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破棺
今日是停灵奠祭的最后一天, 明天就是出殡的日子。
季时傿站在灵前,仔仔细细地擦着供桌上落下的香灰。庆国公梁弼自那日过来闹过一次后再也没有登门过,侯府也得以落得清静。季时傿每日都要招待前来吊唁的人, 大多都是父亲曾经的部下或是同僚,那些过去总是围着巴结镇北侯府的人却是一个也没见过。
庆国公打得什么主意她自然清楚得很,无非是如今镇北侯府失势,他不想再履行曾经的婚约, 但又怕外界知道后会说他们梁家欺软怕硬,落井下石, 便想使些手段让自己主动退婚, 以免遭口舌。
季时傿对此其实没什么想法, 庆国公出言不逊,她也绝不会任他羞辱, 退婚是迟早的事, 只是她有些犹豫, 个中缘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离开前总要跟她说两句,感慨她从此没有依靠,没有长辈倚仗,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话语间都是一副唏嘘之色。
这些时日她过得浑浑噩噩,当务之急只知道要办好父亲的丧事,她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
从前季时傿在父亲的庇护下,在京城内哪怕横行霸道也无需顾忌, 不会有人敢对镇北侯府指指点点, 她也不必像别家的闺阁小姐般处处被限制。
因为父亲尽可能地给了她足够的底气去无拘无束, 季时傿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却忘了去考虑,如果有一天父亲不在了该怎么办?
没有人教过她。
季时傿低着头,将桌上凝固的蜡油擦干净,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打破了此刻院中的宁静。
季时傿手上动作一顿,转身向灵堂外望去,绮云神色慌张地跑过来,甚至不小心绊了一跤。
季时傿伸手扶住她,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绮云着急道:“姑娘,外面有、有……”
话还没说完,侯府大门便被人从外面撞开,紧接着走进来十几个身着官服,腰佩弯刀的禁军以及刑部官员。
季时傿神色一凝,认出为首的是禁军指挥使梁齐盛,另一个是刑部侍郎张简。
一群人来势汹汹,季时傿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梁齐盛冷眼看过来,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一声招呼不打,直接抬手一挥,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身后几名禁军立刻围上来,这些人必定是冲着她来的,季时傿静默不动,不知道他们突然闯进侯府是什么意思。转而想到他们扰了父亲清静,季时傿眉间浮上戾色,沉声道:“大人这是何意?”
梁齐盛冷笑一声,道:“季暮卖国通敌,证据确凿,我等奉命查封镇北侯府,捉拿罪臣之女季时傿归案。”
季时傿脸色一变,怒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胡说?”梁齐盛挑了挑眉,侧目示意身旁的张简,张简心领神会,举起圣旨,将上面的内容读了一遍,末尾道:“圣旨所言岂能有假,钦犯季时傿还不速速就擒!”
“我爹是为国而死,何来通敌之说!”季时傿闪身避开禁军围捕,怎奈人多势众,顷刻间便已无路可退,她两只手臂皆被压制,挣扎不得。
见状张简呵斥道:“罪臣之女胆敢拒捕,给我跪下!”
季时傿咬了咬牙,任两边禁军压着她的肩膀也不肯将膝盖弯下半分。
梁齐盛缓缓走至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季时傿一眼,而后猛地一扬手中弯刀,刀柄撞在季时傿的膝弯上,季时傿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双腿重重地砸在地上。
一旁被拦住的绮云哭喊道:“姑娘!”
膝盖一阵巨痛,麻意爬上大腿,季时傿咬着下唇,挣扎着要站起来,身后的禁军见状,将弯刀拔出,架在她的脖子上,季时傿一动,脖颈处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梁齐盛眼中满是蔑视,随后转过身,往灵堂正中心的棺木走去。
季时傿艰难地抬起头,见状瞳孔骤缩,下颚抖动,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闻言梁齐盛微微转过头,侧目扫了她一眼,声音冰冷,一字一顿道:“季暮叛国通敌,致我大靖数万将士埋骨象牙山,如此千古罪人,死不足惜,曝晒百日受千刀万剐亦难赎其罪,尔等竟敢以侯爵之礼为其奠祭,来人,给我砸了这灵堂!”
季时傿肩膀挣动,怒目而视,“梁齐盛,你敢!”
梁齐盛冷声道:“我有何不敢,砸!”
其余几个禁军得令后冲进灵堂,一脚将供桌踹翻,蜡烛香灰扑了一地,又有人将柱子与梁上挂着的白布扯下丢入火盆,满地狼藉,原本庄重肃穆的灵堂转眼间变得混乱不堪。
季时傿怒吼一声,目眦欲裂,拼命地挣扎,“住手!住手!”
梁齐盛充耳不闻,他提刀走近棺木,耳边是季时傿撕心裂肺的怒骂声,镇北侯府的护卫在他们闯进来前就皆被斩于刀下,其余仆人畏惧至极,根本不敢靠近,季时傿没有帮手,又被数人包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灵堂被毁。
梁齐盛背着手,听着季时傿逐渐沙哑的嗓音,他的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快感。
威名赫赫手握重兵的镇北侯季暮,只有唯一一个女儿,多么好的一桩婚事,世家皇族争得头破血流,怎么就偏偏被他那个六弟拿去了。
明明都是嫡子,梁齐盛恨恨地咬了咬牙,他的母亲是白家家主的长女,比白风致那个旁系出身的贱人不知道高贵多少,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要为这对母子所有。
梁齐盛盯着棺木上的刻纹,心里被愤恨填满,他抬起眼,望向一边。
季时傿赤红着双目,禁军怕她挣脱开而将她摁在地上。她的脸上蹭上灰,头颅被踩在脚下,脖颈上流出的鲜血将衣领染红,这便是曾经尊贵的清平县主啊。
梁齐盛嘴角牵起阴冷的笑容,随即猛然提刀向棺木砍去。
季时傿剧烈挣扎起来,三四个禁军都快压不住她,她几乎颤声道:“梁齐盛,你今日敢动我爹棺椁一下,我绝不会放过你!”
