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自皇帝安抚王书淮后,原本观望的朝臣立即涌入王府嘘寒问暖,官宦夫人也都跟着丈夫前来结交谢云初。月底这几日谢云初忙着迎来送往。
有些官宦夫人品阶不低,谢云初尚且需客套地应酬,有些品阶在王书淮之下,言语间自有讨好,谢云初以己度人,亦不能怠慢。
这样的场景忽然让她想起了前世,前世她当上首辅夫人后,最享受的反而是姜氏,姜氏将家务撂给她,端着首辅母亲的架子,出入皆有人追随,好不风光。
而她呢,来不及享受这份荣华富贵便病倒了。
今生嘛,她盼着丈夫顺利登上首辅之位,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分家,她好过悠闲自在的日子。
腊月初一冬祭,国公爷回府主祭,这一日王家上下依照长幼在宗祠外排班立定。
这一回,出乎所有人意料,二老爷第一次以嫡长子的身份站在国公爷身边陪祭,“书”字辈则以王书淮为首,女眷这边,姜氏领衔,谢云初立至长孙媳位祭拜。
二房嫡长的身份得到彻底确认。
正堂祭拜结束后,所有人又跟随国公爷至宗祠内的梢间,这一小间在宗祠最西,十步见方,并不大,正北的位置摆放一年久斑驳的牌位,上头写着“王国公王赫之妻甄氏之位”。
国公爷亲自上前拿着一块锦帕给亡妻擦拭牌位,二老爷王寿含着泪跪在底下点烛祭拜。
身后各房人一一跪下磕头。
三叩首后,国公爷独留王书淮与二老爷,遣其他人出去用膳。
二老爷看着母亲牌位被孤零零扔在此处,眼泪怎么都抹不干,
“父亲,您今日便给儿子一句准话,当年先皇后见段家出事,长公主守寡,是不是为了牵制住您,便一杯毒酒赐死了我母亲,再想着法儿将长公主许配给您?”
国公爷闻言,温和的眸子瞬间变得冷厉,对着二老爷断喝一句,
“胡说八道,早就告诉过你,莫要道听途说,这些有心人恶意离间,你母亲生你时大出血,产后身子虚,熬了没多久便过世了,与任何人无关。”
二老爷犹然不信,轻轻哼了一声,他指着上方的牌位道,
“既是如此,您为何不能将母亲接入主祠祭拜,她是王家名正言顺的宗妇,说句不好听的,长公主还得靠后呢!”
国公爷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儿子,语气冰冷,“你也知道那是长公主,什么叫长公主,她是君,咱们是臣,让一摄政长公主在你母亲面前行礼,你是要造反嘛?”
“给你母亲单独立祠,是先皇后的遗旨,为父违抗不得,是非黑白,为父心里比你明白,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我希望你拧得清,莫要给自己招来祸事!”
王寿不甘,梗着脖子辩驳,“那我问您,您百年之后呢,是跟母亲合葬,还是跟长公主合葬,我母亲又置于何地?”
国公爷面容忽然变得深邃,如静水流深一般窥不见半点波澜。
王书淮也在这时,轻轻瞥了祖父一眼,他从这位饱经风霜的祖父脸上,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
屋子里一片寂静。
王寿痛心疾首道,“她是长公主,会准许母亲进入她陵寝吗?即便成,我母亲又算什么?”泪水隐隐颤动自眼眶滑落,最后跌入他衣摆里。
国公爷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放缓了许多,“孩子,这桩事为父一定安置好,给你一个交代。”
王寿摇头,他仰着眸,极力忍住哭腔,自肺腑发出一丝极致的悲凉,“我想,如果我母亲在天有灵,她大概宁愿成一座孤冢野坟,也不愿跟你们合葬。”
王寿话落,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国公爷缓缓将牌位搁下,粗粝的手掌轻轻搭在祭台,神情空落地看着前方的窗棂,阳光探入,空气里翻腾着一些粉尘,他目光忍不住晃了晃,那老迈的脊梁恍若一瞬不堪承受其重,也跟着颤了颤,嘴唇颌动了好几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王书淮看了一眼祖父,又望了一眼父亲,一言未发离开了宗祠,宗祠靠山面水,沿着侧面一条平折的水桥往西,他瞧见谢云初带着孩子在对面水榭里晒太阳。
珝哥儿快四个月,长得十分壮实,被谢云初抱在怀里,珂姐儿手里正提着一只鸟笼在宽台上飞奔。
王书淮过石桥来到水榭,逗了逗谢云初怀里的珝哥儿,谢云初却顺着他视线往宗祠瞄了一眼,
“父亲与祖父吵架了?”
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每每祭祀,便是二老爷一块心病,平日二老爷不敢跟父亲顶嘴,也仅仅在这个时候敢于发泄一些不满。
王书淮目光望向前方的水面,语气平静,“是。”
谢云初却知道丈夫心里并不如表面这么平静,前世国公爷病逝后,为葬在何处,王书淮便跟长公主大吵一架,后来夺嫡成功,长公主兵败自杀,成了孤冢,而王书淮呢,则将自己祖父与祖母葬在一处,也将王老夫人的牌位从小间挪至宗祠,接受所有后代的祭拜。
今生国公爷虽然好好的,但这桩事最后如何处置,也成了悬在二房头顶的一把剑。
在心里谢云初自然更同情那位已故的祖母。
毕竟她也曾是那个香消玉殒的先妻。
这桩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好办,先妻在前,继室在后,偏生那个人是摄政长公主,宗法与国法之争,谁也断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先皇后这桩鸳鸯谱点的可真叫人头疼。
就冲着这一点,这一世谢云初要好好活着,不能让任何人占据属于她的位置,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受人蒙骗唤别人为娘。
到了午后,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王府上下。
“你说什么,长公主要搬回府里住?”
四太太吓得拽紧了管事嬷嬷的手腕,不小心将人给抠出一条红痕,
“是什么缘由搬回府里?”
管事嬷嬷忍着痛答道,“今日初一,长公主陪着陛下上朝,结果一名御史胆大包天,骂长公主殿下牝鸡司晨,甚至以身撞柱威逼长公主殿下离宫。”
“随后殿下便回长春宫,吩咐宫人收拾行装,打算今日傍晚回府。”
四太太闻言跌坐在圈椅里,精神气儿顿时萎了。
长公主一旦离开皇宫,意味着王家失势,也意味着几位太太要直面这位婆母,身为掌家主母的四太太压力倍增。
四太太匆匆离开账房回到琉璃厅,果然见府上的女眷均在议论此事。
四太太见大太太三人坐在正北的炉子旁,立即挤了过去,“三嫂,你打听到具体消息没,母亲真的要离宫吗?”
四位太太神色并不轻松,这些年长公主深居简出,谁也没真正尝过做媳妇的苦,一旦长公主回府,大家的日子可想而知,人家即便离开皇宫,那照样是皇家的长公主,照样是功勋卓著的皇帝亲妹,谁敢不敬畏她。
姜氏一面幸灾乐祸,一面又害怕长公主回府折腾自个儿,“一个御史而已,三弟时任都察院副都御史,想要摆平此事应该简单吧。”
三太太忧心忡忡道,“事发突然,他什么消息都没收到,眼下已当众闹出来,即便将那御史打死也无济于事。”
四太太差点要哭了,在婆母眼皮底下当家,简直是如履薄冰,老天爷真的跟她过不去,她这威风日子才过了多久?
“这可怎么办,咱们煦哥儿和业哥儿还没科考呢,往后还指望母亲提携,母亲乍然离开皇宫,咱们将来又指望谁?”
三太太比她看得开,“甭管母亲在何处,孩子科考得凭真本事,只要考上了,总归有出路的。”
四太太没三太太这么乐观,她还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王书淮。
以王书淮在户部的功勋,阁老指日可待,只是四太太绝对豁不下脸面去讨好二太太,她把目光瞅向奶奶席,竟然不见谢云初的人。
“云初呢?”
大少奶奶苗氏接话道,“云初去了戒律院,今日午时有个婆子喝了些酒耍酒疯,不小心放了一小厮进二门,闹出了些事,云初正在处置呢。”
这话一出,四太太心里更堵着了,她干嘛想不开要把谢云初往戒律院使,这下好了,把人得罪了,今后她又怎么舔的下脸去求人。
谢云初也听说了消息,优哉游哉进了厅中。
立刻有婆子殷勤地换走了她的手炉,谢云初抱着暖好的炉子过来给太太们请安,最后坐在大奶奶身侧,苗氏脸色极是难看,
“二弟妹,这个年怕是不好过了。”长公主可是长房唯一的指望。
窦可灵和许时薇二人也十分惧怕长公主。
谢云初比任何人都镇定,为何,她知道这是长公主以退为进的妙计。
前世也有这么一出,长公主敏锐地察觉到暗中的玄机,断然回了王府,接下来皇宫里发生的事,一桩比一桩骇然听闻,而长公主不仅置身事外,甚至踢除了政敌。
除了最后输给王书淮,长公主无往而不利。
她实在是好奇,在这一世的夺嫡斗争中,长公主与王书淮是分道扬镳还是联手抗敌?
正因为知道内情,谢云初表现出来的便十分淡然了。
“我觉得长公主殿下回府歇一歇也挺好的,自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朝云奉长公主之命回府收拾清晖殿时,便听到了这么一句,心里不由对谢云初生出敬佩之意,这位二少奶奶人品贵重,眼界也高阔,竟然无意中说中长公主的心事,任何时候都能做到宠辱不惊。
朝云回来,大家都将那一抹忧色藏的很好,客客气气迎了过去。
谢云初打过招呼后回了春景堂。
今日也是林叔送账目的日子,冬宁已经在梢间核对,夏安在东次间带着珂姐儿折花灯,珝哥儿被林嬷嬷抱着坐在罗汉床玩,自王书淮搬回后院,西次间给他做了书房,两个孩子便只能挤在东次间玩。
至晚边,王书淮照常踩着点回来用晚膳,谢云初便觉得稀奇了。
“今日宫里发生了这么大事,你怎么回得这样早?”
王书淮神色永远那么云淡风轻,
“正因为发生了大事,我才回得早,接下来王府闭门谢客,谢绝任何人的探望。”
谢云初忽然问,“祖母有何打算你知道吗?”
谢云初想知道王书淮与长公主关心密切到何种地步。
换做以前,王书淮并不会将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告诉她,担心吓到妻子,如今晓得这位妻子胸有丘壑,很乐意跟她商讨,
“祖母旁的没说,只嘱咐我静观其变,我闻着宫里动向不对,年前年后你少出门,若有事必定要知会我一声,我不在,便让齐伟跟着你。”
谢云初心中微叹,看来长公主有心提点王书淮,却又没有彻底放下防备。而王书淮呢,显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那二爷便什么都别管了。”
王书淮听着她唤“二爷”,神情恬淡地笑了笑。
恰在这时珂姐儿朝他跑来,王书淮又抱起女儿,将她举高高,珂姐儿忽高忽低,咯咯直笑。
谢云初目光移向珝哥儿,珝哥儿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谢云初忽然扯了扯王书淮的袖口,
“你别光顾着抱女儿,你也抱抱儿子。”
王书淮几乎还没抱过儿子,过去太小了,生怕一不小心伤到孩子,离开两月回来,孩子长大了些,他还没习惯抱。
他将女儿搁下,从林嬷嬷手里接过珝哥儿。
哪知道珝哥儿看着他便皱了眉,随后朝谢云初迫不及待伸出手。
屋子里顿时一静,林嬷嬷等人大气不敢出,生怕王书淮动怒,纷纷垂下眸。
谢云初却被儿子给弄迷糊了,被迫接了过来,搂在怀里,指着王书淮道,
“这是你爹爹呢。”
珝哥儿对爹爹没有印象。
王书淮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意识到是自己缺失造成的后果,也无话可说,摆摆手示意下人们离开,他端来锦杌坐在谢云初跟前,再次认真地张开手,
“珝哥儿,爹爹抱抱你。”
珝哥儿模样像谢云初,独那双眼却像极了王书淮,安安静静的,很少有情绪。
珝哥儿没动,把脸撇开。
王书淮气笑了,干脆将他们母子一道抱入怀里,谢云初只觉身子一轻,人就被他挪到他膝盖上坐着,这是没有过的事,谢云初不知是尴尬还是害羞,脸色通红通红的。
“我怀里有孩子呢,你快些放我下来。”
王书淮将妻子和孩子圈在怀里没动,珂姐儿瞧见一道风似的刮了过来,也开始往母亲身上爬,“我也要抱,我也要抱…”
孩子就喜欢凑热闹。
王书淮一只手扶着她背防止她摔,谢云初如坐针毡,挣扎着起身。
珂姐儿又滑了下去,珝哥儿见姐姐爬不上来,这才咧嘴笑了笑。
谢云初起开,唤来乳娘,将珝哥儿交过去,待回眸,却见珂姐儿已稳稳当当坐在王书淮怀里,得以洋洋道,
“爹爹在我这,娘来抢啊。”
王书淮闻言眉目深深看着谢云初。
谢云初别了别耳发,镇定往梢间走,“娘还要看看账目,你陪着爹爹玩吧。”
大约半个时辰后,谢云初忙完回来,东次间的宫灯已经歇了,只剩一张小小的琉璃灯,夏安打水进来伺候她梳洗,
“孩子呢?”
夏安将桶拧至她跟前,蹲下来给她洗脚,“被二爷哄睡了。”
“二爷哄睡的?”谢云初有些意外。
哄珂姐儿便罢,连儿子也是他哄的?
夏安悄悄瞟了一眼里间,低声跟谢云初道,“奴婢觉着近来二爷脾气好了不少,方才哥儿那般不理不睬,二爷还耐心哄他睡。”
谢云初笑,“那是他儿子,应该的。”
将脚泡的暖烘烘的,又入内室卸钗环,帘帐垂下一半,谢云初没细看。
不一会夏安又给她塞来一个汤婆子,夜里冷,谢云初睡到半夜总要冻醒,有了汤婆子能睡安生些,谢云初抱着汤婆子上了床,这才发现床榻上只剩下一床被子,而那王书淮正躺在她的被窝里。
听到动静,他侧身过来,眸色亦是寻常那般平静,语气也稀松平常,
“天冷,睡一个被窝吧。”
谢云初明显有些迟疑,王书淮干脆伸手将她拖入被窝,人被他搂在怀里,谢云初起先还挣扎,后来仿佛被什么东西硌到,便老老实实不动了。
第82章
谢云初后背贴着王书淮的胸膛,如同贴了个火炉,他双臂从身后圈过来,严丝合缝覆住她每一寸脊梁,轻微的磨蹭隔着衣裳绽出痒意,谢云初身子很快被他暖熨帖了。
谢云初暖好自个儿后,便有过河拆桥的冲动。
“你把被褥扔哪去了?”
王书淮答道,“让嬷嬷收走了。”
谢云初:“……”
“两个人睡一块容易干扰彼此,你起得早,我怕被吵醒。”
“宁愿半夜冻醒?”他语调幽幽。
话虽这么说,却还是松开了她,谢云初很快调整姿势躺好。
“那你伸个脚过来给我暖着。”谢云初理所当然道。
王书淮喜欢她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这是跟丈夫说话的语气,
他侧眸看着她,谢云初乖巧躺在被褥里,只剩下一张白皙的小脸露在外面,墨发铺满整个枕褥间,眼尾那颗美人痣轻轻往上一挑,无意间挑出一抹风情。
王书淮眼角渐渐绷紧,就这么看着她,身子里的渴望怎么都压不住,但王书淮不想吓到她,身子还是克制住,他语气温和,
“试一试,若是这一夜你睡不好,明日我再挪个被子回来。”
谢云初就由着他了。
出乎意料,这一夜睡得出奇的好。
身侧时刻有个暖源,一动不动矗立在那儿,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汲取热量。
王书淮想把她搂入怀里睡,想起现在她还在尝试阶段,不敢轻举妄动。
大约睡到凌晨,谢云初胳膊随意往身后一搭,这一下碰到了不该碰到的,她自个儿倒是没有察觉,王书淮一瞬间被她弄醒,黎民在暗夜里撕开一条亮光,后廊外投进来一些绰绰约约的光影,墨发不知不觉被撩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
王书淮轻轻覆上去,一点点摩挲。
大约是觉着痒,谢云初转身过来面朝他。
黑青的鸦羽整齐列在眼下,她睡相格外乖巧,他轻轻拢着她发梢,帮着她将碎发撩开,露出一张水嫩美艳的脸,整个人柔软柔软,几乎任由他摆布。
朦胧未褪的睡意模糊了他的理智,薄薄的凉唇轻轻磨蹭她冰凉的耳垂,极致的一抹电流窜至她周身,谢云初慢慢苏醒,唇衔了过来,他的气息一下子灌入喉咙。
就在她懵懵懂懂之际,他一瞬含住她。
谢云初呼吸顷刻被夺,身子不自禁绷紧,双肩耸住似做抗拒,这样的举动越发让男人生出掌控力,他整一个将她拢入股掌中。
温度在狭小的空间攀升,急促的呼吸彼此交缠,
微凉的肌肤慢慢黏湿,细细密密的毛孔次第炸开,似乎有水液自那儿,自身子深处,又或是旁的地儿缓缓滑出。
腊月初一夜,长公主回府,夜深寒重,除了太太老爷们,不曾叫晚辈过去请安。
至次日清晨,天色刚亮,宫人自殿内缓缓推开清晖殿的大门,王家上下井然有序进了殿内,等候长公主与国公爷晨起。
大奶奶苗氏甚少起得这样早,于晨风中打了个哈欠。
她扭头看向谢云初,见她面颊泛着红晕,整个人神清气爽,颇有些羡慕,
“你怎么这么精神?”
谢云初神色微顿,偷偷瞄了一眼身侧的王书淮。
王书淮穿着一件玉色的袍子,长身玉立,眉目清隽一动不动,又恢复了往日金尊玉贵的模样,谁能想到他方才在床笫间玩出那样的花样。
谢云初经历一番激烈的运动,出了不少汗,又擦洗了身子,浑身舒泰自然精神好。
“孩子闹哭了,我便早醒了两刻,这会儿精神着。”
苗氏没多想。
王书淮轻轻瞥了妻子一眼,谢云初装作没看到的。
不一会,朝云出来唤众人进去。
长公主撑额坐在暖阁里的软塌上,国公爷坐在一边喝茶。
太太老爷们先进去行礼,随后是少爷奶奶辈,最后由乳娘牵着孩子们进去请安。
孩子们小,一时约束不住,瑄哥儿便挣脱乳娘的手腕,跟在大郎林哥儿身后活蹦乱跳溜了进去,玥哥儿整整一岁,已经会走了,由乳娘牵着慢慢迈入门槛,大约是暖阁门槛过高,小家伙腿有些短,扑腾一声,人就这么摔在地上。
哭声一瞬间荡开。
许时薇和王书同吓破了胆,一时谁也不敢动,
乳娘吓坏了,听到哭声这才反应过来要去抱孩子,哪知道一个小小的人儿已经先伸出手搀起了弟弟。
珂姐儿一本正经跟玥哥儿说,“不哭不哭。”
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穿着件喜庆的粉红袄子,人虽小,却有一番气势,语调清脆又稚嫩,反倒惹来长公主与国公爷一阵笑。
“倒是乖巧。”
长公主却道,“她是胆大,上回还敢盯着我瞧。”
许时薇见长公主没有动怒,悬着的心落了落,飞快地将儿子牵过来,示意他跪下磕头,
长公主看着玥哥儿憨傻的模样,摆摆手,“不必了。”
大家看得出来,长公主心情没有想象中差,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珝哥儿最小尚在襁褓中,这么冷的天也就没抱过来。
请了安,大老爷晓得长公主不喜孩子吵闹,吩咐乳娘们把人接走。
国公爷带着儿子孙子去了书房,留下女眷说话。
侍女奉来一碗燕窝粥,四太太见状立即挽起袖子,要上前侍奉,长公主摇摇头,突然往姜氏看去,
“你来。”
姜氏懵然看着长公主,打了个哆嗦。
长公主神色幽幽,“常听人夸你命好,丈夫体贴,儿子争气,媳妇孝顺,媳妇们就连怀了孕依旧争先恐后伺候你,想必老二家的比谁都懂得如何服侍人。”
这是要给她下马威了。
果然长公主回府,第一个要治的就是她。
姜氏如同被雷砸在后脑勺,整个人失魂落魄,跟个呆鹅一样。
身侧大太太见她不动,悄悄推了推她,她这才慢吞吞挪向前,
还别说,姜氏一辈子都没怎么伺候过人,这会儿看着那一碗燕窝粥,手都在抖。
长公主慢条斯理净了净手,目光平静看着她。
姜氏咬了咬牙,绞尽脑汁回想媳妇们伺候的光景,慢慢学着做。
第一勺递到长公主嘴边,长公主愣住,往一旁避开,随后目光冷戾盯着她,
“你平日是让人喂的?”
她身为摄政长公主,虽事事由下人伺候,除了生病,却也不至于叫人喂至口中,这个姜氏简直是骄纵蛮横之至。
姜氏见她脸色一沉,连忙跪下来。
“媳妇…媳妇知罪…”
长公主冷笑,“那你起来喂吧。”
姜氏双唇耷拉着简直要哭,又磨磨蹭蹭起身,重新去端粥碗,磕磕碰碰喂了两口,长公主实在嫌恶,皱了眉。
四太太见状,立即上前替换了姜氏,轻车熟路伺候道,
“我来给二嫂做示范。”
她轻轻搅动粥碗,见热气散了些,便搁一些在手腕上试温,待妥当了再奉在长公主跟前。
长公主继续喝粥,看都没看姜氏一眼,只吩咐道,
“今后你每日辰时来清晖殿伺候。”
姜氏闻言脸色一阵发白,浑身弥漫一种大难临头的灰丧。
不行,她压根就不会伺候人,这不是平白受罪嘛。
姜氏骨子里也有一股倔气,既然已撕破了脸面,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恭恭敬敬跪下道,
“殿下,媳妇知错了,媳妇明白您并非真的要媳妇伺候,只是想提醒媳妇以己度人,莫要苛刻旁人,您吩咐媳妇来清晖殿伺候,媳妇心里实在犯怵,恐伺候不好您,与其回头领罚,您还不如现在就发落媳妇。”
长公主轻轻将青瓷薄胎碗往桌案一搁,心想这姜氏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姜氏,你想一劳永逸,我偏不许,不让你吃吃苦头,你又怎么明白旁人的苦?你记住,你也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姜氏颓然坐在地上,讶然不语。
媳妇们看着长公主多了几分敬畏。
长公主净了手,又看向四太太,“家里的事你应付得过来吗?”
