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温热的指腹触到李幼白唇角时, 她一愣,抬头侧向卢辰瑞,卢辰瑞看着她, 又看向自己不受控制的手指,脑子轰隆一声,犹如天雷劈过。
他哆嗦了下,接着缩回手来,舔了舔唇尴尬地解释:“你嘴角有东西, 我只是想帮你拿下来,小白, 你别误会。”
李幼白看他指腹上的酱汁, 笑道:“多谢。”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她说完便继续夹青菜,毫不在意。
卢辰瑞心跳的厉害,揣着那根手指像是揣着天大的秘密, 他悄悄捻了下, 只觉心神荡漾, 无比愉悦, 但这种窃喜的感觉很快被羞耻取代,他咬着牙想, 自己可真是不要脸, 小白把他当好人, 他却辜负小白的信任, 何其无耻。
他攥起拳头, 再不敢直视。
卢辰钊看的一清二楚, 就连卢辰瑞伸手时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也没放过,以至于他面不改色, 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云蒸雾涌,不妨便捏断了箸筷,木刺扎到肉里,他仍得体地笑着,然太阳穴处的青筋却疯了一样狂跳。
他暗道荒唐,竭力压下这种令他无法掌控的情绪。
但费了好些力气,无奈作罢。
明亮的月悬在枝头,漆黑寂静的甬道上,李幼白提了盏纱灯往前走,许是吃锅子的缘故,即便未戴帷帽敞着小脸走在路上,也不觉得冷,胃里暖融融的,她默默思忖明日要考的内容,将先生出题的可能性想了个遍,但仍觉得不够。
快看到春锦阁的院门,她刚要弯腰穿过藤架,忽被一道黑影吓得倒吸了口凉气。
“是谁?”嗅到酒气,她往后退了步,便见那人从墙下走出,像是专程在等她一般。
薄薄的光洒在两人身上,透着股冷冽的虚白,卢辰钊只穿了件圆领缠枝纹襕衫,腰间是月白带子,佩戴有流苏的玉坠,行走间,酒气更浓。
“可知我为何在此等你?”
照旧是理所当然的语气,听得李幼白皱眉,她想,左右不过是为了明日考试,两人互相敦促了半月,势必会有些紧张,她自认倾其所有,遂如是回他。
“八股文能教的我都教了,剩下的便是悟性和勤奋,再不是我能力所及。明日考试,你可验证一番,诸葛先生的题出的向来苛刻,其实你思路清晰,唯一缺点就是在歌功颂德上,也就是说官场话,照理说你该比我懂的,但知道和写出来又不一样,这些东西是要给上头看的,总不好还要克制自己。”
李幼白也不喜欢写八股文,格式太过严苛死板,即便有想法也鲜少得以抒发,意气年纪非得用孔孟圣人的语气说话,也难怪卢辰钊排斥。教他以来,她知道他的胸襟和抱负,但那些东西落不到纸面,也对考试起不到任何作用,也就是说,他想的再深再广再全面,审阅试卷的先生不喜,那就是不过关。
所以长此以往,考生们都练得一身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本领,说到底,读书读得敝塞了,民生世事不管,只去琢磨上位者的心思,继而写出得分高的文章。
她略微抬高手臂,灯笼的光在卢辰钊脸上染了层晕黄,那张脸显得没那么冷厉。
“所以,李娘子是想说,要写好八股文,首先得懂钻营?”
“若你想得高分,总是要舍弃某些东
西。”比如高傲,比如与生俱来的不屑和矜持。
李幼白觉得他喝多了,竟有种无理取闹的意味,遂自觉站远些,恐又哪里做的不对,叫他挑出错来。
“论钻营,我的确不如李娘子。”
一语双关,话音刚落,李幼白的脸便变了颜色,她抿着唇,不悦地看向毫不知错的男人,登时便有些不忿和恼怒,但还是压了压,克制着脾气回道:“钻营出题者的意图,也是本事。就像有的人明明想学,想去钻营,偏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挣扎,不得其法,到头来还要指责别人会钻,虽不想承认,但未免有些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
当初不是我跪求强迫卢世子跟我学的,是你主动找去春锦阁,拿教射御来换,说明卢世子是认可我且希望学习我的长处,你既然学了,便得虚心,若怀着抵触的心理表面佯从,内心反抗,只会适得其反,不管怎样努力也不会有半分成效。”
她不愿意与他撕破脸,但他阴阳怪气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模样,委实令人讨厌。
李幼白说完便要走,身后人快她一步上前拦住,修长的手臂横在墙上,将李幼白堵在自己的桎梏圈里,他抬眸,似在打量她面上的神情,又像在琢磨说辞,半晌才开口:“四郎纯粹不懂事,或许你做那样的举动信手拈来,但对他来说便是某种暗示和蛊惑,他最重感情,一旦起了念头,便不是三言两语能打消的。”
李幼白哭笑不得:“你认为我故意勾/引卢四郎?”
“我没有那么说,我只是让你注意人与人之间的分寸,不要做出令对方误会的举动。”
“那么卢世子你呢?你三更半夜不睡觉,不回扶风苑,特意将我堵在这里,便是懂分寸,知礼数了吗?”
卢辰钊淡淡地看着她,看她因愤怒而微红的眼眶,气愤时绷紧的小脸,她就像是一张饱满的弓/箭,被人拉开了弦,随着释放而一点点平复,冷静,直到变得面无表情。
“放心,我即便要引/诱,也绝不选你卢家人。”她用力拂开卢辰钊的手臂,提着灯笼疾步离开。
女孩的香气像一道薄薄的刃,擦着卢辰钊的耳畔滑过,被她推开的位置,莫名火热起来,他低头,手臂微微蜷曲,神思却因她的那句话而越飘越远。
不选卢家人。
真是有骨气。
但他怎么会有种诡异的失落感,他合该庆幸的,庆幸没有被她缠上,没有被别有用心的算计。
毕竟她在听说大佛寺讲经人姓闵时,便耍了手段欺骗自己,在知道对方很可能是尚书之子后,那种急功近利的行为,不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过去私会,是有多大的决心,才能做出这等不要颜面的事来。
卢辰钊自己都没发现,从起初为着四郎打抱不平,到后来因她去找闵裕文而生出的恼羞成怒,并非是为了所谓礼法,而是某种让他肺脏酸涩的东西,让他失去理智的杂念。
自然,眼下的他是不可能剖析透彻的,他固执且拧巴地认为,他所说的一切都没有错,错的是她,她就不该四处留情!
翌日天蒙蒙亮,李幼白已经穿着妥当,为了答题方便,她特意穿的是窄袖对襟短襦,下面则是一件八破如意裙,头发依旧全部梳理起来,插上玉簪固定。因连考三日,故而早膳她用了不少,却没敢喝太多水。
半青把她的手炉递过去,还嘀咕了声:“奇怪,屋里好像招老鼠了。”
李幼白:“你看见了吗?”
“没有,就是有几件衣服被咬了,你看,都勾线了。”
半青抱着那一摞出来,两人针线活都不好,故而衣裳破损后,缝补的很是粗糙。
“你把先前的果子糕点全都扔了吧,省的被老鼠嚯嚯过,吃了坏肚子。”
半青答应着,笑道:“姑娘快走吧,争取考个头名,咱们也好回济州过年。”
李幼白咧唇,却是默认了。
虽说不喜卢辰钊的那番言论,可到底听到心里去了,故而李幼白到了书堂后,也尽量避着卢家郎君,便是卢辰瑞三番五次凑上脸去,她也只是敷衍地点头,或者嗯几声,总之能不说话绝不对视。
卢辰钊昨夜醒酒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虽不觉做错,但对着一个小娘子说那样的话,未免太重,言辞也过于刻薄,他进门后,便往边角看去,但那人始终低着头,抱着本书兀自默读,便是一个眼神都不曾给。
经历三日考试,每个人从生龙活虎变得颓废疲惫,就像被吸了精髓,无精打采地收拾书袋,连吃饭的力气都没了。
卢辰瑞趴在案上,后来是被自家小厮抬回府的,听闻路上便打起呼噜,着实累的不成样子。
其余两房虽说勉力维持,可眼底的黑眼圈骗不了人,与卢辰钊拱手作揖后,亦在书童的陪同下,各自回了家去。
李幼白也好不到哪里去,写了三日字的手指骨发疼,脑子里也如同蒙了层雾,昏昏沉沉犯困,抱着书袋,起身时竟险些栽倒。
卢辰钊眼疾手快,抓住她手臂搀住了,李幼白打了个冷颤,看见人时,几乎没有片刻迟疑,立时挣开搀扶,道了声谢,便往屋外走去。
半青早已等着,见她出来赶忙给她披上斗篷,又垫脚将那兜帽拢好,系上带子。
“姑娘,我炖了鸡汤,你回去喝一碗再睡。”
她扭头看了眼,见书堂内还有人,不禁纳闷:“孙小姐怎还不走,她丫鬟比我来的还早,小脸都冻白了。”
李幼白抬头,果真见廊下站着个不断搓手跺脚的人,天太冷,又是风口,她穿了件小袄,却依旧不耐寒,冻得上下牙打架。
“你去屋里等吧,那有炭火。”李幼白见她可怜,忍不住提醒。
丫鬟说话都不利索了,结巴道:“娘子叫我在外头等着,我我再等一会儿,没事。”
半青还想说话,被李幼白阻了:“也好,孙娘子的东西都收拾完了,想必很快就会出来。”
两人走远些,半青忍不住抱怨:“她进去便是,怎这么不知变通,再等下去,少不得要变成冰锥子了。”
李幼白戳她脑门:“别说了,苏娘子有她的打算,想是在此之前提醒过她,不许进去,身为奴仆,哪里敢违背主子意愿。她也不是不知变通,只是处境如此,不得不接受罢了。”
孙映兰虽累,但状态是好的,出门前特意画了妆容,即便疲乏也是腮颊红润,唇瓣细腻,此时纤腰袅袅移步到卢辰钊面前,福了一礼道:“卢世子,过几日兄长要来接我回去,临走前我想邀你去赏梅花,权当感谢在公府一年多来的照映。”
卢辰钊颔首,道:“我不爱赏梅,孙娘子也不必客气。”
“卢世子,你为何待我总是这样冷淡,难不成我便如此招人厌恶吗?”孙映兰泫然若泣,说着话泪珠儿便滚下来,眼眶红了,她抬手去擦,过年的氛围越来越重,她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当,想到回家后父亲的嘴脸,她便觉得分外难受。
她总要给自己机会,哪怕在卢辰钊看来是厚颜无耻的。
“公府规矩,待客要周全。孙娘子既是我们的客人,合该受到礼遇。但论私交,我与孙娘委实过浅,故而谈不上冷淡不冷淡。”一番话说得毫不拖泥带水,甚至是不留情面,以至于孙映兰听完怔住,待反应过来,一张小脸唰的通红,盖过了胭脂本来的颜色。
“可你分明很照顾我的,每逢时令都会安排下人去送东西,我不信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孙映兰索性摊牌,微仰着小脸朝他靠近。
她听母亲说过,女子对男子表露心意后,能被接受最好,若没有,那么男子也会因为她的表白而对她格外宽容,甚至生出一种说
不出的好感和亏欠。
她豁出去了,便什么都顾不得,她就是想要一个结果。
卢辰钊的脸沉郁起来,并没有因她的哭泣而心软,也没有因她靠近而变得无措,相反,在她快挨着自己手臂的刹那,他竟有种近乎恶心的感觉。
虽冷脸往后退了两大步,沉声说道:“不是我对你照顾,是公府对书院的每个人都很照顾吗,至于你说的一厢情愿,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便是了。”
孙映兰的脸从红转白,又从白转红,她张着嘴,无法理解此人的冷决,没有半分怜香惜玉。
“还有,若我哪里做的让孙娘子误会,我在这儿道一声歉,但希望自此以后孙娘子能明白,你所臆想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他做文人揖,随后转身提步,莲池飞快地奔来接过书袋,很是同情地瞥了眼被打击到面色惶惑的孙娘子,接着跟卢辰钊报备。
“诸葛先生方才着人传话,让世子爷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商量。”
四方院,庭中几株常青竹,楹窗紧闭,屋内站着几个人,除了卢辰钊,便都是书院的先生。
“若不是今早我开后窗,也不会发现这些东西。”诸葛澜面容严峻,卢辰钊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启开的后窗处,零星分布着几绺绯色丝线,应是衣物被勾破的痕迹,窗棂上隐约可看出脚印,但被抹掉大半,便也不知尺码大小。
他低头仔细看了眼,又探身往外,下面是枯黄的草丛,即便有人经过也不会留下痕迹。
这是存放试卷的房间,既然有人来过,也就意味着,试卷内容很可能已经泄露。
诸葛澜负手而立,对此很是不喜:“开霁,这是我到卢家教学以来,第一次碰到“文贼”,内心震惊的同时,亦感到教学的无奈,想到贼人很可能是自己的学生,且为了成绩做出此等行径,我便觉得为人师者责任重大。
目前仅与几位先生通了气,旁人一概不知,要怎么处置,你来拿主意。”
卢辰钊拱手行礼,道:“让先生蒙羞了,学生定当查明真相,若有文贼,定不轻饶!”
院里竹丛浮动,半开的楹窗来回晃荡,勾在窗棂的丝线陡然飘起来,又倏地落下。
莲池不敢吱声,他都能认出布料,想必世子爷也认出来了,这丝线名贵,织成的衣裳更是寻常人买不起的,偏他知道府里有谁穿着。
小姐,还有李娘子。
当初书院小聚,李娘子的衣裳全湿透了,世子爷便将小姐的备用衣裳送与她穿,本没打算收钱,可李娘子是个有原则且倔脾气的,非要一文不差地买下,世子爷见状,便没再强求,将银子收下,算是买衣裳的钱了。
小姐总不可能来偷试题,那么,难道是李娘子?
却也不能够,李娘子又不傻,来偷试题还要穿件绯色扎眼的衣裙,这不是掩耳盗铃?莲池脑子里一团热闹,再将目光投到卢辰钊身上,见他始终神色冷静,便知该想的世子爷都想到了,只是书院学生身份摆在那儿,除了卢家人,卢家亲戚,便是孙娘子和李娘子,不管是谁,被揪出来总是不光彩的。
卢辰钊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又不排除别的可能。其一,偷题人不慎遗落脚印和丝线,仓皇逃跑根本不知道自己留下了证据。其二,偷题人本可以全身而退,但又为了陷害,故意将证据留下,误导众人视线。
谁都见过李幼白穿那件绯色襦裙,谁也都能成为偷题人的证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若是第一种还好,至少此人只想着偷题拿高分,没有涉及到更深层次的陷害。若是第二种,那么情况便很恶劣了,事关人性和品行,他不会轻易放过。
书堂得知泄题的时候,都很诧异。
毕竟这事新鲜,卢家创学以来闻所未闻,故而一事引起不小风波。
卢辰瑞一手横在胸口,一手托着下颌,念贴出来的告示,念完回头郑重其事道:“谁偷的题,怎么都没告诉我,不够意思。”
卢辰睦蹙眉瞪他:“四郎,莫要胡闹。”
卢辰瑞吐舌,嬉皮笑脸道:”都是咱自家人,也不知谁犯了糊涂。”说完故意转身朝向书堂,提高了嗓门说道,“告示上写的清楚,谁做了,私底下抓紧跟世子坦白,一切都还有转圜余地。若等到被发现,被查出,那便再没机会,也不会留任何情面。
都是自家兄弟,千万别为了这么点事葬送自己!”
卢辰泽拍他,淡声道:“你啊,关键时刻脑子倒是清楚。”
卢辰睦附和:“四郎是个拎的清的。”
李幼白得知泄题时,只稍微愣了一瞬,便没有旁的反应。
半青搞不懂,边弯腰猫在屋里找老鼠,边自言自语:“不过是个书堂测试,怎还去偷试题了?又没到乡试,至于这么拼命吗?”
“找到老鼠了吗?”
“真是奇怪,那老鼠不知藏哪了,我一直没见着踪迹。可惜了那堆果子,凭白糟蹋了吃不得。”她想着书香斋的甜食,忍不住咽口水。
李幼白歇了一夜,总算清醒了脑筋,此时坐在榻上,抓来篓子开始认线,她女红很不好,但半青比她更差,缝补完整的那件像是趴了条蜈蚣,她倒是想应付,但怕穿出去叫人问东问西,只好拆了,准备自己来。
刚起了个头,库房方嬷嬷叩门,脑袋伸进来笑盈盈道:“吆,娘子自己缝衣服呢。”
李幼白起身,“方嬷嬷怎么来了?”
“夫人叫老奴过来瞧瞧,看娘子有什么缺的,好赶紧补上。”
“不缺了,劳夫人挂心,也有劳嬷嬷惦记了。”
方嬷嬷心道:世子爷也是,自己关心春锦阁,却还不肯明说,非要打着夫人的名头做好事,到头来李娘子也不知,他那好事全白做了。
许是看不下眼,方嬷嬷从指导她缝线,到自己上手,只一小会儿光景便都缝完了,李幼白道谢,叫半青端来茶水,方嬷嬷也不客气,咕咚咕咚喝了两盏,直道济州的菊花茶好喝,又听半青说还有两件,便很是豪气地全接过来,待缝到那件绯色襦裙时,却迟疑了下。
“娘子,得换种丝线,要不然会毁了这衣裳。”
她摩挲着面料,在国公府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衣裳贵重,“得用蚕丝加狐狸毛的线才行。”
李幼白摇头:“只是一件衣裳,便用普通红线吧。”
她对穿着没有太大追求,保暖熨帖就好,故而也不在意这衣裳价值几何,只当初付银子时肉疼,有这钱倒不如买一车书来看的好。
方嬷嬷帮忙缝补好,临走李幼白将济州带的嘉祥白菊匀了一罐给她,她眉开眼笑好不高兴。
翌日书堂公布成绩,除了孙映兰顶替卢辰泽成为第三以外,第一第二仍旧不变,还是李幼白和卢辰钊。
卢辰瑞忍不住叹道:“小白,你也太稳了吧,你来之前,书院的榜首一直都是兄长的。”
李幼白只朝他笑了笑,并未开口。
卢辰瑞觉察到她最近的冷淡,很是失落,但又不敢唐突,只好讪讪地缩回身子,在案前坐好。
先生讲完试卷,着重表扬了前三人,尤其是孙映兰,道她短短一月很有长进,想来是下了苦功的。
孙映兰自然高兴,面上却还是一幅温柔端庄的模样,只在先生说她时,唇角上扬,看起来很有贵女气度。
下学前,卢辰钊起身走到堂中,手里握着几绺丝线。
“经书院仔细盘查,现认定在试卷库发现的丝线,为蚕丝和狐狸毛材质制成,整个书院中,只有李娘子的衣裳有此材质,除此之外,再无旁的线索。故可暂时认定,李娘子在试题被盗一事上,存在极大嫌疑。”
话音刚落,堂中一片哗然,尤其是卢辰瑞,当即拍了桌子:“怎么可能,她才不会偷题!”
