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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闹剧

    柳太嫔的父亲只是县官, 出身并不高贵,进宫没几年成元帝便病重龙御上宾,未来的几十年只能在高高的宫墙内苦熬而过, 好在先帝走之前还给她留了一个女儿,在深宫中母女相伴,也能聊以慰藉。

    可偏偏曾经差点经历骨肉分离之痛,柳太嫔日夜惴惴不安, 哪怕嘉宁长公主现在已经将近满岁,会走路了她也从来不肯假手于人照顾, 甚至不敢随便离开宫殿, 生怕会引得旁人想起皇宫里还有一个公主。

    嘉宁长公主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体弱多病, 任太医怎么看都没什么好转,宫里有一个能呼风唤雨的廖天师, 久而久之, 怪力乱神之说也格外多, 公主的奶娘便提起过,是否是茹嫔的怨魂作祟,纠缠不清。

    柳太嫔细想一番,当初她怀有身孕的时候,九皇子病故,后来茹嫔又因冲撞先帝被赐死,或许真的心怀怨恨。柳太嫔依照家乡的传统, 不顾宫规森严,想去护城河边给茹嫔烧纸, 将嘉宁公主的魂喊回来, 怎知会撞见吕圭贤将一人推进水中。

    “我怕吕圭贤看到我, 一整夜都没敢闭眼, 第二日宫里传出消息,说陈屏溺死在水里了。”柳太嫔手都在抖,声音发颤,“我后来想,吕圭贤是淑仪跟前伺候的人,一定是裴家想杀人灭口,我怕我会落到和陈屏一个下场,所以才急忙来找您……”

    季时傿将信将疑,问道:“娘娘,篡改遗诏这么隐蔽的事情,您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柳太嫔深呼吸几下,尽量平静道:“其实不是我看见的,先帝驾崩前,皇子宫妃需要轮流去养心殿侍疾,那日正好轮到我和一个妹妹……”

    她飞快地将林美人当初在屏风后听到的话讲述一遍,末了身形一晃,手心开始发冷汗,“我在养心殿侍疾的时候,陛下总是咳嗽,那时宫里各种东西都很紧缺,包括陛下用的炭火都是裴尚书想办法凑出来的,难保里面……”

    季时傿皱紧眉,“娘娘,如果您早就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当时不说出来?”

    “我……”柳太嫔张了张嘴,有些欲哭无泪,抬起衣袖揩了揩脸上的泪痕,苦笑一声道:“不瞒二位,我并非是一个多么有志气识大局的人,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安分守己,我就能护着我的嘉宁在宫中好好活下去,将来给她找一个对她好的驸马,我这辈子就够了。”

    “可是后来鞑靼打过来,前朝想将嘉宁送出去和亲,我才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世道崩塌,谁都无法独善其身。”柳太嫔抬起头,一字字道:“昨日是陈屏,今日又该是谁,将来裴家偷国窃权,我便彻底护不住嘉宁,我是一个母亲,我只想给我女儿拼个好前程。”

    季时傿神情复杂,想必这半年来,柳太嫔心里一定做过数次争斗,这段话不知道曾经演练过多少遍,今日才敢一股脑地全说出来。

    “阿傿。”

    梁齐因望了一眼远处的光亮,“这里不能待了,我们已经离开暖阁太久,一会儿有人寻过来就不好了。

    季时傿回过神,看向对面有些慌张的柳太嫔,轻声道:“娘娘,您说的话我已悉知,只是事关紧要,我不能轻信你,因此暂时无法做出确切的答复。

    柳太嫔点头道:“妾明白将军的意思。”

    “好。”

    季时傿心中还掀着一层狂风巨浪,她到现在脑子里都是懵的,久久不能平息,她该夸裴逐心思缜密,当机立断呢,还是步步为营,狼子野心?

    正当他们刚走近暖阁时,便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杯盏砸落在地的声音,裴次辅饱含怒意的声音响起,“本阁今日定要讨个说法!”

    “怎么回事?”

    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暖阁中发生什么事了?

    梁齐因松开她的手,“阿傿,回席上,不要轻举妄动。”

    季时傿微微颔首,转身穿过洞门,从其他席位路过时,听到有人交谈道:“这衣服谁做的?跪在那儿的又是谁?”

    “自然是绣坊的绣女,听人说姓李,是前年被抄的那家的远房旁系。”

    闻言,方才问话的官员呼吸一滞,压低声音道:“那岂不是皇后……”

    后面的话季时傿还没有来得及听清,裴次辅又道:“陛下,老臣恳请将伤害娘娘的奸人严惩!”

    季时傿抬起头往暖阁中心望去,原本用作伶人表演歌舞的地方跪着一个绣女,身形抖如筛糠,主位上的隆康帝看不清神情,怀里躺着这场寿宴的主角裴淑仪,她云鬓微乱,神色惊惧,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几乎皱成一团。

    “我出去吹了会儿风,怎么一回来就见裴次辅发这么大的火?”

    季时傿向坐在不远处的官员旁敲侧击,对方侧过身,依言解释道:“将才淑仪娘娘说要给陛下献舞一曲,谁知跳着跳着竟惊叫一声,原是身上穿的锦衣不知被何人塞了针,做这件衣服的绣娘已经被带上来了。”

    “淑仪娘娘受了伤,裴次辅当爹的能不急嘛。”

    裴次辅站起身,满脸怒意,身旁的几个大臣不由出声关切,“阁老莫要气着自己啊。”

    他冷哼一声,阴狠的目光剐了一圈,“内廷司的人也要严查,什么不三不四,心怀不轨的东西都敢放进来,今日敢伤淑仪,明日是不是还要对陛下动手啊!”

    戚方禹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道:“裴继仁,慎言!”

    裴次辅不情不愿地坐下,脸色却愈发阴沉,“陛下,以老臣看,胆敢行刺淑仪娘娘,只怕那贱婢还有同党,不若问清楚,一网打尽!”

    隆康帝目光颤了颤,欲言又止道:“兴许只是个意外,裴次辅不必……”

    “陛下,妾好痛……”

    怀中的裴淑仪娇嗔一声,眼角带泪,哭得像是一朵被雨淋湿的娇花,打断了隆康帝方才想要说的话。

    下一刻,那跪在地上的绣娘便突然仰头声嘶力竭道:“皇后娘娘与陛下少时结为夫妻,患难与共,然而陛下喜新厌旧,您怀中抱着美人时可还记得我们娘娘!”

    说罢长笑一声,“娘娘,奴婢没能杀了裴淑仪为您报仇,情愿以死谢罪,来世,奴婢再伺候您!”

    话音落下,绣娘的眼神骤然变得凶狠,她紧盯着主位的方向,忽然猛地冲上前,额头重重撞向桌角,当场血流如瀑。

    暖阁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离得近的妃嫔吓得抱紧头,声泣不止,席上的官员女眷窃窃私语,隆康帝整个人僵硬如石,还未来得及开口,又听得裴次辅厉声道:

    “奸人是谁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隆康帝推开裴淑仪,从位上站起,“一个绣娘所言,岂能尽信!”

    裴次辅拢袖望向他,目光平静,“陛下,难道有谁会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陷害别人吗?”

    隆康帝脖子一梗,“兹事体大,皇后是什么人,岂是……”

    “陛下!”

    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打断他,裴次辅一个眼神示意,接二连三地有人站出来道:“那绣娘是李氏余孽,李茹本就是罪臣之后,生性善妒,伤害淑仪,这样的人实在是不配为天下女子表率啊。”

    “住口!”

    隆康帝勃然大怒,伸手指向说话的大臣道:“你知道你嘴里在说什么吗?来人,将这大不敬的狗东西拖出去杖毙!”

    怎知他刚说完,便又有一群官员跪下来齐声道:“恳请陛下废后!”

    “你、你们……”

    隆康帝手臂抖动,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暖阁里炭火烧得那么旺,他却心生恶寒,这就是他企图反抗裴家的代价,这就是他的臣子,这就是他的报应。

    “陛下……”

    裴淑仪捂住心口,泫然欲泣,“您要为妾做主啊,妾伤口好疼,陛下……”

    季时傿坐在原位,冷眼看着面前这场闹剧,裴家是冲着皇后之位去的,李茹能活到现在都是奇迹,今日隆康帝不下旨废后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诸位,容在下说一句。”

    季时傿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三司查案还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如今一个绣娘语焉不详的几句话,你们就想直接给一国之母定罪?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裴家权倾朝野,不用他们开口自然有人帮着说话,户部的一名官员便道:“绣娘是人证吗?那根伤害淑仪娘娘的针就是物证!何缺之有?”

    “是吗?”季时傿似笑非笑,“难怪大人身居户部多年都没什么建树,原来您擅长的是判案啊?啧,那真是屈才了。”

    对面的官员顿时梗住,脸红脖子粗,骂也骂不出来。

    她既然开了口,两院清流也适时冒出头,申行甫是吵架的行家,当即把矛头对准了其他方向,“将才你们谁说那绣娘是李氏余孽,还直呼皇后姓名,我看你是老寿星上吊,嫌死得太慢了!你们可别忘了,咱们陛下的母亲也姓李!”

    说这句话的官员当即脸色一白,跪倒在地,姓李的是余孽,那身体里流着李家血的隆康帝又是什么?

    申行甫讥笑道:“这才是真的人证物证俱在。”

    裴次辅咬紧牙,怒喝道:“申广白,你不要颠倒黑白!”

    眼见态势愈演愈烈,隆康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裴党步步紧逼,两院也不肯退步,蓦地,暖阁外有内侍道:“陛下,坤宁宫传话说,皇后娘娘承认是她心有不甘,伤害裴淑仪,让大人们不必再争论了,娘娘愿交出凤印,自请搬出坤宁宫。”

    暖阁内的争吵声霎时止住,众人面面相觑,隆康帝张开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堂下裴次辅大笑,“果然,诸位都看到了,真相是什么,不用老臣再复述一遍了吧!”

    先前叫嚣的官员们继续道:“请陛下下旨废后!”

    隆康帝跌坐回席位,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说:

    第172章 哀怆

    奢华盛大的生辰宴, 以百官命妇向裴淑仪行礼贺寿为始,以隆康帝下旨废除李茹后位为终。

    冗长的宫道上,一盏灯也没有, 唯余月光薄辉,隆康帝的身形被拉得很长很长,两侧朱红的墙壁上映着他的影子,他跑得太快了, 宫人内侍根本追不上。

    李茹搬出坤宁宫,住到了皇宫最冷清的西南角, 那里阴寒潮湿, 不适合她这种身患咳疾, 体质虚弱的人长久居住,她来这里, 是抱了必死的心。

    隆康帝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连头上的玉冠都摔落在地, 他散着头发,狼狈不堪,一下又一下重重敲着宫门,陈旧的门板上满是木屑灰尘,隆康帝掌心被划开,血沾湿衣袖,嘴里哭喊道:“阿茹, 你见见我啊——”

    昏暗的大殿内,李茹背对着宫门, 身侧放着她给隆康帝做的新衣服, 她垂下头, 两手死死按住双耳, 泪流满面,身旁的女使听到殿外的撞门声,也忍不住泣道:“娘娘,陛下来了。”

    李茹置若未闻,空洞的双目盯着地面上投下的幽幽月光,敲门声越来越大,隆康帝先是敲,后来则侧着身体往前撞,寂静漆黑的西南所上空回荡着一声又一声的钝响,隆康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透过紧闭的宫门传了进来。

    他每一下都用尽全力,撞得高耸的宫墙都嗡鸣不止,李茹闭紧双眼想要忽略门外的声音,可是眼睛闭上,听觉就更加敏锐,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了,隆康帝嗓音沙哑,还在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

    “娘娘!”

