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带着寒意将他的揶揄一并吹了过来,李幼白把手背到身后,捏了捏拳头,尽量忽视他眼眸里的审视之感。
“不是,今日没看到那黑猫。”
卢辰钊站直了身体,他身量高,几乎把李幼白整个笼在自己的影子里。
若说他之前还有疑虑,现下便已然生出几分不屑和轻蔑。心怀鬼胎的人经常有,像她这般面不改色,胆大心细的却不常见。出于教养,他的嫌恶并未表现的太过明显,只是站姿稍稍疏远,目光凛凛地望着她。
李幼白正酝酿该如何开口,毕竟初来国公府,安分守己最重要,若是贸然提出换书堂,兴许会让他们觉得李家事多,甚至影响到爹娘和国公府的关系,她想的慎重,故而也就没注意到卢辰钊此时的脸色。
既迟早都要提,那便宜早不宜晚。
李幼白一咬牙,拿定主意:“卢世子,我想换到你们书堂读书。”
卢辰钊却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但仔细琢磨,又觉得顺理成章,毕竟两座书堂隔着半个园子,素日是碰不到面的,她有心偶遇,便不会就此消停。
若能在一处读书,想来说话的机会更多。
这位李娘子,心思着实叵测。
卢辰钊沉声回绝:“不行。”
李幼白一愣,旋即问道:“为何不行?”
“我们书堂都是郎君,你一个姑娘家过去,不方便。”
他说的有理有据,李幼白一时间找不出反驳的说辞。
卢辰钊本想扭头就走,但见她踌躇不决,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便忍不住生出燥意,觉得这位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难缠的厉害。
若放在旁人身上,被旁敲侧击过,便会收敛一二,哪里会像她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
她的确生的好看,但也不至于叫人忘了分寸。
“可是我来齐州,就是为了好好听课,以备明年的乡试,你们若是觉得不方便,我可以着男装上课,坐在书堂末尾,我保证不会影响你们半分。”
她语气诚恳,仿佛当真别无所求。
但卢辰钊没耐心与她周旋,遂不冷不热道:“李娘子,诸事不若你想的那般轻巧,也不是你想去哪儿便都能称心如意,这世间本就有规则,还望你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乱了章程。”
随即拂袖转身,阔步离开。
他如此严厉,李幼白不好再争辩什么,只是接下来的日子,于她而言甚是难熬。
白日里需得与卢诗宁及其他女郎学习闺房技能,诗书琴棋样样皆沾,却也样样流于表面。高门贵女用不着追根问底,凡事通晓皮毛便觉圆满。故而先生授课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宽松闲散,不似学习,更像是带着她们修身养性。
夜里李幼白便得喝上一壶浓茶,秉烛夜读,有时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便去用冷水洗脸,再不顶用,便只得拿来绣针,闭眼便扎大腿。
如此半月下来,她整个人瘦了一圈,面色也不大好看。
半青收拾衣裳时,看到上面的血点,又心疼又委屈。
“姑娘,不然咱们回家吧,你在这儿没日没夜苦读,熬得精气神都没了,若不是你年轻身子骨好,想来是要生病的。”
李幼白刚换上对襟长褙子,银线滚边,领口处是暗花底纹,头发依旧全都梳起,露出颈来。
“爹娘送我出来,我总要拼出一番天地才好,只为了这点挫折便自怨自艾,没的叫人看不起。我没事,晌午偷偷睡一会儿便补足了。”
半青爬上榻去,翻出一对雪色软毛领,不由分说给她围上,“今日风大又是阴天,恐怕要下雨,你早上起来就咳嗽,不能再受冻了。”
她知道姑娘穿的单薄,是怕太暖和打瞌睡,但人的身子都有个限度,熬得狠了,超过限度便会垮掉,昨夜她看书看到夜半子时,窗外的鸟都睡了,她还捧着书默背,直到实在撑不住,才走回床上,却是连衣裳都没力气脱,闭眼便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半青比李幼白大两岁,几乎是陪她长大的,国公府规矩多,她们已然小心得不能再小心,非要紧的事儿她们不会出去溜达,唯恐惹上什么麻烦。
白毫亦是如此,他被李温书留给李幼白,每日除了整理笔墨纸砚,采买书籍用具外,也是规规矩矩,就算闲下来,也只在院里活动,鲜少与人搭讪。
白毫性子安静,又识字,无聊时拿本书也能解闷。但半青不行,她力气大,无处释放便抱着院里的镇石练举,活动量达不到,也只能绕着四四方方的小院来回奔腾,跑累了才觉得舒畅。
主仆三人各自安分,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因实在太冷,李幼白便没有推辞,戴着软毛领去了书堂,她一惯早到,坐下时,其余女郎才陆续抵达。
她们都精心打扮过,穿着鲜亮精美的衣裙,发间珠钗搭配的相得益彰。
卢诗宁亦是如此,带着一对钿头钗,细碎的红宝石步摇散在耳侧,眉心还画了牡丹花钿,与襦裙上的金丝牡丹纹路交相辉映,看见李幼白时,她嘶了声,道:“今日菊花宴,你怎还穿的如此素净?”