李幼白起身,目光坚定:“卢世子,我没有偷题。”
卢辰钊望着她,此事虽来的突兀且令人羞耻,但她仍旧端正着身体,以此等姿态表示自己的清白,虽脸已经涨
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退却。
她不是喜欢出风头的性格,即便成绩好到无可挑剔,她也没有刻意去跟人炫耀。
此时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声誉,站在风口浪尖,接受所有人的目光和审视,这是极其令人屈辱的时刻。
他扫了眼众人,目光尽量落实到每个人的脸上,试图寻出破绽,但没有,所有人都表现的稀松平常,符合自身性格。
“卢家家学严谨,必不包容阴私手段,在事情彻底查明之前,李娘子暂时要按家学规矩处置。”
自卢家开办家学以来,所有犯错学生皆要到圣人像前,或自省,或关禁闭以待清白。
书堂西南侧的小院里,偏僻幽静,虽洒扫的整洁,但因鲜少人经过,故而有些寂寥。屋子不大,堂中摆了座圣人像,供求学的人前来祭拜。再往里是一张简朴的木床,床头摆着高几,雕花木架上搁着几本落灰的书,瓷瓶中的梅花早已凋谢干枯,处处彰显着寥落。
李幼白蒙了冤屈,心中郁结的同时,难免对卢辰钊生出憎恶之意,她甚至怀疑他挟私报复,故意针对自己,但她又不愿把人想的太坏,毕竟卢辰钊除了嘴上不饶人外,其余时候算的上正人君子。
她站在门外,悲愤,难受,她日以继夜的读书,从未有过间断和懈怠,而今无端端的一盆脏水,却轻易使得她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若果真因此判定是她偷题,那她该如何自处,怕是再没颜面。
越想越难受,喉咙也酸涩起来,但她不想当着卢辰钊的面示弱,虽侧过身悄悄摸了摸眼角,那人便在此时转身,若有所思地朝她看来。
李幼白觉得更丢人,遂也没忍住,抽了抽鼻子问道:“我要在这儿待多久?”
“在没有新的证据出现前,你都在留在此处。”
“若一直查不出呢?”
“不会。”他很肯定,说话间走到她面前,看见她慢慢浮上水汽的眼睛,不禁蹙了蹙眉,“哭什么?”
“我没哭。”李幼白说着,低头擦了擦泪,可越擦越多,她恨极了,恨自己的不争气,不该在他面前露出如此柔弱的姿态,眼见着止不住,她便自暴自弃起来,任由那泪水沿着眼角滑落,断了线一样。
卢辰钊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闷,他从袖中取出巾帕,不由分说摁在她眼尾,绢丝制成的帕子很快湿透,她也不避,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像是在宣泄委屈一般,从起初的呜咽变成出声哭泣,哭到肩膀一颤一颤。
此等污名加到读书人身上,就好像判了斩刑,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往后不管做什么,都会顶着这样的栽赃受人指点。
她冤枉死了,委屈死了,原想着克制,可她克制不了,泪水像是泄洪一般,来的势如破竹,凶猛剧烈。
这让卢辰钊慌了神,眼见着越擦越多,整条巾帕湿透,他不由抬起手指,飞快地抹掉她溢出眼眶的泪,那泪珠又热又湿,黏濡地贴上皮肤,烫的他浑不自在。
与此同时,女孩清甜的气息慢慢滑入他的肺腑,他觉得耳朵热起来,呼吸也绵密许多。隔着这样近,他甚至能看清她湿漉漉的睫毛,根根分明,她皮肤白,哭起来像是一颗水蜜桃,鼻尖都红了,但是很想咬一口。
李幼白哪里管卢辰钊在作甚,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前程会毁,便是满腹酸胀,神经抽疼,那泪就克制不住了,直哭的泪眼朦胧,头脑昏沉,可还是不够,倒吸气时胸口像是小刀划着肉一次次撕扯。
卢辰钊气息全乱,索性揪起衣袖摁在她眼睛上,低声吓唬:“你若是再哭,我便不帮你了。”
李幼白倏地止住,打了个哭嗝,怔怔地看着他。
他满头大汗,耳朵通红,向来矜贵儒雅的人衣袖却是黏糊糊的鼻涕眼泪,他看着自己,瞳仁微微闪烁。
“你信我?”
卢辰钊咽了咽喉咙,直起身来,却没立时回答。
李幼白擦了把眼睛,郑重其事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偷题,也不屑偷题。”
“我知道。”卢辰钊看着她倔强坚定的小脸,分明哭的岔气,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小小女娘,气魄倒是极大。
“你为何信我?”
“直觉。”
李幼白的生平中,很少被人偏爱,她衣食无忧,甚至比很多人过的都要舒服。然而自小到大,母亲对于她和妹妹从来都是区别对待,长此以往的经历让她习惯了被忽视,被遗忘,更或者是被放弃。
她不知道怎样来形容那种心情,就是在某个时刻,她忽然清楚的意识到,没有人会在第一时刻选她,相信她。正如每次她和妹妹闹了别扭,母亲不问青红皂白便会斥责她,怪她没有让着妹妹,哪怕是妹妹挑事,错的也都是她。更别说两人同时看中了某件玩物,那东西便只能是妹妹的,绝不可能变成她的
她脑海里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事,以至于她形成了固化思维,认为别人也该是这样的。
所以当卢辰钊说出相信的时候,她惊住了,这让她想了很久,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睡不着,总是回味他说那句话时,自己心里的感觉。
很暖,暖的让她整个人变得柔和起来。
李幼白被关在圣人堂,她出不去,外头的半青也进不来,急的在外头打转,回春锦阁冲着白毫一通数落,白毫也不恼,但凭她说完,才不疾不徐道。
“这件事不是外头看到的那般简单,你着急也没用。”
半青少根筋,哪里明白其中奥妙,只红着眼眶骂他没良心,白毫瞟了眼门外,略微侧身过去小声说道:“世子爷是个英明的,怎会因这点线索关起姑娘来,必定是怀着别的心思,没准是在引蛇出洞。”
半青擦了擦泪,茫然:“什么引蛇出洞?”
白毫笑:“咱们只管照料好姑娘的吃食,静待真相浮出水面。”
又怕半青露馅,在她挎着食盒出门前拉住她叮嘱道:“你该哭还是要哭,哭的越真越好,省的叫坏人看出端倪,知道吗?”
半青点头,末了又反问:“你怎么不哭?”
白毫摆摆手:“我哭就显得虚伪了,过犹不及。”
“呸,没良心!”
书堂内,李幼白的范文被拿了下来,墙上只留有卢辰钊和孙映兰的几篇八股文和策论。
晨起时卢辰瑞还去打听,但见兄长一脸沉肃,便灰溜溜地捂着臀部走了。他考得差,每年年底都要例行挨打,这次父亲也不知怎的了,打的格外手下留情,故而他趴了一夜,第二日便活蹦乱跳,干什么事都不受影响。
诸葛澜老先生的旧友来了齐州,他换了身干净直裰,亲自前去码头迎接,作为公府世子的卢辰钊自然同行,待接到人,才知他不但是老先生的故友,还是李幼白的启蒙恩师。
回公府途中,他听闻李幼白牵扯到偷题案中,不由当场发起怒来。
卢辰钊骑马跟随,在车外听得清清楚楚,这位老先生是个护犊子的,三两句话堵得诸葛先生张不开嘴,像是个炮仗,一点就着。
书院的学生为其接风,他也丝毫不留情面,义正言辞地拍了桌子,声音洪亮有力。
“我那学生,县试、府试、院试一连三案首,她是跟济州城的郎君们一起考的,名正言顺的小三元,她用得着偷题?!她还需要偷题!
简直可笑透顶,可笑至极!凭她的本事,莫说不屑,便是闭着眼答,也能超过你们书院一半的学生。”
卢辰瑞煞有其事地点头:“的确,我睁着眼都考不过她。”
卢辰钊扫去冷眼,他忙闭嘴。
众人在听到小三元后,皆倒吸了口凉气,这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成绩,别说小三元,就是能中一元,国公府都得宴请三日,流水不断。而李幼白竟然连中三元,三案首,关键在家学中她连一个字都没提,这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啊。
孙映兰攥紧帕子,后脊不断冒热汗,她却是没想到,李幼白居然这样强,强到就算证据摁在面前,也无法踩死。
“沈公,这么多年你的脾气倒是一点都没
改,跟你说话,我简直插不上嘴,你倒是歇口气,喝盏茶再骂,省的待会儿骂不过瘾。”诸葛澜习以为常,笑盈盈推过去败火的金银花茶,“来,长夜漫漫,你有的是时间。”
“我要是早知道我的得意门生在你手底下受罪,我就不来齐州了,不光我不来,我还要把她一并带走,我就不信,除了在卢家求学,旁的地方还容不了这样一个既勤勉又聪慧的学生!”沈浩渺气鼓鼓地坐在那儿,仰起脖来一口饮尽了茶水,还是渴。
他本要去看李幼白的,但被诸葛澜拦下,死活抱着不肯叫他出门,道不可坏了规矩。两个先生滚做一团,倒没有了往日的严苛气息,活像两个顽童。
圣人堂没有地龙,只送来两个炭盆,虽说屋子不大,但常年没有人住,即便生炭火也有些潮湿冰冷。
李幼白坐不住,便起身裹着被子在地上走,右手握着书,光线昏暗,她只在记不住的时候瞥一眼,看的眼累。
院里起风,吹得竹丛簌簌狂响,屋檐上像是有东西在走,瓦片偶有滑落,李幼白慢慢抬头,听见一声咔哒,她绷紧了神经,手里的书也攥的死死。
周遭太静,以至于屋檐上的任何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像在磋磨自己的耐心和胆量。
晃动的影子落在窗纸上,不时映出斑驳的画面,与头顶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令人后脊生寒,李幼白往前走了几步,灯烛摇将她的身影拉扯摇曳,像一片薄薄的海藻,铺满了楹窗,又倏地缩成窄窄一道。
她闭眸,默念圣人言,不信鬼神论。
忽然一道锋利的磨瓦声,接着又是扑簌簌的滚动,瓦片子哗啦掉在地上,尖锐的猫叫响起,诡异而又刺耳,李幼白一咬牙,抬手将楹窗倏地推开。
寒风骤然吹向面庞,她眯起眼睛,便看见不远处的廊庑下,立着一道漆黑的人影,听到声音,他亦朝这边看来,清冷的下颌线弧度明显,腰背挺拔健壮,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与衣裳的眼神融为一体。
“卢世子?”
李幼白看清来人,提起的心稍微落定,他走了几步,光斜斜洒在他身上,行走间怀里那物涌动,发出软绵绵的“喵呜”声,是只黑色的猫,瞳仁深绿明亮,此刻正跟卢辰钊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猫是屋檐上抓下来的?”李幼白不确定,但见猫偎在卢辰钊怀里乖巧温顺,又无法把它跟那凄厉喊叫的动物联系到一起。
卢辰钊往前一递,猫弓起腰舒展爪子:“不知从哪来的野猫,像是在找东西吃,扒着瓦片走呢,估计是看到了老鼠,便发了疯地咆。”抬眸看向李幼白,问:“你没被吓到吧?”
李幼白手里的书还卷着,呈戒尺状,闻言尴尬地松开,卢辰钊便知她怕了,若不然那张脸也不会白的跟纸一般。
“我好像认得它。”李幼白伸手,那猫也不避,仰着脑袋给她摸,“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只猫,她去过春锦阁,然后我给它喂食,后来它便跑了,我追出去遇到你,然后你”
卢辰钊咳了声,后面的事他记得,原以为是她别有用心的偶遇,故而对她编出来的那只“猫”总是抱有七分怀疑,没成想这猫真的存在。
隔着楹窗,一人在内,一人在外,当中的猫儿慵懒地眯起眼,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李幼白摸完它脑袋,又绕到它颈下揉了揉,她低着头,乌黑的发有一下没一下碰到卢辰钊的下颌,像是小猫的爪子,卢辰钊知道自己该避讳眼神,可他却忘了收敛,悄悄打量凑到面前的细颈,莹白温润,像是一块羊脂玉,零星的碎发堆在那儿,如青云出岫,衬的那肌肤愈发洁净。
李幼白忽然抬头,他来不及挪开视线,便被她对了正着。
四目相对,气氛陡然凝结。
一股燥热攀升上来,任凭那冷风吹拂,也吹不开交缠成团的紧致,像是一团朦胧的火,将空气也点燃了 ,两个人的脸渐渐被灼烧至红晕,滚烫,眼睛却更亮了,浸在水汽中似的,谁都忘了挪开。
直到那猫翻了个滚,李幼白低头,收紧拳头,卢辰钊暗暗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这猫仿佛饿了。”
“我去屋里找点吃的,你等等。”李幼白慌忙转身,险些撞到木架,她抬手扶了把,才没让那花瓶滚落。
也只她吃剩的果子,一点点碎渣,猫儿趴在窗沿,就着她的掌心舔舐。
“对了,卢世子缘何出现在此处?”李幼白虽在问话,却没有抬头,心口扑通扑通跳着。
卢辰钊脑子轰隆一声,将视线从猫的舌尖移开,有那么一瞬,他竟然想变成那只猫,尝一下她手心的味道。
荒唐,无耻,下/流!
他顿了少顷,沉声道:“今日我去码头接了沈浩渺老先生,他得知你被冠上盗题的罪名后,与诸葛澜老先生吵了起来,闹着非要过来看你。”
“沈先生来了!”李幼白惊讶,沈浩渺是她和兄长的启蒙恩师,因不受拘束的性子,从前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故而官途不顺,一贬再贬,后来辞官致仕,做起教书先生,却也不是寻常的先生,投缘的学生他才教,很是固执可爱的性格。
“今夜被诸葛先生拦住,明日便说不准了,我如今正在想方设法叫陷害你的人露出马脚,就怕沈先生插进来误事。”
李幼白想了会儿,小声说道:“先生爱喝秋露白,闻到酒香便拔不动脚,你用酒哄他两日。”
“你还得写个条子给他,但不能说透,叫他放心等着。”
“好。”
李幼白把写好的纸条递给他,他收好,看了眼还在进食的猫,忽然开口问:“害怕吗?”
“我不怕。”李幼白以为他说的是盗题案,遂目光柔韧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既没做过,便不怕来查,坏人终有现行的一刻,我不怕的。”
可不是刚关禁闭时绝望难受的模样了。
连李幼白自己都没想清,她的笃定来自哪里,不过是因为卢辰钊从始至终的信任,让她陡然生出了希望,这种希望的种子一旦萌发,便不可遏制地向上生长。
给与她无限勇气。
其实她需要的,也只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偏爱”而已,更或者说,其实只是自小到大渴望的一视同仁。
卢辰钊扫了眼她身后:“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在此处,会不会怕。”
李幼白脸一红,犹豫开口:“我不怕。”
“那我走了。”
“等等!”李幼白急急叫住他,“你能不能留下”
身侧的手骤然攥紧,卢辰钊定定朝她看去,她双眸如点漆,黑白分明的瞳仁闪着清澈的光芒,亦诚恳地看着自己。
“它。”
她的手指轻轻指向他怀里的猫,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
卢辰钊瞟了眼那只肥猫,冷声道:“不能。”
长袍卷开一角,他转身将抱着的猫改成捏着后脖颈,阔步走向远处垂花门。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济州浮云山风景秀丽, 虽比不上大佛寺的巍然壮阔,但别有一番雅韵。此山原为野山,后有个贵公子看破红尘, 一心向佛,便捐了点钱在山上修筑寺庙,起初人烟稀少,收的都是行脚和尚,或者是半路出家, 回头是岸的,随着规模扩大, 收僧人的要求也严苛起来。
位于半山腰的浮云寺, 约莫有六七十个和尚,但毕竟起源太过随心所欲,没有佛教根基,故而济州城的百姓不大信他, 来烧香的人就少。
冬日山道, 竟是些枯黄杂草, 显而易见, 这寺庙过于冷清了。
卢辰钊瞧出来,却没点破, 一路注意李幼白的手, 生怕她不小心栽倒, 遂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亏得山不高, 很快抵达寺门。
朱红庙门敞开, 两个洒扫的小僧弥远远看见来人,双手合十做礼, 随后便又拖着扫帚去往别处,地上到处都是黄叶子,他们却也不急,东一扫帚,西一扫帚的磨洋工般。
卢辰钊皱眉,暗道这寺没规矩。
但他今日出来,并非为了求佛祖庇佑学业,故而也不在意这些表面光景。他是觉得昨夜伤了李幼白的心,惹她难受,想着今日为她排解一番,至少叫她明白,凭着一番好成绩,也能闯出好天地,不必非得攀高门,嫁贵人,走捷径。
“除夕时,京里传来信,道今年秋闱主考官为刘鸿光刘大人,由他出任齐州学政。”
先前只是传言,如今彻底落实,李幼白暗自欢喜了下,当初去卢家家学上课,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为着刘学政。
卢辰钊见她提起兴致,便继续说道:“诸葛老先生跟刘鸿光大人素有交情,且交情不浅,两人做官时都在门下省,经常打交道,现下也是常联系的。你学问好,诸葛老先生每每提及甚是欣慰,到时秋闱后,若你的成绩拔尖,诸葛先生定会向刘鸿光大人举荐你入国子监。”
他知道李幼白的心愿,进国子监,入朝当官。
“凭他们两人的关系,刘大人不会推辞。待你进了国子监,便是半只脚迈入官场,只消好好听课,将每一场考试都考的无可挑剔,日后会试自然也不成问题。
到时同进士出身,进士出身,乃至进士及第,于你而言都有可能。所以不只是”
“嫁高门才有出路”后面几个字生生咽了下去,卢辰钊想,他既是来开导的,便不能再刺激她,省的事倍功半。
李幼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福了一礼道:“多谢卢世子告知,我必全力以赴,不叫先生失望。”
卢辰钊唇角抽了下,很是满意自己的体贴明智。她很聪明,仔细想想便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早些放弃攀高枝的念头,也能专心致志应对考试,不枉教化一场。
如此,卢辰钊的心里轻松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如飞。
李幼白领着他来到大雄宝殿,匾额上的字是当年贵公子所题,历经几十载,中途多次描漆绘金,但也能看出时日久远,那是块上品楠木,已然裂开缝隙。
“卢世子不是要求学业吗,怎写的是和睦团圆,安乐康健?”李幼白歪头看他写的字,纳闷道。
卢辰钊抬眼,将功德簿翻了页纸,合上,随后走到功德箱前,投了几粒碎银子。
李幼白见状,解释:“心诚则灵,其实不用那么多的。”
她知道浮云寺的香火不旺,来此烧香的人大都塞几个铜板充数,像卢辰钊这种一下投几粒银子的一年到头碰不到几个。
“这庙远不如大佛寺壮观,卢世子怎想起来在济州求佛?”
