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目光能杀人,温听晨觉得自己应该被他大卸八块了。
正僵持着,卧室里踢踢踏踏跑出来一个半大点儿的小姑娘,五六岁模样,头发凌乱,满脸泪痕,怀里抱着个小熊玩偶,脚上只穿了一个拖鞋。
人小鬼大,一到门口就喊:“谁要报警?谁要报警?”
周见弋回头看了眼小姑娘,磨得什么脾气也没了,无语问苍天地蹲下身,将小人捞进怀里,“小祖宗,你鞋呢?谁让你赤着脚就跑出来的?”
小姑娘指指卧室,示意鞋子在里头,水汪汪的眼睛却在温听晨身上打转,“你要报警吗?我舅舅就是警察,让他去!他可厉害了!”
周见弋气极反笑,伸手拨开小姑娘黏在脸上的头发,“是吗?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我的。”
小姑娘撇撇嘴,露出个嫌弃的表情,“一码归一码。”
两人这会儿模样亲密,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很难相信五分钟之前他们还吵得惊天地泣鬼神、不决断关系不罢休。
温听晨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切换,又回到周见弋脸上,“她是,你外甥女?”
周见弋语气无奈,“嗯,我姐姐的女儿,让我照顾两天。小东西真难伺候,大早上要喝粥,我给她做了,又挑三拣四的。”
扯了门边换鞋的矮凳给小姑娘坐好,又打开鞋柜找了双酒店式一次性拖鞋给她暂时穿上。
小姑娘不服气,鼓着腮帮子哽回去,“那是粥吗?那分明是你下的毒!妈妈煮的粥从来都不是黑色的!”
“那你就闹脾气要把我家拆了?”
周见弋拆了拖鞋的塑料包装,在手里团了团,愤愤丢进身后的垃圾桶。
“你看看这满地的残骸,都是你的杰作。还有刚才那根木棍,我昨天新买的椅子,一转头你就给我把椅子腿给卸了,你属哈士奇的吗?”
温听晨的目光跟随他的控诉往屋内探了探,视线所及玩具枕头锅碗瓢盆扔了一地,可想而知这里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这舅舅当得也挺不容易。
“哦对……”周见弋想起什么,将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精瘦紧实的小臂,往她这个旁观者的眼前一递,“你看看我手臂上的牙印,都是这家伙咬的,到底谁家暴谁?”
温听晨垂眸看了眼,整个手臂的肌肉线条利落流畅,块垒恰到好处,有蓬勃的少年感。
小臂内侧零星分布着几道红痕,大小形状,是小朋友咬的无疑。
这做饭得有多难吃,才能让亲外甥女下这么狠的嘴?
她静静杵着,不知该说什么,最初那股理直气壮不理论清楚不罢休的气势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现下更是后悔冲动这么一趟。
早知道是他,多忍两天也不是不可以。
周见弋在她尴尬复杂的注视下放下袖子,那表情,就差把“冤枉好人”“给我道歉”几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温听晨抿抿嘴唇,想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那既然没什么大事,我就先下去了,你和小朋友好好讲,别动手。”
转身刚走两步,周见弋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等等。”
她疑惑回头,看见周见弋深深叹了口气,脸上已不见跋扈的踪迹,耷拉着眼皮摸摸了外甥女鸡窝一样的头发,语气无奈,“你……会梳辫子吗?”
温听晨点头,矮凳上的小人眼睛蓦然一亮,噌地起身,拖着两个脚掌大的拖鞋跑去客厅,在角落的行李中一顿巴拉,很快又踢踏踢踏地折了回来。
手里举着彩色扎头绳和小巧气垫梳,仰着头,无比渴望地望着她,可怜委屈又恳切的小眼神仿佛在说“求求你,救救我”。
温听晨无法拒绝,沉默接过梳子,周见弋似乎松了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房门大开,示意她进来。
温听晨视线迟疑地在地上转了一圈,看着满地狼藉有点无从下脚,周见弋又蹲下身,东西扔的扔,捡的捡,三下五除二收出一块干净的地。
小姑娘的头发打结了,应该是有人尝试为她扎过辫子但笨手笨脚,越弄越糟糕。
温听晨耐着性子把头发梳开,又征询小姑娘的意见,给她挽了个圆滚滚的丸子头。
周见弋在旁边蹙眉紧盯,依葫芦画瓢,手在空中学着她的动作绕啊转的。
梳完头,小姑娘对着镜子摇头晃脑,十分满意,回头朝温听晨挤出一个害羞的微笑,“谢谢姐姐。”
“啧。”周见弋轻拍她的头顶,脸上有淡淡的不悦,“注意辈分,她跟我一样岁数,你得喊她阿姨。”
小姑娘梗直脖子,倔强地又喊了遍姐姐。
“得,爱叫什么叫什么。”
周见弋嗤笑,懒得跟她计较,折回厨房端来个碗,“现在高兴了吧?高兴就把早点吃了。”
看着碗里黑不溜秋的东西,小姑娘嘴唇一瘪,扯住温听晨的衣角,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姐姐,你还是帮我报警吧,我舅舅他想毒死我。”
“……”
周见弋怒目瞪她,“李乐意!你又来是吧!”
小姑娘不服输,双手一叉腰,瞪回去。
温听晨脑袋却炸开,睁圆眼睛,也不掩饰内心的惊讶,“李乐意?她是李乐意?”
小姑娘被她没来由的一句话问懵了,双目茫然地点头,“对啊,就是我。”
“……”
温听晨像座冰冷的石雕封印原地,好半天不说话,表情复杂古怪。
周见弋眼尾上挑,像是洞穿了她的心思,唇角牵一个耐人寻味的笑,“不然你觉得,李乐意应该是谁?”
