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飘来一朵积雨云,落了点雨,可没一会儿就停了。
等陈兰君午睡醒来时,只见院中梧桐树叶坠下的水滴,证明有雨落过。
她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双手交叠着往上,伸了个懒腰,盯着梧桐树发了一会儿呆。
有炸物的香气悄悄钻到鼻尖。
她踱步到灶屋,昏暗的光线里,郑梅背对着门,握一双极长的木筷子,拨动着铁锅里的东西。
“在炸东西吗?”
陈兰君探头探脑,去看锅。
“哎哎,别太靠近了,小心油溅身上了。”郑梅侧了侧身子,给陈兰君让出一块地儿。
锅中油正热,滋滋翻滚着,一团圆圆的小东西因热度而膨起。
陈兰君仔细嗅了嗅,鼻尖满是红薯的香气。
“哇,在炸红薯圆子?”
这是本地乡间的一道特色小吃,红薯煮好捣成泥,与糯米粉、糖揉在一起,搓成圆子,丢进油锅里炸到表壳微硬,色泽金黄。材料简单,做法也不复杂,但对于物质匮乏的年代而言,仍是一道逢年过节才有的吃食。陈兰君爱吃这个,曾经过年出去走亲戚,便是肉少夹两筷子,也会多吃两粒红薯圆子。
“是,”郑梅拨动筷子,说,“炸好了,你刚好带到学校去。”
“谢谢阿妈——”陈兰君笑晏晏地,拉长了声音说。
不过刚出锅的一批红薯圆子是失去了去学校的机会的,郑梅刚捡出一粒炸好的红薯圆子,旁边守株待兔的陈兰君就捏起一粒塞进嘴里,一边嚼、感受着红薯圆子的内糯外酥,一边哈着气“呼哧呼哧”试图给口腔降温。
“你也不怕嘴巴烫出个泡来。”郑梅笑着骂了她一句,下一粒红薯圆子出锅,仍是送进陈兰君面前的碗里。
母女两个一个负责炸,一个负责吃,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关系奇异地拉进了不少。
红薯圆子“滋滋”地在油锅里浮沉,郑梅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陈兰君聊天。
“你丹姑姑身体还好吧?”
“还行,我看她念叨赵宏的时候精气神十足。”
“指桑骂槐呢你。”
“哪有。”
郑梅看了她一眼:“今天回来的时候,怎么沉着一张脸,这十里八乡,莫非还有不长眼的敢惹你这个小祖宗?”
“那必然是没有的,我只是……。”陈兰君想了想,还是老实说,“感觉何苗和我,不会有那么亲近了,她有新朋友了。”
“什么新朋友?”
“就是她要去教书的学校,一个女同事。”
郑梅“哦”了一声:“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什么嘛,你都不为我可惜一下。”
“我可惜啊,但也只有这样了。”郑梅蹲下,用火钳往灶里捅捅,让火更旺点。
她对陈兰君说:“毕竟,这天底下的好事,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
“你去穗城,也一定认识了新朋友吧?那么这时候她认识了新朋友,也是正常的。反正,只要大家过得好好的,就可以了。朋友嘛,不就是一路走,一路丢。”
“伤心一会儿可以,但别太久了。”
陈兰君抿了抿唇:“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只是意识到要渐行渐远的时刻,多少还是会有点遗憾的。
郑梅看着她笑:“行啊,总算有点小儿女样子了。”
“什么嘛!”陈兰君不满。
“哈哈,行了,你反正有分寸,自己也能开导自己。”郑梅说。
正说着话,她鼻子动了动,眉毛皱起来:“我怎么闻到点糊味?”
“妈,锅里的红薯圆子!”
“呀!”
两人手忙脚乱,将锅中的红薯圆子抢救出来,由于火候过了,又没有搅拌换面,一粒红薯圆子朝下的一面炸得有些焦。
郑梅仔细看了,吹凉了下,用手指尖捏着,将那红薯圆子一分为二。
炸焦的她自个儿吃了,朝上那一边还不算太糟糕的,则给了陈兰君。
郑梅笑着说:“你看,就跟这红薯圆子一样,有炸得不好的一面,可另一面还好,就吃那面好的。”
“知道啦。”
陈兰君说一套做一套,她看了眼剩下的两粒可怜的红薯圆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下黑的那面,塞到自己嘴里。
“你这妹子……”
郑梅哭笑不得。
陈兰君朝她笑,将没炸坏的那半边塞到她口中。
炸得焦了,也有焦的风味嘛。
******
重回学校的那一日,还是按照之前每一年开学的惯例,由陈志生送陈兰君去学校。
这一条路,陈兰君是走惯了的。
小时候走路去上村小,大一点去念镇中学。念中学的时候,每逢开学日,陈志生就会挑着两袋米,陪陈兰君一起走很远很远的路,一直到学校。那时候去学校上学,需要自带口粮,担上自家的米,一路迢迢送至学校食堂,以作接下来的餐食。除了米之外,两罐咸菜也是必不可少,用来下饭刚刚好。
可是这一回,当郑梅与陈志生商量要不要去换一些米,好挑到学校时。陈兰君轻飘飘拿出了一叠粮票,还有五块钱。
“爸妈,不用挑粮食或者去粮站换了。”陈兰君微微一笑,“我挣得这些,够了。”
郑梅与陈志生面面相觑,他们是知道二妹挣到了钱,足以支付学费。但出于尊重,并未细问,因此对于她这一趟的收获也没有太多实干。
直到这一叠粮票砸在桌上,两人才意识到,这一回二妹挣得绝对不少。
郑梅一下子严肃起来:“陈兰君,你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吧?”