她坐下,扭头冲着李幼白打量一番:“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凭白跟自己过不去。”
闻言,李幼白握笔的手顿了顿,“菊花宴我便不过去了。”
卢诗宁觉得她很是无趣,就像现在,明明先生没来,大家伙儿都在聊天,三五成堆地说着闺房私密,她倒好,旁若无人地端着本《诗经》翻看,一旁的纸上写满了见解批注,不像小姑娘,倒像个老学究。
她很快跟旁人热聊起来,说的无非是京城最时兴的面料,最风靡的妆容,还有谁家戴着跟宫里一样的发饰,诸如此类,人群里不断发出啧啧声,待先生走来,便也各自回到位子上,又是敷衍闲散的一堂课。
纪先生讲的是乐理,从三国前的古乐到魏晋时期的清乐,再到后来的燕乐,能看出他有厚重的学识支撑,每每讲到各朝乐集时,都能引申出处,源头,并以风趣的故事背景做调剂。
起初李幼白还能强打精神听讲,但丫鬟端来了炭盆,前后各有放置,书堂内登时变得暖和起来,温度升高,人就容易发困,尤其她最近硬熬,每日至多睡两个时辰,便越来越迷糊,后不知怎么的,意识涣散开来。
直到咚的一声响动。
她陡然睁开眼,看到桌案上掷来的戒尺,后脊立时冒出一层冷汗,抬头,纪先生正用愠怒的目光注视自己,李幼白脸发烫,羞愧地站起身来。
纪先生算是脾气温和的,只训斥了一番,后头门口处站着。
书童将屏风撤掉,又把毡帘掀开,凉风霎时灌进来,她打了个哆嗦,攥着手指再不敢合眼。
下学后,卢诗宁本想拽她一道儿去菊花宴,可看纪先生走到后门处,便赶忙打消了主意,拖着三房姐妹急匆匆赶往花园。
筹备了多日,据说园子上方用桐木搭的架子,雕花都是请师傅提前做好的,辅以花草装饰,晴天雨天都能用,横竖拉开油布便好。
书堂人影全无,李幼白低着头站在那儿,脑袋一阵阵地发虚。
纪明远看她脸色苍白,态度真诚,本想训斥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沉着脸叫她下回不许再犯,便也没说什么。
书堂中只剩下李幼白一人,她觉得身体慢慢热起来,出了很多汗,像蒸屉里的包子,随手摸一把,领子里全是水,被风一吹,又冷的打颤。
她趴在案上想缓缓,可眼皮沉重,闭上便很难睁开。
“李娘子?”
有人来了,李幼白说服自己赶紧站起来,可手脚全然不听使唤,就像被困在密密匝匝的网子里,四下在烧火,她快要热死了,偏挣不开那网子,越缠越紧,她张开嘴,用力呼了声。
卢辰钊习惯巡视书堂,尤其是下雨前,怕有人忘记关楹窗,若是起风,便容易淋湿书架上的古籍。
遂仔细检查过,原打算接着去菊花宴,谁知走到后门口,听到有人在低呼,推门进来便见李幼白趴在那儿,小巧的人蜷成一团,双手攥成了拳头。
她昏着,额间的发丝濡湿,双眸紧闭,唇却张着。
卢辰钊不敢多看,又唤她:“李娘子?李幼白!醒醒!”
李幼白却没有反应。
探手,触及额头,才发觉她烫的厉害,应是起了高热。
这样冷的天,她还穿着单薄的褙子,若不是颈上那条毛领子,怕是叫人觉得还在初秋,都要入冬了,她倒是抗冻。
卢辰钊没做他想,解了自己的披风将她裹住,随后弯腰抱起人来,刚走两步,便见她睁开眼,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漆黑的瞳仁似浸在水中,含烟带雾地望着自己,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卢辰钊觉得她是故意的。
可她浑身滚烫,目光迷离,又不像是装的。
卢辰钊摒除杂念,权当她没有在用苦肉计,正要往外走,李幼白用力眨了眨眼,似乎没看清面前人是谁。
“卢世子?”
