写论文一直都有消耗大量甜食的习惯,日常也喜欢蔷薇奶糊和枣椰蜜糖用作快速补充精力的手段,

    你的论文进度摆在这里,可是你这瓶蜂蜜瓶盖落灰显然还没开封,是在外面改了吃甜食的饮食习惯还是什么其他的理由?”

    阿娜尔神色一滞。

    好端端的,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女孩表情比起惊奇和受宠若惊不如说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悚然和警惕: “……这是什么教令院的最新软性工作绩效指标吗,比如说必须要保证人文关怀落实到位什么的?”

    艾尔海森瞥了她一眼: “我的提问无论怎么想都合情合理,所以你为什么不能相信这是一次来自学长的普通且正常的关心慰问?”

    阿娜尔想了想,非常严肃的问道: “书记官大人,你的职务范围终于从书记官成功转到阿弥利多学院,开始在我爸爸手底下干活了吗?”

    “……我没有换职务,还有,记得叫学长。”书记官面不改色的说道, “事先声明这不是什么道德低下的偷窥行为,这只是一种最正常不过的日常观察和收集情报。”

    阿娜尔: “我还什么都没有说。”

    “我也什么都没有说,”艾尔海森平静道。

    阿娜尔: “所以这日常观察和收集情报的行为到底哪里正常了?”

    “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艾尔海森还是那副淡定冷静,仿佛永远可以置身事外的态度: “客观事实就是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学妹,我和你的那些‘老熟人’‘老朋友’不一样,你离开教令院的这段时间没有过任何的联络,为了合作的稳定性考虑,我需要确保你的脾气秉性生活习惯是否产生变化——不过很高兴你出去一段日子后回来没怎么变,这样我们的确可以正常进行下一步了。”

    阿娜尔眨了眨眼睛,花了几秒的时间思考自己的脾气习惯和吃不吃糖什么的,和他们后续任务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然后她发现自己想不出来。

    “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女孩回答说, “我现在用不着那个。”

    若不是艾尔海森忽然提起她甚至都已经忘了自己曾经也算是个甜舌头,不过当初是因为脑力劳动者难以避免的体能问题,她没有足够强悍的身体素质支撑教令院里那些漫长枯燥的学术研究,日常通常都是依靠大量甜食来满足自己的身体消耗以及缓解精神压力。

    “那你可以看情况考虑是不是要把这个习惯捡回来。”

    艾尔海森说道,他终于伸出手拧开了蜂蜜的罐子,只是木勺在女孩的杯子上方停住了几秒,见她眼神犹豫后点点头,这才将两勺蜂蜜搅进她的杯子里——至于他自己的,清水就好。

    “对于贤者纳菲斯这类的人来说,给亲人的关心和体贴总是越多越好,看到你身上的变化太多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

    阿娜尔懵懂接过对方递来的水杯,很不理解为什么不仅话题被对方带着走,就连自己的生活习惯好像也要顺着对方的意思做出相应的改变……或者是恢复原状?

    她皱着眉,在艾尔海森的注视下低头抿了一口手里的蜂蜜水,区别于她早已习惯的清水滋味,蜂蜜纯粹而厚重的甜味再度侵占了她的味蕾浸透她的喉咙,太甜了,是一种因为太久所以没有品尝过,所以会感觉到难以接受的陌生的甜。

    少女浅尝辄止的尝了一口后就放下了水杯,艾尔海森的目光变得有些深沉了起来,他盯着那个杯子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转开了视线。

    “介意我现在先看看你的论文吗?”他问道。

    阿娜尔耸耸肩,得到主人许可后书记官拿起了写完的那一部分,正当阿娜尔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稍微安静一会的时候,艾尔海森忽然又开口,把这件事又重复了一遍: “不过我个人会建议你这段时间重新补充一下甜食或是调整自己的饮食习惯,以免回去的时候会被人察觉到什么问题。”

    阿娜尔觉得这种提醒简直莫名其妙: “能有什么问题?”

    “你知不知道你在教令院时期经手过的图书很容易残留一种特殊的甜味?”艾尔海森头也不抬地说道,浑然不觉一旁的少女瞳孔地震满脸惊恐的样子,坦然说道: “而且你挑的基本都是冷门中的冷门,除了你以外很难再找到第二位借阅的对象——得益于学妹的‘影响’,那段时间我的某位同居室友看我的表情活像是在看什么心口不一的变态。”

    阿娜尔: “……???”

    “所以这依然是一次好心的提醒,学妹。”艾尔海森说, “你应该知道,提纳里的嗅觉比我这种普通人类可要敏感太多了。”

    女孩的下一个动作是反射性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手臂,没有除了水之外的味道,如果不是因为艾尔海森还在这里,她大概现在就要摸黑去跳海抓一只龙蜥过来帮她确定一下自己身上有没有奇怪的味道。

    “我不信,”阿娜尔狐疑道,神情甚至有些微妙的不悦: “没有任何一种糖的味道能从我身上残留到书上还残留那么久的时间,我没有喷香水的习惯,也从来都不会在图书馆吃甜食。”

    “当然没有,我一向相信学妹作为学者的道德素养,”艾尔海森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气味也是异物的一种,弄到书本上有违教令院的图书管理条例。”

    阿娜尔: “……?”

    阿娜尔: “所以?”

    艾尔海森淡定道: “骗你的。”

    没有任何一种甜品的味道能从一个人的手上留到书上,还能清晰保存到下一次借阅的时候。

    阿娜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这里我现在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我的提醒不算是全无作用,你的确有什么特殊的经历,大概类似于‘因为没有钱所以也很久没在吃过甜食,身上没有过去熟悉的气味,很容易在提纳里这种感官敏锐的人面前暴露问题’这种情况。”

    凭那位贤者大人和他得意弟子非同一般的娇惯态度,一般的小问题她应该很容易地就能糊弄过去,反应如此明显,很有可能不是什么路上没钱所以衣食拮据之类的小问题。

    这位从出现开始便始终游刃有余掌握谈话节奏的青年没把话说的太透,他大部分的注意力留给了面前的这份论文,大致翻阅了一多半的时候,艾尔海森曲起手指敲了敲手中的文稿,他的眉头稍微皱紧了一点,但没有露出类似于不赞同的神色。

    论文还没写完,但是显而易见,这一篇是完全脱胎于过去阿娜尔的行文习惯,内容对比她的过往求稳为主的论文来说,完全称得上一句激进又凶猛;若是教令院的氛围再开放些,她完全可以凭着这一次的论文内容迅速跻身教令院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人才之一。

    比起生论派妙论派这种可以基于客观事实开展各项课题发展研究的学派,因论派受限于教令院的各项规则和起始的六宗罪,大部分探索方向都是束手束脚又浅尝辄止,可这一次的阿娜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她毫无顾忌地在这篇《鹤观文化变迁源流考》里写了太多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她的笔锋触及到了神明创世更早之前的历史,并在文中给出了她那堪称疯狂的一系列相关推论。

    人类进化和历史变迁的推论,鹤观祭祀引发的生死论证和对神明的敬畏之心,在她的笔下,历史之外仍有被神隐藏的未知,而提瓦特的未知禁忌之外仍有不可理解的世界隐秘,敬畏神而不行奉献,慢言奥秘而心无惧怕——

    ……教令院最初制定的,禁忌六宗原罪,她倒是在这薄薄几张纸里给大大方方地犯了个遍。

    艾尔海森意犹未尽的翻开下一页,只是后面厚厚一摞都只是用来垫着的空白稿纸,一个字都没有的那一种。

    这一次,书记官的沉默的时间明显比之前长了很多。

    “……学长?”

    理论上现在就该被大风纪官抓走驱逐出境的“犯人”仍乖巧地坐在床边,她的双手交迭放在膝上,脸上露出了一点弧度完美的温和微笑,和她随手放在枕头旁边的木头面具上的弧度有种微妙而诡异的相似。

    “我的论文有什么问题吗?”

    艾尔海森没有露出震惊和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确有些猜测,比如说很久之前便对这位敷衍藏拙的学妹有些更高的期待——可如今一看,他当时的猜测还是太保守了些。

    书记官的手指稳如盘石,他很小心的没有弄坏誊写好的论文纸张,只安安静静地垂下浓长眼睫,思考着自己下一步如何才称得上一句最合适。

    “……你要是这么写的话,我大概能理解为什么你先前的反应表现得就像是流水线量产的标准化了;如果你的最终目的不是局限在奥摩斯港范围内,而是直接针对教令院内部来做后续计划的话,这篇论文的确非常好用。”

    艾尔海森终于开口了。

    而阿娜尔挑起眉。

    “我还以为您会劝我点什么呢,学长。”

    “劝?”艾尔海森啧一声,表情有些嫌弃: “如果你有一位太过乐于助人的室友,你就能更深刻地明白什么叫‘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啊,卡维学长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人太好了。

    “何况教令院内部就算真的有奇怪的地方,也很难被察觉,毕竟如果一整个教令院都是疯子和蠢人的话,那么一点无法预料的意外和无法理解的命令要求自然也就不足以引起大部分人的怀疑。”艾尔海森说,并不吝啬分享自己的已知情报, “能让学妹放下那么多忌讳做到这一步也要深入进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想来肯定是和某些人有关的,我作为一个局外人,自然找不到任何阻止的理由。”

    “但你的论文要是这么写的话,你大概就很难找你的那位青梅竹马来帮忙了,”艾尔海森忽然说道, “如何?你帮我完成奥摩斯港的调查,我帮你完成你在教令院的后续计划。”

    少女歪歪头,微微皱起眉头: “你帮我?”

    艾尔海森跟着点头,笃定道: “我帮你。”

    这一次,艾尔海森并没有没等上很久就等来了对方的点头,他眉眼弧度稍微松弛了几分,声音听上去也放松了一点: “那么首先第一步,你的论文需要稍稍修改一下‘尺度’问题……究竟是被关押审查还是直接被流放去沙漠那边,区别还是很大的。”

    他转身去拿桌上的笔,目光却被放在一旁完全不属于须弥工艺的漆黑羽扇吸引了目光: “这是什么?”

    阿娜尔神色一怔,下意识开口道: “那个是——”

    只是女孩的话还未说完,手掌不经意间悬在羽扇上方的艾尔海森忽然感觉手背一痛,他动作一顿,还是缓缓转过手来,自己的手背上被风划开一道细细红痕,沁出了几点殷红血珠。

    艾尔海森盯着自己的手背,又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反射性跳起来一脸紧张看着这边的阿娜尔,停顿了不过一瞬的功夫,便悬着自己的手转过身,相当自然地问道: “你这儿有外用伤药吗?”