“没有。”陈兰君哭笑不得,说,“我就是运气好,让赵宏哥带着我卖早餐挣的,不信的话,你们写信给丹姑姑,只管问。”
在她再三保证之下,郑梅才狐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不过仍提醒她:“你在学校,可不能随便和人说你挣到钱了。我们这小地方,和穗城可不一样,万一人家要追究,就是没有的事,也很麻烦。”
“知道啦。”
去学校的那日,父女两个早早地就启程。陈志生担着一副担子,一条扁担左右各挂着一个竹编的箩筐,左边的箩筐吊着陈兰君的行礼,右边的则是以前的教科书,黑白印刷的薄薄的一册书,定价3毛6分钱。由于这一次没有粮食的重量,陈志生脚步又轻又快。田间阡陌那端走过来浇水归来的农民,见了他打招呼:“到哪里去,这么高兴?”
“送二妹去学校。”
陈志生咧着嘴回答,没有半点因为女儿复读而感到丢面子的情绪。
县一中坐落在河右岸,算是本县最好的高中,一条较为平整的土路一直延伸到校门。
教室是红砖青瓦平房,被许多榕树围着,有一个操场,绿荫下有沙坑,有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还有单杠。
已经开学小半个月了,有学生在上体育课,乒乓球台很热闹,洋溢着青春气息。
虽然还没有统一的校服,但这里高中生的衣裳大多是白衬衫配蓝裤,外加一双军绿色的布鞋,区别在于家境好的学生,白衬衫是的确良面料的。而像陈兰君这种家境一般的,则是微微透着黄的旧衬衫。
先去办公室找老师报道,陈志生不爱和人说话,但作为父亲,他还是坚持走在陈兰君前面,去问候老师。
“老师好,这是我家孩子,报名复读的,因为家里有事耽搁,现在才来。”
办公桌前伏案的老师抬眸,看了陈兰君一眼:“我知道你,你之前的班主任和我讲过,家里事处理完了?”
“是,真是不好意思。”陈兰君说。
老师站起来,语速比较快:“行了,既然到学校了,那就全力以赴读书,我是你的班主任,叫秦娟。东西都带齐了吧?”
“带好了,粮票也换好了。”陈志生陪着笑。
秦老师点点头,将手中正批改作业的红笔放下:“行,跟我来吧。陈兰君,欢迎你加入高二1班。”
此时实行的学制与之后的略有些不同,高中是2年制,即高二便是毕业班。
正是上课的时间,从走廊穿过,可以听见教室中洪亮的读书声,读的是英语单词,带着家乡话的口音,可胜在喊得慷慨激昂,很有精气神。
秦老师先将陈兰君与陈志生领到了财务室,缴纳各项费用。一学期学费5元,住宿费等杂费4元6角,还要交2元5角的书费。
陈志生指着箩筐里的旧课本问:“我把二妹之前的课本都带来了,这个书费可不可以不交啊?”
“怕是不行,”秦老师解释道,“这一届我们学校用的教材改版了。之前她用的那版,是革委会组织编写的。现在我们校长花了大力气,才更换了教育部统编的各科课本,差别还是比较明显的。”
一听这情况,陈志生立刻说:“好的,我们要新课本的。”
一叠票子递出去,换回来一张薄薄的收据。
领取了一捆新课本之后,秦老师带他们去宿舍放东西。
学校只有一栋两册的女生宿舍楼,核验过信息后,一名宿管拿着一大串钥匙,叮铃哐啷往前带路。
陈兰君对于学校宿舍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了,只记得条件很艰苦,可当宿管推开宿舍门,她瞧清了里面的样子,只是一怔。
唔……名副其实的“条件艰苦”。
一间窄窄小小、别无装饰的房间,颗粒不平整的水泥地面,两盏吊灯,六个高低床,十二个床位,整个空间满满当当的,瞧着很是拥挤。
宿管指着靠门的一个堆满杂物的下铺:“喏,这个是空床位,你就住这。”
陈志生两个箩筐的东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看看门外,又看看门里,床铺上下尽是杂物放不了,放床边吧,只怕又挡了门,进退两难。
最后只得往里边的床位缝隙挤,等同寝的室友回来,将东西挪开,再做打算。
忙了半日,时已近黄昏,快到放学的时间了。
“行了,”秦老师说,“陈兰君,我带你去教室吧。”
“好的,辛苦老师。”
陈兰君一面答应,一面小声叮嘱陈志生:“爸,你证明信拿好了吧?记得去招待所休息,不许赶夜路。”
由于路途远,事多,通常在开学当天,陈志生是要歇一晚再回去。
之前,为了省钱,和大多数农村的家长一样,陈志生会在学校食堂凑合着睡一晚。但是这一回陈兰君挣了钱回来,便特意要爸爸开了份介绍信,好去招待所开个房间休息。
陈志生点头:“好,我等下就去招待所。要和老师同学好好相处啊。”
“会的,放心。”
寒暄了两句,陈兰君跟着秦老师往教室的方向走。
她心情不免有些兴奋,阔别已久的学生时代,再一次与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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