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色当空,将春景堂院内外照得清晰分明,几只雀鸟扑腾着翅膀在半空划过优美弧度,树枝轻颤,抖落一片枯尘,打破夜的宁静。三两个小丫头坐在廊庑角玩耍,手里不知得了什么零嘴纷纷抢着吃,林嬷嬷瞧见了斥了几句,一伙人作鸟兽散。
王书淮跨过穿堂月洞门,沿着当中石径径直往堂屋来,林嬷嬷瞧见了,恭敬立在廊芜下行屈膝礼,转身朝躲在门内的小丫头使脸色,示意去端冰镇来。
再回眸,王书淮已到了跟前,挺拔的身影站在廊下依然比嬷嬷要高些,眉棱被月纱覆着有如薄霜,将那原本清润的气质镀了一层疏离,
“珂姐儿呢?”
这个时候来,林嬷嬷当然知道王书淮是什么意思,可惜那正主却没当回事,她含糊不清回,“睡…睡了。”
王书淮也只是随口一问,信步跨入屋内,绕过东次间来到内室外,隔着纱帘瞧见谢云初坐在床榻似在整理幼儿衣物,她身上挂着一件素色的杭绸薄纱,青丝落下一半,墙角那盏朦胧的琉璃灯忽明忽暗,映出她婉约清致的眉眼。
王书淮立在帘外,轻咳一声,问道,“睡得这样早?”
话声未落,那平展的被褥一角突然被小脚蹬起,紧接着珂姐儿小脑袋从薄纱里拱出来,笑眯眯望着他,兴奋道,“爹爹!”
谢云初不在这段时日,姜氏和二老爷王寿总是有事没事来逗孙,听孙女满口喊娘,心里不得劲,教着她学会喊爹爹,现在珂姐儿爹爹二字吐音极准,
王书淮没料到女儿在床上,一下子愣在那里。
谢云初也没料到他会来,更没想到他回得这样早,颇有几分埋怨,“二爷,我好不容易把她哄睡,您一来就把她给吵醒了。”
王书淮惭愧,缓步迈了进来,“那我来哄。”
谢云初看着床榻上双眼骨碌碌转的小丫头,无奈摇头,“那你来哄吧。”
谢云初让去了外头,王书淮看了一眼妻子背影,来到床边坐下,先把捣蛋的小女儿被抱起颠了两下,抱在怀里开始哄睡。
珂姐儿躺在他肘窝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父亲,样子舒适又惫懒,笑眯眯的,没有睡意。
王书淮哄了一会儿,身上有些热,又将她搁在床榻上,珂姐儿开始哭,闹着要娘亲,谢云初听到哭声,只得扔下手中凉茶,进了屋里来。
夫妻俩对视一眼均露出无奈,何况是这等时候,也多了几分尴尬。
谢云初重新哄好女儿,将她安置着躺下,坐在左边,拿着一把小小的宫纱扇轻轻给女儿打扇,王书淮靠在右边的引枕半躺养神,珂姐儿刚一躺下,忍不住往爹爹这边瞧,谢云初一巴掌抡在小屁屁上把她拍回去,小姑娘别起小嘴要哭,谢云初瞪了她一眼,珂姐儿乖乖躺着不吭声。
王书淮听到谢云初在笑,睁开眼看着她。
灯色朦胧,称着她纤细的身影婀娜多姿,肌肤娇嫩白净,双眼凌凌若水杏,秀发重新盘过用一支白玉簪子松松散散插着,又添了几分妩媚风流,她从来不能与娇媚这样的字眼沾边,实在是容色太好,又被这夜色晕染着,便有了勾人的味道。
王书淮喉结轻滚,瞥了一眼孩子,珂姐儿眼皮耷拉着陷入沉睡,便放心开口,“鱼鳞图册一事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你想过跟我去江南吗?”
谢云初听了这话猛地抬眸,下意识道,“我为何要去?”
王书淮眸色顿住。
谢云初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生硬,立即解释道,“我的意思,你去江南,诸务繁忙,江南豪族盘根错节,您有闲暇照顾我们母女吗?我人生地不熟,害怕…”
她在家里好好的,舒舒服服,自自在在,为什么要去那陌生地儿担惊受怕,王书淮凭什么拖着她去江南伺候他,做梦!
“我怕一不小心卷入纷争。”她给了一个足以说服王书淮的理由。
王书淮早就权衡过利弊,他此去江南称得上血雨腥风,带着谢云初母女确实不方便,只是方才看着柔情似水的妻子,心里忽然生了几分眷恋,随口问了一句,谢云初既然识大体,他自然不会强求。
“好。”他淡淡应了一声,没有明显失落,却也称不上高兴。
既然不能同去,那么子嗣的事便得提上日程。
王书淮负伤却还坚持来后院,不就是为了子嗣嘛。
谢云初径直开口问,“二爷伤势如何?”
只要王书淮可以,她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疼得又不是她。
王书淮俊脸微微起了波澜,清润的目光就这么接上妻子的视线,眼神无形在拉扯,谢云初不适应这样,垂下眸,王书淮哑声回,“我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谢云初明白了,面颊渗出一层薄薄的红晕,
孩子已睡熟,谢云初唤乳娘进来将人抱走,碍手碍脚的小女儿一离开,屋子里气氛忽然滞了下,时辰其实尚早,这绝对不是王书淮平日上床的时辰,谢云初也不会睡得这样早,但王书淮明显在等她,谢云初早就洗过了,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猜到王书淮也是洗好过来的。
她先起身去角落里吹了灯,回来时,王书淮也挪去里侧躺着,屋子里陷入黑暗,谢云初看着轻轻浮动的帘帐,担心闷着热,“二爷,不若将帘帐敞开吧。”
闷热不利于王书淮的伤口。
王书淮忽然笑,随后点头,“好。”
谢云初听得他笑,微微不自在,外面又没人,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他好。
四处帘帐均被挂起,外头凉爽的冰气渗进来,王书淮坐在架子床看着妻子,她纤细的身影像是翩翩惊鸿般在夜色里浮动,有的时候是一抹娇靥,有的时候是一截细腰,捕捉不及,好在人很快上了床,王书淮轻轻将她往怀里一搂,谢云初顺势躺下,双手搭在他肩口,主动帮着他解襟。
虽然明白她是顾忌他的伤势,他还是很高兴。
想了她几日,这会儿也不再矜持,有了离别的顾虑,王书淮给的不遗余力,谢云初也纳得很痛快,受不住时,她几乎下意识抓了一把肩,深长的手指划过伤口,王书淮闷声不吭,半点迹象不露,等到谢云初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窘得满脸通红,
“二爷…疼…疼吗?”
王书淮用实际行动回应她。
结束时,戌时三刻,因着有伤,两个人都绷得很紧,停歇后谢云初几乎精疲力尽,看着王书淮慢条斯理披衫,目光在他左肩落了落,“我实在挪不动了,二爷自个儿能沐浴吗?”她刚才那一下不轻,他伤口必定出了血。
王书淮语气平静,“你歇着。”
一刻钟后,各自沐浴回来,屋子里焕然一新,谢云初照旧沾枕头便睡,王书淮眯了一会儿,半夜模模糊糊感觉到一只胳膊蹭在了他右肩,慢慢睁开眼,月色倾泻一室银光,妻子姣好的面容清晰映入眼帘,兴许是床榻边上的冰气瘆人,她不自觉地往热源靠。
衣裳被磨蹭开,香肩半露,雪肤如玉近在咫尺,也不知是不是本能作祟,王书淮忍不住俯身靠近,香甜的气息窜入鼻尖,勾起那属于男人骨子里的占有欲,温凉的唇覆上,浅浅厮磨,浅尝不够,他几乎是含着慢慢吮吸。
睡梦里的谢云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唇齿溢出几丝娇吟,这一下彻底点燃了那沉睡的欲念,王书淮毫不犹豫将薄衫一剥,露出一大片莹玉美背,如同不曾涉猎的美好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他势如破竹从伶娉肩骨吻至她背心,一路逡巡。
一阵痉挛顺着他唇齿向周身荡开,谢云初下意识颤抖了娇躯,炙热从心底袅袅升腾起,一点点冲破禁锢,也将那朦胧的睡意荡涤得无影无踪,意识到身后那人在做什么时,谢云初足足愣了好半晌,脑子空白到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扭身过来截住他的吻,男人悬在她上空,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感觉到似有一双深目凝着她,她喃喃开口,“王书淮…你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她无所适从。
她没有被这样亲过,一时说不上是好受还是难受,有一些难以克制又情不自禁的热流在四肢五骸游走,她不习惯失去掌控。
男人的脸依旧藏在暗处辨别不清,只听得他嗓音格外暗哑粘稠,
“你定了日子,却没约束次数,子时未过,现在还是十五。”
谢云初:“……”
第32章
好像没有反驳的理由。
谢云初怔在那里,意识混沌来不及清醒,辨不出这是梦里还是现实,明明不像他说的话,却又真真实实感受到那昭然的尖锐。
王书淮俯身而下,唇瓣从肩骨绕至前方,继续探寻,谢云初的心仿佛被他拢住,细细密密的疙瘩起了一身,冷静的眸子一点点泛起猩红,他从磕磕碰碰到游刃有余,有了黑夜与迷糊做遮掩,谁都可以肆意延展感官的愉悦,
月光透过交错的密枝,洒下斑驳的光影,光影在晃,谢云初眼底的水光也在晃。
汗和泪交织成一片朦胧的氤氲,穿不透,看不清,唯有那凌厉的下颚嚣张地摆动,混沌的气息扑洒而来,她还没来得及去琢磨王书淮的变化,已随着他的滑入跌至快乐的拉扯中。有那么一些羞涩迫使她想遮掩想回头,身体却诚实地配合,不给她半点逃脱的余地。
那种极致的快乐前所未有覆过她灵台,她被蒸得遍身红晕,熏熏然,恍似不在人间。
不知是怎么醒的,湿漉漉的杏眼懵然盯着那一束穿透窗棂洒下的日光,空气里的因子在翻腾,脑海里的意识亦在翻腾,昨晚何时结束她不知,清晨他什么时候走得也不清楚,只模模糊糊听到呲的一声疼。
王书淮也有放纵的一日。
不像她熟知的王书淮。
她甚至想看看伤口崩开时他的脸色,可惜他掩饰的太好。
谢云初不想动,也动不了,昨晚太累压根没起身淋浴,亦是害怕被嬷嬷晓得而窘然,索性赖着没起身,身体四肢五骸懒洋洋的还残留着一些余韵,最要命的不是拉扯,而是厮磨,那种触感至今残留在她身子里,挥之不去。
这厮……什么时候也学了那些折磨人的玩意。
谢云初心里骂了几句。
实在磨不住了,春祺进来唤她起床,舒舒服服洗了一通澡通了发,又喝了一碗燕窝粥裹腹,这才问起王书淮,
“二爷什么时候走的?”
春祺答,“天色刚亮就起了。”昨晚是林嬷嬷守夜,晨起她来接班,晚上的事她猜到了却不知道具体情形。
谢云初讳莫如深问,“他走时可有异样?”
春祺懵,什么算异样?
走时神情似乎愉悦,甚至唇角擒着几分餍足,算不算异样,可这样的话春祺说不出口,她摇头,“没有异样。”
谢云初疑惑了,她明明听到他疼过,没猜错的话伤口必定崩开了,亏他忍得住,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春祺见谢云初撇着嘴,建议道,“爷今日还在书房,您若是不放心自个儿去问问?”
“不去。”谢云初起身去看孩子。
照常抱着孩子去宁和堂请安,谢云初到时,王书淮已经在里面,王书淮从她进来便瞥着她,那一身海棠红的裙衫衬得她白皙的面容更加娇艳,以前只觉得她端庄大方,今日不知怎么便往那眼尾的美人痣多瞧了几眼,裙带当风,处处是勾人的风情。
王书淮也意识到自己近来有些出格,克制住心思,移开眼。
谢云初发现他在那就没怎么瞧她,王书淮看得出她懒洋洋的,便伸手接孩子,上方的姜氏瞧见立即皱眉,
“淮哥儿还伤着,就让她娘抱着,或者交给乳娘也成。”
谢云初慢条斯理施了一礼,心里冷笑,就生怕她儿子累着了,要是叫她知道她那衣冠楚楚的儿子昨夜干了什么事,不知是什么表情。
谢云初腹诽了几句,默不作声在王书淮身侧坐下。
好在王书淮没有打理姜氏的话,只冷淡回道,“儿子无碍。”
珂姐儿一早上劲儿十足,站在爹爹腿上闪,爹爹怀里明显比娘亲怀里更宽阔,她天然地感受到了安全感,便可劲儿作。
姜氏看得额尖发胀,扭头瞅了一眼丈夫,二老爷倒是没觉得怎么,笑着道,
“珂姐儿这跳脱劲儿也不知道像了谁。”
王书淮和谢云初都是安静的性子。
窦可灵搂着瑄哥儿在一旁笑,“没准二嫂少时是个活泼的。”
这个窦可灵,不酸人几句就不罢休。
以前谢云初总是息事宁人,如今嘛,她便笑吟吟接话,
“说来三弟也是稳妥的性子,瑄哥儿这么虎怕是像了弟妹。”
瑄哥儿正将一把鼻涕糊在窦可灵膝盖上,窦可灵顿觉丢人,她忍住脾性朝乳娘剜了一眼,乳娘立即把瑄哥儿抱走,那边许时薇忍不住笑出了声,
“瑄哥儿真可爱,不知三嫂少时是不是也这样?”
窦可灵气死了,一个两个的都编排她,她高抬下颚瞥了许时薇一眼,“四弟妹有了身子,大夫把脉又说是男胎,如此四弟身边是不是也该添人了?”
许时薇笑容僵在脸上。
窦可灵话落,屋子里气氛陡然凝滞。
三爷王书旷脸色讪讪的,自从他纳了妾,妻子时不时便要酸几句,不过如今纳妾的队伍又要添一员大将,他幸灾乐祸瞥着四弟王书同。
王书同一张脸窘得通红,不等妻子眼刀子使过来,先硬着头皮起身,“父亲,母亲,儿子还在读书,就不必了吧…”
许时薇脸色好看了些。
二老爷等闲不插手后宅的事,他看向妻子。
姜氏眼神闲闲的,穿着一身浅紫色的薄褙,风韵不见当年,“正是因要读书,身边才需要人伺候,省得屋里没安排,去外面乱来,”又与许时薇道,“你放心,你生下嫡子前,给通房吃避子汤便是。”
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她不能厚此薄彼,既然老三有,老二与老四迟早都得有,再说了,她就等着捏着这条规矩来膈应谢云初。
谢云初面无表情,完全置身事外。
许时薇差点哭出声,“娘…”她近来忍着孕吐日日来上房侍奉婆母,不成想就得了这么一句话,许时薇很心寒。
姜氏自然看出幺媳妇的委屈,她叹着安抚,“你安心养胎,你瞧瞧高门大户里,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有人替你照顾你夫君,你该高兴才对。”
许时薇差点哭死,既然谁都有,为什么二老爷没有,婆婆自个儿管丈夫管得死死的,却不许她们插手丈夫的事。
姜氏察觉到许时薇的眼神,轻咳一声,看着二老爷,“别以为你们父亲没有,他年轻时也有过,只是那丫头命薄,早早去了,后来你父亲便不肯纳妾了。”
二老爷脸色有些难堪,“说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怕媳妇继续嚷嚷牵连自己,他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事情就这么定了,后宅的事都听你们母亲的,谁也不许置喙。”
姜氏高兴了,虽然儿子儿媳有的时候不服管教,丈夫却永远顺她的心。
这么一想,姜氏心情很好,别了别发髻上的玉钗。
二老爷偷偷瞥了一眼妻子,不得不说姜氏脾气虽然不算好,那张脸是没的说,平日又会保养又会打扮,近四十的人还跟二八少女似的,有这么一位妻子,二老爷着实没有纳妾的心思。
谢云初默默将上方二老的互动看在眼里,她算看明白了,婆婆惫懒,一不操心家务,二不教养孩子,心思均放在吃穿保养上,既把男人的心拴住了,自个儿也舒服了。
人哪,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图什么。
谢云初轻嗤一声,默默喝茶。
王书淮一向不喜聒噪,找了借口提前出来,谢云初立即跟在他身后跨出门,珂姐儿由奶娘抱着跟在后面,不停朝前面的爹娘挥舞小手。
珂姐儿九个月大了,越来越重,谢云初抱不动,王书淮身上有伤,奶娘只能想方设法哄着小祖宗别闹。
夫妻二人默不作声往春景堂走,到了要分别的路口,王书淮忽然驻足与谢云初道,
“你放心,我不纳妾。”
上回就因母亲用纳妾威胁她,谢云初跟他闹了脾气,好久都不肯给个笑脸,今日谢云初见到妯娌被塞妾室,必定感同身受,南下在即,他实在没功夫跟妻子置气,便提前给了保证,希望谢云初别多想。
谢云初听了这话,脚步顿住,愣愣看着他。
他不想纳妾?
还想逮着她折腾,让她伺候?
想起他昨晚的体力,受了伤还能连来两回,她被折腾得半条命都没了。
她就指望着早日怀上珝哥儿,给他安排好掌控的妾室,乐得不再伺候他。
前世的事历历在目,谢云初不会让自己陷进去。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她恍惚记得上回他就是这么回她的。
说完她先一步往春景堂去。
王书淮站在石径岔路口,目光注视着谢云初柔美的背影,脸上的情绪一点点淡下来。
他一向敏锐,自然察觉出谢云初并没有高兴,虽然不明白她在琢磨些什么,却可以确定,她无动于衷。
怎么会?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自己的丈夫纳妾,她是不相信他做得到?
也对,她还没生嫡子,以她稳妥的性情,或许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许诺。
王书淮带着复杂的心情回了书房。
昨夜着实过于荒唐了些,导致伤口崩开,王书淮干脆去了衙门,以防自己再次失去分寸。
现在的谢云初每日准时准时去琉璃厅喝茶,与小姑子们吟诗作赋,或与妯娌聊天,窦可灵要忙家务,许时薇今日受了气,待在琉璃厅的只有大奶奶苗氏和二小姐王书琴。
苗氏一双孩子由乳娘看着在院子里玩,大郎林哥儿五岁,眉姐儿也有三岁。
眉姐儿双丫髻上系着一根红绸,用的是上好的花绫,上头还洒了亮晶晶的珍珠粉,闪闪发亮很好看,珂姐儿坐在奶娘身上闹着要玩,眉姐儿乖巧,立即把脑袋凑过来,谢云初一瞧形势不对,连忙起身,可惜她还没来及阻止,珂姐儿扯住了红绸,便要扯下来玩。
疼得眉姐儿哇哇大哭。
谢云初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按住珂姐儿的手,珂姐儿力气大,握着牢牢地,小眼神虎视眈眈跟娘亲对峙,谢云初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只是双目冷静盯着珂姐儿,无声的沉默反而给人震慑力,孩子大约察觉到母亲动怒,反而不敢较劲,慢慢松开手。
乳娘吓得跪了下来,连忙跟大奶奶赔罪,谢云初搂着眉姐儿宽慰,“好孩子,告诉婶婶,是不是疼得很?”
眉姐儿委屈地趴在谢云初怀里抽泣,谢云初看着懵懂的女儿,珂姐儿睁大一双眼,水灵灵盯着姐姐,也看着娘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苗氏见谢云初要教训孩子,连忙摆手道,
“多大点事,孩子那么小,哪里知道轻重,别吓坏了她。”
苗氏主动将珂姐儿抱过来,安抚她,“乖珂儿,是大伯母不对,没想到提前预备着花绫给你玩,”立即便吩咐身旁的丫鬟,“去我房里剪一段花绫来。”
谢云初重新帮眉姐儿把发髻绑好,又将头上一朵花钿嵌在眉姐儿发髻上,“瞧瞧,我们眉姐儿是个美人胚子。”
苗氏不高兴了,瞪了她一眼,“你太慎重了。”
谢云初不想欠别人的。
不一会丫鬟取来花绫,珂姐儿玩得很高兴,二小姐王书琴看她虎头虎脑可爱,立即抱在怀里,“来,姑姑给珂儿梳辫子。”
珂姐儿还真就乖乖坐着任由王书琴折腾。
花厅内笑语嫣然。
坐了片刻,一穿着浅绿比甲的丫鬟来寻大奶奶苗氏,
“奶奶,您快些回去吧,大姑奶奶回来了。”
大姑奶奶是长房女儿王书颖,王书琴听了这话,脸色笑容立即消失。
因当初宣平侯府求娶的是二小姐王书琴,长公主以长幼有序为由,把大小姐王书颖定给了宣平侯府柳世子,自此王书琴与王书颖之间的气氛便微妙了。
大奶奶苗氏看了一眼王书琴的脸色,轻轻责丫鬟,“回来了便回来了,弄得一惊一乍作甚。”
小丫鬟面露苦涩垂下眸。
一看便是出了事。
大奶奶坐不住了,与妯娌小姑子告辞,带着孩子匆匆回了长房。
谢云初这厢与王书琴相视一眼,均无话可说。
王书琴帮着珂姐儿绑了两个小辫子,珂姐儿头发随了谢云初茂密,小辫子上挂着花绫很好看,谢云初失笑,“我倒没察觉这么小的丫头竟然也爱美。”
下一瞬,珂姐儿轻车熟路把花绫从小辫子扯下来,发髻被扯歪了,气得王书琴直跺脚,“你个小糊涂蛋,我以后再也不帮你了。”
三太太忙完进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你呀,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居然跟珂姐儿置气。”
三太太没有孙儿,看着珂姐儿生得粉雕玉琢的,十分眼馋,把孩子抱起来,“我的乖乖,别跟你姑姑一般见识,来,叔祖母帮着你梳辫子。”
又重新给孩子折腾,珂姐儿没脸没皮朝母亲得意洋洋笑。
谢云初没眼看。
不一会三太太身边的心腹嬷嬷进来了,发现谢云初也在,立在一侧不做声。
三太太余光瞥见她,吩咐道,“有什么话就说,这里没有外人。”
琉璃厅内除了王书琴母女,只有谢云初。
这是没把谢云初当外人,谢云初猜到定是与王书颖有关,三太太没让她走,她也就没客气。
那老嬷嬷立即禀道,
“大姑奶奶回来了,是跟姑爷吵架回来的。”
“因何事?”三太太淡声问。
丫鬟给王书琴递来新鲜的花枝,王书琴慢条斯理摘着花瓣,一边竖着耳朵听。
嬷嬷压低嗓音禀道,
“姑爷糊涂,与两姨表妹私通,肚子弄大了,如今闹着非要把那女人抬为平妻,姑奶奶岂肯,大吵一架回了府。”
三太太默然片刻,不胜唏嘘。
王书琴则嘲讽地哼了哼,“抢来的果然不是什么好姻缘。”
心里呕着那口气莫名就消散了。
“看来那柳世子与那表妹也非一日两日的功夫,幸好不是我,否则我要闹他一个天翻地覆。”
三太太严肃地看了女儿一眼,示意她闭嘴。
这个时候三太太便显示出当家太太的涵养与城府来,“无论如何这不是长房一家的事,既然他们姓王,便是王府与柳府两家的事,大嫂最是个没成算的,必定想息事宁人,你且去长房帮我给大嫂递一句话,先让颖儿留在家里,咱们等柳家上门说话。”
嬷嬷领命而去。
谢云初佩服地看着三太太,“侄媳旁人都不服,就服您。”
三太太嗔了她一眼。
长房这边,大太太钱氏快些被女儿哭晕了头。
“我知他当初不愿娶我,我也是忍气吞声过日子,不成想闹出这么个事来,娘,您拿个主意,把事情告诉爹爹,咱们绝对不能善罢甘休,那一对狼心狗肺的东西,怕是早就暗度陈仓。”
王书颖倚在大太太怀里哭得死去活来。
大太太何尝不心疼女儿,她就这么一个心肝,当初也是千娇万宠着养大的,即便不能嫁给显赫勋贵,寻个官宦门第是无碍的,可惜长公主乱点鸳鸯谱。
早知道那柳循是这个德性,当初就不该结这门婚。
“他们还不是拿捏咱们并非王家正儿八经的嫡枝,有恃无恐欺负,平妻平妻,虽说终究是个妾,可听着实在呕心。”大太太含着泪愤道。
可是大太太最是个没主意的,想起丈夫那张虚伪阴沉的面孔,她心里犯怵,“你爹爹好面子,未必肯替你声张,事情已经这样,颖儿,你得做最坏的打算。”
王书颖闻言心如同被人划开,血淋淋的疼,“娘,您不能不管女儿呀。”眼见母亲懦弱,王书颖立即转向身侧的大奶奶苗氏,转而拉着她的手,
“嫂嫂,你跟哥哥帮我啊。”
苗氏也是女人,看着小姑子泪如雨下,心痛如绞,“你别急,等你哥哥回来,我跟他想法子。”
王书颖想起兄长也不是个能干的,若有王书淮那样出色,那柳家也不敢拿捏她了,一时如同水中浮萍,无枝可依,哭得伤心欲绝。
恰当这时,远远的月洞门口响起一道陌生的嗓音,那人腔调端得是沉稳镇定,
“桂嬷嬷,烦请禀给大太太一句话,我们家太太说了,这是柳家与王家的事,王家决不能看着柳家欺负咱们家的姑娘,且叫大姑奶奶在家里安生待着,柳家一日不来人,便一日不回去。”
王书颖听了这话,如同有了主心骨,顾不上仪容不整,连忙奔出门,远远问那嬷嬷,“郝嬷嬷,这可是三婶的原话。”
“自是无疑。”
王书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门口方向磕了一个头,“替我谢谢三婶,我王书颖记得她大恩大德。”
大太太见女儿如此,一面庆幸王家肯做主,一面又恨自己无能,含着泪出门将女儿扶起来,“你先缓一缓,待整理仪容再去给你三婶磕头。”
晚边大老爷回来听说此事,眉头皱得死死的,他如今手上正有一个差事需要柳家帮一把,不成想节骨眼上出了岔子,男人终究不是女人,无法感同身受,总觉得三妻四妾不是大事,何况木已成舟,那女人肚子都有了,难不成将人赶走?