    宫门封锁,上面满是隆康帝留下来的血手印,他无力地滑倒在地,身体蜷曲,绝望道:“阿茹,你见见我……”

    倏地,一门之隔外响起女人细弱的哽咽声,“陛下。”

    隆康帝眼前一亮,半个身体撞得没了知觉,他匍匐向前,将脸紧贴上冰凉的宫门,喜极而泣,“阿茹,你来了,你开门,让我见见你好不好……”

    李茹背对着他,拼命忍住泪,“陛下,您回去吧。”

    “我不要,我不要……”隆康帝连连摇头,透着大门的缝隙艰难地张望着里面的身影,“我不想当皇帝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啊——”

    偏僻的封地虽然什么也没有,没有尊贵的太子,也没有太子妃,但那一年却是他人生最自由最舒心的时候,如果父皇没有将他召回京,如果他没有被架上这个皇位,是不是就不会沦为如今这个境地。

    “陛下,您在说什么傻话,这里就是您的家啊。”

    “这不是。”隆康帝无助地流着泪,衣襟被打湿,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华服沾上脏污,“回封地,只有我们两个,我不当这个皇帝了,我去和裴次辅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和你回家。”

    李茹背对着他,甚至不敢低头看那条缝隙,她怕一旦她和赵嘉铎对视,就会忍不住打开门,没用的,她主动让出皇后之位,就是不想让他为难,这个皇位隆康帝坐得很难,她给了裴家想要的东西,也清晰地明白这辈子他们都回不了家了。

    寻隆康帝的内侍宫人已经找到西南所,晃动的灯光越来越近,隆康帝往角落瑟缩,整个人惊惧到极点,“阿茹,我求求你,你开门,你不要丢下我……”

    “陛下!”

    提着灯笼的内侍跑上前,隆康帝的哭声越来越大,他不停地撞着门,血淋淋的双手紧按着缝隙不肯松手,几个内侍从身后抱住他的腰往后拖,“陛下,夜深了,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淑仪娘娘还在等您,您跟奴才们回去吧!”

    “我不要,放开我!阿茹,你开门,你跟我走,我们回家——”

    隆康帝的身体被抬起,手还死死地扒着宫门,他的指甲翻开,血肉模糊都不肯松手,内侍没有办法,只能再喊了几个人上前,硬是拖着隆康帝的身体往宫道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李茹猛地回过头,病弱消瘦的女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下沉重的门闩,宫人连忙摁住她,李茹挣扎着往外爬,“陛下!陛……铎郎,放开我,我求求你们,让我见见他!”

    寻着隆康帝而来的内侍满面愁容,女人的嘶叫声悲怆哀绝,他有些不忍地别过头,艰涩道:“娘娘,您是个聪明人,事到如今,难道您还不明白,您的存在,只会让陛下为难吗?”

    “今夜闹成这样,您叫陛下的威严放在哪儿,您让他以后怎么办?”

    “寿宴上陛下被逼成什么样,您不是不知道啊。”

    李茹愣住,哭嚎声戛然而止。

    她活着,裴家不会安心,隆康帝只会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夹在中间受尽逼迫。

    李茹忽然松了力,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内侍说的话,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跑回殿内捧着那件新衣服出来,“公公,求您,将这个给陛下。”

    内侍为难道:“娘娘……”

    李茹抽了一声气,浑身发冷,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咳嗽不停,苦笑着闭上眼,“一个时辰后,烦请公公带人……来抬我的尸体。”

    内侍一惊,颤抖着接过那件衣服,跪下磕了一个头,“奴才,送……娘娘。”

    ————

    灯火通明的养心殿,隆康帝跪在地上,低声下气地恳求道:“我会听话,我以后听你们的话,我再也不会和你们做对了,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求求你们,不要伤害阿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求你们!”

    裴次辅一动不动,任他拉扯自己的衣摆,“陛下,如果您早有这样的觉悟,事情怎会闹成这样。”

    他蹲下身,“老臣给过您不止一次机会,可您呢,先是帮他们发行票引,之后又依两院的意思将礼部尚书革职。陛下您是不是忘了,这个皇位是谁帮您坐上去的,您不会真要忘恩负义吧?”

    “我不当皇帝了,我可以立诏书,你们想让谁来当都可以,我真的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求你们,放了我吧……”

    “太晚了。”

    裴次辅后退一步,“陛下,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以为你能将自己摘干净吗?”

    裴逐站在一旁,冷冷道:“陈屏已经死了,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们不敢再赌第二次,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吗?就算我们不动手,李茹依旧活不了,她姓李,这就是她的罪孽,您明白吗?”

    “不……”

    隆康帝膝行向前,“我已经下旨废后了,我可以不给她名分,我只想她好好在我身边活着,我……”

    话未说完,殿外忽然有内侍哭道:“陛下,陛下,西南所的李娘娘……薨了!”

    御书台上的烛火闪烁了一下,照得殿内鬼影幢幢,隆康帝倏地开始耳鸣,像是溺水一般,什么也听不清。

    裴逐沉默片刻,低声道:“陛下,娘娘既去,您节哀。”

    一个时辰前,她还在同自己说话,明明一切都好好的,隆康帝微微歪过头,嘴张了又合,话说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

    “哎。”裴次辅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听上去似乎很惋惜,“李娘娘身体一向不好,如今猝然薨逝,陛下,时也,命也。”

    “往后,您和淑仪娘娘好好的,早点生下太子,咱们还是一家人,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一家人哪来的隔夜仇。”

    隆康帝仍旧跪在地上,双目微怔,神情茫然。

    裴次辅笑了一声,背过手道:“宫门快要落锁了吧,怀远,咱父子俩也该告退了,好让陛下一个人静静。”

    “是,父亲。”裴逐俯首作揖,“陛下,还望保重龙体,臣告退。”

    大门重重合上,偌大的养心殿内转瞬就只剩隆康帝一个人,烛火摇晃,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上,像是一尊石像。

    良久,才有人打破了殿内这死一般的沉寂,“陛下,李娘娘薨逝前让奴才将一件衣服转交给您。”

    隆康帝僵硬的身体动了动,脸上的泪已经流干了,“阿茹……”

    “娘娘是自己走的,很安详。”

    隆康帝绝望地扯起嘴角,笑的极为难看,她是为了自己才甘愿赴死的。

    内侍叹息一声,将折叠好的衣服轻轻放在他面前,躬身退下。

    他双手指甲外翻,伤口血迹干涸,碰到任何东西都会抽痛不止,李茹绣工出众,还未嫁给他时在京中便很出名,针脚密密麻麻,严丝合缝,织造局最厉害的绣娘也比不过她。

    以前李茹也常给他做衣服,他身上这件中衣就是她亲手所制,李茹还喜欢在做给他的衣服上绣一个小小的“茹”字,说是无论他在哪儿,穿着这件衣服就好像她也陪在身边。

    隆康帝双手颤抖,竭力忍住喉咙里的声音,他翻开衣襟,一个娟秀的“茹”字映入眼帘。

    墙上的影子忽然弯曲佝偻,逐渐缩成一团,隆康帝将衣服抱在怀里,瘫倒在地,双目渐渐模糊,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滚落,受伤的手被布料摩擦得剧痛,十指连心,疼得他只能张大嘴,扯着嗓子才能发出声音。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贱我啊——”

    第173章 浮萍

    时至立夏, 芳菲谢尽,官道两侧浓荫斑驳,蝉声愈噪, 废后的旨意刚下达不久,李茹便突然薨逝,礼部也不知道该以何种规格将她下葬,最后是裴淑仪宽宏大度, 不计前嫌,提议仍以皇后之礼准备丧仪, 迎得一片赞赏。

    立夏恰好是休沐日, 季时傿推开窗, 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艳阳当空, 于是转头对屋内正在收拾床榻的梁齐因道:“要不要出去踏青?”

    “啊?”

    梁齐因回过头, 神色犹豫, “不了吧,我今日还有事要做。”

    季时傿收回手,“不是休沐吗,有什么事要做?”

    “一点……琐事。”

    “哦。”

    季时傿随口应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道:“齐因,柳太嫔所言之事,你相信吗?”

    梁齐因转过身, “想来她应该也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说谎,再者, 陈屏确实死得蹊跷, 以我的立场来看, 我自然是希望这件事情是真的。”

    是真的就代表先帝还没那么糊涂昏庸, 赵嘉晏才是真的皇位继承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也算事出有因。

    梁齐因不知道又想到什么,欲言又止道:“阿傿,如果……”

    “什么?”

    梁齐因斟酌道:“我是说如果,裴怀远真的篡改遗诏,你……”

    “自然是送他去该去的地方。”季时傿郑重道:“律法森严,公私分明,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任何人都一样。”

    季时傿重义气,甚至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是非不分。

    梁齐因一愣,又听得她皱眉反问道:“你不会以为我会不忍心,放过他吧?”

    “没有……”梁齐因连忙否认,“我只是觉得,你一直把他当朋友,我怕你知道这件事心里会难过。”

    季时傿目光微微波动,淡声道:“其实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我识人不清,还是人心易变。”

    梁齐因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只好伸手捏了捏她掌心的软肉,轻声道:“阿傿,不要难过。”

    须臾,季时傿才回过神,“好了,我没那么脆弱,你不是说有事要做,还不走?”

    “真不难过了?”

    “不然呢。”季时傿一时哑然,“难不成你要我哭给你看,说我舍不得裴怀远吗?”

    梁齐因立刻正色道:“那不行。”

    “那不就得了。”季时傿推了他一把,不满地嘀咕道:“赶紧忙你的去,什么破翰林院,怎么休沐日还让人干活。”

    梁齐因低笑一声,跨出门后还不忘回头在她脸上啄了好几下。

    待他走后,季时傿无奈地摇了摇头,既然不能出去踏青,那索性便待在家中将近来的事情好好理清楚。

    鞑靼与西洋不一样,西洋距离大靖太远,并非近邻,想要对其实行管控费时费力,且不说西洋本身国力不差,若真将他们逼得太紧,鱼死网破,对中原也没什么好处,因此最后只是让他们退兵,外加战败赔款。

    北方的游牧民族居无定所,难以控制,短暂的臣服过后,没几十年又将卷土重来,反反复复,中原人都快被他们搞怕了。就要趁他们现在无力抵抗之际想出一个彻底能一劳永逸的方法。

    季时傿花了好几日写了封折子针对鞑靼的管理,一是统一设立都护府,划分居住地,禁止部落随意迁徙,二是教导鞑靼人学习中原字与佛经,将其同化以方便管理,最后规定标准的缴税纳贡制度,不过分强迫打压。

    大朝会针对此事讨论许久,裴次辅直觉不对,过了几日果然收到了北方的来信,一旦被同化,鞑靼则彻底没有了再与中原一争高下的希望,敏锐的鞑靼贵族意识到了这一点,向他发出了求救信。

    “那件事得提前了。”

    裴次辅收到信后将一众盟友聚集,“鞑靼愿意帮我们杀季柏舟,前提是那封折子,一个字都不准实行。”

    众人相互交换一个眼神,重重点头。

    彼时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即将发生什么的季时傿还在乐呵呵地逗楚王府的小世子玩,赵稳才两个月大,眉眼上就已经展露出混血婴孩的优势,如他母亲一般高耸的鼻梁与深邃眼眸,堪比西域每年纳贡的水晶葡萄。

    赵嘉晏方和幕僚谈完话,跨过角门时随口一问道:“岸微没一起来吗?”

    季时傿先向他行了礼,而后才道:“没,最近翰林院大概很忙,他都是早出晚归,休沐日也见不着人影。”

    谁知赵嘉晏听完之后却怔了怔,“可我一个时辰前还在宫门前见到他了啊,岸微说他正准备回家。”

    季时傿目光一顿,她压根就没有看见梁齐因回来,这家伙,最近总说自己忙,也不知道到底忙哪里去了。

    “兴许又突然有什么急事了呢。”宇文昭华适时道:“梁大人心性坚毅,不会乱来,大将军不必担忧。”

    “对,肯定是有什么急事。”

    季时傿倒不是担心他在外面胡来,只是怕梁齐因又像以前一样,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扛着不肯告诉她。

    “嗯。”

    季时傿点了点头,冷静下来后看向赵嘉晏,说起正事,“殿下,柳太嫔所言之事您已经知晓,不知道您打算如何?”

