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灯芒璀璨,五颜六色的光浓墨重彩倾泻下来,却化不开他眉峰那一层薄薄的寒霜,他于人海潮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
“无妨,我和离便是。”
是那谢氏一贯干净又明洌的腔调。
王书淮第一反应是听错了,定耳一听,确定是谢云初的声音,他皱了皱眉,不快涌上心头,这么晚了,她不曾回府却在这发酒疯,王书淮头一回对妻子生出不悦。
跟着几位同僚继续往前,掌柜的将一行人引入东厢房,与谢云初所在的西厢房仅隔了一条雕窗甬道。
茶楼里人声鼎沸,鼓乐齐鸣,一片笙歌。
这一行人打头的便是萧幼然的丈夫,郡主府的世子爷,朱世子在京城广结良朋,哪一行都吃得开,他招呼大家落座,开始张罗酒菜。
王书淮习武之人,耳力灵敏,很快又听到隔壁传来喋喋不休的笑声,这与谢氏平日作风迥异,王书淮不大放心,他不希望妻子做任何出格的事。
她从不这样。
人还未坐下,淡声道,
“我先去净手。”
率先退出了厢房,沿着甬道往后廊去,脚步放缓,慢慢听着里面的动静。
“阁老夫人怎么了,我才不稀罕呢。”
“他若想约束我,离了他再找一个也是成的。”
俊美的身影朗月清风般立在檐下,望着脚下万家灯火,发出轻轻一声嗤,
沈颐看着谢云初红彤彤的脸,忍俊不禁揪了她一下,“你这是喝多了,说糊涂话吧,平日里还不知宝贝成什么样?”
王书淮侧过脸来,眼神明明暗暗落在西厢房的雕窗,透过模糊的美人纱窗,仿佛看到那道婉约的身影,
那人清晰地说,
“我没有喝多,我是认真的,颐姐姐,他不值得我费心,我要为自己而活。”
她仰身饮下一杯梅花酿,冰冷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很快升腾起一阵辣辣的灼热感,直冲天灵感,好不痛快。
“来,咱们多喝几杯。”
“好一个‘为自己而活’,为你这句话干!”
少夫人们豪爽地举起酒盏,觥筹交错,语笑喧阗。
王书淮皱着眉,再也听不下去,转身绕进了东厢房。
朱世子等人已叫了几个菜,王书淮重新踱入厢房,脸色一如既往镇定,
“允之喜欢吃什么?”
“我随意。”
朱世子又问,“允之喝什么酒,这里有西风烈,女儿红,还有竹叶青…”
王书淮心思不在这事上,双手往桌案一搭,慢声回,“我不爱喝酒。”喝酒误事。
另一人将一大盏搁到王书淮跟前,“今日可容不得你推卸,陛下都发话了,叫我等陪你好好喝一顿。”
王书淮闻言脸上浮现笑,笑却不及眼底,“在下奉陪。”
王书淮只当谢云初说几句浑话,不跟她一般见识,陪着几位好友喝了几杯,场面正酣,一人喝得面红耳赤,酒劲上头,
“允之,你当场要割那孟鲁川的舌头时,我等可真是解气。”
“正是正是,那个混账,竟然还敢觊觎弟妹,弟妹何等国色天香,岂容他肖想。”
朱世子察觉这话不太对劲,恐犯了王书淮的忌讳,悄悄推了推那人胳膊,示意他闭嘴,转身笑吟吟敬了王书淮一杯,“回去帮我夫人给弟妹带句话,请弟妹得空陪着她去逛街,疏散疏散心情。”
对面那醉酒的男子却恍然不觉朱世子在岔开话题,醉醺醺说一句,
“不过话说回来,王夫人论容貌才情在京城首屈一指,也就书淮能配。”
王书淮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茶盏,眼神不着痕迹瞥了对面二人一眼,随后朝朱世子撩唇一笑,“放心,定带到。”
酒水入肚时,脸上的笑意倏忽褪尽。
他倒不知京城这么多人觊觎他妻子。
谢氏很美吗?