大老爷听说三太太要插手,于是来三房寻三太太。
三太太早闻大老爷来兴师问罪,便将各房老爷太太一并请来。
谢云初被王书琴拖着,在外头廊庑听墙角。
只见那大老爷和稀泥,“两家是姻亲,颖儿孩子都有了,荣哥儿也有四岁了,她地位稳得很,还怕那妾室翻天,平妻平妻不过是妾,咱们敲打几句,事情便罢休吧,难不成三弟妹要把那怀了孕的妇人给赶走,给我们落一个心狠手辣的名?就连颖儿名声也会受损,被人说容不得人。”
三太太坐在三老爷身旁,八风不动地回,“兄长,弟妹就一句话,这不是长房一门子的事,这是王家与柳家的恩怨,倘若今日姑娘被人欺负了,咱们闷声不吭,那将来旁人均可骑到咱们头上来。”
“公婆将中馈交给我,维护王家声誉便是我的职责,兄长不想我插手也成,除非兄长不姓王。”
一句话把大老爷噎死。
第33章
大太太见丈夫被三太太说的面红耳赤,替丈夫转圜道,“三弟妹别误会,你兄长也是有苦衷…”
三太太自然知道大太太是给大老爷拾面子,也就没多说,只冷声问,
“那我问诸位一句话,今日的事依不依我,依我,我来处置,不依我,那便禀去宫里头请母亲做主。”
若是这点事都惊动长公主,回头只道王家这些老爷太太无能。
二老爷一向与大老爷不对付,也觉着姑娘被人欺负到这个份上不像话,
“由三弟妹处置甚是妥当。”身旁的姜氏见丈夫第一个开口,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三老爷在外头一向维护妻子,正色道,“这是内帷之事,自然由掌中馈的太太出面。”言下之意大老爷不能插手。
大老爷平日仰仗三老爷这个弟弟,在他面前放软了语气,“可是三弟,你要晓得我正负责通州河渠的疏浚,那里出了案子,事情正是…”
三老爷面无表情打断他,“若是柳家拿此事威胁你,那这样的亲家宁可不要,兄长总不能日日受人胁迫?”
“殊不知这是那柳家故意所为?您是我兄长一日,此事必须按照王家家规来处置。”
大老爷颓然坐在圈椅里不吭声了。
三太太看了一眼四太太夫妇,四太太夫妇无异议,事情就这么定了。
少顷门外的婆子来禀,“老爷,太太,柳家的世子爷请见,说是来接咱们姑奶奶回去。”
诸位老爷太太脸色都是淡淡的,王书颖站在大太太身旁登时止住了哭声,拭去眼泪提了提精神气。
三太太平静看着洞开的门庭,淡声道,“诸位请回,我一人来应付,咱们这么大阵仗显得抬举了他,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也值得咱们给脸?你们都走!”
三老爷第一个起身,其他老爷太太也纷纷离开,最后只剩下大太太与王书颖,
三太太问王书颖,“婶婶问你一句实话,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得摸清楚王书颖的底,她方好行事。
王书颖哽咽着,迟疑道,“我不想让那个女人进门。”
“如果对方执意让她进门呢,你是接受她做妾?还是和离?”三太太追问道。
王书颖听到“和离”的字眼怔了怔,“我…我…”她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眼泪再一次绵绵渗出来。
三太太有些失望,却也不强求她,这毕竟是别人的婚姻,三太太想帮她撑腰也得她自己争气,
“你交个底给我,我待会好说话。”
大太太担心以三太太干练的性子逼着女儿和离了,她托了一把女儿手肘,“我看,只要不是平妻,一个妾室就容了她算了。”
王书颖含着泪回眸,心痛道,“娘,您不知道,他们可是十几年的情意,一旦她进了门,哪还有我的立足之地,而且,你不知那女人,最是人面兽心,当着我的面嫂嫂嫂嫂亲热极了,背地里却偷我的男人,我一想到她,我恶心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三太太听不下去,截断她的话,“我倒是有个主意,你不妨赌一把,我赌柳家不敢跟我们王家撕破脸,既如此,咱们便拿和离威逼柳家退步,当然,你心里必须有个成算,万一柳家真的答应和离,你可不能后悔。”
“你好好想清楚,再回我的话。”
王书颖倒退一步,跌坐在圈椅里,五年的婚姻一幕幕从眼前滑过,强扭的瓜不甜,因她罪臣之后的身份,柳家心里始终膈应着,并不真拿她当王家人对待,她后悔过,可无济于事,私心而论她不想和离,和离了她能去哪里呢,可是比起承受那对狗男女,她愿意和离。
主意一定,她吸着气,斩钉截铁回三太太,“好,一切听凭三婶做主。”
大太太闻言顿时急了,“孩子,你可要想清楚。”
王书颖哭着咬牙,“我想得很清楚。”
三太太听了这话,心里舒坦了些,看着大太太气定神闲道,“大嫂,柳家就是捏住您和长兄的性子,才敢欺负颖儿,”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身,“你越搏一把,人家反而不敢得寸进尺。”
外头婆子在催,说是人已到了外头小厅。
王书颖强拉着母亲离开正厅,三太太施施然往外走,“将人带去偏厅。”柳循想娶平妻,那他也不够格站王家的正厅。
三太太带着丫鬟婆子出了门来,瞥见王书琴与谢云初两个人在廊庑外交头接耳,作色瞪了一眼,旋即道,“你们俩,随我来。”
谢云初和王书琴被抓了个正着,纷纷咋舌,默不作声跟在三太太身后进了偏厅,不一会婆子领来一高大男子。
那男子二十多岁,一身茶色直裰,腰间悬玉,论相貌算得上翩翩佳公子,王书琴瞥见来人鄙夷地别过眼去,谢云初则与三太太直视前方,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柳循跨进门来,第一眼看到王书琴,愣了一下,见女子俏脸撇开,颇有些尴尬,旋即掀起蔽膝走入厅中,朝三太太和谢云初施礼。
谢云初回了一礼,随后在三太太身侧站定。
三太太漫不经心喝着茶,随意指着下首一个地儿便道,“柳世子来了,随意坐。”那语气就跟谈论家常一般稀松平常。
柳循不傻,自听说是来见三太太,就知道事情不好料理,他恭敬立在前方朝三太太一揖,
“柳循请三太太安,日前我与书颖不甚拌了几句嘴,这不,晚饭都顾不上吃,立即来接她回府,先前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太太原谅则个,家和万事兴,请太太准许我把人接回去。”
三太太徐徐拨了拨茶盖,慢声问,“拌了几句嘴?不是吧,我可是听说柳世子打算停妻再娶,故而我家姑娘便回来,好给新夫人挪地,你放心,我们王家不是那等强求的人家,也不做仗势欺人的事,好聚好散,你们有另娶的心思,我们干脆也给姑娘再寻个不那么腌臜的夫家,各自安好。”
这是变着法骂柳家,柳循脸色一变,冷冷地看了一眼三太太,三太太继续喝茶转身与谢云初说起某个家务事,压根不把柳循放在眼里。
柳循见此光景,颇觉羞辱,若非忌惮宫里的长公主,他今日还不乐意踏进王家的门,“停妻再娶”这样的名头柳循可担不住,他绷着脸,语气僵硬,
“太太说笑了,这是没有的事。”
“哦,既如此,那平妻又算怎么回事?”
柳循耐着性子解释道,“这是个意外,一月前我喝醉了酒,不小心轻薄了她,她也是无辜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忍辱负重,原想干脆避回老家算了,哪知道有了身子,这才不得已寻上门,无论如何,这是我的过错,我不能让她一个姑娘家独自承担后果,太太,事情发生了,原也不是谁乐意的,还请您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海涵,她身份也不低,做我的平妻是够格的。”
柳循就差没说那王书颖不过罪臣之后,有什么资格做他的世子夫人,若非长公主强塞,他也不用娶王书颖,柳循不甘心地瞥了一眼王书琴,王书琴翻了他一道白眼,柳循哽住,颇有些无地自容。
三太太听了他这席颠倒黑白的话,不怒反笑,“我不管你们是意外也好,还是苟且也罢,我们王家姑娘没有接受平妻一说。”
“时辰不早,我还得料理家务,没功夫跟柳世子闲谈,我话放在这里,柳家若停妻再娶,我们少不得去御史那递几道折子,让言官评评理。”
柳循急道,“太太休得胡说,这是平妻,非停妻再娶。”
“那就先和离了,你爱平谁平谁去!”三太太把茶盏往桌案一搁,眼底交织着轻蔑与厌恶,寒声道,“柳世子,你还不够格在我跟前说话,来人送客。”
郝嬷嬷故意拿腔作调往外一比,“咱们太太还要跟府上奶奶们玩牌,柳世子请回吧。”
柳循面色铁青,气得拂袖离开。
等人一走,三太太搁下茶盏,脸色拉下来,看了一眼身侧的谢云初和王书琴,“知道为什么叫你们俩来吗?”
谢云初倒是明白,三太太有意栽培她,让她多见一些世面。王书琴只当来看热闹。
三太太看向女儿,“就是让你看看这些男人的面目,无论男人多好,都不能掉进他的甜言蜜语里,你得时刻保持清醒,省的有朝一日他往后你背后捅一刀,你猝不及防,方寸大乱。”
王书琴现在没有嫁人的心思,只懒懒应付道,“女儿知道了。”
大太太与王书颖从后面甬道进了偏厅,三太太看着王书颖湿润的眼角,“他的话能听到了?”
王书颖不语,她早就料到是这样。
大太太听着也来气,
“三弟妹,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等柳侯与柳夫人上门。”
三太太所料不差,王家这态度一摆出来,柳家坐不住了,翌日清晨,柳循的母亲柳侯夫人便匆匆登车来到王家,携礼给大太太和三太太陪不是,大太太听了三太太的话,不曾露面,只交给三太太一人周旋。
柳夫人进门便问,“大太太呢?”大太太钱氏耳根子软好说话,三太太却不好打发。
三太太似笑非笑,“大嫂给气病了,不能招待亲家太太,少不得我来当个恶人,来讨太太的嫌,”
柳夫人忙道,“哪里的话,三太太是个大忙人,平日我还见不着呢,这不捎了些薄礼孝敬两位太太。”
三太太还是昨晚的架势,不疾不徐,讽刺地看着柳夫人,“哟,太太这礼我可不敢接,万一是送错了门庭呢,柳家不是要另娶吗?该去哪家提亲就往哪家去。”
那两姨表妹可不就是柳夫人的外甥女么,她哪有不向着自家人的道理,三太太料定这位柳夫人不是什么好货色,也就没给脸。
柳夫人却是和声细语劝,
“太太说的哪里话,孩子家的话哪能放在心上,您也是知道的,这是个误会,木已成舟,咱们只能想着如何把事情转圜了,皆大欢喜才好。”
“平妻平妻也不过是说得好听,给个面子而已,您是京城里的老人了,还能真当回事?”
三太太也笑,“亲家太太,若是寻常纳个妾,真不算事,在你们长辈面前过了明路,又是颖儿认可的,皆大欢喜,可你们这位世子爷好得很,当我们王家没人了,私下把人肚子搞大,先斩后奏,来一个娶平妻,这是把我们王家的脸面按在地上踩。”
“你们柳家纵着儿子胡来,不要体面,我们王家还要脸呢,我这人不喜啰嗦,亲家太太,给个明话,事儿怎么料理?”三太太雍容尔雅地笑着。
柳夫人露出难色,那外甥女已有了身孕,无论如何得纳了,便忍气吞声道,
“太太这么说了,那咱们各退一步,就当给循儿纳个妾,孩子已在了肚子里,您就当积福…”
她话未说完,三太太打断她,“若你们事先通了气,叫我们颖儿做主纳妾,不是不可以,我们颖儿也不是不容人的,可既然你们逮着我们姑娘性子好欺负她,那我也不藏着掖着,纳妾,门都没有!”
柳夫人大惊失色,“孩子怎么办?”
三太太笑着喝茶,“你问我,我问谁去?又不是我纵着外甥女与人偷腥。”
柳夫人脸色一阵惨白,压根吐不出气来。
三太太最后下了通牒,
“柳家若想结这门亲,其一,让柳侯亲自上门接人,并允诺非颖儿做主,不许纳妾,其二,将那女人送走,孩子拿掉,她既然敢做这等下作事,就别想要名分,其三,得好好教训教训姑爷,省得再犯。”
柳夫人不肯,只道王家仗势欺人,骂骂咧咧出了门,三太太也不急,吩咐婆子道,
“跟着柳夫人,去柳家搬嫁妆。”
婆子招呼一伙家丁丫鬟,打算跟着去柳家。
柳夫人见王家那架势,又气又急,生怕事情闹大败坏柳家名声,连忙息事宁人,只道今日之内必定给王家交待,转背遣人去请丈夫回府,柳侯尚在大理寺忙碌,听闻此事,急吼吼赶到家,先一脚将儿子踹飞,随后虎目怒瞪,
“不成器的混账,你要女人不打紧,却得光明磊落,如今作奸犯科,把老子脸都给丢光了。”
对着柳夫人也是一顿怒吼,
“你纵着他做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以后谁敢把姑娘嫁来我们柳家,你让我以什么脸面去面对国公爷?”
柳夫人小声辩论,“那又不是王家正经的姑娘…”
“你糊涂啊你。”柳侯气得瞪了妻子几眼,
柳夫人吓得一缩,忙道,“好啦好啦,我知道错了,如今事情怎么收场,孩子无论如何不能拿了,那是咱们柳家的血脉…”
柳侯脸色阴沉,思忖片刻道,“我去一趟王家。”
下午申时,柳侯亲自赶到王家,对着大老爷和三老爷便是一顿赔罪,并许诺绝不让那女子进门,又话里话外说是帮衬大老爷的案子,只求王家同意把孩子留下来,将孩子放去庄子上养,大老爷意动,看向三老爷,三老爷一面沉吟一面看着妻子。
这事既然交给了妻子,三老爷便打算让妻子做决断。
三太太想起了谢云初的话。
半日前,谢云初悄悄寻到她,“三婶,我觉得那表姑娘有蹊跷,她说她怀了孩子,难道就当真怀了孩子吗?”
中午太太们还在商议如何妥善处置那个孩子,谢云初却知道,前世那位表姑娘压根就没有孩子,不过是故意做做样子,后来去了庄子假装流产,害得王书颖为公婆嫌弃,夫妻隔阂。
三太太经谢云初提醒,心里有数,“请太医给那位表姑娘把脉,探探实情再说。”
柳侯等人皆是神色一动。
三太太早已悄悄遣王书颖的兄长大爷王书照带了太医去了柳家,佯装是柳侯的命令,当众给那表姑娘把脉,太医断定没有孕像,表姑娘不相信非要哭闹,后来又寻来几个医士,结论一致,消息递回王家,王家众人也是大为震惊。
柳侯面子十分挂不住,连连道歉,再是半个字不敢吱,风风火火赶回去将那儿子揍了二十板子,又把那位表姑娘身边的人捉来审问,才得知那表姑娘假装怀孕,先逼着柳家认了她,随后打算过门后制造流产假象,好嫁祸王书颖并取而代之。
那柳循见两小无猜的表妹将自己耍的团团转,气得吐血昏厥。
到了第三日,柳侯夫妇亲自登门,将姿态放得极低,并许诺府上中馈交由王书颖,以后再也不纳妾,过去柳家嫌弃王书颖出身不曾让她掌家,这次算是彻底接纳了这个儿媳妇,王书颖喜极而泣,跪在三太太跟前磕头,
“若非您,侄女这回还不知有没有活路。”
三太太却往旁边温柔娴静的谢云初指了指,“你谢错人啦,你该谢你二弟媳,若非她心思细敏,能谋善断,咱们都要折在那女人手里。”
谢云初可不敢揽功劳,“三婶这话折煞了我,王家能有您这样的当家主母,是我们晚辈之福。”
三太太受用了,深深看着谢云初,心里想,王家后继有人。
王书颖又与谢云初道谢,亲昵自不待言。
就连大太太也高看谢云初一眼,恨不得搂着她喊心肝。
此事最终惊动长公主,长公主二话不说赐了一道白绫给那女子,以儆效尤。
夜里,谢云初坐在春景堂喝茶,听到这个消息,半是感慨,半是艳羡,长公主就是长公主,从来不叫人失望。
可惜,前世今生,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挡在她跟前,替她遮风挡雨。
罢了,她也无需旁人遮风挡雨,她谢云初,要靠自己。
念头刚落,门廊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丫鬟通禀,
“给二爷请安。”
她那位三日不见的丈夫…回来了。
谢云初瞅了一眼铜漏,不早不晚,孩子已睡了,他来作甚?
第34章
数日不曾过来,王书淮发现屋子装饰仿佛不一样了,换了新的软烟罗的窗纱,原先隔在房间内的雕镂隔扇挪开了,屋子里变得空旷而大气,这是王书淮喜欢的装扮。
“二爷喝口茶吧。”谢云初给他斟了一杯西湖龙井,袅袅的清香萦绕,冲淡了屋子里的尴尬。
夫妻二人隔着一张高桌对坐,王书淮喝茶,谢云初吃莲子汤,她近来多吃了几颗荔枝,牙根上了火,桌案上还摆了些冰镇过的果子,有几个鲜红的荔枝,葡萄,还有爽口的菜瓜,谢云初夜里不吃冰的,这是给王书淮准备的。
王书淮也不吃,他养身。
男人眉目低垂,薄唇轻抿,他拨着手中的茶盏,清濛的水雾拢着他的眉梢,皎然如玉,稍稍撇过脸,恰恰撞上谢云初打量的目光,谢云初没有被抓包的窘迫,笑吟吟问,“二爷今日可是有事?”
王书淮听了这话,语气微哽,“珂儿睡得这么早?”
意思是来看孩子。
谢云初笑,“她今日不曾午睡,闹着让乳娘抱着去后花园,看着眉姐儿摘花,晚膳喝了些牛乳,便睡了。”
王书淮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就在谢云初怀疑他是不是急于子嗣想留宿时,王书淮从怀里掏出一信笺递给她,“你弟弟明日归京。”
谢云初闻言愣了下,迫不及待接了过来,“谢谢二爷。”
连忙打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且字迹甚是潦草,她要他抄的书已妥,向她讨赏,隔着笔墨都能想象他耍赖的模样,谢云初不知不觉湿了眼眶,“谢谢二爷…”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王书淮莫名地看着她,“不就是几月不见么?”至于如此。
谢云初收好信笺,“没有,我只是担心他秋闱…”弟弟回来也是打算为秋闱做准备。
说到科考便是王书淮的长项,“等他回来,让他来府上住几日,我教导他。”
谢云初看着他笑,由衷道,“谢谢二爷费心。”又主动问王书淮,“对了,二爷南下的日子定了么?”
王书淮心里总算舒坦了些许,“七月初,等刘大人老母办过寿辰便去。”
户部侍郎刘琦亮会跟他一道南下,打了头阵后,余下的主要要靠王书淮主持,推行国策是一项大工程,王书淮要面临的压力前所未有,谢云初因晓得丈夫最终能成功,自然也不担心,“那我这段时日陆陆续续给您收拾行装。”
神情没半分担忧。
王书淮喝了茶,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在桌案上搁敲,心里想,难道只是给他准备行装。
倒不是他想破规矩,实在是子嗣为要,他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谢云初就不着急吗?
妻子这样气定神闲着实令王书淮纳闷。
谢云初倒也不是没想过,在王书淮离去前夫妻俩多多同房,实在是二十二是她的小日子,今日十八,这段时日同房也没用,既是七月初离开,那还有机会。
况且,她多少还抱些希望,希望月事不来,如果孩子已上身,那越发要小心,所以谢云初没有吱声。
王书淮见妻子只字不提,心底稍稍生了几分惆怅,于是起身回了书房。
次日,谢云初早早起床,一面替弟弟准备些新衣裳,一面准备他爱吃的食材,既是今日回京,保不准过两日便会来看她。
巳时三刻,三太太那边遣了人来,请她去琉璃厅。
谢云初只得丢开手上的活计过去,不料那头三太太笑眯眯招呼她进屋,指着腼腆的王书琴道,“今个儿有人上门来提亲了。”
谢云初神色微亮,跟着坐下来,“是哪家的少爷?”
三太太有些叹息,“门第不高,不过我瞧着人品不错…”
三太太话没说完,被王书琴凶巴巴打断,她与谢云初道,“不就是那日在行宫遇见的男人。”
谢云初闻言越发来了兴致,问三太太是哪家的,三太太告诉她是河东闻家的少爷,早些年闻家也算显贵,可惜近些年没落了,家里最大的官不过五品,着实与国公爷门第不相匹配。
“那闻家的姑奶奶战战兢兢的,生怕被我嫌弃,那位少爷却是腼腆又真诚,兴致勃勃,我算看出来了,定是那小子瞧上我们琴儿,逼着家里来说亲,家里却不一定是肯的。”三太太感慨。
王书琴立即接话,“瞧见没,人家没准觉得齐大非偶,不愿意跟我们结亲,我若是眼巴巴嫁过去,那公婆保不准以为我倒贴他们儿子,把自己儿子当香饽饽,从而看轻我,我不嫁。”
三太太与谢云初对视一眼,啧了一声,“瞧瞧,能耐着呢,不过这话倒也不错,你不喜欢,我还能强求不成。”三太太也不甚看得中闻家,说到底还得门当户对。
王书琴气汹汹回了房。
三太太与谢云初道谢,“多亏了你开导她,我瞧她这回与以往不同,没那么死脑筋,并非一口回绝,还能道出个一二三,可见在认真思量婚事。”
谢云初也很欣慰。
前世这段时日,国公爷病重,各房倾轧,就连一贯强势的三太太也拗不过三老爷病倒了,国公爷死后,家里更是分崩离析,王书琴见此情景心灰意冷,孤身纵马去了城外的家庙,终身不嫁。
谢云初始终记得前世她离开那日,大雨瓢泼,瘦弱的姑娘形单影只高坐在马背上,任由风吹雨淋,悲愤地嘶鸣,“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成了这副模样,不就是一个爵位,不就是一些家产,至于斗得你死我活,家无宁日吗?”
随后,她抽鞭离去,再也没回过京城。
王书琴并不知道,国公府的乱,只是开始,后来这场纷争波及朝廷,拉开了朝廷夺嫡的序幕,往后数年黎民水深火热,朝廷亦是动荡不安。
万幸,万幸这一世不一样了。
看着王书琴有开窍的迹象,谢云初也替她高兴。
坐了两刻钟,春祺匆匆打春景堂来,高兴地唤她,“二奶奶,您快些回去,瞧瞧谁来了。”
谢云初便知定是弟弟来了府上,连忙与三太太告罪,大步流星回了春景堂。
方从甬道上了前面的台阶,便瞧见一双人影越过月洞门而来。
谢云初顾不上瞧王书淮,而是一眼落在弟弟身上。
修长的少年高瘦而挺拔,一双朗目黑漆漆的亮若星辰,眉梢扬起一抹张扬的笑,歇尽秋月春花。回想前世的谢云佑,一身阴戾,孤执偏拗,跟头蛮牛似的谁的话都不听,再看眼前这朝气蓬勃的少年,谢云初忍不住泪如雨下。
两世加起来对她最好的人哪,哪怕跛了脚,亦是爬山涉水想方设法替她延请名师,一遍又一遍将她手中的账册拂落在地,不许她操劳,盼着她爱惜自己些。
但凡谁责她一句,总是他满身恶气冲到那人跟前,不许人怠慢她这个姐姐。
如果这世间还有谁会义无反顾不计生死为她出头,唯有谢云佑。
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汹涌,谢云初捂着嘴大哭。
“佑儿……”
谢云佑被这哭声给吓呆了,稚气未褪的少年指着哭成泪人儿的姐姐,问王书淮,
“姐夫,你这是欺负我姐了?”
王书淮也是满头雾水,看着失态的妻子一言未发。
谢云佑满肚狐疑来到谢云初跟前,将姐姐掺了掺,“姐,你别只顾哭,你告诉我,谁欺负了你了,是姐夫对你不好,还是家里老头子挤兑你了,你说个名出来。”
谢云初看着少年一身锐气,但凡她说个名字,他也就得去干架的气势,忍不住被逗笑,“胡说什么,我只是担心你罢了。”
谢云佑放心下来,“我有什么叫你担心的,你瞧我,这不好好的。”往身后的王书淮扬了扬笑眼,一行人进了屋。
谢云初净面陪着二人说话。
“这是从书院回来径直来了王家?”
