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正在咀嚼鸡肉的李幼白手抖了下,在他说出有所图后,眼睛睁的圆圆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卢辰钊那依旧淡定从容的俊脸。
他回看过来,从这个角度,李幼白依稀发现他长得有点像萧氏,尤其是嘴巴,唇珠饱满,颜色清晰,像是裹了层暖玉。
她不知怎么竟然看起他的嘴来,待意识到,小脸禁不住发烫。
“..你对我别有所图?图..图什么?”她难免紧张,又装着镇定,心脏怦怦乱跳,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甚至想到该如何拒绝。
可....
卢辰钊不经意地垂下眼皮,手指圈在碗沿,说道:“我不是凭白教你,是要你拿别的来换。”
屋外的半青一激动,指甲掐进白毫的肉里,白毫疼的龇牙咧嘴,两人谁都不敢喘气,直直盯着屋内人的动静。
“拿什么换?”李幼白想冷静,可冷静不下来,眼前人是疯了吗,一碗鸡汤喝得头脑昏胀?鸡汤里又没加迷药,他怎青天白日说起胡话,全然没有平时的样子。
“你得教我八股文。”
“什么?”李幼白怀疑自己听错了。
卢辰钊看着她的眼睛,又瞟了眼门外窥视的两人:“诸葛老先生说你八股文写的极好,年关考试,我需得提提成绩。所以,我教你射御,你教我八股文。”
原来如此,李幼白暗暗松了口气,心道方才自己也是糊涂,卢辰钊是谁,是什么脾性,怎会喜欢自己,她也是杞人忧天了,遂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可为什么要选我。”
“诸葛先生鲜少赞谁,他既当众点你,便说明你的八股文写的有水准,值得去学。”
“可,你我...”李幼白本想说他们两人不对付,可卢辰钊的目光实在具有杀伤力,话没说出口。
卢辰钊清嗓音:“自然,我射御敢称第二,院里便无人敢称第一,这是笔划算的买卖,你仔细掂量掂量。”
默了少顷,李幼白应声:“好,但你要保证让我在年关前射到靶子上。”
卢辰钊蹙眉打量,李幼白抱着碗一字一句解释:“我手腕没有力道,上回去校场试了下弓,单是拉开就很费力了,别说隔着那样远的靶子。”
“可以。”
他转身欲往外走,然只走了两步复又回过头来:“知道大佛寺里住的人是谁吗?”
“是谁?”
“你当真不认得?”卢辰钊观察她的表情,见她茫然不解,便知没有说谎。
李幼白想了想,答他:“我只知道有个讲经的书生,但不知道他是谁,你认得?”
她趁机嚼了几口鸡肉,吞下去后喝了点水,如是平淡地看着他。他直起身,面上神情渐渐松懈,随后目光转移,落到她案上的抄经纸上。
李幼白刚要拿东西盖住,卢辰钊已经走上前。
他拿起纸张端看,只一眼,便又抬起眼皮:“这不是你的字迹,也不是书堂其他人的字迹,当然,你最好不要说这是你兄长的字迹。”
李幼白没眨眼,一本正经道:“我在大佛寺文殊菩萨供案上捡来的。”
“菩萨的东西你也要?”
“不行吗?”李幼白反问。
卢辰钊笑:“你捡抄经纸作甚?”
“那上面的字写的极好,我用来临摹练字。”她擦了擦嘴角,道:“烦你放下时小心些,别弄皱了。”
卢辰钊重新坐回桌前,曲指叩在案面,“大佛寺里讲经那人身份不俗。”
李幼白不接话,任凭他试探琢磨,便绷着小脸面不改色。
她的神情被卢辰钊悉数收入眼中,有些话实则不该说,但又怕她不知深浅,他正揣摩着该如何开口,李幼白忽然轻轻一笑。
“卢世子,您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截了当。”
卢辰钊皱眉:....
李幼白约莫明白他为何吞吐不言,为何踟蹰犹豫,许是觉得庙里郎君是卢三娘看中的,既是他妹妹喜欢的,别人就不该妄想,不能染指。
但他身为世子,若与人说的太过直白,未免丢了世子的气度,且身为郎君,与一个小娘子施加压力,传出去实在令人耻笑。
卢辰钊不动声色看着她小脸涨红,似恼怒了又在竭力压制,受了委屈一样,他不知哪句话说错了。
“母亲溺爱三娘,便惯得她恃宠生娇,她告诉我曾与你说起过,她喜欢那人,也要你为她保密,但此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会让三娘名声尽毁,我需得确认无虞,才好放心。”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说的笃定,卢辰钊便没甚可强调的,只还是怀疑:“你没有跟那人私底下见面?”