    赵嘉晏方才还扬着的嘴角一僵,坐直身体,“哪怕她说的是真的,局势于我们而言也并不好。”

    “父皇已经驾崩,陈屏也死了,想必真正的遗诏早就被销毁,空有柳太嫔一面之词,没有证据,拿什么跟他们斗?”赵嘉晏脸色沉重,“除非以此为理由,像端王一样发动宫变,只是名不正言不顺,我也不想你们跟随我,反倒将一世英名荣光都毁了。”

    “还要看陛下的意思。”季时傿叹了一声气,“他必然是要护着裴家的,这样想要扳倒他们就极为困难。”

    赵嘉晏握紧拳头,相比较于激愤难平的幕僚,被夺了皇位的他则显得格外冷静沉稳,谋划多年,要动手就必须一击毙命,裴家既然敢篡改遗诏,自然会将他视为眼中钉,他除了死没有退路可言。

    季时傿俯首作揖道:“殿下,早做筹谋为好,现在时机未到,可以将弹劾裴氏的折子先压下,必要时,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我明白。”

    季时傿略一颔首,被梁齐因的事情弄得没什么心情再做客,遂告辞离开。

    等她回到侯府时天都黑了好一会儿了,梁齐因依旧没有回来,季时傿心里越来越不安,站在门口来回踱步,弄得门房的下人都心惊胆颤了许久,才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路口。

    梁齐因见到她还很诧异,“阿傿,你在这儿干嘛呢?”

    季时傿横眉微蹙,“你去哪儿了?”

    “我在翰林院啊,能去哪儿?”梁齐因走上前,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

    “一直到现在?”

    “最近比较忙。”梁齐因笑了一下,“怎么傻傻的,早上不是和你说了吗?”

    季时傿顿时语塞,先前在王府的时候赵嘉晏还说在宫门前看到他准备回家,现下又说自己一直在翰林院,诓人也不知道编得统一一点。

    也不知道到底是无意还是在敷衍。

    ————

    养心殿内灯火明亮,隆康帝坐在御书台前,跳动的烛光映在他消瘦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漆黑的阴影。

    他盯着眼前的奏折,笔耕不停,身上的明黄色常服熨帖得当,一丝不苟,掩着其下一件贴身的中衣。

    片刻后,养心殿的执事太监走上前,弓着腰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

    “奏折尚未看完,朕今日宿在养心殿。”

    执事太监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为难,“陛下,淑仪娘娘还在长春宫等您呢。”

    “回了她。”

    执事太监不动,殿内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朕说了今日宿在养心殿!”

    蓦地,隆康帝一把将手上的朱笔掷开,力道大得以至于笔杆瞬间断成两截,墨水飞溅在桌案以及毡毯上,太监立刻跪下身,“陛下,宫中尚无皇子出生,您是一国之君,理当尽责绵延子嗣啊。”

    隆康帝冷笑一声,“连你一个奴才都敢威胁朕。”

    “奴才不敢。”

    “若朕偏不去呢?”

    “陛下,您这不是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隆康帝已经站起身,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他是千古罪人,除了服从别无选择,声音随着殿门的打开而升起,转瞬即逝,谁也没听清。

    “这个江山社稷,轮得着我说话吗?”

    后宫佳丽三千,裴淑仪盛宠不衰,隆康帝一月有二十天都宿在她宫里,裴家近来发现,自从李茹死后,隆康帝比从前听话了许多,让做什么做什么,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裴淑仪就能诞下储君,届时,他们便能真的高枕无忧了。

    五月的第一场经筵,天方大亮,百官先从东华门鱼贯而入参与大朝会,以品级隔开,文武官面向不同的方向,相熟的人纷纷颔首示礼,入了宫门后则必须噤声,以免失仪。

    下了朝,经筵讲官本欲前往文化殿,忽然内廷司的一名太监快步跑上前,扬声道:“诸位大人,陛下身体不适,实在难以出席,还请大人们各自先行离开吧。”

    话音落下,殿前响起一片交谈之声,六科的一名给事中甩了甩官袍长袖,低斥道:“这算什么事!”

    “自从废后薨逝,大朝会隔三差五不开,如今连经筵也停了,要人人死了老婆都不理事的话,那咱们都别干了!”

    “哎,行了行了。”旁边一名官员推了推他,“少说两句吧。”

    宽长的宫道上众人相继离开,经筵虽然取消,但官员们还需要回各部任职,梁齐因心想,既然经筵不开了,他也没必要去养心殿给隆康帝讲经史,于是转过身,正欲同其他官员一起离开,身后便突然有一内侍道:

    “梁修撰,陛下正在养心殿等您呢。”

    梁齐因一怔,“陛下等我做什么?”

    内侍笑道:“自然是讲经史。”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三次有事,只匆匆码了一章,明天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是双更,快完结了。

    第174章 转机

    长春宫的内殿寝室, 女使将明亮的灯光撤下后便相继离开,红烛帐暖,衣香衾浓, 裴淑仪从榻上站起,娇嗔道:“陛下,妾伺候您。”

    隆康帝立在屏风后,垂眸不语, 昏暗的殿内看不清他的神色,裴淑仪兀自走上前, 抬手解开他身上的龙袍。隆康帝一动不动, 任她为自己除冠宽衣, 他的举动就像是被设计规划好的,直到裴淑仪伸手想要解开他中衣的衣带, 他才倏地按住她的手腕, 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就这样吧。”

    裴淑仪愣住, 侍寝哪有穿着衣服的,她眼波流转,抬手搂住隆康帝的脖颈,雪肌玉肤,如明珠一般润泽的双唇轻启,“陛下,您穿着衣服, 妾还怎么……”

    怎料隆康帝依旧无动于衷,仍道:“就这样。”

    裴淑仪终于忍不住, 方才还暧昧缠绵的目光骤然变冷, “陛下,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来妾这里,不肯喝妾的茶,不肯坐妾的榻,如今衣服都不脱,您是在羞辱妾吗?”

    隆康帝沉静的神情终于松动了几分,“朕有疡疾,怕吓着淑仪。”

    “疡疾?”裴淑仪将信将疑,“陛下何时得的,叫太医看过没?”

    “看过了。”

    裴淑仪往前贴近几分,神情忡忡,“妾不怕,陛下快让妾看看严不严重。”

    “我说了不……”

    裴淑仪眼神骤然凶狠,一把拉开他的衣襟,待瞥见里面小小的“茹”字,顿时恍然大悟,笑得轻蔑,“难怪陛下要守身如玉啊。”

    隆康帝斥道:“放开!”

    “穿着死人的东西到我宫里来你什么意思,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

    “你说谁晦气?!”

    裴淑仪一字一句冷厉道:“陛下,裴家已经做出了让步,您不要太得寸进尺。”

    隆康帝声音骤然拔高,“得寸进尺,究竟是谁得寸进尺?”

    “陛下,您若是识趣,那自然皆大欢喜。”裴淑仪提起肩膀上滑落的里衣,“只是如今,妾不得不提醒你,不要忘了是谁扶持您坐稳这个皇位。”

    “你以为我稀罕当这个皇帝!”

    隆康帝目光阴鸷,裂眦嚼齿,“是你们将我逼入此境,害我家破人亡,怎么,裴淑仪是不是觉得我还得对你们感恩戴德,什么皇帝,不过是任你们操控摆布的傀儡罢了!”

    裴淑仪一怔,隆康帝生性软弱胆小,登基后更是指东不敢往西,如今不仅忤逆她,甚至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来。

    他拢紧衣襟,“衣服我是不会脱的,不是要侍寝吗,裴淑仪还愣着做什么?”

    话音刚落,面前的女人便倏地爆发,猛然扯住他的衣领,尖利的指甲从上面划过,将线头带出,“哗”的一声,原本整齐的衣襟顿时松开。

    隆康帝整个人仿佛石化一般僵住,方才还气定神闲的表情破了一个口,他先是张大嘴,急喘了几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困喑哑嘶吼。

    阿茹留给他的衣服坏了。

    “啊——”

    “你不是不肯脱吗?”

    裴淑仪松开他的衣领,笑得残忍讽刺。

    隆康帝无助地拢着衣领,试图将散落的线头复原,这个皇帝他不能当了,他当不下去了,隆康帝胸口起伏,呼吸如同被攫住,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疯的。

    他心想,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裴家一起下地狱。

    “这个道理,无论为人、为官、为君都同样适用,归根究底,就是一个‘仁’字,然而仁并非懦弱卑怯,无条件的迁就只会助长欲望的滋生,终有一天会为其所累。所谓‘仁’,是能认清是非,坚守律法的公正,不以私心度人,不以私欲治人。”

    这是许久之前,梁齐因给他讲经史时说的话,隆康帝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他在冰冷的大殿内枯坐了一夜,终于在天亮前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日的大朝会,因为前一晚的事情弄得隆康帝身心俱疲,他没有精力再去参加枯燥沉闷的经筵,遂让身边伺候的内侍到大殿前通知百官一声,末了又补充一句,“让梁齐因来一趟。”

    “陛下不是身体不适吗?”

    隆康帝坐在御书台前,神色淡淡,“今日也是讲经史的日子,让他照常来。”

    内侍依言退下,片刻后,梁齐因走近大殿,檀香清雅,西洋钟如滴漏一般“嗒嗒”作响,上方的报时鸟时不时鸣叫一声,隆康帝已经端身跪坐于竹席上,见他进殿,抬头道:“来了。”

    “陛下。”

    梁齐因拢袖跪拜,隆康帝等他行完礼,微微抬起下巴,“坐吧,许久不曾听你讲经史了。”

    前段时间又是裴淑仪寿宴,又是李茹的丧礼,连大朝会都停过几次,隆康帝年仅二十二,短短半个月似乎老了十岁,过去他哪怕穿着龙袍,也有一丝未曾被消磨掉的天真愚钝,而如今,两颊凹陷,下颚紧绷,眸光暗沉无波,隐隐透着一种日薄西山的暮气。

    “朕记得上次讲到汉代荀悦的《申鉴·政体》。”

    “是的,陛下。”

    隆康帝点点头,声音平缓,“‘圣王以天下为忧,天下以圣王为乐;凡主以天下为乐,天下以凡主为忧’,朕背得对吗?”

    梁齐因认真听他讲完,点头赞赏道:“陛下背得没错。”

    “是你讲得好啊。”

    “臣不敢,是陛下敏慧。”

    隆康帝笑了一声,“那朕问你,你觉得朕是圣王还是凡主?”

    一个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的问题抛至面前,梁齐因微怔,故作惶然道:“陛下自然是圣王。”

    “若是圣王,将来史书上该如何评价朕,是贤明,还是昏庸,亦或是——提线木偶。”

    梁齐因一惊,俯身稽首,“陛下……”

    “你们都是为国为民的好臣子,但朕不是一个好君王。”隆康帝目视前方,语气平静,“朕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

    “你们一定在骂朕,昏聩无能,软弱可欺。”

    梁齐因讪讪开口,“陛……”

    隆康帝打断他,“你们骂得对啊。”

    “朕……原也想做个明君,可身困宫闱非我所愿。”他偏过头望了一眼窗外掠过的飞鸟,“梁修撰,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臣明白。”

    隆康帝回过头,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先前你对朕讲‘仁道’,朕感触很深。”

    梁齐因蓦地想起那次发行票引,世家门阀全力阻挠,但隆康帝仍旧顶着压力同意了这项政策,才使得边关的将士得到粮食军资,击退敌人。

    其实隆康帝真的有想改变现状,只是架在他身上的枷锁太多,注定了他举步维艰,只能做到这一步。

    “朕今日召见你,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梁齐因直起身,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约约意识到隆康帝要告诉他的事情一定会掀起一场狂风巨浪。

    下一刻隆康帝便沉声道:“朕要告诉你,当年先帝遗诏上写的并不是朕的名字,是三皇兄。”

    “陛下!”