    阿娜尔: “……”

    阿娜尔: “你这个伤的大小大概是我走出这个门就不会流血的程度,学长。”

    “那也不一定,”书记官语调沉稳的回答说, “下毒,制药,隐形元素反应,野外各种‘意外’连锁陷阱……你前科太多了学妹,万一呢。”

    第115章

    默契

    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女孩望过来的目光立刻从先前纯粹的嫌弃变成了某种更加复杂的无语,艾尔海森猜测她想要说点不能在教令院明面上流通的非书面和日常用语,但是考虑到她的语言储备大概率越不过面前这位知论派出身的天才前辈,所以她果断选择了闭嘴。

    这种时候,好像无论是欲盖弥彰地说“我不知道学长在说什么”还是直接撕破最后一张窗户纸都不是非常合适,阿娜尔的某些“小动作”从来不介意被赛诺知道,如果提纳里在这里她也有相对的应付方法,但是艾尔海森?

    ——真抱歉,这位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不在她的计划范围内。

    阿娜尔不否认自己先前和艾尔海森的关系大概还称得上一句可以,这种“还可以”的状态一般可以指说日常见面时可以不需要客套寒暄铺垫,平时遇到些需要书记官出面的问题也可以直接开口,艾尔海森不是什么孤僻到不与人交流的傲慢天才,但也绝对称不上是热衷社交的类型;得益于这位奇特的脾气,阿娜尔并未浪费太多的精力用来维护和这位特别的天才学长的社交环境。

    ……但是,阿娜尔始终觉得,她和艾尔海森的社交距离处于一个点到为止的范围。

    许是读懂了女孩若有所思的目光,年轻的书记官依然维持着那个嚣张的坐姿在椅子上不动如山,他把手中的论文重新翻回第一页,头也不抬地说道“第一点的提醒,是你总不能把所有人当做笨蛋。”

    阿娜尔挑眉,没否认对方的这句话。

    “第二点也很简单, ‘好孩子’总是更习惯遵守规则,喜欢将大部分的问题不加思考就直接交给自己的监护人去处理,”艾尔海森幽幽说道。 “你在某种意义上太过依赖那位大风纪官了。”

    少女皱起眉头: “怎么啦,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艾尔海森垂着眼,神色平淡如常: “只是提醒你,就算是大风纪官也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考虑到所有看不到的细节。”

    他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可以说是好的,也可以说是坏的,也可以去指代某些对方会觉得完全没有思考过的方向——不过正是因为从未思考过所以才会成为最关键的盲点,这句话的意思听起来像是在暗示对方自己就是那个不曾被她的那位青梅竹马注意到的细节,实际事实来说也的确如此——

    以两人正常的日常社交习惯作为标准来评价的话,那么艾尔海森不否认自己对学妹有些额外的关注。

    其中关键并不在于大风纪官赛诺在职责义务之外的那份额外关注,须弥教令院的书记官从来不会因为类似的事情会对某些人投以过多的好奇心,但不可否认的是名为阿娜尔的女孩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其实都是不少人私下聊起的对象,她的出身自带光环和对应的谈资,有一段时间里,就连卡维总是会带着遗憾的语气提起名为阿娜尔的后辈,重复的次数太多,连带着艾尔海森也被迫洗脑般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个阶段,艾尔海森将卡维反复念叨某位学妹的行为定义为极端利他主义者再度泛滥的同情心。

    他无需太过了解细节就能猜到大致的前因后果:生论派贤者纳菲斯的养女,生论派另一位天才提纳里的同门,以及大风纪官赛诺的青梅竹马……这种种头衔单独哪一个拿出来都足以让她成为大部分人关照的重点,但自身之外的光环太过耀眼足以杀死女孩绝大多数的努力,她的成功被迫显得理所当然,她的失败变成了部分人眼中无法容忍的错误和毫不掩饰的鲜明恶意。

    看吧,果然如此。

    毕竟只是个养女,毕竟只是个收养的孩子。

    刚刚入学期间的女孩拥有着最恶劣的社交环境,她的成绩在那段时间仿佛受到了影响一般反复起起伏伏,最终定格在一个令人遗憾的水平上——成绩好在足够优秀,却也够不上天才的水平;能力水平稍有瑕疵,刚刚好是可以让一些盯着她的眼睛流露出一些施舍般的怜悯,又不至于令所有人完全失望的程度。

    被许多人嫉妒的孩子,贤者大人的养女,大风纪官的关照对象,如今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书记官的工作并不涉及到核心,艾尔海森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也没有过量的好奇心,但也许是因为卡维那个同情心泛滥的家伙念叨名字的次数太多了些,在日常录入期末备份的时候,书记官的目光不经意地在某一份上多停留了几秒的时间。

    中规中矩的答案和评分,和教科书上的规范标准一字不差,余下大片遗憾的空白和只有三五句的答案,换做其他任何人来看一眼大概都只会得出“普通优秀”的评价,是教令院很常见的一般优等生,普通的优秀,普通的努力,普通的认真。

    但书记官的目光上下扫了一圈,这一眼的停顿后,便又多了几分钟的审视和若有所思。

    ……别的姑且不说,这位学妹的答案还真是某种意义上的惜字如金。

    除了关键的得分点以外,她还真就是多一个字都懒得写的程度。

    年轻的书记官简单心算一下了具体得分,最后得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也没有更多的关注这个名字的主人,他依然只是平静的完成了自己手边的工作,然后按着规定时间下班走人。

    在生论派贤者的养女入学大概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那些闲言碎语大概终于看够了热闹,稍稍冷静一些,女孩的成绩就此稳定了一些,卡维念叨可怜学妹的次数也减少了许多,艾尔海森的日常没有收到日常影响,他在那很久之后才真正意义上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学妹,不过并不是在书记官最常见接待人的办公室,而是教令院图书馆。

    那个时候的阿娜尔已经不再是大部分人会额外关注的对象了,她没什么特别奇怪,也不怎么惹眼,看起来就是个相当容易融入人群的普通学生,好巧不巧地就站在艾尔海森的旁边,学长只需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的发旋,女孩的头发丝又长又细,看起来像是手感绝佳的金毛幼犬。

    知论派出身的高挑学长就在一边看着小金毛仰着脑袋专注寻找着自己的目标,手指划过书架上的一层,最后很费劲地伸手拿下来一本冷门中的冷门。

    艾尔海森看了看自己手中这本修正了许多错误的重印版本,若有所思的一挑眉。

    会用冷门书伪装自己故作高深的学生在教令院内部不在少数,他见多了类似的例子,但也见过一张除了得分点以外多一个字都懒得写的特殊卷子,忽然就很想知道这位曾经也称得上万众瞩目的学妹究竟是那一种类型,索性这种观察实验对艾尔海森来说并不麻烦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所以他坦然借走了和那本书有关的全部,并将归还时间卡在了期限范围内的最后一天。

    三个月后艾尔海森终于归还了手里全部的存货,之后他稍稍动用了一点属于书记官的特权,调查了一下图书馆的对外借阅书目。

    他先前归还的书被一个人全部借走了,一本不拉,一本不错,长长地书目后面跟着同一个名字,也是书记官先前心中默认的那个名字。

    阿娜尔。

    不可否认的是,看到名字的那一刻,他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愉快感,像是解开了某个早有准备的题目,这道题目在他看来往往不会很难,但是通常需要费些时间,但好在艾尔海森总归还是愿意付出这么一点时间上的代价的,毕竟时间是必要的准备,而且比起所谓的正确答案,发现最终答案符合最初预期的那一瞬间,更容易让他感觉到满足。

    当然,这样的了解程度显然不是可以正式建立交流机会的契机,之后艾尔海森再一次前往图书馆,并在同一个书架旁边发现了专注寻找的小金毛,这一次女孩伸出手的时候,另一只手指修长的白皙手掌帮忙拿下了高处的那一本递给她,女孩仰起头露出一双浅青色的眼睛,她乖乖说了声谢谢,而艾尔海森则语气淡淡地回了一句: “不客气,学妹”。

    这是艾尔海森和阿娜尔之间第一次正式意义上的谈话,之后便再无更多的交流,事实上还在读书的学生和教令院在职的书记官本身也没有什么需要必须交流的地方,艾尔海森并未投注太多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只是在每天下班之前多扫视一眼教令院图书馆的借阅项目,并在出现对方名字的书目上花上几秒的时间思考,猜测下一本她又会拿走什么书。

    这仿佛是某个只属于他的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特别小游戏,用作打发时间倒是正好,对于艾尔海森来说,这游戏本质和书记官的工作一样,轻松自在又不至于太费脑子,猜对了并不会太过欢喜,没有猜中倒也不会心生恼丧;有时艾尔海森注意到对方挑选的目标和自己的预期范围并不一样,等到下一次送回的时候他也会挑个日子去单独借来看看。

    偶尔——大部分时候的感受稀松平常,所以只是偶尔,他在翻开那些书本的时刻会得到一种意料之外的小小惊喜,比起无所不能的虚空,艾尔海森始终更加偏爱实体的纸质书籍背后隐藏的独立性,他乐于享受阅读中思考和探索的过程,如今在这单方面开始的小游戏里,又额外感觉到了一种大抵称得上是思维碰撞带来的愉快体验。

    他注意到对方正在思考和他同样的问题,并迫不及待寻找着对应的答案,这个感觉在教令院中其实并不算少见,相同的课题,类似的学科,在这里,追逐真理的学者从不缺少他们志同道合的伙伴。

    比起惊喜和向往,艾尔海森更多只是觉得有趣,他年长些,所以可以快走几步走在了前面,由此回头看这条自己已走过的路,已经探索过的谜题,仿佛就可以预测到她在这寻求真理的过程中走出的每一步,她心里生出的每一个问题,如何解答相应的疑惑,那像是看着一个完整交迭又足够契合的影子,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里翻开同一本书,生出同样的疑问,又翻开同一处书页,偶尔在这个沉默交互的过程中她能给出截然不同却又足够惊喜的答案,令这个小小的游戏总能在艾尔海森想要叫停的前一秒,再度生出几分额外的意犹未尽。

    他想,这游戏大概可以再持续一段时间。

    不会很久,到学妹毕业之前应该就够了。

    于是下一次在书记官的办公室见面的时候,艾尔海森看似额外瞥了一眼等在门口的大风纪官,回头抽出了那张特殊审批的申请表,递给了面前的学妹。

    学妹的表情看起来习以为常,她很擅长借用赛诺的气场和名字帮忙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艾尔海森并不介意自己短暂成为普罗大众的一员,这张申请表成了女孩会出现在书记官办公室最初的原因,在她第二次来的时候,书记官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书桌,将几本刚刚弄到手的纸质书放在书桌的一角,确定它们正好待在放在了学妹入门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上。

    女孩拿着申请表进屋后,原本习惯于公事公办迅速走人的学妹第一次在这里多待了一会,她的眼神在书记官的书桌上停留了很久,在书记官的等待中,阿娜尔犹豫后又是犹豫,最后还是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几本书的来历。

    “可以借给你。”年轻的书记官神色如常, “不过教令院对纸质书管制严格,学妹还是单独写一张私人借条给我吧,以防万一。”

    少女的眼睛倏然一亮。

    以那几本书作为契机,阿娜尔和艾尔海森的关系稍微熟悉了一点,聪明人之间的交流从来都不需要额外的客套和寒暄,飞快理解对方的所思所想并跟上下一步的节奏偶尔也是一种放松大脑的消遣,大概也正因如此,学妹在和学长的交流其实并没有很好地维持住她眼中应有的距离感。

    阿娜尔毫无所觉。

    而艾尔海森不至于会特意提醒。

    正如此刻,阿娜尔只需要一个眼神就知道这位天才的前辈的打算,哪怕确定了自己的手背伤势严格意义上来说大概就和剪刀不小心剪到血线一样严重,但艾尔海森打定主意要让学妹单独跑一趟,她也就只能挠着脑袋往外走,临出门前女孩抓起了黑色的羽扇,学长的目光轻描淡写地微微一扫被对方捏在手里的安安静静的羽扇,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别人送的?”