谢云佑理所当然道,“不然呢,你以为我先回去看那糟老头子,我铁定先来看你呀。”一副有恃无恐又偏爱的模样。
谢云初忍不住又湿了眼眶,“好,不去就不去,你爱怎样便怎样。”前世她总盼着弟弟能重新站起来,自以为是的为他好,弟弟渐渐的也不愿跟她说心里话,这一世他能有个光明前程固然好,没有,只要能健康无虞的活着,她便满足。
谢云佑听了这话,不觉诧异,看着谢云初更多了几分亲昵,“谢谢姐。”
王书淮一向寡言,大多是谢云佑滔滔不绝,讲述他在学院的见闻。
谢云初忽然瞅着时辰不早,急道,“哎呀,你陪着你姐夫说话,我这就去厨房给你做几个你爱吃的菜。”不等谢云佑反应,纤细高挑的身影已快步绕了出去。
王书淮听到这句话,目光追随妻子的背影,最后落在珠帘处良久无言。
他已数月不曾尝过她手艺,内弟一回来,她便迫不及待进了厨房。
午时正,谢云初张罗了一大桌子菜,大多是谢云佑爱吃的,自然也有王书淮的菜,只是王书淮几度嚼在嘴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后来还是一再告诉自己,他不能,也不必计较这些小事,方逼着自己将一碗饭吃完。
王书淮这个人情绪内敛,谢云佑与谢云初均没发现他的异样。
饭后,王书淮请谢云佑去书房午歇,谢云初却是客气地拒绝,“二爷伤势不曾痊愈,您喜静,佑儿就不去吵您。”
谢云佑也知道王书淮规矩大,一面搂着小外甥女玩,一面回道,“姐夫去忙吧,我就在这逗一逗珂儿……舅舅已经好久好久没瞧见珂儿了,我的珂儿长得可真好!”他把孩子举的高高的,珂姐儿咧嘴大笑,孩子都喜欢新鲜的事,注意力一下子便被谢云佑给吸引。
王书淮看了一眼谢云佑,深深凝视着谢云初,淡声说了一句好。
谢云初言语客气,显得他像是个外人。
王书淮并不想揣度妻子,他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可妻子种种迹象实在不容他乐观。
谢云初大约也察觉到王书淮情绪有些低落,由着他去,前世她一颗心扑在他身上换来了什么,他关心过她一回么?
谢云初心无旁骛坐下来看着弟弟与珂姐儿玩。
午后,大太太钱氏那边来人请她过去一趟,原来钱氏娘家那边送了几篓子水鲜海货来,想请谢云初挑一些回去,也算是为前日的事聊表谢意。
恰恰谢云初不在的空档,王书琴无聊,来春景堂串门。
她步子轻,只带了个随身使唤的小丫鬟,主仆二人行至门口,却瞧见东北角庭院一颗树下,一挺拔的少年怀里揣着一孩子,正踮着脚去捉树上的虫。
王书琴一向不见外男,也猜到能被谢云初留在院子里的必定是娘家的兄弟,打算转身,可瞅着那少年单手搂着珂儿,那虎里虎气的小珂儿在他怀里跟个布娃娃似的,任由他兜上兜下,王书琴心急到嗓子眼,生怕孩子被他弄出个好歹来,顾不上避嫌,提起裙子冲到院子里,对着谢云佑斥道,
“你是谁?你把珂儿放下来!”
王书琴一身反骨,谢云佑何尝不是,俊美的少年察觉来人语气不善,冷汵汵的将视线削过来,瞥见一面生的姑娘鼓着红彤彤的腮囊,瞪着他,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你是谁,我抱着我外甥女,轮得到你颐指气使?”
从来没有人这么跟王书琴说话,她气得不轻,只是看着谢云初面子,决定不与他一般见识,指着珂姐儿,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把姐儿还给我。”
平日那么虎的姑娘,被谢云佑钳在怀里,双腿垂着,小脑袋耷拉着,乖巧得过分,王书琴担心谢云佑虐待孩子。
谢云佑毕竟是男子,粗手粗脚的,怎么懂得养孩子。
谢云佑瞅了一眼怀里的小婴儿,珂姐儿鼓着一双水濛濛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
谢云佑便指了指王书琴,“你认识她吗?”
珂姐儿很给面子的扬起小胳膊,嘻嘻笑了下。
王书琴受用极了,强势地扑过来抱住孩子,谢云佑担心伤到孩子,被迫让给她。
王书琴立即抱着珂姐儿去廊庑下的罗汉床上坐着,命丫鬟取来湿巾,将谢云佑抱过的地方一点点擦拭干净。
谢云佑:“……”没被人这么嫌弃过。
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原则,谢云佑支着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双手环胸靠在树下,饶有兴致盯着王书琴。
只见王书琴一面给珂姐儿擦胳膊,一面骂骂咧咧,“那树上不知多少虫子,若是落了姐儿身上,难保不起疹子。”
谢云佑不甘示弱反驳,“孩子自小娇生惯养,便浑身是病,你且让她锻炼锻炼,我保管她以后刀枪不入。”
王书琴听了这番离经叛道的话,急道,“你以为她是你?她是我们王家的大小姐,她本该金尊玉贵养着的,再说了,她这么小,又是个姑娘,能跟你比?”
谢云佑干脆挪个锦杌在树下坐稳,“姑娘怎么了,姑娘家更要懂得保护自己,我告诉你,我回头还要教她功夫呢。”
“我呸呸呸,你别带坏我的珂儿。”王书琴急得与身旁的林嬷嬷道,“嬷嬷,快把他打出去,嫂嫂没有这样的弟弟。”
谢云初带着大包小包进院,就看到这两人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
王书琴被气坏了,俏脸绷得通红,瞧见谢云初回来了,立即起身迎过来,“嫂嫂,你这弟弟太不讲理了,简直是一派胡言。”随后绕过谢云初离开。
谢云初一头雾水,这厢谢云佑也指着王书琴远去的背影跟姐姐唠叨,“姐,那小姑娘是谁呀?忒不讲礼数了。”
谢云初吩咐夏安把东西挪去后厨,进来问嬷嬷究竟,嬷嬷哭笑不得将二人吵架的经过说出,谢云初责了谢云佑一顿,“还小姑娘,人家比你大月份呢。”
谢云佑满脸鄙夷,甚至比了比手,心想那姑娘大约齐自己胸,谢云初也被弟弟混不吝的模样给气道,“哪有那么矮,好歹也齐你肩。”
谢云佑看了看西斜的日头,也不好久留,“姐,我回去了。”
谢云初脸上笑意淡下来,“若是不想回去就在我这里住几日,你姐夫还要指点你科考呢。”
谢云佑摇头,“不急,过段时日吧,那是我的家,我肯定得回去,我还怕了老头子不成。”
弟弟长大了,有他的主意,谢云初告诉自己放宽心。
“那你路上慢些。”又吩咐嬷嬷拿了几个包袱,装了些亲手做的衣物给他,谢云佑提着包袱由夏安领着往外院去,路过书房,王书淮听到消息,出来送他,二人在前面小花厅见了个正着,
先道了一番客气,王书淮目光在他肩上的包袱落了落,谢云佑察觉到他的视线,解释道,“哦,我姐给我做了几身衣裳。”
王书淮笑容不改,佯装不在意,“挺好,我七月初南下,在此之前得了闲暇过来,我传授些经验给你。”
谢云佑道了谢,回头瞥了一眼立在月洞门张望他的谢云初,轻轻靠近王书淮,“姐夫,我姐有些不对劲。”
王书淮心跳窜了一下,不动声色问,“哪里不对劲?”
谢云佑不好直说,以前姐姐无论做什么心里眼里全是王书淮,今日午膳,她愣是瞅都没瞅王书淮一眼,王书淮一碗饭吃完搁下筷子,姐姐也没任何异样,这不对劲。
谢云佑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
联系谢云初一瞧见他便大哭的景象,谢云佑严肃地看着王书淮,
“姐夫,你是不是得罪我姐了?”
王书淮心情五味陈杂,他不知道怎么跟谢云佑解释。
这一迟疑,在谢云佑眼里便是坐实了他们夫妻起了龃龉。
姐姐是什么性子,谢云佑还能不明白,只可能是王书淮忽视了她。
“姐夫,是不是你过于操劳公务,怠慢我姐了,没有女人不希望与丈夫恩爱,我姐再贤惠,心里定是盼着你对她好,姐夫,你不是要南下吗,这段时日好好陪陪我姐。”
谢云佑点到为止,转身离开。
王书淮侧眸,花枝寥落,葱密的竹影后绰绰约约立着一道婉约的身影,端的是人比花娇。
真的是他做得不够吗?
王书淮今日特意在府上接待谢云佑,谢云佑离开后,他又继续回到衙门忙碌,南下在即,长公主数次召他去长春宫商议丈量田地的方略,王书淮忙得脚不沾地,然而再忙,夜深人静坐在衙门当值时,他恍惚想起了谢云佑与朱世子的话。
这一走,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不若亲手做些什么给她当个念想。
王书淮擅刻,立即吩咐齐伟去府上取来他收藏的一小截和田羊脂玉,他将那截和田玉切开,切出一个簪子长度大小,随后忙里偷闲,费了两日功夫,给谢云初雕了一只和田玉簪。
簪头雕了一朵精致的玉兰,像极了她这个人,娴静如兰,想必她喜欢。
虽无繁复奢华的点缀,技艺却十分流畅且精湛,为此指腹被刻刀划破几道口子,他亦不在乎,是日傍晚,他拿着此物回到春景堂。
夏末,伏气更盛,刚下了一场雨,天地雾蒙蒙,王书淮一身湛青的直裰,风雅磊然地踏上廊庑。
谢云初正在廊下看着珂姐儿玩,孩子由丫鬟抱着,顽皮地伸出双手去够那檐头跌落的水滴,咯吱咯吱的笑声回荡在院子里。
余光捕捉到他的身影,谢云初偏转过眸,他从烟雨中缓缓踱来,眉目如同天然晕染的山水画,一色一皴,完美地将那眉目的错落,藏锋勾勒得恰到好处,他就像是一幅气象萧疏,烟云清旷的画,美好的触不可及。
谢云初有些失神,却又很快定神。
王书淮被孩子的笑声所吸引,看了女儿几眼,慢慢把视线挪到妻子身上,她穿着一件家常的褙子,唇不点而朱,眉不染而黛,轻轻倚在柱子旁,娴静淡远,清澈地望着他,
“二爷回来啦。”她脸色比平日要白上几分,仿佛有些虚弱,王书淮不解,却也没多问,只是缓慢地将袖下的玉簪给掏出,递给妻子,
“夫人,这是我给你刻的玉簪,瞧瞧可喜欢?”他嗓音是清越而醇和的,没有过多的起伏,却很悦耳。
谢云初今日来了月事,心里有些失落,小腹本就不适,此刻也是强打精神,但听到丈夫这席话,以及看到那支雪白莹润的玉簪,人还是愣了一会儿。
她悠悠接过手,放在掌心,着实是一支极好的玉簪,抬眸对上他清隽的眉眼,
“二爷怎么想到做这个?”这不像是王书淮的作风。
王书淮负手失笑,“佑儿责我不够关怀你。”
难怪,谢云初微愣,旋即道,“您公务繁忙,大事要紧,他小孩子家的话别放在心上。”
王书淮没做声,却看出她脸上并没有惊喜。
谢云初眉目温和疏淡,“二爷有心了。”随后交给身侧的婢女,“收去匣子里。”
王书淮的心莫名地坠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给女人做东西,他夤夜苦熬,费了两日功夫方得了这么一支簪子,她便一句“有心了”打发他。
第35章
檐头雨滴如帘,雨雾缭绕,这一场雨还未彻底停下。
珂姐儿瞧见爹爹,下意识朝他张开双臂,王书淮即便心里一片冰冷,面上依旧挂着极度温润的笑,他不习惯显露情绪,更不习惯苛责一个女人。
何况,她也称不上错。
他接过孩子,孩子趴在他颈弯,喃喃地唤着爹爹,王书淮寂寥的心从女儿依赖的甜笑中得到一丝慰藉。
谢云初亲自替王书淮斟了一杯茶,坐在一边摆弄针线,边看着他们父女玩闹,因她有意引导,父女俩相处越来越融洽,前世的王书淮行踪匆忙,即便来到后院,也是匆匆看女儿一眼,他不主动抱孩子,谢云初担心他嫌弃孩子哭闹也不会要求,一来二往,孩子与父亲十分生疏。
到大了,小小的姑娘梳着双丫髻,穿着得体的裙衫,站在父亲膝前只剩恭敬。
谢云初如往常那般留饭,说是灶上今日有他爱吃的清蒸桂鱼。
王书淮恍然想起谢云佑来的那日,谢云初热切又激动地下厨。
茶咽下去,苦涩覆满喉咙,他温声摇头,“不必了,我书房还有要事。”
谢云初习惯了,无欲无求地回,“那待会将食盒送去书房。”
王书淮默然,又抱了一会儿女儿,离开了春景堂。
挺拔翩然的身影携着满袍的落寞,淹入雨雾中。
回到书房,立在檐下,衣袍微湿,泛着一层莹玉的光有如清霜。
他在廊下立了片刻,明贵笑眯眯提着食盒过来,替他将膳食摆在书房次间的桌案上。
王书淮立在支开的窗口往内瞥了一眼,都是他素日惯吃的几个菜,其实他对吃食并不挑剔,哪盘菜搁在跟前,便多吃了几块,久而久之便成了爱吃的菜,亏得谢云初心细,都记在心里。
王书淮拂开纷乱的思绪,镇静进入书房,独自用完晚膳,又去内书房整理书册,将即将带去江南的书册一一挑出来,权当消食,重新回到书案忙公务,南下在即,太多关节需要疏通,谢云初的事他真的无暇多想。
夜深人静,谢云初看过孩子后,回到梳妆台卸钗环,春祺将那支玉簪拿出来,“姑娘,要不要试一试?”
谢云初的视线渐渐从铜镜里的自己,挪至那雪白的玉簪上,玉簪通体莹白,沉润有光泽,是上好的羊脂玉,线条流畅,刀工该是一气呵成,这样一日簪子多少要费两日功夫。
真是他亲手所为?
谢云初没收过王书淮的礼物,对他的手艺一无所知,他不屑于撒谎,当是了。
他这人一贯温和,佑儿说他两句,他便照做了,至于上不上心,另当别论。
换做前世,她怕是高兴得夜不能寐,定要当宝贝似的插在发髻上显摆,以示她的爱重,甚至柔情蜜语拉扯他的衣袖委婉地邀请他留宿,如今,心里却很难起波澜。
今时的朝年暮岁终究承载不了旧时的春花秋月。
二十日夜里来的月事,二十五日晨已差不多干净,这一日天晴,天气褪了几分暑气,比往日要凉爽些,谢云初撤了屋子里的冰镇,想起从行宫回京后还不曾去探望萧幼然,表姐有孕在身,短时日内怕是没法出门了,遂打点一二小礼,带着丫鬟婆子登车前往朱家。
朱家亦是老牌勋贵,先帝在世时曾有从龙之功,遂将皇家郡主许配给朱侯爷,汝南郡主与丈夫十分恩爱,膝下仅有一子便是朱世子,再有两个庶女早已出嫁,如今偌大的府邸仅有四位主子与一位小小姐住着,比起王家人稠地窄,实在宽敞舒适。
因萧幼然婆媳并不算融洽,那位郡主又是出了名的两面三刀,故而谢云初不常来,今日过府,从角门入正厅,沿着长廊一路往后院去,山石点缀,曲水淙淙,抱厦守望,绕过一片粉墙绿瓦,花枝招展,彩绣飘飘,简直是人间仙境。
谢云初心里想,回头等河渠疏浚,攒了银子,她也要去买一栋别苑,好好装饰夏日可去纳凉。
婆子引着她去上房,先见了汝南郡主。
汝南郡主笑容满脸,招呼她坐下,
“你表姐惫懒,怀着身子娇气着呢,不得来迎你,你别跟她介怀,等会我让婆子引着你去探望她。”
听着语气亲善,话里话外却是责萧幼然的不是。
谢云初忽然想,那姜氏虽然待她刻薄,至少直来直去,不像汝南郡主这般蜜里藏刀,换做这样的婆婆,她也受不了。
谢云初回道,“不来迎才是应当的,我与她两姨表姐妹,跟亲姐妹无甚区别,倘若因我过府惹得她动了胎气,误了侯府子嗣,我岂不罪过,表姐是爱重我方才如此。”
汝南郡主笑得有几分勉强,见谢云初处处维护表姐,不甚有意思,便打发婆子送她去见萧幼然。
一进屋子,里面飘来药香。
绕过屏风便见萧幼然趴在塌前孕吐,谢云初大急,
“害喜这般严重?”
连忙上前去扶她。
短短时日不见,萧幼然瘦了一个圈,瞧见幼时的姐妹,不免生出几分委屈,“初儿,你可来看我了,我闷在家里无处去,闲得慌,就盼着你们时不时来串门。”
丫鬟上前替她擦拭,收拾一番二人坐定说话。
谢云初瞥着表姐没出息的样子生笑,“你呀,自来便坐不住,实在闲,便可动动针线,给孩儿准备些衣物。”
“我倒是想,结果那日不小心吐了一绣盘,后来她们再也不许我碰针线了。”萧幼然吐过后舒服不少,人也跟着精神了些。
谢云初打量她几眼,眼眶深陷,颧骨也显露出来,心中颇痛,“是吃不下,还是吐得太多?怎么瘦成这样?”
萧幼然脸色滞了滞,摆摆手示意丫鬟出去,将谢云初往身侧一拉,二人挨着说体己话,
“还不是我家那个混账,趁着我有孕,去外头厮混,被我哥哥撞了个正着,你说这些男人哪,简直是色心不敢,就他那点本事,也就我能容他,他以为自己多威风。”
谢云初闻言面色微微尴尬,揪了她胳膊一下,“你少说几句。”
萧幼然轻哼几声,还不解气,“我就想着有什么法子收拾他一顿。”
谢云初陷入沉思,她回想前世的萧幼然与朱世子。
朱世子此人对妻子还算体贴温柔,唯独就是沾花惹草的毛病不改,萧幼然拿他没办法,日骂夜磨,后来把朱世子耐心磨没了,等萧幼然生下儿子后,他彻底流连烟花柳巷,一月有半月不归家,萧幼然便是这般气病的。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桩事,才叫朱世子悔不当初。
谢云初沉吟半晌,开口道,“我倒是有个法子。”谢云初悄悄耳语几句。
萧幼然先是神色一亮,旋即陷入迟疑,“这…样会不会太狠了?”
谢云初摊摊手,“你能继续容忍他这般吗?还是你打算和离?”
和离是不可能的,她膝下有一个女儿,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这侯府虽然谈不上多么显赫,至少家当都是她孩子的,难不成和离了,偌大的家业便宜了外人,萧幼然不干。
萧幼然思忖再三,决定按照谢云初的办。
这一日夜里,朱世子回府,便见妻子坐在床榻前抹泪。
他一贯是个好性儿,连忙上前安抚妻子,被萧幼然一把甩开,萧幼然气狠狠瞪着丈夫,带着三分撒娇,三分委屈,还有四分愤怒,“母亲旧事重提,非要我给你纳妾。”
朱世子这个人,甭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从来都是花言巧语恩爱不疑,“瞧你哭成这样,你放心我这就去回绝母亲。”
说罢转身往外去。
“回来。”萧幼然怒容不改,往跟前的锦杌指了指,“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朱世子依言坐了下来,甚至好脾气地给妻子打扇,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
萧幼然看着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的丈夫,忽然悲从中来,初儿说得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想要把他的心安在自己身上,靠管束是不成的,遂咬牙定了主意,
“不必母亲给你安排,我挑两个丫鬟给你做通房,我生下嫡子前,她们喝避子汤,原先那个丘儿我也给她名分。”
朱世子先是一惊,这不像是夫人做派,可想起近来母亲给妻子施压,妻子有孕在身,无暇他顾,想开了也不奇怪,顿时颇有些心花怒放,只是面上却露出犹疑,“这不太合适吧…”
萧幼然鄙夷地看着他,“你不要啊,那就算了。”
朱世子急了,立马换了一副口吻,“然然,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条件?”
萧幼然拗着脸,“您母亲私下贴补了你一些产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这些都交给我,往后事事以我们母子为先,绝不动摇我正妻的地位,我便随了你,”萧幼然露出几分萧索,“我如今也想开了,与其拘着你,跟你做个仇人,还不如随你去。”
妻子如此,朱世子反而生了几分愧疚,蹲在她跟前抱着她,
“然然,你放心,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头一位的,谁也越不过你去。”
这一夜哪里都没去,痛痛快快把私产交给了妻子,陪着萧幼然。
夜里等朱世子去洗漱,萧幼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蜡黄,憔悴不堪,人都瘦脱行了。
这样的容貌,也难怪丈夫不喜,她把自己熬得面目全非,男人越发离心离德,两败俱伤,初儿说得对,她要善待自己。
既然左右不了,便不要去费心思。
萧幼然只道人选她需要慢慢挑,朱世子也不在意,妻子许了话再无更改的,即便更改也无妨,外头还能缺了他的去处。
朱世子得了妻子准许,越发放浪形骸,次日恰恰是他休沐,他照常招呼三两好友去画舫喝酒,酒至酣处,朱世子广袖飘衫,翩翩起舞,甚至自诩魏晋名士,风流不羁。
夜半画舫靠岸,朱世子由同僚搀着上岸,忽然瞥见一年轻貌美的姑娘梳着飞天髻,身披彩纱在河边徜徉,肤若凝脂,腰如柳素,胸前似有一片若隐若现的雪白,这等装扮像极了青楼舞女,朱世子登时喉头一滚,将同僚拂开,一把扑了过去。
人还没搂入怀里,那女子吓得尖叫,仓皇逃脱,朱世子去追,眨眼间,一名黑衣男子从身后的长堤猛窜过来,一把按住朱世子的手腕,将他的脸给戳到地上,愤骂道,“龌龊东西,我的未婚妻,你也敢动?”
朱世子酒醒了大半,这才晓得自己弄错了人,暗道不妙,连忙求饶,“好汉有话好好说,是我认错了人,那姑娘相貌与我妻有几分相似,我权当她是我妻…”
“我呸?你妻子陪着你流连烟花柳巷?”
那汉子见他说谎,气不过,反而将人拧起岸边,一把将人扔去水里,朱世子灌了一大口污水大呼救命,可惜声音还没出口,人又被按去水里,咕哝吃了几口河水,濒死的绝望笼罩着他,他方寸大乱,只顾求饶。
那头几名同僚,回的回,醉的醉倒,无人管辖他的事。
那汉子又有意遮掩,朱世子这厢是求救无门。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淹死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只见萧怀瑾从身后摁住那汉子的胳膊,语气沉稳而镇定,
“好汉,他知道错了,我替他向你赔罪,你的未婚妻受了惊吓,快些带她去歇着,他有官身在身,闹出人命,你也要担干系。”
那汉子对上萧怀瑾沉着的眼神,慢慢松了手。
萧怀瑾一面将朱世子从水里拧出来,交给小厮,一面向对方赔罪。
那女子吓得躲在侍女怀里嘤嘤哭泣,汉子拦在未婚妻跟前,怒气未消地看着朱世子,
“既然是官身,那在下若是去衙门一告,他是不是就不是官身了?”
朱世子惊魂未定,此刻浑身湿漉漉的,脸色惨白惨白,死里逃生的后怕让他说不出一个字来,那汉子是位老手,方才与他招呼那几下,疼得要命却是见不着伤处,叫朱世子叫苦不迭,他胆战心惊地瞥了一眼大舅子萧怀瑾,萧怀瑾看都没看他,只淡声问对方,“你想要怎样?”
对方冷笑,“五千两银票,买这位官老爷的名声。”
萧怀瑾脸色不变。
朱世子嘟哝一口唾沫,气得骂道,“你狮子大开口。”
那汉子摊摊手,“那咱们便对簿公堂了。”
朱世子语塞。
萧怀瑾沉默片刻,扭头看向朱世子,朱世子对上萧怀瑾冷漠甚至有些嫌弃的眼神,顿时愧得抬不起头来。
“大舅兄,今日之事是我对不住你们,无从辩解,只是一桩,求你看在然然怀孕的份上,无论如何不能叫她知晓,万一她动了胎气,后果难料。”
萧怀瑾道,“我自然晓得,但五千两银票哪里来?你如今正在调任期,倘若出了事,被除名不说,连累侯府成为京城的笑话,我妹妹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
朱世子看着对方有恃无恐的模样,气得咬牙,“我想法子筹银子!”
可恨昨夜刚刚把私产给了妻子,这下他去何处筹银子?