    “裴逐与陈屏合谋篡改遗诏,推朕上位,裴家野心勃勃,裴次辅心怀鬼胎,其心可诛。”

    几句话仿佛巨石沉塘,“扑通”一声,梁齐因猛地抬起头。

    “朕在宫里没有能信的人了,你回去,告诉三哥,告诉戚阁老,还有申御史,你让两院清流联名上书弹劾裴家,不能再叫他们猖狂下去。”

    梁齐因被震惊得还没有反应过来,“陛下,您为什么突然……”

    “朕有愧,现在才将真相告诉你们。”隆康帝面露悲哀,“朕跟你说了,朕也想做个明君,可是寿宴上你们看到了,朕根本做不了主,朕连想护的人都护不住。”

    李茹死了,宫里只剩他一个人,这个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位子,他鸠占鹊巢,是要造报应的。

    人人都以为只要坐上那个位子,天下的什么都有了,他们骂他宠信奸臣,割地饲虎,苟且偷生,可又有谁知道,他原本也只是一个和妻子相依为命,在封地便能逍遥快活的闲人。

    梁齐因沉默须臾,哑声道:“陛下,其实这件事情臣等想过,但陈屏已死,真正的遗诏被毁,裴家权倾朝野,事情并非陛下想得那么简单。”

    “有一个办法。”隆康帝倾身向前,抓住他的手,目光坚定,“朕可以向天下人……自认矫诏之罪。”

    隆康帝抽了一声气,推了他一把,近乎祈求,“我很羡慕大将军的洒脱忠勇,我也想做一个那样的人,可是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这条命是她救的,我知道她向的是三哥,我现在把这条命还给你们。”

    梁齐因目光震颤,离开养心殿时心中肆虐的波涛仍旧没有停息,他们明知真相,却因当事人的相继离世而陷入了僵局,却没想到,这个转机会是坐在龙椅上的隆康帝给的。

    自认矫诏之罪,他的皇位就再也保不住,包括他本人可能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受尽天下唾骂声,隆康帝不想活了,他被裴家逼入绝境,但他是一只困兽,他被拔掉了利爪獠牙,再也杀不了人,于是将这柄利刃递到了他们面前。

    作者有话说:

    第175章 祝福

    梁齐因走出宫门, 回身望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心底千头万绪尚平息,他手里握着经书, 天色昏暗,乌云密布,官袍的长袖盈风鼓起,叫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他回过头, 季时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抱臂站在官道旁, 手里还拿着一把伞, 背靠着树身姿慵懒, 仰头看了看天。

    梁齐因走上前,轻声道:“阿傿, 你怎么来了?”

    季时傿站直身形, 嘴角淡笑, 晃了晃手上的伞,“我看天要下雨了,来接你。”

    话音刚落,天边便闷响一声,渐渐落下几点雨滴,季时傿顺势撑开伞,问道:“翰林院今日不忙了?”

    梁齐因微微弯着腰, 配合季时傿的身高,才不至于让伞卡着头, 闻言一愣,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季时傿是在指他前段时间时常早出晚归的事, 哂笑道:“不忙, 不过明日还得出去。”

    “明日休沐,你又要出去?”

    “嗯……”

    季时傿偏过头,语气略有不悦,“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难道翰林院只剩你一个人了吗?”

    “过两天就好了。”梁齐因怕她不依不饶地再问下去,连忙转移话题道:“阿傿,今日陛下召见我了。”

    季时傿没好气地“嗯”了一声,梁齐因经常要给隆康帝讲经史,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她只是不满梁齐因又在敷衍她。

    然而梁齐因下一句则瞬间让她如雷灌顶,“陛下说,他愿意自认矫诏之罪,只求能扳倒裴家。”

    “什……么?”

    “大概裴家以为他会一直任人摆布,却忘了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梁齐因低声道:“阿傿,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二人的交谈之声被如瀑的大雨隔绝在一方伞下,季时傿神情紧绷,并不见得有多轻松,“矫诏之罪,要背千古骂名,他真的敢吗?”

    季时傿与隆康帝接触得并不多,他的母亲李贵妃入宫多年,深得圣心,李家还没被抄时,隆康帝有半朝座师的外祖父,有宠冠六宫的母妃,他被保护得太好,甚至带着不适合皇家该有的优柔寡断,或许被遣至封地才是最适合他的结局,而非被架在龙椅上。

    梁齐因也不敢断言,“还是先与殿下他们商量一番为好。”

    季时傿不置可否,入了夏,天气总是反复无常,明明前一日刚下过一场淋漓的瓢泼大雨,第二天又是碧空万里的晴天,鞑靼的归降仪式定在五月底,没有多少时日了,届时季时傿必然要出席,她想在走之前先将上奏的三项管理措施定下来。

    不过眼下先要弄清楚的是梁齐因最近到底忙什么去了,五日才轮到一次休沐,他竟然连续两次都见不着人影,季时傿留了个心眼,待他出门之后慢悠悠地跟上,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去了翰林院。

    季时傿身手好,只要她愿意,很少有人能察觉到被她跟踪,哪怕是梁齐因也一样,季时傿一路畅通无阻地跟在梁齐因身后走出了定阳街,随后意料之外的,又意料之中的,梁齐因并没有进宫。

    这王八蛋,胆大包天,真敢撒谎!

    梁齐因径直出了城,想来翰林院大概也没什么活计需要他一个修撰亲自出城去办,季时傿原本以为他要去嵩鹿山,转念一想,若是去嵩鹿山,何必总是瞒着她,果然,梁齐因从山脚路过后,转而拐到了另一条路。

    山道上渐渐出现行人,两侧树林茂密,季时傿抬起头,忽然意识到这是哪儿,山脚下有座小佛像,从城门出,路过嵩鹿山,梁齐因要去的地方是京郊白鹿寺。

    越往上香客越多,很快梁齐因的身影便混在其中,季时傿停驻在白鹿寺门前,越来越想不通他到底要干什么了。

    来都来了,虽然找不见他的人影,季时傿也不打算折返,她在寺中无所事事逛了一圈,顺带上了个香。白鹿寺很出名,来这里的香客数不胜数,只不过前两年先帝崇尚道教,继而掀起了一股风潮,世家门阀自然追随皇室,以至于白鹿寺清冷了一阵子,来此的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

    季时傿并未在白鹿寺大殿看见梁齐因,心中不免奇怪,来佛寺不上香他来干什么,正准备出去找的时候,忽然听到一旁路过的香客道:“你说的那个先生今日来了吗?”

    “来了。”

    “正好,我想给我姊妹写封信,今年生意不景气,我想回老家了。”

    “那你会写‘福’字吗,请先生写信要会写‘福’。”

    “还有这事?我哪里识字啊……”

    “不会就不会吧,不会先生也给你写,快,咱们赶紧过去,一会儿人就多了。”

    季时傿循声望去,方才那两名交谈的妇人走出佛殿,一直往白鹿寺偏僻的小院走去,这里并无佛像,也没有支香炉,所以季时傿方才未曾寻过来。

    她张望一圈,发现这里大多都是粗布麻衣的寻常百姓,甚至还有不少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嗓门很大,远远就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人群中间支着一个木桌,坐在前面的人正是梁齐因,他侧耳听着身旁一名妇人说话,神情柔和。

    对方说的并不是标准的京城官话,含糊不清,他未见得有一丝不耐,一面听她说,一面提笔写字,手边放着一张宽大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福’字,另一边放着一袋已经写好的信,上面全都标记好了要送去的地点。

    待他写完,又将内容给妇人读了一遍,见信上所说与自己交代的别无二致,顿时喜笑颜开,接过朱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福’。

    妇人拿着信笑眯眯地从人群中钻出来,季时傿喊住她道:“夫人,我第一次来,不知道你们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是做什么啊?”

    妇人侧身指了指正在写信的青年,耐心解释道:“看到那个郎君没,这几日经常在这支个木桌帮人写信读信,不收分钱,只要在那张纸上写个‘福’字就好,不会写也不要紧,你将信要送到的地方交代好,先生会帮你寄出去。”

    普通百姓家根本买不起笔墨纸笔,更遑论去驿站寄信,但在这里一分钱都不用花,先生的字好看,读起来也容易,他在白鹿寺支摊的这些天,每日附近乡镇上都会有人特意寻过来。

    季时傿若有所思,弯腰向妇人行了礼,她站在人群最后,远远凝视着里面正在写信的人,眉眼深秀,像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神情温柔,像是朗空暖日下潺潺的流水。

    一直到傍晚,暮色四合,附近乡镇过来的百姓要在天黑前赶回家,人群渐渐散开,季时傿走上前,她是最后一个客人,梁齐因正低头收拾桌上的信纸,没有注意到面前的是谁,声音里带着笑意,“要写什么?”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梁齐因提笔的手一顿,低落的墨水在信纸上晕开一片,他惊诧地抬起头,呆愣道:“阿、阿傿……”

    “好郎君。”季时傿双手撑在木桌上,俯下身直视他道:“你不是说去翰林院了吗?”

    梁齐因一脸被抓包后的窘态,眼珠一转,试图偷偷将铺陈在桌案上写满“福”字的宣纸藏起来,岂料季时傿快他一步伸出手按住,另一只手提起朱笔,轻笑道:“写啊,梁先生不肯做我生意吗?”

    “不是……我这便写。”

    梁齐因小声应道,换了张信纸,认真将季时傿刚刚念的那句诗写完,等他抬起头时,季时傿已经放下朱笔,她在宣纸最后的空处端正地写下了“福”字。

    “写给谁?”

    季时傿一字一顿道:“吾夫梁齐因亲启。”

    梁齐因垂下眼睑,面色发红,声音低若蚊鸣,“寄到哪儿。”

    “盛京定阳街镇北侯府。”

    梁齐因脸已经快烧透了,匆匆写完将信封合上,“写好了。”

    季时傿笑脸盈盈,“先生,那我夫什么时候能收到啊?”

    “现在。”

    梁齐因手上拿着信封,耳根发烫,温声道:“他已经收到了。”

    “那他有没有给我回信?”

    “有。”

    “什么?”

    “他也想你。”

    季时傿一怔,随即嘴角渐渐咧开一个大大的微笑,“傻子,你跑白鹿寺做善事,干嘛不肯告诉我?害得我以为你在外面做什么坏事,尾随过来才知道。”

    “我……”

    梁齐因将宣纸收好,上面有整整一百个形色不同的“福”字,他翻开,季时傿这才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张平安符,顿时愣住。

    “我帮住持扫了十日寺庙,这是我向他求的平安符,我后来又觉得不够,便支了个摊子,阿傿,这上面都是大家对你的祝福,希望神佛看在我也算做了件善事的份上,能保佑你。”

    季时傿伸手接过,目光微颤,一张平安符,一张宣纸,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你这几日总是早出晚归的,就是在弄这个啊。”

    “嗯……本来想夜里偷偷放到你荷包里,没想到现在就被发现了。”

    梁齐因嘴角向下,神情也恹恹的。

    “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季时傿记得梁齐因曾经说过他不信神佛,如今又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弄这个,梁齐因一边收拾纸笔一边解释道:“原本不信,后来京城沦陷,你昏迷不醒的那些时日,我日日求神拜佛,之后便信了。”

    季时傿心口好像被什么轻轻按了一下,塌了一片,“齐因……”

    “阿傿,过来。”梁齐因向她招了招手,“我给你放好。”

    季时傿走上前,梁齐因弯腰将平安符与写满“福”字的宣纸折好放进她荷包中,粲然一笑,“好了。”

    说罢又神情严肃道:“你要每日都带着,不可以弄丢知道吗?”

    季时傿抿唇点头,带着轻微的鼻音,“嗯……”

    “那你之后还忙吗?”

    “忙啊。”

    季时傿怔道:“这个不是弄好了,还要忙什么?”