她方才问的卢辰钊尚且没答,此时又问,便见那人敛起神色,面上肃重起来。
当李幼白觉得他不会回答自己时,卢辰钊忽然悠悠开口,虽面朝掉漆的佛像,但话是说给她听的。
“祖父祖母在世时,我还小,常去他们院里玩耍,便见着父亲和几个叔叔跪在小佛堂中,我以为他们犯了什么大错,便趁着众人不注意,躲到佛堂供案下,将布挡住自己。
祖父进去后,他们便依次认错,但到了父亲,他迟迟没有开口。祖父愠怒,拿戒尺抽他掌心,我听得胆战心惊,而父亲所执着,无非想要去京城赴考,与他同窗好友比出上下,父亲过了乡试,却被祖父摁在齐州。
直到几位叔叔离开佛堂,父亲还跪在那里,我不敢爬出来,在供案下面睡着了,翌日醒来时,发现父亲走了,再看见他,他已经平静地接受祖父安排,做了个闲散官职,再没提入京的事。”
他讲的和缓如水,李幼白瞬间懂了他的意思,之前去镇国公府时,兄长便说过公府事宜,比起功名利禄,能安稳活着更重要。
所以卢辰钊在功德簿上写的不是学业,而是和睦团圆,安乐康健。
但看他神情怏怏,并不高兴,加之他又用镇国公的例子引起话术,李幼白猜测,他跟当年的国公爷一样,内心都想去京城赴考,但碍于某种不可明说的原因,他得留在齐州,做个安稳闲散的世子。之后顺理成章承继爵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老国公爷的旧路。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会儿,转头面朝佛像,说道。
“人之一生,先见自己,再见天地,后见苍生,历经俗事而顿悟出自我真谛。困与我执,顿于一隅,便只能固步自封,先苦于结果,而不知己之所求。因果循环,怨怼痴嗔,无休无止,无止无休。
愿困惑于心之人能心目了然,早得善果。”
她有模有样的双手合十,煞是虔诚地跪伏在地,行礼,再拜。
卢辰钊挑了挑眉,忽地笑起来。
“你不求些什么?”他问,顺便重新翻开功德簿,握着笔朝她点了点。
李幼白想着他丰厚的香油钱,遂认真回忆一番,跟着从蒲团上起身走到他旁边,举了举自己的双手道:“你帮我写吧。”
“写什么?”卢辰钊沾了沾墨汁,歪头问。
“愿王家表哥身强体健,长命百岁。”
闻言,卢辰钊的笔发出晦涩的一声响,他直起身来,神情不悦:“你跟他不是退婚了吗?”
“没有。”李幼白摇头。
卢辰钊惊得皱起眉头:“没有?你和他还有婚约?!”
李幼白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般,我和王家表哥根本就没走明路。”
原不想跟他说的,但此事仿佛越描越黑,她望着卢辰钊迷惑的脸,又道:“婚事是母亲和冯姨母自己商定的,从头到尾我都不知情,我跟王家表哥只是兄妹,真的没有别的关系”
卢辰钊咳了声,肃着脸道:“你不用特意跟我解释。”
李幼白:
卢辰钊:“所以你不满李夫人安排,闹着去退了婚?”
李幼白不说话,卢辰钊催:“是与不是?”
“不是,她们两人私下说定了,要把我许给王家表哥,但是连八字都没合呢,更别说纳吉纳征,我们本就没有婚约,便也谈不上解除婚约。”
原来如此,卢辰钊斜觑了眼,说道:“外头有人说,你是因为王公子病了,才不愿嫁给他的。”
“王琰表哥的身子一直不好,听闻是姨母怀他时忧思过渡,导致营养没能汲取好,生下来时表哥很小很轻,喝奶的年纪便开始喝药。每年姨母都要花费银子寻找大夫,期望给王琰表哥看好身体。
他过的很辛苦,吃着药还不能荒废课业,如今也是越发不好,你也瞧见了,他那样瘦,瘦的都快脱相了。其实他小时候还好点,至少胳膊和腿上有肉,脸颊也没凹陷下去。”
她说的时候眼前仿佛有画面,瞳仁里闪着微光,似同情王琰,又像是带着别的情谊。
卢辰钊复又提起笔来,在功德簿上写“愿王琰长命百岁。”
两人走出大雄宝殿时,风已经停了,天阴沉沉的将半空笼罩在压抑当中。
卢辰钊负手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搀她小臂,走到平坦处时两人相携而行,他开口:“我倒是认得一个大夫,之前做过宫中太医,如今年岁大了致仕在家,便离着济州不远,往返一两日就到。”
李幼白的眼睛亮起来:“他”
没说完,卢辰钊打断:“我可以写信过去,请他到此帮忙诊治。”
“幼白代王琰表哥谢过卢世子。”
卢辰钊心道:不需你替他谢。
刚坐上马车,便开始飘雪,起初是窸窸窣窣的雪粒子,走到山脚时便转成雪片,他们坐在车里,雪打在车顶的声音异常清楚,伴随着车轮的行驶声,车内显得格外静谧。
静到能听到彼此喘气的声音,挟着各自身上的香囊味,慢慢交缠,环绕,直至扑满整个密闭的空间。
卢辰钊想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暧昧,遂问李幼白上元节是如何过的。
李幼白朝他伸手,莞尔道:“我手腕断了,那会儿闷在家里不出门,生怕再不能拿笔写字,后来大夫复诊,告诉我只要休息得当,不会留下遗症,我心才
落地。
可惜,没看到上元节的灯海。”
她说着可惜,大约因为手无事,故而面上很是愉悦。
卢辰钊忽然想起李晓筠来,初到李家那日,其实他偶然见到李晓筠一面,那女子神情憔悴,似哭过,眼睛红通通的,但没说上话,便被冯氏遣走了,后来吃饭也说病着没出现。
此时再去回想,仿佛得出个猜测来。
“你那手伤,是不是跟你妹妹有关?”
李幼白笑意凝住,却答:“不是。”
从她的表情反应,卢辰钊已经得到答案,那便是跟李晓筠脱不开干系了。
母亲曾说过,李幼白不是冯氏亲生,而是李沛外头养的私生女,后来抱回李府,挂在冯氏名下。若当真如此,想来李幼白自小到大的日子并不好过,母亲大都心疼自己的孩子,偏爱难免,苛责更是少不了。
如此想着,便又觉得李幼白可怜,难怪她总把指望放在嫁人上。
他想了这么多,李幼白却是半分也不知道。
忽然车子猛一趔趄,马被缰绳勒的咆哮嘶鸣,车轮骤然陷进坑里,剧烈的晃荡下,李幼白被颠了下来,双手不敢使力,眼睁睁往前扑去。
在她快要跌到地上的前刹,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车子又是一阵晃荡,李幼白顺势跌进他怀里,他始终固定着她的肩膀,让她的双手有空隙可以躲藏。
车子晃了数次后,终于从坑里拔出轮子,继续前进。
怀里的人柔软清甜,尽管卢辰钊克制着呼吸,还是能嗅到若有似无的香气,从她的发间,颈间,从她包裹严实的衣裳间。他觉得被她倚靠的胸口跟着发软发颤,心脏的跳动也失了分寸,像是一面狂烈敲击的鼓,鼓皮都要震开了。
她手臂无法用力,整个人实打实倒在他身上,隔着厚厚的冬衣,卢辰钊似乎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李幼白咬着唇,她胸脯虽不硕大,但也是丰盈饱满的,此刻却挤在卢辰钊身上,被压得又闷又堵,偏还动弹不得,两只手虚虚举在半空。
卢辰钊还在感受那柔软芬芳,李幼白咬牙说道:“卢世子,劳你扶我起来。”
卢辰钊手一紧,摁下不轨的心思,将人扶正后,她立时坐回原处,只是面庞绯红如火,鲜艳地快要滴出血来。
“事出情急,你别误会。”
李幼白抬头:
卢辰钊:她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莫不是又因此生出念想?
正当他狐疑震惊时,李幼白缓缓合上双眸,瞧那样子,像是恨不能把耳朵也关上一般。
话虽难听,理却是真的,他是为她好,不想看她因一点点的小事就心潮涌动,卢辰钊还想说什么,但李幼白死活不肯睁眼了。
捱到回李家,卢辰钊先下马车,之后转身欲将她搀扶下来,谁知她装看不见,舍近求远去唤半青,便见半青那个莽撞的丫头,上来撸起袖子,将她打横抱了下来。
真真是不成样子,不像话。
睡前,卢辰钊破天荒去照镜子,边照边问收拾床铺的莲池:“我相貌如何?”
莲池一愣:又要作妖?
“世子爷的相貌自然极好,极英俊,见过世子爷的小娘子无不倾心爱慕。”
卢辰钊抬眼:“她们可不只是看中我的脸,而是看中我身后公府做倚仗。”
他虽自负,但脑筋很清醒。
到底还是受了影响,白日里那次拥抱,使得他气血上涌,夜里睡时一连做了数个淫/乱的春/梦,半夜流了鼻血,这才骤然惊醒。
他手忙脚乱找巾帕擦拭,换了一条不够,便索性横起手臂堵住,当真是血流如注,一发不可收拾呐。
待止了血,他又觉得口干舌燥,遂下床去摸茶,自言自语劝慰自己。
“吾非禅中人,六根不清净,情/欲为本能,克制需慎重。”
末了感叹:“到底年轻气盛,精力充沛。”
两日后,庞弼庞老太医出现在王家,听闻王大人和冯姨母亲去远迎,态度很是恭敬感激。
庞老太医在宫中为贵人看病多年,致仕后便一直安居老家,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便是从前的徒弟也不让其登门打扰,恐误了自己的清净。
他搭脉后,又仔细检查了王琰的上上下下,结论跟之前的大夫大致相同,但他却有虎狼方子,是他研制多年记下来的,一直没用过,毕竟宫中贵人命贵,他还想保全脑袋,遂将虎狼方子收起,偶尔拿出添减两笔。
起初冯姨母和王大人还犹豫,但王琰竟直接点头,说想要试试,庞老太医这才将方子写下,又吩咐了下人如何熬煮,服用。
离开时,冯姨母和王大人又将人送上马车,知他不肯收银子,便千恩万谢,目望着直到车子不见踪影。
人走后,王大人还感慨,李家怎么请的动庞老太医。
冯姨母睨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去安排丫鬟婆子煮药,她在王家,看透了夫郎的无情冷漠,若非为了撑住儿子,她也懒得与那些妾室通房明争暗斗。
庞老太医的恩情,卢辰钊自是要当年感谢的。
故而他与李幼白站在大门外等,甫一看见马车靠近,便赶忙走上前去,不忘回头向李幼白介绍:“庞老太医祖籍嘉州,不喜热闹,脾气也有些古怪,你说话仔细着些。”
“好。”
转眼便见卢辰钊扶着庞老太医下了车来,李幼白跟着上前一步。
便见老人家须发银白,慈眉善目,正欲开口,他却诧异抢先。
“卢小郎君,你何时娶得美娇娘?!怎不告诉老夫!”
卢辰钊脑子一紧:你这老头,才劝好的人,少不得叫你一句话招就惹起来。
抬头朝李幼白看去,果然,本来白净的小脸,犹如染了一层朝霞,红扑扑地快要熟了似的。
第24章
卢辰钊咳了声, 给庞老太医使眼色。
“这是我书院的同窗”
“那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想当初你爹和你娘也是如此,若非你爹治水去了趟你娘的老家, 在那连吃带住数月,也不会有这段姻缘,自然也不会有你。”庞老太医捋着胡须,面上堆笑,像是触动了回忆, 瞧着两人站在自己眼前,郎才女貌, 颇为登对。
卢辰钊攥了攥拳, 咬着后槽牙:“庞公,我俩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只是同窗之谊。”
庞老太医眯起眼,叹:“近水楼台都不得月, 你比你爹差远了。”
卢辰钊:!!!!
自始至终, 李幼白不发一言, 看他被庞老太医怼红了脸, 心里竟觉得甚是舒畅。
从前都是他居高临下,自以为是, 今日却被庞老太医几句话堵得张不开嘴, 他也该尝尝被人曲解的滋味。
冯氏不知该怎么张罗才好, 便叫小厨房将牛羊鸡都做了菜, 另外还有几道当地特色, 诸如熏豆腐, 筒子鱼等,但庞老太医每样只捡了几口便不大动筷, 后来便只吃酱菜,就着米粥吃下去半碟。
他年岁大,口味重,吃完又不停地喝水。
半青跟在旁边走到李幼白面前,弯腰说道:“姑娘,该换药了。”
李幼白刚要起身,庞老太医放下手里的嘉祥白菊,朝她招手:“你过来,我给你瞧瞧。”
李幼白看了眼卢辰钊,见他反应如常,便走过去,稍微弯下身体先将左手递过去。
一圈圈的纱布被解开,露出涂抹伤药的掌心,且不说骨头裂了,单从表面来看,掌中肉像被碎石碾过,原本平整柔软的白嫩肌肤变得红一块紫一块,破掉的皮肉还未愈合完整,新肉也没长出,看着便觉得触目惊心
卢辰钊一阵波动,瞳仁倏地收紧,再看李幼白面庞,只是蹙着眉心,牙齿轻轻咬住下唇,寻常小娘子若伤成这副模样,恐早就哭了,亏她能忍。
冯氏在旁边颇不自在,许是看不下去便找了由头去外面跟婆子说事。
庞老太医拨动伤口,李幼白打了个哆嗦。
卢辰钊站起来:“庞公,你轻点。”
他知道庞弼的医术以精准狠辣出名,看诊准,用药狠,出效快。但李幼白毕竟是个女娘,不像旁人那般皮糙肉厚。
庞弼抬眼觑他:“你倒是知道怜香惜玉。”
卢辰钊气结:“庞公你一把年纪,说话需得注意场合分寸。”
“我都快没土的人了,还讲究那些作甚,自然是想怎样就怎样,图的就是随心所欲。你说是不是,小姑娘?”
李幼白没回头,怕对上卢辰钊的眼睛,遂柔声笑道:“庞公窥破人生真谛,幼白佩服不已。”
“瞧,小姑娘比你活的通透。”
转而又挑了几块坏肉,伸手跟半青要来浸湿的帕子,将药粉悉数擦干,复又从怀里取出新的,李幼白忽然抬头,望向兀自坐定的卢辰钊。
药的味道她记得,是在大佛寺时卢辰钊给的,说是宫中赏赐。
卢辰钊飞快避开眼,搭在扶手上的小臂支起来,往堂外的院子看去。
“对了,卢小郎君,公府的药怎用的那么快,谁受伤了?”庞弼边涂药边捏住李幼白腕骨处,查看骨头生长状况。
“没人受伤。”
“上次我记得还有两瓶,没人受伤难不成是你吃了?”
李幼白咽了咽喉咙,道:“庞公,是我用的。”
庞弼瞟向卢辰钊,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轻笑:“真没用。”转头又看李幼白,面容慈善微笑,语气也温和许多,“他跟你说过没,那药很贵重,便是宫里贵人也没的几瓶。”
“没有。”李幼白茫然的摇了摇头,“是您做的药?”
“其他药材也就罢了,有一味便是有银子也买不到,圣上赏我食用的苏鲁虫草,需得去极寒地带挖掘,不好得。我将它磨成粉掺在伤药中,发现能极大促进愈合速度。
药是好药,只太稀少,用完便没了。卢小郎君既舍得给你用,想来你在他心里的分量极重,别看他模样俊,但性子着实不讨喜,端着公府世子爷的身份,言行举止却死板的很,我要是小娘子,我定不喜欢这等无趣男人。”
“庞公,您误会了。”李幼白刚说了几个字,余光瞥到卢辰钊,显然他已经放弃辩驳,兀自坐在那儿撑额闭目,脚尖朝着堂外,像是下一刻便能遁走。
“我这么大年纪了,连这点眼力劲都没有吗,一双火眼金睛定也不会看错,你瞧他”
“庞公!慎言!”卢辰钊像被蒸熟了似的,低沉着开口。
庞弼皱眉,啧啧:“看,被我说中了。”
因他一直搭话,故而李幼白的疼痛被分散了些许,待包扎完毕,冯氏正好从外头回来,便说着要为庞老太医安排住处。
庞弼摆手回绝,道还得回家同夫人报备,趁着天色未黑,最好赶紧启程。
卢辰钊黑着脸将人送上马车,手还没落下来,又被庞弼抓着,顺势塞了个东西进去,卢辰钊抬眸,见他鬼鬼祟祟冲自己笑,顿时觉得掌心发烫。
“什么东西,我不要。”
“冬日适合进补,不宜纵欲,观你气色,实乃热血涌动过快导致。切记,克制!”
车轮滚动,毡帘倏地划开一角,庞弼探出身子回过头来笑道:“卢小郎君,喝喜酒可要记得叫我!”
手里被塞进来的纾解气血的调理方子,霎时被攥成一团皱巴。
卢辰钊回头,李幼白就站在门口不远处,瞧她面色红润,微微带笑的样子,便知她也听到了。
“庞公是个老顽童,你莫要把他说的当真,他与谁都是胡闹没数的。”
怕她惦记,他终是不冷不热提醒了一番。
李幼白点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纸团上,问:“这是什么?”
卢辰钊:
“废纸一团,没什么用。”
莲池从小厨房弄来热水,寻思叫他泡个澡,活络经脉,谁知他只瞟了眼便让换成冰的。今夜不是一般的冷,月亮周围雾蒙蒙的,地上银白,没风但有种凉湛湛的寒意,骨头缝里都像是被冰挤进来了。
莲池犹豫:“世子爷,回齐州再泡吧,倘若病了可怎么是好,咱们没带风寒药来,少不得给李夫人添麻烦。”
卢辰钊:“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只管加冰。”
莲池看了眼他脱掉衣裳露出的精健身子,转头默默去提冰桶。
眼见着他迈进冰水里,莲池跟着发冷颤,他抚着双臂搓手,问:“世子爷,不然加点热乎水吧,横竖都拿来了。”
卢辰钊掀开眼皮,蹙着的眉心又皱了几分:“莲池,我脸是何种颜色,白或是红?”