少不得找两个借口从母亲出弄一些来,可余下的呢,毕竟是五千两呢。
钝痛席卷心头,朱世子悔得肠子都青了,妻子已许诺给他纳通房,亏他一时忘乎所以,酿成大错,悔时已晚,那汉子不信任他的白条,非要他再拿一件贴身的信物给他,朱世子被迫将祖父自小给他的一枚玉佩给了对方,双方议定,这才休止。
萧怀瑾与他做了担保,敦戒朱世子回去务必尽快筹钱,莫要连累了他。
本就得萧怀瑾所救,又央求他隐瞒,也算是落了个把柄在萧怀瑾手里,朱世子岂可大意,只道给他几日,必定把银子筹齐。
萧怀瑾这厢吩咐心腹送朱世子回府,慢慢掉转马头进入一间店铺,这铺子是谢云初的陪嫁铺子,这桩事既是她筹谋,萧幼然又怀着孕,少不得亲自坐镇替表姐收拾手尾,不一会那汉子与姑娘被齐齐带过来,谢云初好一阵安抚,又各自给了银两感谢,姑娘是谢云初庄子的农户,性子大方爽利,是林叔替她挑来的,回头脸上粉泥褪去,谁认得谁,谢云初着人把她送回去。
至于那汉子,则接了银两谢了恩,闪身离开。
萧怀瑾立在廊下看着谢云初,女子一如既往明艳动人,端得是蕙质兰心,能谋善断,这分心计与成算,担得住大事,护得住自己,当真叫人佩服。
他捏着朱世子那块玉佩,问谢云初,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谢云初朝表兄施礼,含笑道,“玉佩交由表兄拿着,回头得了银子全部给幼然姐姐,姐姐得了好处,又教训了人,一举两得,心情不知多松快呢。”
确实是再没这么好的事了。
萧怀瑾颔首。
前世的朱世子也是这般,有一回在柳巷外头撞见一貌美的姑娘,当时他醉了酒以为是青楼女子,一把搂了过去,可巧那女子跟着未婚夫出来游街,误入柳巷,那未婚夫穿着黑衫一副武夫装扮,朱世子权当是青楼的护卫之类,结果这一抱就出事了,径直被人家未婚夫打断了命根子,事情闹大,一边是郡主府,一边是将军府,谁也不让着谁,皇帝这段公案难断,最后不了了之,可萧幼然从此换了个人,脾气越发暴躁,身子也每况愈下。
谢云初不能看着手帕交出事,故而设下此连环计教训了朱世子,也帮了萧幼然大忙。
替萧幼然料理了一桩心结,谢云初心情大好,神采飞扬,萧怀瑾也由衷佩服表妹的本事,二人言谈间十分愉快。
然而就在此时,一箭之地外的暗巷里,王书淮一袭青衫端坐在马背,面无表情地盯着铺子里那一幕。
昨夜他去探望女儿,谢云初便告诉他,她今夜有要事,且需要寻他借个人,王书淮从不过问她的私事,按照她的要求挑了名影卫给她,只是不太放心,忙完后踵迹而来,不成想看到他们表兄妹在廊下说话。
举止是客气的,但看得出来妻子眉目飞扬,笑得真诚又坦荡。
这样的笑容他从未见过。
他倒不会怀疑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谢云初不是这样的人,否则也不必事先与他招呼,必定是有事,有何事他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他的妻子对着外人如此坦荡,对着他却是温和而淡漠。
他替她撑腰,她不为所撼,他赠她礼物,她无动于衷。
他关怀,她客气。
他亲近,她疏远。
马蹄声脆,化不开夜的浓重,他在一片苍茫的烟雨中独自回了府。
他不允许自己陷入这些儿女情长中,一言未发,照常回到桌案后忙碌。
王书淮神色辨不出喜怒,明贵揣度不了,也没想着揣度,这位主子就是个公务忙,不是什么事都能入他的眼上他的心,说起来难伺候,其实也好伺候,不去揣摩他的心思,按部就班配合着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很好。
后院照常送来参汤与衣物。
明贵高高兴兴将参汤拧至桌案,又把一叠衣裳捧好送去内室,嘴里絮絮叨叨,
“二爷,夫人为了您南下,翻遍了库房,把所有好料子寻出来,这半月给您把春夏秋冬的衣裳足足做了二十套,针线房的绣娘不够,她便去后门廊外寻,总算是齐齐整整给您准备好了行囊……”
王书淮笔头微顿,清冷的目光凝着装着参汤的食盒,好半晌没吱声。
若是还没看明白,他便是傻子了。
每日安排厨房给他做膳食,吩咐针线房备四季衣裳,从不与他抱怨任何不快,需要他撑腰时也绝不会含糊,每月两日夫妻敦伦,延绵子嗣。
男主外,女主内,各自做好分内的事。
相安无事,相敬如宾。
原来如此。
如同宣纸沉入油墨里,王书淮心里所有的起伏被慢慢拉平。
明贵笑吟吟从里屋出来,替他将烧融的灯芯剪去一截,抬眸往湿漉漉的天色瞥一眼叹道,“哎呀,今日立秋呢。”
秋雨不期而至,花枝零落,支窗未掩,雨沫子随风拍打在窗牖上,飕飕作响。
衬得书房有一种别样的静谧。
王书淮任由雨珠扑入眼帘,瞳仁凝着窗外的虚空不动,生涩的雨珠一点点摩挲着眼睑没入深处,刺痛在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曾眨眼,一切已归于平静。
这不就是他一直以来信奉的夫妻生活吗?
妻子贤惠大方,外能与他风雨同舟,游刃有余料理宅务,内则相夫教子,从不与他使小性子,吃穿用度无一不妥。
而他呢,替她遮风挡雨,替她谋诰命,替她和孩子撑起一片天。
他们守望相助,甘苦同饮。
他还要求什么呢?
相敬如宾。
挺好。
第36章
立秋后的第一日,阳光格外绵长,谢云初昨夜折腾一宿,今日睡得有些迟,醒来时,可爱的女儿已在床前咿呀咿呀。
珂姐儿爱笑,乳娘抱着她坐在梳妆台前的锦杌,让她看着娘亲梳妆。
谢云初有了前世的经验,晓得孩子总抱着不好,
“照样去院子里铺一些褥垫,看着她,让她多爬爬。”
乳娘心疼,小声辩道,“二奶奶,咱们姐儿这么弱,若是晒黑了怎么办?”
“她哪里弱了,虎成这样,再说晒黑了就晒黑了,爬得好方走得稳。”
乳娘见谢云初坚持也不敢多嘴,抱着孩子出去了,不一会秋绥和冬宁带着丫鬟在院子里拼出几张罗汉床,垫上舒适柔软的褥子,最后再铺上一层细密的象牙垫,让姐儿在上头玩。
冬宁将自己做好的一些玩具搁在尽头,引得姐儿爬,珂姐儿撒丫似的在垫子上乱窜,小腿一蹬一蹬,十足有力。
少顷谢云初用了早膳出来,坐在廊下看书,她昨夜便着人与姜氏告了假,今日不过去晨昏定省,不一会秋绥从前院得到消息,
“主儿,少爷来了,在书房跟咱们姑爷一块读书呢。”
原来王书淮今日休沐,便约了谢云佑来府上教导课业。
谢云初自然很高兴,吩咐人备茶水瓜果,中午又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拿手的菜。
午时遣人去请二人来后院用膳,谢云佑来了,王书淮却没来。
谢云初诧异问,“你姐夫呢?”
谢云佑神色倦怠,显然有些沮丧,耷拉着脑袋在廊庑锦杌坐下,“姐夫有公务要忙,让我先来吃。”
谢云初瞧他脸色不对劲,“你这是怎么了?”
谢云佑捧着脸,将白皙的俊脸埋入掌心,对自己很失望,“我跟姐夫差远了,姐,这回秋闱我怕是考不上了。”
谢云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弟弟自幼调皮不爱读书,反观陆姨娘之子谢云舟日日秉烛夜读,父亲喜欢谢云舟,对着谢云佑就没好脾气,动则拿着两个儿子比较,久而久之,谢云佑越发厌恶读书,后来去了嵩山书院虽然有了起色,可论科考还是远远不及。
“都说三十明经,五十进士,进士若这么好考,何至于有人为此愁白了头,你且别沮丧,今年不成,咱们再读三年,若实在不行,咱们再寻旁的出路。”
谢云佑懊恼抬眸,“可姐夫中状元时才十八岁。”
谢云初笑,“你今年才十六岁呀,你懂得拿你姐夫做标榜,这就是进步呀,佑儿,不要急,听你姐夫的,慢慢来,夯实基础。”
谢云初招呼弟弟用午膳,又着人将王书淮的菜装入食盒,谢云佑却道,
“一起装食盒吧,我亲自给姐夫送去。”
谢云佑拧着食盒到了书房,见王书淮还坐在书案后看文书,踱步进来先笑眯眯喊了一声“姐夫”,又将一旁四方黄梨木桌案上的玉勾云纹宫灯给挪走,亲自替王书淮摆膳。
茭白小炒肉,鱼羹汤,清蒸天麻乳鸽,东坡豆腐…还有一道杏酥饮,和莲房鱼包。
王书淮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佳肴,愣了好一会儿。
那道莲房鱼包是谢氏拿手好菜,恍惚记得她怀孕那一年的夏日,她隔三差五给他做,他在家里,她亲自送来书房,他回衙门,她着人追去官署区。
曾经不屑一顾,如今却要沾旁人的光。
王书淮喉结滚了滚,迎着谢云佑的笑容,慢慢将满腔的酸楚压下去。
下午,王书淮挑了些书册,吩咐谢云佑苦读,便让他回去了。
将人送走,打算回一趟官署区,哪知一抬眼,却瞧见谢云初抱着孩子在花厅处玩耍,
谢云初脸上挂着笑,“春景堂热,我带着珂儿来此处纳凉,会不会吵到你?”花厅前面便是书房,
珂姐儿爱笑,看到什么都很稀奇,穿着一件粉色的丝绸小衫,展开藕节般的手臂朝王书淮喊爹爹。
王书淮接过孩子抱了一会儿,目光始终不曾落在谢云初身上,只淡声交待她一句,
“佑儿聪慧,一点就透,可基础不扎实,今年秋闱不一定能过。”
谢云初不急,“看他自己的造化。”
王书淮无话可说,将孩子还给她,“我今夜留宿官署区。”抬步往书房去。
谢云初并不意外,“那您别忙太晚,我届时着人送参汤来,二爷记得喝。”
修长的身影顿在石径的树枝后,斑驳的光圈在他高大的背影上来回晃动。
王书淮听到这话,心里莫名涌上一些难言的情绪。
身后传来母女俩银铃般的笑声,他忍不住回眸,谢氏白皙的面容在阳光下耀眼泛光,她眉眼生笑望着女儿,盈盈的爱意快要溢出来,她也曾用这样一双眼凝望他。
就因为他公务繁忙,没空陪她,她便要与他相敬如宾?
没有本事的男人才会窝在后宅与女人腻歪。
罢了,妻子不缠着他是好事,他有公务要忙,她也有自己的天地。
王书淮进入书房,换上官服,回了户部。
又过了两日,门房给谢云初送了一张请帖,春祺打开帖子,哎哟一声,
“姨太太打发人来请您去府上喝茶呢。”
姨太太便是谢云初的表姨,萧幼然的母亲萧夫人。
“帖子里可说什么事?”
春祺摇头,林嬷嬷在一旁接话,“左不过是前夜的事。”
谢云初起身入内收拾,“那我去一趟。”
嘱咐林嬷嬷看好孩子,登车前去萧家,路上林叔骑马随行,便说起先前谢家补给她的两间铺子,
“那两间铺子的帐已盘完,原先一个做笔墨生意,一个做书斋,每月账上流通总共不过一千两,一月下来也只挣百来两银子,老奴按照您的吩咐将铺子打通,重新装潢一番,针线上的人及掌柜的都已就位,就是货源目前不太理想,要价太高,您看怎么办?”
“先咬牙买下最好的绡纱,至于货源我来想办法。”
对于那两个铺子,谢云初早有主意,她急需银子筹建新的漕运货栈,必须得挣快钱,这段时日她绞尽脑汁吸取前世的经验,最后决定开一间高档的成衣铺。
王书淮这不是要去江南吗,她打算安排一小厮跟着他南下,寻到绡纱的货源,再源源不断运来京城,别看京城成衣铺子遍地,规模却不大,无非是量体裁衣,等好了送去各府。
谢云初却临时起了个主意。
她打算做出一批高档的成衣,用最好的绡纱,请最好的针线娘子,每一款式数量有限,售价高昂,售完不补,物以稀为贵,趁着即将到来的七夕节,吸引客流。
绡纱金贵,工艺复杂,每年能运来京城的绡纱十分有限,她要设法垄断货源。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权贵,贵妇们相互攀比,从丈夫,孩子到穿衣打扮,无所不及。
谢云初打算做官宦夫人的生意。
她绘制了些图案,交给林叔,“先吩咐裁缝师傅,按照我的图案,把这四个款式,各做出一套给我瞧瞧。”
“好好准备,时日不多了,咱们定在七月初七开张。”
林叔接过春祺递来的包囊,策马赶回铺子。
谢云初这厢赶到萧家,萧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早早候在门口,殷勤地将她迎进去。
萧家于谢云初而言,跟第二个娘家似的,她母亲离开后,将两个孩子托付给表姐萧夫人,萧夫人时常来谢家探望他们姐弟,少时只要是萧幼然有的,她也缺不了,谢云初心里拿萧夫人当娘看。
萧夫人在门口等着她,搂着她直喊心肝,
“我的儿,多亏了你,替你那个糊涂姐姐谋算,否则她哪里能驾驭住那样一个郎君。”
说到萧幼然,萧夫人直叹气,“她若有你半分城府,我也就不担心了,她也就看着厉害,实则吃亏的都是自己。”
先将人引入正房坐定,谢云初劝慰她,“其实,姐姐只要想开,日子也好过,甘蔗没有两头甜,朱世子是独子,家里没个妯娌兄弟跟她争家产,无非是婆婆刁难些,聪明一些应付过去,也不是难事。您瞧我,日子不也这么过?”
萧夫人想起谢云初的处境,“你也别羡慕你姐姐,你有一桩顶顶厉害,是旁人望尘莫及的,你家书淮争气,假以时日,你必定是阁老夫人。”
谢云初一想到丈夫,现在也觉欣慰,她还指望什么呢,丈夫出类拔萃,洁身自好,步步高升,着实是无可挑剔,不过面上还是要客套几句,
“回头若做不成阁老夫人,我找您算账。”
“错不了。”萧夫人搂着她笑。
喝了茶,吃了些时新的瓜果,萧夫人与她说起正事,
“我今日请你来,并非为了幼然,实则是有一桩要事要告与你知。”
谢云初忙问,“何事?”
萧夫人忧心忡忡,“有一桩陈年旧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父亲当年之所以与你母亲不合,实因他心里有人。”
谢云初听到这,微微惊愕。
“那是他恩师老太傅明家的女儿,可惜你父亲早早定了亲,对方也许了人家,二人失之交臂,可是近来我打听到,那位明夫人回了京城,她原先远嫁沧州,丈夫病故,膝下只有一庶女,嫁去了江南,她便独自一人回了太傅府旧宅。”
“大约是听说你父亲还不曾娶妻,前段时日有心人在你祖母耳边提了一遭,你是晓得的,咱们住得近,谢家的事自有人传入我耳郭里,我得了消息,立即告诉你知。”
“初儿,你得做好准备。”
谢云初神情比她想象中要镇定,“其实我也盼着父亲再娶,后宅没个女主人,实在不像话,上回入宫,皇后娘娘还提到这话呢。”
一提到皇后,萧夫人哎哟一声,“我倒是忘了,老太傅曾是陛下的老师,明夫人与皇后也是相熟的,她只消往宫里去一趟,难保皇后不当个媒人撮合此事。”
“初儿,你真的能接受你爹爹再娶?”
谢云初慎重道,“郎有情妾有意,由不得咱们,姨母,您能不能帮我打听下这位明夫人的品性,只要她人品贵重,何乐而不为呢,若是主母空悬太久,我担心陆姨娘生变。”
以她对陆姨娘的了解,这个女人只要活着就不可能善罢甘休。
若是弄个主母来膈应陆姨娘,替她压制这对母女,谢云初倒是乐见其成。
萧夫人正打算留谢云初用午膳,结果一婆子火急火燎赶来,顾不上进屋,立在门口哎哟一声,
“太太,表姑奶奶,谢家出事了,云佑少爷不知何故与老爷吵了起来,谢老爷正气得要将他赶出家门呢。”
谢云初脸色一沉,
萧夫人更是拍案而起,“他敢,走,初儿,咱们去谢家。”她拉着谢云初就要往外去。
谢云初却还算镇定,她拦住萧夫人,“姨母,这是谢家的事,您别插手,以防连累了您,我自个儿去便好。”
“不行,”萧夫人怒容难消,“你们俩是我看着长大的,也跟我心头肉似的,哪里能容他欺负,我必须去给你们俩做主。”
谢云初鼻头一酸,二人顾不上吃饭,只在马车里吃了些点心裹腹,便匆忙赶来谢家。
萧夫人来的路上,还遣人去知会萧怀瑾,关键时刻,还是需要娘家人撑腰,谢云初为萧幼然两肋插刀,萧夫人亦要做他们姐弟的后盾。
两府隔得不远,不过片刻便到,一行人绕过照壁,由下人引着径直去了谢晖的书房。
谢晖书房后方设一敞轩,敞轩宽阔,东面接着庭院,南面有游廊通往书房,其余两位临水,各有曲栏相护,此刻那亭子里跪了两人。
陆姨娘穿着一件素色的褙子,梳着一个柔美的垂髻,只一支青玉簪子挽发泪水涟涟,捂着脸跪在地上直哭,在她身侧一温厚的少年含着泪挺直腰背不语。
丫鬟仆从均被赶来外头,谢云初二人进去时,只见谢云佑满脸戾气坐在厅外的栏杆处,而内室则时不时传来几句喝声。
“你滚,我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
谢云佑丝毫不给父亲面子,明火执仗地回,“是,我是个不孝子,你就是个好父亲了吗?没有可恶的父亲,哪里来的不孝子?”
谢晖气得额头青筋暴跳,又是一只茶盏隔着窗棂砸到亭子里,谢云佑坐着八风不动,压根不放在眼里。
直到瞧见谢云初和萧夫人联袂而来,愣了下,“姐,你们怎么来了?”
屋里的人听到这话,动静顿消。
陆姨娘等人也张目望来。
萧夫人瞧见自己疼到大的孩子被人口口声声喊滚,心口绞痛,连忙扑过来将谢云佑搂在怀里,哭天抢地,“我苦命的孩子,自小娘不疼爹不爱,好不容易磕磕绊绊长了这么大,还要被人赶,成,佑儿,你这就收拾行囊跟我走,姨娘做牛做马养活你,大不了我带着你讨饭去,也绝不受这窝囊气!”
谢云初听了这话,想起自幼姐弟俩相依为命长大,一路跌跌撞撞,吃尽苦头,也不禁潸然泪下。
片刻,那厢谢晖整理衣袍出来,立在台阶上对着萧夫人长揖,“惊动夫人,实属惭愧。”
萧夫人冷哼一声,“祭酒不必如此,有什么事说出来,别动不动赶人,佑儿并非年幼,她上有长姐,还有我这个姨母,若是有不当之处,也有人训斥他,不值当祭酒动怒砸东西。”
谢晖满脸难堪。
大约是这里的动静也惊动了老太太,不一会二太太黎氏也扶着老太太颤颤巍巍赶到这里。
“你要砸死他,先砸死我!”
谢晖越发脑筋发胀,摊摊手摇头,
“这是何苦。”
折腾半晌,一行人坐定,众人纷纷问发生了何事,谢云佑主动说明缘故,他指着那陆姨娘道,
“我今日巳时路过书斋,瞥见谢云舟鬼鬼祟祟往后院去,心中生疑,遂踵迹而去,哪知撞见他悄悄折去陆姨娘的偏院,给他娘送了些吃食衣裳之类,这倒是不打紧,我却听到那陆姨娘谆谆告诫她儿子,说什么‘你只管好好读书,只消考上进士比那谢云佑强,咱们便赢了,无论如何,你得将他比下去,让你爹爹瞧一瞧,谁才是他最出色的儿子,孩儿,娘的指望全在你身上,你可一定要争气呀。’”
谢云初听到这,便知道谢云佑上了陆姨娘的当,她问弟弟,“然后呢?”
“然后…”
谢云佑气音一哽。
那头陆姨娘将手掌挪开,露出一张可怖的脸,只见她左半边脸鲜血淋漓,隐隐可见一个深红的刀疤,众人唬了一跳。
谢云初皱着眉看了一眼谢云佑,露出担忧。
陆姨娘哽咽着道,
“少爷一气之下冲了进来,拿着刀就要来砍我,若非舟儿在场,我今日怕是命丧黄泉,我承认,我出身卑贱,不值当少爷尊敬,可到底也替你爹爹孕育了一双儿女,你少时的衣裳还是我亲手逢的呢,少爷怎么能动则喊杀呢。”
谢云佑梗着脖子反驳,“胡说!”他指着陆姨娘与谢云初道,“姐,这陆姨娘恬不知耻,竟然侮辱我轻薄她,这个毒妇为了陷害我不择手段,我固然动了怒,想给她一点教训,可我没想伤她,不料她瞧见我腰间的匕首,主动拉扯下来,拿着刀往自己脸上就是一割,嫁祸于我!”
谢云初扶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陆姨娘着实是个狠角色,为了算计,竟然把自己搭进去。
谢晖也是脸色阴沉沉的,指着陆姨娘那破败的脸,斥责谢云佑,“你个混账,要晓得这桩事传出去,你的前途毁了,我的老脸也被你丢干净了!”
谢云佑老神在在笑着,“爹,这女人是我娶的吗?您自个儿弄了这么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进门,竟然怪在我头上?”
谢晖语塞,老脸胀得通红,眼看他又要发作,谢云初及时插话问道,
“现场难道没有丫鬟伺候?父亲,我不信陆姨娘所说,她明显陷害弟弟。”
“弟弟性子您是知道的,即便有些调皮,却从不屑于撒谎。”
那头二婶黎氏接话,
“事发时,那丫鬟被陆姨娘支开,去后院洗衣裳去了,没有人证。”
谢云初看着谢晖,“父亲,不管有没有人证物证,陆姨娘骗过您,您难道信她?”
这时陆姨娘推了推身侧的谢云舟,少年颤抖着身,将脸埋得很低,犹犹豫豫开口,
“还请父亲替母亲主持公道……”
谢云初明白了,谢晖是顾忌着谢云舟。
那头陆姨娘嘤嘤啜泣,长睫含泪要落不落,只一双含情目水汪汪望着谢晖,挪不开眼。
“老爷,是妾身害了云舟,这段时日我们母子在府上是何情形,老爷您是明白的,妾身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云舟也是您的骨肉啊,这些日子他被人处处打压排挤,吃不下饭,无心读书,都瘦了一圈了,妾身可以不要公道,可是您要替云舟做主。”
谢云佑挪来一锦杌,端端正正坐在陆姨娘身侧,似笑非笑道,
“姨娘,我劝您别拐弯抹角,您不就是瞅着新夫人即将进门,心里不高兴了,想算计算计我,一面设法将我踢出局,一面替你儿子讨些好处,比如弄些家产补偿或者占据荫官名额之类的?”
陆姨娘脸色一变,她清凌凌盯着谢云佑,仿佛初次认识他般。
谢云初与萧夫人交换了眼色,原来谢云佑看穿了陆姨娘的把戏。
陆姨娘顿时语塞了,只委屈地望着谢晖不敢说话。
谢云舟听了谢云佑这番话,面色胀红,他垂下眸极力忍住自己的眼泪,
“父亲,儿子什么都不要…只求您看在母亲多年来兢兢业业伺候您的份上,还她自由,莫要再拘着她了。”
谢云舟双手一拜,哽咽求情。
陆姨娘见儿子如此,越发哭得我见犹怜,膝盖不停往前挪,试图去攀附谢晖的膝盖,谢云佑及时扔了个锦杌过去,拦住了她的路。
陆姨娘瞪了他一眼,谢晖则有些尴尬。
陆姨娘坚持抓住症结,
“老爷,不管怎么说,二少爷弑庶母,也是一条不小的罪名,您看着办吧,您若是不给妾身做主,那妾身便让云舟去敲登闻鼓。”
这是想逼谢晖拿好处换她守口如瓶。
谢云初看了一眼谢云舟,再看父亲纠结的神色,明白了问题所在,陆姨娘固然可恨,但谢云舟性子腼腆温厚,读书刻苦,父亲对谢云舟一直抱以重望,故而念着儿子情面一直不敢对陆姨娘狠心。
而陆姨娘正是瞅准这一点,铤而走险,为儿子搏一把。
但谢云佑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是阴恻恻盯着陆姨娘,“你尽管去告,且让京兆府的仵作来查,你脸上的伤是自伤还是他伤?”
陆姨娘袖下的手指一抖,不过转瞬她又镇定地望着谢晖,
“妾身倒是巴不得有人来还妾身清白,可老爷,您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
谢晖看重名誉,怎么可能准许府上一点肮脏小事闹去官府,更重要的是如此对谢云佑名声也极为不利。
一个少爷无论如何不该跟一个庶母扯到一处。
谢晖正待要松口,谢云初含笑望着谢云舟,“云舟,你就在现场,你当着父亲的面,看着父亲的眼睛,扪心自问,你姨娘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谢云舟脸色一阵惨白,“我……”
陆姨娘恶狠狠瞪着谢云初,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恨急道,“你们什么意思,逮着他善良,逼着他责问自己母亲的不是是吗?”
谢云舟泪如雨下,跪倒在地呜咽不止。
秋闱在即,谢晖实在不希望儿子被这些阴险算计缠身,
“舟儿,真的是你弟弟伤了你母亲?你必须实话实说,若是再纵着她胡作非为,才真正是害了自己。”
谢云舟还是哭,就是不肯说话。
谢云佑冷眼瞧着,不屑一顾,“父亲,托人去京兆府寻仵作来,当场验,不报官,私下验亦可。”
谢云初颔首,“这是个法子。”
谢晖从谢云舟与谢云佑的态度已知真相,谢云佑坦坦荡荡,谢云舟却是瑟瑟缩缩犹犹豫豫,必定是他母亲撒了谎,他才会如此痛苦。
“不必了,陆氏,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自省,事情尚有余地。”
陆姨娘见大势已去,也知道自己威胁不成,她干脆瘫坐在地,破罐子破摔道,
“老爷,明人不说暗话,新夫人即将进门,云舟又备受排挤,他是您最出色的儿子,您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他一个保障,妾身旁的不要,只要您将荫官的名额给舟儿,妾身以后老死偏院,永不开口。”
谢晖是三品朝官,手里握着一个荫官的名额。
科举固然风光,可亦是万人过独木桥,难于登天,陆姨娘见儿子进来无心课业,担心秋闱不中,新夫人又即将过门,两厢合计,出此下策,替儿子寻得一保障。
萧夫人听了这么久,总算是有机会开口说话,
“谢祭酒,瞧瞧,您这妾室果然是无法无天不知礼数,云舟固然是长子,可云佑才是嫡子,您做了这么多年的国子监祭酒,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难道自个儿要破了祖宗规矩不成。”
陆姨娘反驳道,“云佑是嫡子没错,可朝中也没约束必须得是嫡子才能承荫官。”
“即便如此,凭什么给云舟呢?”