    梁齐因将放着信件的布包挎好,收拾完木桌回头笑道:“备聘礼,挑日子上门提亲。”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 朝会

    五月的梅雨总是反复无常, 连绵不断,人在外面走一圈,回来时身上总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雨水汽。

    裴淑仪在母亲进宫看她时, 哭诉前些天隆康帝在长春宫不肯脱衣就寝的事情,之后又找到了裴次辅那儿,毕竟上次又是废后又是逼死李茹,于是只好各退一步, 隆康帝如常宠幸裴淑仪,裴家便不再计较这件事情。

    穿过午门, 文武官面向不同的方向, 两侧纠察御史正在点名, 观察有无御前失仪的情况,裴逐微微偏头, 看到对面的季时傿身着朝服, 束冠佩带, 她从西南回来的这两个月养得越发好了,周身的狠厉气质消退了些,有时看着好像只是个矜贵的女公子。

    待纠察御史点完名,官员陆续进入大殿,隆康帝不知道是不是从悲痛中走出来了,大朝会时神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台阶旁的内侍一甩拂尘,扬声道:“有事启奏。”

    裴逐先是走上前道:“陛下, 西洋人退兵后,在江东留下的几座工厂荒废, 依臣之见, 想来西洋在某些方面确实可圈可点, 有值得借鉴之处, 与其拆除或是任其荒废,不若利用起来。”

    话音落下,有几名官员相继道:“那工厂归谁管理。”

    “由朝廷派遣官员。”

    另一人犹豫道:“西洋人的工艺与我们不同,还有那些工厂是作何用的弄清楚没?确定能接手吗?”

    申行甫适时插嘴道:“如今不是打完了仗,既然两国要交好,何不派遣使团出使西洋?”

    “依臣所见,还是三思得好。”裴次辅幽幽道:“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怎么能纡尊降贵去学夷人……”

    “臣并不见得。”季时傿出声打断他,“先帝在时,东海沿岸就曾被倭寇占领,难道诸位忘了青河江阴两县被屠的惨案了吗?从那时就该明白,我朝水师比外敌落后多少,连东瀛人都打不过,今年西南的几场海战,江东又再次失守,现在是夺回来了,可将来呢?”

    裴次辅不咸不淡道:“大将军,您这么说,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季时傿面不改色,平静道:“裴阁老,眼睛还是不要长在天灵盖上的好,不看着脚下的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翻阴沟了,您说是不是?”

    裴次辅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面若菜色,几乎成了条绿茄子。

    隆康帝端坐龙椅上,右手缓缓拨动扳指,“那依季卿所言,该当如何。”

    季时傿俯首道:“臣赞同派遣使团出使他国求学,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总该去外面看一看,才能知道我们的四境友邻已经发展到何种地步,不至于再像从前一样被打个措手不及。”

    内阁等人道:“臣同意。”

    “臣同意。”

    隆康帝沉静道:“准,着礼部备好相关事宜,内阁改日拟一份名单交给朕过目。”

    裴次辅脸涨得通红,殿上的隆康帝却视而不见

    戚方禹手握牙笏,依言垂首道:“臣接旨。”

    裴逐一时哑然,原本想请奏接管江东工厂,怎知申行甫先是将话题带到了要不要南下西洋,季时傿接着又插了一脚,彻底将此一锤定音。

    “另外,臣还有一事启奏。”

    申行甫从人群中站出来,梁齐因非内阁九卿,没有上朝的资格,猜到裴家想要接管江东工厂获利的心思,托他尽力阻止。

    “讲。”

    “将才裴尚书提到江东的工厂,臣便忽然想起一件事,先帝在时曾设下禁海令,严禁沿海百姓与夷人通商,后来南洋官员受贿,以至于毒草横行,西洋人占据江东之后,建造了三所‘芥伽’加工厂。”

    申行甫扭过头,打量了裴逐几眼,“裴尚书,你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此物一旦服用便会沾上毒瘾,获利巨大,西洋人靠此敛财无数,全部都送回了国内或是帮助水师攻打南洋港口,大靖朝自然也有人眼馋,若非怕被诟病,早就在跃跃欲试了。

    裴逐瞪大眼睛,厉声喝道:“我没有说是这几个工厂!”

    “‘芥伽’确实是个巨大的危害,过去南疆巡抚杨和荣走私,以至于西南军民饱受此物毒害,收成锐减。”季时傿顺势道:“陛下,臣前年南下时虽然缴毁过一批毒草,但毕竟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杜绝此物在境内流通,还需要成文的律法来约束限制。”

    “至于江东的工厂,有两个关于军火制造,西南海战中还缴获了不少先进的西洋军械,术业有专攻,不若让兵器署的人试试?”季时傿望向隆康帝道:“至于‘芥伽’加工厂,臣建议早日销毁,以免再贻害江东百姓。”

    她的意思是彻底要断了想凭借贩卖“芥伽”获利之人的财路,裴次辅敛眉低目,眸光加深,立刻便有人心领神会道:“大将军,不过是根草罢了,怎么倒被您说得好像洪水猛兽似的,哪里值得这么小题大做啊。”

    季时傿冷睨他一眼,“群轻折轴,积羽沉舟懂不懂,一根草又怎样,扎成几捆,照样能压死你。”

    “你——”

    “好了!”

    隆康帝喝断殿下争吵,头上珠冠微动,沉默须臾,“两位爱卿所言确实有理,只是制定章程律法非一夕可就,江东的几座加工厂究竟要不要销毁之后再论。至于军火制造相关,兵器署全权负责。”

    裴次辅下颚抖动,牙都要咬碎了。

    “还有没有事情要上奏的?”

    “有。”

    季时傿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鞑靼归降,关于如何更好地管理他们,臣先前写过一封折子,北方多为游牧民族,常年迁徙,无论是习俗亦或是语言都与我们大相径庭,这种情况下想让他们真的归降是不可能的,最多能保几十年太平。”

    裴次辅没好气道:“大将军,凡人寿数几十载,做好眼前事便罢了,将来的事留给将来的人,您操心过剩了吧?”

    “非也,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就是操心过剩了又怎么着。”季时傿似笑非笑,“裴阁老便当晚辈是贪图在那青史上多留名两行吧。”

    “大将军,您那封折子本阁也看过。”裴次辅侧过身,正视她道:“恕本阁直言,鞑靼荒芜野蛮之地,那里的人都是些粗野之辈,华夏传承千年,礼仪之邦,中原的汉字传统,岂能叫那些粗鄙之人沾染玷污,这就是自降身段,令人不齿!”

    话音刚落立刻在朝上掀起一片附和之声,中原士族自诩清正高洁,平时不是瞧不起粗陋戚猛的蛮子,就是痛斥入境经商的胡人。

    “鞑靼蛮人怎配与我们汉人相提并论,大将军,您可快别说了!”

    真要跟这些人玩起文字仗,几个季时傿也比不过,周围连珠炮似的炸起大片水花,她几次欲言又止。

    见状,戚方禹低咳一声道:“既然是礼仪之邦,那么你们的风襟气度呢,仗是打完了,强盛与否不是叫诸位趾高气扬,对谁都嗤之以鼻,居安思危,失而不馁,娇而不燥,方才你们所言是否已经背离了入仕的初衷。”

    “阁老!”

    戚方禹上前一步,先向隆康帝行了一礼,随后道:“陛下,想要彻底治理北方游牧民族屡次骚扰边境之患,除此之外,别无他计,臣请愿。”

    申行甫也上前道:“臣也请愿。”

    “臣请愿!”

    裴逐一动不动,并不像其他人一般太过激动,只是平静叙述道:“戚阁老,大将军以及其他几位大人,你们是否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且不说鞑靼是否诚心归降,这些措施在北方实行得下来吗?若他们假意投诚,那不是养虎为患?”

    “所以我才在折子上说教导鞑靼人学习中原字与佛经,将其同化以方便管理,久而久之,鞑靼人自然也同汉人一样,说中原话,写中原字,信仰佛法或是道教,待根深蒂固,鞑靼人实则已与汉人别无二致。”

    季时傿细细道:“再加上,设立都护府后,禁止部落随意迁徙,强制划分定居地,那么鞑靼人最大的优势已经不存在了,何谈养虎为患之说?”

    裴逐偏头看向她,神情复杂,又是震惊又是隐隐悲痛,季时傿从前在朝上根本不说话,无非是点个卯就走人,哪有像今日这样,连续反驳他几次。

    “陛下。”季时傿跪下稽首道:“臣请愿。”

    裴次辅怒目而视,要是今日这事成了,鞑靼翻脸不认人,不肯帮他怎么办,他就知道,季时傿这个祸害留着迟早要出事。

    “陛下,万万不可啊!”

    隆康帝坐在龙椅上,垂首凝听着台阶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季时傿跪得笔直,裴次辅甚至抬头看了他一眼。

    怎知隆康帝掩在珠帘后的嘴角勾起,几不可闻地冷笑一声,开口道:“朕准了。”

    裴次辅一个晴天霹雳,目眦欲裂,好像下一刻就会冲上大殿砍了他。

    台阶下的内侍见势甩了甩拂尘,高声道:“散朝——”

    作者有话说:

    今天零点大概没有更新,在辅导小孩做作业,要心梗了(握紧拳头)

    第177章 朝雾

    大朝会结束后又下了一场小雨, 殿前台阶上的石砖墨色更浓,一直到傍晚,这场雨才淅淅沥沥地停止, 晚霞如烧,大火燎原,与金碧辉煌的宫城两相对望,犹如异兆。

    裴次辅走在前面, 六旬老者健步如飞,胡子都要气歪了, 两侧各跟着几名僚属, 一边追一边劝慰道:“阁老, 消消气,消消气。”

    “反了, 反了……”裴次辅一甩长袖, 像是一记重重的耳光砸在身旁之人的脸上, “一个个的都要上天了……”

    他转过头,看向缀在后头的裴逐,“怀远。”

    裴逐垂着头,双目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模样,他现在确信,季时傿就是在疏远他, 可是她不明白吗,自己别无选择, 难道要他违背家族的意思, 做个清流固然是好, 但背后无人支持根本走不远, 如果走不远,那就永远追不上她。

    季时傿今日在朝上看他的眼神,分毫过去的情谊都没带,冰得他浑身发寒,大朝会的后半段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裴次辅扬起眉,声音骤然拔高几个度,“怀远,怀远!”

    裴逐掀起眼帘,目光微漾,“父亲……”

    “你有没有出息?”裴次辅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失魂落魄像什么样!你给我过来!”

    他一脚踹开书房大门,身后的僚属围上前,个个唉声叹气,“陛下今日在大朝会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次辅面露狞笑,“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我看他是真忘了是谁送他上位,竟敢过河拆桥!”

    “如今该怎么办?江东的工厂是保不住了,还有,要是真让他们胡来,挑选使团下西洋,等他们回来,这个朝堂都要变天了!”坐在书房内的另一人道:“反了,还真是反了,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想翘我们的地盘。”

    “那件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裴次辅手撑在书案上,眼角的皱纹如同深川峭壁上蜿蜒的沟壑,鹰瞵鹗视,缓缓扫过在座的众人,“不出手治治他们,还真当我们老得迈不开腿了!”

    “是了,赵嘉晏如今就在京城内,早日动手得好,还有几日后的鞑靼归降仪式,不能让姓季的活着回来……”

    说话的正是武晋伯吴毓,此人与前任御史大夫刘方周一个德行,都是老来得子,宠得不成样,他还有一个侄子叫吴飞泉,也是京城一大纨绔。

    武晋伯的爵位到他身上已是第三代,而他的后辈却文不成武不就,继承不了爵位,以后只能混吃等死。

    武晋伯将这对不成器的堂兄弟打包送进了禁军,可怎知,季时傿回京之后先是雷厉风行地定下了无军功不入禁军的规定,导致这群贵少爷们没了出路,以至于赋闲已久的武晋伯不得不为了后代掺上了这池浑水。

    “等等。”裴逐猛地站起身,满脸惊诧,“你们刚刚说什么?不能让谁活着回来?”