王书淮虽娶妻两年,从不在容貌上去品评妻子,妻子端庄贤惠,大方得体,温柔安静在他眼里便可称之为美。
谢氏容色真有到国色天香的地步?
王书淮心头的不悦又深了些。
恰在这时,侯在门口的郡主府小厮笑着接话,“世子爷,咱们夫人就在隔壁与王夫人一道吃酒呢,哪里还需要王大人带话。”
朱世子夸张的啊了一声,“果真?”心里却愁起来,悄悄靠近王书淮道,“兄弟,看来这顿你跑不掉了。”
今日王书淮大放异彩,朝中几位皇子有心拉拢,朱世子看在眼里,帮着王书淮攒了局,早早脱身出宫,这酒自该王书淮请。
对面两位官员阴恻恻地笑,谁不知朱世子是个妻管严,连花钱请一顿饭都吓成这样,大家看破不说破。
酒饱饭足,朱世子主动去隔壁接妻子,其余人散的散,最后甬道里只剩下王书淮与谢云初,谢云初喝得醉醺醺的,意识不算很混沌,却也比往日糊涂些,至于说过什么,怕是忘得一干二净,夏安从仆从处端来一醒酒汤给谢云初,她抿了一口,五脏庙方好受些。
王书淮立在昏黄的灯芒下,高耸的雕窗过道反而将他身影拉得格外挺拔,他一双深目盯着她。
谢云初总觉得丈夫的眼神与平日不同。
不管他。
她揉了揉还有些发烫的俏脸,“二爷,咱们回去吧。”她倦了。
夏安搀着谢云初踉踉跄跄下楼,王书淮紧随其后,至马车旁,谢云初身子有些不稳,王书淮抬手掺了一把,又迅速收回,夫妻俩一前一后钻进马车。
谢云初一进去,人便靠在车壁闭目养神,裙摆胡乱铺在身侧脚下。
夏安跪在塌前替谢云初整理衣摆。
王书淮坐在她身侧,冷声吩咐,“出去。”
夏安一愣,印象里这位姑爷一直是温和而谦逊的,这样的语气还是头一遭,夏安心里有些慌,还是依言退了出去,与侍卫齐伟一道坐在车辕上赶车。
夏安的动静惊动了谢云初,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王书淮目光偏过去,最先入目的是那双水灵灵的杏眼,含情脉脉,半嗔半恼,狭长而翘挺的鸦羽密集地铺在眼下,随着明眸睁开,如小扇子似的,拂动人心,雪肤娇靥,瑰艳糜丽,最是眉梢那一颗美人痣,如同照影惊鸿。
是平日不曾好好打量她,还是她的端庄稳重褪去了这颗痣的风情。
王书淮忽然意识到,妻子着实美得不可方物。
忽的一阵风袭来,谢云初被呛了一口,猝不及防往后避了避,夜风推着那薄薄的香云纱一下全部贴紧了谢云初的身,玲珑曲线显露无疑,王书淮唇线倏忽绷直。
她外出竟没有束胸?
不知是不高兴妻子被人瞧,还是不高兴妻子违背自己的意思。
或者兼而有之。
再联想方才谢云初说的话,王书淮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她怎么会想着和离呢?
这两个字怎么吐的出来?
王书淮自问不曾苛待她,后宅皆由她做主,库房钥匙交给她,万事信任她,他如今拼命在外头爬摸打滚,一心想干出一番事业,好替她们母女挣一份好前程,她有什么不满足的?
一丝嗤笑再次萦绕在他唇角。
王书淮脸色淡了下来。
不知好歹。
王书淮很想将她拧起来问一问,她有什么理由说那两个字,再次看向妻子,谢云初被风吹倒后,干脆倚着软塌继续换个姿势睡,她可真是没心没肺。
王书淮按着眉心,闭上了眼。
马车徐徐在王府侧门停下,谢云初后背轻轻磕在车壁,她下意识睁开了眼,抬眸对上的是王书淮似笑非笑的眼神,谢云初迷糊地揉了揉眼,
她没看错?
王书淮还会笑?