“是我。”
怀里人轻飘飘的,抱在手里能握到骨头,记得她刚来府里,脸颊红润细腻,现下却是略显瘦削,唇上也没有血色,衬的人很娇弱。
“你抱着我作甚?”李幼白皱眉。
卢辰钊:“你方才昏过去,我不得以才抱起你来的。”
李幼白哦了声,随后抬手摸自己的脸,的确很热,但此时神志稍稍恢复,没有起初那般难受,她便挣了下,道:“我好了,卢世子可放开手了。”
卢辰钊见她乌黑的眼睛带着股执拗,便也没勉强,将人放在地上。
李幼白脚刚沾地,眼前一阵昏黑,下意识便攥住那人的小臂,不敢松手,缓了好一阵,待眩晕感不那么强烈后,才放开。
却见被她握的位置,杭绸面料勾了丝,起了褶子,李幼白很是抱歉:“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你确定自己能走回春锦阁?”
“我可以的。”
李幼白看到身上的披风,不禁抬起眼来,卢辰钊的眼神很锋利,隔着这般近望向自己,有种无所遁形的压迫感,少顷,她改口:“麻烦卢世子着人将我的丫鬟叫来,我就在此等着。”
说罢便要解披风还他,卢辰钊却没搭理,出门去吩咐书童,那书童立时小跑着去往春锦阁方向,卢辰钊又折返回来,坐在斜对面的桌案前,见自己的披风被搁在案上,不由瞟了眼她。
“你最好穿上,省的病上加病,届时少不得要旷课。”
李幼白愣了瞬,但果真没有逞强,听话地穿好后,与卢辰钊默契地各自避开视线,端着笔直的姿态坐在案前。
半青风风火火地冲进书堂,一进门便直奔李幼白,抓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心疼地跳脚:“姑娘,你吓死我了。”
那小厮话都没说完,只讲到李幼白在书堂昏倒,半青便提着裙子跑了。
“我有些困,你扶我回去。”
李幼白刚说完,半青便在她面前转过身去,反手拍了拍后背:“姑娘你上来,我背你,快!”
卢辰钊看着她们主仆情深,那丫鬟倒是有蛮力,轻易将人托到背上,走起路来还不带大喘气的。
待两人拐过抄手游廊,卢辰钊招了招手,小厮忙上前。
“春锦阁的吃食可有怠慢?”
“不能够,夫人早就吩咐了厨房,都是照着小姐的规格多备一份的。”
卢辰钊记得李幼白在手中的分量,她那副模样分明就是没吃饱,没睡好,那么大的黑眼圈,想来在公府住的不舒坦。
“从今日起,你让厨房给春锦阁多做一份药膳,让库房嬷嬷送几床蚕丝绸被,还有香料,就换成我屋里那种安神香。”
小厮应声,随即便去交代各处。
卢辰钊便去了菊花宴,在那儿待了半个时辰,终是不放心李幼白,便从宴席上提前离开,叫了府医一并去春锦阁。
半青端着一盆水出来,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哭过。
看见卢辰钊,她先是一愣,随后福礼:“世子爷。”
“你们姑娘可醒着?”
“醒着。”
卢辰钊说明来意,半青也看到府医背着的药箱,便领人进去。白毫正在外间晾晒书本,半青是个粗鲁的,背姑娘回来时,书袋翻开,本来不大的雨,倒是把书本都淋湿了。
可怜姑娘的笔记,毁了大半。
趁府医进去诊脉,卢辰钊拿起一本装订好的册子翻阅,里面的字迹很是工整,用的标准馆阁体,一看便知是练过,且应对官学考试的。
他吃了一惊,合起来低声问白毫:“谁写的?”
“我们姑娘写的,这些都是,可惜被半青糟蹋了。”
白毫叹气,想起姑娘没日没夜的心血,真想把半青拖过来打一顿。
卢辰钊接连看了几本,心中的惊讶程度愈发强烈,李幼白瞧着文弱纤细,可笔力极强,不说标准规范的馆阁体,单是手中这本《灵飞经》,便足以证明她没少下功夫。
《灵飞经》是文人用来练习小楷的常用范本,整篇字参差错落,疏密浑然,通篇看起来不管是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都能照顾全局。除了楷书的精美,更有行书的流畅,要想写好《灵飞经》,没有数年坚持,达不到这种效果。
卢辰钊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踱步进去,大夫在案上写方子,道是风寒着凉兼内火旺盛,同时气血亏虚,简言之便是疲乏过度,需得调理滋补。
写完方子,呈与卢辰钊复看,上面写的都是些营养膳食,不乏人参燕窝雪蛤虫草等物。
卢辰钊点头,半青便跟着大夫去库房领物料。
李幼白还是昏昏沉沉,但知道面前站着卢辰钊,遂想坐起来,可身上虚的很,挣扎了几番,倒把头发弄得散开,湿漉漉地枕在身下。
卢辰钊回忆她说的话,换书堂,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更好读书。
他往后退了步,正寻思开口发问,床上人却忽然起身,素白的指,用了全力,紧紧攥住那团花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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