    阿娜尔神色一怔,很坦然地点了点头。

    “嗯。”

    艾尔海森便不再多问了。

    少女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也很温和,这样的神色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陌生——

    她站在那位大风纪官旁边,乖乖低着头听他皱着眉和自己提醒些什么的时候,露出的就是这样的表情。

    第116章

    青梅竹马

    以一般理性而论,过多的的好奇心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而从客观事实来讲,在准备开始执行某项长期计划的时候,身边不确定性的因素越多,越容易对后续安排产生多余的影响。

    “所以?”

    “所以,”艾尔海森翘起腿,他在阿娜尔专注修改论文,以为某件事情已经翻篇的时候再度开启先前戛然而止的话题,平静地像是每一次在教令院的办公室里书记官例行公事询问表格填报内容的样子, “有关扇子的问题,学妹没有什么需要提前告知提醒的部分么?”

    ……所以说,是怎么又冷不丁想起来这一茬的?

    笔尖摩擦纸面的白噪音倏然止住,有另一位天才帮忙带着整理思路节省不必要的思考时间,这段时间写得头也不抬,已经快要难以分辨自己写的究竟是须弥文字还是古希腊语死灵之书的阿娜尔顶着一双快要失去光彩的眼睛从纸堆里抬起头,她看着旁边的艾尔海森,除了从论文地狱中解脱出来的清醒之外,她还感觉到了一种思路不对轴的微妙错位感。

    “……告诉你倒是没什么,不过需要提前告知和提醒的部分?”阿娜尔满眼茫然,倒是没什么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意思,她大大方方的看过来,很干脆地回答说, “想不到啊。”

    艾尔海森一只手原本随意搭放在膝盖上,闻言手背微微侧过来了一点。

    阿娜尔: “……”

    女孩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下撇一点,有点无奈的解释道: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很久之前的事情,但是这把羽扇显然还是很好用,姑且不知道是否具备自我认知或是自我意识的部分,元素反应可不是一般机械能做得到的。”艾尔海森很谨慎地说道, “有些特殊物品入境是要经过严格审批的手续的,打个比方,卡维手提箱的核心组件曾经也在此列。”

    阿娜尔的表情空白了一秒,然后迅速反应过来: “可我连这种级别的论文都写了,我现在等的就是教令院把我关起来,难道现在还有必要在意是否偷渡违禁物品?”

    艾尔海森: “但是取保候审阶段的审核调查是属于风纪官的工作。”

    阿娜尔: “……”

    艾尔海森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将手中打发时间的书随手翻过一页: “你这个级别的麻烦,需要大风纪官亲自出面了吧?”

    少女迅速回答之前的问题: “是稻妻的一位朋友送的,只是萍水相逢聊过几句,见过几次面后就再无后续。”

    书记官面不改色地微微一颔首,又平静问道: “名字呢?”

    阿娜尔答得格外干脆: “他没说过。”

    艾尔海森手指动作微微一顿,跟着一抬眼: “那你还记得是哪一位吗?”

    女孩双手一摊,神情愈发无辜: “都说了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就连他的样子我都要快记不清楚了。”

    “……”

    书记官合上手中书本,这一次郑重其事地抬起头来盯着面前的阿娜尔,学妹的表情无辜神色坦荡,眼神清亮干净,不曾刻意遮掩其中的落寞和遗憾,艾尔海森认认真真检查了一番对方的表情变化,确定对方的确没有撒谎。

    女孩眨眨眼,脑子终于清空一点思考论文时带来的过载乱码,注意到对方提起的另一件事: “……等等,我被抓回去倒是没问题,问题是原来是直接就被赛诺盯着审吗?”

    “不清楚,”书记官的语气听不出任何破绽: “我和大风纪官平日里并无交流,日常也没有犯过需要被单独敲门询问情况的错误,这方面的流程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

    阿娜尔看起来并没有第一时间理解艾尔海森的言外之意,这一点对他来说好像并不多么意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语言是多么奇妙的存在,只需要这样一个简单又普通的词组就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所有那些亲昵之上暧昧之外的默契和本能,因论派的阿娜尔在校期间是个遵纪守法又认真负责的好孩子,她能做到这一点,大风纪官在某种意义上功不可没。

    最后,艾尔海森耸了耸肩,语焉不详。

    “我说过了,只是别把所有人都当做笨蛋。”

    他低下头去,在女孩以为这件事不会再有后续谈话的时候,他忽然冷不防开了口,忽然道: “……我见过你试图用一些‘正常手段’之外的方法解决镀金旅团的样子,学妹。”

    他的措辞相当微妙,阿娜尔笔尖却只是流畅至极地一划,将某个原本就要写错的词紧急调整成另外的语序完美衔接后续的句子。

    试图,是个很有意思的词。

    当这个词用来提及某件事的时候,可以轻轻松松地让原本的既定事实变成另一个样子,让在此之后的一切发展和最终定论变得可大可小,试图去做什么,而不是已经去做了什么——换做教令院这个特定环境下,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也没有做”,或是直接一点来说, “犯罪未遂”。

    但如果这件事牵扯到是的阿娜尔的话,那么极大可能是不存在后者这种描述的。

    “那只是一场意外。”

    发生了类似的情况是她会这么说,而所有人在检查之后,也都会这么说。

    世界充满着千奇百怪的意外,被恩赐者何其之多,而人类则恰好不曾被世界的恩赐所单独偏爱过,相对而言,阿娜尔只是比其他任何人都擅长利用其中的认知差,不拥有神之眼,不具备元素力,身体素质也不过就只是中等偏下的普通人水平,一点认知上的错位感,一点时间上的发酵和缓冲,再加上一点完美的心理素质和完整预测整个反应过程的思考能力,她足以将手中所有的问题都变成一场完美无缺毫无破绽的“意外”。

    而发现她擅长制造“意外”,本身也是一次意外。

    艾尔海森喜欢现在的生活,也乐于享受一切普通平凡的日常,但是这不代表他会像是个病态的完美主义者一样坚持执着于一成不变的人,事实上艾尔海森的原则是相当灵活的,不依靠客观社会环境制定规则的好处就在这里,他建立自我世界的规则绝大部分依靠自身制定,并在一定基础上看情况调整具体细节,具体取决于自己是否需要依靠社会潜在规则带来的便利性,这让他独立于人群的同时,又微妙地仍可融入这个复杂群体之中。

    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女孩称得上特立独行的奇妙心理,也愿意以局外人的角度尊重她某些无法被教令院接受的超凡认知,只是学者难免会有出门在外许久不归的情况,而无论是贤者的养女还是大风纪官的亲近之人都太过引人耳目,哪怕她已经将自己在学院内部的存在感降低到了普通人的标准,这些身份也足以让她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中落入危险的境地——

    艾尔海森并不介意出手相助,理由充分关系明确,且他也并不是什么会目睹血案现场也会无动于衷的冷血类型,只是女孩的游刃有余让他有些预期之外的惊讶——也许在那份惊讶之外,还有些不曾期待的惊喜落在他的眼中,以至于恰好路过的书记官便跟着停下上前的脚步,终止了这次“英雄救美”的行为。

    神之眼的持有者可以看到那些元素力的反应,很微弱,很轻柔,材料在教令院内唾手可得,哪怕只是普通的孩子也可轻而易举的制造,那些在大多数学者眼中完全上不得台面道具在她手中同样如孩童玩具一般随意摆弄着,自然本身便是最好的舞台,那一连串堪称完美的连锁元素反应和一点恰到好处的心理暗示,足够让一场有意为之的恶意围剿变成单方面的愚戏——

    勾连傀儡摆弄行动的无形丝线,掌握在看似弱者的那一方。

    与此同时,学长也得到了一点特别的发现。

    ——阿娜尔的某方面意识是极为淡薄的,这种冷淡平日里被她很好的隐藏在好学生的表象之下,这让她看起来始终温吞守礼乖巧听话,教令院的厮杀是无形的,是沉默的,从不曾显露在刀锋和血腥味之中,女孩无需暴露出自己感性认知上的缺憾,所以面对大量的污言恶语也可保持冷静从不展现出慌张或是粗鲁的一面;

    可当沙尘与风暴撕裂了人文道德带来的平稳表象,她的冷淡和理性却也依然一如既往,那牵扯傀儡的丝线,她也并不介意是否会缠绕在对方的喉颈之中。

    但是——

    这世间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一切,遭遇最为戏剧化的转折便是“但是”,比如说书记官以为她会动手,无需刀锋和强悍的武力威胁,只需要言语的蛊惑就足以让心生失守的亡命之徒将刀锋贴在喉咙上划下去,但是黄金色的长杖破空划过,将马上要划开颈动脉的武器从对方手中击落在地。

    不远处,大风纪官披着一身黄沙风尘仆仆而来,他拔起地上的赤沙之杖,只需一个眼神的威慑就足以让这些人从一种绝望陷入另一种绝望的境地之中。

    在那之后,金发的少女垂眉敛目站姿拘谨,唯独那双浅青色的眼睛目光游移,看天看地看沙子,就是不看面前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的赛诺大人。

    一贯面容冷淡不近人情的大风纪官抱着手臂,面无表情盯着耷拉着脑袋的阿娜尔,忽然猝不及防伸出手,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阿娜尔抱着脑袋愤愤抬起头,在黄沙漫天的沙漠中气急败坏的去踢大风纪官的小腿。

    ……

    站在远方始终不曾步入其中的书记官神色平静,沙漠的风暴会遮掩多余的气息,无论是他的存在感还是基础的元素力反应,自然永远是最伟大的设计师,按着先前的发展,这里本该发生一场“意外”。

    ——而赛诺的出现,却是将原本一定会发生的“意外”,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娜尔在某种角度上也许的确称得上是自己的同类——但她遵守的不是教令院的规则,也不是智能之国自古以来对学者的要求,她架构世界的方式来源她自己,来源她身边的寥寥几人对她的期待和要求,正如那把破空而来的赤沙之杖一般,那不止是一次默契的警告,也是一把锁,一道规则,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