不对,好像是冷笑。
等到谢云初坐起时,王书淮脸上的表情收得干干净净,如常道,
“到家了,夫人好好整理再出来。”随后下了车,头也不回去了书房。
谢云初只能认为刚刚是幻觉,她睡足了,意识清醒,吩咐夏安帮着自己整理着装,随后主仆下车,直往春景堂去。
到了门前,却见林嬷嬷笑容满面恭维她,“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谢云初懒懒看了她一眼,提着裙摆跨进院门,“有什么好恭喜的,又不是我升官发财?”
林嬷嬷迎着她进去,“姑娘竟说傻话,姑爷得了脸,不就是您得了脸?”
谢云初懒得跟她辩驳,问道,“太太老爷回府没?”
“没呢,奴婢方才打听了,去了长春宫,还不知何时能回,叫府上的人别等,都散了。”
谢云初打了哈欠,闻了闻身上醉醺醺的酒气,“那我先洗一洗去睡。”
林嬷嬷往书房方向张望一眼,蹑手蹑脚追了过来,小声与她道,
“主儿,昨夜姑爷不是没过来吗?今个儿又是他的好日子,您不如去请一请他?”
谢云初奔波一日,疲惫不堪,实在是无心床事,“错过便罢,有什么打紧的。”
前世王书淮虽与她定了日子,也有错失的时候,他这人心思都在朝务上,哪还记得床上那档子事,谢云初扶着门框进了屋,林嬷嬷直叹气,错过今日又得等半月,真不知道这两位主子心里是怎么想的,想当年她与家里那口子成婚,头几年恨不得夜夜都要,一夜一次还算少的。
像姑爷这般清心寡欲的怕是死绝了。
林嬷嬷张望谢云初的背影,姑娘生得这样美,身段又好,姑爷没理由不喜欢她,林嬷嬷快要愁白了头,等有了小主子,她发誓再也不操这些心,任那姑爷修身养性去。
谢云初由春祺搀着慢腾腾往浴桶里坐,春祺蹲在她身后替她舀水,轻轻跟她咬耳朵,
“姑娘,今日姑爷寿辰,您把贺礼给卖了,打算拿什么做寿礼?”
谢云初撩了撩湿发,睨了她一眼,“成婚两年,他送过像样的礼物给我吗?”
“我生辰他可陪我吃过一顿饭?”
春祺回想往日的光景,眼眶立即发酸,“就是呢,是奴婢多嘴,是奴婢想岔了。”
她不是想岔了,是跟着谢云初这么久,习惯主子事无巨细关心旁人,包容旁人,
春祺想一会儿,抽自己一耳光子。
谢云初笑,“好啦,怪不上你,要怪怪我自己,明白的太晚。”
书房。
王书淮回来先沐浴更衣来到书案后坐下。
今夜是明贵当值,他收拾一番浴室回来,神情便有些怪怪的。
王书淮急着写一份书信,吩咐他研墨。
明贵一面研墨,一面忍不住嘀咕,“二爷,您有没有觉得少奶奶近来不同了?”
王书淮听到这里,眸光微闪,并未抬头,不动声色问道,“何处不同?”
明贵停下来,担忧道,“以往您在府上,少奶奶总要亲自来送羹汤,不仅如此,还要给您研墨,可谓是红袖添香…”
王书淮听到“红袖添香”四字,锐利地抬起眼,吓得明贵脖子一缩,明贵倒是脸皮厚仗着有来头不怕王书淮责备,硬着头皮道,“而且小的觉着,少奶奶已许久不曾给您做衣裳了。”
过去每月都要送两轮衣裳来,这两月丝毫不见动静,导致他方才整理王书淮衣柜时,发现主子已许久不曾穿过新衣裳。
明贵话里话外就是告诉王书淮,谢云初没有过去那么在乎他了。
王书淮双目沉沉盯着雀跃的灯火,好一会没说话。
连明贵都察觉出来,便无需质疑。
看来是他一直过于信任她,她着实待他大不如前。
今日是他生辰,她却只顾着与人饮酒作乐,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王书淮忽然回想,去年生辰谢云初做了什么?