四太太心中发苦,面上却连连应道,“应付得过来。”
长公主瞥了一眼谢云初,“我让淮哥儿媳妇给你打下手,该是无碍的。”
四太太听到这里,心头一紧,若是叫长公主知道她把谢云初遣派去戒律院,她怕是要遭殃,姜氏前车之鉴便在这里,四太太想着法儿给自己转圜,
“先前云初总说自己年纪轻,怕担不住事,媳妇不敢让她操劳,母亲瞧着,从今日起,让云初帮着看账目如何,上回我听三嫂说,初儿算筹极好。”
长公主何等人物,一眼看出端倪,也知道四太太是什么算盘,轻轻嗤了一声,无可无不可道,“随你吧。”
她没心思过问这些细致的庶务。
后来不知想起什么,又沉吟道,“谢祭酒当年以注经著称,骨子里崇尚经史子集,云初的算筹怎么会这么好?”
谢云初上前来,如实答道,“少时母亲离去,府上并无主母,我便替父亲管家,一来二去便也熟了。”
长公主深深看着她,想起见过的总督府夫人,对着谢云初生出几分怜惜,终究是什么都没说,慢慢颔首。
最后又问起大太太,“老大家的最近老实吗?”
大太太连忙替丈夫说话,“母亲上回教导,他这回可听到心里了,这两月都没怎么出门。”
长公主轻声嗯了一下,至于三太太,自始至终垂首不语,长公主也没为难她,自然也没看她,朝云这时递来一些文书,长公主挥挥手示意众人离开。
朝云忙了一上午,至午时便去寻谢云初,
今日长公主在府上,媳妇们都不敢偷闲,均来琉璃厅点卯,五少爷王书煦定了腊月十八娶周敏过门,三太太要过目婚礼仪程,四太太要准备宴席的事。
年底各处庄子收账,全部落到谢云初头上。
至午后,沈颐遣人递来请帖,说是后日小寿,请几位交好的手帕交过去吃酒。
谢云初立即便跟二太太姜氏和四太太告假,姜氏现在哪敢挑谢云初的错,闷声不吭应下了,四太太却舍不得谢云初走,
“后日正有两个庄头来交账呢,你非去不可吗?”
谢云初却觉得好笑,这还是长公主回来了,四太太才敢让她接手账目,否则怎么可能丢得下这捞好处的肥差。
谢云初正要答话,一旁的姜氏冷冷斥道,
“她是我媳妇,又不是你媳妇,我都准她离开,你干嘛拦着,要不,早些给业哥儿娶个媳妇过门,你也有人支使?”
姜氏眼下彻底跟长公主撕破脸,心里没了任何顾忌,谁的面子都不给。
四太太吃了个噎,姜氏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四太太惹不起,
“我不过是说说罢了,云初要去便去吧。”
谢云初连王书淮都能扔开,遑论家务,让她帮忙,她便认真出一份力,不让她帮忙,她也乐得清闲,到了初四,谢云初早早打点一份贺礼,高高兴兴登车前往李家。
沈颐嫁的是宁侯府的二公子李承基,宁侯府早年有从龙之功,宁侯更曾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悍将,如今任武都卫指挥使,负责巡防京内各坊。
李二公子上头还有一位兄长,为侯府世子,李二性子闷吞,自小跟着父亲去边关历练,好不容易拼出一份功勋,如今在南军中任中郎将一职。
进了府,谢云初却觉得院子里过于冷清,轻轻扫了一眼,门房一些婆子在倒座房探头探脑,她颇觉奇异,对着前来迎候的管事嬷嬷,问道,
“好歹也是你家少奶奶生辰,府上怎么这么冷清?”
这位嬷嬷是沈颐心腹,闻言满脸心酸道,“咱们奶奶跟大奶奶生辰相近,前阵子府上刚给她办过寿宴,太太说府上刚请过酒,年关各府又都忙碌,就不便替咱们奶奶张罗,奶奶索性不办,只觉着平日吃了您们几位的席,面子上过不去,便请你们来二房吃个酒赔罪。”
谢云初便知端地,也不细问,跟着婆子绕去二房院落,一进穿堂听得里面笑声不断,似乎夹着王怡宁的笑声,
“哟,小姑姑也来啦。”谢云初拔高嗓音问。
王怡宁坐在炕床上,轻轻推开支摘窗往外探出半个头,从窗缝里瞥见谢云初穿着一件海棠红的缎面厚褙子,步履轻盈而来,连忙笑道,
“你个小妮子,忙什么呢,来这么晚,我们可都来了。”
谢云初匆忙进了屋,见不大不小的东次间内,坐满了人。
萧幼然,江梵坐在下首,沈颐和王怡宁坐在炕床上,见谢云初来,沈颐连忙将位置让出来,“你素日怕冷,快些上炕来。”
谢云初推拒道,“我小姑姑在上头,我可不敢陪坐,”又将萧幼然往上头一挤,自个儿挨着江梵落座,沈颐便端来一锦杌坐在王怡宁下方。
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绣芍药花的锦褥,大家围炉说话。
谢云初开口便埋怨王怡宁,“小姑姑也不来府上接我,害我被长辈责骂,说是年关了还四处窜门。”
王怡宁还没搭话,沈颐替她说了,“她呀,哪有功夫惦记着你,人家高世子亲自驾车将她送来此处,再去上的衙门。”
众人哄笑。
谢云初惊讶道,“小姑姑,您这就被拿下了?”
王怡宁捧着脸害躁道,“没有的事,是那混账自个儿要来充当车夫,我原还想着你,被他一搅合便给忘了。”
“瞧瞧,有了男人便忘了侄儿媳妇。”
王怡宁气急,“今个儿是沈颐生辰,你们别闹我。”
不一会,门外来了一婆子,隔着窗帘往里请安,
“奴婢给郡主请安,我们家太太听说郡主来了,稀客稀客,请郡主去上房吃茶。”
屋子里数人交换个眼色,沈颐双颊鼓起,满脸委屈,王怡宁便不打算给侯夫人面子,
“过府吃席,本该去拜访,又听说侯夫人近来身子不爽利,便不敢叨扰,你替我谢谢侯夫人好意。”
王怡宁品阶在侯夫人之上,论理该侯夫人来请安,这到底是李府,王怡宁过去也使得。
只是侯夫人没有尽到待客之道,儿媳妇寿宴都不曾露个面,王怡宁自然也不必给面子。
那嬷嬷讪讪离开了。
等人一走,大家都看着沈颐。
萧幼然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沈颐眼眶泛红,“还能是怎么回事,总归什么都想着大的,一心扶持世子一房,我那大嫂性子泼辣,平日太太有些惧她,怕她闹出事,便事事依着,她总归见不得我好,仿佛我低她一等,就得在她面前伏低做小。”
“有这样一位妯娌,着实头疼。”众人叹道。
王怡宁问,“你那大嫂是什么来头?”
“杨惜燕的嫡亲姐姐,杨侯府的嫡长女。”
杨家早年出过一位首辅,杨家女才貌双全,曾一度在京城十分招眼,媒人踏破门槛。
沈颐的长嫂便是在那时被求娶进门的。
“当年我嫂嫂放着王孙不嫁,嫁来了李家,我公婆和长兄便拿她当祖宗供着,一路来养成了她娇惯的脾性。”
王怡宁一听说是杨惜燕的姐姐,眉头皱得老深,“不愧是姐妹,性子一模一样。”
萧幼然性子又急又泼辣,闻言立即怒火冲冲,“人善被人欺,换做我,绝不忍她,她敢欺负我,我便怼的她说不出话。”
王怡宁打趣她道,“你跟你婆婆吵了这么多年,她得了贤名,你吃了暗亏,有的事不是吵能解决得了的。”
沈颐也跟萧幼然一般爽快,却比她多了几分城府,
“我跟她吵又如何,她是长嫂,身后有杨侯府撑腰,我娘家没个能说的上话的兄弟,即便吵最后也不过是我吃亏。”
江梵道,“言之有理,你过好自己的日子,那些没公婆的还不是要靠自个儿,你也就别指望公婆帮衬便行了,至于长房,你家夫君又不靠人家提携,不必与之来往。”
谢云初又沉吟道,“平日不与她相争,倘若哪日她做得过分了,你便不动声色抓住人家尾巴,给她来一次狠的,她晓得你不好欺负,也就不敢造次了。”
沈颐想了想,笑道,“我记住了。”
“不说她们了,咱们行酒令吧。”沈颐着人取来酒盏,唤个丫鬟当行令人,从王怡宁开始起句,行的是雅令,需引经据典,分韵联吟,从巳时玩到午时,除了才女出身的谢云初,其他人均被罚了两三杯。
沈颐被罚的最多,撂下色子道,“姑奶奶们接着玩,我去看看酒席,很快要摆宴了。”
王怡宁看着她起身,忽然问道,“咱们今日占着你,你夫君怎么办?他不来给你贺寿?”
沈颐脸一红,“他有什么打紧的,我着人给他送些酒食去衙门便可。”
萧幼然在一旁促狭道,“哎呀,郡主多虑了,人家李将军自然是回来吃晚宴的。”
王怡宁了然。
沈颐一走,大家也丢开手不玩了,王怡宁和萧幼然在炕床上坐久了,便起身活动筋骨,后来一前一后去了恭房,席间留下江梵与谢云初。
谢云初问江梵道,“你今日怎么有些闷闷不乐?”
江梵叹了一声,使了个眼色,示意丫鬟们去外头候着,拉着谢云初苦笑道,
“我有个事一直想问你,今日好歹忍不了了,你跟我说句实诚话,自你生了珝哥儿后,你们夫妻那事勤勉不?”
谢云初先是面上慢慢升腾一抹躁色,旋即疑惑,江梵平日最是腼腆,怎么会问出这等话,转念一想,连平日最内敛的江梵都忍不住问出来,怕是出了大事,
谢云初不敢隐瞒,“倒是挺勤勉的。”
自王书淮受伤而归,那厮堂而皇之搬入后院,在那事上可以说是毫无节制。
大有将过去缺的补回来的意思。
若不是她也快活,还真不能由了他。
江梵闻言脸上阴霾更甚,
“我家那位也不知怎的,起初还勤勉,生完两个孩子,次数一年比一年少,最近这一年…”江梵羞愧地说不下去,“我竟是一次也没得。”
谢云初一惊,第一反应是外头有人,
“该不会动了什么心思吧?”
毕竟郑俊不是王书淮,王书淮一开始便是修身养性,慢慢才放开手脚,而这郑俊起初是馋的呀,虽然她不想把人往坏里想,可是一个男人只有在外头吃饱了,回家才不会饿。
江梵果断摇头,“这倒是没有,他手里一无银子,二无空闲,每日下衙便回府,有的时候回来的比我还早,我有时去娘家回得晚些了,他竟然已把两个孩子照看好,大的能教着读书,小的也开始握笔,厨房饭菜都吩咐妥当了,只等着我享用。”
谢云初听到这里,眼底止不住的艳羡,“郑公子果然是人夫典范。”
“我也试探过,要不要给他纳妾,他气得弹跳开,竟然夜里搂着我哭了许久,生怕我怕不要他…”
江梵说到这里,满脸沮丧,“他处处都好,可就这一处,我实在是…”
她话音未落,身后萧幼然掀帘进来,慢悠悠接话,
“你这是想多了。”
“啊?”江梵愕然,见被萧幼然听了正着,又担心萧幼然嘴不严实,连忙道,“你可不许说出去。”
萧幼然露出一副同病相怜的苦相,
“我家那位可比不上你家郑公子,虽说近来改邪归正,原先却不老实,我也实话告诉你,男人都一样,刚刚成婚,意气风发,过了几年,身子骨便吃不消,每况愈下,我比你好不了多少。”
江梵闻言心里石头一落,“果真如此?”
谢云初想起王书淮那勃勃的劲头,还是不太放心,“我觉着你要不要请个大夫给郑公子瞧一瞧?”
江梵躁道,“那可不行,断不能失了他颜面。”
萧幼然在一旁施施然笑道,“那就弄些药丸来,激他一激。”
江梵也不是没有过这个念头,便没做声了。
不一会王怡宁和沈颐一道进来,萧幼然打量了一番沈颐,沈颐生得不算貌美,身段却十分妖娆,风姿楚楚,她个头又小一些,瞧着她都免不了生出几分怜惜。
李将军如狼似虎,也是能理解的。
乍然又瞅了一眼谢云初,这位生得可就更是叫绝,无论相貌身段都无人能出其右。
可惜就是遇见了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话题不知不觉又绕到高詹身上,沈颐摆着一副过来人语重心长的架势,
“郡主,我觉着吧,高世子既然肯放下身段做您的入幕之宾,您不如就试一试,武将嘛,当真有武将的好。”
这话一落,屋子里气氛暗流涌动,大家酸溜溜觑着沈颐。
沈颐面庞一烫,轻轻一咳,“我是认真的。”
萧幼然板着脸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认真的,可你考虑过我们仨的感受了吗,咱们孩子都两个了,也不能换个男人。”
“哎,果然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沈颐和王怡宁不约而同看向对面三人,萧幼然,江梵和谢云初的丈夫都是文官。
沈颐脑海浮现王书淮那张天怒人怨的脸,指责萧幼然道,
“你说自个儿便是,扯初儿作甚,人家王侍郎可不是你家夫君可比?”
视线悉数落在谢云初身上。
谢云初扶额。
王怡宁头一个替自家侄儿振气,“你们可别拉上我家书淮,我们书淮文武双全,既不是那些粗莽的武将可比,也不像那些弱不禁风的文臣,书淮自小习武,上回他放倒那西楚人,你们忘了吗?”
然后王怡宁朝谢云初挑了挑眉,暗示道,“是不是,侄儿媳妇?”
谢云初面不改色道,“是。”
萧幼然又笑,“你别当着你家姑姑面,不敢说实话。”
王怡宁笑得双肩微颤,“初儿,若是书淮有岔子,我替你给他寻大夫。”
谢云初听不下去了,面色躁红,“没有的事。”
众人笑作一团,
“王侍郎文武双全便罢,更难得是才貌双全,初儿,你可真是有福气。”
夜里,谢云初又享受一番那“福气”。
第83章
长公主离宫的风波过去后,王书淮照旧早出晚归,到了年底,户部便是最忙的衙门,王书淮甚至无暇归府,即便如此,只要得了空,总要回府看看妻儿。
年关在即,谢云初一面接待整个国公府的庄头,一面打点自己的私账。
十二这一日,玲珑绣一共交来十万两的银票,漕运码头那边更是进了二十五万巨银,有进也有出,漕运那些铺子也快建成,到了年底该给那些木工结账,七七八八也支出了几万两。
谢云初庄子的那些农户,无论男女都给她当差,老汉负责监工,年老的妇人帮着准备伙食,便是未嫁的姑娘也大大方方出来替谢云初打点铺子,年轻的小伙子吆喝卖铺子,帮着人情接待,学一些三教九流的门道。
经历漕河开关,码头营建,这批人手得到了历练,渐渐得心应手。
只是树大招风,前不久有一富商眼见玲珑绣生意兴隆,十分眼红,故意遣人来铺子里闹事,意图败坏玲珑绣的名声。
林叔火急火燎回来告诉谢云初,恰恰这一日王书淮回府用膳,听了这事,只不咸不淡扔出一句话,
“这事交给我。”
随后连伞都没接,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也不知王书淮使了什么法子,翌日那老板亲自上玲珑绣门前告罪,说是自个儿闹了个乌龙,又赔了重金,其他眼红的同行颇为纳闷,纷纷寻这位富商打听缘由,没寻到那富商,倒是遇到了对方一掌柜,那掌柜哭得没鼻子没眼,
“这是块铁板,你们别踢了,我家老爷只踢了一脚,人还在牢狱中躺着呢,那一夜,朝廷闻风而动,查出我们货船夹私,大半产业都充了公,倘若诸位不要命,大可一试。”
此后再无人敢寻玲珑绣的麻烦。
腊月十八,王书煦大婚。
谢云初清晨遣人给王书淮递话,让他早些回来吃酒。
王书煦唤了六弟王书业并三兄王书旷一道去周家接亲。
国公爷年轻时亦是风流倜傥的美男子,长公主面额高阔,生得大气,姜氏相貌更是没得挑,家中子孙容貌个个出众,三兄弟骑马亲迎时,惹来男女老少围观,姑娘们更是争相扔帕子。
弄得王书业在路上愣是顶着大红脸,好不尴尬。倘若不是他没穿婚服,大约都以为今日的新郎官是他了。
傍晚,王书煦心满意足将周敏迎回了府。
高堂之上坐着三老爷和三太太,余下其他几房老爷太太分坐左右。
三太太看着儿子眼底洋溢着欢喜的笑容,忽然觉着什么都值了,她哽咽着落了泪。
三老爷听到妻子吸了吸鼻子,叹了一声,低劝道,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三太太神色复杂看着丈夫,
“老爷,多谢你了。”
虽然三老爷不满她的选择,最终却没有阻止,三太太明白,以一位都察院副都御史的手段,不至于拦不住这一门婚事,可见丈夫虽将爵位看得重,却也没有枉顾夫妻情分,没有漠视儿子的心意。
这就足够了。
三老爷想起那桩事,心里犹跟插着一根刺似的,没有说话,只抬袖往前指了指,示意三太太注意场合。
三太太不着痕迹拭去泪花,露出端庄大气的笑容来。
新人拜了高堂,随后将新娘子送入洞房。
国公爷倒是露了面,长公主以身体不适为宜,留在清晖殿。
今日不少宴客打着吃酒的旗号过来拜访长公主,为长公主婉拒。
王书淮回来用了晚膳,又进了清晖殿给国公爷和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留下他问话,
烛火发出呲呲的响声,朝云捏着剪刀掐去一截,又奉了茶水,悄悄掩门而出。
王书淮将近日朝中情形写成一份简报给长公主,长公主一目十行掠过,揉了揉眉心问他,
“太子明日郊祭,都有哪些人陪同?”
王书淮淡声答道,
“礼部和兵部的几位堂官,羽林卫和虎贲卫负责随驾。”
长公主沉默少许,忽然问道,
“书淮,你觉得陛下这几个皇子,哪个值得托付江山?”
王书淮闻言,清俊的眉目微微漾起波澜,看了长公主一眼。
当年长公主上头有四位兄长,端王文武双全,三王有贤才,四王母家强势,而长公主却挑了各方面都不如其他王爷的二皇子。
这位摄政长公主的野心,可见一斑。
“二皇子人倒是贤明,可惜岳家势大,戚尚书手执吏部,控制内阁,容易形成威慑。”
“三皇子能耐出众,轻易撼动不了。”
“四皇子身有残疾…”
“五皇子聪慧年幼,母亲仅仅是一宫婢。”
王书淮点到为止,不做声了。这几个皇子中,五皇子最好控制,如果他没猜错,长公主当是相中了五皇子,皇帝一死,五皇子登基,长公主便可继续摄政,待长公主故去,五皇子恰恰长大,足可驾驭朝臣。
长公主撩眼看着他,修长的护甲轻轻在桌案上敲动,
“你怎么不提太子?”
王书淮失笑,“祖母若相中太子,就不会有此问。”
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本该是江山继承人。
“若非如此,您又何必苦苦阻拦小姑姑跟高詹。”
长公主想起小女儿,眉心泛痛,“高詹是个将才,可惜就不该生在高家。”
太子有高家这个强援,不在长公主考虑范围之内。
王书淮没接话。
那头国公爷听得二人越聊越深,很不耐烦道,
“王家不牵涉党争,请殿下不要越了这条底线,还有书淮,你也不许胡来。”
王书淮起身说是。
长公主抚了抚额,示意王书淮回去。
等王书淮离开,国公爷面色凝重踱步过来,
“殿下,蒙兀虎视眈眈,此时不宜动国本,桥头堡的前车之鉴,您忘了吗?”
长公主闻言心神一震。
她的父亲先皇帝本没资格继承大统,那一年,朝争混乱,蒙兀趁机偷袭桥头堡,晋宁皇帝御驾亲征,不甚为蒙兀围困,为了不受辱,晋宁帝自刎于桥头堡,此举震天撼地,大晋军民泣泪交加,自发缟素迎敌,最后成功将蒙兀赶出边境,迎回晋宁帝的尸骨。
当时情况危急,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后积极走动朝臣,朝臣立即拥戴时为贤王爷的先帝登基,国祚从晋宁帝移至先帝一脉。
晋宁帝的长子亡于战场,幼子没几年病逝,唯留下一孙儿被封昭德郡王,世代承爵,永享俸禄。
而那一战,王家也牵涉其中,当时国公爷的父亲王老太爷伴驾晋宁帝身侧,跟着晋宁帝身陨桥头堡。
此役既是大晋耻辱一战,也是光荣一战,大晋的皇帝践行了天子守国门的承诺,晋宁帝虽死,其精神永存。
长公主叹息片刻道,
“有些事不是我能阻止的,也得看汉王和信王安不安分。”
国公爷背着手望向渐沉的天色,沉沉叹气。
王书煦这厢将周敏送至洞房,便出来宴客,三太太担心儿媳妇害羞,托谢云初带着王书琴去陪她。
二人一道掀帘进了新房,这还是谢云初第一回 来王书煦的宅子,与春景堂是完全不一样的布置,屋里屋外堆了不少花花草草,不成想王书煦还是个秒人。
王书琴见她惊讶,悄声道,“我嫂嫂喜爱养花。”
谢云初立即明白了,原来是讨佳人欢心。
五少爷这份心在王家几个少爷当中算独一份了。
王书琴跟周敏交好,便没有什么顾忌,在新房里四处溜达。
谢云初陪着周敏坐在一旁,周敏听到她说话,主动将喜帘给掀开,露出一张腼腆的笑容来,
“二嫂嫂。”声音带着几分忐忑。
因是那种缘故进的门,周敏心里少了几分底气,“今日拜堂时,好像不曾见到祖母,祖母是不是不喜欢我?”
谢云初开导她道,
“傻姑娘,你进了门,便是王家的媳妇,你大大方方妥妥帖帖的,长公主不会不喜欢你。”
周敏心头酸楚,“我听说祖母因此厌弃了母亲,是我连累了母亲,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谢云初明白一个姑娘初来乍到,无所依仗的心情,她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她握住周敏发白的手,“你想差了,祖母并非对你不满,也不是对三太太不满,她老人家高瞻远瞩,看到的跟咱们想的不一样,你任何时候不要试图去揣摩长辈的心思,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事。”
“你换个角度想一想,你嫁的是自己熟悉的门庭,丈夫是自小相识的表兄,婆婆是自己的姑姑,你没有婆媳相处的困扰,小姑子又格外明事理,你比旁人好太多,等明日见了你其他嫂嫂,你问问便知,譬如你四嫂嫂,她从川蜀远嫁入京,不说人生地不熟,便是饮食习惯相差甚远,她也是熬了许久才适应王府的日子。”
“咱们女人,本就生在后宅,只有这一方小天地,若是眼界再窄了一些,可就将自己困死了。”
周敏闻言立即豁然开朗,“二嫂说得对,是我作茧自缚了,被您这么一说,我果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嫁来这王家,婆母爱护,丈夫敬重,还有你们这些明事理的嫂嫂,该是多么幸运的事,那明日我便大大方方的去见祖母。”
因着这一番诉衷情的话,周敏心里待谢云初又与别个不同。
翌日敬茶礼,阖府众人均在清晖殿等新婚夫妇二人。
周敏记住谢云初的话,大大方方对着长公主露出笑容,恭恭敬敬磕了头。
长公主不喜扭扭捏捏的孩子,见周敏像了三太太爽利,心中颇为宽慰,再不满意这门婚事,人已进了门,便是王家人,长公主不可能为难一个晚辈,对她也就一视同仁。
国公爷对着晚辈都是和颜悦色的,笑眯眯吩咐王书煦,“快些搀你媳妇起来。”
“你媳妇刚嫁过来,还不熟悉,你多陪陪她,凡事多问她的意思,父母与你还隔一层,儿女长大后终究要离去,跟你最亲的便是枕边人,不能辜负她,明白吗?”