“因为云舟善良老实,”陆姨娘眼泪又渗出来,“云佑尚且有个能干的长姐,又有出色的姐夫为保,我们云舟什么都没有,老爷…”陆姨娘跪在地上将半张脸正对谢晖的方向,“妾身已经是这副模样了,您就不能可怜可怜妾身母子,给云舟一个保障吗?”
萧夫人断然拒绝,“绝对不行,谢祭酒,云舟读书刻苦有机会中举,反观云佑,学业不精,荫官的名额无论如何得给云佑。”
谢云初不给陆姨娘和稀泥的机会,她冷漠地看着陆姨娘脸上的伤口,
“父亲,不如请一位擅用刀的家丁来,自伤和他伤,刀纹伤口的方向都会不同,此事要水落石出实在不难,不过若是坐实了陆姨娘自伤,那么一个算计嫡子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陆姨娘满目苍凉,跌坐在地,愤愤不平道,“老爷,即便不给荫官,您无论如何得在新夫人进门前,给云舟一些家产傍身吧,万一他考不上,岂不什么都没了……”
恰在这时,萧怀瑾赶到,他带着两名侍卫进来,三人皆是用刀的老手,立即询问谢云佑经过,还原了当时争执的场面,从伤口方向深度断定陆姨娘握着谢云佑的匕首自伤,陆姨娘无话可说。
谢云初最后一锤定音,“父亲,陆姨娘三番两次诬陷主子,兴风作浪,您若是继续将她留在府上,将来新夫人进门,岂不又是一起糊涂账?”
一直冷眼旁观的老太太看不下去了,逼着儿子下决心,“将人远远的送走,别再祸害两个孩子。”
陆姨娘抱着谢云舟的胳膊死死不肯松手,母子俩哭成一团。
谢晖仰身深吸了一口气,阖着目道,“来人,将陆姨娘捆住,送去城外庄子上,永世不能入京。”
陆姨娘尖叫一声,急火攻心口吐鲜血昏厥过去,谢云舟抱着母亲哭成了泪人儿。
婆子上前将人强行拉走,谢云舟孤孤零零地失声痛哭,老太太吩咐人将他带下去,原本也让谢云佑离开,谢云佑不肯,他冰冷地看着谢晖,
“父亲要续弦,我不答应!”
这话一落,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难怪谢晖口口声声要赶谢云佑走,原来症结在此处。
谢晖窘得无地自容。
谢云初纳闷,“这是怎么回事?”
素日伺候谢晖的老仆,哭笑不得交待道,“今日晌午,来了一位媒人,说是要给咱们老爷做媒,说的正是原先老太傅家的明夫人,明夫人与咱们老爷自幼相识,如今咱们老爷未娶,明夫人也丧夫,宫里便递出消息来,看能否撮合两位,明夫人那边已经点了头,于是媒人便来问咱们老爷的意思。”
“老太太径直让人来问老爷,不成想被咱们少爷听到了,少爷雷霆震怒,等人一走便跟老爷吵架,说是不许老爷续弦。”
谢云初和萧夫人相视一眼,均有些意外,一来惊讶宫里的速度,二来惊讶谢云佑的态度。
萧夫人问谢云佑道,“你为什么不答应?”
谢云佑剑眉如鞘,对着谢晖的方向冷笑道,“凭什么?我自有没娘,这一辈子就没叫过娘,凭什么来个陌生的女人让我叫娘,您既然想续弦,当初我们小的时候为什么不娶?等我姐姐含辛茹苦拉扯我长大,你便枉顾我们的脸面,娶个女人回来,图自己享受,凭什么!”
说来说去,谢云佑就是一肚子怨气。
那头谢晖见他当着萧夫人的面如此无礼,愈发火冒八丈,“你简直是无法无天,我的事轮得到你做主?”
谢云佑不甘示弱,一双眼红通如豹,狠狠瞪着谢晖,“你既迫不及待想娶她,当初为什么要娶我娘,又何苦生我和姐姐下来受罪?”
谢晖顿时哽住。
日晖当头浇下,就连院子里的花木也被晒得恹恹的。
谢云初木然不语,
萧夫人几度哽咽,最后轻轻拉着谢云佑,轻声道,“孩子,我知道你吃了苦,受了委屈,可事已至此,咱们不如坐下来好好谈。”
老太太也为此事忧心,与萧夫人道,“对不住,连累夫人上门,我这一日被他们父子吵得咽不下饭,您是明白的,他们的事我做不了主。”
萧夫人何尝不知谢晖的性子,最是执拗不过,而谢云佑又像极了他,不知道算不算一报还一报。
萧夫人开门见山问谢晖,
“这门亲事想是落定了?”
谢晖理了理衣袖,淡声回,“昨日陛下便问过我的意思,傍晚我也见过她…”具体的谢晖也说不上来,老脸微红道,“我主意已定。”
想是怕被孩子挤兑,又解释了几句,“几个孩子大了,到了议亲之时,她名声甚好,性情稳重温婉,可堪大任。”
萧夫人看了一眼谢老太太,老太太一脸无可无不可,萧夫人便与谢云初对了一眼,
“那媒人今日可说到纳吉下聘一事?”
谢晖越发不好意思,尴尬着回,“都一把年纪了,一切从简,我的意思是摆几桌席面便罢,她……也是这个想法。”
那头谢云佑嗤的一声嘲笑,“瞧瞧,见了一面,什么都定了,您这哪里是四十岁,我看您只有十四岁,跟个头脑发热的少年无甚区别。”
谢晖老脸青红交加,“你个逆子……”
谢云初担心二人吵得太过,连忙起身扯了扯弟弟,将他拉去廊芜下说话,
“我实话问你,你是不想要继母,还是纯粹跟父亲作对?”
谢云佑撇着嘴不说话。
谢云初猜到是后者,开导他道,“陆姨娘虽被送走,还有个谢云秀,府里出了这么多事,她尚且不回来,可见城府之深,上头有个嫡母镇着,也能少去咱们的麻烦,你是聪明人,借力打力不懂?你不喜欢叫娘,喊一句太太便罢。”
谢云佑一怔,不吭声了。
谢云初说服弟弟,来到亭中,萧夫人从她眼色便可看出这是姐弟俩达成了一致。
萧夫人道,“原本我也没想到这遭,方才陆姨娘那一闹,倒是提醒了我,娶妻在即,家里的事务必要料理妥当才好。”
谢晖朝她拱手,“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萧夫人笑道,“韵儿当年离京前,留下一笔嫁妆,一半给了初儿陪嫁,另一半现在何处?”
谢晖眉色一动,“在我手里。”
萧夫人笑意越深,“这一半在新夫人过门前全部划至佑儿名下,由初儿代为打理。”
这是压根不信任谢晖,也不信任新夫人。
谢晖脸色颇有些不好看,不过他一读书人,不可能计较这些黄白之物,
“成。”
谢晖是个干脆的性子,当即便吩咐老仆去书房内室,将乔氏当年留下的匣子抱出来,看都没看一并交给谢云初,“这是你母亲留下的,除了当初拿出来给你做嫁妆那半,余下的全在这里。”
谢晖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不成想那萧夫人拢了拢袖下的玉镯,雍容道,
“说来,这些本就是佑儿的,佑儿是您唯一的嫡子,您身为国子监祭酒不将他放在国子监,却是远送嵩山书院,任他得过且过,祭酒大人,您真的心安理得吗?”
厅内许久并无响动,唯有林木飒飒作响。
谢晖抚着膝头,消瘦的面庞隐隐抽动着,他阖目长叹,“您以为我愿意,他不服管教,不肯听我教导,我心急如焚…”
萧夫人冷笑,过去的事她已不想计较,“无论如何,祭酒大人该给佑儿补偿,我看荫官的名额就给了佑儿吧。”
那头谢云佑跟谢云舟一个态度,“我不要,我要自己考。”
谢晖半是欣慰儿子的骨气,半是怒他不好好读书,“你果真能考上,我也就不操这份心了。”
谢云初对弟弟实在没有把握,示意萧怀瑾拉着人走,萧怀瑾登时便扯住谢云佑的胳膊,将人扯开了。
谢云初见状放了心,对谢晖道,“父亲,就给佑儿吧。”
有了荫官,进可攻退可守,可保谢云佑一生无忧。
长女开了口,分量不一般,谢晖权衡了下两个儿子的学业,最终点头,“成。”
谢晖此人一言九鼎,再无更改的,今日阴差阳错,借着陆姨娘也算给弟弟谋了个保障。
谢云初心里石头落地。
折腾大半日,至申时末回了府,却见王府那一贯紧闭的正门被打开,门前扎了红绸,一些内侍宫女时进时出,看着阵仗极大。
连忙将马车驱至侧门停下,一下车便问守门的婆子,
“今日府上出了什么事?”
婆子笑容满脸地答,“回二奶奶话,长公主殿下与国公爷回府了。”
谢云初吃了一惊,连忙带着夏安赶往春景堂,路过花厅,正撞上穿着一身湛色直裰打算去后院的王书淮,“二爷,您回来啦。”
王书淮脸色淡淡的,见她风尘仆仆,便知匆忙回了府,也不知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祖母和祖父回了府,吩咐晚辈去清晖殿用晚宴。”
谢云初明白了,急道,“那您等等我,我马上换衣裳来。”
王书淮看着她提着裙摆轻快地闪入春景堂,那模样跟个翩跹的蝴蝶似的,招摇又烂漫。
有什么事值得她这样高兴?
无语良久,王书淮还是停住脚步在月洞门外等她。
少顷,谢云初换了一身海棠红的香云纱薄褙出来,底下一条绚烂的马面裙,人本就生得美,这一会儿光彩夺目得连璀璨的晚霞都给比了下去。
王书淮皱着眉道,“穿这般娇艳作甚?”
谢云初微微错愕,丈夫什么时候管过她的穿着,她眨眨眼,“祖母喜欢年轻人穿得鲜艳些。”
王书淮也不知道自己在计较什么,勉强维持住过往的淡漠,颔首道,“好。”
因这一耽搁,夫妻赶到清晖殿时,已是迟了时辰。
正殿内摆满了小桌和锦凳,夫妻共用一小桌,未婚的姑娘少爷两两一桌,桌旁还设了一高几,各摆着一盏荷叶宫纱玉灯,几样描金的霁蓝小碟,盛放些布巾漱口用的茶盐一类。
各房的人均到齐,只剩主位空缺着。
小桌铺在两侧,几位老爷坐在左右两列,晚辈依次叙齿往后面排,二老爷夫妇身后空着一张桌便是王书淮夫妇的席位。
二老爷见二人姗姗来迟,不悦地责了一句,
“做什么去了,你祖母好不容易出宫一回,你们俩却迟了,切勿恃宠而骄。”
谢云初与王书淮纷纷垂首认错。
大爷王书照正坐在王书淮左侧,见状笑盈盈打趣道,
“二叔莫怪,书淮马上要离京,弟妹定是舍不得,夫妇二人必是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旁边的王书旷也跟着凑热闹,“可不是,二哥与二嫂最是伉俪情深,二哥这一去,二嫂还不知要难过成什么样。”
谢云初哭笑不得,也不能辩解什么,便垂下眸。
这模样落在众人眼里,便是害羞。
大奶奶苗氏也添油加醋了几句,
“初儿还没跟书淮分开过吧?”
“你以前可是半日都离不得,就连书淮去上衙,还要眼巴巴送去食盒,生怕书淮不适应衙门的堂食,哎,书淮的胃口都被弟妹养刁了。”
王书淮褪去素日那层温润的表象,脸上彻头彻尾没有半丝表情。
第37章
七夕将近,清晖殿四处张灯结彩。
三层宫灯累累缀在梁上,共有十八盏,瑰艳昳丽。
正北设炉瓶三事,当中一雕夔纹古鼎,焚着御赐的龙涎香,左右各有圣上亲笔赞许王氏先祖功勋的对联,鼎下设一紫檀宽塌,垫着细密的上好象牙垫,坐塌前则摆着一长条的紫檀描金红漆高几,上头搁着长公主与国公爷惯用的食具。
殿内笑声未歇,那头长公主与国公爷相携而来,远远地听到大爷王书照的笑声最为爽朗,长公主心情也不错,问道,
“你们在笑什么?”
王书照是长公主的长孙,幼时十分得长公主钟爱,素日在晚辈中胆子最大,
“回祖母的话,书淮和二弟妹来晚了,想必是夫妻二人你侬我侬,说私房话去了。”
众人连连起身施礼,长公主抬手示意众人坐下,目光自然而然落在王书淮身上,凤眼眯着笑意,“果真?书淮跟初丫头说私房话我不信,初丫头惦念丈夫我倒是信的。”
长公主亲自下场玩笑,众人越发起劲,又说了几件原先谢云初如何黏王书淮的话,国公爷亦露出笑容。
倒是两位正主,一个八风不动,一个置若罔闻。
国公爷见王书淮半个笑脸都没,有些埋汰孙子不解风情,“行了,别再调侃了,初丫头面儿薄,别吓得她不敢说话。”
长公主看了谢云初一眼,见她眉目低垂看似娇羞,又与王书淮道,“不急,你想法子尽快在江南站稳脚跟,回头再将初丫头接过去便是,”又怀疑姜氏给谢云初立规矩,故意将嗓音抬高了些,
“咱们王家没那些七七八八的规矩,家里媳妇多,无需个个去婆母跟前伺候,夫妻和睦,小家恩爱,大家自然也就圆满。”
众人连忙起身道是。
姜氏便知婆母变着法在教训她,不情不愿嗯了几声。
王书淮看着妻子气定神闲,不觉苦笑,是他小肚鸡肠了,妻子尚且不当回事,他又在这里膈应什么。
王书淮是个心性极其坚韧的人,想起今日的谋算,很快又将这些琐碎拂去脑后。
不一会开宴,宫人陆续上菜,长公主回府,宫里伺候她的御厨也跟着到了府上掌厨,长公主口味偏淡,喜欢淮扬菜系,宴毕喝茶时,长公主便与王书淮道,
“今日这道盐水鸭是金陵特色之一,等你去了,去夫子庙外街那挂金匾的店里吃,十分地道正宗。”
六少爷王书业很喜欢吃这道菜,惊诧道,“祖母说的情真意切,莫非亲自去过?”
长公主看着年少的亲孙目光和煦,“你难不成只当你祖母一直待在皇宫不成?”
大爷王书照年长一些,自小听祖母趣事长大,兴致勃勃介绍道,“业儿,你有所不知,祖母少时曾游历江南,江南大街小巷哪有好吃的没有祖母不知道的,祖母还有不少田庄在江南呢…”话未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嘴。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倒是六少爷王书业性子最是纯真,恍然不觉气氛凝滞,张口嚷嚷道,“是吗?祖母,祖父,孙儿能跟二兄一起去江南吗?”
四老爷王典扭头敲了儿子一记,斥道,“你不是要参加秋闱吗?还有心思去游山玩水?”
六少爷一本正经回,“爹爹,读万卷书,亦要行万里路,儿子年轻,这回秋闱不一定能中,恰恰跟随兄长南下见识一番,没准能有所获。”
四老爷听儿子这么说,不觉丧气,“还没考呢,怎么就说自己不中?”
“再说了,你二兄是去做正事,哪能带着你玩,你还是别去给你二兄添乱。”
六少爷有些失望。
“那我可以去南京国子监读书,在那参考亦是成的。”
国公爷不知想起什么,神色一动,“你当真想去?”
“是啊,是啊。”六少爷憨憨起身,往王书淮作了一揖,咧嘴笑道,“我还能帮着二嫂看着二哥,省得二哥在外头寻花问柳。”
四太太闻言扭头狠狠剜了儿子一眼,“你这傻孩子,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你以为你二兄似其他几位兄长,他最是稳重内敛,岂会做自污名声的事。”
四太太说话最爱夹枪带棒,这一句话便是暗指其他少爷并不洁身自好。
国公爷从未纳妾,娶先妻一心待妻子,后来亡妻过世一年,续娶长公主更不待言,他不喜三妻四妾,长公主就不更喜欢了。
大少爷,三少爷和四少爷连忙把脖子一缩。
五少爷不曾娶妻,三太太不许他纳通房,六少爷更懵懂,压根不通情事,四太太提都没提。
国公爷眼神在几个儿子与孙儿当中溜了一圈,问道,“最近谁又纳妾了?”
这下,连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也纷纷低下头。
四太太一句话杀倒一片,她轻哼着喝茶。
长公主眼神已经压了下来。
国公爷在她动怒之前先开了口,他吩咐三太太道,
“往后谁纳妾,那妾室月例就从这些爷们自己的月例里扣,看他们有多少份例扣的。”
几位太太并少奶奶听了福至心灵。
三太太忍着笑,起身道,“儿媳遵命。”
四太太在一旁多嘴,“可是父亲,这些爷们的月例也归我们女人管,您这么做不是亏了我们自个儿?”
国公爷失笑,“他一月总该要花银子,他平日往账上取多少银子,你扣出来便是。”
几位老爷少爷顿感牙疼。
大奶奶苗氏看着一侧的谢云初,叹道,“这么一来,我们家爷的月例可不够扣的,还是你家书淮好。”
窦可灵耳尖,听到后又插嘴,“二嫂,二兄独自前往江南,你是不是得安排一丫鬟跟过去伺候呢。”
这嗓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不少视线投了过来,落在谢云初跟王书淮身上。
谢云初撩眼看着身侧不苟言笑的丈夫,“听二爷安排吧。”
王书淮看了妻子一眼,谢云初朝他露出一笑,仿佛只要他点头她就给安排似的,王书淮心里不是滋味,眼神犀利地朝窦可灵瞥去一眼,
“弟妹好意心领,若弟妹嫌屋子里不够热闹,大可给三弟再物色几个。”
窦可灵倏忽闭了嘴。
国公爷见不得窦可灵欺负谢云初,脸色一拉,“你也是女子,怎么就盼着给妯娌添堵,那纳妾是好事吗?”
窦可灵很委屈,“孙媳只是随口说说。”言罢眼眶已泛红。
国公爷也不好再说她,倒是长公主不喜她的做派,
“不会说话,以后就别来了。”
窦可灵脸色一白,连忙跪下认错,“孙媳知错了,求祖母饶恕。”
长公主一向一言九鼎,朝女官使了个眼色,女官悄悄朝窦可灵努嘴,示意她识趣先退下去,窦可灵含着泪灰溜溜离席,三爷王书旷也顿感脸上无光,将头埋得很低。
这么一搅和,席间气氛不那么愉快,长公主吩咐散席,唯独留下王书淮。
王书淮跟着祖母和祖父进了书房,国公爷坐在窗下逗鸟,给二人说话的空间,长公主扶案坐下,将一叠名录递给王书淮,
“这里是江南豪族名录,各家来历家世,盘根错节,均记载清楚,你必须铭记在心。”
王书淮恭敬接过,匆匆扫了一眼,便发觉里面有些他不曾搜集到的资料,长公主毕竟住在大内,若想从东厂或锦衣卫处得到密辛,不过举手之劳,看来那一刀没白挨。
“孙儿谢祖母指点。”
长公主示意他坐下,又道,“你此下江南,若想顺利推行国策,有一人你必须得争取。”
王书淮双手搭在膝盖,正襟危坐,“祖母说的可是江南总督江澄?”
“正是。”长公主颔首,“此人手掌江南两省军政大权,是一位枭雄,虽有霁月风光之名,却也是个老狐狸,国策推行难度大,我担心他不肯淌这趟浑水,可如若你取得他的信任,有他助你一臂之力,必定事半功倍。”
王书淮沉吟道,“孙儿也闻此人在江南名气甚大,当年倭寇犯境,他带着三千水兵血战,保得江南不失,江南豪族都十分信服他。”
“不过,”王书淮悠然一笑,“倘若此政利国利民,他再置身事外也不能。”
长公主觉得王书淮似乎话中有话,“书淮似有良策?”
王书淮从袖中掏出一折子,递给长公主,“良策谈不上,不过这些时日孙儿着实日思夜想,想出一条与丈量田地一脉相承的税政,其中详情已记在折子里,请祖母过目。”
长公主边看,王书淮边解释,
“重新丈量土地的目的是什么,便是由朝廷来掌握人口田地,从而可依策收税,可现在百姓的土地均被豪强侵占,即便此次重新丈量,那些百姓也未必愿意将户口报出来投身朝廷名下,为何?因为那些豪强给百姓的赋税或许更轻,他们只要躲在豪族羽翼下,便可免去朝廷的徭役,何乐不为?”
长公主深以为然,她在江南有不少田庄,也是吞并土地的既得利益者,自然深谙其道,“于朝廷而言,此举着实十分不利,久而久之,国库空虚,国将不国。”
王书淮道,“大晋何至于面对蒙兀没有底气,面对西楚挑衅隐忍不发,归根结底不就是国库空虚吗?祖母,那些江南豪族只瞅着眼前的利益,却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您却是高居庙堂,高瞻远瞩,更能明白此举的深远之意。”
长公主眉心一展,由衷叹道,“你所言甚是,覆巢之下无完卵,社稷为重,那依你的意思呢?”
王书淮俊脸葳然,往折子一指,双眸罕见绽放一抹异彩,“第一步丈量田地,清查人口,第二步,将赋归于地,计亩征收,把力役改为雇役,由官服雇人代役,至于百姓可自担徭役,亦可以银代役。”
长公主蹙眉,“以银代役?”
“不错。”王书淮道,“过去徭役种类繁多,百姓不堪其重,如今咱们只分徭役,粮税,精简税法,愿意出丁者出丁,不愿意者以钱代役,朝廷雇佣人代徭役,双方皆可省去不少麻烦。”
“此外,过去征收粮食,分派徭役,运送船只屡屡出事,百姓自个儿还得负责将粮食运去指派粮仓,又加了一层脚程税,百姓叫苦不迭,如今干脆因地制宜,譬如某些鱼米之乡征收粮食,确保朝廷官需军需,其余之地可折收银子,如此朝廷与百姓两厢便宜。”
长公主闻言连连惊异,“书淮,这是你的提议?”
王书淮拱手一笑,“这是孙儿一些拙见,还请祖母指点。”
长公主深深凝望他,面前这年轻人,生得清风霁月,心计无双,长公主不得不惊叹他的智计卓绝,她忽然明白王书淮为什么将这样一份折子给她。
他这是一份投名状。
一旦这道折子从她手里递交内阁,再呈给皇帝,她将名垂千史。
“书淮,你知道这折子意味着什么吗?”
长公主拖着这薄薄的册子,有如拖着一份沉甸甸的理想和责任,这是一份史无前例的税法改革,整个大晋都会因此发生深刻的变化,若此事能成,功盖千秋,她的政绩将不输母后。
即便是沉稳如她,内心也忍不住泛着悸动。
王书淮神色一敛,
“孙儿之所以将之呈给祖母,是因为只有祖母才能完成此宏图大业,只要新的税法推行,国库必将迅速充盈,是百姓之福,也是社稷之福。”
长公主在朝廷深耕多年,今上都是长公主给扶上宝座的,她在朝中的影响力不亚于皇帝,只要长公主支持,事情便成了一半,王书淮深知一旦他去了江南,朝廷无靠山,他必定备受掣肘,笼络住长公主,他方能无后顾之忧。
想要成名,先成事。
长公主看着少年老成的俊美男子,幽然一笑,“书淮,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她想拿捏王书淮,王书淮也必定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些好处。
王书淮也不含糊,抬起视线,慢慢与她相交,
“其一,还请祖母做我的后盾,朝中我不希望有任何掣肘。”
“其二,我去江南,新官上任三把火,必得先拿几个刺头以正视听,此事还请祖母帮我。”
什么帮他,无非是舍弃几个棋子,给王书淮铺路。
长公主按了按眉心,“我心中有数,离京当日,我会给你一份名录,那些人你尽管动手,给你杀鸡儆猴。”
等王书淮离开,长公主捏着那折子坐在案后,好一会儿没吭声。
国公爷托着鸟笼老神在在踱步过来,“时辰不早,殿下歇着吧,熬得晚了,省的白日又该头疼了。”
长公主将折子轻轻往案头一扔,似笑非笑看着他,“很得意是吗?”她看到丈夫唇角压不下去的笑。
国公爷索性笑出来,“哈哈哈…他虽不是您亲生的孙,您就跟亲孙一般对待,有何不可。”
长公主唇角微勾,“我倒是想把他当亲孙对待,就怕他心里不这么想,你瞧,这一套一套的连环计把我给套牢。”
国公爷咧嘴笑得更开心了,“他这是给您挣脸面,您居庙堂运筹帷幄,他赴前线所向披靡,何愁大事不成?”
长公主悠悠然起身,睨了丈夫一眼,“所以落到最后,是你一人稳坐钓鱼台。”
“哈哈哈…”
国公爷将鸟笼交给内侍,高兴地上前,一面将妻子掺上塌去,一面招招手示意侯在门帘外的宫女进来伺候长公主净面,过了半刻,长公主洗好躺在塌上,国公爷也更衣入了帷帐来。
帘外宫灯朦胧,帘内檀香幽幽。
长公主睨了国公爷腿一眼,“好了吗?”
国公爷伸出长臂,轻轻将妻子拢入怀里,复又替她按捏太阳穴,“早就好了…”
长公主轻嗤,一点点在他的动作下收紧呼吸…两人面额贴得极近,长公主双手不由自主扣住他,
“你倒是老当益壮。”
国公爷不满道,“我老过吗?”