她亲手绣了一架玲珑百转九扇屏风,象征夫妻二人长长久久,至今那驾屏风还摆在他内书房。
这一比较,冷暖立现。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同,从三月十五日那晚开始。
她愤愤不平将他拒之门外。
从那时起,她不再亲自下厨,也不曾为他动针线,更不曾来书房与他说几句柔情蜜意的话。
既是如此,她那一晚又是如何缱绻婀娜在他身下舒展身姿,跟他做那种事的。
恼怒不可遏制爬上眉梢,俊美的面庞褪去那一层温润的保护色,露出一丝冷冷的暗藏着压抑的阴沉。
他为了给她撑腰,纵容她不去上房伺候,为了安抚她,当众割了孟鲁川的舌头。
她还要怎样?
如果谢氏真这般不知好歹,她想和离,他也不是不能成全。
长春宫。
长公主挥退众儿子儿媳,揉着发胀的额尖往内寝去,国公爷眉开眼笑上前,扶住她疲惫的身子,将她安置在宽大的拔步床上,又寻来安眠的引枕垫在她身后,自个儿坐在一旁静静望着妻子。
“你这下满意了?”长公主慵懒地靠着引枕,微微抬起下颌,舒展发酸的脖颈。
国公爷爽朗一笑,“我孙儿有出息,能文能武,我岂能不满意?”
长公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撩眼睨着他,“你那儿媳妇啊,这辈子最大的出息的也就是生了个好儿子。”
提起姜氏,国公爷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长公主见他如此,饶有兴致逼问,“今日已当众公布了书淮嫡长孙的身份,论理姜氏便是你王家的长媳宗妇,接下来中馈是不是得交到她手里?”
国公爷知道长公主这是负气吃味,失笑道,“姜氏那个糊涂性子,别说是中馈,万事都不能过她的手,我从来就没想过让她掌家。”
长公主侧倚着,撑额问他,“那世子呢?世子之位你打算如何?”
国公爷神色不变,抬手替她松乏双肩,动作流畅而熟练,“殿下,臣这爵位是皇家所赐,陛下让谁承爵就让谁承爵,哪有臣置喙的余地。”
这已经是推诿了。
长公主轻轻瘪了瘪嘴,转过身子朝里睡去。
国公爷笑容不减,在她身后恭敬地拱了拱手,“殿下好好安寝,我这段时日不曾回府,想必家里闹翻了天,今夜先回去瞧一瞧。”
床上那道身影没吭声,便是默认了。
国公爷退了出来。
随后大步出东华门骑马往王府疾驰,连夜到了家里,也不往清晖殿去,而是径直来到王书淮的书房。
兜帽一掀,推门而开,光色铺了进去,一道月白的身影卓然伫立,正是王书淮。
国公爷看着清俊翩然的孙子,眼底精光毕露,
“孩子,你的机会来了。”
国公爷口中的机会自然不是指给王书淮正名,曾经的疆场主帅,一国柱石,眼光看得比谁都长远。
年轻的男人,眉目淡漠而冷隽,语气亦是干净而清冽,“是,孙儿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好。”国公爷来到隔扇后的圈椅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王书淮在他身前不远处立定,
国公爷握着茶盏,并未急着喝,而是道,“淮儿啊,你挫了靖安王士气,名扬四海,是‘名’更是‘势’,回头携此‘势’,南下金陵,江南豪族畏惧你,百姓信服你,国策方可顺利推行,事半功倍也。”
王书淮抬眸,视线与他相交,“这正是孙儿接战的原因。”
国公爷看着神色自若的孙子,指着跟前的锦杌叫他坐下,“祖父今夜过来,是有件事托付给你。”
国公爷从怀里掏出一本发黄的小册子,“祖父这么多年暗中经营不少棋子,如今这些人手都交给你。”
“还有这枚印信。”
国公爷又将一血红的寿山石小印递给王书淮,王书淮眸眼一眯,并没有立即接过来,“祖父何意?”