王书煦跪下郑重磕头,
“孙儿谨遵教诲。”
六少爷王书业听得半知半解,他摸了摸后脑勺道,
“难怪祖父日日陪着祖母在皇宫,原来祖父把祖母看得比儿孙更重要呢。”
这话一出,几位老爷太太脸色就尴尬了,四太太恨自己儿子多嘴,顾不上长公主在场,回眸狠狠拍了儿子脑门一下。
国公爷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长公主捏着茶盏,垂眸不语。
谢云初在一旁听了国公爷的话,颇有感触,国公爷以身作则,底下儿孙不管心里有没有妻子,面上都是敬重的,王家这么多老爷少爷,不见哪个宠妾灭妻。
国公爷继续吩咐王书煦,“你呢,跟着你二伯和父亲去宗祠,将你媳妇名儿添上去。”
旁人家等媳妇诞下子嗣方能上族谱,王家只需过门便可。
这事本来得国公爷亲自上谱,国公爷这么说,显然是有别的安排。
“你这是要去哪儿?”长公主问道,
国公爷笑道,“今个儿镇国公府的小公子林希玥娶江澄的女儿过门,我应林老弟之邀,过去捧个场。”
谢云初竟是不知林希玥和江采如今日大婚,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懵懂天真的王书雅,前世王书雅的死一直是个谜,就不知道今生的江采如会如何。
旁人的事终究与谢云初无关,敬茶礼结束后,她便回了春景堂,路上飘了一些小雪,到了夜里,风雪欲大,呼声如啸,听得谢云初心里七上八下,人刚躺下,外头传来婆子一声惊呼,谢云初连忙坐起身,
“春祺,快些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春祺正要出去,却见外头守夜的桂嬷嬷奔了进来,满脸骇色道,
“二奶奶,镇国公府出事了,那镇国公老夫人不是皇后娘娘的妹妹么,老夫人已故,皇后娘娘代妹妹主持小公子的婚事,却意外在宴会上中了毒,如今镇国公封锁府门,不许宾客出入,又去三司报官,请了左都御史过去查明真相。”
“咱们国公爷也被困在府中没能回来呢。”
此时的镇国公府,大雪纷扬而落,红彤彤的灯笼被薄雪所覆,散发出血一般的暗芒。
所有宾客被拘在厅堂各处,由当朝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并大理寺卿三司首座一一盘查。
国公爷这一日也不知吃了什么,坐在席上不过一个时辰,便入了三趟恭房,最后一趟进去后,腰带尚未解开,不知什么人往他脑后一击,瞬间便昏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暗室,暗室长宽一丈不到,极其狭小,只角落里搁着一盏油灯,油灯之下,立着一人,只见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双手环胸靠在墙下,似笑非笑看着国公爷,
“国公爷,别来无恙。”
国公爷自然认出他是林希玥。
只见林希玥双目狭长,阴柔的面容被鲜艳的喜服衬得过分白皙,薄薄的红唇微挑,那神色瞥过来时,如同被一条阴冷的毒蛇注视,便是国公爷见惯大风大浪,对着他这一眼,也忍不住心生寒意。
国公爷虽是被困,却是不慌不忙,
“方才咱们还见过,何谈别来无恙一说。”
林希玥狭目微沉,唇角噙着冷笑,“十五年前您在桥头堡祭奠先老太爷,我与您见过一面,您可记得我是谁?”
国公爷面色悍然一震,
“你是何人?”
林希玥笑色一收,“时间紧迫,国公爷,我无暇跟你废话,你径直告诉我,晋宁帝临终前留下那份遗诏,现在何处?”
第84章
国公爷被缚在圈椅上坐着,神情没有半丝慌乱,“孩子,你说什么胡话呢。”
他浑阔的双目里含着悲悯与叹息,“晋宁陛下死得果决,哪有功夫立遗诏?朝臣跟着他被困在桥头堡,谁能把遗诏送出来,你又是哪儿得来的消息。”
林希玥牢牢锁住他的双目,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王赫,别跟我打哑谜,先皇后临终将你困在皇宫,你这么多年被迫跟着长公主住在长春宫,缘故何在,我想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念着你父亲当年高风亮节,不为难你,只要你说出下落,我待你王家始终如初。”
国公爷看着对面倔强的年轻人,摇着头,“既然你也知道我为此被困几十年尚且不曾开口,你今日威胁我,我便能开口了吗?你别说是杀了我,就是杀了我王氏全家,我还是那句话,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
林希玥见他语气铿锵,胸膛压抑的怒火腾得一下窜至眉心,眼底寒芒闪烁,瞬间一朝擒拿手过来,掐住了国公爷的喉咙。
只听见咔嚓一响,国公爷被迫仰起脖子,布满风霜的面容慢慢胀红,即便如此,他眼神依旧平静,没有半分犹豫或求饶的意思。
他沉默地睨着林希玥,甚至都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林希玥见他岿然不动,眼底戾气横生,脑海忽然闪过父亲临终时留下的话,到底下不去手,他面色扭曲地颤了颤,终是负气松开了国公爷。
国公爷脑袋耷拉下来,垂着脸乏力地咳了几声,他喘息道,“孩子,放我出去,再迟一些,你便露馅了。”
林希玥退至墙角站着,神色依旧难看,“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放你出去,你不如我的意,我干脆杀了你罢。”
国公爷虚乏地笑,“你知道我不会出卖你。”
林希玥不知想起什么,眼眶一瞬泛红,他依旧不死心地看着国公爷,语气沉重,“当年晋宁陛下自刎桥头堡,贤王那个狗贼放着侄儿不立,窃取国柄,与篡位何异?朝中不少大臣心中并不服气,你就告诉我,你们还没放弃,是也不是?”
国公爷平静迎视他,始终不曾开口。
林希玥面对这样一位如山岳一般难以撼动的柱石,忽然明白那样东西为何会被交给王家人,心底竟又莫名生出几分钦佩之意,
“王国公,你可以试着信任我,或许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呢。”
国公爷温声道,“咱们若真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就该放了我,你多留我一刻,你自个儿便危险一分,若是被长公主和陛下的人发现,你有活路吗?”
林希玥脸色一青。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敲门声,想起了小厮急切的低语,
“公子,皇后娘娘中毒的缘故查清楚了。”
林希玥啧了一下嘴,回身看着国公爷,国公爷朝他温煦一笑,
“孩子,晋宁帝的后人可不是鸡鸣狗盗之辈。”
林希玥眼睫一颤,沉默片刻,像个挫败的孩子,无奈上前亲自替国公爷松了绑。
待林希玥搀着国公爷出来,雪青的院子里,负手立着一人。
书房内外黑漆漆的,一丝光亮也无,唯有几个大红灯笼寂寥地在风中凌乱,大雪茫茫如盖,他一身雪衣如画,挺拔清隽,不似凡尘。
林希玥警惕地看着王书淮。
王书淮似乎没看到他,缓步上前亲自搀起国公爷,祖孙二人步伐一轻一缓消失在廊庑尽头。
林希玥盯了许久,消瘦的身影利落转身回了婚房。
彼时新娘子江采如满脸沮丧坐在婚床上等着林希玥回来,一想起大喜之日出了这档岔子,心情郁碎,
“我以后还怎么在镇国公府做人!”
丫鬟劝着道,“您多想想小公子吧,对着这个人,您再多怨气该也没了。”
江采如回想林希玥雌雄莫辩的俊美模样,心底抑郁一扫而空,
门突然在这时被人踢开,一人颓丧地迈了进来。
大红喜服懒懒散散挂在他消瘦又挺拔的身躯上,他并不健硕,也不伟岸,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江采如这般近距离看着他,给看呆了去。
林希玥对着江采如没有什么表情,他撑着博古架,长臂往西厢房一指,不耐烦道,
“这是我的屋子,往后你睡厢房,没有我的准许,你不许过来。”
江采如腼腆的笑容立即僵住了,
这可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呀!
江采如不肯,立即提着裙摆上前,温柔道,“夫君…”
嗓音还没落全,被林希玥抠住喉咙,一把拖着扔去了厢房。
皇后中毒一案查清楚后,镇国公府的人陆续离开,老国公亲自送国公爷出门,大约是受了冻,国公爷的老寒腿发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风雪未停,迎面雪渣子扑面而来,呛得国公爷冷咳了几声。
他由王书淮搀着上了马车,偏头便问,“皇后的病情查清楚了?”
王书淮搀稳他,语气低沉,
“查清楚了,中的软脚散,是一仆从下的毒,下毒后那人便投井自尽了,不是什么厉害的毒,那幕后人的目的便是利用皇后,将所有文臣武将困在镇国公府,而掩盖他们真正的谋杀。”
国公爷听到这扭头看向王书淮,脸色霍然一沉,
“哪儿出事了?”
年轻的孙子鬓角不乱,神色亦是寻常,扶着他稳稳当当坐在马车内,不疾不徐道,
“方才城门外传来消息,太子在祭祀时遇到一伙流民,流民动乱,射杀太子。”
国公爷心猛地窜跳了下,“太子出事了?”
王书淮道,“太子是否受伤我不得而知,不过汉王怕是不行了。”
国公爷倏忽呛了下口水,
“怎么又扯上汉王了?”
王书淮面色幽幽道,
“太子郊祀,带去了羽林卫和虎贲卫,镇国公府出事,又调来了武都卫与五城兵马司,汉王被幽禁在府,防卫松懈,若这个时候汉王府炉子失火,汉王不小心葬身其中,是不是顺理成章?”
国公爷听着王书淮优哉游哉的语气,忽然喉咙发紧问,
“你有没有参与?”
王书淮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祖父,能在郊祀时打着流民的幌子截杀太子,短期内组织一支携带弓弩的兵力,只有信王做得到,难怪信王除夕都不过了,请旨去萧关戍防,原来是提前洗脱嫌疑。”
国公爷冷笑,“布局如此周密,又牵扯军中内阁六部,怕不是一人所为。”
王书淮笑,“以今日林希玥的行径来看,怕也有晋宁旧臣推波助澜。”
“再者,长公主殿下想要扶持的是五皇子,她老人家怕是乐意看着太子和汉王出事。”
国公爷冷冷睨着王书淮,心想怕还有个他吧,旁的不说,汉王的死王书淮脱不了干系。
除夕在即,朝廷出了这么大动乱,国公爷心情沉重,不住地摇着头,
“皇子争储历来有之,避免不了,重要的是朝廷不能乱,书淮,无论外头如何,你做好你该做的,咱们王家世世代代的祖训,不惹事,也不怕事,治世顺势而为,乱世力挽狂澜。”
当年五胡乱华时,琅琊王氏携司马家南渡金陵另起国祚,后大晋统一南北,又携末帝归朝,避免一场祸及江南十四州的战乱。
王家自始至终奉行的便是这条准则。
无论何时何地,王家绝不主动参与党争,可关键时刻,王家总能站出来撑起朝局。
这是一代世家大族的风骨。
也是王家能屹立高门之首的缘由。
沉默片刻王书淮颔首,“孙儿谨遵教诲。”
下午申时,太子携礼部兵部官员在郊外祭祀,仪式尚未结束,一伙流民从山从里冲出来,对着太子的方向一顿猛射,当场官员吓得四处逃窜,高詹立即护着太子躲在祭台之后,只可惜对方有一名神射手,逮着太子不放,其中一箭直直朝太子面门冲来,千钧之际,高詹拉了太子一把,那只箭矢穿太子耳郭而过,血雾顿时炸开,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骇然令这位国之储君当场失禁。
所有逃窜至花坛祭台各处的官员亲眼目睹这一幕。
太子颜面尽失。
高詹一面组织羽林卫和虎贲卫应战,一面遣人回京报信求援。
可惜今日乃镇国公府喜宴,余下的朝臣一大半过去庆贺,又因皇后中毒一事,均被困在镇国公府,收到消息的只是寥寥一些校尉。
消息好不容易递到皇宫,皇帝雷霆震怒,自然是派兵前去接应,可惜调兵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兵部调令,或内阁文书,总总不是缺了这人,便是缺了那人,束手束脚。
好不容易将兵调出来,高詹已护着太子和朝臣狼狈地逃至城门下。
祸不单行,汉王府又起了大火,汉王是夜与伶人载歌载舞,喝得醉醺醺的,没能及时逃出来,当场身陨。
这一夜奉天殿的灯火燃至天明。
皇帝看着满脸血污的太子,再瞅瞅地上一具烧焦的尸体,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太医猛掐皇帝人中,好不容易将人掐醒,以郑侍郎为首的礼部官员九死一生,来到皇帝跟前痛哭流涕,逼着皇帝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查肯定是要查的,谁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射杀太子,这是对皇权的藐视。
皇帝躺在塌上气喘吁吁,下令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明查,锦衣卫和东厂暗访。
太子虽保住性命,只是脸面丢得干净,而汉王呢,更是死的稀里糊涂。
这事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到是皇子之间的争权夺利,太子失了威信,汉王又死了,接下来信王岂不成了皇位最有利的争夺者,案子敢不敢查,能不能查,谁心里也没数。
这几日朝臣表面上查案,私下却屡屡来试探皇帝的意思,皇帝烦不胜烦,
经历丧子之痛,皇帝病情加重,又被朝臣们吵得五内俱焚,整日如同在油锅煎熬。
然而就在朝局一片混乱时,有一人,一袭三品绯色官袍,清清朗朗送了一本账目至皇帝跟前,皇帝翻过王书淮奉上的赋税账目,激动地眼眶一热。
连续亏损数年的国库终于在今年年关扭转了态势。
清丈田地的国策取得初步成效。
皇帝看着面前一丝不苟的年轻人,再想起那些整日唠唠叨叨的大臣,愤懑的心情终于寻到一丝安慰,
在万马齐喑的朝堂,总算还有实干的能臣。
皇帝下旨,正式任命王书淮为三品户部侍郎,全面推行新税国政。
国库扭亏为盈,大约是这个除夕最好的消息了。
这一场大雪一直至除夕犹未停。
除夕这一日傍晚,王书淮从衙门交印回来,掀落肩头的雪渣,踏上书房廊庑,齐伟迎了过来,接过他手上的大氅,一面迎着他进去,一面禀道,
“锦衣卫查案时,属下混了进去,好不容易在一条水沟里挖到了一个被扔弃的弩机,那弩机明显是长安军器监的制式,长安军器监是信王治下,主子,咱们算不算捏住了信王的把柄?要转交给朝廷吗?”
王书淮摇头,修长的身影大步跨入内室,“一件弩机还摁不死他,再等等。”
又问道,“夫人何在?”
齐伟道,“二奶奶和哥儿姐儿都在春景堂等着您过除夕呢。”
王书淮冷玉般的眸子一瞬间柔和下来。
汉王过世,皇帝罢朝五日,民间一月不许兴鼓乐办喜事。
国公府这个除夕便各房回屋单过。
谢云初带着珂姐儿跪在炕床上贴窗花,珝哥儿坐在罗汉床安静地看着。
去年除夕王书淮不在府中,今年算是一家四口,一起过得第一个除夕。
第85章
王书淮换了一身素色的玉袍,悄声回到春景堂。
珂姐儿穿着银白绣暗花纹的对襟小袄,跪坐在罗汉床带着弟弟玩窗花,她还小,谢云初不敢让她动剪刀,便将剪好的窗花递给她玩。
珂姐儿不小心将窗花扯破了,便捻起其中一片碎花,黏在弟弟面颊,左边右边额头全部被她糊满,素来安静的珝哥儿,竟也哈哈大笑来。
珝哥儿笑声极有穿透力,中气十足。
王书淮看着这么温馨的一幕,暂且将纷乱的朝局给扔下,大步入了东次间。
他这个人有一处好,无论外头是怎么局面,从不轻易将情绪带来后宅。
看见妻子穿着件浅粉色的长褙子,跪坐在炕床上贴窗花,褙子十分贴身,勾勒出玲珑的曲线,高高的凌云髻将秀发全部束起,露出一截粉白的肌肤,肌肤细腻如瓷,发髻上独独插了一支玉簪子,不是他刻的那个。
王书淮心里虽然有些失落,却也没太在意,坐在罗汉床旁看着两个孩子玩。
“珂儿,今日背了三字经没,背一段给爹爹听。”
谢云初听得动静,回眸过来,王书淮视线衔过来,眼底泛着素日不常有的温柔,谢云初被他盯得稍稍有些不自在,又转身过去继续贴剩下的窗花。
珂姐儿听了爹爹垂问,乖巧地坐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开始朗诵。
别看珂姐儿人小,读书时十分认真,读起来字正腔圆,一板一眼。
背了一段,珂姐儿便笑嘻嘻朝王书淮伸手,
“爹爹,讨赏。”
“好,爹爹赏你。”王书淮从胸前掏出两个红包,一个给珂姐儿,一个给珝哥儿。
珝哥儿方才四个月大,哪里知道红包是什么意思,看着面前的红包愣了好久,王书淮主动插入胖乎乎的小手中,珝哥儿拿在手里,好奇地玩了一会儿,大约是不喜欢,很快给扔去了罗汉床的角落。
林嬷嬷哭笑不得,悄悄替他收起来。
这边珂姐儿得了红包,兴高采烈从罗汉床上爬去炕床上,将之塞给谢云初,然后撅起小脸蛋让谢云初亲她。谢云初接过红包狠狠亲了她一口。
不一会年夜饭备好了,林嬷嬷牵孩子过去。
谢云初下炕床来便问王书淮,
“朝中如何了?”
汉王一死,谢云初莫名松了一口气,又在同时紧了一口气,她担心王书淮牵扯其中。
前世汉王比今生晚死了一年,而且也与她无关。
谢云初担心因她影响朝局走向。
王书淮起身看着她,妻子清凌凌的杏眼里含着几分忐忑,极少见她这样不安。
“你不用担心,这次的事,谁也脱不了干系,陛下身子不好,加之丧子之痛,令他心力交瘁,案子都交给了长公主,长公主查案必定是有的放矢。”
既然交给了长公主,自然查不到王书淮身上来。
谢云初放心了。
不一会,一家四口吃了年夜饭,王书淮带着珂姐儿扎灯笼。
王书淮先画了一幅母女三人的嬉戏图,又唤谢云初道,
“云初,你过来题诗。”
过去谢云初心里有他时,曾求他做过一幅画,随后自个儿题上诗,如今那幅画还挂在书房。
今夜除夕,又是给珂姐儿做灯笼,谢云初没有迟疑,便手执纤细的狼毫提了一首五言律诗。
王书淮看着很满意,等着画卷晾干后,便带着珂姐儿扎花灯。
这是珂姐儿第一次做花灯,小姑娘很兴奋,提着灯盏满屋子跑。
屋子里烧了地龙,气息有些闷,孩子玩了一会儿便犯了困,乳娘分别抱着孩子过去睡,谢云初洗漱回来,王书淮已在床榻上等她,灯芒轻轻撑开一片夜色,他手里拿着一卷书,看得正入神。
谢云初坐下来梳妆,梳妆台上搁着一盏彩扎的绣球灯,红色的绣球灯映照得谢云初面如满月,不知哪来的风,轻轻掠起她乌黑的墨发,说不尽的妩媚娇妍。
收拾停当,谢云初正要吹灯,王书淮唤住她,“等等。”
他从身后掏出一个更为厚实的红包递给谢云初,一本正经道,
“这是给云初的压岁钱。”
谢云初望着眉目清隽的男人,微微错愕,“我也有?”
这是她第一次从王书淮手里得红包。
王书淮笑着没说话,心底微有愧色,他想让谢云初跟他撒娇,得先拿她当孩子待,她素来乖巧温顺,母亲不爱,父亲不疼,怕是一辈子都没被人宠过,他合该要宠着她些。
谢云初心里微微有些烫意,沉默片刻接了过来,明显沉甸甸的,
“这里头是什么?”
她好奇打开一瞧,里面竟然是两块厚厚的金锭,“二爷哪儿得了这个?”
这样的东西可不容易得,只有官府才有,市面上想买也买不到。
王书淮回道,“今日去皇宫,陛下问我要什么赏赐,想起你旁的都不缺,我便挑了这个。”
谢云初不缺金银首饰,也不缺绫罗绸缎,那个鬼工球尚未刻好,他现在没有旁的拿得出手,还不如给些实在的好处。
谢云初笑,“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我也染了俗尘。”
过去王书淮眼里没有这些黄白之物,如今倒是学会揣摩她的心思,实属难得。
谢云初将两个金锭搁在掌心放了放,起身往梳妆台里面的匣子里收好。
不一会,夫妻俩吹了灯,谢云初钻入被窝,被褥已被王书淮给暖好,谢云初舒舒服服躺下,王书淮很快从身后覆过来,将软腻妖娆的身子圈在怀中。
从除夕到正月十六皆是休沐,王书淮可以修养一阵,男人一旦闲下来自然要做些什么。
谢云初却不许,死死抵住他,
“陛下的圣旨你忘了?”
“一个藩王而已,不值当咱们给他守丧。”
谢云初只想要个火炉暖身子,不想出汗,
“我已给灶上的婆子放了假,我好不容易洗干净身子,回头出了汗黏糊得难受,明日大年初一,我可还要见人呢。”
王书淮厚颜无耻地拉住她的手,
“那你帮我。”
谢云初脸一瞬间烧红,二话不说将他推开,
“做梦!”
除夕的郡主府比旁的府邸都要冷清。
不能放烟花,也不能燃炮竹,王怡宁的杏姐儿和晶姐儿又闹腾着要爹爹。
好不容易哄着两个孩子在厢房睡着,王怡宁回了正屋,却见房梁下掉落一个男人。
高詹穿着一件天青色的锦袍,腰间悬玉,鬓角梳得一丝不苟,挺拔修长地立在门口,比往日哪一回都要标致正经。
王怡宁对于这位天外来客已经见怪不怪,
“好好一个除夕,你跑我这来作甚,你爹娘不管你了?”