长公主笑,“国公爷一直都很年轻…”
他们彼此都没说话,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一刻的安宁中,动静是含蓄而隐忍的,其中的波涛暗流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抹迷离松乏冲破防备试探与伪装,一点点露出那本来的面目。
她于深吸中忍不住开口,
“委屈吗?”
“嗯?”
“这么多年陪着我,委屈吗?”
曾经的一朝柱石敛尽锋芒,陪着妻子长住深宫,甘愿当陪衬,委屈吗?
国公爷面如刀锋,深深凝视怀里的妻子,“从未委屈过,倒是殿下,委屈嫁给我吗?”
当年那一场波及满朝的祸事横亘在二人之间,他们被迫成为命运的棋子,成为束缚彼此的纽带,那个坎或许永远跨不过去,但大浪淘沙过后,几十年的相濡以沫,同床共枕,谁心里又不曾留下一丝温情呢。
只是他们都是克制而骄傲的人。
谁也不曾低头。
长公主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将他往怀里拢了拢。
六月三十,清晨雨碎,花木缤纷。
绵绵的太阳雨撒了一院,给空气添了几分沁凉。
长公主召谢云初过去清晖殿,谢云初过去时,迎候她的是素日伺候长公主的女官朝云。
朝云本是世家贵女,父亲上阵时不敌对方被迫投降,朝云性情勇烈,闻讯执刀立在正阳门前欲自刎,为家族正名,为长公主救了下来,后来朝云母族按律当斩,唯独朝云被善待,七八年来她侍奉长公主笔墨,偶尔帮着参详政事,早已是长公主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上一回在行宫,也是她挡在长公主跟前,欲以身代主。
王书淮救了长公主,亦是救了她,她看到谢云初格外亲切。
朝云的事迹朝野无人不知,谢云初对她十分敬佩,屈膝施礼,“给姑姑请安。”
朝云不受她的礼,温和拉着她进偏殿,“殿下与几位朝臣议事,不得空见你,殿下寻你来倒不是旁的事,是有一人要见你。”
谢云初有些发愣,“有人要见我?什么人?”
朝云性情比想象中要活泼,还跟谢云初打哑谜呢,“你且在这等着。”
谢云初素来稳重,也就不多问,朝云亲自给她奉茶,谢云初起身接茶盏,二人一道坐下来候着。
朝云说起王书淮南下的事,谢云初才知道原来长公主与王书淮已联手,想起前世祖孙二人长时间拉锯,国公府内人仰马翻,大家跟着遭殃,今生他们算是珠联璧合,江南的事只会更顺利。
等了半刻钟,一宫女引着一四十上下的妇人入了殿,谢云初看到来人愣了一下,来人生得格外明秀白净,大红猩猩地毯的瑰丽都褪不去她眉间半分柔艳,是个一眼看上去如同看到江南烟雨的女子,美好地令人向往。
只是谢云初不认识她。
那妇人见了谢云初,手帕不由拽紧,神色略显激动,也上上下下打量她,先谢云初开口道,
“我道这世间原来也有这样标致的神仙人物。”
“王家果然钟灵毓秀,水土养人。”
朝云爽朗一笑,左手拉一个,右手搂一个,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俩必定是一见如故,初儿,她不是旁人,正是明夫人,皇后娘娘做主,撮合你父亲与她,她心里却不太安心,说是总该见了你,得了你准许再应这门亲事,这不,长公主殿下便揽下这个活计,让你二人见面。”
说诚心话,谢云初没见到这位明夫人之前,心里着实也有顾虑,但见了这个人,她眉目格外柔和,整个人气质如水一般润物无声,她竟然不由自主生了好感,可比起明夫人的激动,她也仅仅是好感而已。
有陆姨娘的前车之鉴,她不会再轻易被人撼动。
明夫人得了朝云这话,羞得满脸窘色,“罢了,你去忙吧,留我与初儿说说话。”
朝云识趣离开,最后又朝谢云初挑眉,趣了她几眼。
谢云初含笑拉着明夫人坐下,“原来是您,应该是我去拜见您,哪里让您屈尊来见我。”
明夫人听出谢云初语气里的客套,摇头道,“我早闻你是个稳重内敛的孩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可在我跟前,你不必如此慎重,孩子,我膝下无儿无女,前头只有一庶女,也嫁去了江南,我即便跟你父亲过日子,也不可能再有孩子,我就想,见你一面,若是与你投缘,我便应了这门亲,倘若你不高兴,我也就…”
“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您这样好,推心置腹,”谢云初拉着她笑,“再说了,祖母是什么眼光,她老人家既然接了这茬,必定是看重您的为人。”
这是谢云初真正接纳明夫人的缘由。
如果不是过了长公主的眼,长公主不会这么做。
退一步来说,今日长公主打这个圆场,即便今后有什么事,长公主也会替她声张。
明夫人不好意思,却是笑吟吟地很高兴,“有你这话,我心满意足。”
“你家的事我也听说了,谢谢你替我把那陆姨娘给赶走,我这人性子淡,实在是应付不了那样的人。”
谢云初听得这里有些哭笑不得,她原想弄个厉害的继母压住陆姨娘,不成想却是弄了一尊真菩萨来。
明夫人又道,“你放心,我定拿你和佑儿当亲生。”
看得出来,明夫人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一颗心天真烂漫,哪怕是上了年纪,还有小姑娘的童真,竟然问起谢云初头上的绢花何处来,说要亲自替谢云初做一个,谢云初当真有些招架不住明夫人的热情。
“您别费心了,这玩意儿铺子里都买得到,我匣子很多的。”
明夫人很笃定道,“我能做得更好。”她常年独守空房,可不就是折腾些闺房绣艺这些活计。
谢云初:“……”
到了次日上午,明夫人果然给她送了三支绢花来。
均是用软绒做的,色泽娇艳,样式却不似市面上那样的俗气,反而十分婉约雅致。
谢云初看到那绢花,猛然生了灵感。
“我想起来了,咱们的铺子便取名‘玲珑阁’,请明夫人做一些独一无二的绢花,别在每一套新裳上…算是咱们铺子里独有的标识。”
谢云初俨然如萧幼然附身,风风火火带着丫鬟赶赴店铺,恰恰那四身衣裳已做好,她亲自上身试穿,惹来丫鬟婆子阵阵惊艳,一面又着人赶工,先做二十套最精致的衣裳出来,一面灵感上头,当即画了一些绢花的式样,请明夫人帮她做出来。
这一日忙得脚不沾地,热血沸腾,以至于忘了今日是初一。
还是傍晚夕阳西下,林嬷嬷不见主儿踪影,遣春祺来铺子里寻她。
春祺见铺子里灯火通明,人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十分纳罕,至于那谢云初还趴在桌案前设计款式,她瞠目结舌,连忙过去,“我的主儿,您怎么还在忙,今个儿初一呢。”
“啊…”谢云初茫然地抬眸,从今日至初七,将是她最忙的时候,成败在此一举,谢云初无心他顾,将什么初一十五都给忘了个彻底,她迟钝的反应片刻,问道,“二爷回来了吗?”
“二爷虽还没回来,可他铁定是会回来的呀。”
“那可不一定。他临行在即,比我还忙呢。”谢云初俏眼嗔嗔,
前世王书淮食言的次数多了,她在他那里永远排在最后,“我正有灵感,别催我。”
春祺只能等着她。
等到谢云初画完图纸,交代完裁缝师傅,已是半个时辰后,这一日脑中充斥着奇思妙想,精神紧绷,回到家里方觉倦怠,沐浴更衣,累得径直往床榻扑去。
嬷嬷想催她警醒些预备着王书淮来,可看着她俏生生的脸蛋陷在被褥里,很快进入梦乡,也就没多嘴。
夜深,白凌凌的露珠一动不动黏在枝叶上,远远瞧着不知是夏露或秋霜,王书淮修长挺拔的身影独独立在水榭,灯芒沉黯,照不亮他的冷漠的神色,湖风袭来,他紧了紧领口,放松了方从清晖殿蓄起的那一身疲惫。
长公主给了他一张名录,上面详细记载着五家豪族的家底明细,这些人是长公主送给王书淮的弃子,具体该如何着手,王书淮犹在寻思,目光在波光粼粼水面落了片刻,脚步凝着不动。
明日便要出行,有了这份名单,很多布局该要做调整,今夜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决断。
明贵在一丛芍药后候着,瞥一眼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春景堂,又看了一眼背影寂寥的主子,有些犯愁。
今夜初一。
主儿不是该去春景堂吗?
要不要催,他有些拿捏不定。
换作平日明贵也不会如此迟疑,可这两日主子实在是太忙,出行在即,有各路官员的应酬,有些许江南官员来试探,更有皇帝与长公主时不时的召唤,还有户部日常公务运转。
亏得是王书淮心思敏捷,能力卓著,一应均游刃有余地应付过来。
王书淮吩咐过,初一十五需提醒他。
于是明贵道,“爷,时辰不早了,今夜初一,是不是得去少奶奶处歇着。”
王书淮慢慢转身过来,春景堂的灯芒透过树梢渲染开,他盯着那一团光芒愣了一会儿。
目露迟疑。
他们是相敬如宾的夫妻。
她心如止水,他亦是该毫不犹豫。
可他心里不痛快。
再不痛快,却明白,这是丈夫的责任。
她能按部就班,他又有什么可矫情的。
她要子嗣,他给她。
王书淮是个理智的人,知道该做什么事,他往春景堂去。
林嬷嬷看到他,暗露欢喜,幸好留了水,替他备好衣裳,王书淮独自去浴室淋了澡回到内室。
墙角的琉璃灯微弱地晃着光,床榻上蒙蒙浓浓拱出一道身影。
王书淮一言未发上了床。
闻到熟悉的气息,彼此身体都保留着和对方的记忆。
默契地配合,延展,蓄势进发。
比起床榻下貌合神离,床榻上二人显然更契合。
谢云初拱起玲珑的纤背,他的汗从绷紧的下颌跌落她背心,一点点交融,随着她倒抽一口凉气,雪白的脖颈在夜色里划过优美的弧度。
好似酣畅淋漓,好似漫不经心。
她喘气不匀赖在床上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亦是及时抽身回了书房,继续忙后半夜的公务。
翌日谢云初照旧赶赴店铺,王书淮回了户部交接最后的手续。
等到各自忙完,又是掌灯时分。
匆忙登车至门口,谢云初拢了拢身上的披纱,脚步轻快往春景堂走,满脑子开业的激情澎湃,连着神采也极其飞扬,沉迷于事业的女人,浑身散发一种独特的吸引力,走路都带风。
王书淮一身白衫立在书房檐下一角,挺拔的身影被葱茏绿色所掩,看着那道玲珑有致的倩影从前方的月洞门慢悠悠晃过。
一身斜襟香云纱的长袍,花色繁复如彩花渲染,娇艳又不庸俗,反而将糜艳与明致结合得恰到好处,再称着那张国色天香的眉眼,简直可以用妖治来形容。
就像是一幅浸润在时光下的画,带着岁月的沉淀,惊鸿一瞥,从他眼底掠过。
想要定睛一瞧,却是无影无踪,只余只言片语银铃笑声远远穿林渡水而来。
秋雨再一次不期而至。
谢云初提着裙摆小跑上了廊庑,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暗哑的嗓音。
“夫人…”
太久没想起王书淮,太久没听到他的嗓音,乍然这一声夫人仿佛从记忆深处传来,令谢云初有些失神,即便昨晚二人还在床上缠绵,可从始至终谁也没吭声说话。
谢云初转身。
男人一袭白衫,英姿绰绰立在门口。
那张脸哪,无论何时都有着一种挥退世间荣华的清越。
前世,她大约是沉迷于这张脸吧,谢云初笑,倚着柱子,往里稍稍收了收腰,以防那雨丝飘进来,
“二爷…”她脸上一如既往挂着笑,神色松弛而慵懒。
仿佛无论风吹雨淋皆撼动不了那一层柔和娴静的表象。
王书淮眉目被风雨覆着,似有微霜,
“我今夜便要离京。”他开口,
谢云初微微错愕,有些猝不及防,“不是要等刘大人母亲寿宴再离开嘛?”
刘大人母亲寿宴在七月初六。
王书淮眉目清凌凌盯着她的脸,一如既往神色淡淡,“两淮转运使为人刺杀,我需提前出发。”
谢云初就不意外了,无论前世今生,王书淮像是一颗永不停歇的陀螺,哪块苦头难啃,他便去哪儿。
前世她不能理解,总是埋怨丈夫不能陪她,如今倒是释然,各自安好不好么,他有他的宏伟天地,她亦有她的锦绣前程。
谢云初脸上不带半丝不舍或忧心,反而是敞亮地嘱咐,
“那二爷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夜里行船,乘势睡一觉。”
仿佛他不是远行,仿佛他过几日便可归家。
稀松平常。
王书淮心里涌上一些无可名状的情绪,千丝万缕地缠着,绞着,他甚至来不及去分辨是什么,理智已告诉他,这才是他王书淮的妻子,任何时候绝不拖泥带水,任何时候总能替他守好后方让他义无反顾奔赴。
“你也是,”清冽的目光不经意往东厢房落了落,沉哑道,“也照顾好珂儿。”
谢云初换了个姿势倚着廊柱,青丝被拂,露出那张脸皎月般的娇靥,她脆笑,“等二爷回来,珂儿必定能跑能说,届时更可爱了。”
王书淮长眉垂了垂,回想女儿憨笨的模样,也跟着弯了弯唇。
这一场告别很是温煦,平常。
风雨欲重,好像也没有其他可交待的了。
王书淮往后退了一步。
谢云初知道他要走了。
二人被一道月洞门隔开,被雨雾相隔,谁也没跨过那道槛,仿佛立在两个世界,一个如同嵌在华庭彩绣下的一幅美人画,一个携满身风雨,将满院的灯芒风月披在身后,只身远行。
谢云初目送那道清隽的身影,一点点消融在风雨中,神色渐渐恍惚。
前世这样的情景太多太多,多到她已麻木了,已心静无澜。
她已不记得那一生是与他相见更多,还是告别更多。
那一个又一个冷冰漫长又难熬的夜,是寂寥人生里唯一的底色。
可贵的是她现在已解开桎梏,不再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漫天的雨浇下来,谢云初仰目迎视,雨滴化作碎光跌在她身上,她似翩翩化蝶。
这世间唯一能令人执迷而不悔的就是好好爱自己。
第38章
长公主与国公爷在府上住到初五方打算回宫。
初五这日夜里家宴,国公爷唤来几位少爷考察功课,长公主由女眷陪着说话。
许久不曾露面的王书仪也过来了,她神情低落萎靡,不似往日活泼。
因着七夕将至,国公府上下扎满了彩灯,各人均献了一盏花灯给长公主,其中有人作诗,有人绘画,还有人弄个哑谜让长公主猜,几个孩童在廊下玩烟花,每每也是这个时候,长公主方享受着天伦之乐。
她也忙,忙不完的朝政。
王书琴唤着王书雅与王书仪在南窗下扎彩灯,等着七夕这日放去河面上祈福。
四小姐王书雅有些畏惧长公主,头也不敢抬,闷声不吭绣花,三小姐王书仪则出神地捋着丝线,王书琴唤她一声,她便动一下。
长公主问谢云初,“你父亲与明夫人的婚宴定在哪一日?回头我也好遣人送一份贺礼。”
谢云初回道,“正是两月后的九月初八。”
长公主吩咐朝云记下。
目光就这么落在窗下三个姑娘身上,“书琴婚事还未定下?”
当年王书琴为了柳家那门婚事闹了很大的脾气,长公主有些不高兴,对这个孙女疏远了些,如今物是人非,柳家的事尘埃落定,想必王书琴也释然了。
长公主这么一问,三太太不免忧心,长公主眼里的婚事不是儿女情长,更多的是利益牵扯,三太太私心希望女儿嫁一个合心意的人,长公主骤然提这么一出,难保不是看中某个门户,打算政治联姻,于是便替王书琴回绝道,
“她呀,性子像极了她父亲,我是日日催夜夜催,她嫌我唠叨,连我也责上了,上回好不容易答应去了赏花宴,这次又去了行宫,回来总算有人来提亲,她把人给骂走了。”
长公主皱了皱眉,脸色不大好看。
众媳妇纷纷汗颜,府上除了王怡宁,也就三太太能在长公主面前说几句直话。
长公主随后将视线移向王书仪,“书琴不肯嫁,便书仪吧。”
姜氏吓得差点从圈椅里滑下来,喃喃问道,“母…母亲,您这是看上哪家儿郎了?”
长公主郑重道,“户部侍郎刘家。”
姜氏不太懂朝廷六部人情世故,目露茫然。
四太太在一旁解释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呀,二嫂,你可知书淮这次要与谁一同南下?可不就是刘侍郎吗?刘侍郎深得陛下看重,委以重任,若是咱们两家联了姻,他还不得事事看着些咱们书淮。”
长公主看了四太太一眼。
四太太得了婆母赞许,越发说起刘家的好来。
长公主之所以定刘家,实因六部当中就户部她最插不上手,为了配合王书淮丈量田地,推行新的税政,户部必须有人,她希望拿捏一颗棋子在手中,于是她看中了刘琦亮。
姜氏一听与王书淮有关,来了几分兴致,“那是刘家哪位公子?人品如何?”
四太太笑着道,“还能是谁呀,刘侍郎就一位公子,宝贝得要命。”
姜氏有些意外,这么好的婚事真能给她的女儿,倒不是她看轻自己的女儿,实在是不太相信长公主会说一门好亲给王书仪。
长公主一看她那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还在埋怨我当初给书淮定了云初?”
谢云初不小心呛了一口茶,四太太坐在她身侧,立即递了一张帕子过去,有些嫌弃姜氏没脑子,“满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出色的媳妇来,我家业儿若有这个福分,我都要去烧高香。”
三太太难得附和四太太,“我就打算比着云初来寻儿媳妇。”
谢云初失笑。
姜氏这下窘得有些下不来台,“不是…我…”她实在不喜欢谢云初,说不出恭维长公主的话。
长公主脸色冷下来,“你既是看不上刘家,我少不得再给你择个如意的。”
姜氏知道长公主动了怒,连忙跪在她脚跟,“殿下恕罪,儿媳不是这个意思,一切都听您安排。”若是误了刘家,下家必定更差,她太了解长公主了,一定不会给她好骨头吃,姜氏吓得浑身发抖。
长公主摆摆手,不想跟她说话。
四太太亲自将姜氏扶起来,在一旁打圆场,“明个儿不是刘家寿宴吗?你带着姐儿过去,相看相看,若是中了,还不是书仪的福分。”
姜氏这会儿光顾着害怕,四太太说什么她都应着。
翌日,三太太带着谢云初与王书雅,姜氏带着王书仪前往刘家赴宴,三太太为了防止长公主把主意打到女儿身上,今日特意没让王书琴过去。
先前王书仪被禁足,这是为了相看特许她出来走一日,姜氏只盼着合了长公主的意,早些将女儿放出来,路上便戒告女儿,
“你今日给我安生些,千万别出乱子,昨夜我也打听过了,那刘家什么都好,只一桩,婆母厉害些,这年头哪个媳妇嫁去婆家不被立规矩,过两年等你生下嫡子,也就无伤大雅了。”
王书仪脸色淡淡的,规规矩矩坐着垂首道,“女儿知道了。”
姜氏担心她心里还惦记着萧怀瑾,冷声警告她,“你如今在萧怀瑾面前丢尽脸面,这门婚事是不可能了,娘也不许你低三下四做人,这刘家要门楣有门楣,要实权有实权,今日只瞧一瞧对方公子,倘若一表人才,你也就点头应了吧。”
如果没有先前那桩事,姜氏也不至于这般逼女儿,实在是担心女儿婚事迟则生变,还不如早些嫁出去,万一再闹出事端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王书仪还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先前那桩事备受打击,她近来都提不起精神气,她被姜氏三令五申也意识到自己错处,她生得貌美,家世出身又好,为什么要去贴旁人,这么一想,神色振作了几分,
“娘放心,我好好相看便是。”
姜氏见她乖巧,不免想起女儿这段时日的遭遇,悲从中来,搂着她道,“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一定不能比旁人差。”
下车时,王书仪瞧见谢云初与三太太等人有说有笑,看着这位曾经仰慕不已的嫂嫂心绪十分复杂,谢云初视线从她身上掠过没怎么搭理她。
一行人进了刘家正堂给刘老太太拜寿。
三太太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端肃能干,谁都给她面子,刘老太太拉着她不肯放手,后来又见谢云初生得貌美如花,念着儿子与王书淮一同南下当差,待她越发亲近几分。
余下的王书仪和王书雅,老太太也是交口称赞。
家里长辈体面,孩子也都跟着得脸。
户部侍郎刘琦亮从长公主处得了消息,不敢怠慢,暗示妻子安排儿子跟王书仪相看,王书淮生得丰神俊朗,王书仪相貌也十分出众,刘琦亮心里是满意这门婚事的,但妻子的态度却异于寻常。
午膳客人去用宴时,刘夫人逼着丈夫回了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儿子的婚姻大事,你凭什么一个人就做主了?”
刘琦亮讶于妻子的态度,指了指皇宫的方向,“那可是摄政长公主,她老人家开了口,我能拒绝?再说了,书淮亲妹,是门楣配不上,相貌配不上,还是人品配不上?人家王家的姑娘金贵,总共就那么三位大小姐,咱们能得一位都是造化。”
“书淮炙手可热,你可知京城多少官宦盯着他妹妹?”
刘夫人脸色依旧难看,“总之,我不稀罕。”
刘琦亮皱眉,“你什么意思?看你这样子,是私下有人选了。”
刘夫人等得就是他这句话,“实话告诉你,我早早就看上香儿给卓儿当媳妇。”
徐香是刘夫人娘家的堂侄女,与刘卓也算是青梅竹马。
刘琦亮闻言脸色立即拉下,“不可,刘家二房要什么没什么,你为了拉扯娘家,糟蹋我儿子的婚事,门都没有,我告诉你,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必须娶高门贵女!”
刘琦亮扔下这话,转身便要离开。
刘夫人急得拦住他,“夫君,夫君,你稍等,我这么做是有苦衷的,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了你,更不可能害了儿子。”
刘琦亮听不进去,亲自去了上房,让老太太主持这门婚事,老太太平日也不喜儿媳妇的做派,听说儿媳妇要把娘家那族房侄女嫁来刘家当宗妇,气得浑身发抖。
“那王家姑娘水灵灵的,跟珍珠宝贝似的,长公主殿下开了尊口,咱们不给面子是不识好歹!”
于是午膳后,趁着旁人看戏的空档,老太太安排人递了消息给王家,三太太让谢云初带着王书仪去与刘卓见了一面。
少男少女隔着珠帘在亭子里互相瞅了一眼。
王书仪立在亭内,刘卓站在帘外,刘卓身量与萧怀瑾相似,王书仪看到他自然而然想到萧怀瑾,眼眶酸痛,差点落下泪来,她极力忍住情绪垂下眸。
刘卓隔着朦胧的珠帘一瞥,美人儿害羞带怯,简直是我见犹怜,第一眼便喜欢上了。
回去,刘卓欢喜地跟父亲和祖母点头。
刘琦亮很是满意,明日他即将南下,老母寿宴办下,儿子婚事定下,再没这么好的事。
这厢王书仪也随着王家人回了府,姜氏等人忙问她如何。
王书仪情绪谈不上好,沉默许久,迟疑着点了下头。
嫁给萧怀瑾已是不可能,还不如挑个门楣家世相当的。
姜氏心里满意了。
谢云初从头到尾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她忙着开业。
七月初七,七夕节。
传说这一日,牛郎织女在天河相会。
民间均在这一日,于露台庭院摆上巧果针线,燃上香烛,祈祷家里姑娘心灵手巧。
除此之外,也在这一日许姑娘少爷结伴出游。
刘卓很会来事,这一日便主动下帖邀请王家少爷出行,三爷王书旷得了母亲吩咐带着府上妹妹去赏花灯,其中自然也有王书仪。
三太太不放心,嘱咐儿子五少爷王书煦与大奶奶苗氏作陪。
“对了,初儿干什么去了,今日一大早不见人影。”
苗氏替她解释道,“谢祭酒不是要续娶嘛,她回娘家操持婚宴去了。”
众人不知,这是谢云初给自己寻得借口,她早去铺子里忙开业去了。
王家一行人出门,待到了铜锣街附近,二小姐王书琴要去逛铺子买衣裳首饰,四小姐王书雅也想跟着去,王书仪担心自己一人被落下,连忙扯住王书雅,“回头我匣子的首饰任你挑,今夜无论如何陪我才是。”
王书雅便知那刘卓要来见王书仪,王书仪不好意思,请她作陪,遂应下了。
苗氏只能吩咐王书旷和窦可灵带着三小姐王书仪和四小姐王书雅去看花灯,她则领着二小姐王书琴逛街。
彼时正是酉时二刻华灯初上之时。
这一夜香车满路,花灯绵延,成群结队的小商小贩推着各式各样的花车在路上吆喝,有穷苦孩童摆着一张小竹案安放五颜六色的巧果供人品尝,王家乐善好施,大奶奶吩咐婆子拿着碎银子去买些巧果分给随行的仆妇与护卫吃。
街上人山人海,漕河两岸商肆鳞次栉比,商肆之外更有不少舟楫层层叠叠挤在两岸,售卖时新的瓜果蔬菜海货之类。
刘卓很是体贴,特意选了一间亭子邀请王家人吃茶赏河灯,王书旷与王书煦与他谈天说地,王书仪姐妹则蹲在水泊旁的石台处放莲花灯。
不远处,一婢女强拉扯着一少女来到河堤边,往亭子里指了指,
“姑娘,您瞧瞧,表公子殷勤地邀请王家人赏灯呢,您怎么办?”