“自是白的。”冻成这样还能红?
“你觉得我最近和以前有何不同?”
莲池睁大眼睛:“哪方面呢?”
卢辰钊有些烦躁,挥挥手叫他出去。
莲池关了门,抱着手臂站在外间屏风处,百思不得其想,没什么不同啊,还是一如既往的俊朗冷淡,但世子爷一直都是这副样子。若实在要挑出什么不一样的来,那世子爷仿佛是头遭对一个小娘子如此上心,虽说是冷言冷语的,但切实行动却是为着她好。此番亲自奔赴济州,沿途昼夜不停,属实反常。
莲池忽然站直身体:难道世子爷喜欢李娘子?!
他暗暗低呼了声,脑子里飞快闪过世子跟李娘子相处的日常,仿佛又不大对劲儿,世子爷说话忒难听了些,又不肯给人留余地,喜欢一个人哪里会是这样?但若说不喜欢,又不符合世子爷的处事日常,自小到大蜂围蝶绕的女娘数不胜数,世子爷只是客气疏离,也不会像对李娘子这样刻薄刁钻。
难不成世子爷的喜欢,跟旁人不一样?
莲池越想越激动,忍不住往里间觑了眼,透过缝隙,他看到世子爷整面后背,水珠从肩膀滑落,线条流畅而又劲拔,处处彰显着男人的强壮。
莲池心倏地跳到喉咙眼,是他蠢了,世子爷到了血气方刚的好年纪,但他毕竟金尊玉贵长起来的,周遭全是尊他捧他的人,多少养的有些自以为是了。从前便也罢了,如今遇到个心动的姑娘,还是这样惹人嫌,那可不成了,谁家小娘子喜欢这种追求态度。
难怪要泡冰水澡,莲池猛拍自己大腿,兴奋之余有种暗戳戳的紧张,身为世子爷最贴身的奴仆,他合该为主子分忧。
从今夜起,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切为了世子爷的下半生。
卢辰钊泡的过了,出来时身上皮肤发皱,他带着一身冷气走到镜前,从头到脚看了遍,通体上下煞白如雪。
他低嗤了声,庞弼这个老顽童,故意促狭他呢。这张脸,根本就不需要纾解调理,他日前所有反应,本就是这个年纪男人该有的,若他心如止水,那才是最不正常的。
他没病,也没错。
翌日天晴,北风也歇了阵仗,适合出行。
卢辰钊用过早膳,便要与冯氏辞别,冯氏已经着人将马车套好,后院摆了两个箱笼,都是带回公府的礼物。
冯氏笑:“穷乡僻壤没拿出手的物产,只这边的羊皮实在是好,且带回去让你母亲做几双鞋,几件衣裳。”
“您太客气了,李娘子初到卢家便给了一箱羊皮,母亲甚是喜欢,做了几件皮袄子,常跟我们说御寒暖和,是极好的东西。”
这番话说的叫冯氏很是受用,唇含笑,又嘱咐了几句,便往外头去同管事说话。
卢辰钊看向旁边的李幼白,她今儿梳着流云髻,插了支芙蓉花簪,穿鹅黄色圆领小袄,下面的如意裙散开,层层叠叠如被包裹在花瓣当中,可不是在书院时的清汤寡水模样。
他动了下唇,李幼白走上前两步,笑道:“冯姨母托人回话,说是王琰表哥用过药,竟觉得有了力气,也不知是他心理作用还是真的转好,总之家人和他自己都看到了希望。回话时那小厮还说,王琰表哥早上吃了两碗海参小米粥,意气风发的跟往日截然不同。卢世子,当真谢谢你。”
她福了一福,看的出心思诚挚。
卢辰钊负手而立,微微点头:“庞弼人虽轻浮,但医术极好,从前只给陛下和娘娘们看病,京里达官显贵若要请他,也得看缘分。国公府与他曾有旧交,这才叫他从家中赶来。”
“但庞公没收诊金,冯姨母那边问,是不是能从你手里将诊金送给他。”
“不用,他是个古怪的老头儿,既说不收,那便不收,也无需挂在心里。”
李幼白嗯了声,再三道谢,复又满是憧憬地说道:“只希望王琰表哥能彻底好起来,他那样儒雅斯文的郎君,不该被折磨在病榻上。”
她笑靥如花,眼眸中想是念着王琰,此时露出些许小女儿家的憨态,笑的虽好看,但卢辰钊觉得碍眼,遂默了少顷酝酿开口。
“年后复课,诸葛老先生同其余几位先生要讲的内容,大都是围绕秋闱估题,因此很是重要。你这双手彻底好起来,恐至少十天半月。寻常人缺课如此,怕是会一落千丈,你不同,你天资好又勤勉,就算不用听几位先生的分析,也不至于螺颗,只消在家好生休息,切莫着急。“
着急二字他加重了语气,唯恐李幼白听不分明。
李幼白一愣:“不是迟些日子才讲吗,去年年底离开时,先生还说一月二月讲旧知识,转到三月才揣摩估题的,怎么提前了?”
卢辰钊心里咯噔一下,面不改色道:“先生的计划往往出其不意,也非常人能够理解。”
见李幼白似犹豫彷徨,便又补充劝慰道:“你不必勉强自己,天赋在,基础好,晚些时间也没关系。”
李幼白看着他,眼睛里尽是不确定,她从不认为天赋能决定一切,后天勤勉反而更加重要,低头看了眼手,像是下定决心:“你能等等我吗,我现下便去收拾东西,一起回书院吧。”
冯氏进来听到,忙阻拦:“不成,你的手没好,去了也不能翻书,且没人照顾你。迟一日早一日都没关系,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
李晓筠做下的孽,冯氏始终觉得有愧。反观这么多年的偏爱,她虽清楚,却无法控制,她不可能对两个女儿一视同仁。晓筠是她辛苦怀胎生下来的,幼白不是。幼白乖巧温和,上进懂事,可她越好,便衬的晓筠越一无是处,冯氏也说服自己不是幼白的错,可她还忍不住怪她。
现下幼白离开了李家,日后考过秋闱,再考春闱。其实细细想来,她待在自己身边,待在李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了,甚至等进士授官,她或许会有一个新家,再不会住在原先的院子里,等着她放下晓筠抱她一下。
她将再也不是那个可怜兮兮等爱的女孩了。
意识到此,冯氏拉住她的手臂,满脸难受:“幼白,娘是真心希望你能多住几日,娘从前做的不够好,总想着找机会弥补,可”
卢辰钊站得远些,听不清她们母女说了什么,何况冯氏故意压低了嗓音。但看面色,像是慈母哀求,想让女儿留在身边。他不理解冯氏,虽说李幼白是私生女,但毕竟记在她名下,好歹将面子做足了,但她偏偏给幼女定了门再好不过的婚事,反手又想将李幼白嫁给病秧子外甥。若非李幼白脑子清醒,知道反抗,恐怕早就抬到王家给王琰冲喜去了。
思及此,卢辰钊蹙眉来到两人面前,拱手一抱道:“庞公既说她的手无碍,想来只需调理着便好,在李家能养,在卢家也能。半青伺候李娘子一向周到,白毫又能侍奉笔墨,届时公府再调拨两人到她身边帮忙,想来应该无碍。
转过年来,书院进度加快,讲的又都是考试要点重点,贸然落课影响甚大。若李娘子决定同行,我必安排府中下人照料妥当,决计不会出任何差错,也请夫人安心。”
冯氏愣了下,只一瞬,李幼白的手臂从她身边拿开。
“娘,你对我已然很好了,不要胡思乱想。我去书院,是怕耽误课业,没有别的原因,我走后,会时常给家中写信,待得空时,我会回来的。”
冯氏抹泪,李幼白想了想,伸出手将她抱住,脑袋埋进她怀里。冯氏的身体骤然僵硬,随后慢慢抬起手来,轻拍她的后背。
待李幼白收拾好东西,启程已然是晌午之后。
这一程却也平安无事,只莲池有点反常,时不时骑马来到车帘外,殷勤得过了头。李幼白能看出,饶是卢辰钊再好修养也受不了,故而在莲池又一次过来时,倏地一把掀开车帘。
莲池弯腰探出来的脑袋正好对上他的眼,圆溜溜透着股莫名的欢喜。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世子爷,咱们走了一日,是不是该歇歇脚了。”他琢磨了好几回,寻思世子爷真是不解风情,他是郎君,日夜兼程都没问题。但车上有个小姑娘,且双手还伤着,哪能受得了舟车劳顿,世子爷不知怜香惜玉,他做奴才的便少不得要多操心。
谁叫他自小跟着世子呢,虽是主子,但对自己着实够好,每回月银都给的丰厚,他总要对的起这份高看吧。
莲池笑眯眯地看着车内,两人对坐,却是离得远远,伸开腿也够不到对方。遂又皱了皱眉,世子爷当真不行。
卢辰钊看向李幼白,她窝在一隅,因手的缘故连书都看不成,只合着眼在那假寐,确实该下去活动活动,便让莲池找就近的驿馆停车。一行人去往后院添了草料,他则手持公府官凭于驿卒处登记,驿卒看完,态度甚是客气,转手又叫来驿丞,驿丞亦是恭敬有礼,发了上好的歇脚房间,又嘱咐厨房做了些可口饭菜。
李幼白回屋小憩,半青从外面端了盆热水进来,合上门便道:“姑娘,厨房有阉人。”
她说话声音很小,蹑手蹑脚走到床前,李幼白睁开眼,茫然地看过去:“阉人?会不会看错了?”
半青摇头,俯身说:“我接水的时候不小心洒到他身上,他叫了声,嗓音又尖又细,我抬头,他的手忽然放在嘴巴上面胡须上,眼睛直直盯着我看。我没敢声张,端了水赶紧回来。”
李幼白坐起来,见半青有点被吓着了,便用手肘拍拍她的手,道:“你仔细想一下,进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除他意外可还有别的阉人同行?”
“厨房不大,就几个厨娘和小厮,他比那些人穿的都要干净,站在那儿半晌都没剥完一棵菜,奴婢偷偷看了眼,他手指干净的很,连泥土菜汁都没有,奴婢这才注意到他。”
阉人出现在驿馆,也就是京里的宦官,千里迢迢到这儿,会是为了什么,是恰巧路过办事,还是别有所图。
李幼白不得不多想,李家自然不会招来宦官盯梢,那么会是镇国公府吗?不管是不是,她都得跟卢辰钊通口气,不是还好,若真是了,他也能有应对之策。
想来半青的举动已经引起他的注意,此时也无需藏着掖着,她起身让半青帮忙套好外裳,出了门径直左拐,叩开卢辰钊的房门。
莲池也在屋内,见状瞪圆了眼睛:“李娘子,快进快进来!”
卢辰钊站在花鸟插屏后,闻声往外瞥了眼,整理好衣裳缓步出来:“休息好了?”
李幼白没说话,却扭头看向莲池:“你先出去,我有话同你家世子爷单独说。”
莲池心里明镜似的,一溜烟儿跑出门去,反手合上,从门缝里,他看见李娘子走向世子爷,那么近,仿佛脚尖都碰上了。
李幼白勾了勾手,示意他低一些头,卢辰钊不解,却还是照做。
“厨房有阉人,动过菜。”
卢辰钊蹙眉,不动声色走到窗牖边,挑开一角往外逡巡,果真看到斜对面廊柱后站了个人,似乎没料到自己开窗,一时没来得及躲避,便径直对上卢辰钊的。
片刻后,那人扭头走向廊柱后的房间。
“放心,饭菜没毒,每次用饭我都会查。”卢辰钊定息想了想,大约猜出此人为何跟过来,怕是长公主和陛下的人。
自从令各勋爵门户送郎君入京受职的旨意传达到各地,他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皇权要收拢各方势力,自然要派眼线盯着,防止一切可能出现的异样。
卢辰钊和父亲猜过上意,但仍有些弄不
明白此举究竟为何。陛下大权在握,根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不仅容易引得诸勋爵贵族动荡起疑,还对加强统治没有实质性的增强。
前朝不乏挟质子令诸侯的例子,也只在各方势力均衡制约的前题下,绝不会在天下安稳,权力大统之时。要知道,陛下手握四十万兵权,而今驻守各方边境的亦是他从前的部下,家眷都留在京中安置照顾,照理说,陛下不该行此举动。
“他是来监视你的吗?”李幼白没见过宦官,也不知宫城里那位心思。
卢辰钊看着她漆黑的眼睛,像两颗璀璨晶亮的宝石,他把之前中贵人到国公府的事告诉了她,李幼白的脸上渐渐浮起诧异。
“陛下是要为公府郎君和其他勋爵门户的郎君直接授职。”见他神情恹恹,便又问:“你不喜欢?”
她知道世子可凭荫封得闲散官职,虽说没有实权,但是食君俸禄,日子悠闲,且镇国公府历来如此。只是这一回唯一的例外,要到京中任职。
她觉出一丝诡异,仿佛有挟制之意,再看卢辰钊,便觉得猜测大约是真的。
散官归散官,但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做散官,着实艰难。
“会是四郎吗?”整个卢家,唯一没有希望上榜的,便只有卢辰瑞了,他喜欢玩,不把心思放到课业上,每回都是最末一名。其实去京里做官,于他而言未必不好,也是公府的最佳选择。
卢辰钊没说话,默了少顷道:“公府已经回信给京里,入京的人,是我。”
李幼白惊了瞬:“你是世子,日后是要继承公府的人啊,你不是一直秉持祖训,要明哲保身的吗?何况,你若走了,谁来撑起国公府?”
“我去京城,才是对整个公府负责。”
平静而又充满使命感的一句话,从他嘴里稀松平常的说出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准备了许久,从他知道自己是镇国公府世子,是日后要为兄弟姐妹挡风遮雨的那刻起,他就决定好了。
不管发生什么,他会走在最前面。
“所以,你还考试吗?”李幼白问。
他低下头,看得出仍在犹豫。
“李娘子,你可知我心中抱负?”