“外头风大,咱们进去说话。”高詹笑悠悠替她掀起布帘,
冷风飕飕灌入她后领,王怡宁打了个哆嗦,便进了屋子,高詹跟在她身后跨进门槛,又与她解释,
“他们都为太子的事忧心,哪有心思过年,我心里惦记着你,便过来了。”
屋子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王怡宁将外氅一脱,自顾自挪至炕床上坐着,高詹挪了个锦杌坐在她下首。
王怡宁托腮看着布满水汽的琉璃窗,高詹望着她侧脸,
“怡宁,咱们也算一块长大,我带你狩猎,替你捉鱼,你那时最喜欢跟我玩,当初我便说过要娶你,你懵懂无知,竟然被我哄骗着答应了,陛下给姐姐和太子赐婚后,我猜到长公主和陛下不会许你嫁我,心底一片冰凉,你不知我多难过,我一个人喝闷酒,无处诉说。”
“你成亲后,我便远遁边关,我想逼着自己忘了你,后来还是忍不住打听你的消息。”
“看着草原上那些飞扬的少女,便想到你,你也曾是多么天真烂漫的姑娘啊,嫁去了姚家,过一地鸡毛的日子,我怎么忍心。”
他试着去拉王怡宁的手,
“怡宁,我们错过了太多太多,你可以不嫁给我,却在你身边留一个位置给我,可好?”
王怡宁背对着他坐着,牙关咬破下唇,泪如雨注。
她深深吸着气,“可是我母亲…”
“别提你母亲了,这次太子的事,也有她的手笔,她是她,你是你,你难道要为她束缚一辈子?怡宁,我不求名分,自然就碍不着她,你就问问你内心,你愿意吗?”
王怡宁抿着唇不说话。
高詹见她不如往日那般坚定,什么都不管了,跟头豹子似的罩上去,就这么把人给扑倒。
王怡宁后背他压得一寸寸躺下去,气得抡起拳头便去锤他,“你个混账…”话还没说出口,被他毫无章法的吻给堵住。
他身子高大威猛,跟座山似的笼罩在她上方,王怡宁膝盖挡着,双脚乱蹬,都奈何不了他分毫,高詹也任她折腾,只顾着胡乱去吻她脖子。
轻而易举破开她的膝盖,就这么堂而皇之挤进来。
王怡宁久…旷之身,哪里经得住他胡来,折腾几下,身子便软绵绵了。
高詹搂着软绵绵的姑娘,有些不习惯她的温顺,喉头翻滚片刻,哑声问,“这是答应了?”
王怡宁眼底水光烂漫,没好气瞪了他一眼,“那你现在给我下去?”
才不。
高詹抱住她一阵猛亲。
王怡宁看着毛手毛脚的男人,恼羞成怒,往他背心狠狠一锤,“你就不能慢一点吗?”
“我慢不了。”
“怡宁,我会待你好的,你相信我。”
王怡宁在他强烈的攻势下慢慢放下防备。
她也不想在这样万家团圆的日子,孤零零一个人。
威武的男人兴致勃勃搂着心爱的姑娘去往拔步床。
只是一切与二人预料的不一样。
半刻钟后,高詹颓丧地坐在拔步床上,狠狠拍了自己一记脑门,严肃认真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问,
“怡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第86章
王怡宁一言难尽看着高詹,黏腻的汗顺着他英俊的面颊往下淌,肩宽背厚,腹肌垒垒,双目熠亮坚毅,是一副年轻蓬勃的身子,王怡宁当然知道是什么缘故,只是比起那份不痛快,她更为震撼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女人。
这份厚意她不知道她承不承受得住。
原以为二人不过是男欢女爱,高詹不过是不曾得到而心有不甘,索性便痛痛快快要一场,谁也不亏。
只是高詹对她的深情明显超出她的预料,他娶过妻,年纪也不小了,身边不可能没有通房事的丫鬟,然而高詹始终为她守身如玉。
这份沉甸甸的爱骤然压得王怡宁喘不过气来。
她自责,懊恼,一时后悔让他上床来。
见她久久没有答复,高詹眼底懊恼更甚,
“怡宁…”
王怡宁心情复杂一时不知该如何跟他说。
高詹却是搂着她双肩问,“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王怡宁僵硬地摇头,“不是的,男人头回都是这样的。”
高詹心里得到了安抚,只是面上尴尬更甚,不过高世子还是高世子,不可能轻易放弃,
“那咱们再试一试?”
王怡宁犹豫了,诚然身子里那股火被挑起,她这会儿也很难受,试一试是无妨的,只是高詹的深情令她倍感压力,她怕给不了他任何允诺,最终不过是伤害他,便犹豫着道,
“夜深,这种事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或许今晚不是个好时候。”
也不能一下子把人拒绝得彻底,以防高詹在那事上受到打击。
高詹却看出王怡宁的迟疑,他面色立即拉下,眼底的亢奋与懊恼也被凝重给取代,
“你是不是打退堂鼓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别狡辩,王怡宁我告诉你,从你让我上榻,我高詹就没打算下去过…”
王怡宁:“……”
脾气很快就上来了。
“那我也告诉你,我一辈子不嫁你,你想清楚,咱们随时都可能断。”
高詹看着她冷情冷性的模样,气得牙关一咬,将那软糯的身子往怀里一抱,让她坐在他身上,冷冷吐出三字,“我知道。”
王怡宁又感受到那贲然的嚣张,面色一点点爬红,
罢了,是他自找的,她又何必觉得负罪。
“你别后悔。”
“我高詹的人生没有后悔二字,我任何时候都清醒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做什么…”随着一字一句咬出,人已重新被他推倒在床。
纤细的手骨轻轻扣在床沿,骨节分明慢慢蜷起又轻抖着伸展开,一只宽大的手掌掠过来抓住那雪白的柔荑将之牢牢实实按在头顶,王怡宁这会儿感受到了武将与文臣的区别。
那种该死的掌控力。
再好的男人在这个时候也有那么一点劣根性,他额汗淋漓沉声问她,
“我比他怎么样?”
王怡宁气得瞪了他一眼,俏脸殷红如同熟透的果儿,什么话都没说。
高詹冷笑,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看着她像果儿似的爆出绵密的汁。
大年初一。
天蒙蒙亮,王国公府上下陆陆续续聚到清晖殿请安。
没有喧嚣的锣鼓,这个年过得格外安静,一家人井然有序坐在殿内等着长公主和国公爷。
四太太昨晚忙到深夜,晨起又去厨房张罗早膳,这会儿人还在打哈欠,着实尝到了当家的苦,对着一贯游刃有余的三太太心里多了几分敬佩。
四爷王书同瞥见身侧的五爷王书煦神色不济,不由问道,
“五弟怎么这般兴致缺缺的?”
王书煦蓦然回神,“没有,我只是…想起昨夜看得一卷书,仿佛注解有误…”
三爷王书旷在一旁笑嘻嘻低声道,“我看五弟是恼汉王身故,连累五弟新婚不得燕尔。”
王书煦俊脸微红,不自在道,“没有的事。”
成婚第二日汉王去世,紧接着皇帝下旨民间禁乐,可谓是给新婚的小夫妻泼了一盆冷水。
王书同脸皮没王书旷那般厚,轻轻推了推兄长示意他慎言。
王书淮夫妇来得较晚,谢云初牵着珂姐儿跟在王书淮身后进了大殿。
珝哥儿睡得正香,王书淮将身上的大氅裹着他给他遮风。
孩子们起得太早,均有些无精打采,个个腻歪在父母怀里撒娇。
珂姐儿揉着眼进了殿,待谢云初坐下,便爬至她怀里,趴在她肩头补眠,林哥儿和眉姐儿乖巧地倚着苗氏身边,玥哥儿还小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瞧,唯独瑄哥儿精力旺盛,一溜烟从窦可灵手里滑脱,溜达去了,害得窦可灵跟在他身后追,生怕他碰着什么不该碰的。
很快窦可灵累得气喘吁吁,过来将闲谈的丈夫扯起身,让他去看孩子。
苗氏指着对面的王书淮跟丈夫道,
“瞧见没,二弟身居高位,回了府不照样帮着看孩子,爷平日清闲得很,却不肯抽个闲陪陪孩子。”
大爷王书照讪讪笑了笑,“书淮就不是寻常的男人,你别拿我跟他比。”
“我没拿你跟他比,爷少花了功夫在小妾那,多陪陪孩子读书习画,怕将来孩子还能记着一些好。”
王书照不说话了。
不一会,大太太跟二太太陪着长公主先出来,大家连忙起身请安。
看得出来二太太姜氏神色憔悴,这一段时日吃了不少苦。
少顷国公爷也到了,夫妻二人坐在最上方的紫檀罗汉床,面前搁着一条长几,摆满了今日给晚辈们的赏赐,所有赏赐用一个精致的景泰蓝描金锦盒装着,看起来十分富丽堂皇。
晚辈们依次磕头拜年。
长公主给大家的红包都很丰厚。
老爷太太们各人包了一千两银票。
少爷奶奶们各人五百两。
到了底下哥儿姐儿,便是每人一块小小的金元宝。
这些金元宝是宫廷御制,值钱不说,还极有收藏价值。
长公主出手一向阔绰,晚辈们感恩戴德。
大年初一,谁都讲究个忌讳,长公主亦然,这一日对着晚辈们都露出了笑容。
待拜年结束,国公爷看着比平日要温和的妻子,忽然掏出一个大大的红色绢封,
“这是我给殿下的新年红包,祝殿下新年事事如意。”
长公主讶然地看着丈夫,颇有几分动容,“那就多谢国公爷了,说来,自父皇和母后过世,我还不曾得过红包呢。”
一眨眼过去了几十年。
国公爷面上始终挂着笑,“殿下瞧瞧是什么?”
长公主本不想当着晚辈们的面拆封,既然国公爷开了口,也没拂了他的意思,亲自用长长的玳瑁护甲将封口划开,
里面是一块极薄的昆仑玉,玉色浓糯如同凝脂一般化不开,白皙沉润,约有手掌长,半个掌心宽,玉片上刻着一穿着宫装的明致女子,只见她梳着高高的凌云髻,身穿襦裙,肩披长帛,雍容而大气,玉尾还缀着流苏,编的精致的玉米结。
如果长公主没记错,该是她刚嫁给国公爷时的模样,心中有轻轻的涟漪在荡,长公主面上不动声色,只看了一眼,并未拿出来,而是问国公爷,
“这可以做什么用?”
国公爷笑道,“殿下看文书奏折时,便可将至搁在上头,也可称之为书签。”
长公主明白了。
底下六少爷王书业又多嘴了,
“祖父是盼着祖母批阅奏折时,时刻想念着祖父。”
国公爷这回不自在地笑出声,往王书业眉心遥遥指了指,大家伙都给逗笑了。
就连一贯端肃的长公主唇角也扬了扬。
见气氛正好,四太太起身吩咐摆膳,用了膳食,大家也都没散,环绕长公主和国公爷膝下承欢,
长公主看一会儿喧闹的孩子,忽然问朝云,“书房里可还有未看的折子?”
她虽出宫,皇帝却着人将一些折子送来王府给长公主过目。
这对兄妹自来一块长大,又是一母同胞,皇帝对长公主信任磐石不移。
国公爷在一旁听了,立即打断她,
“殿下,今日就歇一日吧,咱们也都上了年纪,这样的天伦之乐过一日少一日,折子一日不看不打紧。”
长公主难得好脾气地应承了他,“就听你的。”
有了国公爷做示范,底下四老爷最先给妻子示好,将自个儿那个红包偷偷塞给了妻子,四太太接在怀里,温声道,“在我这儿,跟在你手里没甚区别,你花银子时我何尝短过你的。”
大太太可不敢跟丈夫要什么,看到了四太太夫妇悄声耳语,也不敢往大老爷那边瞄,大老爷被打了二十板子,直到除夕方露面,这会儿屁股还疼着,心情算不上多么好,不过今日氛围好,念着大太太夙兴夜寐不辞劳苦操持后宅,也难得从那红包里掏出五百两银票塞了她袖兜里,
大太太满脸讶异,甚至一副受宠若惊,“爷花银子的地儿多,给我作甚?”她惶恐不敢接。
大老爷不喜妻子小家子作派,嗔了一眼,“给你你便收着。”
大太太不说话了。
姜氏最近每日晨昏定省,人都快脱了一层皮,对着二老爷递过来的红包,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二老爷轻轻往妻子袖兜里一塞,转身抱孙儿去了。
四位老爷中,最端着的要属三老爷,将其他兄弟的举动收在眼底,面上就不自在了,他抖了抖绣袍里的红包,朝身旁的妻子看了一眼,三太太目光落在那群孩子身上,面带柔和。
娶了媳妇便盼着孙儿。
三老爷轻轻咳了咳嗓,悄悄将红包往妻子手背一戳,三太太被戳疼了,惊讶地看了丈夫一眼,目光随后落在那红封上,眼眶微微湿润。
这样的场景也就年轻时有过吧,后来他有了小妾,体己银子不再往她这儿搁。
三太太笑了笑,将红包接过来,悄悄将里面的银票塞入三老爷袖筒里,拿着那个红封,
“老爷心意妾身领了,老爷因妾身得罪了长公主,手头也紧,这银子您留着,红包我收着。”
三老爷看着妻子温婉的笑容,沉默了。
三太太没看他,继续往孩子堆望去。
六爷王书业着人在地上铺了一层席子,带着眉姐儿,林哥儿和瑄哥儿几个大的在席子上玩他新学的博戏,珂姐儿好奇地站在一旁看。
玥哥儿性子憨,刚学会走路,无人跟他玩,许时薇便牵着他送到珂姐儿跟前,
“珂儿,你捎弟弟一块玩好吗?”
珂姐儿想了想,一本正经指着远处还坐在父母怀里的珝哥儿,
“我有弟弟。”
许时薇一时语塞,“玥哥儿也是你弟弟,他可以给你作伴。”
珂姐儿看着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玥哥儿,露出嫌弃,
“他不会跑,我要玩猫捉老鼠。”
许时薇想哭,后来干脆塞了一把糖果给珂姐儿。
没有孩子能抗拒糖果的诱惑,珂姐儿很快跟玥哥儿一道坐在席子上玩糖果。
谢云初看到这一幕,猛地想起前世的谢云秀,孩子都爱吃糖果,谢云初怕珂姐儿长蛀牙,不许她吃,孩子自然觉着母亲严肃,而那谢云秀便逮着这一点,总是偷偷拿糖果讨好珂姐儿和珝哥儿。
孩子小,哪里懂得辨别奸伪,久而久之就都觉着小姨好。
不一会珂姐儿玩累了,回母亲这儿讨茶喝,谢云初适时将她抱在怀里,
“你方才拿四婶婶的糖果吃了?”
小珂儿认真点头,
“珂儿,娘亲告诉你,没有经过娘亲的准许,你不能拿旁人的东西。”
珂姐儿不懂。
谢云初解释道,“咱们后巷子里曾有个姐姐,就因一位小姨给她捎了糖果吃,她最后被人骗走了,再也没有爹爹和娘亲了。”
珂姐儿吓蒙了,一听说没了娘亲,她一头扎在谢云初怀里,“要娘,要娘…”
谢云初抚着她的背,“乖,不怕,以后谁给你吃的玩的,你都来告诉娘亲好不好?”
珂姐儿摇头,亮晶晶的泪珠在眼眶打转,她不要吃的,她要娘。
谢云初怕吓坏了她,从身侧高几上的果盘里,挑出一块纸包的糖果,亲自拨开塞到珂姐儿嘴里,
“珂儿想要什么,跟娘亲说,娘亲会给,但是不能跟外人要。”
珂姐儿嚼着糖,认真点了头。
晚辈们一直在清晖殿闹到午后方离开,午后邻里街坊并文武官员来府上给国公爷和长公主拜年,禁炮竹鼓乐,却不禁人情走动。
王家的少爷也去各姻亲之家拜年。
谢云初回到春景堂,将今日收的红包放好,折出来看见王书淮抱着珝哥儿坐在炕床上,露出讶色,“二爷不出门吗?”
王书淮深深看着她,“今日不出门。”斜阳透过五彩的琉璃窗投进光芒,在她面容交织出一片瑰艳的光晕,她瓷白的肌肤如同泛着釉彩。
谢云初也没多问,王书淮做什么都有自己的谋划,谢云初又何必去操心。
从他怀里接过熟睡的珝哥儿,送去西梢间,珂姐儿起得早,早跟着乳娘去厢房睡去了。
谢云初回到东次间时,发现王书淮竟然将厚厚的撒花帘给掩上了,屋子里一片昏暗。
“二爷做什么?”
话还未说完,高大的身影迈过来,二话不说打横将她抱起,径直去了内室。
谢云初在他身上扑腾,往他胸口敲了两拳,“王书淮,你如今是正儿八经的户部侍郎,今日必有属官来府上拜年,你不出门拜年便罢,好歹也去书房宴客…”
王书淮轻车熟路堵住了她的嘴。
昨夜那股子火憋了到现在,王书淮不打算放过她。
谢云初被他扔去床榻,王书淮挺拔地立在塌前,俊美的面容纹丝不动,像个盯着猎物的猎人,慢条斯理解开衣带上了塌。
王书淮越平静,越像一头蛰伏的狼,谢云初立即转身往角落里躲,王书淮信手握住那雪白的玉足,将她拖入怀里,最后扶住那截盈盈可握的小蛮腰。
交缠的呼吸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升腾出一片潮气。
冬阳昳丽,一点点破开编织的窗帘漏出破碎的光。
外头的喧嚣跟里面的糜艳刺激形成鲜明对比。
偷得余生片刻欢。
接下来便是去各府吃年酒。
江澄自从知晓乔芝韵与谢云初的真实身份,对着王书淮就跟看自己女婿似的,问过乔芝韵后,给谢云初夫妇准备的新年贺礼,不输给林希玥和江采如。
谢云初经历过怀孕生子的苦,对着乔氏心情又多了一层复杂,拒绝了江南总督府宴请,却还是回了一份礼过去。
初二这一日,江南总督府贵客如云,这是林希玥和江采如大婚后第一个新年,依照通俗的规矩得热热闹闹办一场陪郎宴,故而今日江澄请了不少姻亲故旧,林希玥带着新婚妻子来到岳父家,顶着一张绝艳的脸游刃有余应酬,而江采如呢,哆哆嗦嗦回了后院,见着乔芝韵也不言不语。
自上回乔芝韵打了江采如一巴掌,母女俩的关系几乎降至冰点,乔芝韵见她神色恹恹,没有往日半分光彩,还是关心道,
“这是怎么了?姑爷待你不好?”
江采如猛地摇头,眼底甚至还闪过一丝惊慌,“没有,他很好…”
林希玥警告过她,江采如不敢违拗他的意思。
片刻,江采灵也回来了,趁着她们姐妹说话的空档,乔芝韵唤来江采如的贴身女婢,
“姑爷跟姑娘之间是怎么回事?”
奴婢含着泪道,“大婚之夜出了那样的事,姑娘心里不高兴,跟姑爷吵了一架,小夫妻闹了别扭,至今还没圆房呢。”
乔芝韵闻言一个头两个头,她这个人最不惯操心这些,左右是江采如自个儿挑选的人,乔芝韵也无话可说,再者,人家还有嫡亲的姐姐和父亲做主,她又何必去凑热闹,遂丢下不管。
十五闹过元宵,这个年便过完了。
元宵这一日立春,春雨绵绵,谢云初和王书淮就在自个儿院子里赏花灯。
王书淮亲自画了一幅绢画,又用竹篾子折成一个规整的四角灯笼赠给她,画面极是素雅,只有寥寥一盏橘灯,一美人在灯下仰望,再有一素裳男子隔着远远一段距离望着这边,其余均是留白。
不得不说,王书淮此人是天纵之才,随意几笔能将人的情愁神态勾勒得惟妙惟肖。
画上的她神情舒展,怡然自得,倒是很衬她现在的心境。
而他呢,一袭白衫,默默在远处孑然而立。
谢云初看着这幅画颇觉脸热,这人什么意思,埋怨她么?
这幅画画的太好,谢云初没舍得扔。
“收去梢间。”她吩咐春祺。
王书淮不肯,“挂去内室。”
谢云初瞪了他一眼,朝春祺使眼色。
春祺当然听谢云初的。
正月十六,开衙复印,沉寂了半月的朝堂很快风起云涌。
长公主终于在十六回宫,正式接管汉王与太子一案,
太子这次出了大丑,心中一直耿耿于怀,高国公入宫给太子拜年时,便提出一计,
“长公主这回明显没能站在殿下这边,既然这个人不能为殿下所用,便不能留着她继续把持朝政,殿下,您别忘了,一宫可不容二主,您想一想,换做寻常人家,后宅有一小姑子日日插手家务,那当家主母能高兴么?皇宫亦然,皇后娘娘这么多年表面跟长公主相处甚欢,心里指不定多怨恨呢,您听我的,带着太子妃给娘娘请安时,想法子联络娘娘,一道将长公主彻底赶出皇宫。”
太子深以为然,开年这半月,日日去给皇后请安,还吩咐太子妃亲自给皇后做糕点,侍奉左右。
只是长公主何等人物,她自幼在皇宫长大,哪个宫殿养了几盆花她都了如指掌。
皇后与太子之间的往来瞒不过她。
长公主先下手为强,于正月二十这一日,着一侍卫乔装潜入长春宫刺杀,行刺不成,为长公主身边的女护卫给拿下,再请来皇帝审问,一审得知那人承太子授意,皇帝雷霆大怒。
紧接着,以副都御史王章为首的朝官上书,以太子失德为由,请求废太子。
太子上回在郊祀失禁的事已在京城传开,又有这回刺杀长公主的案子为佐,名声败落。
真正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不多,当朝首辅戚阁老因汉王身陨一事急火攻心病倒,内阁由次辅兵部尚书齐镇做主,齐镇是个耿直的老臣,只道太子在祭坛失禁,有辱神明,视为不详,支持了这一提议。
至三月,今年春季雨水少,明间有太子失德至五谷不丰的传言,皇帝再是不作犹豫,下诏废太子,将太子改封乾王,迁回凤阳老家守陵。
离京那一日,高詹出城送姐姐姐夫,那太子妃抱着稚嫩的孩儿立在晚风中笑,
“总算是离了这个尔虞我诈的旋涡,往后我们娘俩也能过太平日子。”
太子离京后,长公主彻底调查流民截杀太子一案,剑指幕后主使信王朱昀。
朱昀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了京城。
深夜的信王府万籁俱静,独书房还燃着通明的灯火。
朱昀一身玄色常服端坐案后,给西北边关的心腹写信,写完,暗卫接过信笺去送信,朱昀将笔头一扔,懒懒地往背搭上一靠,望着对面一面色儒雅的中年男子,
“成玄先生,长公主殿下手眼通天,我若夺太子位,必须除掉她,先生可有妙计?”
那峨冠博带的中年男子捋了捋胡须,沉吟道,
“想杀长公主难,眼下没有机会,但要斩她的羽翼倒是可以的。”
信王慢慢直起腰身,端坐如山问,“先生何意?”