梁齐盛不禁笑出声,心里想着她怎么如此异想天开,手上动作却未有半分停滞,一刀未成,咬牙奋力又劈下数刀,巨大的黑漆棺木顿时四分五裂。
季时傿爆发出今日最为惨烈的一声哭喊,“梁齐盛,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季暮的尸身从裂开的棺椁中滚落,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身上穿着黑金锦缎寿衣,发髻整齐,半边脸被削去,只剩下一只胳膊,右腿的膝盖以下不翼而飞,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有好几个穿喉的伤口,死相凄惨,一身的致命伤。
哪怕是在刑部任职已久,见过无数尸体的张简此刻也是一惊,这样的伤,生前该承受何等的痛苦。
季时傿整个人趴在地上,她想要往前爬,指头被磨破,满地都是血,散乱的头发被眼泪黏住糊在脸上,季时傿喉咙沙哑,声声泣血,“爹、爹……”
张简见状,有些不忍心地别过头,他夫人曾在庆国公府世子的生日宴上见过清平县主一面,说那是个很开朗有趣的姑娘,如今沦落到这个境地,当真叫人唏嘘。
“梁统领。”张简出声道:“圣旨上只说要我们查封镇北侯府,捉拿钦犯季时傿,至于罪臣季暮的尸体,还是等秉明陛下后再行处置吧。”
闻言梁齐盛顿了顿,这话提醒了他,如今案件尚未彻底查清,关于镇北侯府上下陛下只说是捉拿收监,并没有允许他可以私自任意处置。
回过神后,梁齐盛将弯刀收回腰侧,他转身往季时傿的方向走去,抬了抬手,“带走。”
两个禁军压制住她,提着季时傿的胳膊将她抬起来。
季时傿满脸是泪,她奋力挣扎,看向梁齐盛的目光里如同淬了毒。
众人本欲退去,先前一直被拦在角落的婢女见机却突然冲了过来,她手上拿着一个烛台,大力往提着季时傿的禁军头上砸去。
季时傿余光瞥见,一颗心提起来,她本想喊住她,谁知一旁的梁齐盛忽然拔刀出鞘,刀光一闪,拦腰斩了过去,血花飞溅,皮肉与骨骼被撞开,烛台“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绮云……”
季时傿双目怔大,呼吸一滞,滚烫的鲜血溅在她脸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喉咙里如同被堵住,只能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
绮云嘴唇翕张,像是要说些什么,然而她一开口,便有大片鲜血从她口中涌出,她甚至来不及尖叫,便重重地向后倒去。
这样的场景实在过于恐怖,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劈成了两半。季时傿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大脑一片空白,耳鸣阵阵,手脚发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梁齐盛提着刀,刀刃上的鲜血往下坠落,他走向前,身后跟着一串血珠,梁齐盛缓缓掀起眼皮,笑得又邪气又残忍,轻声道:“县主,您要是再挣扎,死的可就不止这一个丫头了。”
第27章 披风
戚宅后院, 守门的护卫打了个哈欠,伸手拍开飞到眼前的蚊虫。另一个偏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嘀嘀咕咕道:“我们还要在这儿守几日?”
“不知道, 老爷只说不准二公子踏出房门半步,但没说要关他到什么时候。”
“我快要睡着了。”
“哎,再熬两个时辰就天亮了,到时候就能换班了。”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 各自倚在门边,强撑着眼皮。
漆黑寂静的屋内, 戚相野并没有就寝, 他站在门边, 听到护卫的交谈声,若有所思, 转身往里间走去。
小几上有一盏油灯, 方便起夜的时候照明, 此刻正微微地燃烧着。空无一人的床榻上纱幔低垂,戚相野端起油灯,悄无声息地往床边走去,他略微犹豫一瞬,然后猛地抬手将油灯扔在床榻上,灯油洒出,被褥与床帘皆被浸湿, 随即火舌卷过,顷刻间房间的一角便烧了起来。
黑烟透过门窗飘出去, 外面两个守门的护卫听到动静后暗道不好, 顾不得其他, 一个推开紧闭的房门冲进去, 另一个边往院外跑便大喊道:“着火了,来人啊!”
戚相野一直躲在门后,进门的护卫以为他早就睡着,径直往起火的床榻跑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戚相野,房门大开,他趁机跑了出去。
救火的人已经赶到,喊人的喊人,提水的提水,整个院子里混乱不堪,秩序失调,来来往往都是人,大家都以为戚相野还困在房内,根本没有人想到他早就逃出去了。
戚相野不敢耽搁,他避开众人,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跑,大门处有守卫,但厨房后有一个方便菜农每日来送菜的小门。那处很少有其他人靠近,戚相野钻进厨房,果真见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刚要把门栓打开,身后就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你要是想整个戚家都为你陪葬的话,你就出去吧。”
戚相野搭在门栓上的手一抖,他慌张地转过头,见他的父亲戚方禹正站在不远处,冷眼看向他。
他讪笑一声,“爹你在说什么呢,我只是想出去透口气。”
戚方禹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戚相野知道这下是糊弄不过去了,他脸上有些不满,道:“是,我就是想去侯府,我从嵩鹿山上下来原本就是想去给季叔磕个头,你让人半路把我抓回来,关了我这么多天,你到底想怎样!”
戚方禹道:“季暮通敌,季时傿已经下狱了。”
“什、什么?”戚相野神情呆滞,一瞬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反应过来,立刻转身去推后门,嘴里急道:“不行,我得去救她。”
“站住!”戚方禹喊住他,“如今满京上下,无不对镇北侯府唯恐避之不及,你还要上赶着去送死吗?”