国公爷笑,“傻孩子,祖父被拘宫中,常年待在长公主身边,不便调动这些人手,从今往后你就是他们的主人。”
王书淮怔愣了下,毫不迟疑接了过来。
翻过印信,两个篆字映入眼帘,看清那两个字,王书淮脸色一变,“祖父?”
国公爷面容含笑,带着几分怅惘,“孩子,委屈你接祖父的班。”
王书淮捏着印信心底五味陈杂,不过一瞬间所有情绪被他藏得干干净净,
“那样东西真的在祖父手中?”
国公爷摇头,“并不在我手中,在何处我亦不知。”
王书淮眼神锐利分明,“所以,当年先皇后下令将王府并入公主府,便是假借修缮之名,寻那样东西?”
“是。”国公爷手搭在膝盖上,长叹一声,“但她没有找到,今后托付给你了。”
王书淮垂眸看了一眼那印信,握入掌中不再做声。
国公爷不宜久留,起身时,温和地拍了拍孙子肩身,“对了,今日你生辰,好好陪陪你媳妇,记得安抚她。”
王书淮想起谢云初嚷嚷和离的话,脸上情绪淡下来,应付道,“祖父多虑了,谢氏很好。”人家高高兴兴喝酒去了,哪还记得他的生辰。
看着王书淮毫无波澜的面庞,国公爷便知他与谢云初是怎么回事,叹了一口气,“年轻时奔前程固然是重要的,可待你老了,却发现功名大业也不过那么回事,有些风景错过了,再回头不一定是原先的风景,孩子,莫要太孤执了,也莫要走祖父的老路。”
王书淮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国公爷晓得他不愿意听自己唠叨,转身往外去。
王书淮立在廊庑下目送国公爷远去,今夜无月,苍穹一片深黯,他掌心摩挲着那枚印信,开始寻思那个流传在王家的久远传说,这时,明贵从侧面的柱子旁露出个脑袋,笑嘻嘻望着他,
“二爷,今日初二,是您的生辰,您是不是该去后院呀,昨个儿不是没去嘛,今夜补上。”
明贵明里暗里试探春祺,已猜到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意味着什么。
哪知他话音一落,那好脾气的主子忽然冷若冰霜,转身往屋内去,只扔下两字,
“不去。”
几位太太老爷坐马车陆续回府。
大太太亲眼见识了孟鲁川的武艺,暗想那把长刀若坎在自己儿子身上,八成没了命,她无比庆幸王书淮挺身而出,挡了儿子的灾,住在王家本就够窘迫了,若是再惦记旁的,纯属自个儿没事找事,大太太不求富贵,只求平安,是以这一日安安生生回了府。
姜氏则一改往日温吞懦弱,趾高气昂进了二房的地盘,她毫不掩饰地跟丈夫说,“淮哥儿争气,今后咱们夫妻也能昂首挺胸做人。”
二老爷倒是兴致不高,耷拉着脑袋往前走,
“得了吧,这种拿命换来的荣耀我宁愿不要。”
姜氏不说话了,越想越气,“你方才听到老四媳妇那话了没,听那意思,得幸亏是长公主摆了这一局,我家哥儿才能出人头地,我呸,我儿靠得是自己真本事,倒是她儿子,没有长公主提携,我看他能做什么。”
二老爷心情不佳,不耐烦摆摆手,“行啦行啦,少说些有的没的,我要是你,还是花心思在自家儿媳媳妇身上,催着他们早些生个孙子出来。”
这话指的是谢云初与王书淮。
姜氏于是又开始数落儿媳妇,二老爷听不下去了,“你就不能像三弟妹那般稳重些嘛,那可是自家儿媳妇,你不疼着护着,哪有编排她的道理,她近来确实不够勤勉,可那不是急着生孩子去了吗?”
姜氏一听二老爷拿她跟三太太比,怒火窜了上来,眼泪巴拉巴拉掉,狠狠揪了他一把,“你什么意思,你嫌弃我不如三弟妹能干?那你干脆休了我,再娶一个能干的去。”
二老爷也知自己失言,好哄歹哄将人劝进去了。
至于他口中的三太太周氏,将将沐浴更衣,舒舒服服靠在罗汉床上假寐,丫鬟在一旁替她打扇,
三太太撑额问道,“老爷还没回来?”