    她将自己的位置放在赛诺给她规定的那条线的后面,她从在乎自己的意识和行为是否会真的越过底线,但是当这一切付诸实践,却也从未真的越过底线。

    女孩从来没有真正触及过大风纪官的工作范围,而赛诺也并不介意在工作之外的范围内展现出一点令人驻足观望的亲昵感,就连稳定上下班日常拒绝加班的艾尔海森都曾遇见过,大风纪官和阿娜尔学妹在藤木的回廊中站在一起,是阿娜尔单方面皱着眉和对方轻声吵架——只是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不很难说是吵架就是了;区别于日常教令院中疏离客气吐字清晰的样子,少女放缓语速时和大风纪官说话的声音是一种毫无自知的轻缓软绵的调子,听上一会就容易让人开始走神发呆。

    他们两个也不知道究竟聊了些什么,不过青梅竹马默契太高的坏处便在这里有所体现——各种意义上的太过知根知底,无论吵成什么样子最后回家都是同路;情绪还没缓下来的阿娜尔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嘀嘀咕咕跳着脚往后退,只是学妹不想回去熬夜赶工补作业也不想和赛诺一起回家的矛盾样子实在是太过明显,最后还是大风纪官看了她一眼,随即再熟练不过的蹲了下来,叹着气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艾尔海森没有听人聊天和刻意打破气氛的习惯,转身挑了另一条回家的路,没过一会在广场再度不期而遇的书记官就发现大风纪官肩头上的那颗脑袋已经只剩下一个毛茸茸的发旋对着其他人——就这么一会功夫阿娜尔就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看其他风纪官神色如常的样子,估计也早就看惯了类似的画面。

    那个时候就稍稍有所感觉了。

    她对赛诺的定义大概不太一样,彼此都是。

    艾尔海森手中的笔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他将自己的思路从久远的过去扯回到现在,旁边书写时的摩擦声依然没有断,但是要比先前的速度慢上一点,艾尔海森重新又转了一圈笔,然后才缓缓开口道: “你就这么回去的话,大概率是无法遇到大风纪官的,阿娜尔学妹。”

    “有人说他是去执行任务,有人说他只是正常出外勤,但更多的人对大风纪官赛诺的行踪定义为……‘失踪’。”

    ——这一次,书写声彻底停了下来。

    第117章

    禁忌知识

    赛诺不在教令院,这是可能的。

    可在阿娜尔原本的预期之中,他可能是因为执行某个长期任务不在,可能是因为大风纪官不愿遵守贤者们所有命令的执拗性子而被选择排斥出教令院的核心圈子,但是艾尔海森所说的“失踪”?

    这不在自己的计划范围之内。

    \"看起来这件事打断了你的思路和原本的计划, \"艾尔海森轻描淡写的接了一句,女孩微微垂下眼睫,她笔尖悬在纸张上方晃了晃,最后还是放在了一遍,神色平淡的点了点头。

    “的确。”

    她回答得很干脆,完全没打算没否认这个。

    “正如学长所说,现在计划有变了,”阿娜尔站起来,将已经写好的一部分放在旁边,这才转头对着艾尔海森露出个若无其事的笑: “墨水要用完了,先陪我去买点新的吧。”

    艾尔海森看了一眼还有大半瓶的墨水瓶子,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跟着一起站了起来。

    ***

    不可否认的是,阿娜尔对教令院内部的情况始终抱着某种相当消极的念头,只是哪怕在她最坏的猜测里出事的也没有包括过赛诺,提纳里远在化城郭,那位小师兄本就讨厌教令院的氛围,除了学城的少数讲座,大部分活动他都是能避开就避开,所以他和柯莱都无需担心;

    父亲身为生论派的贤者,各项利益牵扯自然无法独善其身,所以阿娜尔原本打算是搅乱奥摩斯港这一滩浑水,想着既然类似阿拉夫这样的风纪官可以被调来这里工作,那么可能会在后续计划中被视为眼中钉的赛诺说不定也可以。

    “这样倒也就说得通了……”艾尔海森手扶下颌,思索道: “如果是你的话,一步一步安排下去,接触到更高级别的‘中介商’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家伙通常只求利益不求安稳,只要谈妥了条件大部分的要求都能满足;而一旦奥摩斯港的麻烦变大了,教令院那边为了尽早甩掉多余盯着自己的眼睛,应该也会迫不及待地把赛诺和其他碍眼的家伙一起甩过来——如此一来,确保他不在核心圈子内不会受到影响的同时,你自己回去教令院的时候也不会被大风纪官亲自审问。”

    简单利落,一举多得。

    “很漂亮的计划,阿娜尔学妹。”

    “哎呀?”阿娜尔像是有些惊讶地转过身看了一眼旁边的艾尔海森,唏嘘道: “学长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吗?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只是想要见到赛诺所以才这么着急地加快速度之类的,居然这么一本正经的推测出了这么多东西吗?关注度太高了吧学长。”

    “……如果现在站在这里是的我所不熟悉的其他被体内失控分泌的激素扰乱理性认知的女性,那么我的确会得出类似的结论。”艾尔海森倒是表情淡定,看不出任何破绽和问题所在, “但如果你也是这种类型的话,那么我也不会选择你作为临时的合作对象。”

    书记官声音一顿,低头瞥了一眼旁边的女孩: “还是说我猜错了?”

    “哦,那倒没有,猜的七七八八吧,基本上就这样了。”女孩回答得很干脆。

    “简单来说就是,那边的确出了个不小的问题,主使还是相当不好对付的大人物。”

    阿娜尔平日里采买物资的地方并不在奥摩斯港最繁荣的地带,依靠港口附近也有不少小规模的群居村落,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见到什么人都不会太奇怪的样子,艾尔海森看着她游刃有余的游走于人群之中挑选着自己需要的东西,说是要买墨水和论文纸,但来回逛了这么久最后却是挑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也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听着学妹避开了某些关键词,轻描淡写地和自己继续讨论起来。

    “我爸爸很久没下班了吧?”

    女孩忽然问道,艾尔海森神色不变,很流畅地接上了对方的话: “我和你父亲没什么工作上的交流,但近期的确没见过他下班的样子。”

    啊,果然。奥摩斯港的水流还算平静,无论是不久之前来到这里的风纪官阿拉夫还是刚刚到来的书记官艾尔海森眼中所见的仍是教令院的安稳和平,父亲出了事情不假,但现在应该还只是软禁的阶段,他再怎么说也是生论派的贤者,门下弟子众多,谁也不敢保证其中是不是有人掌握着什么相当要命的东西。

    至少现在,教令院还不敢直接撕破脸皮。

    “那么你现在要准备的就是原来计划的下一步了,是吧?只是看起来时间上有所提前——”艾尔海森沉吟几秒,很自然地开口说道: “想合作吗,阿娜尔?”

    “合作?”阿娜尔想了想,问道: “是说先前说好的那些吗?”

    “嗯,”艾尔海森点点头, “你的论文我只是刚刚看完,还没有来得及改。”

    “啊,学长说那个……”她的声音忽然放轻一点,少女弯起眼睛露出个相当奇妙的微笑, “本来我也真的很高兴会有天才前辈帮忙指点啦,但现在情况有变,我的论文……嗯,可能写法上会有一些小小的变化,学长还是不要过问太多比较好。”

    “不过之前说好的事情还是可以帮忙的。”她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没打算给对方更多询问的机会, “缺钱吗学长?还是说需要在这儿‘买点什么’?我暂时用不到哦,可以做个顺水人情,你点吧,我请客”

    “……”

    艾尔海森没有立刻开口。

    按着先前的约定,他的确另有所求。

    “我现在没什么想买的东西。”

    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说。

    “你的东西买完了?买完了就先回去吧。”

    仔细想想看的话,他还有什么事需要买的呢——最初从贤者那边得来的有关神明知识的情报线索,几经调查后发现位于奥摩斯港附近,这也是艾尔海森一路顺藤摸瓜找到阿娜尔最初的原因,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原定是阿娜尔帮忙完成他在奥摩斯港的计划安排;而当这边的事情结束返回须弥教令院后,阿娜尔就会因为论文问题被暂时关押起来,考虑到那个时候的教令院很有可能也是一堆烂摊子,书记官想要在自己的权能范围内做点什么也是轻而易举。

    但看阿娜尔现在的言外之意,却是彻底打乱了他原本的安排。

    “你自己的论文我自然无权过问太多,”艾尔海森的语气还算平静,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身边的女孩,灰色的头发遮掩去一点青年眉眼凌厉飞扬的轮廓,色调惊艳的青绿色虹膜点缀一点剔透的红,阿娜尔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下一秒她转开目光,却听到艾尔海森一贯波澜不惊的语调在自己头顶响起: “你想要自己回去?”

    “如果真是的想你先前所说的是为了担心大风纪官……”艾尔海森的声音停顿了几秒,许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猜想成立的可能性太低,低到他的理性思维很不愿意接受这种显而易见的离谱错误推论,但书记官还是勉强说道: “……我这儿也有线索。”

    阿娜尔愣了一下,思路却是有些少见的跑偏: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书记官毕竟什么杂活都会干一点,什么地方都可能去一趟,注意观察就行了……虽然大部分都是垃圾情报,没什么保留在脑子里的必要。”艾尔海森有点心不在焉的回答说, “我也是刚刚想起来一点事情……虚空单独录入过赛诺的行动,他的行为习惯和各类工作报告,相当详细的一大本。”

    阿娜尔反应飞快: “大数据推演模拟?”

    “差不多类似的东西,”艾尔海森点了点头, “不过比起虚空,我想你应该能更早一步猜到他可能去哪儿了?如果你不打算继续和我合作但还是要坚持原来的安排,我个人建议你可以先找一位可靠的同伴陪同,赛诺虽然离开了教令院,但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阿娜尔感觉他这个语句的逻辑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奇怪的不对劲。

    “我自己一个人也行。”她严肃道, “我还有扇子。”

    艾尔海森: “你想我事后和贤者纳菲斯解释放你一个人跑进教令院的底气是你随身携带了一把会扇风的扇子?”

    阿娜尔: “……”

    少女的气势显然弱了一大截儿: “那也不能去找赛诺……”

    “要去沙漠那边碰碰运气吗?那边不是教令院的管辖范围,他去那里的可能性蛮大的,”艾尔海森看起来真的是在非常认真体贴的帮忙考虑的样子, “而且我记得卡维也在那边有个工程项目来着,运气不错的话说不定也能碰上他。”

    “按着学长给的路线图我的确很有可能遇到卡维前辈,”阿娜尔很冷静的说道, “但是考虑到卡维学长的脾气……如果我毫无预兆地在沙漠里孤身一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大概率会把我直接带回来,反复确保安全后再回去继续他的工作吧?”