戚相野吼道:“季叔不可能通敌,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戚方禹厉声道:“此乃圣旨所言!”
“不可能,我去求陛下彻查此……”
戚方禹打断他,沉声道:“昨日为镇北侯求情的几名官员已经被赐死了。”
戚相野脚下顿住,嘴张了张。
“侯府被抄,季氏近百余人被捕入狱,哪怕他们仅为旁支,季暮麾下仅存的嫡系副将何贤亦被怀疑通敌,你知道这两天死了多少人吗?”戚方禹一字一顿道:“你想去求陛下可以,只是你要明白,今夜你一旦开了这扇门,戚氏也将不复存在。”
“为什么……”戚相野松开手,茫然地立在原地,他摇了摇头,哽咽道:“可是季叔不可能通敌的,时傿也没有做错什么……”
“因为陛下要他们季氏亡。”
戚相野一时愣住,他听不懂。
戚方禹见状叹了一声气,语气缓和下来,低声道:“相野,许多事情并非你看到的那样非黑即白,爹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季暮通敌叛国之罪证据确凿,季氏气数已尽,陛下正在气头上,爹不想你做傻事。”
“可是我不想坐视不管,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戚相野抿了抿唇,眼前浮上一层水汽,他哭喊道:“难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听到这儿,戚方禹静默不语。
戚相野看出他的犹豫,继而冲上前,期待地看向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道:“爹,还有办法、还有办法的是不是?”
戚方禹目光低垂,轻声道:“爹不知道。”
先帝在位仅十一年,驾崩前成元帝未及弱冠,孤儿寡母,前有虎狼后有豺豹,贵妃兄长携重兵逼宫,意欲拥立贵妃之子继位,当时还不是镇北侯的季暮也才二十余岁,仅带着四千守陵兵杀进皇宫,直取贵妃与其兄长首级,叛军随即倒戈,成元帝才得以坐稳皇位。
成元帝践祚之初,东海倭患不断,是季暮带兵平定此乱;成元六年,西北鞑靼民族多次骚扰边陲城镇,也是季暮率岐州驻军前去支援。
此战后他得封镇北侯,十几年来一直带兵驻守边关,他一手建立起后来令外族闻风丧胆的西北驻军,成为整个大靖最为严固的一道防线。
季家三代五将,是战功累出来的名门,世人尊敬爱戴,都言只要季氏在,山河便得以安定。
可是季家实在是被捧得太高了,好像没了季家,大靖江山就要倒了一般。只要季暮在一日,就永远会有人说成元帝是靠着季暮才坐上皇位的。
自古以来,没有哪个帝王会容许这样的存在,季暮必死,且要身败名裂地死。
戚方禹曾是太子伴读,他对成元帝的性格有些许了解,他猜测成元帝是不会将季家逼入绝境的,他害怕剩下的赤羽军以及季暮旧部会反扑,一定会给自己、也给季家留条后路。
单只看这个契机会何时发生了。
戚方禹回过神来,拍了拍戚相野的肩膀,轻声道:“听爹的话,回去吧,此事你不要插手。”
戚相野并未像之前一样一股脑的只想往外跑,他垂着脑袋,嗫嚅道:“可……”
“听话,回去吧。”戚方禹顿了顿,道:“爹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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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时傿被关入天牢后,梁齐盛与张简奉旨查封镇北侯府,一切金银财物都将充入国库,然而令张简没想到的是,从外面看上去威严肃穆的镇北侯府,里面其实可以称得上是朴素。
院内并不似其他高官府邸一般有亭台楼阁,出入间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仆,只有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是贴身伺候季时傿的,不过也被梁齐盛杀了。侯府刚出事不久,下人们躲的躲,跑的跑,剩下的都已被斩于刀下,毕竟主子不能随意处置,这些下人们的命却不会有人在乎。
走进季暮的卧室与书房,则更为简朴,甚至连一件多余的摆件都没有,纵掘地三尺也空空如也,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季暮本人所著的几本兵书了。
堂堂一品侯爵,勋贵之家,过得还不如小县城里的员外,说是来查封,张简带人找了一圈,却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查的。
梁齐盛则带人去了另一间院子,乃季时傿所住的地方。看上去比季暮的卧室要精致几分,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与一般世家小姐的闺房截然不同,既无熏香也无针线,床榻边甚至还挂了一张十来斤重的长弓。
梁齐盛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见没什么特别之处便准备离开,离出门前却忽然在梳妆台下发现了一个铁皮箱子。
他登时起了兴致,弯腰将箱子拖出来,上面上了锁,梁齐盛毫不犹豫提刀将其砍断,他抬起脚尖,将盖子踢开,凝神一看,入眼的是一只画着狐狸的断线风筝。
梁齐盛伸手将风筝拿出后扔到一边,力气有些大,以至于上面的竹丝断成几截,他并不在意,因为在箱子里他看到了一个另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一件湖蓝色的云纹织锦披风。
梁齐盛一愣,他缓缓将披风从箱子里拿出来,眼睛紧紧地盯在上面,像是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
难怪过去几个月他再也没有见那个孽种穿过这件披风,原来在这啊。梁齐盛冷笑一声,指尖摩擦着披风的布料,多好的一桩婚事啊,两情相悦,当真叫人艳羡。
只不过他那好弟弟命不久矣,季时傿也再无翻身的机会,到了阴曹地府,两人说不定还能再续前缘。
“啧。”
梁齐盛站起身,心情颇好,他甚至大发慈悲地没有将那件碍眼的披风丢进火盆里,并打算今天回一趟国公府,好好关心关心六弟还剩下几口气。
带着这样的想法,梁齐盛很早就回了庆国公府,他先是去换了一身便服,然后才准备往梁齐因的院子走去,谁知半路上便被人喊住,梁齐盛脚下一顿,见月牙站在廊下,朝他做了个口型。
他犹豫了一瞬,随即紧跟上去,月牙避开庭院里穿行的仆人,带他来到一处假山后。
梁齐盛嘴角含笑道:“怎么了?”