沈香披着一件素色的披风,里面穿着宝蓝色的薄褙,眉间神采飞扬,不屑一顾道,“什么叫我怎么办?他相他的亲,我看我的花灯,我与他何干?”
丫鬟苦笑,“姑奶奶一直拿您当亲生的,自老爷去世夫人病重后,便把你接来刘家住,一心想拿让你做刘家正房太太,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您不难过吗?”
沈香朝夜空翻了个白眼,“刘家从来看不起我的出身,我又不傻,若不是姑姑待我亲厚,我才懒得在刘家应付呢,得了得了,他娶他的娇妻美眷,我亦寻我的如意郎君,谁也碍不着谁。”
沈香俏眼往流光溢彩的街面一扫,“等等,你可记得前两日咱们来街上,路过那家新开的成衣铺,那里面的衣裳可好看哩,咱们刘家旁的没有,几个臭银子还是有的,走,咱们去买些漂漂亮亮衣裳回去。”
刘家曾经是商户起家,沈香虽年少失祜,手里却掌着不少家底,她平日作风铺张。
主仆二人欢欢喜喜来到铜锣街正街,谢云初的铺子在街道末端转角处,位置不算很显眼,可排面惹眼,这一日请了不少舞狮戏龙,炮竹声响,更有人在两侧扎好的彩楼上撒铜板,惹来看客围观。
一小厮捧着一盆特制的绢花立在门口吆喝,
“今日但凡入店试穿的姑娘太太,人手一朵绢花。”
那绢花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样式独特,每一朵花瓣上均有仿点翠的工艺,这不知是何人所创,姑娘们瞧见稀奇,三三两两往店里去。
待进了店,店内装潢气派,开间甚阔,花灯满楼,沿着楼梯往上,还设了一排雅间,每个雅间外别着一朵精致的绢花,有名“慢春风”,有名“秋波定”,皆是诗情画意,惹人忘返。
沈香刚进了店,便见二楼一雅间门口有人吵了起来。
“这件袍子是我先看上的,自然该归我。”
“什么叫你先看上的,谁先付银子归谁。”
那年轻圆眼姑娘气急,“可是明明是我先试穿的。”
“没错,我瞧见你试穿好看,我就买了呀。”
“……”
这话惹来哄堂一笑。
圆眼姑娘气哭了,“我不管,我就要这一件,掌柜的,再给我做一件出来。”
管事的在一旁陪笑,嗓音也抬得个格外高,“姑娘海涵,咱们铺子里的衣裳每个款式数量有限,售完不补。”
“你傻了啊,旁人要买,你还不补吗?重新做几件出来不就成了,有钱不赚是傻子。”众人吩咐咋舌。
管事的连连作揖,“非不想补,实在是不能补也,诸位有所不知,咱们店铺里的料子均来自南海的绡纱,此物每年产量有限,我倒是想做衣裳出来,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众人汗颜,“难怪卖的这么贵。”
一听这里的衣裳数量有限,售完不补,一些激灵的客人立即钻进各雅间,看着尺寸差不多都顾不上试穿便买下了,一时底下柜台结账处人满为患。
那沈香最是财大气粗,平日花钱不眨眼,吩咐丫鬟进去抢,丫鬟好不容易逮着一件,恰恰对面一丫鬟也瞧中了,两个丫鬟在展示衣柜前唇枪舌剑,谁也不肯让着谁。
正主久久没等到丫鬟,相继而来。
王书琴没认出对方,沈香却认出来王书琴。
沈香虽然家世比不上王书琴,可也不带怕的,“我已付了钱。”
王书琴不信,指了指外头排着队的结账处,“你若真付了钱,衣裳早该在你手里。”
王书琴的丫鬟仗着出身长公主府,平日拿鼻孔瞧人,“瞧你们这寒碜样,这么贵重的衣裳穿在你们身上也不怕糟蹋了。”
王书琴瞥了丫鬟一眼,示意她说话不要太过分。
沈香本是商贾出身,懂一些三教九流的门道,她进来的时候便吩咐身边一侍卫去排队,懂得买卖已付款为准,遂慢悠悠将兑票掏出来,施施然给王书琴瞧,
“王姑娘,很抱歉,这衣裳已是我的啦。”
王书琴便知对方认出了自己,她还要脸面,吩咐丫鬟放手,丫鬟蹙眉不肯,自家大小姐何时受过这样的气,王书琴便瞪了她一眼,丫鬟才不得以松手。
沈香优哉游哉拿着衣裳进去试穿。
待沈香出来,那衣裳流光溢彩裹着玲珑身段,曼妙多姿。
王书琴看着实在喜欢,便带着丫鬟找管事的。
可惜今日玲珑绣总共只推出一百套衣裳,已一抢而空。
王书琴不甘心,“下一次到货是什么时候,你必须给我留着,我可以先付定金。”
“我也是,我也可以,留一套给我…”
大家纷纷举起银票拥簇而来。
那头结账的队伍还未排完,这里预定的人已堆成了一条长龙。
明夫人站在二楼账房,张望底下人海潮潮露出欣慰,扭头问谢云初道,“这么下去,你这铺子订单将堆积如山,你的衣裳怎么供得上?”
“不急,什么时候来了货什么时候做,越稀少,旁人越稀罕。”谢云初从容坐在案后算账,
明夫人与谢云初短短相处两日,越发觉得这姑娘是个干大事的,有主意不说,万事沉得住气,与王书淮简直是般配极了,“假以时日,你这玲珑绣的招牌定将遐迩闻名。”
谢云初笑,“也有您一份功劳。”
扭头又问林叔,“屈二那边可传来消息?”
谢云初挑了一名能干的管事跟随王书淮南下,算算日子,该到江南了。
林叔回她道,“今日晨收到飞鸽传书,他跟姑爷平安抵达金陵,有姑爷牵线搭桥,想必他很快便能联络上出海的商贾,替咱们寻来最好的货源。”
谢云初放心了。
时辰不早,她遣人送明夫人回府,明夫人这几日来铺子里陪着她做绢花,二人相处不像母女反而如同挚友,谢云初欣赏明夫人的热忱淳朴,明夫人赞佩谢云初的果敢能干。
二人算是相得益彰。
眼见铺子里衣裳抢售一空,谢云初悬了几日的心总算落定,只等着银子归总算账,这热闹而繁忙的一日也该接近尾声。
怎奈好不容易坐定喝一口茶,一小厮轻轻叩了账房的门,提了一盏花灯进来,
“东家,方才有一侍卫赠了一盏花灯过来,说是给咱们玲珑绣的东家,掌柜的吩咐小的送来。”
小厮将花灯搁在门前的高几,掩门退下。
谢云初主仆数人盯着那张华丽的花灯,瞠目结舌。
“这莫非送错了?”
“人家指定玲珑绣的东家怎么会送错?”
“而且这花灯镶金戴玉,价值不菲…”夏安凑近,捧着绢面一瞧,
“咦,这上头绣了一株红豆,红豆表相思,莫非是姑爷安排人送来的?”
谢云初杏眼一睁,“怎么可能?”
这世间谁都可能,唯独王书淮不可能。
前世她伴着他过了八个春秋,每每元宵灯节,七夕灯节,她均会亲自制作一盏精良的花灯赠给他,有时作一首暗藏情意的藏头诗,有的时候画一幅意境悠远的青绿山水画,有的时候绣一株红豆,八年了,足足十六盏宫灯,花样不重复。
但王书淮从未给过她任何回赠。
他总是忙里偷闲欣赏一番,随后疲惫地朝她淡笑,“夫人做得真好,有心了,夫人瞧瞧摆在何处?”
那个时候仅仅是这几句谈不上情意绵绵的话,便抚慰了她空旷的心。
她太容易满足,哪怕仅仅是他一个眼神。
“扔了吧。”
她是有夫之妇,不能接受任何人的馈赠。
谢云初说完这话,便垂下眸继续忙碌。
夏安有些舍不得,这灯盏用紫檀所作,共有八面绘绣,按一按手柄处的机括,灯面哗啦啦转动,花穗也随着摆动,八面彩绣由上而下倾泻,如同银河泄下五色彩光。
称得上美轮美奂。
但谢云初发话,夏安不敢不从,拿着交给门外的小厮吩咐扔去河里。
小厮一瞅这灯盏华丽无双,心中纳罕,以为主子跟姑爷闹脾气,于是送来掌柜处,掌柜的也误以为此灯是王书淮所赠,
“先缓一缓,年轻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定是闹了别扭,心里不痛快,保不准哪日东家又要寻出来,你先搁在库房,就跟上头说一声扔了,等回头东家要再拿出来,若是过一月不曾记得这事,你再扔不迟。”
小厮也觉得掌柜此举稳妥。
王书淮是一个月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他出京那一日,尚有些手尾没料理清楚,嘱咐侍卫齐伟留在京城,齐伟一个月后方抵达金陵。
这一个多月,王书淮太忙。
初来乍到,他并未急着大刀阔斧改革,而是先马不停蹄应酬江南的官员,陆陆续续将各个口子的门路摸个通透,大晋实行两京制,金陵也有六部官员,这一次丈量田地核查人口的国政,便是由户部侍郎刘琦亮与南京户部尚书共同主持。
刘琦亮握的是实权,南京户部尚书不过一个闲差。
差事虽闲,人却是德高望重,王书淮晓得这位七十岁的尚书大人是个出了名的理想激进派,一心想扭转朝廷官员懒怠贪腐的作风,是百姓眼里的青天大老爷。王书淮将自己构想和盘托出,得到老尚书鼎力支持。
这段时日,王书淮一面陪着刘琦亮在南京官场推杯换盏,一面跟着老尚书走访苏杭各县,算是大体摸清了江南虚实。
可谓是忙得昏天暗地,无一刻停歇。
八月十四日夜,王书淮再一次应酬回了府。
灯色寂寥,浅浅照亮了石径一隅。
王书淮喝了不少酒,由明贵搀着立在石径处吹风。
这是长公主在江南一处宅院,不大不小三进院落,平日只一对老夫妇看着,替王书淮烧水做饭,王书淮起居皆在前院的书房。
书房西南面有一处竹林,如今竹木萧条,落英缤纷,王书淮踩在枯叶上发出咯吱咯吱响,是夜色里唯一一丝动静,这一隅枯竹像极了春景堂前面那片竹林,王书淮立在石径有片刻的失神。
忽然云破月出,浩瀚无垠的月色倾下,在他周身镀了一层冰凌凌的光,衬得他的气场越发清锐。
他已不记得有多少时日不曾想起她,只偶尔深梦里掠过惊鸿片影,梦醒时来不及分辨又匆匆上衙,今日也不知是酒意作祟,或者是那当头浇下的月光让他回想起什么,王书淮瞠目盯着石径深处,轻声询问明贵,
“京城可有消息传来?”
明贵不知所然,“您指的是国公爷吗?国公爷每隔三日均有邸报送给您,便于您了解朝廷大势,哦对了,太太和老爷很是挂念您,送了几封家书过来,还搁在书房呢,您先前没空看,要不要小的寻出来给您瞧?”
王书淮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一根细丝牵引着,一扯一扯,有一股莫名的痛意。
他缓缓摇了摇头,搭着明贵的胳膊,过石径绕去后面的书房。
来到月洞门前,却见一熟悉的身影抱剑倚在门槛处,正是匆匆南下的齐伟。
明贵瞧见他,神色大亮,“齐伟,你可过来了,那个,我媳妇可托你捎东西来了。”
齐伟神色淡淡将身后一个包袱扔给明贵,“尊夫人说了,你若是在江南不老实,就等着回去跪搓衣板。”
明贵眼眶发热抱着包袱,闻着熟悉的气味,哽咽,“傻婆娘,我怎么会去外头寻花问柳,我有这个心思吗?”说到最后有些埋怨妻子不信任他,委屈地发酸。
齐伟没管他,而是恭敬地朝王书淮施了一礼,
“公子,幸不辱命,将公子吩咐诸事办妥。”
清凌凌的月光下,年轻的男人一袭青色官袍,挺拔又矜贵,他双臂轻垂,面无表情地看着齐伟,半晌吐出一个沉哑的字,“好。”
随后,冷沉的目光锐利地掠过明贵手中的包袱,渐渐移至齐伟身上,
“没别的了?”
齐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
王书淮眉峰阴沉,忍耐着脾性道,“夫人可有话捎来?”
齐伟回想离京前,他请见谢云初,可有什么衣物捎给王书淮,谢云初柔和笑道,
“衣物我先前已备了几十身,二爷够穿,国公爷也亲自拿了五千两银票给他,二爷当是吃穿不愁,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齐伟摇头,
“夫人说您万事齐全,她无需备什么。”
王书淮没有再问下去,只身回到冷冷清清的书房,独自枯坐,明贵乐呵呵抱着包袱跟进来要替他点灯,王书淮坐在暗处道了一声,“不急。”
明贵有些愣,王书淮喜怒难辨,明贵难得管他,又看了一眼怀里的包袱,笑嘻嘻道,“二爷,那个,小的想回一趟厢房,将这包袱收拾下。”
说白了就是想看看妻子有没有给他捎信笺或旁的物件。
即便看不清明贵的神色,从他语气里分辨出轻快欣喜以及迫不及待。
王书淮脸上依然没有半丝表情,只从胸腹里闷出一声嗯。
明贵离开,齐伟则立在支窗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直到绞尽脑汁想起一桩要事,飞快回到自己住处,提来一样东西,
“哦,对了,二爷,属下捎了一件东西来。”
王书淮迅速偏转过眸,语气极度平和,“什么东西?”
“一盏花灯…”
八面玲珑百转花灯盈盈破开一片夜色,晕黄的灯芒倾泻而出,如一团柔软的光亮,几乎要照亮王书淮的心,他缓缓起身,来到窗前。
恍惚记得今年元宵还是去岁七夕,她绣了一盏大红粉地牡丹纹的六面纱灯,那日她蹑手蹑脚来到书房,轻轻吹了他的灯,随后将灯盏搁在桌案上,灯芒四射,将一朵朵娇艳的牡丹投射在漆黑的墙壁上。
她心思灵巧,手艺精湛,他当时瞧了也觉惊艳。
而今日这一盏灯,嵌着金玉绿松,比往日更加奢华。
下意识伸出手,窗外的齐伟冷不丁开口,
“这是信王殿下七夕节赠给少夫人的灯,夫人的掌柜以为是您所赠,错留了下来,小的悄悄取了来,您看是不是得扔了?”
王书淮眉梢的柔光在一刹那间归于沉寂。
第39章
脑子里似有轰隆隆的雷声滚过,酒液带来的灼热与燃烧的愤怒交织着在胸膛,那清冷的眉眼骤然变得阴沉可怖。
齐伟从未见主子脸色这么难看,不由打了个寒颤,
“您离京时吩咐小的盯着些信王府的动静…事无巨细禀给您。”这盏花灯过于华丽,夫人那头搁在杂物室没扔,他不敢擅自做主,只能捎给王书淮让他拿主意。
“信王回京了?”王书淮的嗓音暗沉如裂帛。
齐伟摇头,
“不曾,这盏花灯是信王府的侍卫送到夫人店铺的。”
王书淮心里微松了一口气。
齐伟悄悄打量了下王书淮的脸色,私心以为王书淮不如人家信王做得好,同样远在异乡,人家信王千里迢迢赠精美花灯,他家主儿出来一个半月一封家书都没有。
齐伟觉着,拿这盏花灯刺激刺激王书淮也不是不成的,总归,他也没错,谁叫他只是个侍卫,做不了这盏花灯的主呢,齐伟暗暗撇撇嘴。
王书淮双目如同黑窟窿,木然盯着那张兀自转动的华丽宫灯,许久没有说话。
他没说仍,齐伟只能松手,慢慢将花灯搁稳放在窗台,
“公子,信王殿下私下总是试图接近夫人,怕是想故意激怒您。”
王书淮轻轻嗤了一声,他何尝不知,信王之所以留着正妃之位,怕是想等登上大宝后娶谢云初为妻。
他做梦!
王书淮面上阴沉得滴水,一字一句吩咐,“你回京,追随夫人左右,不得叫任何人伤害她,靠近她。”
“顺带,盯紧了信王府,将信王暗中举动一一查明,他想夺嫡,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王书淮原先没想淌这趟浑水,既然信王屡屡碰触他的底线,少不得想法子彻底料理这个人。
齐伟刚到金陵又得回京,忍不住有些发愣,他看了看那张花灯,有些懊悔将它捎过来,“那您这边怎么办?”
“有冷杉在,再者长公主也吩咐人暗中护卫,你不必担心我安危。”王书淮漠然道。
齐伟这才放心,主子既然要对付信王,确实得留中流砥柱在京城坐镇,而他就是这个中流砥柱,齐伟很快端正了态度,“那属下这就回去?”
王书淮淡淡应了一声,“以后每半月,将夫人之事报与我知。”
齐伟领命。
黑暗里,男人挺拔修长立在窗棂内,五光十色的花灯忽明忽暗,他的脸色就这么隐在这片昏暗中,齐伟风尘仆仆来,风尘仆仆转身,不知想到什么,愣愣问道,“公子,您可有话捎给夫人?”
王书淮怔愣了一下,原想说他很好叫她不必挂念,回想她只言片语都不给捎,想必也不关心,心里忽然闷闷的胀胀的,无话可说。
“不必了。”
齐伟转身。
王书淮眸光忽然被那灯色给闪了下,他叫住了齐伟,“等等。”
齐伟折回来,“公子有何吩咐?”
王书淮道,“休息一夜,明日清晨去市集,挑一些时新的好料子带回去给夫人。”
上回给她的刻的玉簪她不喜欢,便买些她用得着的东西。
王书淮心里这样想。
齐伟心里有些失望,信王现成的范例摆在这呢,依葫芦画瓢做一盏花灯送回去不更贴心么。
主子的事他一个侍卫不好置喙,便应了下来。
齐伟离开后,王书淮独自回到书案后坐下,他将那张宫灯搁在桌面一角,就那么冷冷清清地瞧着。
八面绢绣慢慢流转。
一株红豆极是醒目的是刺入眼帘。
红豆表相思。
朱昀还真是胆大包天,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
故意刺激他,逼得他跟谢云初和离,好叫他有机会得逞?
想都别想。
明丽的灯芒一片一片覆过他瓷白的面颊,他双目就这么钉在那灯盏上,王书淮也不知坐了多久,久到灯盏的灯芯燃没了,屋子里重新陷入黑暗。
不仅仅是黑暗,更是一片寂静,寂静得像无边无际的深渊,什么都探不着,摸不到。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哪怕住了一月有余,他每每回来都觉得不适应。
没有那幅素日挂在桌案对面的夫妻合作的山水画,没有那盆她每日亲自更换的菖蒲,更没有夜深人静她挽袖熬好的参汤……
原以为不起眼的点点滴滴,在失去后一样一样清晰地反弹出来。
这才恍觉,适应了她无微不至的照料,骤然抽身,那满袍的烟火气随之抽离,只剩下怎么都填不满的空虚。
月色铺进来,落在地面,桌棱,似无处不染的灰尘,又似一层薄薄的秋霜。
他阴郁的身影陷在圈椅里,修长脊梁弯曲,无声无息埋首,形如暗夜里的塑雕。
默不作声饮了一口冷茶,胃里的灼热感淡了些,灵台慢慢恢复清明,凝坐片刻,他点灯,摊开文书,提笔沾墨,一气呵成继续忙碌。
他得尽快将清丈田地推行下去,如此携功回京,方可对付信王。
翌日正是八月十五。
哪怕是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对于王书淮来说,也只是寻常忙碌的一日。
这一月多已摸清楚江南豪族和南京官场的底细,接下来新官上任三把火,该动真枪实刀。
南京六部不过是闲职,比不得京都六部忙碌,中秋这一日,大部分官员回去休沐,只剩下一些年轻没有来头的官员留在衙门当值。
王书淮着人递了一份状子至南京都察院,正是先前冷杉去余杭所查的刘苌一案,这个案子递到京城,敲了登闻鼓,被长公主按了下来,如今祖孙二人既然联手,长公主很痛快地把这颗棋子扔弃,拿给王书淮开刀。
这段时日,冷杉继续跟进案子,拿到了更骇人听闻的实证。
那位叫刘苌的豪族,私下侵占祖籍地的田庄,强抢民女,将当地百姓逼得苦不堪言。
一向文质彬彬的王书淮一改常态,在中秋这一日,扔一块巨石至南京官场,很快此石惊起千层浪,一场势在必行的丈量田地清查人口的国政拉开序幕。
彼时,京城细雨霏霏。
谢云初交了一批货的同时,又拿到了更多的订单,单子已排至年尾,但玲珑绣的绣娘与管事的依旧不疾不徐忙碌着,不见半丝急迫。
七夕节那批衣裳一经流入市面,得到京城官宦富流交口称赞,面料舒适不说,花纹精美做工精致,更难得是款式设计新巧,令人眼前一亮,几乎将女子姣好又含蓄的美发挥到了极致。
很快更多的商家眼馋,纷纷效仿,也有等不到玲珑绣成衣的妇人寻其他商铺仿制,可怎么都比不得玲珑绣的衣裳舒适美观,一来那朵绢花上的颜料是独家秘方,旁人想效仿效仿不来。二来,市面上的绡纱料子几乎被玲珑绣给垄断了。
但仿制层出不穷,谢云初突发奇想,她设计出来的款式凭什么别人说仿就仿,她吩咐掌柜的去衙门递状子,状告旁家拿着她的款式售卖窃取她的成果。
衙门从未接受过这样的案子,顿觉稀奇且棘手,不过谢云初的人说的合情合理,京兆府将案子移交都察院,都察院的人没太把案子当回事。
谢云初等不及,主动入宫寻长公主,并将事由和盘托出。
彼时朝云在场,听了经过,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面将她扶起来,一面与长公主道,
“殿下,我觉着云初说得甚是在理,凡事讲究首创,倘若仿制成风,今后还要谁会标新立异,不如殿下便准了云初所请,在市署设专卖局,任何行当但有标新立异者,可来市署备案,不许旁的商家仿制。”
长公主毕竟深谙朝政,经历得多,看得也更透彻,“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倘若要落地,还有许多细节尚需敲定。”
谢云初忙道,“您看,不如拿我做范例,今后其他行当必有效仿,再集思广益,将规矩完善起来。”
长公主思忖片刻颔首,“这样吧,我吩咐市署令召集商会,商议此事。”
恰在中秋这一日,各路商贾回京团圆,市署趁此机会在衙门召集名商富贾,将此事提上议程,出乎意料,竟得到绝大部分商户的认可,譬如有人酒方子被盗,为人窃取,倘若有这么一个专卖局,各家将方子敬献并申请专卖,旁人哪怕窃取了也不敢售卖,否则触犯了朝廷律法,严惩不贷。
这一日大家集思广益,口若悬河,纷纷敬献了不少好计策,就连惩罚的条律都想出来,最后得知是玲珑绣的幕后当家首倡此议,推举玲珑绣的东家为商会会长。
谢云初深感振奋,吩咐林叔解下此任。
中秋这一日夜里,国公府有家宴,谢云初顺带便将今日商会的概况禀报给长公主知,长公主坐在书案后,接过她写得书折,字迹清秀劲挺,内容条清缕析,言简意赅,很适合上位者查阅,长公主十分满意。
“云初,倘若你没嫁人,我倒是要将你选入宫廷,替我当文书了。”
谢云初笑,“像朝云姐姐那样吗?”
长公主难得含笑,“正是。”
谢云初虽然佩服朝云,可她志不在此,她前世备受约束,不想从一个樊笼进入另一个樊笼,她想在广阔的天地翱翔。
“没准将来孙媳有这样的机缘。”她随口应承。
长公主纤指轻轻叩了叩折子,意味深长道,“云初,你这字迹很像书淮哪…”
谢云初微微一愣,前世她可不是时常临摹王书淮的字帖么,只因她是女子,没有王书淮那般举重若轻的力道,否则还真能以假乱真,被长公主捉了个正着,谢云初不知该如何解释,垂眸笑了笑。
长公主合上折子,和蔼问她,“惦记他了吗?”
谢云初面露赧然,她这段时日太忙,顾不上王书淮,再者,她也不会傻傻地再像前世那样操心。
谢云初不做声,这种事她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
长公主便当她害羞。
“再忍一忍,等他打开局面,她便可去江南与他团聚。”
她才不想去呢。
谢云初不敢直说,只道,“男儿志在四方,我跟着去不像样,祖母不要为我担忧了,我很好,不就是三年嘛,我等得起。”
前世在长公主的掣肘下,王书淮用了三年时间方平定江南,这一世长公主不仅不曾为难反而处处支持,王书淮只可能更顺利完成大业,些许一年半载便回来了。
她这辈子不要再当一枚陪衬的绿叶。
王书淮固然光芒万丈,可她不想再做追光人,她也要当一束光。
现在,她便是京城市署的一束光。
长公主见她不沉迷于儿女私情很是满意,“你能有这样的见识,我很高兴,成,市署的事我便交给你办,你别怕,尽管大刀阔斧改革,女子怎么了,女子照样能经天纬地。”
得到长公主的许可与支持,谢云初兴高采烈,“多谢祖母,那孙媳便去市署操持专卖局的事了。”
长公主还是头一回看到谢云初兴奋得像个孩子,她面庞明丽,眉眼鲜活,人哪总是端着,没有意思,“你这样就很好。”
长公主留在书房看折子,谢云初出了书房,王家一家人聚在琉璃厅吃螃蟹宴。
王书琴等了足足二十日总算得了玲珑绣一件袍子,今日便穿了出来,王书仪和王书雅围着她欣赏,
“这面料可真光滑,原先觉着香云纱已经够柔软了,不成想这南海绡纱远在其上。”
“这朵绢花也好看,他们家卖绢花吗?”王书雅喜欢那一抹点翠。
王书琴摇头,“绢花是他们家衣裳上独有的标志,不单卖的。”
窦可灵和许时薇也凑了过来,大家都感叹玲珑绣横空出世,引领了京城官宦潮流。
谢云初默默听着她们闲聊,没搭腔,国公府的人还不知她其实是幕后东家。长公主没有声张她的事,她便听之任之。
“这多少银子一件?”