“我不知,但我想,你应当不愿做一个闲散逍遥按时点卯的官员。”
“事难两全。”
“卢世子,人定胜天。”
卢辰钊望着她,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她就站在自己面前,神色从容,眼神带着股倔强和坚定。
他轻咳一声,道:“今日一时感慨,情难自控,与你讲这么多全无旁的意思,你莫要误解。”
李幼白笑,“我知道的。”
卢辰钊:“就算面前是根木头,今时今日此种情境下,我也会说出这番话来,跟对方是谁没有一点干系,希望你能真的明白。”
“嗯,我明白的。”李幼白郑重其事点了点头,随后走出去开门,人刚跨过门槛,又忽地回过脸来,冲着卢辰钊似笑非笑:“可是卢世子,我好像更喜欢你了呢。”
门关上,卢辰钊满脸惊愕,半晌挤出四个字来。
“冥顽不灵。”
第25章
第26章
镇国公卢俊元与儿子卢辰钊彼此交换了眼神, 燕王刘识,乃崔慕珠之子,而崔慕珠, 则是陛下最宠爱的贵妃。阖宫当中,地位仅次于姜皇后。
当年姜皇后凭着母家从龙有功,又生下嫡长子刘怀,深受陛下喜爱和器重。整个姜家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一时间成为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权贵。
但好景不长,姜皇后的得宠在崔慕珠出现后戛然而止。
据说是在太后张罗的宫宴上, 崔慕珠随母亲赴会, 碰巧被陛下遇到,自此一见钟情。不仅在翌日便将其迎入后宫,更是逾越礼制赐封为妃。从前在姜家人身上发生的事,如出一辙地出现在了崔家, 族中子弟皆因崔慕珠而受到高看重用, 甚至一度超过姜皇后的影响。
更巧的是, 崔慕珠进宫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彼时姜皇后也刚刚怀子,宫中便陆续传出流言, 道崔慕珠若生下皇子, 陛下便会立其为储君, 虽是谣言, 却让姜皇后动了惊惧之心。毕竟陛下对崔慕珠的专宠众人有目共睹, 她瞧着心焦但也无计可施, 日夜不能安神,遂导致早产生下二皇子刘颉。
一月之后, 崔慕珠同样产下一名男婴,陛下喜爱万分,亲自抱着为其取名刘识。
却说崔慕珠的生产,实则是惊心动魄,百转千回。
本也不到产期,陛下又与诸国使者去往行宫密探,故而宫中万事皆由姜皇后拿主意。
那夜下起暴雨,又有巨雷轰过房顶,崔慕珠动了胎气,腹痛难忍,遂着宫婢前去禀报姜皇后请太医查看。但姜黄后刚出月子,身体虚弱,出来回话的婢女道皇后早已服下安神汤睡了,叫她自己去太医院找人。
宫婢不得不赶紧跑去太医院,但奇怪的是,当值太医皆不在房,细细打听才知他们被姜皇后和其他妃子先后请去侍药,至于何时归来没有定数。暴雨如注,那宫婢跑遍了太医院也不曾找来一人,而崔慕珠已经腹痛了两个时辰。
直到崔慕珠疼晕过去,身边的内侍偷偷拿了宫牌冒雨前去行宫报信,然往返途中耽搁太久,待陛下赶回后宫时,已接近天明,崔慕珠流了很多血,侍候的婆子全都面如土灰,不知所措。
几位当值太医闻讯赶来,战战兢兢跪在殿外,又在陛下隐忍的暴怒中相继上前为崔慕珠搭脉,但无人敢出手,都道崔慕珠如今身体虚透,且胎位不正,流血过多后贸然生产,恐会一尸两命。
殿外雷声轰鸣,殿内气氛低到了极致。
姜皇后拖着病体赶到时,便看到跪了满屋子的人,她上前,正欲开口,又被陛下一记冷眼吓得僵在原地。
所有人都觉得崔慕珠熬不过那天,但后来庞弼去了,冒着杀头的风险出手为崔慕珠生产,众人都为他捏了把汗,在他们眼里,崔慕珠几乎进了阎王殿,谁若是在此时救她,便是为她陪葬。那几位太医一面是因为没把握,一面便是因为如此,自己个儿掉脑袋总比阖家都掉的好。
所以当听到婴孩的哭声,众人松口气的同时,亦惊叹庞弼的医术。与此同时,崔慕珠服下庞弼开的药,昏迷了三日后,终于清醒。而在她昏迷期间,陛下衣不解带守在床前,寸步不离,甚至在姜皇后请他去宫中歇息时,动了怒火。
陛下严查了那夜与之相关的所有宫人,拔出萝卜带出泥,姜皇后暗地里的手段浮上水面。原来崔慕珠的早产与惊雷无关,而是皇后暗中着人在其饭菜里下了催产的药,便是为了在陛下离宫之际悄无声息除掉崔慕珠和她的孩子。但崔慕珠命硬,不仅从鬼门关闯了回来,她生的孩子竟也健康无比。
姜家人心惊胆战,唯恐陛下因此事废了皇后,姜皇后更是恐惧哀婉,脱簪请罪,产后虚弱的身子愈发亏损,仅仅几日便如同老了数岁。
崔慕珠之子满月时,陛下却颁布令群臣震惊的旨意,立姜皇后长子刘怀为太子,立二皇子刘颉为昌王,三皇子刘识为燕王。
此诏书一出,姜家人又哭又喜,经族中长辈秘商之后,自请降职以来弥补姜皇后之罪,同时感恩陛下的仁慈明德。
如今要与刘学政共同监管考试的三皇子,正是崔贵妃之子,备受陛下喜爱的燕王殿下。
如何接待,既能不失礼仪,又能不落口舌,刘学政以为,此事只能交给镇国公府。
萧氏颇为诧异,便转头看向镇国公卢俊元,他亦是凝眉沉思,没有立时回话。齐州有比他职位高的官员,却没有比他声望大的官员,身为国公爷,便是放眼整个京都,也不过寥寥,更何况在平常连个侯爵伯爵都少见的齐州城内。
不管怎么看,仿佛都是镇国公府出面相迎最是合适。
“陛下可以旨意?”卢俊元问。
刘鸿光摇头:“无旨无诏,只是令我主理学政,燕王殿下从旁协理。”
萧氏略有迟疑:“可咱们府上从未接待过皇子,恐招待不周失了礼数啊。”转而又见卢俊元面容肃沉,便知此事约莫定了下来,不由暗暗惆怅,但面上客气问道:“若如此,还请刘学政多说些燕王殿下的喜好,省的忙中生乱,也不知哪里做的不对。”
刘鸿光笑:“其实这位燕王殿下很是儒雅和煦,夫人不必惊慌。且他前来是为了敦促监督,想来是要去官学私学到处走走,就算回府,也只是用膳住宿,不需要旁的消遣。”
话虽如此,萧氏终是放不下心,在刘学政走后,便又拉着卢俊元问东问西,务必确保接待无虞。
卢俊元拍着她的手安慰:“如常便好,夫人搞得太过兴师动众反而引人说道,该怎样便怎样,权当办了场席面,没甚好害怕的。”
“老爷说的轻巧,事可全是我来操持,若哪里不周到,你可要替我担待。”
“自是如此。”
萧氏便出门去与几个管事商量安排,堂中只剩下国公爷与卢辰钊。
父子二人的脸色俱是严肃。
“爹,据儿子所知,太子和二皇子并未获得协理监管乡试的特权,陛下此举为何意。他擅长平衡权势,又怎么舍得将喜爱的燕王殿下置于风口浪尖。儿子总觉得燕王殿下过来的目的不单纯,或者说不单单为了乡试而来。”
卢辰钊压低嗓音,说话时目光往外瞟了眼,确认无人。
卢俊元嗯了声,道:“许久未入朝堂,也不知如今的朝堂是个什么景象,陛下又是何等脾性,但不管怎么看,他都不该是把燕王推到此位的人。”
“长公主殿下?!”二人异口同声,说完俱是倒吸了口凉气。
从前种种,与今日之事联系到一起,一切仿佛有了清晰的判断。自宫里中贵人送出召勋爵入京的旨意,到燕王殿下出任协理一职,数道不明朗的暗线交织错杂,若隐若现。
长公主的权势越发盛大,甚至可以称得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陛下,整个朝廷再无第二人能与之抗衡,虽不至于取代陛下,但按照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来看,若说她有心扩张,也不无可能。
接二连三的上书建议,全是为了与她更方便的行事,一年更比一年多的女郎应考,仿佛也是为了某一天的某件事而准备。
细思极恐,卢辰钊倏地站起来,眸中闪过凌厉之色。
卢俊元攥紧扶手,一言不发,然脑中波涛汹涌,翻江倒海般的巨浪一次次盖过冷静,令他牙尖打颤,这个猜测着实令人胆寒。
长公主有五万军马调度大权,是在她帮扶亲皇弟登基后陛下准允的恩赏,自开朝以来只她一人独享的尊荣。虽与陛下的兵权无法抗衡,但陛下身体不如长公主康健,若有朝一日陛下崩逝,太子,昌王还有燕王,谁又能与长公主争夺那令人疯狂的帝位。
崔慕珠进宫后,姜家与崔家的争斗不止,也就是太子和昌王对燕王的争斗不止,不管最终谁赢,于长公主而言都无关紧要,她只需蛰伏便好。
推燕王殿下到选拔人才的重要关口,会让太子对其警觉防备,继而生出忌惮之心。
“听刘学政的意思,燕王殿下似乎不是争储的性格,既如此,太子也不会因为他出任协理学政而提防,那便不是长公主的意思,或许是我们多虑。”
“爹你最好不要自欺欺人。”卢辰钊一语中的,“召勋爵世家入京,拿捏权贵的把柄后,可在暗中形成对抗的势力,陛下不需要,那便是长公主需要了,她费尽心血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爹还要说我们猜错了吗?”
“她是陛下的亲皇姐,在陛下最艰难的时候义无反顾帮他登顶帝位。”
“时过境迁,人心易变。当初辅佐是真,而今野心也是真。”卢辰钊攥紧拳头,语气很是坚定。
“爹,我之所以写信回禀陛下赴京授职,也是思量再三做出的决定。老国公爷为保卢家人性命不得不退到齐州,然朝堂君王更迭数代,天下也早已河清海晏,太平丰顺。皇权集中,再不是当初勋爵握重兵构成威胁动荡的年代了。
镇国公府没有实权,哪里会入得了陛下的眼,咱们若一直固步自封,安居在齐州一隅,迟早是瘦死的骆驼,虽比马大,但威望全无,更何况世袭罔替的荣耀万一被褫夺呢?
咱们需得走出去看一看了,我去京中以后,若数年无恙,二房三房四房的兄弟姐妹便能因此走一条新路,大哥和二哥的才学不至于蜗居于此,靠荫封取官,咱们家学办的好,他们实则是有志向和决心的,只是碍于祖训,谁都不愿打破。
爹,当年的你,不也是如此吗?!”
卢俊元浑身一震,目光灼灼地望向早已高过自己的儿子,许久,点了点头:“赴京后,你需得照顾好自己。”
“儿谨记父亲教诲。”
卢辰钊拱手一抱,又道:“还有,燕王殿下宿在公府,势必要加强防卫,饮食住行都要有专人看护,我猜,他从京中到齐州的一路上,必然也不安生。”
“此事我已交予卢虎负责。”
卢虎乃卢家忠仆,原是捡来的,后因勇猛忠诚赐姓卢,至今掌管着公府五百府兵,是看家护院的好手。
卢辰钊定了定,沉声开口:“爹,既躲不开,便迎上去,总有一条路能被劈开。当年卢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到,守护卢家上上下下,也要为他们挣得荣耀。”
这一刻,他脑子里清醒无比。
谁也不会想到,困扰卢家人几十年的事,因长公主的旨意而被迫解决。她使得国公府从温暖的壳里出来,连齐州都不安定之时,去往京城或许会是另外一种转机。
不必在畏手畏脚,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他们其实早就不被帝王所忌惮,却一直活在自我恐惧的阴影中,是时候走出去了。
一夜小雨,天亮时空气里湿漉漉的,带着股初秋的微寒。
春锦阁内,李幼白依旧穿着夏日的素衫,头发梳起拢到发顶处,简单固了支簪子,眼看离乡试还有几日光景了,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能吃饭睡觉都在背书。
白毫拿着封信急匆匆进门。
“姑娘,济州家里的信。”
李幼白起身,接过来打开,扫了一眼:父亲要去临济,途径齐州想来看看自己。
再看信上的时间,是四日前寄出来的,想必父亲快到了。
她不敢松懈,晌午睡了一刻钟又爬起来继续默书,院里传来走路声,半青探出头去看,却是公府管事过来,道李大人已经来了,就在前厅与国公爷和夫人说话。
萧氏没见过冯芳茵的丈夫,当时冯芳茵出嫁,聘礼不多,萧氏便以为李沛是个寒酸的穷书生,但今日瞧着言谈举止,竟是落拓大方,没有因身份的悬殊而表现出丝毫局促,心道冯芳茵倒也没嫁错人。且她听过李沛的为人,知道是个正经做官的,对冯芳茵又很爱护敬重,便也堆起笑来。
原是想留李沛在府中用膳,但他推辞再三,说是见过李幼白后便要赶紧启程,等不到傍晚时候。
萧氏少不得要客套一番,见他注意一定,知是不肯留的,遂叫人赶紧带了李沛去往春锦阁。
卢辰钊半路遇到,很是意外,便与李沛做礼,唤“李大人。”
李沛也询问了几句,便跟着下人继续往春锦阁去了。
莲池暗戳戳高兴:世子爷又见着未来岳丈大人了!
卢辰钊瞥见他兀自狂喜的脸,问:“莲池,你哪根筋搭错了?”
莲池:不解风情!!!!
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住回头:“叫人端些茶水果子过去,李大人是头回到咱们府上,便随意弄些本地特色吧。”
莲池得令,飞也似地去往库房,小厨房,待一通吩咐后,春锦阁内丫鬟鱼贯而入,各自手捧平底托盘端着各式各样的果子进来,有些是齐州有名店肆的招牌,有些是公府厨子的手艺,看的李沛目瞪口呆。
李幼白也有些怔愣。
莲池暗自得意,总算把世子爷交代的事办的妥妥的。
“李大人,李娘子,这全是世子爷特意嘱咐的,说是您有什么需求,只管提,他这厢忙着接待学政的事儿,也脱不开身过来,但他心里惦记着,还望理解。”
李沛:理解?他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啊。
待屋里只剩他们父女二人,李沛忍不住看向李幼白。
“卢世子是何意思?”
李幼白无奈:“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公府待人客气,当初我刚来时,也挺周到的。”
李沛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月白帕子包裹的东西,摊开来,是一枚弯月形玉佩,上面雕着云纹,他往前推了推,说道:“我过来实则是有事嘱咐你。”
李幼白看着玉佩,轻轻嗯了声,道:“爹爹请说。”
“这枚玉佩是你生父留给你的东西,是当初随你一起抱到李家的。”
李幼白呆住,“我生父?”
“对。其实你主动要求考乡试进国子监时,我很高兴,但又怕你意志不坚定,便没有同你说明。此事便连你母亲也不知晓内情,是你父亲那封心里格外嘱咐我的。”
“他让我培养你好生读书,你不负所望。他说日后要让你进京,入朝堂做官,但不能在你犹豫不决时,要在你心智成熟,且有自己的决断时!
所以当你无比坚定的告诉我你要进京要入国子监时,我心里是很欢喜的,这与你生父的期望完全一致。甚至在我都没来及告知你,你便有此打算,幼白,你不愧是你父亲的女儿,像他一样聪颖上进,也像他一样坚毅无畏。”
“我生父也想让我入京?”李幼白很是诧异,她不明白,想不通,因为照理说京城是父亲被杀之地,他该劝阻自己不准接近的,为何他会让自己铤而走险。
李沛慢慢点头:“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你父亲是怎么想的,他这个人,心思深沉,说话喜欢留一半,叫人琢磨不透,就像当年他自请离京去往江州。若不是那奴仆抱着你去李家求救,我根本不知他成了婚。他古怪而又正直,我虽瞧不透他,但钦佩他的为人。”
“爹爹为何要在此时给我玉佩?”
“你父亲说,若你到了京城,会有人凭着此玉佩主动找你,到时关于他和你生母的事,你都会知道。”
“谁会找我?”
“我不知,但他信中是如此交代的,至此,我把你父亲托付的事全都做完,剩下的便需得你自己去弄清了,前路艰险,幼白吾女需要小心谨慎。”
李幼白起身,深深福了一礼:“女儿拜谢父亲大恩。”
李沛启程时,西北风呼啸卷起满地落叶,雨点如黄豆般打下,噼里啪啦的响动令人心浮气躁。
屋檐下很快汇聚起雨柱,哗哗而下,院中花草被吹得东摇西晃,雨雾里,游廊下,有一人撑伞走来,右手拎着东西,浓云密布,仿佛霎时到了黑夜,那人脚步疾快,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
半青惊了下,叫道:“世子爷,你怎么来了?!”
卢辰钊把手里提的莲子酥拂去水珠,道:“趁热拿给你们姑娘吃。”
半青接过去,看了眼大雨,问:“世子爷要不要进来坐坐,等雨小点再走。”
卢辰钊道了声不用,便走下台阶,撑伞离开,待绕到游廊处,回头瞥了眼。
便见支开的楹窗后,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层层雨雾模糊了她的脸,但能看出姣好的轮廓。乌黑的发,小巧白净的脸,像一颗饱满细腻的珍珠,对,是珍珠。
他心口软了下,握伞的手捏紧。
那人仿佛也朝自己看来,卢辰钊飞快扭头,疾步跨出了垂花门。
李幼白心中乱麻成团,捏着腰间的云纹玉佩,努力去想生父的安排。
生父谋划甚远,既能料到自己入京,便该猜出她想去哪个部门。生父在京时一直都在礼部做事,起初是在礼部司任郎中,主管办立学校,科举考试等。后从江州重调京城,却只在礼部司待了半月,便调去了祠部司,负责祭祀宗庙,卜测凶吉等事。
也是因为祠部司内他负责的祭祀上,有谋反的铁证,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她要去礼部,所以日后能认出云纹配的人,会是礼部官员吗?难道是父亲的旧交?!
不管怎样,首要之事便是安心备考,入选国子监,之后徐徐图之,为着进入礼部再行努力。
李幼白理清了思路,渐渐平复下心情。
半青解开牛皮纸,滚烫的莲子酥还冒热气,香喷喷的勾人眼馋,她兴高采烈装到白瓷盘中,端去书桌前,笑道:“姑娘,世子爷亲手提来的,还热乎着呢。”
她伸手故意往李幼白面前扇了扇,莲子的清甜伴着一股荷叶香气涌入鼻间,李幼白方才想的专注,便也没看到卢辰钊来过,只是缓缓捏了莲子酥入口,咀嚼后点头。
“是挺好吃的。”
半青和白毫也分了几枚,待吃的只剩残渣,两人收拾了桌子,想要将翻看完的书整理入架时,忽见楹窗前的李幼白回过头来,一脸茫然和疑惑。
“方才谁来过?”
半青叫:“世子爷啊!”
“他来做何?”
“给你送吃的呀。”
见李幼白仍是一副不知内情的样子,半青跺了跺脚,指着她手里的莲子酥道:“这就是世子爷的心!”
李幼白指尖一松,半块莲子酥掉在地上,碎成了渣子。
第27章
雨势渐小, 冲刷着道路两侧树木,叶子如同抹了一层蜂蜡,光洁油亮。水珠沿着叶尖不断往下滴, 周遭仿佛骤然安静起来,滴答滴答的响声敲打在神经上一般,一行人各自藏匿好身形,将当中的那位护的严丝合缝。
所有人都绷紧着神经,竖起耳朵听远处的响动。
道路尽头冲出一辆马车, 风驰电掣般驶来,他们握紧手中剑, 目不转睛盯着来人, 却见那马车慢了下来,轮子陷入泥泞中发出沉闷的吱呀声,车辕下横轴再也承不住重量,“咔嚓”一声, 马车瞬间栽倒下去。
车夫急着去稳定受惊的马, 车帘剧烈摇晃, 里面人紧紧抓着车壁, 然数次险些甩出车来,雪青色长袍掩映其中, 他侧着脸, 看不清面容。
“去帮明旭!”伏守的认出他来, 起身指挥, 继而阔步走出灌木丛, 朝着马车急奔过去。
马被控制住, 车内人重重摔在地上,铺平的雪白裘毯上, 露出点点猩红,他捂住肋骨下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看见对方的刹那,戒备松弛下来,唇微启,唤道:“殿下。”
此二人正是燕王刘识和闵尚书之子闵裕文。
自打从京中启程,沿途已经遇到了三次袭击,幸好他们打算的早,在闵裕文的提议下,刘识扮作扈从模样混在人群中,而闵裕文扮作他着雪青斗篷上车,继而率先离开。果然刺杀的人趁机追出,等过了半日之后,刘识才沿着另一条小道离开。
饶是如此,有一次袭击仍不可避免,那便是临近入城时,近乎疯狂的密集型刺杀,但幸好有闵裕文在明面上引走大部分刺客,才给刘识可乘之机,突围闯出。
如今面对闵裕文的伤,刘识深感忧虑,将人扶起来靠着车壁坐定,又径直扯开他的衣裳,将伤药撒在血水涌动处。闵裕文是个文人,此时咬紧了牙关硬是没有吭声,只苍白的脸暴起的青筋能看出他的疼痛,伤口插斜了两寸,避开致命处几乎捅穿腰侧肌肉。
刘识亲手帮他处理好伤口,捆扎起纱布后抬头,见他倒吸了口气虚靠在车壁上,不由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明旭,你的这份情谊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闵裕文微微拎唇笑:“臣子护主,乃是本分,殿下无需放在心上。”
入齐州城后,行刺的人悉数不见,马车压着青石砖慢悠悠往前驶动,街上摊贩的吆喝声不时传入耳中,他们的车子再寻常不过,漆色雕花青帷车,路上随
处可见。
刘识看了眼闵裕文,问:“刺杀你的人可有留下线索?”