    裴次辅抬起眼睑,原本不想让他知道以免坏事,怎知刚刚竟然有人说漏了嘴,于是只好道:“怀远,你没听错,就是你认为的那样。”

    “不行!我上次已经说过了,你们想怎样都好,切断西南的补给或是派人截杀赵嘉晏,我都没有异议,唯独不可以伤她性命!”

    “呵。”裴次辅皮笑肉不笑,眸光暗沉,“今时不同往日,大朝会上什么样子你不是没看见,你不杀她,死得就是你!”

    裴逐顿时哽住,嘴硬道:“她不可能杀我……”

    “怎么不可能!”

    裴次辅盯着他厉声喝道:“怀远,你以为现在还是七八年前,还只是你们少年人之间的游戏吗,党派之争,流血断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两全之法!”

    中州的三百条人命,被逼死的张振,白布裹身的沈居和,销毁的遗诏,任何一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东西,一旦爆发,没有任何可以缓和的余地。

    裴逐张大嘴,下意识后退一步,“不行……你们这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啊!”

    今日在大朝会上,季时傿对他已经是那个态度,如果再让她知道裴家想对她下手的话,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裴逐根本来不及细想,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冲出书房,门“嘭”得一声合上,屋内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一人不禁害怕道:“阁老,令郎不会、不会泄密吧……”

    “不会。”

    裴次辅收回目光,神情并未表露出一丝紧张,“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现在不过是热血上头,跑出去吹吹冷风就清醒了,我自认为我这个儿子还没有深情到愿意舍己为人的地步。”

    一场雨后,石阶上露出青苔的痕迹,角落里钻出了几丛菌株,裴逐连官袍都没有来得及换下,他在尚未干涸的石砖上绊了一跤,及时扶住墙壁才堪堪站稳。

    裴宅距离定阳街有很长一段距离,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区,鱼龙混杂的民宅,裴逐心想,将才他应该坐车来,跑过去又长又慢。

    对他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母亲,一个就是季时傿,只不过当他升为侍郎后,母亲在裴家的暗示下,怕他会因为出身低贱被人诟病,自己跳湖死了。

    而季时傿,则是他十几岁孤身离家求学时唯一的朋友,很奇怪,裴逐想,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心高气傲,世家门阀的嫡系不屑与他为友,而书院里那些乡下来的寒门学子他也瞧不上,所以他永远形单影只,只有季时傿,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母亲已经没了,他得留住季时傿,一定要。

    裴逐一路狂奔至镇北侯府,他身上的衣服被汗浸透,狼狈地黏在身上,门房的下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前搀扶道:“尚、尚书大人,这这这怎么弄成这样啊……”

    “时傿……”裴逐按住他的手臂急喘了几声,“时傿呢?”

    “我们姑娘啊,我们姑娘和……”

    “王伯,谁来了?”

    话还没有说完,便有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顿时如当头一棒,裴逐不可置信地闻声望去,见梁齐因从大门东边的灶房出来,肩上挂着襻膊,手里还捏着面团,见到是他之后也愣了一下。

    随即,季时傿的声音响起,“齐因,谁啊?!”

    “哦。”梁齐因回过神,应道:“裴尚书。”

    季时傿如他一样的打扮,脸上还沾着面粉,脸上的笑容僵住,搓了搓手道:“是怀远啊。”

    门房的下人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笑眯眯将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补上,“我们姑娘和姑爷在跟厨娘学摊饼呢。”

    “姑……爷?”

    裴逐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下人叫得这么顺口,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下聘礼了吗?”

    梁齐因回道:“在挑吉日,有劳大人记挂。”

    站在屋檐下的季时傿一言不发,她没有反驳,没有否认,半晌才轻声开口道:“怀远,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裴逐像是忽然失语一般,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你明日是不是要动身出关与鞑靼谈判?”

    “嗯。”

    裴逐艰涩道:“那我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季时傿颔首,“多谢。”

    裴逐转过身,方才跑出的一身汗,这会儿风一吹,竟冷得彻骨。他漫无目的地走出定阳街,转头望向繁华坊市中一个极为普通而冷清的巷陌。

    里面有家食肆,是他少年窘迫时期常来的地方,后来这里被季时傿,戚相野知道,又成了他们三个人共同的秘密基地,再之后,季时傿与戚相野相继参军,渐行渐远,到现在裴逐想起来,上一次他们聚在这,已经是两年多前了。

    恰如朝雾终究要消散,少年友谊总是无疾而终,分道扬镳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庞大的裴氏家族,别无选择。

    正如季时傿弃他而去,他也没有必要再守着过去的情谊了。

    裴逐收回目光,他抹了一把脸,拂去脸上的水汽,眸光沉沉,裴次辅显然已经等候他许久,对他的去而复返并不意外,泰然一笑,“回来了。”

    “父亲。”

    裴次辅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早该明白的,成大事者,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是不行的。”

    裴逐不置可否,雨水洗刷过后的面孔愈发冷峻,“父亲,鞑靼人那边怎么说?”

    “一切照常。”

    裴次辅在书桌前坐下,提笔写下几封信件,当晚,京城数个庞大族系的掌舵人辗转反侧,闻到了山雨欲来前,风灌满楼的气息。

    *

    养心殿内。

    隆康帝垂首看着案台上的信件,映在他脸上的烛光忽明忽灭,倏地,殿外内侍走上前请示道:“陛下,谢指挥使来了。”

    “进。”

    谢丹臣身披轻甲,大步跨进殿,俯首行礼,“陛下,禁军在南宫墙下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内侍,经审问,此人有个兄弟在长春宫任职。”

    隆康帝抬手将信件扔在烛台上,猛然窜起的火苗逐渐将信纸吞噬,他沉声道:“封锁长春宫,任何人都不能放出来。”

    幽长的宫道上,内侍慌不择路地冲上前,一把推开殿门,大喊道:“娘娘,娘娘——”

    裴淑仪睁开半阖的双眸,不耐道:“怎么了?”

    内侍一面抽泣一面道:“娘娘,奴才的兄长不知道怎么被禁军拿下了。”

    裴淑仪目光一顿,从榻上站起,刚要开口说什么,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隐隐有金戈相撞,似乎有数十人。

    “封锁长春宫,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裴淑仪快步跑出内殿,外面已经被禁军包围,她沉眉呵斥道:“放肆!谁准你们拦本宫的,陛下呢,陛下在哪儿?”

    谢丹臣面无表情,提刀立在殿门外,“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开长春宫,其中也包括您,淑仪娘娘。”

    裴淑仪脸色大变,后退几步。

    第178章 谈判

    鞑靼的归降仪式在五月底, 隆康帝刚好登基半年,这半年来,大靖朝从摇摇欲坠到缓缓站稳, 腥风血雨,波谲云涌皆心照不宣地隐在水面下,直到终于有人忍不住打破了这个僵局。

    宇文昭华已经睡下,赵嘉晏抱着夜半啼哭的婴儿独自站在偏房内, 胳膊微微摇晃,嘴里哼着哄睡的歌谣, 忽然窗外发出了一声轻响, 赵嘉晏抬起头, 窗外人道:“殿下,大渝的来信。”

    赵嘉晏将孩子放进摇床中, 转身从下属手里接过, “怎么这个时候来信……”

    他打开信封扫了几行, 神色顿时凝住,下属见状询问道:“殿下,信上说什么?”

    “大渝近来在边境发现鞑靼有异动,恐怕他们已经与国内某些居心叵测之人牵上线了。”

    赵嘉晏将信纸放下,大渝地处中原西北方的要塞位置,与鞑靼之间只隔着一片戈壁滩,西接大宛楼兰在内的十六国, 鞑靼正式归降日在即,他们现在这个时候却冒出一堆小动作, 想来贼心不改。

    季时傿折子上的三条措施一旦正式实行, 从此北方就不再存在什么部落联盟, 可汗一说了, 难怪被打老实了的鞑靼又开始蠢蠢欲动,正好与朝中忌惮季时傿手上兵权的人不谋而合,想在她出关谈判之日设下埋伏。

    “殿下,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赵嘉晏沉思一番,“将这封信转送至镇北侯府,对了,宫中如今是什么情况?”

    下属依言道:“谢指挥使奉陛下口谕封锁了长春宫,想来裴家马上也要知道了。”

    “通知戚阁老,折子可以递出去了。”

    “是。”

    熹微时分,天光乍现,季时傿五更天就已经穿戴好,与她同行的还有礼部的外事官员,季时傿需要护送使臣至岐州关外,两方使臣在边境交界处完成归降仪式,可能还有后续谈判工作。

    梁齐因简直快成她的贴身侍女了,又是束冠又是穿衣,什么都要操心两句,“阿傿,护膝戴上了吗?”

    “戴了戴了。”季时傿忍无可忍道:“你已经问了三遍了!”

    “我不放心嘛。”

    梁齐因送她出门时嘴上还唠叨个不停,诸如“关外风沙大,要多穿衣”,“天热了也不能贪凉”一类的琐事,季时傿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从前沉默寡言的梁齐因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可以连续不断地说一炷香也不停。

    正当她犹豫着用什么堵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通传,季时傿扭头一看,认出对方是赵嘉晏身边的下属,登时正色道:“殿下是有什么事要同我交代吗?”

    下属沉沉一点头,将昨夜收到的信件交给她,“大将军,殿下让您多留个心眼,可能与您随行的人中有叛徒。”

    季时傿捏着信纸的手一紧,沉吟片刻,“我明白了,多谢殿下提醒。”

    下属随后告退离开,梁齐因走上前,神色慌乱,“阿傿,我将才忽然想起来……”

    前世的季时傿就是在出关与鞑靼谈判的路上遭到埋伏,身死金池,如果信上说的是真的,那么,已经背道而驰的前世今生,又诡异地重合了。

    季时傿相较于他则冷静许多,实际上心中亦是起伏不定,前世她只知道是自己人中出现了叛徒,但一直不知道具体是谁,后来重生后,则因为时间间隔太久无法调查而罢休。

    如今又遇到了同样的事,且很有可能她又会身丧金池,季时傿心里说一点也不害怕是假的,她与前世根本的区别就是她现在并非孑然一身,她有牵挂,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关外,梁齐因承受不住第二次。

    “阿傿,你别去了。”梁齐因握紧她的手,胳膊都在抖,“别去,你别去……”

    季时傿反握住他的手,“齐因,你听我说,现在与过去是不一样的,我现在知道鞑靼归降不诚,朝中有人包藏祸心,身为主帅,更不能龟缩逃跑,我一定要弄清楚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可是、”梁齐因惊惶不安地看向她,“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你……我……”

    “没有如果。”季时傿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即打断,“你是文臣,我是武将,我主外你主内,咱们分工明确,谁也别抢谁的活。”

    梁齐因垂下头,眼睫微颤,并没有觉得宽慰多少,“我不敢,我怕啊,我只要一想到……我就……”

    “你看这是什么?”

    季时傿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折放完好的平安符与百福帖,笑眯眯道:“神佛答应过你,他们肯定会保佑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梁齐因一怔,低头看向她手里的东西,季时傿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她是季时傿,永远不会后退,永远大步往前走的季时傿。

    如果因为害怕便畏敌不前的话,她就不是她了。

    少顷,梁齐因松开手,不知道是不是冷静下来了,低声道:“你说的,你不会有事,你要平安回来。”

    季时傿冁然一笑,眉目舒展,边踏出门边摆手道:“放心,肯定不会让你当小鳏夫的!”

    梁齐因:“……”

    ————

    这厢前往西北的使团刚动身,裴淑仪被禁足长春宫的消息便传了出去,她的母亲在后院里哭闹一场,裴逐走下长廊,穿过角门时正好听到她的叫唤声。

    裴次辅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从东面走到西面,来回踱步,愁容满面,眉心郁气几乎累聚成结。

    “父亲。”

    裴次辅回过头,急道:“见到娘娘了吗?”