成玄咧起唇角幽幽一笑,
“琅琊王氏南渡北归,享誉四海,甚至曾有人言‘得王家者得天下’,你以为当年先皇后为何赐死王老夫人,逼着王国公娶长公主?先皇后不敢得罪王家,只能用这种方式,将王家牢牢绑在自己的船上。”
“琅琊王赫,胸怀大志,霁月风光,此人智渊若海,是王家的定海神针,是朝中柱石,更是长公主的后盾,若是能斩断长公主与王赫之间的关联,殿下大业成了一半。”
信王眯了眯眼,“本王何尝不想,只是那长公主跟王赫孕育了三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母慈子孝,原先我甚至想法子离间王书淮和长公主,让其内斗,可如今祖孙俩握手言和,汉王的事有王书淮一笔,长公主替他瞒的严严实实,如今一股脑子冲我来。”
成玄先生含笑摇头,
“非也,你不懂长公主与国公爷之间的渊源,你等着,老夫给殿下谋一策,必定叫这对夫妇现出原形。”
四月初一,朔望大朝,皇帝携长公主登阶入殿,并当庭下旨,若再有言牝鸡司晨者诛九族,进一步巩固了这位摄政长公主的地位。
但就在朝议快结束时,负责看管登闻鼓的御史上报,
“陛下,有人状告王国公府私藏前朝末帝宝库,恳请陛下查抄王家,寻出宝藏,充实国库。”
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在长公主与王书淮之间流转。
年轻矜贵的户部侍郎,神色从容,如青松一般岿然不动。
而长公主更是沉穆不语,
皇帝深深看了一眼长公主。
兄妹俩都知道,所谓的末帝宝藏不过是先皇后为了给王家施压,弄出的幌子,而皇家一直苦苦追寻的正是那份晋宁帝的遗诏。
第87章
天色渐黑,奉天殿东窗下的五角铜炉檀香袅袅。
长公主将最后一道折子批完,递给皇帝,凤眼轻抬,窗外黝黑无光,广阔的丹樨拂来绵绵无尽的风,吹起窗棂飒飒作响。
长公主起身,负手来到窗前。
此地便是整个大晋的中枢,脚下星罗棋布排列着六部衙门,隐约瞧见一片灯火如同璀璨的银河在天地间流淌,而她便立在这片灯带的最顶端,风浪渐大,一阵阵拂过鼻尖,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凉风,手掌极权所带来的极致畅快从脚底窜至眉心,形成一股浩瀚的炙流,热辣辣地荡涤着她五脏六腑,四肢五骸……
她伫立了不知多久,久到那股热浪跟潮水一般缓缓滑退,只剩一股寂寥悄然萦绕心口,直至失了神。
皇帝看完折子,费劲地扭了扭僵硬的脖颈,自汉王和太子相继出事后,皇帝深受打击身子骨大不如前,此刻勉力看完所有奏章,人已精疲力尽,他抬眸看了一眼前方的妹妹,见她立着一动不动,温声道,
“还不回宫歇着,小心又犯头风。”
长公主转身过来,目光扫过皇帝面颊,淡声道,“他已回了王府。”
皇帝微微眯起眼,想起白日之事,又沉沉叹了一口气,
“你打算如何?”
长公主又是一阵沉默。
染过凤仙花汁的纤指,轻轻搭在铜炉一角,浓烈的香薰微微烫红了她的指尖,灼热的痛一路蔓延至心口,长公主面色近乎麻木,垂眸道,
“那件事该做个了断了。”
皇帝闻言眉心一紧,“德容,你可想明白,一旦做出这个决定,你跟王赫便没了回头路。”
“皇兄难道不想吗?”长公主幽幽抬眼,截住他的话。
皇帝面露苦笑,他自然恨不得早些挖出当年的真相,只是妹妹的感受他也得顾忌,
“我倒是想,就怕事情不如咱们所料,回头进退两难,难过的还是妹妹你。”
长公主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淡到几乎难以捕捉,
她望着皇帝身后那座蟠龙宝座,语气决绝,“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寻到密诏,陛下这皇位方可坐的踏踏实实,也能断了那些晋宁老臣的妄想。”
“哦忘了告诉陛下,上回皇后在镇国公府出事,不少文武大臣被扣,此事我总觉得蹊跷,镇国公避世多年,这回突然高调地给小儿子举办婚宴,恰恰婚宴上又出了这样的事,说他们与太子遇刺和汉王身陨无关,我还真有些不信。”
皇帝脸色立即一变,“皇妹的意思是,晋宁老臣在暗中勾结,意图扶持昭德复位?”
长公主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
“无论如何,必须立即寻到那密诏,将之焚毁,此外,借着这个机会,探一探朝中还有那些臣子亲近昭德郡王,不是很好嘛?”
皇帝见长公主心意已决,再无二话,“此事皇妹打算如何处置?”
“我亲自回一趟王家,若王赫依旧守口如瓶,陛下便遣锦衣卫吧。”长公主语气很轻,轻到几乎在诉说家常。
皇帝看着性情内敛的妹妹,心中忽然涌上几分疼惜,皇妹自幼性情沉稳,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母后总是说,几个孩子中就属皇妹最像她,若她是个男儿,这皇位就该是她来坐。
长公主从来将情绪掩藏无影无踪,皇帝拿她没办法。
皇帝起身绕出御案,来到她身边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今晚…”
皇帝吃了一惊,“你这也太急了…”
长公主面色木然,沉默片刻道,“宜早不宜迟,快刀斩乱麻。”
扔下这话,长公主朝皇帝施了一礼,转身退出奉天殿,招来在外头等候的朝云并内侍,一步一步坚定地下台阶而去。
仿佛料到她会回来,这么晚了,王国公王赫还未睡,他穿着件寻常的缂丝福寿双全褙子,无所事事坐在清晖殿的正殿剪灯芯。
殿门洞开,夜风涌入,两盏银釭被吹得忽明忽灭,侍者立即寻来明亮的灯罩罩上,劝他道,“国公爷,太晚了,您早些歇着吧。”
国公爷摇摇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门外,“再等等…”
等什么,他没说,侍者也不敢问。
少顷,两名内侍擒着明亮的橘黄宫灯,一路破开夜色跨过穿堂,紧接着一道雍容的身影由人搀着,迈了进来,她身后跟着十来位宫人,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架势与寻常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大约是她远远望来那么一眼,
那一眼隔山隔水,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二人初见那一日,她也是投来这么一眼,带着三分复杂,三分无奈,还有几分义无反顾。
不是什么人都能撑几十年。
他们看起来始终没有变。
王赫笑容不改,望着她缓缓迈入大殿,抬袖拱了拱手,含笑问,“回来了。”
“嗯。”
夫妻俩总是这般平淡如水,几十年的日子仿佛没有半点波澜。
长公主在他对面坐下,王赫陪坐。
每每这个时辰,夫妻俩总要喝了一碗参汤养身,这会儿朝云领着两名侍女进来,又带着所有人退出去。
殿门依然是大开的。
风徐徐而动。
长公主抬袖慢条斯理搅动汤勺,轻声问道,
“东西藏在哪儿,四十年了,也该说了吧。”
她语气还是那般平淡。
国公爷闻言笑容深深从眼眶泄出来,温和甚至是温柔地望着她,
“殿下,若有,我也早拿出来了,何必等到今日?”
长公主没有多问,她明白王赫的性子,指尖轻轻在桌案叩了三下,外头候着的一内侍朝内里躬身一揖,悄声退了出去。
国公爷视线从内侍挪至长公主身上,凝着她没动。
殿内沉静如斯,就连风声都是悄然的。
或许是这么多年过于默契,谁也没做声。
动静由远及近,如同慢慢煮沸的水,渐渐昭然。
整齐划一的脚步鱼贯而入。
不一会,整个府邸躁动起来,甚至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
国公爷看着长公主,长公主将那碗参汤喝得一滴不剩,最后慢慢搁在桌案上,目光就睇着干净的碗底,始终不曾抬眸。
哭声渐烈,一下又一下击动心中那根弦,那根弦越绷越紧。
是六少爷王书业的声音率先打破殿内的死寂。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国公府,诏令何在,文书何在?咱们大晋还有没有王法!”
那为首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穿着一身火红的飞鱼服,刀削般的面容咧起一抹阴沉的冷笑,眼神斜斜睨了身侧一千户一眼,那千户将一道明黄的圣旨在王书业跟前晃了晃。
王书业一袭月白的长衫,长身绷如满弓,立即接过圣旨一瞧,一眼扫下来不见内阁的官印,断然拂袖,朝着门口方向一指,满腹嘲讽,
“虽是陛下圣旨,却不经内阁签发,视为中旨,中旨可奉可不奉!”
十七岁的少年,铁骨铮铮,英姿挺拔,双目灼灼似骄阳,令人目眩。
锦衣卫指挥同知韩良,眼底寒芒冷冽,警告道,
“六少爷,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违抗圣令,视同谋反。”
四太太见儿子出言不逊,连忙推着丈夫去拉儿子回来。
四老爷战战兢兢奔向前,与大老爷一道,将王书业给强行扯入殿内,
王书业气得大骂,“放开我,你们拦着我作甚,我们王家世代清贵,岂容他人侮辱?你们怕死,我不怕,有种第一个冲我来!”
“放肆!”大老爷牙呲目裂,朝着他面门低喝了一句,“你祖母在此,哪有你造次的份。”
王书业红着眼扭头望向长公主,眼底的泪慢慢沁出来,“祖母,这是您的意思吗?”
长公主缓缓抬起眸,与他对视,目光冷然无波,她从不撒谎,也不屑于撒谎,“是我。”
王书业眼底的怒火迸了出来,奋力甩开父亲和大伯,冲到长公主跟前跪下,“为什么?大家都是一家子骨肉,我们都是您的儿孙哪,您为什么这么做?”
长公主淡淡垂着眼皮,不欲跟他解释,只朝韩良使了个眼色,韩良立即抬手,示意锦衣卫搜查整个王府。
王家四房老老少少均挤在清晖殿正殿,大太太眉间含愁,四太太抹着泪,三太太面带冷色,二太太姜氏双肩打颤依着丈夫,二老爷一改往日的温吞软糯,眼底交织着压抑许久的忿然与终于彻底撕破脸的痛快,抬手将妻子护在身后。
窦可灵和许时薇各自抱着孩子躲在后头,妯娌二人眼底均布满了惶恐,其余人不是怒色便是惊色,唯独谢云初一手牵着珂姐儿,一手抱着珝哥儿,镇定地将两个孩子护在身侧。
这样的场面在前世司空见惯,国公爷死后,皇帝便吩咐锦衣卫搜查了一次王府,王书淮与长公主对峙,为此闹得天翻地覆。
长公主凤目扫了一眼,不见王书淮,问道,“书淮呢。”
谢云初屈膝一答,“二爷尚在官署区夜值,想必闻讯便能回来。”
长公主没说什么。
这时朝云从殿外跨了进来,朝长公主施礼,
“殿下,钦天监监正带着两名副正过来了,三人正拿着罗盘在各处占卜,以尽早定下方位。”
长公主颔首,见王家众人均面含愤慨,她解释道,
“今日之事,不针对王家,也不是查抄王家,不过寻前朝末帝的宝藏而已,一旦寻到,一切如旧。”
王书业拗着脸轻轻冷哼一声。
二老爷冷笑,其余人不言不语。
已近子时,孩子们哭累了,各自躲在母亲怀里打瞌睡,国公爷吩咐孙媳妇们带着孩子去里头暖阁歇着。
没有人挪动,谁也不想走,也不敢走。
最后仆人搀着各自主子,来到屏风下的避风处坐着,珝哥儿八个月了,身子格外沉,谢云初抱累了便将他搁在罗汉床上睡,小家伙丝毫不受影响,睡得格外踏实。
谢云初放下儿子,又将珂姐儿抱起来,轻轻将她拢在怀里,珂姐儿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安安静静靠在谢云初怀里,她极是聪慧,察觉到气氛不对,不敢吱声。
周敏挺着孕肚挨着谢云初坐下,看着外头暗沉的天色,忧心忡忡问谢云初,“这一夜怕是别想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寻个结果出来?”
周敏怀孕刚两月,正是孕吐最厉害的时候,脸色苍白,满腹愁云。
谢云初也没心情宽慰旁人,只淡声道,“不管什么风浪,终究会过去的。”
殿外嘈杂,如同热闹的早市,挖墙掘地的动静窸窸窣窣传来,听得人心里一阵犯怵。
大约是太困了,众人渐渐支撑不住,有人靠在圈椅里打盹,有人相互依偎,还有人小声哭泣。
长公主阖目纤指轻轻叩着眉心,国公爷王赫则如入定的老僧,始终岿然如山。
也不知闹了多久,大约东边天际翻出一丝鱼肚白,沉睡的京城苏醒了,锦衣卫连夜查抄王家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不少姻亲故旧聚在户门前探头探脑,王怡宁闻讯赶了过来,被锦衣卫拦在门外不许进。
天亮了,下人端来热水伺候主子们漱口净面,又帮着给小主子喂食,大家伙熬了一夜纷纷无精打采,谢云初往窗口望去,四月初二,亦是王书淮的生辰,始终不见王书淮的踪影。
至正午,锦衣卫已经将王府各个角落翻遍,钦天监占卜的方位也都挖过了,不见遗诏踪影。
韩良进殿,朝长公主施礼,“殿下,都搜过了,没有。”他语气低沉。
长公主眉头微挑,护甲轻轻拂了拂发胀的头额,
“还有一个地儿没搜。”
韩良微顿,不解道,“还请殿下示下。”
长公主垂眸淡声道,“王国公王赫之身。”
这话一落,四座皆惊,除了长房外的所有人都站起了身。
“母亲!”
三老爷断然往前,拦在国公爷跟前,除了大少爷,其余几位少爷也纷纷跃出,并排立在三老爷身侧,个个神色冷峻不容轻掠。
三老爷双目炯炯,“母亲不可,父亲身份贵重,与您也有多年夫妻情意,您这么做是何苦?”
长公主没有答他,而是抬目看向他身后的王国公。
王国公方才小憩片刻,悠悠睁开眸子,他轻轻将儿孙推开,缓慢地站起身,先将外头那件缂丝褙子给褪去,露出里面一件青衫来,
年过花甲的老国公,身影巍峨,负手而立,如一颗立在悬崖边上的岿然青松,浑身散发着一股岳峙渊渟的风采。
浑阔的双眼且叹且惜看着长公主,语气分外平和,
“殿下亲自来搜吧。”
三老爷王章与锦衣卫韩良同时一退。
恢弘的殿宇正中,独独剩下夫妻二人。
长公主坐着未动,眼底的木然渐渐褪去,缓缓浮上来的首先是一抹苍凉,
“王赫,咱们也该结束了。”
国公爷眼里忽然蓄了满满一眶酸楚,嘴唇蠕动着,好半晌方开口,“殿下有没有想过,那样东西始终不曾存在过呢。”
长公主霍然起身,苍凉的眉目转瞬戾光凛凛,一步一步逼近王国公,“那你呢,你从始至终可跟我说过一句实话?”
“殿下想听什么实话?”
“东西何在?”
“没有!”
“不可能!”
长公主拂袖后退,双手撑在桌案上,眼角皱纹拧成一把利刃,“乾元十三年腊月初十,冬风冷冽,桥头堡的冰雪覆了一层又一层,黄绢冻僵了摊不开,墨锭如石研不动,是你父亲撕下下摆内衬给晋宁皇伯,皇伯咬破手指,写下一份衣带诏。”
“诏书上写了什么?”
国公爷眉峰缓缓聚起如浓墨,“你认为写了什么?”
长公主面带寒霜,目光移向门庭外,“彼时他长子随军战死,幼子尚在京城,遗诏上写的大约是让已故的堂次兄继位吧。”
国公爷负手轻轻一笑,“若写着让皇次子继位,这般恋栈权位,他自刎作甚?”
长公主眯眼,“那你告诉我,遗诏上写了什么?”
国公爷摇头,神色清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没有天下百姓,何来君王?晋宁陛下深谙此理,故而不惜以身殉国,以定臣民抗敌之决心,”
“彼时国危若卵,江山倾覆在即,琅琊王氏素有匡扶社稷之贤名,晋宁陛下临终前大约是命我父亲回京,速速另立新君,以振朝纲,只可惜晋宁陛下自刎不久,我父亲亦战死桥头堡,未能履命。”
“遗诏或许写了,或许没有,但桥头堡八千七百名将士,一百五十六名臣工,无一生还。”
“‘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长公主殿下与其替陛下寻这份莫须有的遗诏,且不如思量如何为君,如何养民?”
“殿下,臣言尽于此,还请殿下明察。”国公爷对着昔日的妻子,如今的摄政长公主长长一揖。
长公主深深阖着目,自空茫的胸膛间闷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她摇着头哑声开口,
“王赫,非我拘着不放,此事已在朝廷掀起骇然风波,物议沸然。陛下需要一个交代,百官需要一个交代,黎民也需要一个交代,否则琅琊王氏如何洗脱私藏末帝宝藏的罪名?”
国公爷面颊覆着一层淡淡的感伤,他犹自含笑,“自殿下深夜回府,我便知道这桩事需要一个了断,事情自我父亲始,由我而终。”
“但,在我给出交代前,殿下可否答应我一桩事?”
长公主听了他视死如归的淡然语气,胸膛蓦然升腾起一丝恨怒,厉声斥道,
“王赫,天下生路千千万,你为何偏偏选一条死路?”
“若你说的是真话,晋宁帝不曾留下遗诏,那咱们俩被绑缚几十年岂不是可笑?若你说的是假话,那么,王赫,你始终不曾选过我,我以为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我与王家生死与共,你该站在我这边,我成了,王家依旧如日中天,长盛不衰,可你没有,你藏得太深,我甚至从来不知道,你对我笑对我恼,那一刻是真,那一刻是假?”
泪意忽然涌上眼眶,又在一瞬间被她抑制住,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眉心的颤意。
王国公看着她克制的模样,忽然有些失神,他木讷地愣了一会儿,旋即自唇角荡开一线苦笑,
“殿下视我为质子,我却拿殿下当妻子,先皇后纵然千不是,万不是,殿下您却是无辜的,当年先皇后赐婚之时,殿下亦是不情愿的吧,段家涉嫌谋反,那么小的孩子稚嫩又无辜,她拿孩儿威胁您,您不得已带着孩子改嫁给我,纵容那时我对殿下无男女之情,心里却是钦佩且怜惜殿下的。”
听到此处的大老爷王宾扑通跪地,嚎啕大哭。
“母亲…”
当年段家谋反,身为段家的嫡长孙,王宾本该就地正法,他一直以为是因母亲的公主身份而保住性命,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当年先皇后竟然拿他威胁母亲改嫁王赫。
眼泪轻轻地在长公主白皙的面颊滑下一条水痕,她怔怔盯着面前的桌案,昨夜燃起的香薰已枯,零落一地香灰,清风浅浅掀起灰尘,有的落在脚面,有的扑在她衣摆,还有一些静静地黏在她心尖,挥之不去。
“终究是我皇家对不住你,害你这么多年被困长春宫,王赫,即日起,你我夫妻缘分已尽。”
三老爷和四老爷同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四十年的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同床共枕,终究是越不过那一道自最开始便划下的天堑。
明明近在迟尺,却犹如天各一方。
或许在某个静夜他们深深靠近过彼此,又因彼此不同的使命而背道而驰。
一道悠然的古钟自苍茫的风声掠过来,附近的长安庙到了诵经之时,每每这个时候,长公主爱执香茗在手,听国公爷吟一段《清心经》。
再也不会有了。
和煦的春风拂过他苍茫的眉眼,褪不去他眼底嵌着的深深遗憾,这些遗憾有对先妻的愧疚,有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家子嗣屹立朝堂时的萧索,亦有不能再对着那个人素手描眉的惋惜。
钟声悠扬仿佛要荡涤干净这世间的尘污,罪孽。
国公爷久久凝然不语。
听得身后那人无声无息,长公主勠力转身,一双深目如寒潭似的死死钉在他身上,忽的抬袖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拉至眉眼前,带着咆哮,
“我最后一遍问你,你手中是否有晋宁遗诏,你是不是晋宁旧臣,欲携诏篡位?”
“只要你跟我说一句实话,我今日放过你,王赫,我只要一句实话而已…”
仅此而已。
长公主眼角绷紧,额尖的青筋乱跳,那沉寂许久的头风犯了,头昏目眩。
她或许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柔情从来不曾为哪个人折腰,这一刻眼底的泪光被一片深红所覆盖。
那一撮烈火那眸间深深压抑的怒恨,跟刺一样漫入国公爷心口,四十年夫妻,今日是她第一次朝他开口,是她第一次撕破这桩婚姻的伪装,与他坦诚相对。
国公爷眼里弥漫着萧索凋零,甚至一下子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殿下不信我,我以死给殿下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我王家没有什么末帝宝藏更无晋宁遗诏…”
长公主纤手一颤,眼底如覆着苍茫的烟雨,那一瞬心里跟空了似的,她松开了他衣襟,陌生地看着他,后退两步,撞在桌案后,沉默不语。
国公爷从容整了整衣冠,脸色宁和与长公主道,“我去后,还望殿下看顾好几个孩子,看在夫妻多年我待殿下始终如一的份上,放过二房。”
身后王家所有人扑跪大哭。
庭外天光昳丽,盛春将逝,初夏即来,似有花香伴随清风缓缓送入鼻尖,这辈子端委庙堂,出将入相,他王赫不负天下人,够了,袖中闪出一片银刃,映出那张曾经韶光飒飒的脸。
就在银刃即将划上国公爷脖颈时,一颗锐石从洞开的门庭外射了过来,正中国公爷的手腕,只听到他老人家吃痛一声,手中匕首落地,发出一声咣当响。
所有人不约而同将视线投过去。
只见一道修长身影匆匆从门庭外跃了进来,王书淮一袭白衫负手立在门槛处,面无表情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眼底异芒闪烁,眯起眼迎视王书淮,
“书淮,你总算来了。”
王书淮冷笑一声,掀蔽膝而入,目光飞快往殿内扫了一眼,寻到妻子谢云初,见她带着两个孩儿安好如初朝他镇定地点头,王书淮放了心,这才将视线挪向国公爷,随后吩咐道,
“来人,扶祖父下去休息。”
三爷王书旷和四爷王书同愣了一下,相继上前搀着失神的国公爷坐去一旁。
王书淮缓缓抬步,站在方才国公爷的位置,面朝长公主而立,长袖往内殿一指,
“殿下不是想要遗诏么,淮给殿下一个交代。”
四目相接。
长公主目色幽深,
王书淮神情分外沉静。
长公主犹豫片刻,率先朝内殿步去。
朝云和锦衣卫指挥同知韩良紧随其后。
王书淮最后一个踏入内殿,
他跨过门槛,看着上方居高临下的长公主道,
“殿下可知今日之事是何人所谋,目的又何在?”