    ——至于对卡维学长来说,沙漠那边不稳定性太多了,佣兵野兽和无处不在的死域,相对而言须弥主城这边才是安全的,阿娜尔开口后卡维大概能排除教令院,但是化城郭之类的位置距离太远应该也不在他的首选范围之内,思来想去好像也就只剩下这位冤家室友是可以信得过的,卡维是个好人,是个同情心泛滥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与此同时他也是个相当认真负责的好前辈,毕竟是自己亲自从沙漠领出去安排好的学妹,回来后如果不能第一眼确定安全保证阿娜尔没有继续乱跑,那也绝对不是卡维学长的作风。

    换句话说,艾尔海森的这个建议本质就是放她出去溜达一圈,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的手里——而且大概率还是卡维学长亲自送回来的。

    艾尔海森一摊手,语气很是坦然: “我不否认。”

    “……”

    阿娜尔揉揉额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们先说说别的吧。”少女一脸沉重地转移了话题, “比如说学长先前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嗯。”艾尔海森垂眸沉思片刻,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句子后,言简意赅的解释道: “你觉得所谓的‘神明知识’是存在的吗?”

    阿娜尔: “……”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也是个很难直接回答的问题。

    要不抽空开个终级之门见见犹格·索托斯?

    “简单来说,我是顺着这条线索和‘神明罐装知识’才一路搜查来到了奥摩斯港,”艾尔海森没能理解阿娜尔微妙的表情,只顺着先前的句子继续说, “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按着学妹先前的安排,我也可以顺势搜出来不少神明罐装知识的相关线索。”

    这就说得通了。

    艾尔海森从教令院而来,他的目的是神明知识,却不是为了遵循教令院的命令而采取行动,书记官现在在做的也是顺着这条线顺藤摸瓜往下寻找——

    也就是说,教令院正在搜寻神明的知识。

    ……哎呀。

    早说嘛。

    少女垂眸思索片刻,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教令院在追求的神明知识究竟是什么我不太懂啦……”她仰起头,露出个相当微妙的笑容, “但是类似的东西,我还真的知道那么一点点。”

    艾尔海森闻言一愣。

    可阿娜尔并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她自顾自拆开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袋子,把里面大大小小的东西摆满了她的房间,她盯着那些东西很久,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我要重新‘整理’一下我的论文了。”女孩喃喃自语着,她转头看着仍然站在身边的书记官,忽然伸出手抵着他的后背向外面推搡,一边还不忘笑眯眯的叮嘱道: “先离开一阵子吧学长,这东西可不好让你这种‘普通人’瞧见的,余下的事情你不要管,不要问——若是之后有机会能遇到赛诺或是小师兄的话,记得帮我问好。”

    触碰原罪的论文还是太保守了,太内敛了。

    倒是没想到教令院野心已经到了这一步……阿娜尔对他们的行动如何不感兴趣,但是她对他们的反应速度很感兴趣。

    ——如何在文字中留下令学者发狂的秘密,如何引导阅读者去接触那些禁忌危险的线索,如何让人一步一步步入其中不可自拔直至彻底陷入癫狂……

    没有人会比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出身的学者更理解,更擅长。

    *

    只是如此一来,暗中造访的便不是最初设想的风纪官了……树屋的小门被人再次强硬推开的时候,阿娜尔正坐在书桌旁边专注剪着一种造型简单的小纸人。

    对方并没有预期中那样的粗鲁,他们甚至小心避开了在奥摩斯港巡逻的三十人团和风纪官的日常搜查而没有引出任何的声音,出现在树屋的时候,还会客客气气地和这里的主人打招呼。

    “您需要和我们走一趟了,阿娜尔小姐。”

    “啊,当然。”

    少女放下手中最后一个纸人,她终于转过头来,看见对方身上属于至冬愚人众的标记,和几张在教令院中也算得上熟悉的脸。

    阿娜尔弯着眼睛很轻松地笑了起来,她一双浅青色的眼眸在月光下瞳眸细长,熠熠生辉。

    “稍等,”女孩拍了拍身上的纸屑,这才从容地站起身,很温和的补充道: “屋子里的东西你们可以随意处置,但是我要带上我的扇子。”

    第118章

    不可名状者

    生论派的贤者纳菲斯虽说绝非是喜爱弄权之人,可既然身处人类社会之中,作为组成社会规则的一部分,有些规矩他不得不遵守,有些人情他也不得不接受,养女阿娜尔的入学他并未干涉太多也从未特别打过招呼,但当她入学因论派后,只走了几次例行公事的调查和测验,便得到了因论派一位前辈学者的高度认可,省略了许多手续,直接出面点了头将那孩子收为了自己的关门弟子。

    至于这里面有多少水分,又有多少是真正看在那孩子本身的才能的份上,大概教令院上上下下,包括纳菲斯在内心里都有个大致的答案,阿娜尔在校期间的表现只能说是平庸的出色,没有让所有人失望也不会太过耀眼夺目,教令院不缺天才,阿娜尔无论怎么看,她所拥有的资质都只是平凡人的优秀。

    但这位名为凯利姆的着名学者仍然对这个关门弟子给予了极高的重视,这样的态度很难不去想是不是与她的父亲有所关系,就连纳菲斯本人也很难不去这么想;有关这件事情,凯利姆自己不会特意解释,他也很难解释清楚。

    他要如何解释呢?比起其他学院可以与时俱进,学者们的花样突破创新,因论派是只能在古书和遗迹上生存的学院,学生们自己都曾开玩笑般总结过伐护末那学院的内容—— “不是在背书,就是在辟谣”。

    ……伐护末那学院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诃般荼了。

    伐护末那学院没落太久了,其他人不能理解的东西也太多了,包括他们的那位大贤者在内,仿佛所有人都无法理解她那些看似普通的论文究竟代表了什么,太多人都看轻了伐护末那学院的价值,看清了阿娜尔的价值。

    “——所以呢,所以你想和我说什么,凯利姆?”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这位老朋友见一面,大贤者阿扎尔的脸上是隐秘的不耐烦: “你知道我们究竟要做什么,这种紧要关头,你浪费我的时间的精力,难不成就只是为了你的那个普普通通的学生?”

    “所以我说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凯利姆拔高语调,苍老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鲜活的怒意, “我通知你那孩子在哪里,不是为了让你们把她抓起来的!我和你说了,她有才能,有带领伐护末那学院走向巅峰的才能,她刚刚交上来的那篇论文足以让她被称为诃般荼……想想吧阿扎尔,一个不到二十岁的诃般荼,比历史上那位妙论派的天才还要优秀……阿扎尔,你轻视的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是我看中的因论派的未来的贤者,你凭什么在我眼皮下面把她关起来!?”

    “得了吧凯利姆。”阿扎尔的脸上终于褪去了那敷衍的平易近人,露出一抹嘲讽又刻薄的笑来: “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在执着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扎尔。”

    “便是字面意思了,朋友,”大贤者很平静地回答着, “带那个小丫头回来,是因为她一个人便可以让纳菲斯和赛诺乖乖听话,那位远在天边的大风纪官姑且不说,纳菲斯现在也不愿意和我们好好合作……倒是不知道看在他可怜的小女儿份上,未来能不能稍稍配合一下了。”

    凯利姆声音无意识拔高几分: “可我刚刚说了,她的论文——”

    “论文,论文,论文——”

    阿扎尔冷着脸啧一声,成功打断了凯利姆的声音。

    “……我再说一遍,凯利姆。这儿没人会在乎那个。等到我们的计划完成,无论是因论派还是因论派研究的东西,从此都无需去费尽心思去研究了。”

    大概是看到对方稍显苍白的脸色,阿扎尔还是放缓了语气,耐着性子又多劝了一句。

    “——我们即将创造历史,无需在意这些过去的老朽旧物。”

    ***

    大贤者的态度显而易见,这和凯利姆最初的计划全然不同。

    事实上,只要阿扎尔愿意多听他说几句——哪怕只是几分钟的功夫,凯利姆都有把握让他看上一眼那篇堪称价值连城的论文,他早就知道所有人都看轻了他那位小弟子的能力,那是个天才,毋庸置疑的天才,若是按着他先前的计划,那么就连阿娜尔本来也应该是他们计划之中必须要争取过来的重要一环。

    他对这个孩子寄予旁人难以想象的厚望,期待她会成为因论派的未来,成为最年轻的诃般荼,她会重写学院的历史,她会改写因论派留给世人的印象,她会成为学者,成为智者,成为贤者,成为教令院未来历史上那颗千古留名熠熠生辉的伟大明珠……

    但凯利姆自己也很清楚,也许他的那些同僚在听到这样的感慨后,会嘲笑他的胆怯和愚蠢,身处“造神”这样伟大的计划之中,依然会选择将近在咫尺的荣耀交托给自己的后辈。

    可不然又能如何呢?

    他已经老了,老到会对未来产生无限的恐惧和遗憾,老到不得不去承认自己的能力即使是年轻的巅峰期也无法与年轻的天才抗衡。

    所谓的天才啊……就是穷尽一生心血得出的努力,却依然敌不过对方偶尔闲暇时的灵光一现。

    凯利姆的野心早已因为寿命和身体消耗殆尽,他看的很开,与其执着于抹杀学生的存在感,坚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历史上,不如留下更伟大的天才,人对天才总归是容易偏爱的,他愿意给自己的学生留下一线生机,期待的不过也就是她的名字前后,永远会留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现在不行了。

    凯利姆几乎是痛苦无比的想着,他的面前摊放着那份论文,女孩在另附的来信上很谦虚地写下了先前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省略了让导师审阅大纲直接写完了论文初稿,可只要是在历史和考古学方面的研究稍稍深入一些的学者,都很难不去为了这份论文而着迷。

    越深入,越理解,也就愈发不可自拔。

    ……如今的因论派内甚至是整个学术界,没有人比凯利姆更能理解这份论文的价值和那份不可言说的奇妙魅力,仿佛连文字本身都在书写过程中被赋予了符文一般神秘而奇异的奇妙美感,凯利姆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冰冷顺滑的纸张,他看着那些字符,那些句子,仿佛凡世的一切存在声音都被他的精神所过滤掉了,白发苍苍的学者佝偻着身子,近乎饥渴的阅读上面的文字,试图从里面挤压出更多的秘密,填补更多的未知与不安……

    ——可偏偏他是个庸才。

    在这字符面前,老人无比绝望地察觉到,他永远都只是那个庸才。

    哪怕通往智慧与无上真理的钥匙就摆在他的面前,他也找不到真正的锁孔,亲手打开那扇紧闭的大门。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自己的手。

    一双苍老,干枯,生机褪尽,丑陋不堪的手。

    我还能活多久呢?

    老人愣愣的想着。

    就算阿扎尔的计划成功,就算他们真正制造出了真正的神明……可那和他与他所渴求的真理,又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么?