“殿下觉得呢?”闵裕文神色淡淡,捂着胸口往上挪了挪位置,“即便留下,可能是真的吗?还是对方故布迷障,设计陷害。臣以为,不管有没有线索,都不要相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刘识笑:“咱们想到一处去了。”
他心中有猜测,却不能说,同父皇辞行后,他特意去了趟母妃宫中,母亲是个慵懒的性子,去时她正坐在硕大的缠枝玫瑰纹方椅上,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捏着石榴籽,广袖拂在案面,听他进门连头也没抬,就在那儿缓缓咀嚼石榴籽。
母妃生的极美,年逾三旬仍肤白如脂,体态婀娜,乌黑的发松松挽在身后,随意搭了支步摇,便是倾国倾城的颜色。父皇宠爱她,一月有半月都待在母妃宫中就寝,虽新进了不少年轻妃子,可父皇仿佛毫不在意,只将人晾在那儿,理都不理。
听他要去齐州,母妃掀开眼皮,嘱咐他沿途注意安全。
刘识答是,母子二人静默了少顷,当他起身要走时,母妃却又抬头冲他招手,他过去,单膝跪在母妃身边,殿中分明没人,她又像避着谁似的,附唇于他耳畔小声道:“路上防备着些,你那两个哥哥不是坏心眼的,但你得小心你姑母,她不是好人。”
继而便又如常坐回去,涂了蔻丹的手指点在石榴籽上,慵懒如旧。
姑母。
刘识闭眸回忆,脸上除了疲惫之外多了些许惆怅。
姑母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从刘识有记忆起,姑母便随父皇处理政务,同阅奏折,她提出的很多建议可行性高,利民且费用周期短,甚至连男子都自愧不如。父皇信任姑母,如同信任自己的左膀右臂,从未生疑,而母妃虽不关心朝局,也不在意后宫,却唯独对姑母很是厌烦。
刘识幼时不懂,现下却有点明白。
母妃周而复始的提醒,叫他对姑母格外留意,正是多了几分警惕心,才会在看似寻常的生活中找出端倪和破绽。他一面惊讶母妃的直觉,一面又感叹姑母的大胆。
姑母在织一张网,一张铺天盖地能将大权笼在手中的巨网,而这张网蓄势待发,只等着最合适的时间铺开,何为合适,想必是父皇崩逝之时。
便是太子也无法与之对抗。
意识到此,刘识生出一股强烈的恐惧和后怕,如若母亲没有察觉,没有警醒他去防备姑母,他或许还把姑母当成亲人,毕竟自小到大她都会抚着自己的头微笑,说他聪明峻拔,与父皇相貌很像,脾气性格也比两个哥哥更像他。在姑母的言语间,刘识感受到的是来自亲人的关爱,因为太真切了。
长大后读了书,有先生教导,他也渐渐明理起来,加之母亲不断的灌输,叫他提防疏远,他便真的能窥出姑母的意图,她隐藏在慈善面孔下的真正野心。
姑母对权力有着极大的热爱,但她知道只要父皇活着,她便没有能力起势,转机便在父皇的子孙身上。而今姑母越发大胆,连他也一并设计起来,她以为做出太子和昌王刺杀他的假象,便能让三人反目成仇,便能忽视她的存在,达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结果。
刘识睁眼,抬手挑开车帘往外看去,快到镇国公府,这厢也逐渐安静下来。镇国公府位于齐州繁华且治安好的城中,远远快看见时,道路便比之前的宽敞许多,两侧栽种着槐树高杨柳,再往前便是粗壮的海棠,朱红大门威严壮阔,此时从内打开,管事的和小厮在吩咐说话,回头冷不丁看了眼门外,又转过头来继续,谁知半晌反应过来,倏地又把头瞥去。
便见那辆普通的黑漆青帷马车上走下一人,墨发金冠,面若暖玉,着雪青色圆领长袍,腰间束着一条月白嵌玉带子,通身上下写着两个字“尊贵”。
管事的打了个颤,忙小跑着下来,躬身作揖问,那人身边的扈从右手皆搭在剑柄上,似乎只要他动手,那剑便能立时拔出抹了他的脖子。
“敢问贵人是?”
刘识看了眼,温声道:“禀你们公爷,吾乃燕王刘识。”
镇国公卢俊元,世子卢辰钊以及书院上课上到一半的学生悉数出门相迎,整个公府内雍容之外俨然有序,丫鬟小厮纷纷驻足原地跪下。
刘识走在当中,卢俊元与卢辰钊走在左侧,右侧是一身玉白襕袍的闵裕文,绕过汉白玉雕如意虎纹影壁,他们步入廊下,因勋爵门户见上可不跪,故而除了国公爷和世子之外,书院的学生皆跪在旁侧,无不恭敬。
李幼白在第二排,方才隔着远,她没看真切,但有一人的面孔很是眼熟,此时他们近在咫尺,只要她略微抬头便能看见他的。她捏着拳,屏住呼吸向上抬头,雨后的空气浸着湿意,砖上冰凉,她却觉得又热又紧张,喉咙不断下咽,她睫毛轻颤,便看到两丈之外,左侧的那个人。
那人倏地投来目光,极轻极浅的一瞥,对上她的后,又不带任何情绪的略过,襕袍从她耳边拂过,若有似无的墨香味与那潮气一并涌来。
她手指蜷曲触在砖面,神情冷凝如水,望着乌青色的地砖一眨不眨。
卢辰瑞起身,见她仍跪着不动,便伸手拉她手臂将人提起来,小声道:“小白,你莫不是被吓懵了?”
李幼白咬了咬唇,摇头道:“吃的少,此刻有些头晕。”
卢辰钊嘿嘿一笑,从荷包里摸出几颗松子糖拍到她手心,“不用谢,回头给我些败火的菊花抵了便好。”
李幼白含了颗在嘴中,脑中全是那人冷清陌生的眼神,如同路人。许多摸不清的情绪瞬时回归,她记起自己拿着匕首偷跑去大佛寺时,想要找他为父报仇,可惜他不在,又庆幸他不在,否则李幼白在头脑不清醒的时候一定会做错事。
他是无辜的,便不该被牵连。
但他又出现了,这不能不让李幼白勾起敌意,即便理智告诉她,要冷静,不要激动,不要看见他便想着杀父之仇,但她内心还是波动起来,翻腾着一阵阵的热血,那是一种本能。
李幼白没有见过生父,其实是没甚感情的,但是强烈的使命感让她觉得很多事不必解释,因为她和父亲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他被人冤杀,她有责任找到对方,尽最大可能报仇。
这种意识潜藏在内心,便连李沛她都不曾告诉。
高高的一堵院墙,将贵客与众人隔成两个世界。
墙内防卫严密,虽灯火璀璨,流光溢彩,但每个烟火寂灭的时刻,都有暗卫虎视眈眈盯着四下空处。交叠的光影错杂成深浅不一的图案,秋日树木有着过于冷肃的氛围,那些摇曳晃动的灯笼,投落出淡淡的团雾。
风从脸颊刮过,激起轻微的战栗,李幼白仰头站在院中,望着升腾炸开的烟花,心情纠结复杂。
再过三日便要考试,不能再看见他,不能让自己心绪不平,她闭眼,压抑着过于急促的呼吸,慢慢让心也冷却下来,转身回屋,如平时那般背书临帖。
三日转瞬即过,卢家学生们和其他考生一样,天不亮便起来收拾书袋,轻衣简行去往官学考场,接受巡检盘查,之后进入第一道门,再检,入考院,等待考官一声令下,发放试卷。
因要连考三日,故而男女分院而坐,不同考场,试卷完全相同。
进入号房内,李幼白其实都不用打量,每间号房都是深四尺,宽三尺,高六尺,她这一巷总共二十间,巷首围着栅栏,巷尾是茅厕。再往远处看,眺望楼上的官兵严格地逡巡检查,便是有丝毫可疑举动都能收之目下,更何况主考副考同考不定时巡视,寻常手段定也无法作弊。
李幼白将笔墨纸砚放置在案上,转头整理了号房内的薄被,坐下后微微抬手,额头有些烫,后背也在出汗。应当是病了,但除了微热外没有别的症状,便不
怎么担心。其实她在县试、府试和院试之时都经历过,情形如出一辙,都是进考场当日浑身发烫,非但不会影响发挥,反而有种提神的效果。她在这种状态下会格外亢奋,脑筋尤其清醒。
她挽起两只袖子,听见敲铃声响,便见考官开始发放试题。
第一日的考试最为重要,考的是经义,出题多从四书五经抽取,也是李幼白滚瓜烂熟最为有优势的科目。打开试卷,果然,题目为“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此乃礼记中的词句,简言之就是德行重于一切,也可从帝王德为本找出抒发点,李幼白在脑中很快理清思路后,提笔流畅书写。
其余几题不外乎如此,她或多或少深入复盘过,故而都在预料当中,其中一题与诸葛澜老先生的估题相差甚微,也能看出老先生的才能着实了得。
一场完毕,傍晚时考生各自等在号房,拿出备好的干粮果脯,李幼白吃得慢,因为发烫所以整张小脸都是红扑扑的,喉咙有些痒,若不是为着体力,其实不大想吃东西。
巡考的官员走来,她抬眼望去,看到走在副考旁边的人,他负手前行,目光从一间间号房慢慢前移,最后对上李幼白的眼睛。
李幼白停止了咀嚼,手指慢慢捏紧干粮,那人只依例像检查其余号房一般,待随从草草翻过李幼白的,便又继续往前离开。清冷的眸子,白净的脸,泛着玉泽一般俊美疏离。
同巷考生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拐过弯去,消失不见。
接连又考了两日,第三日时,为时事政务,也都在日常练习当中,李幼白对此很是谨慎,不会答得过于新颖,也不会落于俗套,她喜欢居中
三日大考结束,房官收卷,弥封糊名,之后交由专门的誊录官员进行朱笔誊抄,对读无差后墨卷存放在外帘,朱卷则被谨慎送往房官处审视批阅。
齐州城的房官汇集了官学私学山长,知名先生,再有礼部的官员同步进行,要选出上等卷三十,呈送给主考官查阅,之后恐疏漏,会再选十名作为副榜备用。此间时间大约二十日,二十日后需张贴榜单,公布排名。
李幼白觉得浑身无力,疲乏的虚脱一般。她强打起精神收拾好书袋,跟着考生往外有序离开。
半青和白毫早早等在考院门口,因有侍卫拦查,故而他们只能站在考院对面,半青怕李幼白看不见自己,特意穿了件显眼的赭红色对襟褙子,头上的珠花也是红的,故而李幼白从书院一抬眼,就看到一抹赭红挂在树杈上,冲着她兴奋地挥手。
她欲上前,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回头,卢辰钊朝她快步走来。
刚站定,手便熟稔地探到她额头。
“你发热了?”他皱眉,将书袋递给莲池,又观她气色唇色,越看越沉郁,“何时开始的,可有其他症状,期间有无用药?”
李幼白摇头:“不打紧的,只是一点微热,并不是高热,睡一觉便全好了。”
她实在太累了,恨不能蒙上被子狠狠睡上三天三夜,面前的卢辰钊比她好不到哪里去,眼底乌黑一团,向来干净的衣袍此时满是褶皱,唯独那张俊脸还能看的下去,却也是青须窜出,显得那脸多了几分英武硬朗之气。
走到车前,半青从树杈上跳下来。
“姑娘,考的怎么样?”她叽叽喳喳,也不知道避讳,白毫无奈的摇头,谁家刚考完就被逼着问东问西,但李幼白习惯了,也不觉得违和,只淡淡一笑回她“还好。”
每回都是如此,半青接过书袋,笑眯眯地歪头说道:“还好就是很好,想来姑娘定能高中!”
白毫促她:“好了,少说话,快扶姑娘上车歇歇。”
但凡从考院出来的人,没几个脸色正常,毕竟在号房里闷了三日,吃不好,睡不好,且消耗极大,就像被吸干了精气,个个无精打采,满脸灰败。
李幼白忽然间有些不舒服,眼前一阵发黑,她忙扶着车辕站定,低声道:“白毫,给我口水喝。”
白毫见状,不敢耽搁,转头爬进车里倒了盏温和的热茶,递上前。
李幼白指尖掐着木头,看着就在眼前的茶盏,却是天旋地转,刚想伸手去捉,人便没了意识。
第28章
李幼白倒的太快, 以至于白毫和半青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待意识到伸手去接时,李幼白已经仰倒在地。
他们刚要蹲下, 便见一人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在他俩之前将李幼白从地上抱起来,刚抱稳便抬头冲两人低斥:“你们作何吃的,自家主子倒地竟傻愣愣瞧着,若摔出个好歹, 擎等着挨罚吧!”
说完,左手穿过李幼白的双膝, 略一沉腰将人抱起来, 瞥了眼他们的马车,似乎很不满意,转身朝他的马车阔步走去。
方才他和李幼白分开,便觉得李幼白面色不好, 视线一直没从她身上移开, 原以为到了车前有随从照顾, 且就在车边, 不会有什么事,谁知, 到底是他疏忽了, 眼睁睁看着她摔仰过去, 他就算急奔也没能撑住, 幸好, 她攥住车辕的手给了缓冲, 故而摔得并不厉害。
半青被吓坏了,张着嘴眼睛睁的滚圆, 快要哭出来。
“完了,姑娘会不会摔坏,我怎么没看好她?我真没用!”她说着,狠狠甩了自己一记耳光。
白毫拉住她的手,“姑娘摔的时候,咱们反应迟了,但我回想了一番,姑娘倒地时速度其实没有那么快,也就是说,她后脑应当没有磕到,你是不是没听到“咚”的一声?”
半青傻乎乎想:“我不记得了,我脑子笨。”
白毫点头,认真道:“我脑子好使,咱们赶紧驾车回去,省的姑娘要人伺候。”
半青连滚带爬上了车,喊道:“路上快一点,越快越好!”
卢辰钊将李幼白抱在膝上,五指从她后脑勺的青丝间穿过,细细检查没有血迹,也没有鼓包,这才放了心。
手指一点点抽出,让她侧躺在自己身上,马车轻晃,他伸手挡在外侧,那人的腰撞到他的掌腹,极快的一瞬,然隔着秋衣,他还是感觉到了她的温热,确实是微微发热,但也像个小火炉似的,烘烤着他的小腹,大腿,连同隔了好远的脸,都像是被火熏了一般。
他的手指颤了下,目光落到她脸上,她闭着双眸,浓密的睫毛与眼底黑影重叠,显得小脸愈发纯白,犹如莹润的珍珠,令人想要采撷。他不动声色咽了咽喉咙,双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如同石化。
侧门处的小厮见自家马车回来,刚要放挂炮仗,却被卢辰钊一记眼神瞪了回去,手里提着炮仗,正不知如何是好,莲池提着书袋,拎着袍子跟了上去,扭头冲他小声说道:“且留着便是,等郎君高中,有的是机会。”
说罢,忙追了上去。
世子爷人高腿长,一步顶他两步,他又走得急,非要莲池跑起来才能跟上,尤其春锦阁距离侧门极远,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看到垂花门。莲池早已累的气喘吁吁,但进屋瞥了眼世子爷,却是面庞如旧,气息匀促,那精健的腰背此时充满了力量。
莲池忍不住又看了眼,再看屏风后的李娘子,暗叹:李娘子是得补补,日后成婚,照世子爷这体格,怕是要受罪。
半青和白毫冲回来时,大夫已经诊完脉,说的便是劳累所致,发热不太要紧,但也不能大意,开了降温的方子,又另外写了几味滋补药方,嘱咐道:“寻常滋补方子容易补出火气,如今正逢秋日,天高气爽容易内燥的时节,我添了些润肺止咳的在里头,既能营养又不至于过火,按照此方子早晚各一服,补上半月即可。”
半青领了方子跟着莲池一同去往库房,取过药膳后又去厨房,那些厨娘都认得莲池,故而听说是给
春锦阁做的汤补便都很热情,一个劲儿说必亲眼盯着,半青本要守在那儿,但听她们劝阻,便又出来,觉得站在那儿碍眼,又折返春锦阁去。
但她刚来到廊下窗外,从半开的窗缝间便看到了不得的大事。
世子爷坐在床沿,目光缱绻的望着自家姑娘,似看不够似的,一直没有移开眼睛。有风吹来,绕过山水屏风拂动帘帷,吹得床上人衣裳轻簌,世子爷又弯下腰去,伸手为姑娘拨开额角的发丝,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把姑娘惊醒。
半青惊得眼珠滚圆,快要喘不过气时,有人从后捂住她的嘴,她扭头,看见莲池朝她狂使眼色,继而两人蹑手蹑脚离开春锦阁,去了个角落说话。
莲池清清嗓音,煞有其事的盯着半青没见识的脸,小声道:“你都看见了?”
半青茫然地点头:“看见了。”
莲池:“那你都知道了?”
半青刚要点头,忽然停住,反问:“知道什么?”
莲池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就是你想的那样。”
半青傻归傻,却知道关键时刻该充愣就得充愣,比如此时,就算她心里猜出世子爷那是何意,却瞪着清澈的大眼睛摇头:“我什么都没想。”
莲池一愣,随即招手示意她凑过头去,在她靠近后,神秘兮兮说道:“世子爷待李娘子与旁人不同,是格外用了心思的。”
“我们姑娘是客人,世子爷才会格外客气。”
“傻半青,你怎么不开窍呢?!”莲池急了,恨不能扒开半青的脑袋把自己的塞进去,“你想,先前孙娘子也在书院,世子爷对她是不是很冷淡,你仔细想?!”
半青想了会儿答:“那是因为孙娘子心眼坏,做了坏事,世子爷才不搭理的。”
“不是!”莲池快把她逼到墙角,半青挽了挽袖子,莲池又乖乖退后几步,叹道:“反正你记着,你们家姑娘是有大福气的,她的福气在后头,很大很大。”
半青不想理他,便借口要去厨房看看,走了几步后,莲池又把手挡在嘴边,补了句:“你可要替咱们世子爷长点眼哈,半青!”
半青:我什么都没听到。
李幼白这几日昏昏沉沉,醒了吃,吃完睡,日常都在屋里度过,待觉得恢复力气,已经距离考试过去了五日。
窗从内撑开,屋内全是药味。
半青听到响声,扭头回去,见她揉着惺忪的眼睛懒洋洋靠在软枕上,不由笑道:“姑娘,你可把这一年的觉全补回来了。”
李幼白嗯了声,趿鞋下床洗了把脸,接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端坐在案前开始看。
半青惊讶:“不都考完了吗,怎还要看?”
李幼白没抬头,带着鼻音回道:“转过年来还有春闱,时间其实很紧迫,我需得自己抓紧。”
白毫瞥了眼半青,将从书肆买回来的书依次摆在书架容易拿的位置,这也是姑娘前两日睁眼吃饭安排的首要任务,“还有几本没买到,回头我再去看看。”
“好。”
如此,李幼白又坐了小半日,后来打着哈欠起来,怕自己太困,连药都少喝了一半,另一半放凉后喂了花。
燕王刘识与闵裕文在考完试后几日,一连转了多家官学,也曾亲临誊抄朱卷的现场,多是礼部官员,遂也认得,依着父皇吩咐他问了几句,官员也都按礼回答,无不出错。
后他询问阅卷时间,官员道再有半月便能彻底阅完且评出名次,他知晓,便折返回国公府。
自打燕王莅临公府,萧氏觉得脸上皱纹多了,身量也瘦了,夜夜惆怅该怎么伺候,哪一日都不敢怠慢,吃食上,起居上,谨慎小心,只盼着伺候好这尊大佛。
傍晚,卢辰瑞与二房三房的都在暖阁处,看见李幼白后,忍不住上前,压低了嗓音说道:“还记得孙映兰孙娘子吗?”
李幼白点头:“记得,她怎么了?”
卢辰瑞道:“她没怎么,听说现在是长公主的殿中侍笔,倒也是个好前程。但是之前因为偷题的事,她虽与你道歉,实则心里是不甘愿的,你知道吗?”