长公主神色恢复如常,冷哼一声,“信王这点雕虫小技本宫还不放在眼里,只要拿到那道晋宁遗诏,我想立谁为太子,谁便是太子。”
王书淮笑,挺拔的身影年轻富有朝气,跟一柄锋芒毕露的剑插在这浩瀚的天地间,那极轻的一声笑,更是将那眼底的轻狂冷厉与自信张扬到了极致,
“殿下终于说出实话了,”他语气冰冷又带着几分洞穿真相的了然,“殿下心里想要的终究是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什么王家,什么婚姻,什么丈夫子嗣,又算得了什么?”
长公主唇角轻嗤,不屑睨着他,“书淮这是要教本宫做人?”
王书淮面色淡漠,“殿下可知我琅琊王家为何屹立数百年不倒吗?因为我王家顺应天下大势,顺应民心,殿下或许说,书淮言之无物,那书淮就告诉殿下,这消失的一日一夜,书淮做了什么?”
“我与殿下明言,只要殿下今日一意孤行,逼死我祖父,那明日整个朝廷整个天下都将知道晋宁遗诏的旧案,或许到那时,没有遗诏也有了遗诏,殿下信吗?”
长公主凤目眯紧。
王书淮语锋一转,“自然,殿下利用霍霍皇权强行压制,算不得什么,那整个江南呢?金陵国子监三千学子不日便聚集在南都正阳门外,声讨朝廷,金陵上千豪族,无数绿林乘势谋反,占山为王…整个江南赋税重地将摆脱朝廷的钳制,这个结果是殿下想看到的吗?”
长公主喉咙翻滚,“你威胁我?”
“不敢。”年轻的男人眉目翩然,腔调更是漫不经心,“北有蒙兀虎视眈眈,西有楚国卧榻酣睡,若再失去江南,陛下和殿下这个江山还坐得稳吗?”
琅琊王家本曾盘踞江南,在江南亦有不少门生故旧,否则这次王书淮南下推行国政,也不会那么顺利,甚至正是因为王家这份无与伦比的声望,百官在最初才会举荐王书淮担任江南清吏司的员外郎,只有王家人才能势如破竹推行税政,稳住整个江南。
王书淮有恃无恐地看着长公主,“殿下要祖父的命,除掉这位所谓的晋宁旧臣之首,那我便要整个江南,殿下看着办。”
戾气在胸膛来回乱窜,她第一次对这个年轻人生出浓浓的忌惮,长公主给气笑了,“王书淮,你比你祖父狠。”
王书淮语气清冽,“是,要么大家过太平日子,要么谁也别太平,殿下狠得下心,淮亦然。”
就比谁更心狠。
长公主冷笑,“王书淮,看来王赫早将一切告诉了你,所以他才敢死,可是王家不给出交待,即便他死了,我照样揪着你王书淮不放。”
王书淮慢慢笑出一声,丝毫不把长公主的话放在眼里,
“殿下压根不懂我祖父,他方才句句道虚,却又句句属实,他让殿下莫盯着遗诏,便是告诉殿下,与其在王家这事上折腾,不如好好去对付信王,收拾自个儿真正的对手,待那日殿下得了天下大势,我王家照旧如影随形,殿下明白了吗?”
长公主眼底忽然如拨云见月般闪过一丝银芒,“所以,如果那日我不如你们的意,你们照旧不会站在我这边,是吗?”
王赫没给她的答案,王书淮给了。
王书淮缓缓颔首,“是。”
他语调清幽,“‘德之所在,天下归之,义之所在,天下赴之,仁之所在,天下服之。’此为君之道也,”
“所以,殿下要做明君。”
长公主愤然一笑,宽袖一掷缓缓背在身后,“可是王书淮,此事不由我一人做主,尚且有朝官看着,有陛下看着,这个交代即便我不要,他们还要。”
“很简单,”王书淮与她并排而立,一同张望洞开的窗棂外,那里有青天,有白云,更是一行飞燕盘旋至天际深处,
“王府大门外聚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更有不少朝臣在四境盯着动静,只需殿下以摄政长公主的身份出面言明,锦衣卫已翻遍整个王府,并不曾有什么末帝宝藏,若再有人无事生非,杀无赦。”
“至于殿下如何给陛下交待,书淮也替殿下想到了。”
只见这位卓而出群的男子,神态从容地从袖口下掏出一物,递给长公主,
“殿下不是要看遗诏么,遗诏在这。”
内殿诸人皆是心神战栗。
只见他宽大的掌心摊着一物,一块泛黄的素面提花白底缎布,隐约似有暗红的字迹闪现。
长公主面色狐疑地看着王书淮,朝云立即上前替长公主接过此物,随后打开给长公主瞧。
上头正是晋宁皇帝亲笔四字,
“天下为公”。
朝云跟长公主同时震然。
长公主接过这份所谓的遗诏,只觉可笑,“王书淮,这是你亲笔吗?”
王书淮少时书法卓绝,擅长模仿各家书法,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寻一件老国公的旧衣似乎不难,再去藏书阁翻出那位晋宁陛下的字迹也不难,亏得王书淮做的炉火纯青。
王书淮还是那副无可无不可的腔调,
“真不真很重要吗?陛下拿着这遗诏,亦可以说他是天命所归,殿下难道不满意?”
一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韩良听到这,发出一声冰冷的嘲讽,“王书淮,你好大的胆子,敢当着我的面糊弄陛下和长公主…”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眼前一晃,那人快的猝不及防,紧接着一道寒芒一闪而逝,他甚至来不及拔出长剑,一柄极细的刀刃划过他脖颈,将他所有嗓音扼住在喉咙里。
长公主看着王书淮刀起刀落,干脆利落到不可思议,面上交织着惊怒与愤然,
“你……”
王书淮冷着脸将渐渐软去的韩良扔去一旁,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手上的鲜血,语气淡漠,
“锦衣卫指挥同知韩良乃晋宁旧臣潜伏在陛下跟前的棋子,他奉命跟随长公主殿下搜查王家,待寻出遗诏后,趁长公主不备欲夺遗诏,为长公主身侧的女卫所杀。”
长公主:“……”
回府之前,王书淮便做了一些准备,这个韩良贪功冒进,手段狠辣,近来深得皇帝和长公主信任,这样的人或许得上司欣慰,却不得同僚欢喜,锦衣卫里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多得去了。
王书淮轻易便可笼络人,暗中做些手脚,等韩良一死,王家危机解除,他顺带还在锦衣卫结了一暗桩,走一步算三步,是王书淮一贯的作风。
王书淮侧眸看过来,清隽的眸子荡着一抹浅笑,“殿下,这个理由如何?殿下还有顾虑吗?”
长公主看疯子似的看着王书淮,轻轻咽了咽喉咙。
一刻钟后,大家看着长公主捏着一物面色铁青迈出内殿。
而在她身后,王书淮步履悠然跟了出来,王书淮神色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衣襟上似乎沾了星星点点的血。
朝云后怕又钦佩地看了一眼王书淮,最后朝人群里满目担忧的谢云初悄悄点了下头。
长公主来到门口,手撑门框而立,长长吸了一口气。
朝云立在她身后做好随时搀她的准备。
王家所有人愣愣看着长公主跟王书淮,不知道内殿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是大老爷抑制不住轻声唤了一句娘,长公主这才回神转身,一个个看过去,有满目苍凉的大儿子,端正清然的三儿子,还有痛哭流涕的四儿子,甚至还有那些媳妇孙儿……
长公主视线最后落在神色凝滞的国公爷身上,忽然如释重负道,
“王赫,待我回宫,便送来和离书,今日起,你便自由了。”
国公爷漆灰的双眸慢慢转动一圈,缓缓抬起视线与她相接,想要开口,喉咙仿佛黏住似的,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恍惚一瞬间,到了垂暮之年。
长公主继续道,“宾儿我带走,让他改姓段,老三老四…”说到这里,她目光挪向三老爷和四老爷,“你们二人意下如何?”
三老爷颓然坐在国公爷膝下,目光空洞,语气却坚定,“我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
长公主无话可说,她又看向四老爷。
四老爷哭得最凶,看了看露出喜色的长兄,与面冷如霜的三兄,迟疑了片刻,还是拂了眼泪正色道,“儿子也是王家人。”
也不知是国公爷那番话震撼了他,还是王家数百年的风骨蕴染了他,四老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是王家人,他以身为王家人而自豪。
长公主脸色并无明显变化,“那便如此,至于这府邸…”她目光淡然扫过门庭外的一草一木,最后垂目,“一切复原。”
原先长公主府与王国公府比邻而居,后来先皇后下令拆除了那道围墙,如今不过是重新筑起罢了。
该他的都还给他。
长公主欲出门时,王书淮忽然叫住了她,
“殿下,还有一事,淮想请教殿下。”
长公主回过身来,这回眼神已十分平静,“何事?”
王书淮问道,“先祖母之死,可与先皇后有关?”
长公主微愣,一时竟然想不起那个人来,思绪在纷乱的脑海翻腾片刻,她慢声道,
“你祖母于锦泰五年七月去世,我亡夫在同年九月初二伏法,我母后是在段家出事后才萌生让我与你祖父结亲的想法,你祖母当是病故,并非我母亲赐死,王书淮,本宫或许心狠手辣,或许冷血无情,却从不屑行下三滥的伎俩。”
“更不会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扔下这话,长公主搭着朝云的手臂,大步离开。
当年王家与长公主结亲,朝中猜测纷纭,说什么的都有,联想那位先皇后的手段,有人猜测王老夫人为她赐死也不奇怪。
二老爷王寿犹然不信,扑腾在国公爷膝下问,
“父亲,果真如此?”
这是他多年来的一块心病。
国公爷目色苍茫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哑声道,
“为父即便自绝,也不可能看着你母亲为人所害。”
二老爷彻底释然。
是夜,长公主遣人送来和离书,国公爷拿到和离书后,蹒跚迈进小祠堂,麻木地将先妻的牌位从偏室挪回正堂,随后独自一人坐在祠堂的台矶处。
他自幼承祖训,视天下为己任,年少时身上始终驻着一泓清晖,似月色似日芒,风拂不去,雨淋不褪,亡妻临终前骨瘦如柴的手拉着他不停质问,质问在他眼里什么重要,长公主亦曾笑问他,他心里除了家族责任,除了士大夫之使命,还有什么。
或许曾有豪情万丈,或许还有壮志未酬,
或许只剩一腔大浪淘沙后留下的空茫。
第88章
清晖殿事毕,谢云初回房第一件事便是沐浴。
于旁人而言,这桩事或许是惊天巨变,对于谢云初来说却只是前世众多波澜中的一次涟漪,长公主与国公爷和离,罩在二房上空那一层阴霾散去,谢云初今后也不必为了担心惹怒长公主,而事事讨好揣摩,由衷松了一口气。
用了新买的香膏细细洗了发丝,又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
随意披着一件长衫出来,长发及腰,她轻轻将鬓发别至脑后,坐在圈椅上任由春祺给她通发,披衫薄透,桃红撒花襦裙散漫覆在胸前,精致的锁骨下一片欺霜赛雪,她纤细的身子陷在圈椅里,玉足缩去圈椅下,只从裙摆下方露出一排粉雕玉琢的脚指头来,姿态三分慵懒三分妩媚,面庞被热水蒸出一片潮红,模样俏生生的。
珠帘外立着一人,一身银灰的绣暗竹纹的直裰,英武挺拔,目光透过珠纱直勾勾看着她。
谢云初没注意他,折腾了一日一夜这会儿人无精打采,懒洋洋倚在背搭上如同春困的美人。
春祺通好发发现了王书淮,随后收拾篦子入了内室。
王书淮掀帘进来。
谢云初听得珠帘响动,侧过脸来迎上他的目光,清隽的眸子漆黑幽亮,不见半分疲惫,看得出来他心情极好。
方才离开前,二老爷提到要将老夫人牌位移出来,那一瞬间谢云初想起了自己,想必此时此刻的前世,她已成了一块牌位被摆在王家祠堂。
这个念头一起,对着这个杀伐果决一手擎天的男人,心情难以言喻。
“二爷回来了,”谢云初淡声说了一句,骨细丰盈的手臂轻轻搭在桌案,慢条斯理喝着茶。
王书淮脸神色和煦,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察觉妻子嫩白的小脸罩着青气,温声问道,“怎么了?”
谢云初摇摇头,“没怎么…熬了一宿,我躺一会儿,二爷自便。”视线不曾从他身上掠过,抬步进了内室。
春祺将将出来,连忙让开,就看着他们夫妻俩一前一后进了拔步床,悄悄将布帘一拉,退去了外间。
里头谢云初刚躺上拔步床,王书淮便尾随而来。
“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告诉我,是不是受了委屈?”
“锦衣卫动了你的东西?”
“没有。”谢云初知道自己这股气生得有些没由来,便放缓了语气,“二爷也乏了,歇着吧。”
锦衣卫奉命搜查,却不敢乱翻,每一样箱盒衣柜皆由林嬷嬷亲自经手,谢云初回来之前,一切已复原。
王书淮见她神色倦怠,只当她心里还在后怕,上塌抱着她轻轻安抚,俯首亲上她唇角,谢云初没心思跟他亲热,把脸别开,灼热的气息落在她脖颈耳后,谢云初气得推他,
“你也乏累了,好好歇一歇,指不定还有事情等着你料理…”
王书淮不管,粗粝的手指不知不觉滑入衣裳,沁凉的指温与她软糯的肌肤相碰,不紧不慢地摩挲,谢云初呼吸微乱,跟鱼儿似的从他膝盖上滑下,王书淮追了过来,轻车熟路握住玉腿钳住那款摆的腰身。
在外头雷厉风行的男人到了她这里便耍赖,谢云初恼他轻浮,不经意间一脚踹了过去,原是要踹他膝盖,没防住从膝盖滑下,踢了要害。
王书淮吃痛顿时松开她,双手撑在床榻,后脊微躬,轻轻呲了一声,疼了一会儿,身子往后退坐在床榻,冷白的脸慢慢渗出一层细汗。
谢云初看他这模样便知这一脚没踹好,有些暗悔,
王书淮双手搭在膝盖,待疼痛慢慢平复,头疼地看着她,
“你这是哪门子的邪火?”
谢云初直言道,“想起你祖母如今只剩下一块孤零零的牌位,心里替她不值。”
王书淮微愣,他也很遗憾不曾目睹老人家真容,沉默一会儿,恍然记得谢云初曾梦到自己病死的事…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顾不上疼,连忙抬手将她轻轻拢入怀中,
“你别恼了,我肯定死在你前头,要搁牌位也是先搁我的…”
谢云初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被他这一插科打诨,那股子邪火不知不觉散去,也觉着没什么意思,
“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他抬手,“我王书淮指天为誓,天地显灵,今后让我死在妻子谢云初之前。”
谢云初见他如此郑重,反觉好笑,“你想死也别死的那么快,好歹当上首辅,将孩子养育成人,有人承你衣钵再死。”
王书淮笑,欺上去,“我死不妨事,只是你断不能改嫁。”
谢云初俏脸绷起,“凭什么?”
“我不能容忍我的孩子唤旁人爹爹…”
挺拔的身躯勠力往下一沉,谢云初想防都没防住,
她难道就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唤旁人娘了?
可惜对着这个人,她说什么都没有用,他没有经历前世,她所有的恼恨不过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随着那绵绵热浪漫上来,谢云初劝自己想开,罢了,将眼前的他当做另一个王书淮,她的丈夫身居高位护得住妻儿,担得住大事,对着她也一心一意,夫复何求,这么一想,看王书淮便顺眼许多。
他神情纹丝不动牢牢黏在她身上,谢云初面颊微微泛红,“你瞧我作甚?”
王书淮目光有如游丝,逡巡她盈盈的眼,挺翘的鼻梁,樱桃般娇艳的唇,乌亮的发铺散在枕巾,雪肤香腮,风情款款,再往下是玲珑有致的雪白纤肢。
“你好看。”
这是王书淮第一次夸赞她的相貌。
习惯了他的内敛深沉,吃消不住他突如其来的直白。
谢云初把脸别过去。
悄悄红透的脸出卖了她。
王书淮难得见妻子害羞,喉结轻滚,忽然拢紧她的身,
脊背被他捧起,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倾垂下来,谢云初身子微缩,艰难地咽了咽喉咙,“王书淮…”
他一日一夜没睡,又经历与长公主对峙,遣散门口围观的百姓,再到打发所有前来打探消息的百官,必是心力交瘁,精疲力尽,换做她,这会儿该要昏昏入睡,王书淮竟然还这么精神。
王书淮着实很精神,长公主一走,王家彻彻底底落入他手中,今后无人再掣肘,男人眼底有一股炽烈的光在游走,
“初儿,往后只要我有一分风光,便有你一份体面,再无人敢给你脸色瞧。”
这大约是两辈子王书淮说过的最动听的话,
坚硬的心房为他重重一击,谢云初嘴唇颌动着,心里被这一席话勾起了无数悲欢酸楚,终究是诉说无门,她将那一抹复杂全部抑在眼底,又化作潋滟的光芒,自眉梢慢慢流淌出,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她瓷白的双臂往上勾住他坚实的臂膀,轻声问,
“你不累吗?”
“我累不累你不知道?”
晚霞透过稀稀疏疏的窗花洒下斑驳的光,谢云初有气无力躺在拔步床上,发丝黏湿贴在额前鬓角,好不容易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又被王书淮弄得功亏一篑,那厮跟得罪了他似的,狠命地凿她,凿得她这会儿身子空空的,怎么都提不起劲。
身上黏糊糊的,想再去洗一遭,看着身侧眉眼疲惫睡得无声无息的男人,终是忍住了,昨夜没睡好,又被王书淮缠了大半个时辰,谢云初也精疲力尽,干脆闭上眼睡,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天色黑透,身边已没了人。
王书淮沐浴更衣回到书房。
夤夜的东次间内枯坐着一人,他修长的脊梁微躬,身形佝偻,像是一被突然解开镣铐的老囚,强撑着那口气泄了,一时不太适应周遭环境,他神色惘然的沉默着。
四十年的婚姻,多多少少有些牵扯不断的情意。
王书淮看得出来国公爷心里并非表面那么风平浪静,长辈的私事,王书淮无从过问,也不打算过问,他径直来到国公爷身后,替他掌了灯,又斟了一杯西湖龙井递至他面前的案几,随后在他对面锦杌坐下,
“祖父,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去休息。”
国公爷面庞挂着疲惫的笑,“我睡不着。”
每每阖上眼,脑子里总是一片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张面孔在他眼前乱窜,
王书淮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明白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情绪,便干脆转移话茬谈起正事,
“孙儿回府之前,给信王送了一份大礼,前段时日查抄兵部账目,西北边关好几处卫所军械军饷账目不对,我怀疑信王私下有囤粮铸器之打算,又从西北边关各抽分局查到一些商户走私盐铁生丝,大致摸到信王府敛财的路径,有些消息我已经暗中透露给锦衣卫和长公主,接下来孙儿打算沉寂一段时日,坐山观虎斗。”
国公爷面色容静颔首,“上回镇国公与林希玥牵扯入太子遇袭一案,晋宁旧臣已引起陛下和长公主的忌惮,接下来当小心行事,你回京也有一阵子了,江南税政还需落地,你去江南暂时避一避风头。”
王书淮担忧道,“那您呢?”
国公爷没有答他,而是轻声问道,“有小刀吗?”
王书淮起身从紫檀长案下一小匣子里取出一片极小的利刃,
国公爷接过利刃,掀开玄色的衣摆,露出一截的棕褐色的提花暗纹裤腿来,他又将裤腿给卷起,一路卷至膝盖处,王书淮清晰看到他膝盖往下三寸的小腿肚处有一片暗青,每每寒冬腊月或刮风下雨,国公爷老寒腿便犯病,此事阖府皆知。
只见国公爷手执利刃轻轻化开那片暗青的肌肤,有血珠沿着刀痕往下坠,王书淮眉心忽的一紧,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不由肃然,国公爷神情专注,面色沉毅,手臂甚至都不曾抖一下,轻轻将那块暗青的皮给揭开。
露出一片模糊的血肉来,他紧接着拿小刀轻轻往里一刮,仿佛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肉球掉了下来,王书淮连忙伸手一接,隐约看清那血渍中泛出一些白色纹路,他小心翼翼将之扯开,一行暗红又略有些晕开的字迹映入眼帘。
看着那铁画银钩的字迹,面前仿佛浮现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似有铁马铮铮,从耳边奔腾而过,又似有无声的风雨下在他心头,王书淮久久无言。
桎梏一除,国公爷深深闭上眼颓然往后一靠,高大的身躯重重摔打在背搭上,整个人弥漫一种如释重负的萧索,他伤腿僵硬,伸不直抬不动,触目惊心的伤口如雨后不见干戈的战场,泥泞不堪。
王书淮双目刺痛,收好那份血书,起身去寻来白绢药膏,替国公爷将那片肌肤重新绑上去又上了药。
国公爷麻木到几乎觉察不到疼,只在王书淮处理伤口后,轻轻将裤腿放下,露出寂寥一笑,
“孩子,你将此物带去江南,江南文儒董文玉乃翰林届的泰山北斗,此人性情孤傲沉潜刚克,曾是晋宁朝的状元,声望隆重,你将血书给他瞧,他知道该怎么做。”
“孙儿明白。”
长公主和国公爷和离后,清晖殿逾制,傍晚国公爷便命人拆除清晖殿,重新划分府邸,原是打算依照旧址筑起高墙,宫里朝云来传话,只道王家人稠地窄,长公主府便让两进院落给王府,不仅如此,长公主更是分了两匣子家产给三房和四房,算是贴补两个儿子,三老爷和四老爷纷纷面向宫廷方向跪下谢恩。
既然要拆了清晖殿,国公爷这一夜干脆歇在王书淮书房。
长公主回宫后将那份血诏交给皇帝,皇帝看了恼羞成怒,气得当场将之烧成灰烬,“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谁也拿不走。”
长公主沉吟未语,遗诏到手,皇帝心里一块巨石落下,又轻声问长公主,
“也不见末帝宝藏?”
长公主摇头,“不曾,挖遍王家各个角落,屋内机关暗室全部寻了,什么都没有。”
皇帝喃喃啧了一声,捂着额道,“当年末帝那个老东西回朝,也不知将那东西藏去何处?”