    ……阿扎尔根本什么都不懂。

    凯利姆哆嗦着双手抱起面前的论文紧紧贴在胸口,他干枯瘦弱的躯体仿佛被瞬间赋予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与完全无法遏制的强烈冲动,老人起身走出了办公室,脚步匆匆地一路来到了关押他弟子的那件隐秘的地下室里——用作威胁赛诺和纳菲斯的筹码,至少现在,阿娜尔还不能出事。

    牢房内的摆设极为简陋,金发的少女穿着一条如血的红裙盘膝端坐在牢笼的正中央,她垂眉敛目,神色温和,看起来比想象中更能坦然接受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老人的脚步声并不隐秘,阿娜尔循着声音微微侧过头,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凯利姆恍惚以为自己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可爱小姑娘,而是某种盘踞深渊深处的瞳孔细长冷血生鳞的庞然大物。

    “凯利姆老师,”下一秒女孩张开口轻轻打着招呼,声音语气表情神态都与过往无异,甚至唇角还带着相当讨人喜欢的乖巧笑弧。

    “第一次来的居然是您呀,看起来您好像很满意我的论文?”

    她的语调仍然软绵又谦逊,可在这荒芜废墟一般的地牢深处,空气冰冷,环境潮湿,女孩过分温柔和善的微笑反而生出一种微妙且诡异的违和感——那双冰冷的,奇异的,瞳孔细长的眼睛始终专注盯着面前的老人,凯利姆无意识地嗫嚅几声连自己也没有听清内容的含糊字音,他站在那儿,忽然感觉到一种来自于骨髓深处的冰冷与恐惧。

    这恐惧并非倏然升起,而是先前完全被一时冲动驾驭驱使的身体在褪去了肾上腺素带来的兴奋后,他的理性终于找回了属于生物的本能,老人最后的清醒试图让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行为,但他的双脚仿佛生根一般动弹不得。

    他的身体颤抖着,手指冰冷僵硬,像是垂死之人最后死死抓住救命稻草般扣在那一摞纸张的边缘处,他的嘴唇翕动几下,慢慢吐出一句话来: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阿娜尔。”

    少女看着他,缓缓扬起唇角。

    “……知道呀。”

    她语调轻柔的回答说。

    “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正如我也知道老师为什么会在笼子外面……说起来,我爸爸最近还好吗?”

    她的老师保持着某种死寂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开口。

    “他现在还可以。”老人回答道,几秒后,他才张开嘴,又说: “……低头吧,阿娜尔。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们,我至少能保证你不会出事。”

    “……保证。”

    少女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她扬起嘴角,笑眯眯的摇了摇头。

    “换句话说,您无法保证我父亲和赛诺的安全,是吗?”

    “啊,那可不太行。”

    她重新低下头去,先是将怀中的一把黑色羽扇放在旁边,很轻盈地跳了起来,三两步来到了笼子旁边,站在了导师的面前。

    “您和您身后的人想要利用我威胁爸爸和赛诺他们,这样不太行。”

    女孩以一种哄孩子般轻缓的口吻温声说道, “这样很没有礼貌的,老师。”

    凯利姆长长叹了口气: “你以为你现在的情况是什么,阿娜尔?你现在的选择不多了,孩子,你若是愿意听我的话,我还能保住你的性命和未来……”

    “可我说了呀。”

    阿娜尔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上了一片锋利的碎石片,她微笑着,再自然不过地将石片的边缘抵在自己的喉咙旁边,以一种平静过头的语调温声细语的说道。

    “这样不太行的,老师。”

    “怎么能拿我威胁人呢,老师?——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她的神态那样安宁,她的笑容那样随意,最后说的话甚至称不上是一句遗言或是什么临终时满载情绪的指控和反驳,阿娜尔在说那句话的时候,与她平日里试图拒绝老师多余作业安排时的样子没有任何区别,也许正因如此,正因这嵌入诡异结局的平稳日常碎片让老人的意识产生了片刻的错位感,所以当阿娜尔切开自己喉咙的那一刻,凯利姆甚至没能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

    凯利姆的大脑空白了几秒,等到他反应过来的那一剎那,自己已经当场跌坐在地,惊声尖叫起来。

    那撕心裂肺的咆哮声仿佛是垂垂老矣的野兽最后一次挤压胸腔的怒吼,白发的老者终于松开了手里紧扣的论文稿纸,纸张纷纷扬扬散落一地,凯利姆却再也没有心思去顾忌这些原本万分珍惜抓在手中的宝贝,他扑过来冲到笼子面前,浑浊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已经躺在血泊中的金发少女。

    她的眼睛安静地合上,像是沉睡般躺在冰冷的地上,猩红的血从少女苍白纤细的喉颈处流淌而出,仿佛泉眼般无穷无尽;那秾艳的液体沉默地流过石板,地面,穿过老旧牢笼的缝隙,流入那些暗色的苔藓和潮湿的空气中,又顺着循环的水流注入支撑智慧之宫的巨木根系之中。

    你在哪儿呢。

    尊贵的长者呀,开口命令这一切的贤者呀,您在哪儿呢。

    充斥着草木清新气味的空气中仿佛多了些潮湿的味道,遍布学宫的草木不知何时已经凝出了新鲜的露珠,又随着叶片与花瓣的摇摆,将它们滴入土壤之中。

    *

    身处学宫最高处的大贤者忽然听见了一点轻轻的敲门声,似乎是有少女般轻柔的声线在门外轻轻叫着他,阿扎尔目光轻轻一撇并未在意,只是命令其他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但是当他们打开门时,门外空无一物,空无一人。

    ……这是什么糟糕的玩笑吗?

    阿扎尔微微皱起眉,他正准备转过去,那敲门声忽然再度响起,声音已经足以令房间内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次,尚未离开太远的秘书官无需吩咐已经快步跑去准备开门,可他刚刚转身踏出一步的同时,秘书官有些茫然,有些惊恐,更多的是慌张无措,他转过头寻求同伴的目光,并从他们那慌乱不安的目光中得到了信息——就在此刻,他们也闻到了某种特别的气味。

    潮湿的,冰冷的,新鲜的……

    血的气味。

    与此同时,他们听见了第三次的敲门声,那声音像是在敲着大门,却又像是敲着这房间本身,某种微妙的震鸣从墙壁和地板上同频出现,也敲掉了屋内沉默的众人脸上最后的血色。

    ……叩叩,叩叩,叩叩。

    第三次的敲门声,清晰可闻。

    他们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询问声,温柔,平静,彬彬有礼。

    ——大贤者大人,请问您在吗?

    第119章

    滴答

    “……安静——!!!”

    大贤者阿扎尔的一声怒吼喊住了所有惊恐奔走的人群,屋内的人并不多,能在这个时间段集聚在这里的都是阿扎尔的心腹,他们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自来心中先带了三分谨慎小心,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进,他们的神经也开始愈发紧绷,动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吓得不轻。

    阿扎尔冷静了几秒后,忽然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安静了下来,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是了。

    他们会吓成这样子,也基本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了。

    阿扎尔居高临下俯视着台下的一切,做了个缓慢地深呼吸后,这才慢慢从高处走了下来。

    “可曾感觉到元素的波动?”他的声音像是散入人群的镇定剂,办公室内做了诸多准备,不仅仅是防备教令院非本方嫡系的其他人,也是为了提防愚人众那边的合作者可能会突然变卦;秘书官们先一步冷静下来,开始检查附近安放的预警设备,其余学者虽然还有些胆怯不安不知所措,但也下意识忽略了先前的诡谲情景,下意识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身边可以理解的部分上。

    “没有元素痕迹,贤者大人。”没过一会,秘书官们的回答便从各个角落传了回来,阿扎尔哼了一声,声音听起来也冷淡了不少。

    “别这么放松警惕。”他说。

    “那些设备目前只能检测到元素生命和神之眼的行动轨迹,可也别忘了,教令院里从来都不缺少天才,对于不少人来说,只要道具和素材足够,想要制造出些虚张声势的夸张画面并不是什么难题。”

    “……您的意思是,刚刚只是虚张声势,是我们大惊小怪吗?”一名学者怯怯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心有余悸的不安。

    “别忘了枫丹的魔术,”阿扎尔轻描淡写的略过了这个话题, “有些把戏看起来煞有其事,可一旦弄懂了其中的核心关键你就会发现秘密不过如此——这里是须弥教令院,是无数学者生来向往的智慧的至高学城!你们只是因为长时间在同一个地方伏案工作忽略了对外界的观察,增加巡逻人员,类似的事情我不希望还会出现下一次。”

    秘书官们纷纷应是,他们声音里的恐惧也散去了许多,许是因为被提醒了还有元素设备这种特殊道具,人们的心也安定了许多——阿扎尔默不作声地转开了目光,没有神之眼的普通人,与拥有神明馈赠的幸运儿,对付聪明的书呆子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说的太清楚,只需要给出最好理解的关键词,他们自己就能找到对应的答案完美说服自己。

    其他人安下心来继续受伤的工作,阿扎尔目光游移片刻,最后却用了个出门调查的理由暂时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

    其他人可以忽略,但是他必须得是那个解决问题的对象——阿扎尔很清楚,屋内的检查设备是最新更新的款式,精密度是目前提瓦特的最高水平,足够检查出范围区域内哪怕只是一滴不小心滴落下来的元素精油存在的痕迹;先前那些话只是用来安抚人心,但绝对不够安慰阿扎尔自己。

    可若不是元素力,那又是什么?

    哪怕无关造神计划本身,大贤者办公室本身也是教令院内安全度最高的地方,他想不到有谁是能突破者重重检查和巡逻的风纪官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装神弄鬼的……好在他的记性不错,还能记住那个声音究竟是属于谁的。

    ——贤者纳菲斯的养女,阿娜尔。

    真可惜呀……阿扎尔脚步匆匆,面沉如水,他原本想着,如今纳菲斯已经软禁起来了,对外所有的信息渠道也尽在掌握之中完全不足为惧;这里面唯一算得上麻烦的就只有叛逃的大风纪官赛诺,但考虑到赛诺的脾气秉性,那小丫头就算现在被自己捏在手里,靠她成功威胁赛诺乖乖听话的把握说到底也不过五六成而已。

    ……可即使不能让赛诺和纳菲斯听话,让他们心神不安动作迟疑,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凯利姆看中她的才能,看中她的价值——可笑啊,多可笑!他们马上就能达到真正的全知全能,再也不必辛苦无望,在无尽的黑暗中苦求不得反复摸索……哪怕她真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又如何?

    等到计划成功之后,所有人都可以成为神赐的天才。

    他猜想,可能是凯利姆最终还是换了心思,屈服给了他对因论派未来的极致渴求和对弟子的愧疚心,也可能是在押送的过程中一不小心让某些她的老熟人见到了她的样子,看在赛诺的份上,看在纳菲斯的份上,一时心软把她放了出来。

    当阿扎尔推开那扇并未上锁的地下室大门的时候,心中笃定之意也更重了几分。

    看吧,果然如此。

    大贤者带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冷漠微笑,再也没有半分迟疑,毫不犹豫地抬手推门而入——

    ……滴答。

    比脚步声先一步响起落入阿扎尔耳朵里面的,是昏暗潮湿的地牢里那突兀的滴水声。

    ——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那声音规律,缓慢,毫无停止的意思,阿扎尔站在门口,仿佛只是一门之隔的距离,他便再一次闻到了那种冰冷又新鲜的血腥味,贤者的脚步放缓了一点,走下台阶的时候也多了些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诡异沉重。

    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地牢的光线,看见了不远处的凯利姆,因论派的贤者白发苍苍身形佝偻,匍匐在地牢的旁边,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

    ……怎么回事?