李幼白没说话,卢辰钊瞥了眼四下,声音更小:“这位燕王殿下与孙娘子却是有渊源的,殿下的母妃崔贵妃乃是孙娘子的亲姨母,也就是说,殿下是孙娘子的亲表兄。你最好离他远一些,省的被牵连。”
“但我没做错事。”李幼白眸光澄澈,望着卢辰瑞说道。
卢辰瑞:“总之你尽量别招惹他。”
“好,多谢四郎提醒。”
他们是为了十日后的射御考试,如今考场圈定,是在城郊一处空阔的庄子里,原是罪臣家的别院,后收缴国库成了打马球打捶丸的所在,因初次考射御,经由学政主考等人协商,又按照上意,特将考试要求张贴出来,众考生也都看过,均是松了口气。
虽说是射御,但其实像是走过场,无非骑马溜一圈,会控马便可,射御只消十箭都上靶,也不用命中靶心,便可得圈。圈为过,叉为不及格,如此简单的形式,也让教习射御的赵先生连连大笑,道是白费了功夫。
李幼白却很高兴,毕竟不是自己擅长的科目,能简则简。
夜间,春锦阁院里的灯熄了,只剩下房中书案前亮着。
李幼白考完试后便甚是疲惫,总也忍不住犯困打瞌睡,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又有些睁不开眼,遂找了件衣裳披在肩头,开门出去。
循着院子走了一圈,忽见院门处有道黑影,她停住,打量那黑影有点像人的影子,遂问:“是谁?”黑影不动,她上前,就在快靠近时,那黑影倏地逃了。
她也没追,下意识脑子里蹦出个人来,可又觉得不像,便作罢。
只是接下来两日,每夜出来醒神,她都觉得有人在外面,于是第四日时,她将鞋换成软底绣鞋,走路不出声的,且故意绕远了些,从发现黑影的位置后转出,谁知刚探出头,就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吓得打了个哆嗦,低呼:“卢世子,你在这儿作甚?!”
卢辰钊伸手指了指竹丛里晃动的影子,面不改色道:“找猫。”
怕她不明白,又解释:“就是那只黑猫,从前你喂过的,后来抱去扶风苑养着了。”
李幼白惊讶:“你把它收养了?”
“是,不只是它,还有它的五个孩子。”
“五个?”李幼白却是从没见到黑猫的孩子,故而很是意外,“那它怎么跑这儿来了?”
卢辰钊乜了眼竹丛:“谁知道它为何过来,想是惦记什么东西。”
李幼白笑:“我先前总喂它甜食和肉脯,约莫是熟门熟路,便又来了,你等等,我去屋里找两块肉脯把它引出来。”
说完赶忙转身走向屋门。
卢辰钊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后背湿了,默默松了口气。还好,他有先见之明抱了只黑猫过来,若不然被她抓到自己在此,便是有嘴也解释不清。
其实他也没有多想,更不是李幼白可能误会的那种想法。
他只是过来盯一下,省的府里再出第二个卢诗宁。因燕王和闵裕文住在公府,府中的小娘子便得多自重些,卢诗宁是个胆大包天的,眼看着没法接近闵裕文,便偷偷扮作丫鬟前去送吃食,结果人没走进房中,就被那扈从拦截下来,将她扣在院里。
起初是看她眼生,后来便觉得她鬼鬼祟祟,萧氏和卢辰钊亲自去将人领回,一通责罚,偏她还不肯认错,道就是喜欢闵裕文,又没有做出出格的事,她也只想借机看看,然后同他说几句话。
萧氏斥她,她气哭,又怨卢辰钊不肯帮她忙。
卢辰钊是日日都能见着闵裕文,但两人仿佛不大对付,天生的互相看不顺眼,故而除了明面上的客套话,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尤其,李幼白曾经为了去大佛寺见他一面说谎,那日他是真的动了怒。
虽说不是为了那个人,只是为了他的身份,但李幼白这种不管不顾的行为
,着实不叫人放心。
不过是个尚书之子,不过长得俊了点
卢辰钊暗道:虽她被自己拒绝,可也不能看着她再犯错,关键时候约束一下,总是好的。
他如是安慰自己,始终不肯承认心底那些莫名的情绪,看见她时的欢喜,不见时的忐忑,昏倒时的紧张,他把这一切归结为道义。
总而言之,绝非喜欢。
李幼白端着一个小碟出来,另一只手里还捏着肉脯,来到他面前后问:“它躲在哪?”
“仿佛是这里。”卢辰钊指着方才把猫扔过去的位置,他当时被李幼白的脚步吓了一跳,便也什么都没顾上,随手抛了出去,做出找猫的假象。
李幼白蹲下,摊开手心唤:“卷卷,出来吃肉,好吃的肉。”
声音轻柔绵软,卢辰钊攥了攥拳头,忍下胸腔里涌动的热烈。
黑猫很快出来,探着脑袋去够她掌心的肉,吃了会儿,李幼白抱它出来,揉着小脑袋歪头笑道:“可不许再来了。”
抬眼,对上卢辰钊兀自怔愣的眼神。
卢辰钊一僵:
秋日的风很是干燥,日头高悬,晒得人眯起眼睛。
城郊马场,一轮轮的考试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李幼白考完了骑马,又去排射箭,前面还有两个人,她抬手挡在额头,迎着日光看去。
靶子斜对面走出一人,依旧是圆领襕衫,温文尔雅,但走在众官员之中,便沾了些官场气势,此时面容严肃,双手负在身后边走边听官员汇报此番射御的状况。
他转头,李幼白尚未收回打量。
猝不及防的对视,她很快扭过头去,就像公府初见那日,他冷淡略过自己时的模样。
待卢家学生悉数考完,已经临近傍晚。
起了风,原本晴朗的天被浓云遮住,开始掉落雨点。卢辰瑞去找车夫,毕竟是考试的地方,马车一概停在距离考场三里地外。走前叫李幼白和两个哥哥在屋檐下等着,他拿伞回来接他们。
不多时,雨越下越大,屋檐当中聚集了许多考生。
李幼白被挤出去些,衣裳湿了,便与其他人打过招呼,要去后头净房收拾一下。
她走的很快,雷声不断在耳畔响起,当拐过游廊步入甬道时,后面传来温和的低唤。
“娘子,留步。”
李幼白回头,看见那人站在廊道尽头,一袭月白襕衫勾出修挺的身形,此时右手撑伞,面庞也不似当众时那般肃穆,就像在大佛寺见到的那般,清雅脱俗,又带着礼貌适宜的微笑。
说完,他朝自己走来,行动间衣袍掀起,两侧的雨水被风吹着砸在他身上,他恍若未知,一直走到她面前,将伞举起来遮在上空。
李幼白仰头看了眼,雨点噼里啪啦砸着伞面,他骨节分明的手露出干净的青筋,沿着那手看向他的脸,李幼白望见他沁笑的眼睛,那双眼睛也不知勾了多少女娘的心,此刻正端端看向自己。
李幼白敛了情绪,声音冷淡:“何事?”
第29章
先前在大佛寺时, 闵裕文对李幼白的印象是秀美温和,端庄风雅。容貌倒是其次,他生在京城, 见过不少跟她一样好看的女娘,甚至比她好看的也有,但他偏偏对她印象深刻。或许是因为那笔好字,令他看了一眼便印在心里,总觉得必是有毅力的人才能持之以恒练习, 才能将那笔字写的隽秀整齐,力道均衡。
父亲对他的影响颇深, 以至于根深蒂固里他对读书人的印象极好, 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可以称作偏执的看法。
那日随燕王刘识入国公府,他其实很远便认出她来,卢家家学都是郎君,唯独她一个女郎, 穿着同色素袍跪在那儿, 小小巧巧, 又笔直挺拔, 像一株梅,也像一朵菡萏花。但他是为公务而来, 行事多有不便, 且监协考一事, 不好与考生扯上关联, 故而当时他只浅浅瞥了眼, 便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离开。
这举动其实很无礼, 尤其后来巡考时,他那么冷淡地令人搜了她的号房, 一记眼神都没给,他想若是朋友,早就记仇了。且她还只是一面之缘的朋友,想必怨上自己,也厌恶了他的两面脸皮。
今日所有考项都已结束,他便觉得是时候同她解释一番。
他还没开口,便觉出李幼白的冷冽反应,心中愈发内疚起来。
“无事,只是想问问你考的怎样?”
“还好。”这是李幼白一惯的回答方式,说完对方也不太好接话,她就站在闵裕文对面,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睛,想着自己生父因他父亲而死,而她还称赞他的字,拿回家去临摹。她脑子里很乱,犹如两个小人在打架一样,一个劝她此人无过,合该好好相交,一个又龇牙咧嘴叫她清醒克制,父仇不报,何为儿女!
她想着想着血液便热了起来,心下后悔怎不随身带把匕首,这念头无理且无用,在闵裕文周围藏着多少暗卫高手,她便是想杀他,只怕还没抽出刀来,就被人射成筛子了。
李幼白目不转睛盯着他,盯得闵裕文不知所措。
默了少顷,李幼白压住内心的焦躁,淡淡开口:“告辞。”
当真是一个字都不多说,闵裕文张了张嘴,见她略微低头从自己身旁走过,左臂撞到他的,伞晃了下,豆大的雨点落在手背,回过身,李幼白提着裙摆小跑起来,两侧种着南边移植的芭蕉,此时节早已枯黄落叶,与那水里的芦苇交相辉映,好不凄凉萧瑟。
闵裕文垂下眼睫:交友需得真心,是他做错,便该受到同理的对待,也没甚好抱怨委屈的。
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檐下。
透过层层泛起白汽的雨雾,他看见有人撑伞走向她,继而将她护在身边,偌大的伞大半边都倾向过去,她那小小的身体被那人悉数挡住,直到走出院门,再看不见。
卢辰钊举着伞,顺势将人揽在怀里,她几乎湿透了,浑身冰凉凉的。刚走出院门,他把伞塞到她怀里,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又解了自己的披风将她兜头裹住,随后大横抱起,疾步往马车处快走。
不断有考生经过,顶着书袋偶尔回头看一眼,便又走了。
李幼白听见他的心跳,手里的伞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握不住了,她揪着他的衣领,用他能听到的声音喊道:“卢世子,你不要抱我,有失体统。”
卢辰钊根本就没低头,脚下步幅更大,跑起来时心跳快得想要撞到李幼白的耳朵。
除了兄长,她没有跟其他郎君如此挨近,黏湿的衣裳贴着各自肌肤,如同没穿一般,她耳根发热,又捶了捶他的胸口,坚持:“你再不放,我便咬你了!”
卢辰钊瞥了眼,似乎不信。
李幼白舔了舔唇,再度提醒:“我没崴脚,也没受伤,跑起来也会跟你一样快,所以不用抱着我了,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卢世子!”
“我很认真地在跟你商量!”
“卢开霁!你就不怕我误解,以为你也对我有好感?!”
她使出杀手锏,滚圆的眼睛瞪着大口喘气的卢辰钊,像是笃定了他一定会停下,她等着,左手抓着他的衣裳无比自信的等着。
可,卢辰钊非只低嗤了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这让李幼白深感受挫。
于是,她咽了咽喉咙,随即张开嘴巴,朝着他的肩膀猛扑过去,一下咬住那条僵硬的肉。
卢辰钊抖了下,将人放到地上,捂着肩膀嘶了声,抬眼满是怒火地望向李幼白。
雨水冲刷着两人,将彼此的头发黏到脸侧,复又沿着颈项很快滑落下去,秋日的布料也不过如此,贴紧了肌肤勾出两幅轮廓明显的躯体。
一个纤细婀娜,一个硬朗修长。
此时路上早已没了人,为了快,卢辰钊走的是穿过密林的小道,不时能听见远处的跑步声,说话声,各家马车拉动的声音,被这些树木挡住,他们就站在隐蔽处,俱不退怯地互相瞪着对方。
“你属狗吗?”卢辰钊着实有些恼了,虽没掀开衣裳但肉皮肯定被她咬破了,真
真是用了全身力道,丝毫没有留情。
李幼白自知理亏,咬着唇一声不吭。
舌尖上还有腥甜气,被雨水一冲,全都灌入喉咙。
“你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子,能走路吗?!”他目光严厉地扫过她的身体。
李幼白低头看了眼,忽然,脸腾地烧起来。
卢辰钊的披风被她扯掉了,跟雨水淤泥混在一起,而她的秋衣此刻贴着皮肤就像一层薄薄的蝉翼,令她近乎坦诚相待,她并拢了双腿,两臂环过胸口,侧转过身去。
卢辰钊气恼,又耐着心思走上前,弯腰捡起披风抖掉上面的淤泥和水,重新给她裹住,系了带子,抬起眼皮:“还要自己走吗?”
只要走路,她的腿便会露出来。
李幼白的脑袋低下去,闻言轻轻摇了摇。
卢辰钊沉下腰,手刚要穿过她腋下,又忽地抬眸瞪她:“可不准再咬我了!”
李幼白的脸更红了,点了点头小声回他:“好。”
她很轻,抱在怀里不吃力,但因为迎着风雨走,故而视线不好,走几步睫毛上便全是雨珠,李幼白看到,拿手放在他眼睛上抹了下,他斜觑过去,她又赶紧扭开头,像只小兔子似的窝在自己颈下。
卢辰钊压下嘴角想要翘起的欲望,装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加快了速度。
有一瞬,他希望这路永远没有尽头,这雨一直不要停下。
如此,她便可一直一直待在自己怀里。
他没意识自己的想法有多愚蠢,等反应过来,脑子就像被掏空了,旋即摒弃杂念,脸色也跟着严肃起来。
莲池早在车前等着,见世子爷抱着李娘子冲来,忙提前打帘,卢辰钊将人推进车内,落了帘子后,站在地上甩了甩水,这才跟着钻进去。
车内习惯备有衣裳,但也只一套。
卢辰钊找出大巾,递给李幼白:“你把披风和衣裳都脱了,换上这套新的。”
李幼白冻得上下牙打颤,还拼命摇头:“不用,我回去再换,多谢。”
卢辰钊睨着她,手却没收回来:“再过五日出成绩,你是要带着病体去看榜吗?”
李幼白捏着拳头,只觉周身上下都是冷水,已然沿着雪白的坐垫流出,一直汇聚到脚底,脏了那上好的波斯裘毯。
“换吧,我不看你。”
他将大巾和衣袍放在两人当中的案上,随即彻底转过身,面朝车帘,怕颠簸起风吹起帘子,又用手拽住。
李幼白没再应承,从披风里伸出手去够到大巾,随即把衣裳解了,快速擦拭自己,暖意袭来,手也变得灵活,她一面盯着卢辰钊的后背,一面飞快褪了中衣,然后将锦袍套在自己身上,衣裳熏过香,是种极淡的味道,跟往常在卢辰钊身上闻得一模一样。
她穿好后,不得不把袖子全挽起来,脸色慢慢由冷白转成殷红,她又将大巾递到卢辰钊身边,戳他后腰说道:“我只用了半面,剩下那面没用,你擦擦自己吧。”
卢辰钊没回头,接了大巾开始擦脸,擦头发,又往下擦了脖颈,根本没分哪面,径直全用了,许是淋的厉害,也顾不得矫情。
李幼白摩挲着双臂,比方才好受多了。
待回到春锦阁,半青忙提了两桶热水,又去煮了姜汤,李幼白泡澡的光景,喝了一大碗姜汤,浑身仿佛热络起来,倒也没生病,钻进被子里甜甜睡去。
扶风苑便有些不同了。
莲池提来热水,询问过,见世子爷没有固执,便弄了一浴桶的温和水,上头撒了木樨姜片,原还要弄些沐汤常用的药包,被他阻了,便只得作罢。
他去找来大巾,又收拾了世子爷回来时裹着的那件,抱着便往外走,谁知刚走了两步,世子爷从浴桶中起身,指着那大巾叫他放下。
“这都脏了,我叫人拿去洗洗。”
“不用,放下出去。”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脏兮兮的大巾,就像是什么稀世珍宝,怕他莲池偷了。
莲池只好作罢,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放哪合适。
“放我床头小几上。”
声音闷闷的,一听便知染了风寒鼻塞厉害。
卢辰钊泡在热水中,僵硬麻木的躯体渐渐缓和过来。饱暖知淫/欲,此话半分不假,因为此时此刻他脑子里想的全是抱着李幼白冲到车前的场景,掌中柔软,鼻间馨香,那种胡乱窜动的情绪弥漫开来,与蒸腾而上的水雾纠缠撕扯,他睁着眼,牙咬的紧紧地,半晌后松开,连唇都软了。
其实,虽然李幼白心思多,喜攀附,但她还有很多优点,比如聪明勤勉,性格也好相与,还有点小姑娘的稚气和倔强气,却不讨厌,反而令人觉得恰到好处。
如是想着,越想神思越缥缈,后竟在浴桶里睡了过去,待睁眼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风寒的更加厉害。
他这场病来的如火如荼,肌肉疼,骨头疼,躺在床上不好起来,总觉得疲乏难受。寻常他不生病,没想到轻易生一回,要了半条命,不仅喉咙冒火,鼻子也跟烧着了似的,呼吸喘气都火辣辣的。
李幼白歇了两日,通体舒畅,这日从书院回来,得知快要发榜,难免激动。她虽确信自己能上榜,但又怕齐州人才济济,上去后位置不靠前,反复斟酌,便有些焦虑。
弯腰从一簇凌霄花枝子下走过,一抬眼,便见一人站在拱桥花架下,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面上似乎一轻,继而朝着李幼白走了两步,站定行了文人揖。
李幼白迟迟未动,本想避开他的,但他既出现了,也不好调头就走。
她回了一礼,走到花架下离他一丈远处。
“闵大人,有事找我?”
闵裕文一愣,知她已经知晓自己身份,遂又作揖赔礼:“李娘子,我为之前的无礼向你道歉,恳请你的谅解。”
李幼白怔住:他何时无礼的?
闵裕文又自顾自说起:“我陪燕王殿下前来,行事多有不便,又恐因自己与李娘子相识而惹出麻烦,故而才出下策,对你置之不理。
朋友之间,应当坦诚,此前我的所作所为,若令李娘子不悦,我愿在此郑重道歉,请李娘子莫要在意。”
李幼白知道他是误会了,以为她的冷漠是因他的无视导致,是一种幼稚的还击。
她想了想,道:“我没怪你,你也不要多想。”
说罢,欲从他身边走过。
闵裕文稍微拦了下,并不失礼地微微躬身,将手中的东西往前一递:“这是我亲自挑选的文房四宝,望它能叫李娘子用的称心。”
李幼白皱眉:“闵大人为何要送我东西?”