丫鬟正要答,外头传来丈夫低沉的嗓音,
“回来了。”
三太太抬眸,见三老爷面含沮丧迈了进来,连忙摆手将丫鬟使出去,坐直了身,“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垂头丧气的?”
三老爷见三太太脸上挂着笑容,反讽道,“你倒是很高兴。”
“我不应该高兴吗?”三太太摊摊手,“书淮抵御外辱有功,替我大晋争光,也给我们王家攒足了脸面,我不但高兴,我还骄傲呢。”
三老爷冷哼一声,“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三太太看着一副伪君子作派的丈夫,轻蔑一笑,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才是王家正儿八经的嫡长孙,王家的祸事他担,自然该给的尊荣也要给,难不成世间好事都让你们兄弟占了不成。”
“你想要那个位置,今日就该拿你儿子去顶!”
三老爷没料到妻子说出这样一番话,嘴角隐隐发颤,语气僵硬道,“我才是父亲和母亲的嫡长子,王家的爵位该我来继承。”
三太太看笑话似的盯着他,“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难道前头的老夫人是个妾?还是她是人家买来的?人家是父亲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不能因为你的母亲尊贵,便可枉顾世俗礼法。”
“你简直不可理喻!”三老爷只觉得三太太一根筋轴得很,不屑于她争执下去,气汹汹地甩了甩袖,夺门而出。
心腹丫鬟在外头听得分明,进来见自家太太气定神闲的,不由苦笑,
“我的好太太,您这是怎么了?即便不看着老爷,也得顾着哥儿啊,国公府爵位归了老爷,回头不是咱们哥儿的吗?”
三太太摇头看着她,“人哪,靠山靠地靠父母,都不如靠自己,只有自己挣来的才是安安稳稳的,爵位给了他又如何?整日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只有什么都没,哥儿才懂得奋发上进。”
“我这辈子呀,不求荣华富贵,但求问心无愧。”
“若不是国公爷与长公主非要按着我掌中馈,我还真就撂开手。”
三太太压根不管丈夫,转身睡大觉去了。
这一夜各房各怀心事,翌日晨,婆子吱呀一声推开门,打着哈欠扶帚清扫庭院,新的一日又开始了。
因国公爷今日在府上,林嬷嬷早早便把谢云初给唤醒,谢云初宿醉刚醒,头昏眼花,喝了一碗蜜糖水方才好受些,她庆幸国公爷与长公主不常回来,否则整日没个消停。
好不容易拾掇停当来到门口,问仆妇,“二爷呢?”
以往国公爷在府上时,王书淮会与她一道去请安。
今日,那仆妇摇头,“回奶奶话,二爷早就过去了。”
谢云初只当自己晚了,匆匆往清晖殿赶,这一回大门洞开,提前到的晚辈已被唤了进去,谢云初一眼看到鹤立鸡群的王书淮。
片刻,国公爷的小厮出来传话,叫大家散了。
不一会,王书淮也出来了,谢云初恰恰看到他,夫妻俩隔着攒攒人头对视了一眼,王书淮眼神没了往日的温和,而是淡漠而凛然的。
谢云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得罪他了?
莫不是昨晚没给他准备长寿面吃味了。
不对啊,王书淮可不是气量狭窄的人,除非是卖寿礼的事被他打听到了。
也不对,王书淮对这些一贯不上心。
这个时候,谢云初突然垂眸,入目的是自己鼓囊囊的胸脯,再轻飘飘瞄了一眼王书淮,王书淮眼神果然越深了些。
原来如此。
谢云初摇着宫扇,优哉游哉转身,只留给王书淮一道冷艳的背影。
王书淮:……
眉头微不可见地拧了拧。
谢云初回了春景堂,打算今日出了一趟门,她想到做什么生意了,于是便遣林嬷嬷去上房帮她跟姜氏知会一声,那姜氏正春风得意听得谢云初要出门,脸色便拉下来,吩咐身边的明嬷嬷,
“你派个人去外面拦住她,就说我要她来伺候。”
儿子出息了,在皇帝与百官面前得了脸,给了姜氏底气。
明嬷嬷是姜氏陪房,也是明贵与明阑的母亲,她倒是没有应声,只使了个眼色将小丫鬟们使出去,随后来到姜氏跟前屈膝,语重心长道,
“我的好太太,你仔细想一想,哥儿是您的儿子,也是她的丈夫,您觉得体面,她何尝不是这样?再者,咱们终究熬不过年轻人,将来府上…至少咱们二房定还是她做主的。”
姜氏不服气,“那也可以休了她。”
明嬷嬷苦笑,“您看您,净说些傻话,这门婚事是谁定下的,您要抗旨不成?”