    阿扎尔站在那里,他愣愣看着牢笼内无力躺在血泊中的金发少女,她的神态那样平和安详,像是只是陷入了一场甜蜜的睡梦之中,可那浓烈的血腥气和凯利姆断断续续的抽噎哭泣却无时无刻地在和阿扎尔强调面前一切即为真实——

    阿娜尔死了。

    他目前手中最好用的筹码,本该最不可能出意外的道具,死了。

    不是谋杀,也不是意外,少女的喉颈处血肉模糊,手边就是那块划开喉咙的碎石片,凯利姆没有打开牢笼的钥匙,更何况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那个最不想阿娜尔去死的人……

    怎么办?

    大贤者的脑子开始飞速转动起来,早已习惯了向虚空寻求帮助的阿扎尔下意识想要将自己的问题投入虚空之中,又在前一秒险之又险地摘下了自己耳朵上的虚空装置。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阿扎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听见了一声响亮的滚动吞咽声,那声音在他体内响起,借由骨骼血肉的传导在大脑深处震得他愈发心神不安,大贤者用力握了握手指,没过几秒,他倏然开口: “……凯利姆,这儿没有第三个人了,对吧。”

    凯利姆的抽噎声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清晰了几分,老人泪流满面,满脸茫然地看着旁边的阿扎尔。

    阿扎尔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凯利姆,他死死盯着牢笼内的早已失去生机的阿娜尔,字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这件事,绝对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那篇论文也需要处理掉,所有知道她出现在这里的人都需要重新安排……”阿扎尔几乎是喃喃自语般嘀咕起来, “她不能死在这儿,她绝对不能死在这儿……!这里必须要清理干净,所有痕迹都要处理掉——”

    阿扎尔的声音倏然一停,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了身旁这位满脸绝望的年长学者,脸上也不由得露出几分虚伪又敷衍的遗憾: “凯利姆……老朋友……”

    他放缓了声音,低声道: “这儿发生了一件相当令人悲伤的事情,同样作为教导过学生的老师,我无比同情你现在的情况……但是真可惜,从你没有通知我便出现在我这里的时候,你便没有那么值得信任了——”

    凯利姆的喉咙里发出一点仿佛呜咽般的咕哝声,他颤抖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俯视着自己的阿扎尔: “你——”

    他只是个悲伤过度的老头子。

    阿扎尔心想。

    这念头鬼使神差般从他心口深处涌现,像是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低声吟诵一般,那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又像是每一次做出决断之前最后一次的左右为难天人交战,阿扎尔有些犹豫,有些恍惚,可很快,那个声音压过了阿扎尔内心的纠结,反反复复的强调着。

    没什么的,很简单的。

    他很虚弱了,没什么力气……你看呀阿扎尔,凯利姆的年纪已经比自己大那么多了,未来的队伍里有这么一个死守旧规不放的家伙本身也很麻烦不是么?

    ——鬼使神差般,阿扎尔上前一步,缓缓地伸出了手。

    他感觉自己的双手扣在了凯利姆的脖子上,他惊恐的眼神,慌张的嗫嚅,还有那孱弱无力试图推开自己的双手,都没有让阿扎尔感觉到任何违和的地方——

    阿扎尔感觉前所未有的飘飘然,他的傲慢,他的满足,他病态的兴奋感,正随着手指的缓缓收拢充斥在他的身体之内……

    掌握生命的力量原来如此欢喜,又是如此令人欲罢不能——

    “你能理解我的对吧,凯利姆……”他嘀咕着,眼中翻腾着病态的欢喜: “你能理解的,朋友,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伟大的未来……”

    您感觉是真的高兴呀,贤者大人。

    地牢的滴水声始终未曾停止,而那声音仿佛是与滴水声一般一直存在于这里一般,阿扎尔被脱离自我束缚的混乱意识掌控的大脑终于找回了一点清醒。

    他听见那滴水声,本该远在天边,又忽然近在咫尺,水滴似乎是从头顶滴落,似乎是从铁牢的上端滴落,又似乎……

    是从他的指缝间滴落的。

    不知何时,少女的金发垂落在他的手腕上,贤者的手指捏着她的喉咙,颤抖的手指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对方血肉模糊的喉咙和已经开始失温的皮肤,那些温热粘稠的鲜血正顺着他的手指流过手背和手腕,在贤者的袖口处凝成殷红的一滩,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

    她的眼睛,那双浅青色的,瞳孔细长的眼睛,带着某种诡异而平静的笑意,在这昏暗的地牢中安静而专注地盯着他。

    ——阿扎尔愕然睁大了眼睛。

    下一秒他反射性松开手,几乎是手脚并用的退到了笼子的最边缘处,女孩冰冷的躯体因此无力的倒落在地上,她柔软的长发四散零落,像是黯淡的血色中最后挣扎着四处蜿蜒的金色长河,那块染血的石头随着轻微的震荡咕噜着滚落,正正好好落在了她的手边。

    ……如此,便和阿扎尔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所看到的画面一模一样了。

    区别不过是他此时在牢笼里,而先前他在笼子的外面。

    阿扎尔目光看向外面,看见了跌落在地满脸惨白的凯利姆惊惧的目光和大开的牢笼大门,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本该悬挂着钥匙的地方却并未摸到属于钥匙的触感。

    不不不不,不该是这样的,他刚刚明明掐住是的凯利姆的脖子——可他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要杀死凯利姆的——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是混乱的?阿扎尔试图思考,试图冷静,可感性的,理性的,冲动的,平静的,各式各样的情绪仿佛在按下暂停键后瞬间冲刷过他的大脑,贤者的脑子几乎要被那瞬间爆炸开的信息量炸得头疼欲裂。

    直至此刻,亲手杀人之后的恐惧和慌张终于迟来地涌上了他的大脑,阿扎尔开始疯狂抓挠自己的身体和手臂,神经质地试图用身上的袍子擦掉手上沾染的血迹,可他擦着擦着,却又无比惊恐地发现——

    他的手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那一瞬间,阿扎尔险些连如何呼吸都要惊恐地忘记了。

    ……

    ……怎么回事?

    “……你在干什么呢,阿扎尔大人?”

    那轻飘飘地声音像是水下骤然破裂的气泡一般,给被黏腻的血色记忆包裹的大脑带来短暂的清醒和喘息的余地,直至此刻阿扎尔才发现自己的呼吸如此粗重又狼狈,他下意识抬起头,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面容苍白站在旁边的学者凯利姆,还有,好端端地待在笼子里面,蹲在那里双手托腮笑眯眯看着自己的阿娜尔。

    少女猩红的裙摆轻盈飘逸,在地面上铺垂散开,像是一滩凝固的血泊。

    “你在干什么呢,阿扎尔大人?”

    阿娜尔笑嘻嘻地又问了一遍,那轻薄又敷衍的笑意染在她浅青色的眸子上,阿扎尔怔愣着许久没能反应过来,只见少女微微歪了歪头,忽然挺直脊背挪开了挡在喉咙旁边的手,露出她血肉模糊的喉颈。

    “您在找这个吗,大贤者大人?”

    ……

    ——无人的地下深处,倏然传出了贤者阿扎尔凄厉崩溃的绝望惨叫。

    第120章

    禁忌与疯狂

    “……大人?”

    “……大人……贤者大人?大贤者大人!”

    那试探的声音渐渐变得认真起来,似乎是有人轻轻推搡阿扎尔的手臂,大贤者仿佛瞬间从梦中惊醒一般睁开眼睛,他感到冷汗涔涔,呼吸急促,手指死死扣在椅子的扶手上,仿佛眼前还残留着什么难以想象也难以理解的恐怖画面。

    “……大贤者大人。”

    秘书官的声音里多了些不安的担忧,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没事吧,大贤者大人?”

    阿扎尔的身体被触碰的同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哆嗦着,颤抖着,脸色惨白到了相当吓人的程度,张开嘴的时候只能发出压抑的呼吸声,他的眼球神经质地来回转动着,反复审视着办公室的一切。

    大约几秒的迟疑和诡异的沉默之后,那乱转的眼球终于落到了秘书官的身上,他的呼吸频率仍然稍显混乱,但是紧缩的瞳孔扩散开了,像是勉强冷静下来似的,嗓音嘶哑的问道: “……这是还在办公室?”

    “是的,大人。”秘书官不知对方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放缓了语速,小声回答说: “您在办公室里……刚刚您睡着了。”

    ……睡着了?

    啊,是这样……我睡着了的话……那难道是在做梦吗?

    阿扎尔慢慢转开目光,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的手还在抖,仿佛残留着某种温热有黏腻的触感,秘书官仍站在他的旁边,十足体贴地温声问道: “您是身体不适吗,需不需要我去叫医师过来帮您检查一下?”

    庄重规矩的贤者长袍之下原本贴身轻盈的料子不知何时早已被冷汗浸透,变得难以忍耐的冰冷黏腻,阿扎尔咽了咽唾沫,喉咙有些干涩,的目光中紧绷的那一部分终于消散了一些,他终于迟来地感觉到身体肌肉僵硬太久后带来的酸痛感觉,面对秘书官的体温,阿扎尔只是神色疲惫地摆了摆手,哑着嗓子用他一贯的冷淡口吻回答道: “……不必,我只是做了噩梦而已,缓一缓就好了。”

    阿扎尔自认自己不过是轻描淡写的随口一提,可不知为何,身边秘书官的表情的表情却忽然变得相当古怪起来。

    “……您说,您做了噩梦?”

    “是啊,有什么问题么?”阿扎尔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冰冷的不耐烦,他此时头昏脑涨意识昏昏沉沉,就连身体也难受至极,现在他也不想盯着工作进度只想尽快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可还未等他站起来,秘书官的手忽然垂了下来,不容分说地捏住了阿扎尔的肩膀。

    “你这是做什么!放手!”阿扎尔声音一沉,立刻沉声喊道。

    可很快他就发现秘书官仿佛根本不会听从他的声音一般,他的脸上带着仿佛面具一般完美固定毫无变化的笑容,他俯身看着阿扎尔,办公室内的其他人也早已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转过身来,不约而同地看着高台上的贤者大人,带着同样的表情,同样的神态,秘书官扬起嘴角,他们也一同扬起嘴角,秘书官歪过头看着他,他们也都跟着歪过头,微笑着看着他。

    ……阿扎尔做了一个缓慢地深呼吸。

    与此同时,他也听见了自己颤抖慌乱的呼吸声,周遭的空气是熟悉的充斥着油墨和纸张的气味,可他感觉不到任何熟悉和可控带来的安全感,他只感觉到冰冷,他不得不依靠呼吸维持生命,以至于连身体内的肺腔和连接的血管也开始渐渐变得冰冷。

    这并不是梦醒时刻,更不是什么一切回归日常的美好前兆……他近乎绝望的想着。

    他不过是从一个未知的梦魇中掉进了另一个伪装地更加完美的意识地狱罢了……什么时候才是结束,什么时候才是梦醒?