长公主神色惘然,“谁知道呢,陛下看开些,咱大晋立国这么多年,谁敢质疑陛下威信不是?当务之急便是早立国本,充实国库,稳住边关,对了陛下,既然臣妹与王家已断了干系,那么江南那边,还得遣一心腹去。”
皇帝深以为然,“只是江南缺不得王书淮,江南豪族只有他和江澄压得住。”
“是,所以暂时不轻易动这两人,如果陛下无异议,臣妹打算遣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徐卫跟随王书淮去江南。”
“依你。”
长公主离开王家,四太太这个家当的便不如过去有底气,只是国公爷也没有换人的意思,她只能硬着头皮扛下来,好在三太太偶尔也能帮帮忙,耗时半月后,长公主府与国公府之间隔出一条小暗沟并建了两堵高墙,因着两府血脉相连,依旧开了一个角门互通来往。
原先的府邸三份划了一份给公主府,余下全部归王家,各府的住处大抵没变,唯独后花园划去了公主府,清晖殿改清晖堂,给国公爷居住,不过国公爷没有住,大多时候住在府上西北角的小阁楼里。
那里光线充足,十分幽静,适宜老人家颐养天年。
王家这场变故轰动整个京城,脱离了长公主,王家还是那个王家,长公主依旧是长公主,仿佛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对于信王来说,对付长公主便没了顾虑,长公主也处处给信王施压,两党矛盾越发尖锐。
王书淮从四月初十始奉命前往江南,清吏司郎中徐卫与吏部考功司郎中盛明追随左右,明面上协助王书淮,实则是监视,王书淮丝毫不在意,到了江南,他便如龙潜入渊,想要牵制这二人易如反掌。
这一去便是大半年,江南新税法相继落地,国库渐渐充盈,王书淮携功归朝,一时风头无两,皇帝既欣慰且忌惮,只是这一年来他身子每况愈下,朝中信王和长公主又斗得风生水起,皇帝夹在其中心力交瘁,反而有利用王书淮牵制朝政的心思。
皇帝有意封侯以犒赏王书淮,国公爷担心王书淮功高震主,出面拒绝了,皇帝由衷欣慰,却也不能不赏王书淮,干脆下旨封王书淮为王国公府世孙,打算让王书淮越过其父王寿继承国公爵位,国公爷应允。
没能做成世子夫人的姜氏暗中嫉妒了谢云初一把。
自王书淮还朝,皇帝便有敲打他的意思,王书淮也不慌不忙,晚出早归,陪妻逗儿,享浮生之乐,不少朝臣看出皇帝与长公主卸磨杀驴,暗中对这位帝王心生不满。
然而就在天禧十二年开春的当口,该是西楚约定交付最后一批马匹之时,只是西楚骤然撕毁协议,突然将大晋过境的商户给扣留,打着大晋给了假丝的借口,不予兑付马匹。
此举彻底激怒了朝臣,若是忍气吞声,邻国只当大晋好欺负,长公主与皇帝商议后,下旨出兵西楚,然而,西楚早就有备而来,前三次战事,大晋节节败退,相继丢失了两处边境要塞,朝廷震动。
西楚主帅正是曾经的靖安王世孙,如今的靖安王孟鲁川,孟鲁川忍辱负重苦心谋划三年,只为一雪前耻,大晋悍将相继败在被割了舌的孟鲁川手下,朝堂上下一片消沉。
自有胆怯的朝臣提议和谈,为长公主拒绝,
“倘若这个时候和谈,如同战败求和,大晋还丢不起这个脸。”
又有臣子越众而出,陈情让王书淮以监军的身份提督军务。
“那孟鲁川曾败在王侍郎手下,只要王侍郎赶赴边关,也能一提将士们士气,震慑住敌军。”
“再者,王国公曾是征楚的三军主帅,西楚人对王国公既敬且畏,让他的后人出征西楚,是不二选择。”
放王书淮去边关,无异于虎入深山,长公主和皇帝都心存顾虑。
只是时局不容他们思量,战事吃紧,第四次败仗消息传来京城时,国公爷暗中授意镇国公上书让信王奔赴西南边境抵御西楚。
年迈的镇国公在清晨廷议时,叩在奉天殿门槛外,提出此议,而这份折子长公主想都没想拒绝了,西楚入侵的同时,蒙兀也遣小将频繁侵扰,倘若将信王调去西楚,蒙兀必定趁虚而入,届时蒙兀铁骑一路杀至京城脚下,没准重蹈土木之变的覆辙。
谁也不敢拿京城几百万生民开玩笑。
况且长公主更不愿信王手握大军。
如果一定要做选择,长公主宁愿王书淮前去西楚。
就这样,国公爷使了一招声东击西,逼得长公主下令让王书淮以提督军务的身份前往边关。
王书淮这一去又是将近半年,那孟鲁川急于给王书淮一个下马威,屡屡用各种污秽的字眼侮辱王书淮,逼着王书淮出城跟他决战,王书淮反而不疾不徐,慢慢磨掉对方的锐气,至第四个月,也就是天禧十二年五月时,王书淮终于一鼓作气狠狠挫了对方兵锋,夺回了失去的城池,消息传到京城,满朝文武欢欣鼓舞。
战事告一段落。
离着谢云初重生,过去了整整四年,近一年,她和王书淮聚少离多。
只是无论多忙,无论战事有多吃紧,每隔五日王书淮总有家书回来,或买些边关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给孩子,或亲自做了纸鸢捎回,上面画着她的模样。
谢云初每每看着纸鸢也有片刻的失神。
丈夫在外头建功立业,谢云初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漕运码头人烟埠盛,欣欣向荣,玲珑绣也已在扬州和金陵开了分馆,俨然成了大晋最负盛名的招牌,谢云初闲下来,又琢磨着做些别的行当。
某一日王书琴被三太太催婚催恼了,躲去王怡宁的郡主府,三太太请谢云初过去劝她回来,谢云初过去了,劝倒是没劝,一伙人聚在一处唠嗑。
“姑娘家的非得嫁人吗,嫁人难道是女人唯一的出路?我偏不嫁人,我就看看这世间能不能走出第二条路来。”
谢云初两世为人,实在没法劝王书琴走入婚姻的围城,后来干脆替她想法子谋出路。
一日看到珂姐儿与眉姐儿摇头晃脑齐齐诵书,脑海猛然间窜上一个念头。
“咱们筹建一家女子书院吧,京城有国子监,南都有金陵书苑,此外还有岳麓书院,嵩山书院以及江州的滕王阁书院,这些书院虽然享誉四海,却不许女子入学,实在可惜,咱们王家倒是能在自家学堂教府上的姑娘们认字习书,那些普通百姓呢,难道那些姑娘们就不识字了吗?”
王书琴闻言拍案而起,“这是个好主意,我可以教姑娘们学琴。”
“那我教绘画?”王书雅俏眼睁亮。
“那我便陪着姑娘们吟诗诵读?”沈颐眨眨眼,
江梵想了想道,“我带着姑娘们插花吧…”
福园郡主理所当然道,“我教她们打马球。”
萧幼然端坐在长几上,摆出一副女夫子的架势,“我这人性子烈,便叫我来当劝学的督导得了。”
姑娘们看她一本正经,纷纷挠她咯吱窝,乐作一团。
王怡宁从贵妃榻上爬起来,“活计都被你们抢了,我作甚?”
王书琴笑着推她,“您呀,是个土财主,便给咱们书院提供院子吧。”
“那敢情好。”王怡宁很快着婢女抱来一匣子,翻出自己在京城的别苑,“呐,这几处都是我的别苑,你们瞧瞧哪个地儿好,便挑一处建书院吧。”
大家伙七嘴八舌,最后干脆挑了贡院之北陈家园的一个院子,这一处院子背山靠水,风景宜人,又能与南边的贡院打打擂台,姑娘们一致同意。
“只是咱们现在什么主意都定了,独独缺一主事人…”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端方明丽的谢云初,
“我看哪,这个人非咱们谢夫子莫属。”
谢云初当年可是赏花宴魁首出身,诗书画琴样样出众,她性情稳重做事滴水不漏,舍她其谁。
谢云初当仁不让道,“那便由我来当这个山长。”
从天禧十二年初筹备到六月,书院正式建成,开学在即,谢云初忙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回到春景堂,绣花鞋一脱,便缩去罗汉床上躺着。
这时,夏安打外头来,手里悄悄拽着一封家书,笑眯眯禀道,
“姑娘,奴婢有桩喜事要告诉您,您猜猜是什么?”
谢云初闻言从罗汉床上翻身坐起,对上夏安笑吟吟的眼,心里也猜了个大概,她柔声问,“是二爷要回来了?”
“可不是。”夏安兴致勃勃递去信笺,“方才明贵飞鸽传书,说是咱们爷打西川顺流而下,将从扬州转道回京,这会儿人到了江州呢。”
一听“江州”二字,谢云初微微晃了晃神。
那谢云秀还在江州呢,这些年谢云初过得风生水起,差点忘了这么一个人。
“爷可有说在江州待多久?”她语气明显淡了下来。
夏安笑着回,“齐伟没说,只道爷不日要去金陵巡视,在江州大约也待不了多久吧。”
夏安口中的王书淮,此刻正低调地乘坐一艘小船,自岳州顺流而下抵达江州,
渔歌唱晚,船只抵达江州码头补给,这一日夜王书淮下榻江州客栈,江州府台暗中闻讯悄悄抵达客栈拜见,王书淮担着户部侍郎的本职,挂着提督军务的头衔,实则已是征西大军的主心骨。
在野的朝官们都看得分明,长公主与信王只顾着内斗消耗大晋元气,独王书淮这位肱骨干臣在匡扶社稷,私下都盼着王书淮能入阁,一整朝堂乱象,对着他更是毕恭毕敬,以示投诚。
这是江州府台第一次见到王书淮,余晖脉脉轻轻在他身上洒下一片清辉,他一袭白衫怡然自若端坐在木樨上,手指书卷,丰神蕴秀,俨然一朗袖清风的书生。
江州府台一瞬看呆了去,瞧着他一身锋芒敛尽,却又处处风华夺目,令人不敢亵渎,称得上是集天地之灵华。
江州府台心中越发震撼,暗道这一趟来对了。
以江州风土人情为始,终于朝廷大势,王书淮点到为止,半个时辰送人离开,彼时江风鹤唳,王书淮负手立在一处高台,慢看风起云涌,江涛拍岸。
恰在这时,一道突兀的女声从高台下一栈道传来,
“姐夫救我…”
王书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浑然不觉,是身旁的明贵见那女子眉目似乎有些眼熟,且频频往这边投来求救的视线,轻声提醒王书淮,“二爷,您瞧,那女子是否在跟咱们求救?”
王书淮侧眸看去一眼,只见一穿着烟紫薄褙做老鸨装扮的老妪,正拧着一女子的胳膊,似乎要强行将女子掳走,那女子穿着一条水红色的襦裙,襦裙迆地,系带轻轻拢着那不堪一握的腰身,衬得女子眉目楚楚,格外娇柔可怜。
王书淮看过去时,那女子两靥生愁,眸光渺渺,娇声泣泣,“姐夫,救我…”
王书淮淡淡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回过神,继续看他的江景。
他没认出谢云秀来,王书淮对女子有些脸盲,此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不然当年也不至于在旁人屡屡觊觎下,方识得谢云初的美。
明贵见主子无动于衷,颇为吃惊,“二爷,您不搭把手嘛?”
换做任何人见一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均要上前援救。
王书淮淡漠看他一眼,“其一,岸上人来人往,她何故只盯着我,此事蹊跷,其二,她口口声声唤陌生人姐夫,佯装与我相熟,可见此女有几分心机,如此有本事,也不至于逃不出一个老鸨的手掌心,”
“更重要的是,我为何平白无故救一女子,万一她借故纠缠,岂不麻烦?”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那女子是生是死跟他何干,他绝不会与任何女人牵扯,来给自己妻子添堵,况且他身居高位,指不定是有心人埋下的暗桩,引他上钩。
王书淮沿着台阶下去,眉目无波上了船。
“吩咐船夫,连夜赶路去金陵。”
第89章
谢云秀看着王书淮决绝的背影,顿时傻眼。
姐夫这是没认出她来吗?怎么可能?
姐夫博闻强识,记忆力惊人,不可能不记得她的模样,当年姐姐定亲那日,姐夫登门下聘,她可是亲眼见过的,光那一日她便与他说了三趟话,他怎么可能认她不出?
身旁的那婆子见王书淮走远,谢云秀犹陷在呆滞中回不过神来,轻轻扯了扯她胳膊,“姑娘,还演吗?”
谢云秀回过神,委屈地看着老妪,眼泪差点滑下来,她塞了一锭银子给对方,将人打发走了,随后咬牙望着江面,王书淮的船只已扬帆起航,顷刻间便驰骋半里远。
她在江州盘踞数年,好不容易从知府公子口中打听了王书淮的踪迹,这才孤掷一注来堵他一堵,哪知道姐夫竟然没认出她来,谢云秀别提多懊恼了,若是回京遇上他,他是不是还以为她沦落风尘了?
这可怎么办?
谢云秀气得跺脚。
只是她一向隐忍坚韧,不可能轻易打消念头,多年未见,光光是那一眼,令谢云秀神魂颠倒,她眼底的光芒更炽。
留在江州,舅母舅舅念着她年纪大,一心想把她嫁出去,她已吃将不住,国公府与长公主分道扬镳,他已经是整个王家真正的掌权人,他誉满四海,朝野瞩目,到了一个男人最辉煌的时候,此时不回京,更待何时。
六月底的京城,暑气还未消退。琉璃厅的竹帘高高卷起,四位太太坐在厅中摸牌,身侧几个丫鬟摇起摆扇扇风。
年中各地的租子送上门,四太太和三太太说什么都要将谢云初留下来,请她核对账目。
“初儿年轻,记性又好,账目在她手里,一日便可对完,换做我还不知要闹几日呢。”四太太忙了一早家务,刚喘口气,坐下来陪着妯娌们消遣,
自从国公爷跟长公主和离后,上头没了一层长辈压着,几位太太日子比过去更加舒适自在,其中要属姜氏最高兴,只是被长公主折腾一番,骄纵的脾性去了大半,没有了争强好胜的心思,如今也明白了儿媳的苦,主动关怀儿媳妇,帮着看看孙儿。
她随意丢了一张叶子牌出去,嗤道,“就逮着我们淮哥儿媳妇支使,她如今还忙着书院的事呢,再过几日不是要开院么,她平日敬着你们,你们也不疼疼她。”
四太太忙笑道,“疼疼疼,怎么能不疼呢,不就一日的功夫,忙完这一日,就放她去书院,再说了,我这不是让煦哥儿媳妇跟着学么,等煦哥儿媳妇上了手,就不劳烦初儿了。”
三太太倒是乐意让儿媳妇帮衬,“敏儿聪慧,历练历练是应该的,瑢哥儿也四个月了,她该帮着操持家务。”
大太太虽是搬去隔壁,每日照旧来琉璃厅点卯,“四弟妹,别羡慕旁人媳妇了,早些给业哥儿相看一个。”
这话戳中了四太太的心事,“业哥儿我倒是给他相中了个好的,瞧着脾性不错,家世也相当,就是上头还有个雅丫头未嫁,雅丫头这些年跟着琴丫头厮混,赖在家里不肯出阁,我愁着呢,好歹先把姐姐嫁出去,再给儿子说亲。”
“这是理。”大太太问起这事,也有缘故,“不瞒四弟妹,已有人家托我说项,想求娶雅儿做媳妇,四弟妹若不嫌弃,我便说给你听听,倘若看得上我再去回人家的话,若不成,这事就休再提。”
四太太又问,“哪家的公子?”
大太太道,“宁侯府的三公子,前不久刚中进士,宁侯府虽是武将家底,这位三公子却有儒士之风,自小苦读,一朝便考上进士,得了个十七名,如今只等着吏部铨选,便可授官了,他们家里现在四处给他议亲,那小子我见过,人物品格不输书仪家的杨宽,四弟妹见了必定欢喜。”
“当然也有一遭,宁侯府比咱们国公府是差一些,就看四弟妹看不看得上了。”
四太太听在心里,没觉得多么惊喜,也不觉着差劲,“多谢大嫂,宁家的事我不太清楚,回头请老爷去打听打听,再私下见见,若是老爷满意,我再回大嫂的话。”
家中老三…怕是够不着爵位,四太太心里还是有些看不上。
大太太并不意外,“行,女孩子家的出生投胎是第一个坎,嫁人便是第二个坎,这两处挑好了,一生也就顺遂了,书雅什么都有,如今只差一位金龟婿。”
“不过那孩子极其上进,科考一举中第,也是很难得。”
四太太被这话说的有些心动。
今年科考,谢云初的弟弟谢云佑考中进士末尾,五少爷王书煦也中了二甲第八名,独独她儿子王书业落弟,六少爷王书业倒是看得开,打算游历三年再回来接着考,四太太心里却怎么都不痛快。
“好,我跟老爷商量商量。”
每每攀比到儿子们,姜氏便是气定神闲,旁人儿子还在科举考场挣扎,她儿子已经摸到登阁的门槛了,前不久传来户部尚书病倒的消息,论理也该书淮接任了,一旦接任户部尚书,书淮铁定入阁。
届时她便是阁老的母亲了。她的媳妇也是阁老夫人。
抹了几把牌后,明嬷嬷匆匆打前方抄手游廊过来,见着姜氏激动地语无伦次,
“太太,您快些去前院瞧瞧,看看谁回来了?”
姜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二话不说撂了牌起身,“是书淮回来了?不是说要晚边才回府吗?”
顾不上跟妯娌招呼,搭着丫鬟的手顺着院中大步往前走。
明嬷嬷朝三太太等人施礼,“给各位太太赔罪了。”
有这么出色的儿子,没有人不羡慕,
三太太朝明嬷嬷吩咐,“你家二奶奶还在里头看账呢,快些去唤她。”
“诶诶诶,奴婢这就去。”
明嬷嬷赶忙去后面小三厅的账房里寻到谢云初,将消息告诉她。
谢云初早知道今日王书淮会回来,听到回禀并不意外,却还是雍容地起身,来到前方给几位太太请了安,随后才去前院正厅。
谢云初赶到时,前厅聚满了人,欢声笑语不断。
绕过门庭,一眼看到国公爷下首坐着一人,他穿着三品孔雀补子绯袍,身形伟岸修长,神情端肃冷隽,他身上还携着刚从战场下来的兵戈之气,令人不敢直视,待细瞧,那兵戈之气又消融不见,只剩一种静水流深的内敛。
“二嫂来了。”
四少爷王书同最先看到她。
谢云初也上前施礼,视线再次落到王书淮身上,他目光已凝在她身上。
四目相接。
谢云初朝他含笑,王书淮深深望着她没有说话。
夫妻俩视线很快错开,王书淮继续回国公爷的话。
不一会,门槛外传来孩子的笑声,六少爷王书业将珂姐儿和珝哥儿捎了来,指着人群中的王书淮道,
“珂儿,瞧瞧,那是谁?”
珂姐儿已经快五岁了,个子随了谢云初高挑,小小人儿已是个美人胚子,生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盈盈望着爹爹,很快便认出来,大步扑了过去,
“爹爹!”
王书淮常常捎新奇的玩具回来,珂姐儿对着爹爹并不陌生。
王书淮将女儿接在怀里,轻轻揉了揉她发梢,露出宠溺,随后目光又落在珝哥儿身上。
半年不见,珝哥儿变化可就大了。
个子窜高了一大截,那模样活脱脱一个小王书淮,
他还不到两岁,半年不见爹爹,已忘得干干净净,愣愣看着王书淮不说话。
谢云初俯身下来,牵起儿子的手,往王书淮跟前送,
“珝儿,这是爹爹…”
珝哥儿乖巧地喊了一声“爹爹”,脸上表情没有太多变化。
姜氏怜爱地看着珝哥儿,笑出了泪花,“跟书淮小时候一模一样。”
王书淮牵着女儿,揉了揉儿子脑瓜子,笑了笑没说话。
国公爷见他目光落在孩子身上挪不开眼,也就不多留他,
“既是入宫见了陛下,就回去歇着,晚上不用出来了,明日再给你办洗尘宴。”
王书淮连忙道好。
离开前厅,一家四口往春景堂走。
王书淮照样抱着珂姐儿,珝哥儿依旧黏着谢云初。
珝哥儿时不时往抱得高高的姐姐瞄,王书淮瞧见了,又蹲下来将儿子抱起,珝哥儿这才露出笑容来。
到了春景堂的院子里,王书淮将两个孩子放下来,冬宁又新做了纸鸢正在院子里试飞,孩子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过去,纷纷撒丫往院中跑。
廊庑下就剩下夫妻二人。
天热,斜阳逼人。
王书淮刚从皇宫回来,穿着宽大的官服,革带紧紧束在腰间衬出他宽肩窄腰,鬓角有细汗滑下来,风尘仆仆。
谢云初便劝道,
“二爷先去洗洗身子吧。”
王书淮视线从孩子身上挪到她面颊,明显深了几分。
谢云初担心他误会了,“你这衣裳厚,穿着热,换一身。”
王书淮没说什么,越过她往里走,只是在二人擦肩而过时,宽大的手掌轻轻拂了拂她垂下的掌心,随后勾住她一根手指,谢云初脸顿时烫红,院子里还有孩子呢,四处都是候着的仆从,谢云初不敢露出痕迹,被迫跟着他往里去。
宽大的衣袖作遮挡,乍一眼看不出什么。
掌心的温度在攀升,两个人脸色都是平静的。
王书淮抬手掀了防蚊虫的透风纱帘,牵着她径直进了浴室。
到了没人的地儿,谢云初嗔了他一眼,立即将手指抽开。
王书淮像变了一个人,一面解衣扣,一面逼近她,目光牢牢锁住她没有再挪开半分。
谢云初身后是墙壁,左边是一架搭衣裳的三开苏绣纱屏,右边是一紫檀半人高圆几,上头搁着一些皂角手帕子之类。
她退无可退,干脆坦坦荡荡立着。
王书淮利落地扔去官袍,双目幽深俯身下来横冲直闯掠入她口中,男人携着一身凛冽的兵戈之气扫荡着她唇齿,攫取她暌违已久的滋味,皂角帕子均被他手臂拂开,砸在地上发出咚咚声响,他钳住纤细的腰肢将人搁在高几上,动作谈不上温柔,居高临下掌控她。
谢云初圈住他脖颈,埋首在他怀里,身子渐渐发软。
王书淮亲了一阵,抬起墨玉般的眸子盯着她那双秋水剪瞳,
“可有想我?”
谢云初说不出一个“想”字,垂了垂眸,黑睫轻颤如鸦羽拂过他心尖,这就够了,王书淮蓦地把那高几踢开,将她整个人强势地抱起,彻底摁在墙壁上,沉重的呼吸俯下,粗粝的指腹厮磨她柔嫩的肌肤,层层叠叠颤意裹下来,直到气息难以接递,王书淮方抽身搂着她平复,谢云初靠在他怀里仰着纤细脖颈喘气。
王书淮虽然想,却还是克制住,他放下谢云初,解开衣裳准备沐浴,谢云初抚了抚发烫的面颊,转身去给他寻衣裳,王书淮立在浴桶边侧眸看向妻子。
她穿着一件茜色撒花长裙,披着一件姜黄色的半臂,她踮起脚,将那玲珑的身段拉得更加高挑柔美。
模样娇媚,肌肤水嫩,一点都不像生了孩子的母亲。
方才在前厅瞧见她,他差点就挪不开眼。
他已不记得她多少年不曾在浴室侍奉过他。
谢云初挑了一件湖蓝色的直裰,转过身来,王书淮脱得只剩胯裤,流畅的肌肉线条,挺拔精壮,浑身有一种骨肉匀停的美感。谢云初与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他的身体,稍稍挪开视线。
王书淮却不打算放过她,
当年她答应试着接纳他,成果如何,王书淮心里没数,又或者隐隐有一些感觉,想要得到确认。
“云初,我胳膊受了伤,你能不能帮我?”