    裴逐摇了摇头,“长春宫里里外外被锁得严严实实,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赵嘉铎……”裴次辅沉沉呼出一口气,双手撑在桌案上,下颚上的胡须都在颤抖。

    皇五子是他们看上的继承人,当初先帝奄奄一息之际,裴逐当机立断,抓住机会送他上了皇位,却没想到这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懦弱无能的隆康帝竟然有一天想要对他们动手。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看他是疯了,没有裴家的支持,凭他还想斗得过赵嘉晏,梁岸微和申广白那些猴精的人,够戏耍他上百次了!”

    裴次辅实在是搞不懂,隆康帝到底要干什么,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外敌不除,这个时候居然想着窝里横,对自己人动手?

    “父亲,既然圣上不仁,我们也没必要再护着他了。”裴逐沉稳道:“这个皇位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坐。”

    裴次辅抬起头,眼里精光一闪。

    “八皇子年方九岁,先帝在时,母亲仅是婕妤。”

    “你说得对。”

    裴次辅站起身,一个九岁稚子,显然比成年人要更好掌控得多。

    “武晋伯那边怎么样了?”

    裴逐答道:“一切妥当。”

    这次奉命出关的人中,由三队人马组成,一是礼部的使臣,二是以季时傿为首的军方代表,三是皇帝亲兵禁卫军,而恰巧,武晋伯的侄子吴飞泉就在其中。

    裴次辅沉思片刻,“将你大哥叫过来。”

    ————

    自岐州城西去二十里,可以看到因沙石陷落而天然形成的巨坑,美名其曰为金池,季时傿对此自然不陌生,因为这是她上辈子的埋骨之地。

    关外黄沙流金,孤日悬空,穿过西行商队经常走的官道,有时隐隐可以听到清脆的驼铃声,两方使臣在关外一处名为“天神之眼”的沙漠湖泊旁进行归降仪式。

    鞑靼如今势不如人,自然没有跟他们谈条件的资格,面对大靖方提出的谈判内容只能认命接过,同意划分区域定居,不随意迁徙,且鞑靼贵族子女必须学习中原文字与礼仪。

    三项要求一提出,本以为鞑靼至少要周旋一阵,谁知道使臣竟然很爽快地便应下了条件,并声称心甘情愿臣服于中原,马屁拍得外事官嘴角都快要咧到太阳穴。

    季时傿端身站直,腰佩利刃,光往那儿一战便是幅叫人闻风丧胆的杀神相,鞑靼方的人哄完了大靖使臣,下意识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莫名打了个寒颤,总有一种被她看穿一切的心虚感。

    归降仪式完成得格外顺利,大靖使团不日将班师回朝,越靠近金池,季时傿心里便越打鼓,鞑靼归降得也太容易了,总不至于是真的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屁都不敢放一个吧?

    正想到这儿,茫茫无边的戈壁滩上便倏地涌出无数鞑靼士兵,刚完成归降仪式不久,前脚还在和鞑靼人握手言和的礼部外事官后脚就被这翻脸不认人的戏码惊得张大嘴巴,磕绊道:“这这这……这是干嘛啊!”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时傿提着缰绳,原地遛马打转了一圈,轻笑道:“诸位,鞑靼人知道我们的返回路线,还提前布好了埋伏,看来我们当中有人胳膊肘往外拐了啊。”

    身旁的外事官急得都要哭出来了,一听她这气定神闲的调侃话,当即恨不得给她跪下道:“大将军,您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鞑靼人有备而来,我们兵马根本不够,这可如何是好!”

    几句话的功夫,敌军已经逼至眼前,季时傿却始终未见得一丝慌乱,正当众人怀疑她是不是也被吓傻了的时候,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高亢尖锐的隼唳声,季时傿猛然抬手,吹响腕上口哨,天际划过一条白虹,破开孤日,紧随其后的则是西北数万大军。

    这下真正傻眼的成了方才急得团团转的外事官,他茫然地看着杀过来的西北驻军,神情呆愣。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准备伏击的鞑靼将领,到底是哪一步出了纰漏,季时傿为什么能料到他们在使团回京的路上设下了埋伏。

    季时傿凝视着不远处交战的兵马,忽然一把拔出腰间佩刀,回头笑道:“走,将才谈判书上写的条件还是太仁慈了,我们再去补两条!”

    作者有话说:

    第179章 惊变

    六月六, 晒红绿,连续数日的梅雨之后,这一日天际放晴, 万里无云,民间有晾晒衣物的习俗,宫里的尚服女使也将隆康帝的龙袍拿出来仔细晾晒了一番。

    殿外风轻云净,一片霁色, 隆康帝坐在御书台前,身上穿着常服, 神情凛若冰霜。

    数封弹劾裴家的折子通过戚方禹递到了他面前, 隆康帝连发三道诏令, 一是召戚相野即刻回京,二是京师戒严, 三是赐死长春宫主位。

    内侍奉了口谕, “陛下, 是赐白绫,还是毒酒?”

    隆康帝提笔的动作一顿,想到李茹的尸体被从南四所抬出来时,脖颈上青紫的勒痕。

    “白绫。”

    被封锁的长春宫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谢丹臣立身站直,右手紧按腰侧佩刀,眉目冷峭。

    内侍端着呈盘走上前, 恭声道:“指挥使大人。”

    谢丹臣侧目看了一眼呈盘中的白绫,“陛下下旨了?”

    “是。”

    他微微颔首, 身旁禁军相继腾开宫道, 紧闭数日的长春宫殿门终于打开, 里面立刻传来女人的惊呼声, “陛下呢,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嗬……”

    宫内混乱不堪,推搡间裴淑仪的贴身女使冲出内殿,扬声嘶吼道:“你们要做什么,不想活了是不是,我们娘娘的父亲是内阁次辅,兄长是南衙禁军指挥使,谁允许你们……”

    几名太监上前将她按在地上,女使的声音戛然而止,内殿里爬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纤长赤红的指甲在毡毯上抠扯,“爹救、救我……嗬啊。”

    白绫收紧,裴淑仪艳若桃李的颜容逐渐变成青紫色,她指甲翻开,鲜血将身下的纯白毡毯染成红色,内侍仍旧不敢松手,隆康帝下了死令,裴淑仪必须死在长春宫。

    *

    侍女跌跌撞撞地冲进后院,涕泪满面道:“夫人,娘娘、娘娘被赐死了——”

    裴家的主母身形一颤,当即昏了过去。

    坏消息连续不断地递到了裴次辅面前,当他听到爱女已经死在宫里时,眼神只是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看向周围的人厉声道:“来不及了!武晋伯,你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武晋伯握紧拳头,“阁老放心,季柏舟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好!”

    裴次辅沉声一喝,鹰隼一般的目光环视四周,“看来皇帝小儿这次是铁了心地要我们的命了,是时候叫他认清楚,同我们作对是什么下场!”

    先帝驾崩后,唯余八皇子一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因其年纪小再加上生母仅是婕妤的份上,在宫里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影响,隆康帝想等他成年后再将其另行封王,这半年来八皇子则仍旧住在宫内,又因隆康帝暂时并无子嗣,故只有他一人在文华殿学习。

    他将前些天做好的课业准备好,母亲叮嘱他在文华殿要多听老师的话,不能太出风头,不能引起陛下注意,八皇子今日起得晚,胡乱敷衍地应了两声,“阿娘,来不及了,再不走我就比老师们到得晚了!”

    八皇子的母亲王太嫔无奈地看着跑出去的少年,新帝即位后,作为后宫唯一育有皇子的后妃,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母子二人的将来。幸好隆康帝生性仁和,并未对他们赶尽杀绝,甚至让八皇子继续像从前一样在文华殿读书,只是王太嫔依旧终日惊惶不安,总觉得头顶悬着一把刀,迟早会落在他们母子二人头上。

    内侍小跑跟在一旁,八皇子狂奔向前,嘴里念念有词道:“快点,再快点,来不及了!”

    “殿下,等等,要不奴才带您抄近路吧,这么跑下去非得累死。”

    八皇子脚下顿住,将信将疑道:“抄近路?还有近路?”

    内侍笑盈盈道:“当然有啊,奴才带您过去。”

    “行!”

    八皇子转而跟着内侍拐往另一条路,宫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他张望一圈,忽然觉得不对劲,文华殿位于皇城东面,可这内侍领他走的近路明显已经偏离方向。

    九岁的半大孩童已经初具察觉危险的能力,八皇子捏紧手上的课业本,佯装不解道:“我怎么觉得这路不通向文华殿呢。”

    “通的,马上就……”内侍刚想转过头,倏地劈头盖脸砸来数个课业本,他顿时吃痛地捂住眼睛,八皇子趁机拔腿就跑,内侍挣扎着睁开双眼,瞥见他跑开的身影,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许久一直未见来人,早早等候在小路尽头的裴逐皱紧眉,“八皇子呢?”

    身旁下属有些慌乱,“小人已经按照大人您的吩咐收买了伺候八皇子的内侍……”

    裴逐吼道:“那人呢!”

    “小、小人……”

    “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一名内侍慌不择路地冲上前,额头上不知道被什么所伤,肿了一大块,半眯着眼睛急道:“大人,奴才本、本来已经将八皇子骗过来了,可不知道又怎么回事,他突然跑了,奴、奴才没追上……”

    “没追上?”裴逐将这三个字在齿间碾了一遍,眉目狠厉,“一个几岁的孩子你们都弄不过来吗!?”

    下属心虚道:“大人,八皇子跑了,我、我们该怎么办……”

    裴逐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神情很快恢复如常,“直接去养心殿。”

    既然八皇子跑了,那就让隆康帝退位立诏书,或者,先皇驾崩,膝下无子,只能传位于幼弟。

    *

    落日西沉,暮色四合,晚霞如一泼朱红流丹溢彩,金煌煌地映照在殿前的石阶上。

    梁齐因合上经史书,声音发沉,“陛下……”

    隆康帝站在大殿正中央,神情平静,他并未身穿明黄色的龙袍,而夕阳落影却在他肩上镀了层金边,大靖开国以来最懦弱无能的皇帝,竟也在此刻初显出九五至尊的泰然威严。

    倏地,稚子的呼唤声在殿外响起,“皇兄——”

    八皇子大汗淋漓地跑上台阶,隆康帝一怔,“嘉敏,你怎么过来了?”

    “皇兄,方才我本来要去文华殿……”八皇子跑得太急,边喘边道:“但同行的内侍却谎称说要带我抄近路,我跟他走了片刻觉得不对就赶紧跑了。”

    “看来裴家又换了一个人选。”

    梁齐因偏过头,晚风乍起,将他面前放置的经书吹起几页,暑热扑面而来,他收回目光,道:“陛下打算如何?”

    “三哥呢?”

    “裴家敢逼宫,想来也不会放过楚王殿下,王府现下应该也被包围了。”

    八皇子茫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伸手抓紧隆康帝的衣袖道:“皇兄,是不是……”

    去年端王造反,叛党在宫内杀红了眼,养心殿前与东篱苑内血流成河,连隆康帝的亲妹妹都没活着出来,这才过去多久,竟又有乱臣贼子故技重施。

    隆康帝按住他的肩膀,“不怕,皇兄护着你。”

    话音落下,殿外响起沉重整肃的脚步声,由裴玟率领的南衙禁军以及世家私兵所组成的叛党逐渐逼近养心殿前。

    八皇子吓得肩膀一颤,往后瑟缩了半步。

    梁齐因挡在他面前,凝眉望向殿外,残阳如血。

    “来了。”

    *

    关外飞沙走砾,浮尘千里,西北先前被屠过城,驻军对鞑靼恨之入骨,越杀越勇,季时傿一刀砍了使臣的半个脑袋,以至于手中佩刀卷了刃,当场报废。

    金池几乎被染成血红色,苍茫的戈壁滩上百草黄云,孤日矜悬,余晖镂金,埋伏在峭壁群山间的鞑靼士兵急剧缩减,被驻军护在中间的外事官吓傻了眼,局势倒转,眨眼间瞬息万变。

    使臣死了一大半,季时傿站在沙石上,刀尖点地,在她身侧蜿蜒出一条细长的血迹。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她声音冰冷,更甚朔北寒风,“谈判书上的字,你们不签也得签,现在再加一条,谁主谋的这件事,三日后我要看到他的脑袋,否则,我亲自北上去提。”

    仅存活的鞑靼使臣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嘴里含糊不清地用蹩脚的中原话道:“签、我签……”

    礼部的外事官从马背上跌下,直至现在双腿都还在打颤,他拿着新的谈判书上前,看鞑靼使臣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

    蓦地,一名部下匆忙跑到季时傿面前,神情焦急,“大帅,方才有一个人形色鬼鬼祟祟,弟兄们看着不对,就把他抓起来了。”

    季时傿眉头皱起,赫然道:“带过来。”

    几名将士很快拖着一人上前,对方垂着头,抖如筛糠,季时傿越看他越熟悉,犹豫道:“吴飞泉?”