    无人知晓。

    他大概……也不会被允许知晓。

    “您说错了,阿扎尔大人。”秘书官依然在微笑着,他仿佛没有注意到阿扎尔那骤然缩紧的瞳孔和瞬间变得无比僵硬的身体一般,自顾自地柔声细语的补充道。

    他搭在阿扎尔肩膀上的手指明明轻得没有施加任何重量,可就是莫名让他动也不敢动。

    大贤者僵在那里,他被那些笑容和目光定在了原地,只能听着秘书官俯下身,对他说: “须弥人是不会做梦的,贤者大人……‘我们脱离童年之后便不再做梦,但是无需担心,因为那代表着我们终于脱离了愚昧无知的妄念’——我们在这样的叮嘱中长大,也始终坚信着这就是真理。”

    “您是要带领我们脱离黑暗的伟大存在……您是最高级别的大贤者,您是要带领我们走向真理的尊贵引领者……您怎么可以做梦呢?”

    他如此遗憾的反问道。

    他们带着一模一样的遗憾又惋惜的表情,看着阿扎尔,反问道。

    “——您怎么可以,犯下这样荒谬又愚蠢的错误呢?”

    “来,贤者大人。”他们开口,用不同的声音说出了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内容,他们的眼神是仿佛复制粘贴一般一模一样的虔诚与狂热,那一双双眼睛注视着阿扎尔,笑着说:

    “……再说一遍正确答案吧,贤者大人。”

    ……啊。

    阿扎尔的瞳孔缩紧了,他的喉咙开始痉挛,哽咽,他的身体变得僵硬,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成了扭曲又不可理解的样子,他徒劳的张了张嘴,最后却也只能喊出短促又毫无意义的嚎叫声。

    啊啊……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令办公室内所有正忙碌着手上工作的学者纷纷吓了一跳,先前的敲门声令所有人胆战心惊,按着大贤者的吩咐,秘书官们原本正在检查元素装置的运行状态,可不知为何,大贤者阿扎尔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画面一般,崩溃尖叫着从高处的椅子上跳了起来,秘书官们惊慌失措,一时间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中几个跟随时间较久的秘书官反应更快一些,他们快步走上前去准备安抚一下大贤者的精神状态,可还没等靠近就看见本就慌乱的大贤者反应愈发强烈,若说他原本是在和某种不可直视不可名状的未知恐惧挣扎着斗争,那么他人的靠近就仿佛是把这种恐怖与未知具现化成了某个更加鲜明的个体存在。

    比起已知的敌人,更令人恐惧的永远是不可预测的未知。

    大贤者崩溃惊恐的尖叫和拼命挣扎的架势令所有人手足无措起来,他的挣扎和摔打甚至伤到了几个距离较近的秘书官,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慢慢拉开距离,隔着点什么怯怯看着那深陷恐惧之中早已失去了所有理性的贤者大人。

    ……阿扎尔看起来像是疯了,但也没疯的特别彻底。

    他身上挂着的不仅仅是教令院暗中进行的某个庞大计划,就连明面上大大小小的工作也都是需要阿扎尔亲自过目才能进行下一步的,须弥教令院的事情,沙漠那边的事情,还有至冬愚人众那边的事情……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麻烦堆在一起,就算阿扎尔真的疯了,他那些心腹嫡系也不敢让他现在就疯。

    对外,教令院只说是大贤者大人工作太多疲劳过度,又加上上了年纪身体多多少少有些撑不住了,所以需要静养一阵子,所以这期间大部分工作暂时搁置一会,就连最重要的识藏日也不得不向后延期,这样的借口能隐瞒多久,没人知道,但至少在教令院内部,那些忙着准备识藏日的学者们本来忙得昏天黑地脚打后脑勺,忽然得到了死线延期的消息,别人的反应姑且不提,他们还是相当乐见其成的。

    阿扎尔的信息被封锁了,可惜封锁的对象太过有限,教令院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无论是内部的,还是外来的。

    ***

    “……贤者大人重病,所以暂时无法出面主持工作,就连先前的许多计划也只能暂且搁置……”

    来自至冬的贵客待在教令院的会客室,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秘书官们的官方解释内容,他的语调平淡毫无波澜,听起来像是没有任何反对或是不悦的意思,可秘书官们脸色苍白举止拘谨,面对这位来自至冬的愚人众执行官,他们也不敢保证这样的回答能换来对方多少满意。

    “识藏日这样重要的日子也需要延后时间,那么我想贤者大人的身体状况可能真的不是十分乐观。”

    好在名为博士的执行官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倨傲冷漠不近人情,他声音里的内容让教令院的负责人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立刻又听得博士若无其事地问道: “不过在我的印象中,就算大贤者暂时无法亲自主持识藏日的工作,其余的贤者应该也有能力继续接手工作才对……怎么,难不成不止是大贤者,其余人也都不在么?”

    教令院的负责人神色淡定,努力解释道: “您也知道最近的‘工作’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些,学者们大多上了年纪,有一些扛不住压力,在这个时候病倒虽不是大家想要看见的,可也的确是难以避免的情况……”

    “您这话就很有意思了。”

    博士轻飘飘地笑起来,连声音的起伏都没有多少明显的变化: “识藏日本来就是教令院古老的传统之一,教令院的学者早就应该习惯了内容和强度;至于我们的‘合作项目’,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无论是‘素材’本身还是提供核心技术,这些和教令院好像都没什么直接关系?”

    “……”

    负责人声音哽住,只能咬牙低头不语。

    “你们扛不了多久的,无论是教令院自己的事情还是教令院之前和至冬开展的那些外交合作项目——”博士慢悠悠地扔出了自己最后的警告,这位气质矜贵且不掩傲慢的至冬执行官先一步错开了目光,不等对方回答已经自顾自地从会客室的沙发上站了起来,幽幽道: “不过最后还是可以提醒你们一句,至冬的大夫也很可靠,如果你们自己人‘做不到’,我们也不是不能帮忙。”

    教令院的几位秘书官面面相觑,会客室的长绒地毯吞没了大部分的脚步声,博士的脚步并不急促,长靴踩在长绒地毯上传递出某种窸窣隐秘的低沉闷响,在他还差几步距离就要来到门口,其余愚人众已经眼疾手快的准备先一步开门的时候,负责与执行官交谈的这位负责人终于开口了。

    “……请您等等。”

    博士的耐心很好,相当好脾气地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等待着对方的后续。

    “……实际上,这些工作我们本就无权过问,毕竟您得到的是最高级别的权限,在此基础上,整个教令院内能有资格与您对话的也只有阿扎尔大人而已。”负责人强自镇定地补充着,声音依然难掩颤抖和慌乱: “所以,我想您应该不介意亲自去一趟大贤者的办公室,那里的文案和卷宗都是由我们亲手整理过的,和至冬的那些合作项目也在范围内,识藏日我们会想办法继续,和至冬的合作项目,既然阿扎尔大人不在的话……有些计划和安排,就只能等您帮忙主持做出决定了。”

    至冬的执行官在原地没有动,他停顿了几秒的时间,等到这几位负责人战战兢兢,马上就要被这漫长的沉默吓得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的时候,博士终于开口了。

    “可以。”

    他说。

    接手教令院和至冬原本的合作项目,愚人众这边不少人并不看好,这里面好处不多,阿扎尔已经愿意和至冬愚人众合作,很多事情无需多此一举,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行为只能说是给至冬这边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工作量,跟在博士身边的愚人众在离开了教令院的视线后低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但他们尊贵的执行官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样子,反而对忽然发疯的大贤者这件事本身相当感兴趣。

    “掌握虚空最高权限的须弥大贤者,工作有属下代劳,思考有虚空运算……除了的确是个老头子以外,能有什么东西是让他也扛不住的?”博士的语气相当轻松愉快, “贤者大人究竟是病了,还是没能逃过须弥学者的诅咒,因为某些理由疯掉了——这是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

    他没有回到自己的住所,而是在离开了会客室后直接来到了大贤者的办公室,室内的工作人员并不多,只有几位学者负责日常整理文件,因为早就从虚空中得到了消息通知,所以并未对外客的来访做出太多反应。

    文件上自然是找不出什么线索的,元素装置正常运行,风纪官的巡逻频率足以保证不会有人入侵这里,博士脚步从容轻快,他慢悠悠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却是越过了放了无数珍贵文件的桌面,落在了大开的窗户旁边一处垂落的青色树枝上。

    承载着智慧之宫的巨木早已经历上千年的岁月,它一直存在于此,也将永远存在于此,人们早已习惯了它的痕迹和永恒的沉默,无人会去聆听一棵树的声音和它的变化,正如无人会去长久关注脚下的土地,耳畔的风声,涌动的水流,以及那些组成自然万物的一切,人们偶尔在意,更多的时候,人们更习惯于将他们看做理所当然。

    正如这棵树,它会枯萎,会凋零,但也会生长新芽重生绽放,垂在贤者窗外的叶片是如此地青翠可爱赏心悦目,可即使如此,房间的主人依然是沉迷工作无心抬头,更不用提抬起头看看窗外的景色,欣赏一下永远都在变化生长的生命本身。

    来自至冬的执行官在窗口停驻了一会,他忽然伸出手,摘下了几片幼嫩的翠色叶片。

    博士举起叶子对准天空,半透明的叶脉上流淌着某种并不属于绿色植物应有的微红,那红色丝丝缕缕流淌在叶片深处,叶脉也仿佛被拟态成了某种活物的血管一般,承载流动的不再是清爽冰凉的树液,而是更加妖异且鲜活的东西。

    博士饶有兴趣的想着。

    他低头闻了闻叶子,人类的感官相对而言太过迟钝,无法清晰闻到他自己想象中的某种气味,但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干脆直接扯下更完整的一截树枝,离开办公室后,博士这才把东西反手递给了身后的愚人众,漫不经心地叮嘱了一句。

    “拿去化验一下。”

    他直觉感觉,令学者疯狂的本质和教令院万般忌讳的禁忌知识逃脱不了干系,只是大抵是要和过往已知的禁忌知识区别对待的……如果说过去的禁忌知识是和深渊一般,作为污染,作为侵蚀,作为和提瓦特本身截然队里的存在着的某种具象化,那么这一次的“禁忌”,大概是连理解本身,都能令人陷入绝望的疯狂。

    *

    化验的速度很快,除去树叶树枝这些本身已知的东西,最诡异的在于“液体”。

    ——用研究员的话来解释,那是某种生物的活血。

    “活血?”

    “是的,大人,”研究员的表情有些诡异的苍白,他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地回答道。 “是活血。”

    “……简单来说,就是祂哪怕已经不具备任何存活条件,更甚至已经被完整的从叶子之中剥离出来,祂从理论上来说……也是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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