“赔礼。”
“我说过,你没有做错,我也真的没有生气。”
他不出现还好,一出现,李幼白就觉得自己不为生父做点什么,便对不住他,所以她得努力克制着这种兴奋,太过于诡异的冲动。
“李娘子,那就当是预祝你高中的贺礼。”他拉过她的手,将那套文房四宝放在她掌中,旋即后退一步,转身离开。
春锦阁内,架子上的书都被清理出来,几个箱笼沿着大案摆开,白毫蹲在地上将书分门别类放好,回头便见半青又抱来一大摞,忙起身相迎。
半青热的直扇风:“你怎么知道咱们要走了?”
白毫笑:“姑娘在公府求学一载,此番既已考完,难不成还会继续留住?明后日便会开榜,开榜后会有谢师宴,想必谢师宴之后,姑娘就得准备行囊入京了。”
半青睁大眼睛:“不回济州了吗?”
“时间太赶,约莫来不及,”白毫扣上箱子锁片,起身伸了伸腰,“姑娘必定高中,然后转过年来就是春闱,若错过了,还要再等三年。”
“我听说卢家郎君们都
要准备三年后的春闱,姑娘会不会也这样?”
“不会,对姑娘来说,宜早不宜晚。”
话音刚落,李幼白便抱着文房四宝进门。
刚放在案上,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莲池就小跑着赶来,探着头嘿嘿一笑:“李娘子,你在呢?”
李幼白:“莲池小哥有事吗?”
莲池摸着后脑勺进来,有些尴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那个是有点事,世子爷说在您这儿落了件披风,别叫人瞧见坏了娘子名声,所以叫我过来取走。”
李幼白起身:“是我大意,但能不能晚一些,那件披风沾了雨水很脏,等我洗干净后亲自送去扶风苑。”
莲池忙摆手:“不用,不用,世子爷着急要,还请李娘子现在就给我吧。”
李幼白只好把披风给他,莲池片刻不敢耽搁,抱着披风一路小跑回了扶风苑。
世子爷还躺在床上,面容憔悴,脸颊却透着异样的潮红,他捂着唇咳了几声,拖来软枕垫在腰下斜坐着。
莲池将那披风拿来,迟疑再三道:“世子爷,披风泡了雨水且还没洗,此时虽干了,但有股奇怪的味道,若不然我找人洗洗,拿香料熏一遍。”
“不用。”卢辰钊嗓子沙哑,伸手:“给我便好。”
莲池伺候卢辰钊十几年,着实想不通他何时有的这等怪僻,三番五次留脏污之物,每回端望几个时辰,再用箱笼装起来,扣上锁片。
世子爷可是极爱干净的啊,怎如此不讲究,莲池悄悄抬头,世子爷左手握着披风领子,右手抚着上头的丝线,目光温和,像是又中邪了?
莲池心里大惊,忽听一声询问。
“她在做什么?”
“谁?”莲池反问,然后立刻回神,“李娘子也刚回去,还抱着一套文房四宝,我瞧着外面匣子的徽志,应是杏园宜春的东西。”
杏园宜春的物件可不便宜,称得上金贵奢华,以李幼白的习性,怎么舍得花钱买这等玩意儿?
卢辰钊眉头皱起来,忽然坐定:既不是她买的,定是旁人送的!
会是谁?
管他是谁,他要去亲眼瞧瞧。
第30章
第24章
入夜后, 春锦阁内灯火通明。
半青和白毫依旧在收拾箱笼,不过短短一载,书籍便堆的满满当当。饶是白毫特意另买了两口大箱子, 装起来仍是吃力,几十本书摞在身边,无处下脚。
李幼白见状,将盛放衣裳的拖过来,“正好装这一口。”
半青傻眼:“衣裳放哪?”
“找几个包袱包一下便是, 等装完书若有缝隙塞进去也成,衣裳好说, 但这些书一本不要落。”她挑了挑, 哪本也舍不得放下。
外面起风,吹得楹窗咔哒作响,落叶被卷起来,抛到半空, 窸窸窣窣没完没了。
李幼白直起身, 往外看了眼, 却倏地怔住。
黑漆漆的廊庑下, 立着个身穿斗篷的人,带着兜帽, 将脸近乎遮在阴暗处, 只露出鼻梁以下, 斗篷里有东西在蠕动, 费力地探出脑袋, 毛茸茸的一团。
李幼白笑, 原是那只黑猫。
还有那高傲矜贵的公府世子爷。
她照例找来肉脯,用小碟子装好后走出门去, 冷风习习,仿佛一夜间天转寒了,空气中充斥着肃杀和萧瑟。
黑猫认出她来,窝在卢辰钊的肘间蹭她手心,接着又去舔舐肉脯。
她抬眼,卢辰钊屏住呼吸气都不喘,待那猫叼着肉脯往嘴里送,他后退两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猫不听话,还很贪嘴,许是惦记你的肉脯,偷偷跑过来了。”
“嗯,不听话的臭猫。”李幼白点头,便要过去摸黑猫的头。
卢辰钊侧过身,喉咙带着鼻音:“我病着呢,你离我远一些。”
李幼白的手停在半空,一下想到那日他抱自己回来时的场景,脸和耳根微微发热,哦了声,到底没再上前,只是隔着两三丈的距离小声唤:“卷卷,过几日我要走了,可没肉脯再去喂你。”
卢辰钊转头看向屋内,白毫和半青把架子上的东西几乎搬空,春锦阁也恢复的跟从前相差无几,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时,他的心就像春锦阁一样,乍然被掏空了,他握住黑猫的颈,捏的它不舒服地喵呜,李幼白提醒他,他不自在地松手,眼神从屋内移到李幼白脸上,又从她脸上飞快地看向猫儿。
“都没发榜,你怎急的收拾起东西来?”
“也只两天了,两天后看完榜,我就得准备启程去京里。早点打算总是好的,省的到时匆忙丢三落四。”李幼白笑,露出洁白的小牙。
卢辰钊面色沉静,她是有这个自信,知道自己一定能中,便迫不及待收拾了东西,虽说没甚可挑剔的,可他总是觉得不舒服,思来想去闷出一个词来,“冷心冷肺”。
住在公府这么久,走的倒是干脆利落。
他这么想,却没径直说,只顿了少顷,迎风咳嗽起来。
李幼白见他咳得狠了,便将人请进屋里,倒了热茶,白毫和半青去往里间继续拾掇。
“这套文房四宝瞧着不似凡物,像杏园宜春的东西。若当真如此,你可要好生收起来,毕竟一套便抵十两金,寻常读书人用不起,也只高门望族才偶尔买上一套,但也只是开开荤。”
东西就放在案上,故而卢辰钊进门一打眼便瞧见了,就像兜头打翻了醋缸,肺脏里尽数都是酸水,说话不觉也带上几分。
他曲指点着案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双眸一直窥着李幼白的反应,怀里的猫儿舒适地勾起身体,往他怀里找了个更安稳的位置,眯起眼,不时发出低微的呼噜声。
李幼白看着文房四宝,自打拿回来便没拆开,就这般放在桌上,被卢辰钊提醒,她跟着垂下眼睫,小脸也不似方才那般轻松。
“很贵吗?”
“自然,我也不过两套而已。”卢辰钊其实怕她不舍得,但若旁人送她如此贵重的东西,她又能拿何物当做回礼?回不起,岂不是人情债?
这世间什么都能欠,唯独人情不可。还不了,便会一直记在心里,长期以往,生根发芽,便是铲也铲不掉的。
李幼白果然犹豫了,小手捏起来,又松开,又捏起来,反反复复在做斗争似的。
卢辰钊暗暗着急,觉得她掂量不轻,遂又开口问道:“四郎送你的?”
“不是。”
李幼白没抬头,揪着衣角回他。
“那是谁送的?总不会是我不认识的吧?”
“你认识。”李幼白没想隐瞒,说完便将那四宝往他手边一推,“我不想要,送你吧。”
卢辰钊唇勾了下,又很快隐去笑意,不动声色掀开眼皮打量她此时的反应,揣摩她真正的心情,见她没有小女儿家的情态,方才的酸也慢慢晕染成微甜,从喉咙涌到舌尖,他舔了下唇,淡声道:“无功不受禄。”
“哦。”李幼白伸手便要拿回来,却被卢辰钊摁住。
“你要留下?”
李幼白:“你不要,我自然得留下了。”
“我说了,无功不受禄,既是旁人无端端送给你的,便该如数奉还,切不能因贵重而妄图昧下,日后少不得因此受人钳制,作甚都束手束脚。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他弯腰,对上她的脸,唯恐她犯糊涂。
李幼白点头:“我知道,那我明日去还给他。”
卢辰钊很满意她的通情理,以为是被自己三番五次点拨开了,不由往后一仰,靠着椅背抚摸那猫的后颈,忽又想起什么,将那文房四宝拖到自己跟前,咳了声道:“既要归还,你再去与他见面怕也不合适,总归会有拉扯,不若你告诉我,我去帮你还了。”
李幼白怔住,看他面容严肃,一本正经,不由笑道:“我自己还吧。”
卢辰钊郁结,酝酿着如何劝说时,李幼白又想通了一样,收回手去,“罢了,劳烦卢世子代我还给他吧。”
卢辰钊挑了挑眉,怕她又反悔,将东西立时抱在怀里,压得那黑猫猛一哆嗦,旋即跳下去窜了。
“卢世子知道是谁?”
还能是谁,进到春锦阁,坐下后,猜也猜明白了。除了闵裕文,不可能有旁人,总不会是燕王,更不可能是卢家其他郎君,整个齐州城,她也只认得这几个人了。
仔细想想,李幼白其实非常规矩安分,一年多时间里也不主动去外头书院结交学子,也不会因花朝节别人的示好而窃喜回应,她仿佛就是专心为了读书来的,但她又明确对自己动过心思。
可惜,没有得偿所愿。
李幼白打了个哈欠眼眶发红,卢辰钊便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告诉她,待开榜后要为几位先生办谢师宴,燕王的意思是要在他离开齐州之前,办的隆重些,这也是陛下的意思,昭示对天下读书人的尊敬和重视。
走到楹窗外又回头,抬手扒着窗沿看着李幼白:“咱们说话挨得太近,等会儿你煮完姜汤算了,我让莲池给你送碗姜汤过来。”
“不”拒绝的话没说完,卢辰钊便提步走了。
李幼白望着他匆忙的背影,忽然闪出个奇怪的念头,卢辰钊是不是喜欢自己?
他总是霸道蛮横的帮助自己,不问缘由,不分场合,也不知道避着旁人,其实很多时候容易引起误会,她倒是不介意,横竖她门第低,也从没指望依靠嫁人改善身份。他不同,本身就不喜别人觊觎攀附,为着以后能娶门当户对的女娘,他合该跟自己划清界限才是。
但他没有,还愈发主动关心自己,这种关心远超乎主家对客人的程度。
这念头刚浮上来,又被李幼白自己否定。
他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分明同以前一样,傲慢自尊,明面上客气,但鄙薄和轻蔑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就像他说话永远会挑出对方的不是,也能时不时展示自己的优越感一般。方才说那文房四宝的时候,便是这种姿态,无礼而又自以为是,仿佛她一定用不起这东西,而送她东西的人,也一定是贪图她某种东西,才会拿来交换。他不会觉得仅仅是一件趁手的写字物件,闵裕文之所以送给她,是觉得她会用好,会用它写的更好,仅此而已。
李幼白轻笑,许是他最近过于殷勤和古怪,才令她产生这种荒唐的错觉。
天淅淅沥沥下着雨,考院门口却是乌泱泱人挤人。
榜单甫一张贴上,便立时聚满了人群,推搡着争先去帮家中郎君娘子看名次,不时爆发出大喊,也有人沮丧拍腿。
李幼白和卢辰瑞等人同来的,撑着伞站在树下,想着等会儿再去看。
卢辰瑞没考,浑身轻松极了,见几位兄长面色紧张,便把那伞收起来往卢辰睦怀里一拍,猴子一样挤了进去。
没多时,便听见他在里头连连大叫:“二哥,你中了!大哥你也中了!三哥,你在甲榜啊!都中了!哎,让让,让我过去!”
声音被淹没在人群鼎沸中,过了会儿,他一脸震惊地冲出来,朝着李幼白上上下下逡巡再三,随后激动的大喊一声:“小白,你家祖坟冒青烟了!你是甲榜头名,是第一名啊!”
李幼白提着的心稍稍落下,随之而来的喜悦浮上面庞。
卢辰睦轻拍她肩:“李娘子,你是咱们齐州城百年来的第一个女案首。”
卢辰泽点头:“恭喜李娘子了。”
李幼白忙还礼,道:“同喜同贺!”
李幼白夺得齐州乡试案首的消息很快传开,卢家家学再度被人热议,好些个懊恼没能托人进去的,也有商量着如何叫那诸葛先生到自己门户教课。
李幼白回公府时,刚下马车便被几个拿着名帖的嬷嬷拦住,她有些手足无措,那嬷嬷都是说媒的好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拉着李幼白不让她走,纷纷递上名帖争先说自家郎君的妙处,听得李幼白脑子发懵,连连拒绝后,却是半点用也没有。
最后还是莲池出来解围,给那些嬷嬷递了红封,赶紧将人拽着拉进侧门,随即咣当合上。
“李娘子,给你道喜了!”
李幼白还未从嬷嬷的围攻中缓过神,闻言愣了瞬,道:“多谢莲池小哥。”
“我们世子爷给李娘子准备了贺礼,而今已经送去了春锦阁,李娘子回屋后一定要记得看。”
李幼白不知卢辰钊送了什么,进屋后看了眼,忽然笑起来。
却是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不过比闵裕文送的那套更精美,龙尾砚台面都是精美雕花,更何况那紫檀笔杆,澄心堂纸和李廷圭墨,极品中的极品,便是她这辈子都鲜少可能用到。
可是,他为何要送她这般贵重的贺礼呢?
扶风苑
卢辰钊问莲池她收到贺礼的表情,莲池便细致入微地描述了一遍,末了忍不住道:“世子爷这份礼送的当真得李娘子喜欢,她看见东西时,眼睛都亮了,上前摸了好久的墨碇,还说只见李大人用过一回。”
卢辰钊心里高兴,面上却还是正经样子,淡淡说道:“终归是给卢家长脸了。”
谢师宴请了齐州许多官员,礼部下属的部分郎中也都汇聚于此,除去刘鸿光刘学政,还有诸葛澜等一众先生,闵裕文以及燕王刘识最后才到,坐的是当中主位。
原是办大席面的院子,拆了几堵院墙后四处打通,又将北面做了个戏台,底下能容几百人。
李幼白刚到公府时办的那场菊花宴,便是在此处,如今她坐在桌前,仰头看了眼阴雨可扯开的幕布,又见四下廊柱皆有雕花,不禁感叹富贵奢华,也难怪卢辰钊总端着那样一张脸。
底蕴浓厚,怪不得瞧不起别人。
“你收了我的东西倒也没说句谢谢。”他不知何时来的,从她身后绕过去,坐在旁边。
李幼白笑,就势做了一礼:“多谢卢世子。”
卢辰钊哼了声,瞥见她腰上挂了个新坠子,仔细看,坠子下仿佛是块玉佩,但叠在裙裾间,看不清楚,他抬手摁住椅背上方,问:“可有回礼的?”
说着,他朝她伸出手去,细长的手指往上颠了颠。
李幼白睁大眼睛:“贺礼也要回礼吗?”
“自然。”
李幼白咬唇:“那算了,你送的贺礼我不收了,也不知怎样的回礼才能配的上,横竖我买不起。”
“小气。”卢辰钊如是说着,面上却始终带笑,他也不是当真要回礼,只是想同她说话。
不多时,陆续有人过来询问,知道她是今年秋闱头名,俱是感叹佩服,想要敬酒,李幼白只道自己从不喝酒,一一推辞了。
而后李幼白灌了一肚子茶水,途中便去雅室。
卢辰钊本想跟着去看看,但实在需要应付来客,便只得目送她拐出游廊,才收回视线。
闵裕文和燕王刘识正在游廊尽头说话,李幼白远远瞥见,本想趁他们没有发觉赶紧避开,谁知闵裕文抬头望见她,且又跟刘识说了几句话,接着刘识便也看来。
李幼白没法,只好走过去,快到跟前时福了一礼:“在下见过燕王殿下,闵大人。”
她低着头,刘识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还有纤白的后颈,他嗯了声,又道:“你便是今年的齐州案首,李幼白?”
李幼白道是。
刘识笑:“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
李幼白便依言抬头,闵裕文看她白皙的脸上冷静自持,连一个多余眼神都没给自己,又想着昨夜卢世子将东西带还给他,不免觉得惋惜。
如此才华,如
此相貌,又如此桀骜的秉性,若是当初自己稍微处置妥当些,如今也能把酒言欢,共谈趣事,何至于落得见面不相识。
刘识自然瞥见闵裕文的神情,前几日他们二人出府办事,途径杏园宜春,闵裕文特意下车挑了一套文房四宝,他还问闵裕文想要赠谁,闵裕文坦诚相告,说是要送一个小娘子。
当时他还觉得奇怪,会是怎样的小娘子能叫闵裕文高看,今日见了,果真不俗。
也太过不俗!
单单长得俊俏便也罢了,偏还是齐州城的女案首!
当真了不得。
他朝闵裕文看了眼,意味深长,闵裕文想解释,但当着李幼白的面,又不好开口,只得硬着头皮任由燕王误会了去。
三人一道儿回席,众人目光倏地投来。
李幼白想折返回自己位上,却被燕王叫住,“李娘子,你到本王这一桌来。”
话音刚落,正与国公爷招呼客人的卢辰钊后脊一僵,回过头去。
李幼白站在刘识与闵裕文身边,而刘识轻拍她右肩,将人带去主桌那席,且让李幼白和闵裕文分坐自己两侧。
燕王命下人给李幼白斟酒,满满一盅。
“李娘子,本王这杯酒贺你秋闱夺魁,巾帼不让须眉!”
说罢,仰头一口饮尽。
卢辰钊暗道不好,与镇国公低头说了两句后,急急赶去主桌,然而就在他快要靠近时,李幼白跟着端起酒来,道:“多谢殿下赏识。”
长臂一伸,在盏沿儿贴上她唇时,卢辰钊接过酒来,摁下起伏的心跳,沉声解释:“殿下,李娘子不擅饮酒,便让她以茶相待吧,这杯酒,我替她干了!”
此话一出,刘识看向闵裕文,闵裕文看向李幼白。
而卢家诸郎君们,齐刷刷朝着卢辰钊送去不知所以然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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