    陡然被点破身份,吴飞泉重重磕了几个头,满脸涕泪,沾上泥沙之后更是狼狈不堪,“饶命,大将军饶命啊——”

    “你刚才偷偷摸摸的到底要干什么?”

    “我、我……”

    吴飞泉这个禁军中混吃等死的少爷兵,干过最大胆的事就是听信叔父所言铤而走险,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想给京城报信还没跑出半里地就被抓回来了。

    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季时傿抬了抬眼,身旁士兵便立刻拔刀架在他肩膀上,吴飞泉梗着脖子,挨上冰冷的刀刃后顿时浑身一颤,仰头哭喊道:“我说我说!”

    “鞑靼不想归降大靖,与裴次辅一拍即合,我叔父将我塞进谈判队伍中,让我将你们的往返路线告诉鞑靼人,为的就是……”吴飞泉声音越说越小,“为的就是让你死在关外,不能回京。”

    他方说完,西北驻军几乎要暴起,季时傿面无表情,似乎对自己被背叛一事并不在意,她沉吟片刻,又道:“你们还打算做什么?”

    刀就架在脖子上,不说也是要死,吴飞泉闭上眼,认命道:“杀楚王,拥立八皇子登基,只要你死了,新令就不会在禁军中实行,我就能……”

    外事官震惊地瞪大眼睛,怎么会有人为了一己之私就要残害忠良,季时傿是国之砥柱,她要是真死了,倘若鞑靼西洋人卷土重来,谁去拦,这他娘的不是要亡国吗?

    第180章 定局

    时至盛夏, 天黑得很晚,金乌将坠不坠,暮霭流云, 陆离斑驳。

    叛军将养心殿包围得水泄不通,谢丹臣率领的北衙禁军在端王造反时虽然折损了许多,但季时傿回来之后又从四境军营里调出了一批人,这些人久经沙场, 显然不是靠荫庇混日子的禁军可以比得上的。

    但叛党胜在数量巨大,经此一役, 隆康帝才发现京城官宦世家蓄养私兵已经严重到何种地步, 探进皇城如入无人之境, 连谢丹臣看到这么多人后心里都有些没底。

    “陛下——”

    裴次辅扬声喝道:“叛党包围养心殿,臣等特来护驾!”

    谢丹臣脸色一变, 厉声道:“你说谁是叛党!?”

    “楚王赵嘉晏图谋不轨, 意图篡位, 谢松清率北衙禁军直逼养心殿,走狗梁岸微挟持陛下与八皇子。”裴次辅一字一顿道:“老臣只能召集忠义之士前来诛灭叛党了,陛下,您莫怕!”

    无故被诋毁的梁齐因只是淡淡看过去一眼,嗤笑道:“贼喊捉贼。”

    隆康帝站在殿内,听到这么冠冕堂皇的一句话简直快要气笑了,“究竟是谁图谋不轨, 意图篡位,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裴次辅叹了一声气, “看来陛下在叛党的挟持下, 已经神志不清了。”

    说罢目露狠光, “老臣效忠两朝, 奈何天命如此,只能请陛下退位让贤了!”

    八皇子往后躲了躲,避开裴次辅紧盯着他的目光,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曾经也教导过他两次的裴阁老会变成这样。

    由此见得,一年多前,沈居和老先生还未故去时同他说的那段话是怎样的真知灼见,人心中不加约束的欲望最终一定会将其扭曲得面目全非。

    *

    荒芜翳然的戈壁滩上,风沙迷人眼,如星辰般点缀草原的毛毡帐篷紧闭,尽管今日是一个非常适合外出放牧的天气,也无一人敢踏出家门半步。

    西鞑的部落首领还躺在榻上做着一统北方的美梦,殊不知西北驻军已经打到了门口,慌乱无措的臣民将谈判的最新条件传到大帐,首领双目震颤,从茫然到面如死灰,腿一软跪倒在地。

    说是三日,实际上连两天两夜都没有,惶恐不安的鞑靼贵族就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个叫人心惊胆裂的大靖最高统帅不仅没有死在金池,反而屠了他们派去埋伏的士兵,将他们逼近了毫无退路的绝境。

    鞑靼贵族没有办法,前日还在一呼百应的首领下一刻便被他的臣民拖出了大帐,砍下的头颅和新鲜的贡品送到了西北驻军面前。

    陡峭的断壁间停驻着数只岩鸽,鹘鹰长唳不止,逐鸿猎日,越过千层万叠的群山峭壁扑杀而来,长翅从垂着头不敢吭声的使臣头顶掠过,鹰喙上沾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羽毛,牢牢落在季时傿手臂上。

    鞑靼使臣下意识抬起头,海东青双翅尚未合拢,微微起伏,一副蓄势待发之态,他缩了缩脖子,立刻垂下脑袋,双手将签好的谈判书呈上。

    礼部外事官伸手接过,将这个象征着北方草原从此归属大靖领土的契书收好,小心而恭敬地放进了锦盒当中。

    至此,鞑靼不再有首领,常年迁徙不停的部落也被划分定居,西北设立都护府,北方部落所在地统称为——莽州。

    *

    朔北边境肆虐的大雪在盛夏时节终于收敛了几分,戚相野从渺无边际的雪原上冲下,如腾鹰惊起,北风呼啸而过,厚重斗篷猎猎作响,他勒紧沾满冰凌的缰绳,猛一回身,“快点,来不及了!”

    从北国往南疾驰,四季轮转,雪原消融,万里青山连绵与莽莽江河奔腾,城门处戒卫森严,官道震颤,守城士兵听到声音后抬起头,不明所以,“来者何人!”

    戚相野举起诏书,声色俱厉道:“我乃朔北驻军参将戚渟渊,奉皇命回京诛反贼,开门!”

    守卫中不乏有世家安插进去的人,闻言顿时骇然,戚相野从哪里收到的皇命,为什么他们不知道,这些时日京师戒严,严禁城门有人往来,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

    城门分毫未动,守卫不敢开门,扬声喝道:“京师戒严,今日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得给我回去!”

    戚相野拔出刀,严正吼道:“滚开,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养心殿前澄澈明净的大理石阶被染成暗红色,夏日炎炎,堆积在殿前的糜烂尸体散发出臭味,相较于端王逼宫时已是暮秋的重阳节,裴家这次造反看上去则更为惨烈。

    隆康帝与先帝性格上截然不同,唯一相似的便是在同样面对这种困境时所秉持的血性强直,誓死不退。

    养心殿的大门墙壁已经被箭雨射成了筛子,根本撑不了多久,皇宫内到处都是叛贼,北衙禁军鞭长莫及,大火先是从角落升起,随后很快顺着门框窗棂往上攀沿至屋顶。

    梁齐因拿起不知道哪个禁军遗落的绣春刀,劈开射向隆康帝的一支流箭,“陛下,起火了!”

    殿外响着厮杀声,叛党口中高喊着“诛反贼,拥明君”,隆康帝实际上已经被他们弃了,全然不顾他的死活,他少时不学无术,文武六艺皆不尽如人意,举着剑的时候手都在抖。

    八皇子紧紧抓着隆康帝的衣袍,一张稚嫩的脸上恐惧与坚毅横贯交替,“皇兄,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不会。”

    倾塌的墙壁在身后轰然落地。

    经历过手足相残的隆康帝温声道:“只要皇兄还能站起来,就会护着你。”

    *

    混乱的王府内杀声震天,跟着赵嘉晏回来的都是训练多年的精兵,叛党围剿多日还未攻下,而王府中的人已是强弩之末,赵嘉晏护着妻儿退到后院,身上沾着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血。

    宫里不知怎么样了,想来光靠北衙禁军也不可能拦得下,更何况按照计划季时傿已经在关外死透,大事将成,武晋伯的儿子吴飞涯举刀向前,“诛反贼,拥明君,今日砍下赵嘉晏项上人头者,来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杀啊!”

    赵嘉晏一手握紧剑柄,一手展开拦在妻儿面前,回头时宇文昭华对他点了点头,襁褓中的婴儿也未曾有丝毫哭泣之声,兄弟相残,君臣相杀,他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险境,也信这一次一定能反败为胜。

    正当叛贼将要扑上前之际,府外忽然响起另一方人马的奔驰声,吴飞涯举刀的动作一顿,随后脸色煞白,戚相野的声音越来越近,穿透颅海,“臣戚渟渊率朔北三千驻军前来救驾!”

    朔北驻军已经入京的消息很快传到宫中,叛军前的裴次辅一颤,以为自己年纪大了耳朵出了毛病,“朔北驻军怎么来的?他们怎么会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裴逐惊诧了一瞬间后,很快冷静下来,“父亲,别管了,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掉眼前的祸患!等戚渟渊进宫时局势早已定。”

    养心殿起了大火,里面的三人不得不退出来,北衙禁军伤得伤死得死,已经是矢尽兵穷了。

    梁齐因握着绣春刀,就算温玉里已经解了他身上的毒,可这么多年留下的后遗症却无法根治,短期内打打杀杀还能撑住,时间一长四肢便愈渐沉重。

    谢丹臣侧目看了一眼他抖得连袍袖都在晃的胳膊,担忧道:“梁大人,你没事吧?”

    “没事……谢指挥使不用担心我。”

    这个时候大家连自己都顾不住,哪还轮得着关心别人,谢丹臣有心无力,只能收回目光。

    “别死扛了。”

    裴次辅冷哼一声,“就算有援军又怎样,赵嘉晏根本不能活着离开王府,而季柏舟已经死在关外,老夫劝诸位还是识相一点,不要负隅顽抗。”

    “你说什么?”

    梁齐因抬起头,向来波澜不惊的神情一寸寸裂开。

    “哦——梁大人还不知道吧。”裴次辅笑得残忍,“不过马上季柏舟在关外遭到鞑靼埋伏,埋骨荒漠的消息就要传回京了。”

    梁齐因双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周围的人看向他,分不清这到底是他旧疾发作还是被裴次辅那两句话影响。

    他这些天一直逼迫自己不要想起季时傿,因为只要一开始,脑海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金池尸山血海,季时傿躺在里面的画面,不该让她去的。

    梁齐因浑身发颤,不该让她去的,他恨死自己了,为什么明知道那里有危险,还要放她走,季时傿这个骗子,又将他一个人丢下了。

    裴逐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像是一汪黑沉沉的死水,一点报复性的快感都没有,他别开目光,平静道:“不要再多费口舌了,动手吧。”

    养心殿前又一次厮打起来,金乌升起又落,云蒸霞蔚,大火像是烧到了天上,汇成一线。

    隆康帝被护在中间,梁齐因魔怔似的,流箭从他手臂上擦肩而过,他竟浑然不觉,提着刀不管不顾地往前杀去。

    倏地,地面开始震颤,整齐肃穆的脚步声传来,裴逐猛地回过头,这种声音一般的人发不出来,唯有军营里训练有素的士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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