王书淮的眼神清冽熠亮,语气温柔轻哄。
谢云初瞥见他胳膊后背交错着几条深壑般的伤痕,心登时揪了下,恼他不顾念自己的身子,却又明白战场凶险,受伤在所难免,不由叹了一声。
谢云初来到他身后,王书淮已坐入浴桶,谢云初看出他并非抬不动胳膊,扔了个水瓢给他,“你自个儿洗。”
王书淮哪里是真让她帮忙,扭头见她抱着衣裳坐在一旁小锦杌上没走,唇角微微咧了咧。
“给你捎的蜀锦你喜欢吗?”
“不错,料子厚实华丽,等秋冬再做衣裳穿。”
王书淮面朝她擦洗,见谢云初始终不往他身上瞧,支使她道,
“云初,帮我拧一拧帕子。”
谢云初瞥了他一眼,接过湿帕子替他拧干又扔回给他,“你干脆去寻一个体贴伺候你的妻子得了。”
“胡说,我就要你。”
谢云初冷笑,想都没想随口挤兑他,“是吗?我若不是你妻子,你还会像方才那样亲我?”
王书淮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他不可能亲妻子以外的女人,只是冥冥中又觉得,这样回答好像也不对。
第90章
谢云初本是随口一说,见王书淮沉默了,反而微微正了正神。
前世的她喜欢的是王书淮这个人,如果不是他,她不愿意嫁。
但王书淮挑的是合适的妻子,正因为此,她死了,他才会去选另外一位合适的妻子。
王书淮凝睇着她,不知道怎么答。
“云初,如果你不是我的妻子,我没有机会喜欢你,我们成了亲,才有熟知彼此的机会。”
谢云初收起玩笑,“你说得在理。”
王书淮不会轻易为哪个女人所左右,他尊重妻子,信任妻子,爱护妻子,只要她活着,他“喜欢”的那个女人就是她。
这样一来,即便谢云秀回来,她也不用担心。
王书淮看着面庞温秀的妻子,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谢云初慢吞吞帮着他又拧干了一遍湿帕子,轻声问他,
“二爷回程路过江州,停留了几日?”
王书淮思绪被她打断,暂时将那些纷扰丢开,回道,“只在江州码头暂歇了两个时辰。”
谢云初微愣,不动声色问,“可见了什么人?”
王书淮不知谢云初为何关心这些,“见了江州知府。”
“哦…”谢云初便没有再问,她并不愿意主动提起谢云秀,本来无事,若提着反而叫王书淮上了心。
“我听说江州有一道‘鳜鱼肥’,名贯天下,二爷尝了没?”
王书淮随口道,“当时遇见一女奸细,走得急,不曾尝到,你若喜欢,替你寻一江州厨子?”
谢云初听到“女奸细”的时候,吃了一惊,“女奸细?”
王书淮想起那女子,面色冷淡,“没错,一女子伪装成被老鸨强掳,意图向我求救,甚至口口声声唤我姐夫…”
听到这里,谢云初猛呛了下嗓,瞠目结舌看着王书淮,“她唤你姐夫,你怎么断定她是奸细?”
冥冥之中,谢云初似乎猜到是怎么回事,谢云秀惯会隐忍,伺机这么多年,听闻王书淮到了江州,怎么可能不出手,倘若事成,她便可顺理成章跟着他回京,途中再想法子亲近,博得好感…
王书淮理所当然道,“大庭广众之下,她偏生对着我一人唤姐夫,明显冲我而来,我怎么可能堪不破?”
谢云初看着神色无波的丈夫,啼笑皆非。
她明白了,王书淮没认出谢云秀来。
所以谢云秀计划全盘失手。
谢云初笑了笑,对着丈夫温柔道,“背过身去,我给你擦擦背。”
王书淮有些受宠若惊,狐疑地转过身子,心里还在琢磨着先前那番话。
洗完出来,林嬷嬷已在西厢房摆了膳。
珂姐儿跟珝哥儿在院子里玩得正欢,劝了许久才肯回来吃饭。
王书淮等久了,对着两个孩子面庞严肃许多,珂姐儿面露惧怕悄悄往谢云初身上一靠,珝哥儿还不太懂事,看了爹爹一眼,又望着娘亲。
谢云初往二人的小几指了指,“快坐下吃饭,往后嬷嬷唤你们,便早些过来,不可再耽搁了。”
母亲温柔的腔调,安抚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乖乖坐下来吃饭,珂姐儿吃了一大碗,珝哥儿吃了一小碗。
珂姐儿胃口很好,每每用膳,捧着个碗拿着勺子大口大口吃,从不叫人喂。
王书淮看到这里,面色方和软。
宴毕,谢云初便跟王书淮道,“瞧瞧,家里还是要有爹爹,有你管教,我也省一分心。”
王书淮深以为然,同时又觉得愧疚,“往后公务我能推则推,对了,珂姐儿快五岁了,识字如何了?”
说起孩子,谢云初也很骄傲,“她学得快,三字经都认全了,就是性子有些急,也不知像谁,学起来囫囵吞枣。”
王书淮抿着茶沉吟道,“我来教她。”
这一日夜里,王书淮哪儿都没去,就陪着两个孩子在东次间习书。
珝哥儿不认字,谢云初便在一旁读画本给他听,谢云初发现,两个孩子性情迥异,珂姐儿活泼,珝哥儿沉静,她读画本时,珝哥儿听得格外认真,不像过去的珂姐儿东张西望。
但珂姐儿有珂姐儿的好,她鲜活可爱,不像珝哥儿闷性子。
夜里谢云初都做好准备,等着王书淮碰她,结果王书淮没有,男人心里不知琢磨什么,就光搂着她睡了一晚。
翌日王书淮去了朝堂,谢云初也忙着书院开学的事。
到了七月初五这一日,谢家递来帖子,请谢云初和王书淮初六这一日过去用午膳。
谢云初问道,“可有缘故?”
林嬷嬷冷冷哼了一声,不屑道,“二小姐从江州回来了。说是江州知府奉命入京述职,顺带捎了她回府,夫人老爷给她办洗尘宴,请您和二爷过去吃酒。”
谢云初愣了好一会儿,“为何请二爷去?是我父亲的意思?”
林嬷嬷答,“传话的是老爷身边的小厮,说是老爷有事跟二爷商议。”
谢云初沉默片刻,也没说什么。
她没打算拦着王书淮与谢云秀见面,今日防谢云秀,明日防别的女人?
她哪有这些闲工夫,况且,这些事归根到底得王书淮自己来料理。
“你让明贵将此事告诉二爷。”
这一夜王书淮回得早,非要往谢云初被窝里挤,
“爷不是不急么?”
谢云初故意躲,王书淮将她欺到了床角。
到了初六这一日,谢云初留下两个孩子,独自登车前往谢府。
暖风里,一柔弱温软又不失俏丽的女子立在大门前等候她。
眼角噙着泪,双颊泛红,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一如当年的陆姨娘。
谢云初由春祺和夏安一左一右搀着下来马车,谢云秀先是飞快地打量她一眼,只见她穿着大叶牡丹底纹的殷红对襟薄褙,手肘搭着一条水红薄纱,一条同色的香云纱长裙。
气场雍容而贵气。
谢云秀眼底难掩羡慕。
“多年未见,姐姐风采更甚当年。”
她怯懦地上前施礼。
谢云初静静看着她,脑海最先浮起的是临死前谢云秀小人得志的模样,那寡淡无情的面孔与眼前这个纤弱女子相重叠,令谢云初生出几分恍惚,
她面色冷淡道,“妹妹请起,瞧着妹妹扶风弱柳,消瘦不少,莫非在江州过得不好?”
谢云秀只穿了件粉色镶边薄褙,一条素色的粉裙,普普通通的绢纱褙子,料子并不华贵,“姨娘出了事,我心中羞愧,没有颜面回来见父亲和姐姐,说来姨娘也是太在乎爹爹,才会做出那些糊涂事,”谢云秀边说,边轻轻拭了拭眼泪,端的是两靥生愁,一身娇袭。
谢云初看明白了,谢云秀惯爱在她面前示弱,穿得朴素,装得可怜,惹她去疼惜。
恰在这时,门槛内奔来一活泼的女子,她高高兴兴迎上来,立即抱住了谢云初的胳膊撒娇,“姐姐,你可回来了。”
正是四妹妹谢云霜。
谢云霜理所当然看着谢云秀道,“二姐,日头晒着呢,你将姐姐堵在这里说话作甚,有什么话进屋说吧。”
谢云秀见二人举止亲昵,眼睫轻轻垂了垂,羞怯道,“是我失礼了。”
一行人至后院正厅,明夫人站在台阶前等谢云初,见了礼,挽着她坐在自个儿身旁,
“怎么没把两个孩子捎来?”
谢云初失笑,“天气还未转凉,他们又闹腾,汗流浃背的,一日要换几身衣裳,可不折腾我。”
明夫人明白了。
谢云初又问,“怎么不见祖母和二婶?”
明夫人笑道,“你二婶娘家的老太太做寿,你祖母被接过去住两日,等过寿那一日,我跟你爹爹过去接她老人家回府。”
忽见谢云秀孤零零站在门槛边上,说道,
“你这孩子,干站着作甚?”
谢云秀眼眶犹然含着泪,来到明夫人跟前施礼,“我见母亲跟姐姐感情极好,插不上话,心里懊悔没能早些回来承欢膝下。”
明夫人面色淡然,示意她坐在谢云初对面一个锦杌,“切莫多想。”
自谢云秀回来,便跪在她跟前哭得楚楚可怜,只道自己在江州过得如何艰难,身子如何不好之类,没能早些回府侍奉嫡母,心中惭愧。
明夫人不喜谢云秀的做派,没回来便没回来,何必又装出一副身不由己的模样,她看出来这位继女不是省油的灯。
谢云霜却在一旁天真无邪地问,“二姐姐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京城,我还以为你要在江州嫁人呢。”
谢云初和明夫人也看着她。
谢云秀垂下眸,语气酸楚,“我原在四年前便要回来,后来听说了姨娘的事,呕出一口血,一病不起,好一时歹一时,一拖便是一年多,母亲过门后,我一心想回京拜见嫡母,偏生江州闹了一段时间瘟疫,我舅母染了疫病,府上无人敢侍奉,我蒙上面纱过去侍奉了五日,后来舅母是好了,我又病下了,新病旧病一起,断断续续不好,我又是寄人篱下,心中愁苦,无处诉说……”
明夫人听了这话,与谢云初相视一眼,她也不知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听起来倒是十分可怜,
“明日请个大夫过门给你瞧一瞧,你年纪不轻了,底下弟弟妹妹都在说亲,留着你说不过去,待你养好身子,我替你选一门婚事,你也踏踏实实嫁个人,过安生日子。”
谢云秀闻言泪如雨下,扑在明夫人跟前抽泣道,“多谢母亲疼惜,只是女儿这身子骨弱,恐嫁了人也不消停,何苦去连累人家,母亲若不嫌弃,便舍我一隅院子,了此残生。”
明夫人不喜听这些不吉利的话,“胡闹。”
谢云霜道,“姐姐别惹母亲生气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家里。”
谢云秀在这时泪盈盈望着谢云初,
“听闻姐姐在陈家园开了一间女子书院,我甚是向往,姐姐,江州书院为我舅舅所创,我曾在里头辟一间院子做女学,带着江州的姑娘识字读书,若是姐姐不嫌弃,让妹妹过去帮一把可好?”
原来打着这个目的。
谢云初笑,“里头暂时不缺人手,若哪日有了空缺,我再思量。”
这算是拒绝了。
谢云秀面色尴尬地笑了笑,一时无言。
至午时初刻,王书淮到了,谢晖带着女婿儿子一路往后院来用膳。
明夫人携着谢云初迎过去,谢云初下意识去看谢云秀,却不见谢云秀人影,王书淮目光率先落在谢云初身上,觉着妻子今日明光照人,自然而然便来到她身侧,朝明夫人恭敬施礼。
谢晖招呼一行入了用膳厅。
家里人不多,只摆了一张八仙桌。
待众人落座,谢云舟突然发现不见姐姐谢云秀,问谢云霜道,
“二姐呢?”
谢云霜也一头雾水,“方才还在这呢?”
正四处张望,门口处传来一道温婉的嗓音,
“父亲,母亲,女儿来迟了。”
谢云初回眸看过去,发现谢云秀换了一身衣裳,退去了方才那件旧衫,穿了一件宋锦海棠纹短褙,一条鲜艳的马面裙,重新梳了个堕马髻,显得清丽又大方。
谢云初看到这身衣裳微微眯了眯眼。
谢云秀从门槛外踏进来,朝众人施礼,
谢晖微微不快,“怎么来的这样迟?”
谢云秀屈膝解释道,“方才喝茶时一只猫窜过来,害女儿湿了衣裳,故而去后院换衣裳去了。”目光始终不曾往王书淮方向瞄。
谢晖没说什么,示意她坐。
谢晖和明夫人坐在主位,王书淮在谢晖下首,而谢云秀所在的位置恰恰在王书淮对面。
谢云初将她这通把戏看在眼里,这身衣裳如果没记错,是她成婚前与王书淮订婚那日穿过的衣裳,出嫁前收拾箱笼,谢云秀便把这身衣裳要了过去,原先不明白端地,如今联系谢云秀前世种种行迹,谢云初弄明白了。
原来谢云秀在她面前装柔弱博取同情,到了王书淮跟前,又是另外一副扮相,处处比照着她来引起王书淮的注意。
谢云初心里跟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谢晖指着谢云秀跟王书淮介绍道,
“书淮兴许不记得了,她是云初的二妹,过去一直住在江州,近日方回府,今日也算是她的洗尘宴。”
谢云秀端出贤淑柔和的气派,起身朝王书淮施了一礼,“给姐夫请安。”心里盼望着王书淮继续脸盲,不要认出她来才好。
谢云初喝着茶淡淡看丈夫的反应,王书淮闻言抬目往谢云秀扫了一眼,对方视线撞上他又腼腆地低了下头。
王书淮俊眉微皱,对女人或许没有什么记忆,对“奸细”,王书淮不可能一点印象也无,又听闻谢云秀曾待在江州,脑海闪过电石火光,莫非那日他弄错了人,
“敢问二妹,那日在江州码头见到的可是你?”
谢云秀心猛地一咯噔,唇齿打颤,支支吾吾道,“姐夫,我……”
就是这声姐夫,王书淮认出来了,“二妹是如何逃脱那老鸨手掌心的?说来惭愧,我未曾认出二妹,不曾施以援手。”
谢晖等人脸色顿时变了,“什么意思?什么老鸨?”
谢晖不可置信盯着谢云秀。
谢云秀差点哭了,磕磕碰碰解释道,“不是…那日是个误会…对方认错了人,后来…后来就放了我。”
谢晖是个古板的老学究,平日里对孩子管教甚严,不许女儿出半点差错,登时便怒道,
“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独自跑去了码头?还让老鸨给抓了?我屡屡去信让你回京,你不肯,这回却是迫不及待回来,原来是在江州待不下去了,回京避风头的吧!”
事情越描越黑,谢云秀大哭,“爹爹,不是您说的这样,我都说了是误会。”
谢晖脸色很不好看,他看着王书淮,也不好责怪人家。
王书淮心里谈不上多么愧疚,他从未听谢云初提过这个妹妹,可见二人感情并不亲昵,既如此,救不救的也不打紧,他看向谢云初,谢云初眼底果然没有责备,王书淮放心了。
谢云初甚至主动替王书淮开脱,“我妹妹素来爱贪玩,必定跟同伴走散了,又因容貌过盛,才被老鸨得了手,二爷没认出她来,不是您的错,别放在心上,别说是二爷,换做是我,我怕也不一定认得出。”
话里话外便是责怪谢云秀轻浮。
谢云秀恼恨地看了一眼谢云初,垂下眸收了泪不敢再哭。
谢晖越发恼羞成怒,指着谢云秀骂道,“你现在就给我回房,没有你母亲准许,不许外出,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谢云秀眼泪簌簌扑下,委屈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事闹出来,她往后还如何在王书淮面前做人?
自状元游街那日,谢云秀一眼便喜欢上了王书淮,至而今整整六年,她深知谢家门楣与王家相差甚远,不敢妄想,直到谢云初与王书淮订婚,她亲眼看着那风华清举的男子来谢家下聘,那一瞬她萌生一个念头,谢云初有的,她凭什么不能有。
谢云初出嫁后,父亲谢晖着手给她议亲,她不甘心嫁给旁人,躲去了江州,原也想渐渐淡忘,可王书淮实在是太出色了,眼看着他步步高升,谢云秀心里越发不得劲,母亲陆姨娘深知她心事,劝她莫要着急,稳妥行事,待被扶正,成了嫡女,一切可为。
可惜谢云秀左等右等,没能等来母亲的好消息,后来得知谢云初将母亲赶去庄子后,谢云秀心中恼恨之至,越发把念头定在王书淮身上。
为了得到王书淮青睐,她在江州书院苦读,博览经史子集,听闻他西征楚国后,甚至了解了不少楚国风土人情,收集了与西楚有关的古籍见闻,她就是想告诉王书淮,她比谢云初见多识广,王书淮那样经天纬地的男人,怎么会喜欢一个日日腻歪在后宅为庶务缠身的女子。
她必须想法子转变王书淮对她的成见。
于是,谢云秀悄悄吩咐丫鬟去用膳厅打听消息。
等了大约两刻钟,丫鬟匆匆回来告诉她,
“大小姐跟着夫人去后院拿给小孩做的衣裳去了,老爷被人唤去了前院,此刻两位少爷正陪着姑爷在花厅喝茶呢。”
谢云秀一听机会来了,立即带着几本准备好的书册,悄悄从用膳厅后面的甬道折出来,寻到王书淮。
午阳热辣辣地透过枝头洒下来,王书淮正跟两位小舅子说话,隔得远听不清他说什么,只闻得语调不急不缓,煞是好听。
谢云秀从右侧游廊款款行去,又恢复了大方得体的模样,来到王书淮面前,朝他施礼,
“姐夫,那日的事是个误会,我也不怪姐夫没认出我来,所幸我转危为安,什么事都没有,姐夫不必放在心上。”
王书淮手中捏着茶盏,神色淡淡睨着谢云秀。
除了家中妻子与亲人,他跟外头女人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谢云秀突然冒出来,令他稍感不适。
“我没有放在心上,二妹以后行事还是谨慎些。”
说白了,这事跟他有什么干系。
谢云秀听出他语气里的淡漠,心口微微发堵,时间不多,谢云秀不敢耽搁,立即将手中的书册往前一送,
“说来,我在江州书院读书时,发现了这几本旧书,上头记载着楚国地理风貌,兴许于姐夫西征有用。”
谢云舟闻言立即站起身,探头过来接过书册,露出钦佩道,“姐姐真厉害,竟然寻到了这么罕见的古籍,姐夫方才还提到西楚地貌复杂,想要一鼓作气拿下并不容易。”
谢云舟翻了几页,扫到一张地图,十分惊讶,连忙递给王书淮。
“姐夫您瞧,这里绘着大江上游的山川地理图,于姐夫大有裨益呢。”
王书淮没有看那册书,将手中的茶盏缓缓往下一搁,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花厅内气氛突然陷入凝滞,他双目极深看着谢云秀,谢云秀对上他的眼,立即垂下眸。
那种属于上位者的威压扑面而来。
谢云秀心口咚咚直跳。
王书淮这个人向来是敏锐的,他不习惯陌生人靠近,尤其是陌生的女人。
他不清楚谢云秀是诚心帮忙,还是另有所图。
所以他没说话。
静静看着她。
继续端起茶盏喝茶,神色悠悠的。
谢云秀被晾在那里,脸色十分不自在,她抬眸看了一眼弟弟谢云舟和谢云佑,谢云舟不明所以,谢云佑坐在王书淮另一面,似笑非笑看着这边。
换做旁人,被姐夫晾在一边,必定是尴尬地离开。
如果谢云秀仅仅是无意中发现了好书,想帮姐夫的忙,那么此刻就该窘迫地遁去。
但谢云秀不甘心,谢晖已禁了她的足,今后见到王书淮难上加难,今日是她唯一正大光明的机会。
她愣是压住满腔的晦涩紧张,继续小声道,
“昔日那孟鲁川挑衅姐夫,也欺辱姐姐,我心中愤懑不堪,故而私下盼着姐夫能势如破竹平定西楚,这些书册是我费了半年功夫寻遍江州湖湘两地方得,还请姐夫笑纳。”
谢云秀给了自己一个很完美的借口,换做任何人均要为她这份诚心所撼动。
但王书淮不是寻常人,谢云秀越不依不饶,他越觉得古怪,皱着眉问,
“我今日非得接这书吗?”语气无情又冷漠,还带着几分嘲讽,“除了你姐姐,我从不收任何女人的东西。”
谢云秀所有表情僵在脸上,“姐夫…”
谢云佑坐着看了半晌,噗嗤一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二姐,姐夫看穿了你。”
谢云秀这下羞得无地自容,抱着书册逃也似的离开。
明夫人给珂姐儿和珝哥儿各做了两件小背搭,谢云初陪着她去后院拿了来,回到花厅,看到丈夫脸色不好看,心生疑惑,王书淮什么都没说,牵着她径直出门上了马车。
谢云初察觉不对,立即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王书淮将方才的事告诉她,“你这个妹妹不太安分,往后谢家家宴我不再参加,行吗?”
谢云初有些意外。
前世她为陆姨娘所惑,对着这位母女掏心掏肺,谢云秀时常过府,帮着她看孩子,偶尔见了王书淮也不言不语,甚是谨慎。
前世王书淮征楚,谢云秀也曾寻了几本书给她,让她转交给王书淮,她那时只顾着替丈夫分忧,吩咐秋绥将书送去了书房。
王书淮最后将书退回来,说是这些书册记载有误,是西楚故意蛊惑人心,行的误导之计。
她很羞愧,谢云秀也很懊恼,自那时,谢云秀不敢再轻易示好。
想必前世有陆姨娘帮着出谋划策,又有秋绥当内应,谢云秀镇定从容,今生她的羽翼都被剪除,自然没有那么沉得住气。
看得出来,王书淮对谢云秀已经生了反感。
她曾一度怀疑王书淮是不是喜欢谢云秀这样的女子,从今日王书淮种种行径来看,前世王书淮对谢云秀当无私情。
王书淮还摸不准谢云秀是什么心思,对于背主的奴婢他毫不留情,如果是一个觊觎姐夫的小姨子,他也不会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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