卢辰钊暗中查访过,寺庙里没住几位香客,除了斋讲的那位郎君,其余还有两府官家女眷,想来也是跟三娘抱着一样的心思。
李幼白既寻三娘不得,兴许会遇到三娘要找的人,那人帮李幼白掰开了兽夹,又赠送了伤药,很是顺理成章的过程,自然,没有印证前,这也只是卢辰钊的猜测。
“没有。”
“那位闵郎君不值得托付,他....”
李幼白忽然抬头,灼灼地望着他:“他姓什么?”
卢辰钊闭口,因李幼白的过激反应而微微失神。
李幼白下意识反应过来,尽管内心想要确认,还是压制住了好奇,怕被卢辰钊看出破绽,她垂下睫毛,将情绪悉数藏在眼底。
夜黑风高,书房内的人合上账簿,右手揉捏眉心。
莲池添了盏灯,将放凉没用一口的银耳羹端走,倒了热茶换过来。
“郎君,你还不睡?”
卢辰钊嗯了声,忽而开口问:“没再打听出什么消息?”
“没有,大佛寺是朝廷敕建,里面的僧人德行谨慎端方,他们请来闵郎君是为了斋讲,听闻闵郎君住的寮房都有僧人随侍,想来不会像您想的那般。”
莲池其实想说,李娘子最是安分不过的人儿了,何苦猜忌如此,可他看自家郎君一脸沉肃,便没有说出口来。郎君不是个狭隘的人,可他对李娘子也太过穷追不舍了些,就算是他亲妹妹卢诗宁,他也没看护的这般仔细,就怕小姑娘想不通,做错事一样。
其实世子爷最该关心的是小姐,她才最不叫人放心。
卢辰钊的一缕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李幼白的反应着实古怪,尤其在听到闵这个姓氏时。
“世子爷,您忘了?!”莲池给他提醒,“李娘子的父亲和闵尚书是同科进士,当年李大人是榜眼,闵尚书是探花,如今两人身份天差地别,相去甚远了。
李大人约莫在家里经常提到闵尚书,李娘子才会格外在意,毕竟闵这个姓氏,在本朝不常见。”
卢辰钊恍然,纠结了半宿的疑惑有了解释,他起身边解衣裳边吩咐:“备水,沐浴。”
走到屏风处将衣裳一甩,道:“冷水。”
寒冬腊月,他就泡在冰冷的水里,身上肌肉结实,小臂线条流畅柔韧,水珠沿着颈项滑下,看的莲池上下牙打颤,他想去调旺炭火,被卢辰钊阻了。
“春锦阁的地龙还有几日能修好?”
“这个,我倒没问,不过地龙构造繁琐,又穿过重重院墙,冬日地硬难挖,想来要费些时日。放在别的人家,兴许便作罢,等来年春天转暖,再去修缮。”
莲池找出大巾,侍奉在屏风外得雕花架子旁。
实则萧氏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先前匠人去报,说是要想整修少不得要将西侧两堵墙给撅了,从下面检查暗道,重新铺设,萧氏觉得不合算,且冬日动土也不方便,遂胡乱寻了个由头,便说找人看过日子,有冲撞,遂暂时搁置下来。
卢辰钊又问了府中近来请的四司六局,听闻是萧氏娘家人找的关系,眉目不由一簇。
他不是不知道父亲母亲的门第差距,尽管父亲刻意叫母亲疏远打秋风的那些,但到底都姓萧,母亲又是个耳根子软的,被她弟弟哄了几句便将四司六局的事托付给他,这样的油水衙门,且不知他捞了多少。
翌日清晨,卢辰钊特意去看要拆的两堵墙,其实也不难,只距离三娘的碧玺居近了些,碧玺居的地龙修好,便说麻烦不去管春锦阁了,这个舅舅做事,还真的知轻重。
他晌午陪萧氏用饭,特意将舅舅一并叫上,进门三娘刚哼唧完,耷拉着脸跟萧氏耍脾气,看见他和舅舅进来,不情愿地背过身去擦眼泪。
想来是为着闵裕文的事,他早知不成,偏母亲不肯罢休。
如今吃了闭门羹不说,想来被拂了面子,心中窝火,但瞧三娘一脸的不甘心,便知母亲快要恼了,一面受挫,一面还要哄三娘,她再好的脾气也经不住。
尤其快过年了,公中支出硕大,为着其余两房,还要打点人脉,疏通关系,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她这个国公夫人,当得很是心焦疲惫。
萧盛汝叫了声姐,便见萧氏不耐烦地嗯了声,他刚要坐,余光瞥见卢辰钊还未坐下,便生生止住,半弯着腰身悬在半空,直到卢辰钊坐稳后,他才小心落座。
若说萧盛汝在国公府最怕谁,绝不是国公爷,而是他这个外甥,公府世子卢辰钊。
小小年纪便老成持重,看什么都能一针见血,今日过来,他寻思不大好,便尽可能不说话,果然,也只吃了盏茶光景,卢辰钊便提出更换四司六局。
“开霁,是舅舅哪里做的不好,怎么突然要换掉他们?”