月牙像四周张望了一番,压低声音道:“六公子醒了。”
梁齐盛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嘴角一抽,眉眼间满是浮躁,不悦道:“徐正则不是说他根本挺不过洗髓吗!?”
月牙受惊地后退一步,“奴婢不知道,也是今天早上刚传出来的消息,现在六公子的院子不准任何人进出,奴婢根本没法进去查探。”
梁齐盛狐疑道:“你不是白风致的贴身婢女吗,连你都不肯进去?”
“是……”月牙咬了咬下唇,紧张地抓了抓他的袖子,泫然欲泣,看上去楚楚可怜,“而且白舅爷还将六公子中毒的事上报给京兆尹了,大公子,我害怕,是不是他们发现什么了。”
京兆尹的李大人最是公正不过,且不畏权贵,这件事情要是追究起来,难保不会查到他们头上。
梁齐盛闭了闭眼,鼻腔里泄出一团浊气,他几乎压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耳边月牙还在小声嘤咛,梁齐盛烦躁地紧了紧拳头,再睁眼时笑得有些邪气。
“不怕,有我呢。”
他伸出手,作势要将月牙搂进怀里安慰,月牙红了红脸,刚要挨过去,忽然便被梁齐盛一把推下石阶。
身后是一片假山石,月牙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向梁齐盛,随后在他漠然的目光中从台阶上翻落,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石头上。
死了。
第28章 探视
八月十三的晌午, 有仆人在后花园的假山后发现了已经僵硬的月牙,尸体后脑勺有一个碗口大小的伤,旁边石块上的凸起处也有大片血迹, 应是失足摔倒,头磕在石头上失血过多死的。
第二天,庆国公府的五姨娘,也就是五公子的生母王氏被人发现自缢于卧房, 在她的袖子里还发现了一封绝笔信,信上巨细无遗地阐述了她是如何嫉妒嫡子受到宠爱, 怕自己的孩子总是被他压一头, 再也翻不了身, 一时鬼迷心窍,才在梁齐因的饮食里下了毒。
另外还如实交代了她以月牙家人的性命为要挟, 要求她协助自己毒害世子一事。月牙在前一天就摔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遭了报应, 五姨娘因此受了惊吓,又心虚又害怕,才自缢身亡。
至于毒是从哪里来的,她也承认是从禄廷街的一个南疆商贩那儿买来的,可等京兆尹的人赶到时,那个商铺早已人去楼空,此案的真凶王氏也已畏罪自杀, 查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白既明得知真相后气得几天没睡好,这结果当真是不痛不痒的, 叫王氏与月牙死得太痛快, 应该让她们也服下相同的毒药, 叫她们尝尝内府灼烧之痛的滋味。
事情结案之后, 白既明也依旧不依不饶的,坚持要给梁齐因讨个说法,这事闹到梁老太君那里,老人家下令将王氏与月牙的尸身丢进城外的乱葬岗受野狗啃食,并将五公子迁居于他处,再不可回府,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陶叁在厨房里煎完了药,一刻也不敢耽搁,他急匆匆地回到院子里,推开门看见梁齐因还坐在屋内,这才松了一口气。
自从两日前的晚上公子醒来后,就闹着要出去,但纵然解了毒,身体还是极为虚弱的,根本不能下床。
陶叁怕他不顾及身体,会硬撑着跑出去,因此除了煎药时刻都在外面看着他,害怕再有下毒的事情发生,所以陶叁向来都是亲力亲为,不会假借于他人之手。
“公子,喝药了。”
屋内没有点灯,门窗紧闭,因而有些昏暗。
梁齐因并未束发,一个人坐在床边,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他只穿着一件中衣,长发散在肩后,有几缕垂在脸颊边,挡住了他的神情。
听到陶叁的声音后,他微微抬起头,有些迟钝地挪了挪身体,裤腿往上提了几分,露出一双苍白的脚踝,上面还有两道又细又长的伤口,是洗髓时留下的。
陶叁扶着他走到桌前,看着梁齐因艰难地拿起勺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说不上是不幸中的万幸,还是万幸中的不幸。梁齐因在非常人可忍受的洗髓中活了下来,但他从此以后不能再习武,眼睛也看不见了,尽管徐正则尝试了各种方法去医治,梁齐因也只能看到模糊的东西,他的身体回不到过去,前程也是。
白家家主白慎也只在梁齐因醒来的第一天来过一次,得知他的眼睛再也不会好了之后便甩袖离开了国公府,不止是他,许多过去围着梁齐因转的人也都没有再出现过,人都是这样,没在他落魄之时踩上一脚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梁齐因没什么想法,这样的结果他早就料到,所有的关注与偏爱都是在他作为国公府世子,且前途无量的基础上建立的,一旦这样的前提条件不复存在,他所拥有的一切也将随之消退,毕竟梁弼有好几个儿子,谁会将筹码孤注一掷地全部押在他身上。
梁齐因低着头,沉默着喝完了药,他静静地坐在旁边,视线里只有几团虚影。
陶叁收好碗,刚要转过身,听到他轻声道:“陶叁,今日是不是秋试最后一天了。”
陶叁身形一顿,眼角酸涩,“是,今日是八月十五。”
梁齐因笑了笑,“中秋节啊。”
陶叁别过头,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公子因为中毒错过了秋试,以后也可能走不了科举路了,明明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却只有白舅爷过来看过他。要是他闹一下哪怕只表现出一点怨恨,陶叁看着心里还好受些,就怕他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说。
“是啊。”陶叁缓过来,笑嘻嘻道:“公子还记得不,小时候我们会找来梯子,然后爬到墙上去看月亮。”
“嗯。”梁齐因点了点头。
“今天就不爬墙了,我帮公子把软榻搬到院子里吧。”
陶叁转身将呈盘放下,将屋内的一席软榻搬到院子里,然后扶着梁齐因出去。八月的时候天气算不上炎热,晚间的风甚至有些微凉,陶叁返回屋里拿来一条毯子,刚要给他盖上,便忽然听到梁齐因开口道:“陶叁,我想吃莲蓉月饼了,你能不能帮我去厨房里拿两块。”
“啊?”陶叁顿了顿,神情有些错愕。
他不太放心留梁齐因一个人在这儿,但好不容易听到他主动开口提要求,总不能不满足他。陶叁犹豫了片刻道:“我这就去,公子你等一会儿。”
梁齐因顺从地点了点头。
于是陶叁稍微放下心来,将毯子放下,然后往厨房跑去,路上一刻也不敢耽搁,他很快到了地方,问厨房管事的张嬷嬷要了几枚莲蓉月饼,等出了门的时候才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