“没谁。”
温听晨面色恢复如初,怕他再问,眼睛滴溜溜转向他手里那碗黑黢黢让人分辨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糊状物。
皱眉捏起勺子,搅了搅,一言难尽地问:“你确定这是粥吗?”
周见弋笃定且坦荡,“嗯,皮蛋瘦肉粥,我还放了香菇。”
“……”香菇受苦了。
李乐意在旁边不停扯她衣角,仰着小脸,又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向她求救,温听晨于心不忍,叹了口气,“还有食材吗?重新做一锅吧。”
……
厨房仿佛被人洗劫过,锅碗瓢盆乱堆一气,灶台上有扑锅的痕迹,温听晨换了拖鞋踩进来,望着满桌的凌乱,无声叹息,默默卷起袖子收拾残局。
冰箱里剩半块瘦肉和几颗皮蛋,垃圾桶里全是碎蛋壳——
也不全是壳,他剥蛋粗枝大叶,一颗皮蛋要连皮带壳扔半个,很浪费。
温听晨找抹布擦桌子,洗砧板,把剩余的食材切碎重新煮了一锅皮蛋瘦肉粥。
她洗洗弄弄的功夫,周见弋已经将外头打扫干净。
说是打扫,其实不过是将东西一股脑捡起来,囫囵堆在茶几上,又找来扫帚簸箕,把看不顺眼的全部往垃圾桶里倒。
他这会儿脾气已经消得差不多,像一只被捋顺毛的警犬,收起了锋利的獠牙,垂头耷脑,单手插兜,懒散随意地撇着扫把。
李乐意也安静得出奇,抱着小熊坐在一堆杂物里低头摆弄自己的电话手表,神色黯淡,不似刚才的鬼灵精怪,有股与年龄不符的忧伤和落寞。
温听晨擦干手,靠在湿漉漉的大理石台面,愣愣的想他要在这住多久?装修至少几个月,加上通风,少说也要一年半载。
这楼上楼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该怎么办?
皮蛋粥很快重新出锅,李乐意闻香而来,眼巴巴坐在餐桌边等。
温听晨给她盛了一碗,和黑不溜秋的周氏皮蛋粥摆在一起,对比鲜明。
周见弋撇撇嘴角,自己都没眼看,不太甘心地把自己做的那份倒了,死鸭子嘴硬道:“我平时都点外卖或者在局里食堂吃,不怎么开火。”
温听晨撂下袖子,淡淡看他,“那今天怎么没想着给孩子点份外卖?”
“我妈跟他说少给我吃外卖。”
李乐意搅动着勺子抢话,鼓着腮帮子给热粥吹气,漆黑的大眼睛熠亮生辉,浅浅尝了一口,满意地仰起小脸,直对温听晨点头,“好吃!和我妈妈做的味道一样!”
温听晨温柔地拍拍她的头顶,“那你就多吃一点。”
小姑娘嗯了一声,低头大快朵颐。
周见弋也迈着两条长腿进了厨房,散漫掀开锅盖,很自觉地给自己盛了一碗,还问她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
他的邀请并不走心,温听晨也很有自知之明地表示自己已经吃过早饭了。
正想说要走,身边的小人发出细细的啜泣,肩膀一抖一抖,眼泪大颗大颗砸进碗里。
刚刚明明还很开心,温听晨蹲下身问她怎么了。
李乐意盯着碗里不出声,眼泪流得更凶,揉揉眼睛,说没事。
温听晨困惑地看向周见弋,他慢慢从厨房走出来,深沉的目光在小姑娘身上停留片刻,蹙着眉用指腹替她擦拭眼角的泪水,又轻柔拍拍她的脑袋,无声哄了哄。
李乐意逐渐止住了哭泣,说吃饱了,将自己锁进房间。
温听晨看气氛不对,觉得自己该回去了,和周见弋说了声,挪向门口。
周见弋跟了过来,双手插在兜里,神情冷淡地看她换鞋。
“其实,她平时不这样。”好一会儿,他终于出声,“活泼开朗,挺乖一小孩。只不过最近她父母有些矛盾,在闹离婚,为她的抚养权吵得不可开交,我姐怕她受影响,让我先照顾她几天。其实小孩什么都知道,心里难受才变着法地跟我闹脾气。”
原来是这样。
温听晨沉默望向紧闭的房门,心底触动,回想起往事。
父亲去世两年后,方老师带着她改嫁,初到唐家人生地不熟,拘谨又惶恐,她也是这样躲在房间里,捧着以前的全家福流眼泪。
“那你好好陪陪她,我先走了。”她拧开门。
周见弋跟在她身后,拧眉抬抬下巴,示意送她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楼道,电梯难等,温听晨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到了楼梯口,周见弋定住了脚步,对她说:“刚刚,谢了。”
“不客气,我先回去了。”
温听晨走了两步,听见打火机摩擦的声响,回头看见周见弋斜斜倚着楼梯扶手,摸出烟盒,点燃一根,衔在嘴边,烟头在昏暗中泛着猩红的光。
“周见弋。”她喊他的名字。
“嗯?”
周见弋掀起眼皮,漆黑桀骜的眼睛隐在缭绕的烟雾里,看不出情绪。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住在你楼下?”温听晨直直看着他。
“你怀疑我是故意搬到这里?”
周见弋吞云吐雾,手指夹着烟蒂闲闲搭在扶手上,很难想象,恣意懒散和成熟冷峻这两种相生相克的气质竟然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共存。
温听晨说:“刚才开门看见我,你好像并不意外。”
“前两天搬家的时候,在电梯里看见你了,所以知道。”
周见弋抽了口烟,隔着朦胧的烟雾冷眼觑她,咬牙切齿,“放心,你当初的话,我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上,搬来这里只是熟人介绍,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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