卢辰钊笑,礼貌周到:“舅舅,哪里是你不好,是他们打着你的旗号偷奸耍滑,昨儿账房给我看账簿,好几笔大账亏空,可分明事儿都没做,那银子去哪了?”
萧盛汝急道:“开霁啊,这事其实...”
卢辰钊摆手,依旧是淡淡的笑着:“舅舅,这还不算完,连夜审他们时,他们竟说是你的主意,说银子都进你肚子里了。”话一顿,他煞有其事地看向萧盛汝。
萧盛汝脸上一紧,随即坐正了身子凛然拍了把大腿:“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竟诬赖到我头上了!开霁,你把人交给我,我来处置,定叫他们吃多少,吐多少!”
卢辰钊有意抻着不答,萧氏早就看出其中门道,但两厢都是自己亲人,虽说儿子更亲,可萧盛汝是她的幼弟,此刻又眼巴巴地求救,她只能咳了声救场。
“阿钊,你舅舅既然这么说,便叫他去管吧,横竖是他带进府里的人,好坏都得他去担着。”
“既母亲开口,儿子没有不依的,如此,劳烦舅舅了。”
萧盛汝赔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麻烦。”
转头却是冷汗淋漓,这混账外甥,许是连夜都问清楚了,今日故意摆到明面上,就是要给自己下马威,逼得自己认下亏空,拿自己银子去补,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客气话,若他不答应,后头还长着呢。
“那四司六局...?
卢辰钊挑起眼皮:“烦请舅舅换家勤快妥当的,别叫府里的物件坏的坏,潮的潮,拆堵墙都像要命似的。”
萧盛汝立时明白过来,少修几处,剩下不少银子,可不就滑进自己腰包了吗,他都想好借口怎么跟姐姐推脱,孰料还没开口呢,这外甥就把自己的心思给看破了。
但他好歹留了颜面,接下来便得安生一段时日,且不能叫他再挑毛病。
春锦阁的地龙三日后便修好了,通火的那日,半青趴在榻上不肯起,又将那几床被子全都摊开,笑嘻嘻道:“姑娘,烤这么小会儿,被子上都是香的。”
李幼白伏案看书,闻言抬头,看见半青猫一样趴在那儿,忍不住往后一靠,道:“我以为得年后才好,竟这般快。”
“国公夫人在意姑娘,上回不也是补品不断吗?”
说到国公夫人,李幼白想起大佛寺那人,她摸过旁边的抄经纸,心道应当不会这般凑巧,但还是有戒心。
见李幼白翻找最底下的书柜,半青爬起来跑过去:“姑娘要什么,跟我说就是了,我给你找。”
“我记得来齐州时,带了两张好画纸。”
“是这两张吗?”半青翘着屁股钻进最底下,摸出压箱底的绢袋,从中拿出两张纸。
李幼白打开看了眼,正是她先前买的徽州澄心堂,迎着楹窗,纸面泛起柔润的薄光,纸张太贵又太好,她不舍得便买了两张,一直没得机会用。
半青又将颜料拿出,依次摆开了砚台。
李幼白自小学画,虽比不过大家,但也能看出功力深厚,从起笔到构图再到晕染色彩,可谓胸有成竹,一气呵成,最后题了几句附庸风雅的诗词,她便搁笔观望。
国色天香的牡丹,雍容华贵,送夫人最是恰当。
“半青,随我去趟主院。”
她身无长物,又有事相求,遂以尽可能的诚意赠送,尽管她的心思不能为人所知,但她还是想试试。
无论如何,她要确认大佛寺那位郎君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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