公子素来是不喜欢吃甜食的。
陶叁心下一惊,急匆匆地往回跑,推开院门一看,果然,软榻上已经没人了。
他气得跺了跺脚,早知道喊个丫鬟帮忙去拿了,公子还是不肯死心,一根筋一样杵到底。
原以为这几天过去,梁齐因已经想清楚了,镇北侯身败名裂,季时傿锒铛入狱,这段所谓的婚约其实已经名存实亡,哪怕从此以后梁齐因对季时傿闭口不谈,甚至另与他人结亲,都绝不会有人去说他的不是,这就是人之常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跟何况他们还没成亲呢。
他愤愤地冲出大门,因为今天是中秋节,所以街上有灯会,到处都是人,比肩接踵,少不得碰撞,陶叁在街上找了半天才在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看到了梁齐因,不远处就是刑部大牢,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公子。”陶叁拦住他,“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往前了,事到如今,你跟她已经没可能了,无论最后她会不会被处斩,都跟你没有关系,为什么还要再把自己牵扯进去。”
梁齐因一言不发,兀自避开他。
陶叁又挡在他面前,半步不肯退让。
梁齐因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目光虚虚地落在他身上,淡淡道:“我这条烂命本就已走到底,她死了,我也活不了。”
陶叁倏地睁大双眼,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并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正是因为明白梁齐因必定说到做到,因此才悻悻然地垂下脑袋。
见状梁齐因收回视线,从他旁边走过。
陶叁叹了一声气,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上前扶住他,面对梁齐因诧异的表情幽幽道:“我总得帮公子你去把狱守打点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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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今天是中秋,刑部大牢里看守不像往常一样严格,加上值班的狱守也比较好说话,所以陶叁给了一大笔银子,对方也就放行了,只不过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季时傿过去毕竟是重臣之女,因此关押她的地方是单独的一个牢房,陶叁在外守着,梁齐因便一个人进去了。
这里只有昏暗的火光,连路都看不清,他摸索着墙壁,走得有些艰难,按着狱守的指示去找倒数第二间牢房,这里常年不见天日,越往里便越潮湿阴寒。
梁齐因迫切地想找到她,结果却在越发靠近关押季时傿的牢房时停住了脚,他侧身贴在墙后,握紧了拳头,压低嗓音,轻声道:“季时傿。”
早已察觉到动静的季时傿抬起头,狱卒都是些魁梧高壮的习武人,行走时步伐沉重有力,而此刻出现在门外的脚步声却很虚浮,像是气血不足,体弱之人才会发出来的声音。
谁这个时候会跑天牢里来?
听到自己名字后季时傿凝神一望,借着牢房里昏暗的灯光只能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相貌隐在阴影中,看不太清晰。
她警惕地抓紧了身下的草席。
谁知那人却缓缓蹲下,透过缝隙塞进来一个纸包。
季时傿闻出味道,是杏仁酥,从前在泓峥书院时她经常吃的东西,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喜好,而且还敢买通狱卒进天牢里来,难道他也是泓峥书院的学生?可是自己并没有听过这个声音,又或者是他刻意压低了声线,所以自己才听不出来?
那人还放下几瓶药,温声道:“这是治外伤的,另一个是用来涂抹受伤的关节,还有……”
季时傿打断他,“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东西你还是拿走吧。”
梁齐因一愣,有些慌乱的解释道:“没有毒,我试过了,你将药瓶藏在草席下,若是有人对你动刑,你……”
“我知道你是泓峥书院的学生。”季时傿道:“买通狱卒,私闯天牢是大罪,你走吧。”
梁齐因道:“我不怕。”
季时傿喉间一哽,不自然地动了动,脚上的镣铐拖出一串声响,她哑声道:“我不想连累你。”
“我知道。”梁齐因顿了顿,却只是将东西推得离她更近些,“我只怕你拒绝我。”
第29章 审问
炎凉世态, 自古而然,这些天季时傿已经看够了,她的心境从一开始的愤愤不平到如今心如止水般的沉静。原以为不过如此了, 而此刻隔着一扇牢门,听到这样简单的几个字,竟让她产生了一丝惶恐,几欲落泪。
她从角落里站起, 身后拖着长长的脚链,太久没有打理的头发上沾着几根草絮, 身上的囚服又脏又破旧, 粗糙的布料将她的手腕与脚踝上磨出了红痕。
梁齐因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 眼前灰蒙蒙的,依稀可以看见一个靠近的身影。这般昏暗的天牢里, 明明知道她是不可能看清自己是谁的, 却还是下意识地低下头, 用披风上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脸。
季时傿蹲下来,只能隐约看到面前的人消瘦的下颚与一截修长的脖颈,他肤色十分的苍白,透着一种病态,在这样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有些突兀,几近晃眼的颜色。
季时傿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梁齐因。
然而结合先前此人走路时的脚步声,好像他已经病入膏肓, 命不久矣。一个人走路的姿态与频率基本可以反映出他的性格与身体状况,例如儿童走路时发出的声音是又灵巧又轻快的, 老人则缓慢而步态蹒跚。
梁齐因虽不是跳脱的性格, 但他走路时的步伐也并非如此的气虚羸弱, 似有不足之症。今日正是秋试的最后一天, 也许此刻他还未离开贡院,所以……大概不是他吧。
季时傿低下头,拿起纸包里的杏仁酥,其下还有几枚月饼,闻着味道像是莲蓉馅的。季时傿拆开纸包的动作一顿,忽然出声道:“今晚的月亮圆吗?”