王书琴道,“二十两一件。”
“这也太贵了吧。”窦可灵听着有些肉疼。
她一月份例才二十两,花这么多银子买一件衣裳,窦可灵做不到。
当媳妇不比做姑娘,做姑娘没那么约束,又有爹娘宠着,肆无忌惮,做媳妇的若是铺张浪费了,必定招来婆婆不满,窦可灵手里也不是没有银钱,一是舍不得,得为丈夫孩子精打细算,二来颇有顾虑。
果不其然,那头姜氏瞥了一眼光彩夺目的王书琴,跟王书仪交待道,
“书琴跟你不一样,你如今定了亲,行事得稳妥些,若是穿得这般招摇,难保不被刘家说闲话。”
说完这话,眼神威严地瞥了一眼谢云初三人。
窦可灵便知道,婆母这是借着小姑子敲打她们。
许时薇还在孕中,不能吃螃蟹,丫鬟给她盛了一碗粥,她腹部已隆起,看着漂亮的衣裳是有心无力,“可惜我穿不上。”
“等你生完不就能穿了吗?”书琴接话道,
许时薇看了一眼婆婆,乖巧道,“等我生了孩儿,指不定还瘦不下来,就像二嫂,当初她生了瑄哥儿,可是足足胖了十来斤。”
窦可灵一听就来气,“我后来不是瘦下来了么?但四弟妹就不一样了,本就丰腴,有了孩子还不知成什么样呢。”
许时薇很委屈,不甘心被窦可灵挤兑,于是指着谢云初,“也不是人人怀孩子就胖,你看二嫂,她怀珂姐儿时,背影纤细得跟没怀似的。”
谢云初抱着珂姐儿在喂米糊,不知事情怎么扯到她身上来了,
“我听说那玲珑绣量体裁衣,有些衣裳适合纤细的女子穿,有些适合丰腴的女子穿。”
她话一说完,却发现王书琴一双眼定在她身上,“二嫂,你这一身有些眼熟。”
谢云初身上穿着是暗纹绿底的香云纱,玲珑绣主做绡纱料子,也做一些扎染的香云纱,谢云初身上这一套褙子,面料细腻柔软,扎染的绿水青山,有一种静水流深的秀美。
谢云初笑吟吟道,“开业次日有人尺寸不合退换,被我捡了漏。”
“难怪!”王书琴一抚掌,“我当初便看上这一身,可惜被人抢了。”
窦可灵瞥了谢云初身上的香云纱,忍不住酸溜溜道,
“二兄不在家,二嫂倒是打扮得花枝招展。”
这话成功挑起了姜氏的火,她脸色拉下来,“书淮离开这么久了,天又冷,你可给他捎衣物过去?”
谢云初不咸不淡回,“他出京那日,随船准备了三箱衣物,够二爷穿到回京。”
姜氏无话可说,可瞅着谢云初明光照人,心里不得劲,低声斥了一句,“丈夫不在家,不要打扮得过于招摇。”
谢云初也低声回了一句,“若是穿得太素净,旁人还以为我守寡呢。”
姜氏被噎得心梗。
儿媳妇现在有长公主撑腰,压根不怕她,姜氏憋屈得慌,“这么久了,你可给淮哥儿去信?他可回你什么了?”姜氏吩咐丈夫给王书淮寄了几封家书,无一例外不曾得到回复,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心地太宽大了些,顾不得这些家常琐碎。
谢云初闻言更加漠然,前世无论王书淮去何处,她每隔五日总要送信过去,可惜极少得到王书淮的答复,后来王书淮回府,含笑解释,“以后不必送信,我没有消息回你,便是最好的消息,你不必忧心。”
于是谢云初语气平静回姜氏,“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含糊了她没给王书淮写信的事。
姜氏看着儿媳妇第一次生出几分同病相怜,原先的怨愤随之烟消云散。
不一会国公爷将几位爷放出来,大家出来陪孩子。
珂姐儿十一月大了,已经蹒跚学步,乳娘架着她小胳膊在谢云初周身转。
二郎瑄哥儿现在吐字已很清晰,能流畅得表达意思了。
他跟着长房的眉姐儿与大郎林哥儿在庭院里玩,林哥儿手里拿着一根冰糖葫芦,眉姐儿与瑄哥儿追着他跑,纷纷抢冰糖葫芦吃。
瑄哥儿激灵壮实,很快便扯住了林哥儿的袖子,“我要吃糖糖。”
林哥儿不肯给,“叫你娘给你做,这是我娘做给我吃的。”
瑄哥儿道,“我娘不会…”窦可灵没给他做,他说成不会做,众人笑。
苗氏催促着儿子给二郎瑄哥儿分一颗,“不是教你有好吃的零嘴,要分给弟弟妹妹吗?”
林哥儿不管,骄傲地睨着瑄哥儿,“谁叫你娘笨。”
苗氏气笑了,连忙跟窦可灵赔罪,窦可灵不会跟孩子计较。
但小孩子都会攀比,不希望自己爹娘输给别人。
“我娘厉害,我娘会凶爹爹。”瑄哥儿气势汹汹道,
窦可灵脸都绿了。
王书旷躁得要来抽儿子,瑄哥儿跑去祖母身边藏着,姜氏搂了搂孙儿,深深瞥了一眼窦可灵,窦可灵吓出一身冷汗。
这边苗氏见儿子扯出一桩官司来,气得牙痒痒,非逼着林哥儿将冰糖葫芦分给瑄哥儿和眉姐儿。
林哥儿干脆将冰糖葫芦一股脑塞给妹妹,从苗氏身后够出个小脑袋,不甘示弱回瑄哥儿道,
“我爹还能掷色子,你爹会么?”
大爷王书照爱流连赌场,他这个人乐天知命,晓得自己这辈子不过如此,保不准哪日段家的事被挖出来,他们这一房都会被认定为罪臣之后,还不如享受一日是一日,他自个儿看得开,却经不住儿子拿出来嚷嚷。
立即拽住儿子一只胳膊,将人往怀里一兜,“你胡说些什么。”
大奶奶苗氏也面色躁红,这无非就是她平日唠叨丈夫,被孩子听到学了一嘴。
三太太见媳妇们面红耳赤,笑着打圆场,
“童年无忌,可见咱们做父母的说什么做什么,都得避着些孩子,省得被学了去,闹笑话。”
见长辈没有斥责,大家越发羞愧。
月破云出,阖家团圆,不一会国公爷与长公主一道出来,一家人其乐融融赏月吃饼子。
国公爷说出一道谜语,让林哥儿,瑄哥儿及眉姐儿猜。
“什么动物耳朵长,尾巴短,只吃菜,不吃饭。”
林哥儿想了一遭,指着瑄哥儿道,“那不就是瑄哥儿吗?”
瑄哥儿吃饭总不老实,这事阖府皆知。
国公爷和长公主都被他逗笑了。
珂姐儿见大家都在笑,粉嫩嫩的小手抓起桌面上的银筷,站在母亲怀里手舞足蹈,
“瑄哥儿,瑄哥儿,瑄哥儿……”
珂姐儿模样虎头虎脑的,国公爷看着她乐得合不拢嘴。
不一会认真的眉姐儿想到了,兴奋喊道,“是兔子,是兔子!”
笑声此起彼伏。
五日后,林嬷嬷收到齐伟捎回来的丝绸缎面料子,谢云初忙着在市署落定专卖局的事,听了春祺禀报,想起中秋那日各房均惦记着王书淮安危,遂做主道,
“将料子分去各房,就说是二爷给她们捎来的。”
宅门大院里,都讲究人情来往,谢云初也得过别人的好处,少不得也得替王书淮打点些,大家面子上好看。
又是几日过去,南京城因刘苌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许多豪族各走门路以求自保,南京城人人自危,事情最终惊动了江南总督江澄。
王书淮受江南总督江澄邀请,在八绝楼用晚宴。
年近半百的江南总督生得比想象中儒雅,他前段时日在东南沿海巡边,近日方回府,到了南京第一日,门口便聚满了官吏,无一不是为了清查人口土地一事来,纷纷请他拿主意。
江澄还不曾见过王书淮,私下褪了官服请王书淮吃酒。
王书淮一袭白衫,广袖翩然赴宴,
江澄第一眼便相中王书淮俊雅清华,眼底惊艳,
“老夫多年不曾回京,才知江山代有才人出,来,我敬王大人一杯。”
王书淮晓得江澄看似儒雅,性情略有桀骜,不喜趋炎附势之人,自然是收敛了官场应酬那一套,神色认真回敬,“该允之敬总督大人。”
“说来当年我在凉州从军时,曾在国公爷麾下效力,我心中一直敬仰国公爷为人,不成想今日见了他嫡孙,王家人才辈出,令江某羡慕。”
王书淮雍容尔雅举杯,“江家世代操练水军,为我大晋一擘,总督大人亦是朝廷柱石,江南百姓安危系于大人一人之身,允之此次南下,还望总督大人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江澄客气回敬。
二人寒暄片刻,江澄开始试探王书淮的决心,
“近日江南都察院闹出一桩案子,案主姓刘名苌,允之可知此人是谁?”
王书淮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还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杀气磅礴,
“我不管此人是谁,谁触犯了律法,我王书淮便要谁的命。”
江澄眉心一挑,直直望着他清隽的眼。
那刘苌可是长公主一颗棋子,王书淮连长公主的人都敢动,可见破釜沉舟。
要么,二人暗流涌动,谁与争锋。
要么,二人已握手言和,携同并进。
无论是哪一种,均可看出王书淮此番野心不小。
江澄面色凝重,但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他还打算继续看看,看看王书淮有何本事。
“允之说得对,无论是谁,触了律法,决不轻饶,来,允之,尝一尝这几道菜,皆是我们江南名菜。”
侍从在江澄示意下,推了几样菜碟至王书淮跟前。
王书淮一眼就落到左边这盘水晶脍上。
江澄察觉他视线,指着那道菜介绍道,
“这道水晶脍,是镇江名菜,也叫水晶肉蹄,将猪脚剁碎,用硝盐浸泡,皮白肉红,如同透明的卤冻,口感极好,任何同僚来金陵,这道菜是我必推的,你瞧,一块块晶莹发亮,煞是好吃。”
“我在江南这么多年,旁的都吃腻了,唯独这道菜一日离不得。”
王书淮看着这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菜,思绪微有迟钝。
这道菜也是谢云初的拿手好菜,方才江澄的介绍,王书淮从谢云初嘴里听过数次,只是从未上心。
执起银筷,轻轻夹了一片,慢慢放入嘴里。
沁凉的肉感滑入舌尖,咬下去,肉质肥而不腻,甚有嚼劲,只是比起这道水晶脍,记忆深处那一块肉感更加清致绵密,他更喜欢她的手艺。
又或者,更习惯她的手艺。
王书淮尝了一块搁下筷子。
江澄讶异,以至纳闷,他从未见人第一次尝此肉舍得撂筷子,
“怎么?不合允之口味?”
王书淮喉咙一下子被什么堵住,绵密的肉感伴随着丝滑的凉意,充滞着他感官,他长目微眯,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有些粘牙。”
不是粘牙,而是担心这一块水晶脍冲淡了记忆。
怕一旦丢了,再也捞不着。
毕竟,他已经许久不曾尝过她的手艺,往后也不知有无机会。
王书淮淡淡用湿巾擦了擦手,只顾着陪江澄喝酒,没有再进一口饭。
出了酒楼,秦淮河岸的喧嚣扑面而来,满目的灯盏将整片夫子庙照亮如同白昼,画舫舟楫在水面化开深深的涟漪,莺歌燕曲伴随水波送到夫子庙的石栏两侧,王书淮一袭白衫立在河岸口,衣袂飞扬,火辣辣的酒液刺激着喉咙,俊脸被刺得微红,然而神情是冷厉而幽黯的。
无堤两岸,纵横交错的街市,处处挂满了琳琅满目的灯盏。
王书淮在一间铺子前停了下来。
白墙乌瓦的檐角下,独独悬挂一盏美人灯。
灯盏想必挂了些时日,有些褪色,石青色的墨料轻轻勾出美人婉约的风貌,微风拂来,画面皱褶,她仿佛笑起来,像极了当年她羞答答拉着他衣袖,暗示他留宿时的腼腆情致。
再也忍不住,王书淮于冷风中深吸了一口气,问明贵,
“她还没回信吗?”
第40章
雨沫子随风扑过来,王书淮身姿挺拔立在风中岿然不动,明贵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油纸伞,费劲地兜在王书淮头顶,“来了来了…齐伟的信来了,在家里书桌搁着呢,您不是出门了,小的还没来的及跟您说。”
王书淮二话不说回了府。
进了书房,顾不上换下湿漉漉的衣襟,在桌案一角寻到信笺,立即展开。
信分为两部分,上半阙写得是信王的动静。
“八月十八,信王府往谢家,萧家与玲珑绣的铺子里送了礼盒,夫人婉拒……”
看到“婉拒”二字,王书淮心里好受了些,人长吁一口气,往圈椅一坐,随后细致地展开下半阙,这里洋洋洒洒记载得便多了,
“八月十九,少奶奶一日未出门,嬷嬷带着姐儿在后花廊玩,瑄哥儿跟林哥儿两位小公子打架,互相攀比谁家爹爹厉害,姐儿手舞足蹈逢人喊爹爹…”
王书淮脸一黑,却又莫名觉得好笑,
“八月二十,少奶奶去了市署……”
往后关于谢云初的行踪就十分密集,全部集中在市署与铺子里。
她竟然在忙设专卖局的事,倒是一个奇思妙想。
王书淮忍住回想妻子专注的模样,她是个很聪慧的女子,任何事只消她费心,就没有学不会的…这么出色的女子以前怎么……思绪在这里猛地打了个阻,
她以前事无巨细照料他,鞍前马后伺候一大家子,哪有功夫忙别的。
王书淮的脑海忽如拨云见雾般明悟过来。
“他不值得我费心,我要为自己而活…”
所以,她这是把曾经放在他身上的心思,转移到吃穿打扮…以及经营店铺上。
王书淮慢慢将信笺搁下,心情五味陈杂。
定是他与家人一直视她付出为理所当然,她不高兴了。
爱护自己自然是应当的,王书淮乐见其成,倒是…也没必要如此忽略他。
他起身去内室,换了干净的衣裳出来,回想谢云初在忙着开设专卖局一事,他本着为官多年的经验,写下一封信,着人送去京城交给谢云初,提醒她该注意些什么,该防备些什么,从哪些方面着手,甚至将认识的一些官员名单列在其中,让谢云初有麻烦寻这些人解决。
妻子想要施展拳脚,他愿助她一臂之力。
半月后王书淮收到谢云初的回礼,是一个锦盒,
王书淮打开一瞧,里面均是珂姐儿近些日子的涂鸦或捏制的泥塑,另外还有一个包袱,是谢云初给王书淮准备的冬衣。
王书淮眼巴巴看着明贵,明贵继续在翻包袱,可除了这个锦盒及衣物,额外的什么都没有。
王书淮心里有些失望,只是什么都没说。
他近来在余杭出巡,刘苌的案子给了他立威的机会,他在刘琦亮的授意下,手执尚方宝剑独自一人来到余杭,开堂查案,当着百姓的面将刘苌给斩了,余杭的官场被他唬了一跳。
是主动交待侵占的田地人口,还是等着人头落地。
两条路摆在面前。
余杭豪族陷入困境。
王书淮名声在外,曾经的天之骄子当朝状元郎,如今的朝中新贵,面对西楚悍将挑衅,挺身而出,以一人之力改变和谈局面,壮了大晋声威,这样的人物,不是谁都敢触其逆鳞。
聪明人选择投诚,有一就有二,余杭豪族很快一边倒。
王书淮用了一个月时间,震慑了余杭官场,丈量田地一事在余杭率先如火如荼展开。
九月初八是明夫人与谢晖成亲的大喜日,随后初十是珂姐儿周岁宴,王府念着珂姐儿是王书淮和谢云初第一个孩子,办得很隆重,长辈姻亲均送了厚礼,珂姐儿趴在铺了大红锦毯的罗汉床上抓周,小家伙对什么都很好奇,样样拿起来把玩一阵,迟迟不选,可急坏了谢云初,国公爷比谢云初还急,生怕自己的曾孙女挑个不尽如人意的礼物,便捡着好的试探她,最后珂姐儿不耐烦,怒而执起一支笔扔到了国公爷跟前,那豪情万丈的模样逗笑了所有人。
王书淮给女儿准备的贺礼是三日后方送到京城,虽然迟了,好歹记得,谢云初也没当一回事。
忙完余杭的事,王书淮回到金陵。
彼时已是深秋,院子里一片枯黄。
因他常日在外,书房内并无多余的装饰,当初离京,除了那个象牙球,一些书册衣物,他并未捎带旁物来,如今看着冷冷清清的书房,王书淮吩咐明贵,
“去买一盆菖蒲来。”
“花草四雅”,兰花,水仙,菊花与菖蒲中,谢云初最喜菖蒲,说菖蒲绿草葱茏,生命力强,极配他的气质,王书淮一向于这些事不上心,便随了她。
空落的书房,摆上了熟悉的盆栽,看着心情也好了不少。
九月十五,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王书淮在余杭旗开得胜,金陵不少官员奉承他,请他去喝酒,王书淮去了。
从不进青楼画舫的男人,为了应酬,收起文质彬彬的佳公子形象,游刃有余陪着众官寒暄。
自然也有美人作陪。
秦淮八艳名不虚传,无论琴棋书画,投壶烹茶样样精通,在金陵知府的示意下,那为首名唤李媚娘的女子,袅袅娜娜朝王书淮挪来,她那一身酥香艳骨在轻纱下若隐若现,知府大人一看便红了眼,只因今日目标是王书淮,方忍不住割爱。
“书淮,媚娘可是我们金陵最出众的艺女,她这么多年卖艺不卖身,能让她主动敬酒的,也就咱们总督大人,书淮你是第二人,”旋即朝李媚娘使眼色,示意她使出些段数来。
李媚娘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一眼看出王书淮非凡品,光是那张脸便可将金陵所有风度翩翩的佳公子给比下去,更何况是那一身看着疏离浅淡,却始终游刃有余的独特气场。
加之又端得是才华横溢,智计无双,天下十分颜色,他独占了八分。
这样的男人,若能与之共度一宵,她死也愿意。
媚娘款款行来,缓缓在王书淮跟前跪坐,纤指轻轻捏着一杯特制的花酒,递到王书淮跟前,媚眼如丝,
“王公子,王状元,此酒是媚娘我的独家配方,名为‘揽月’,公子尝一尝,若是不好,媚娘今夜任公子处置。”
众官员笑起来,“媚娘莫非是故露破绽,好惹得王公子入毂吧。”
李媚娘笑而不语,只一双清凌凌的美目跟拉丝似的,黏在王书淮身上。
王书淮一身白衫,纤尘不染,在李媚娘靠近时,他便直起腰身,抬手执酒保持着距离,
身姿如玉,磊落翩然。
他用酒杯淡淡将李媚娘那只玉臂给拂开,与知府大人道,
“在下,惧内…”
知府愣住,对上王书淮不容分说的眼神,他十分遗憾,却也不能逼他,
“尊夫人何等国色天香,方能笼络住书淮的心。”
王书淮笑而不语。
不接陪侍,却不能抗拒知府的酒,王书淮喝得醉醺醺地回了宅院。
明贵和冷杉一左一右搀着他进了书房。
月色明朗朗地照亮漆黑的案台。
他将下人遣散,独自伏在案上,
今日那美人靠近他时,他敏锐地辨别出她身上的梨花香。
谢云初身上也是这种香气。
今夜十五,是她给他约定的日子。
从来克制自持的男人,被酒液蒸红了眸,滚烫的灼热流遍四肢五骸,他阖着目,眼前是一片漆黑,又是一片明媚。
她细长的峨眉,她嫣红的唇角,还有一双覆满水光盈盈的杏眼,还有那一直被藏着掩饰着很好的妩媚身段…甚至还有离京前一夜,她被他摁在床栏处,软软发酥唤的那声“二爷,饶了我…”
浑浑噩噩睡了一夜。
晨起,秋光明媚,露珠滚落枝头。
王书淮亲自给那盆菖蒲浇水,冷杉隔着窗台,将京城捎来的家书递给了他。
有国公爷的,有父亲母亲的,甚至还有三弟四弟央求他购置一些笔墨纸砚回去。
最后剩下齐伟那半月一封的邸报。
齐伟先事无巨细把孩子的情形告诉他,王书淮得知珂姐儿现在走得很稳当了,由衷喜悦,他甚至能想象孩子扑向他怀里的情景,随后便是汇报谢云初的行踪,依旧是市署,店铺,偶尔会去萧家,郡主家,还有王怡宁的府邸…看得出来,她充实而忙碌着。
但始终不见她提笔给他回信。
王书淮趁着今日休沐,带着冷杉去市面上购置些玩具给珂姐儿,又想着谢云初如今爱美,便买了一套点翠首饰捎回去,回到家里,暮色四合,灯火寥落的廊庑下隐约传来抽搭声,王书淮皱眉,踏步进来,只见明贵抱着一封家书蹲在角落里哭。
王书淮满脸疑惑,走过去问,“你这是怎么了?”
明贵一抽一搭拂泪,起身朝他弯腰,“齐伟帮我捎来家书,小的家里那婆娘干活时摔了一跤,骨折了…疼得厉害…”明贵越说越哭,“小的心里也疼呢。”
王书淮看着泪流满面的长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挤出几句宽慰的话,
“你父亲母亲皆在府上当差,家里人多着,定替她请大夫,不妨事的。”
明贵哽咽道,“小的明白这个道理,小的就是不好受…恨不得替她疼。”
王书淮怔愣着,有些难以理解,“你不可能替她疼,不要说这些傻话。”
明贵撇撇嘴道,“二爷心里没喜欢过人,怎么会明白小的感受?”
话音未落,意识到自己失言,明贵猛地打住嘴,眼瞅着那眉目冷清的少爷眉峰慢慢蹙起,明贵忙抱着新捎来的包袱,匆匆往甬道逃去,
“爷,小的衣裳湿了,换衣裳去了。”
晕黄的灯芒披在王书淮周身,他的面颊被覆着光,看起来是和煦而温润的,但眼底黯淡而冷清,他从来没想过喜不喜欢一个女人,就如同他也没想过这个女人喜不喜欢他,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他们理所当然为彼此付出,并按部就班完成各自的责任。
直到现在,看着妻子渐行渐远,摸不着碰不到,为人觊觎,对他冷落。
心里再也做不到无波无澜。
又过了几日,齐伟飞鸽传书,信笺级别不低,冷杉得了信报立即去衙门寻到王书淮。
彼时,王书淮正与刘琦亮商议上折子的事。
“陛下对余杭的事很是关心,命我回京当面跟他老人家详禀,更重要的是余杭一事震动了朝中一些老油条,他们坐不住了,给陛下施压,我少不得回去帮着长公主掠掠阵,书淮,松江的事暂缓,等我回来你再过去。”
王书淮原打算使一招包围战术,先将周边郡县拿下,再图谋金陵,如今朝廷掣肘,必须放一放,
“一切听您安排。”
王书淮瞥见冷杉在门外探头探脑,便搁下折子悄声出来,冷杉将那信笺递给了他。
王书淮展开,一目掠过,眼色猛地一凝。
转身,他看着正在公堂上翻阅账目的刘琦亮,忽然扬唇开口,
“刘大人,关于余杭折子的事,在下尚有些疑惑,还需要大人指点,不若今夜在下去大人下榻的府邸用晚膳?”
刘琦亮念着儿子将娶王书淮妹妹为妻,待他如同亲侄,
“那是最好,你一人无人照料,实在不成,住我那也是成的。”
王书淮陪同刘琦亮回了刘府,刘琦亮身边有一妾室伺候,闻讯张罗了一桌菜。
刘琦亮离开了京城,没了妻子约束,行为颇为放荡,喝了几口小酒,甚至请了美人在院中抚琴助兴。
王书淮满脸霁月风光,一面劝酒,一面不着痕迹将一小袋巴豆粉下在酒水里,刘琦亮喝了当夜便坏了肚子,翌日起时,他疼得下不来地,只在床榻呜呼,
“无知妇人,坏了我大事,我今日本该北上回京,被你这么一耽搁,我岂不为圣上责骂?”
那小妾委屈地跪在堂屋啜泣,心想定是夫人遣来的奸细暗中害她。
王书淮昨夜在刘府留宿,闻讯穿戴整洁出现在刘琦亮门庭外,他兀自上前探望上司,温和地抚着他虚弱的手背,
“刘公莫急,左右松江的事需要缓一缓,况且那余杭诸务为我经手,由我回京面圣更为合适,身子紧要,您先养病,淮不日便回来与您汇合。”
那张斯文俊逸的笑脸,端得是朗月清风,恳切真诚。
刘琦亮无话可说,吩咐他如何如何之类。
是日,王书淮撂下明贵,带着暗卫顺水路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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