姜氏闭了嘴。
明嬷嬷趁热打铁道,“国公爷与长公主都很看重她,她和少爷未来一片光明,您呀,把心思踹会肚子里,好好待她吧,若是把人得罪狠了,未来的路可就窄了。”
姜氏猛地一顿,再也不吱声了。
王书淮被皇帝召去了皇宫,接手商贸和谈一事,俨然已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而谢云初也早早登车出门。
夏安问她,“咱们去哪儿?”
谢云初回道,“去一个很好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旁荒原上,脚下一条宽阔的小溪一直沿向东面城郭墙外,绕过一片绿竹森森,远处几间农舍,分畦列亩,果园菜苗,一望无垠。
夏安小脸垮起,“姑娘,这般荒凉,算什么好地儿?”
谢云初笑,只吩咐随行的林叔,“您想法子打听一番,这河流两岸的田地屋舍可否出售,若能,咱们盘下来。”
林叔与夏安脸色均是一变,此地青山斜阻,水流往东通往城外广渠门,往西延伸至崇南坊与崇北坊交界的安化寺附近,不能说毫无人烟,却远远称不上热闹。
林叔与夏安同时投来疑惑的表情。
谢云初一时无法与他们说明白缘故,只道,“我自有深意,您只管去办。”
大晋入京的漕运共有两条,一条便是临近玄武门的北门水门关,此处专供官运,另一条便是从东便门水路入京,专供民用或商用。
可惜天禧九年夏讯来势汹汹,东便门外的漕河被严重阻塞,河堤垮的不成样子,后来工部官员勘测此地,发现附近泥沙淤积过多,修不出牢固的河堤,若是将泥沙全部清理出去,再建一条河堤,耗费巨甚,与其修建一条不太稳固的漕堤,还不如另辟蹊径。
朝廷几番决议,最终商议重新疏浚一条漕河来,恰恰广渠门附近这条河流溪宽水深,且两侧多青山,树木繁荫,河堤十分牢固,便重新将漕河接到此处,又在广渠门附近新建水关,从此内城乐游原一带人烟阜盛,商肆耸立,成为京城新一处商贸集市。
谢云初要做的,便是先下手为强。
随后谢云初寻到最近的茶楼喝茶,林叔带着心腹小厮明察暗访,至下午终于得到消息,
“内城门南岸是朝廷空地,若是想买,得去户部问一问。北岸共有十来户民户,问过了,他们原是一大户人家的奴仆,替主子种些果树蔬菜,主家姓刘,是一行商,并不常在京城,不过咱们运气好,近日那主家在京城盘生意,听意思打算南下金陵,想售出这一片山林田地,老奴路上粗粗盘算过,若是想买下北岸这片宅地田亩山林,怕是不下一千两。”
“买下吧。”谢云初当机立断道,
“再问问那几户奴仆,若是愿意,一道留下来,咱们也有了使派的人手。”
“至于朝廷那块地,你也去问一问,能盘下来就盘,盘不下来再说。”
谢云初心想,先把南岸占住,若回头朝廷征收,少不得要给她几倍赔偿,至于北岸,她可售卖亦可自己建铺子,怎么算都是赚的。
林叔喝了一口茶,吃些点心,转背就去办。
回到府中已是傍晚,王书淮这一夜也没回来,谢云初一腔心思都扑在商贸城上,压根没过问王书淮的事。
到了次日下午,林叔带回来地契和官府文书。
“北岸农户及山林田地全部盘下来了,对方出价一千四百两,老奴掂量着他们急着兜售,压价到一千两,不算很实惠,倒也不至于吃亏,农户也问过了,都愿意留下来,共四十口人,额外出了三百两银子,把卖身契都给拿了回来。”
“至于官府那块地,老奴方才去了一趟户部,说是要五百两,主子,您那一千五百两,总不能就这么全花了吧,这些短时间内都看不到效益,老奴的意思是,您不如去求求姑爷,姑爷就在户部当差,这事只消他开个口,两百两银子顶了天。”
毕竟那块地杂草丛生,毫无用处。