闻言梁齐因一愣,这样的问题,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回答起来竟然有些困难,月亮圆不圆呢,其实他也不知道。
但他还是笑道:“很圆,很漂亮。”
季时傿喃喃道:“这样啊。”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说完又没人再开口了,季时傿静静地吃着月饼,一言不发。
过了会儿对面的人突然开口道:“你想看月亮吗?”
季时傿神色诧异道:“什么?”
他站起身,“你等会儿。”说罢未等季时傿回答便匆匆离开。
脚步声越走越远,季时傿渐渐回过神,以为他是走了,心里有些不受控制地感到失落,低下头叹了一声气。
蓦地,头顶忽然出现了亮光,昏暗的牢房被暖黄色的灯光照满,季时傿诧异地抬起头,见牢房外垂下来一个圆圆的灯笼,拿着它的人将杆子高高举起,悬在半空,一眼望去,真的像一轮皎洁的圆月了。
墙后传来声音,“好、好看吗?”
语气里透着小心翼翼,满是希冀。
“好看,这是我见过的最圆的月亮。”
季时傿眼角酸涩,眼前泛上来一层水雾,朦胧间头顶那轮月亮像是近在咫尺般触手可及。她第一次觉得月亮原来也会发热,要不然阴冷的天牢里此刻怎么会这么温暖呢。
而恰巧这时到了一炷香的时间,看守的狱卒过来催促,梁齐因举着灯笼的手晃了晃,回道:“我这便出去!”
说完他回过头,将杆子卡在用来放火把的凹槽上,他站在墙后,低声道:“我得走了。”
季时傿强忍哽咽,道:“嗯。”
梁齐因咬了咬下唇,察觉出她强装出来的镇定,纵然从他来到现在,季时傿一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又怎会有人真的无动于衷。
“你……”梁齐因犹豫地开口,觉得此刻再怎样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转而温声道:“请你……再坚持一下。”
季时傿一怔。
他顿了顿,话音里满是笃定,“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千万不要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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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真是多事之秋,先是六月底的时候中州水患,边境与西域开战,接着没多久镇北侯通敌,五万将士亡于象牙山,此案还未了结,到了八月下旬,西域诸国联合进攻,边陲驻军措手不及,蒋搏山奉旨总领七万兵马,代替了季暮从前的位置,出征西部。
梁齐因并没有死于奇毒这件事让梁齐盛很意外,为了将自己摘干净,他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参与谋划此事的月牙与王氏,并伪造出来她们一个死于意外,一个畏罪自杀的假象。
所幸的是京兆尹真的没有查到他头上,梁齐因中毒一案对于外界来说真的就只是普通的后院妇人斗争所致了。不过他虽然没死,但是瞎了眼,从此入朝为官无望,气虚体弱,每日还需要药物调养,比死不知道要痛苦多少倍。
最有趣的就是白梁二家的态度了,梁齐因一朝从天上掉到地下,机缘巧合之下的结果反而更另梁齐盛满意些,比如白家外祖父这两天竟然一反常态地让人送参汤给他。
现在想到来讨好他,早做什么了。
过了中秋,休沐日结束,官员各归其职,秋分将至,有一批死囚犯要被处决,张简忙得焦头烂额,加上镇北候通敌一案由禁军指挥使协助调查,因此梁齐盛说要亲自审问季时傿的时候,他并没有犹豫便放行了。
此案实在棘手,要说陛下恻隐之心想饶季家一命,可试图求情的官员却通通被降了罪,但要说陛下想除了季家满门,事情发生至今十余天,季时傿的去留仍旧没有定数。
张简摸不通,因此只叫人严加看守季时傿,从来没有给她动过刑罚。
这一日还未天明,梁齐盛便气势汹汹地赶来,看守天牢的几个狱卒见到他毕恭毕敬地让了道,不免惊奇近日指挥使大人越发神姿昂扬了,看上去心情似乎颇好的样子。
季时傿被单独关押在最里面,此处一般是用来关押高官及其家眷或是犯了错的皇族,与关押普通囚犯的牢房间隔开,因此很僻静。
这样矫健稳重的步伐非常人所有,季时傿抬起头,借着头顶装着铁栅栏的天窗透过的光线,看清了来人是谁。
梁齐盛站在牢房外,对上季时傿满含恨意的眼睛,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随后指挥身后的狱卒将门打开,冷声道:“带走。”
话音落下,便上来两个人架住季时傿的肩膀,她并未挣扎,顺从地跟上,而后大门打开,季时傿定睛一看,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梁齐盛指了指中间的架子,道:“绑上去。”
四肢与躯干皆被束缚,杂乱的头发贴在脸侧,季时傿低着头,整张脸都陷于阴影中。
梁齐盛含笑道:“县主,近来睡得可还算安稳?”
季时傿头都没有抬。
被她无视梁齐盛也没有恼怒,自顾自地又问道:“这些时日,县主想清楚了吗?”
季时傿依旧一言不发。
“嗯……看来是还没想清楚了。”梁齐盛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子,幽幽道:“那我便提醒你两句。”
“季暮通敌叛国,与楼兰里应外……”
话未说完,季时傿便忽然开口打断他,“我爹没有通敌。”
“帅帐内的五爪金龙与私通信件你又怎么解释?”
“栽赃陷害。”
“蒋搏山可是季暮麾下嫡系,难道也是故意陷害他吗?”
季时傿沉声道:“是。”
“胡说八道!”梁齐盛一拍桌案,声音震耳欲聋,“象牙山作为西北与钺州之间最重要的一道关口,西域军反水,季暮畏敌怯战,以至于钺州失守,若非蜀州军支援,楼兰人将直入中原腹地。”
梁齐盛沉声道:“你的叔父季瑞已经坦白,季暮挪用军资,中饱私囊,在曲州非法侵占良田百亩,托他聘请工匠建造别庄,苦主已经进京,告到陛下面前来了!”
季时傿登时愣住。
“不可能!”
父亲少时离开家乡,孤身一人北上参军,一步步走到镇北候之位,他和季瑞早就分家了,多年来从未有过联系,若非父亲死后,季瑞登门闹事,要求瓜分财产,季时傿根本就不记得这个所谓的叔父,何来央他建造别庄一说。
原来一切都早有预谋,步步紧逼,这些罪名压下来,陛下早已雷霆震怒,又怎会去思考事情真假与否,背后设计这些阴谋之人,是要他们镇北侯府彻底翻不了身。
季时傿瞪大双眼,咬牙切齿道:“我父为帅十余载,廉洁奉公,两袖清风,甚至用他的俸禄去补贴军需,他绝不可能做出贪赃枉法之事。”
“事实如此。”梁齐盛冷笑一声,“难道有谁会大费周章地去建一个庞大华丽的别庄,只为了陷害季暮吗?”
季时傿眼露愤恨。
“卖国通敌,包藏祸心,畏敌怯战,私吞军资,侵占良田!桩桩件件,有哪一件不是罪臣季暮所为!”
梁齐盛平复了一下情绪,又道:“你是他的独女,他虽已死,但他犯的罪必须有人承担,我问你,这些罪,你认不认!”
季时傿啐了一声,“我爹没有做过这些事,既然无罪,我为何要认。”
梁齐盛怒喝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来人,上刑!”
作者有话说:
“炎凉世态,自古而然”——宋·王懋《野客丛书·炎凉世态》
文中地名基本都是胡编乱造的,我是逻辑废物,大家看个乐子就行。
第30章 裂帛
成元二十年的时候天灾不断, 中州水患,渝州却干旱盛行,庄稼颗粒无收。京城亦有好几个月未曾降雨, 直到九月初,不知道是不是钦天监求雨奏了效,晌午过后竟突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漫天翻滚的暑气得以被驱散,空气中湿漉漉的, 甚至能感觉到几分突如其来的凉意。
这场雨下了整整三日才停,梁齐因病了许久, 总是咳嗽不止, 雨停的时候才勉强攒够了从床榻上爬起的力气。
他披着外袍, 算不上寒冷的秋天他却已经需要捧着手炉了,檐下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水, 院子里的芭蕉叶被浸得愈发翠绿了起来。
过了会儿, 陶叁戴着斗笠冲进来, 站在台阶下甩了甩衣摆上的水珠。
梁齐因声音沙哑,道:“查得怎么样了?”
陶叁将斗笠挂在窗下,点了点头道:“季家早先是青河县望族,不过至太初年间便已经很没落了,镇北侯的父亲很早便带着妻子离开青河闯荡,此后几十年镇北候基本没有回去过。”
陶叁想了想又道:“据街坊所言,季瑞一向游手好闲, 靠他的妻子做绣活为生,经常会以镇北侯堂弟的身份自居, 行坑蒙拐骗之事。”
梁齐因皱了皱眉, “这些事情镇北侯不知道吗?”
陶叁摇了摇头, “我想应该是不知道, 镇北侯唯一一次回青河便是带着他母亲的棺木回去与他父亲合葬,而后因为常年在外领兵,根本没有机会回去祭奠。”
梁齐因思量道:“所以镇北侯与季瑞并不熟悉。”
陶叁点了点头道:“另外,等我们的人找到青河的时候,季瑞与他妻儿曾经住的地方已经空了。”
梁齐因疑道:“因为通敌一事被牵连吗?”
“不是。”陶叁摇了摇头,“住处在此之前便已被变卖,我问了,大概得有大半年了。”
梁齐因道:“能否找到他们现在的住处?”
“原本大抵是不能的。”陶叁狡黠一笑,“不过巧就巧在季瑞在青河的恒通钱庄存过一笔数额巨大的钱财。我后来派人查了,他在曲州的分行兑换了这笔钱,并购置了一处宅子与田地。”
恒通钱庄最大的东家乃梁齐因,是当年老国公临终前屏退众人后偷偷交给他的。
梁齐因下意识动了动手指,祖父生前积劳成疾,临终前将他传至身旁,扼腕兴嗟,涕泪不止地说他年轻时只顾着求取功名,忽视妻儿,觉得亏欠他们,所以后来才格外溺爱梁弼,以至于他始终不能成器。
“我知道这些年你爹娘对你不好,你品性温厚,不爱争抢,这样的性格虽好,只是容易吃亏啊。爱子之深切则为之计深远,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祖父将名下的几处产业都过给了他,这些事情没有人知道,他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也是近来为了调查镇北侯一案才决定开始接管,并在各地建立了一些暗桩用来传递消息。
梁齐因沉思片刻,道:“季瑞靠妻子做绣活为生,是不可能弄到那么多钱的。”
陶叁道:“公子是怀疑他被人收买了吗?”