谢云初斩钉截铁,“五百就五百,先盘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她才不去求王书淮,“再者,此事隐蔽,无需叫旁人知晓。”
林叔也从林嬷嬷口中得知,谢云初与王书淮感情不太好,谢云初又没有生个儿子傍身,长此以往不容乐观,只是今日一瞧,小主子自有她的打算,林叔也舍不得让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去贴别人冷脸,终是什么都没说,连连应声,
“老奴这就去办。”
谢云初刚得的一千五两银子就这么花了个精光,甚至还贴进去三百两,可把夏安等人心疼坏了,那么多银子呢,打了个水漂就不见了。
谢云初却是前所未有的快活,夏讯便在明年,到了明年下半年甚至后年,她必定能攒下一座小金库,于是当日乔装去官府办好手续,又带着林叔与丫鬟们在外头海喝胡吃。
彼时,王书淮先她一步回府。
平日院子是静谧而井然的,哪怕偶尔传来孩子几声啼哭,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祥和。
今日回府,薄暮如烟,灯火被青色的天幕映衬得还不够明亮,他置身其中,莫名觉得有些冷清。
皇帝赏赐下来的金银珠宝玉器绵帛尚堆在廊庑下,王书淮皱着眉问明贵,
“怎么还没收拾?”
换做往日,这样的小事谢氏早已打点得妥妥帖帖,不会是真的打定主意和离,万事皆休了吧,王书淮脸色虽是寻常,语气却不复温和。
明贵过来打了个千儿,苦笑回,“东西是今日巳时赏下的,少奶奶早出门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小的们不敢擅动,想等少奶奶回来做主。”
王书淮唇角微微绷紧,昨日他纵马出巷子时,就瞧见她慢悠悠登车出府,今日又出去了?
换做以前,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如今知道她有和离的念头,心里就不太是滋味。
王书淮实在没有管教妻子的习惯,越过那些箱盒进了书房。
明贵伺候他换洗,王书淮顾不上用晚膳,开始翻阅文书,皇帝又交了新差事给他,他没功夫在意这些后宅琐事。
大约是一刻钟后,外头石径处隐隐传来笑声,
像是谢氏的声音,王书淮笔头一顿,这是他第一次因谢云初分神。
外头谢云初施施然回来,明贵连忙过去请安,顺带往廊庑下那礼箱指了指,
“二奶奶,这是今日上午陛下给咱们二爷的赏赐,还请奶奶清点清点,瞧瞧该如何归置。”
谢云初立在书房月洞门外,慢悠悠往里望去一眼,五六个大红描漆的礼盒整整齐齐排列在廊庑下。
王书淮看不到她,却听得到她的清脆的嗓音,
“行,都抬去库房吧,着管家与冬宁登记造册再入库。”
明贵陪笑,“听内侍唱名时,里头有不少绫罗绸缎,奶奶不亲眼瞧瞧吗,挑着好的给您和二爷做几身夏裳秋衣也是成的。”
明贵是暗示谢云初该给王书淮置办行头了。
谢云初心思都被商贸城给充滞着,没听出明贵的言下之意,懒洋洋摆手,“再说吧。”
不在意的口吻。
王书淮眯了眯眼,目光萧索地落在面前的虚空,
说她不识大体,她过去实在是贤惠殷勤,任劳任怨。
如今完全变了一个人。
罢了,随她去。
一个女人而已,还不至于乱了他的心,王书淮继续忙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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