梁齐因并未回答,他神色微凝,好半会儿才道:“派人去查季瑞的妻子。”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此人,陶叁只略微一愣,便颔首道:“好,我这就去。”
他将斗笠戴上,又匆匆离开院子。待陶叁走后,梁齐因依旧立在屋檐下,他微微抬头仰望,西天黑云低垂,这场雨未下尽,很快,还会再有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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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寒刺骨的天牢内。
季时傿昏昏沉沉的,四肢与头颅内如同灌了铅,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
忽然一泼冷水从头顶浇下,冻得她立刻清醒了过来,鼻口里全是水,湿发黏在脸上,耳鸣阵阵,她如溺水一般极速地喘了喘气。
“醒了?”
不远处梁齐盛轻笑道,声音里夹着玩味。
已经被高强度审问了一天的季时傿抿了抿干涩的双唇,她低着头,睫毛汇成几缕,上面还挂着水珠。
梁齐盛站起来,手里的鞭子晃了晃,“你说你,要是痛快地认了,哪要受这些罪。”
他们深知什么样的刑罚不会在人的身上留下来明显的伤痕,梁齐盛不敢真的要了她的命,但折磨人的方法少不了,短短一天,季时傿便如一个行动滞涩的木制玩偶,连反应都变慢了。
她不说话,梁齐盛也不觉得乏味,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用鞭子敲打着手心,在刑讯室内来回踱步。
季时傿软硬不吃,骨头断了都不会哼一声,这些刑罚对她没用,得攻心。
刑讯室里只剩他们两人,梁齐盛在她面前坐下,忽然冷不丁道:“说起来,就差一点,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季时傿黯淡无光的双眸终于动了动。
梁齐盛挑了挑眉,淡然一笑,“我本该叫你一声六弟妹。”
“只可惜世事无常啊。”
他微微摇头感叹,话音刚落便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故作惊讶道,“啊对了,来时的时候我六弟还托我给你捎句话呢。”
季时傿嘴唇翕张,喉咙里涩然发痛,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道:“什么……”
梁齐盛唇角带笑,“你既已沦为罪人,与我六弟便是云泥之别,念在过去有几分同窗之谊的份上,他不想将你逼得太紧。”
说完拍了拍手,从怀里掏出一物,梁齐盛将它在季时傿面前展开,幽幽道:“这份退婚书已经帮你写好了,你按个手印吧。”
季时傿掀开沉重的眼皮,望向纸上的内容,上面以她的口吻,将自己贬低的一无是处,写了一封自愿退婚的帖子。
季时傿眸底聚起怒意,她微微抬起头,咬牙道:“我不信,拿走……”
“不信?”梁齐盛“啧”了一声,“我有什么好骗你的,你如今沦为这般境地,难道你指望着我六弟还对你一如既往,便是他想如此,我们梁家也是不肯的。”
“更何况,以齐因的才华,前途不可估量,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因为你去冒险,难道要惹怒了陛下,把自己也搭进去吗?县主,您在想什么呢?”
季时傿不为所动,张开嘴发出的却全是气音,“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梁齐盛勾起唇,嘴角挂着讽刺的微笑,“不是他不敢来,只是如今跟你扯上关系实在是自找没命。我父亲近日正在给他挑新的未婚妻,我想六弟现在正在跟温大人的女儿喝茶呢,哪有空管你。”
说罢寻思一番,道:“温大人曾经是我祖父的学生,温小姐秀外慧中,知书达礼,与齐因也算是青梅竹马,确实般配。”
季时傿嘴唇抖动,牙齿打起颤,双目通红,紧接着梁齐盛又拍了拍手,外头很快进来一人,呈上一物,梁齐盛将它拿起,丢到季时傿面前,“看看这是什么。”
季时傿低下头,登时如当头一棒,击得她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那是她小心翼翼收在箱子里的湖蓝色披风。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将男人的披风藏在自己卧房,当真是不知羞耻到了极点。”梁齐盛冷冷道:“我六弟几个月前丢了件披风,托我帮忙寻找,我是怎么都没想到会在你那儿,你自己不知检点,可别将我六弟也扯进去。”
季时傿哑声道:“明明是……”
梁齐盛讥笑一声,弯下腰来,与她平视,双眸里是赤/裸裸的嘲讽与羞辱,“怎么,还是说,县主空虚寂寞,所以才偷了我六弟的披风,深闺梦里,聊以慰藉吗?”
“住口!”季时傿猛地挣扎起来,四肢上捆绑的铁链哗啦作响,手腕被磨得伤痕交加,囚服上血迹点点。
季时傿神色狰狞,目光中的恨意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她胸腔中被怒气填满,气血上涌,干涩的嘴唇在激动下破裂开,鲜血顺着嘴角滑落。
那个披风明明是他留下的,为什么要说谎,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骗人,为什么!
梁齐盛见状知道这招起了效果,乘胜追击,字字诛心道:“哦,我六弟还有一句话,你要是能活下来,他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也可以给你一个妾室的位份,毕竟……你也不是过去的清平县主了。”
这话几乎是将她的自尊踩在脚下,季时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恨不得将他们脸上虚伪的神情全部都撕烂。
巨大的悲愤过后,寒意逐渐席卷全身,季时傿渐渐冷静下来。
她垂首吐掉嘴里的血水,目眦欲裂,一张脸被屈辱与怨恨冲刷得越发惨白,一字一顿,嚼齿穿龈道:“滚,他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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