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路上,单秋沅遇到相识的居委会蒋阿姨。脚步减缓下来,她不确定是否该打声招呼。
正在犹豫不决,面前砰地砸下一个花盆,该是从顶楼阳台被风推掉,碎裂在秋沅咫尺之遥。
蒋阿姨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过来把秋沅护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安慰说:“别害怕,啊,你这孩子打小命就硬。”
从小到大,秋沅总得到这样的形容,她对此似懂非懂。
第一回据说是出生时胎位不正,脐带把脖子绕了起来,产妇越是用力缠得越紧。多么奇怪又荒诞的现实,降生竟也是杀死她的过程。
好在有惊无险,她最终平安来到人世。生日在秋天,于是得到一个名字,小秋。又因为妈妈是在沅江岸边被捡来,登记出生证明时索性叫了秋沅。
后来长到一岁多,她父亲单德正借故将她抱出家门,再回来已是两手空空。没过多久,隔壁楼的住户下楼遛弯时,在绿化带里捡到一个裹着脏衣服的女婴。她不吵不叫,安静得像块陈旧的云,差点被当作杂物收走。
这事很快传遍小区,热心的居委会蒋阿姨闻讯赶来,一眼认出包在婴儿身上的单衣,就是19栋单家媳妇常穿的。
蒋阿姨把婴儿抱送回单家,埋怨单德正的粗心大意,又说这孩子命真硬,小区里那几条野狗围着襁褓转悠好几圈,却是一口也没咬上去。
自出生以来,秋沅就很少得到任何形式的看护,更是缺乏培养与教导,以至于说话很晚。她学会走路却早,不到五岁就能蹦蹦跳跳,被单德正领着去动物园玩。那一天是秋沅幼年时代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终结在动物园闭馆时分。小小的她紧贴着玻璃墙左右张望,四周是人们攒动的腿脚,都在湧向出口,没有一双属于父亲。
最终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发现了秋沅,把一声不吭缩在角落的她领出冷血动物馆,旋即报了警。
找到单德正没费多大力气,动物园里有完善的监控系统。秋沅在派出所过了一夜才被领走,警方疑惑这对失散的父女竟没有一方表现出焦急。
八岁那年,单德正将秋沅送到乡下,交由一个素未谋面的“叔叔”抚养。她在乡下的小学读了半年书,又在一个秋日的清晨被单德正匆匆拖出门,塞进车里载回城。
时隔多日重新归家,她看到妈妈原本鼓胀的肚子空瘪下去,像被压塌的软面包。
见秋沅回来,等在门口的蒋阿姨上前擦了擦她灰扑扑的小脸,忍不住埋怨:
“这儿子没了,还不是你前几年造的孽!”见单德正依然面色阴郁,蒋阿姨只得放缓口气,好言好语劝着说,“好好待你姑娘,保不齐攒了德行,过两年观音再赐你个大胖小子。”
蒋阿姨这一番话也没能宽慰到单德正。当晚他喝完酒就动了手,三指粗的皮带抡在空中隐有破空声,直抽在秋沅面上、背上。嘴里咒骂的无非是你这丫头命太硬,克死我三代单传的亲儿子。
皮带质地坚韧,在身上一落就是一条血痕。秋沅像是失去痛觉,没哭没闹,大眼睛一霎也不霎,默然凝视他。单德正被盯得心下恻然,不自觉就软下了手。
能上育英这所重点中学,也是托蒋阿姨的福。秋沅文化课成绩平庸,唯独打小能跑善跳,体能天赋令人称奇。蒋阿姨恰巧和育英中学的体育老师颇有渊源,让秋沅参加了几项测试,顺理成章以特长生的身份入了学。
这天是她初次去到新学校,也是她初次遇到周恪非。
秋沅从没见过那样的男孩子。
注意到校门口的周恪非时,秋沅还离得远,辨不清他的脸孔。只看出他很高,长手长脚。
仅仅如此,就能知道这个男孩子是好看的,好看在那身形姿态上面。往后的许多年里,秋沅都未见过多少人有那样挺拔的脊梁,像棵白色的树。
他校服领口最上面的扣子都系得很严,右边别一个袖章,帮助老师登记名字,维持纪律,在一众跑打玩闹的新生里显得异乎寻常。
走近校门,秋沅也被要求登记。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她并没有着意去观察他的脸,而是垂目在学生签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周恪非低头淡看一眼,例行公事地念出来:“单秋沅。”
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里,能够读准她姓名的很少见。直到秋沅毕业,也只见过周恪非一个。
要说她因此开始注意他,也并非全然准确。
毕竟在育英中学,没人能不注意周恪非。
每天接送他的是一辆立标轿车,通体漆黑,款式低调。据说他入学时的履历上,市级省级国家级,奖项足以挤满招生办主任那张宽大的办公桌。
入学以后,他依然稳坐年级第一,深得老师倚重。偶尔数日缺勤,再过不久,获奖的消息就会出现在学校的通告栏上。
在多数人看来,优秀这组字眼该是为周恪非量体裁造。
语文课上教班固的《汉书》,“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老师特意解释了“天之骄子”引申的含义,这时秋沅看到许多双眼睛在调转方向,许多束目光不约而同地奔往一个人所在的地方。
不会有任何异议,周恪非似乎生来就该在中心。
不过秋沅觉得,除了自己或许没人发觉,那个应该习惯于被瞩目的男孩,每次都悄悄红了耳朵。
他不同的还有很多。
这个年纪的少年精力最是旺盛,校服穿上半天就斑斑驳驳,沾的不是灰尘土渍就是食物的料汁。同班的男生总在课间笑闹作一团,再上课时早已衣衫不整,这边崩了线那边起了皱。
周恪非不一样。他永远衣容整净,洁白如新,几乎找不出一处褶痕。
他甚至有双钢琴家的手,薄而长,指骨有节。握笔写起字来,一撇一划,舒展端正。被老师邀去在黑板上用粉笔书写也是如此。
在秋沅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试着模仿周恪非。他清爽雪白的校服,挺拔的树一样的姿态,还有规整停匀的字迹。秋沅分辨不出这些种种究竟有多出类拔萃,只知道都是好的。
在那样的年纪,没人会不羡慕周恪非所拥有的一切。
秋沅的生活是他的反义词。她没有朋友,与同学的私下交流也很少。因为性情并不热烈,脸上少有神态表露,难免显得超出年纪的冷漠。只有一个叫黄语馨的文艺委员会偶尔表示友善,同她聊上两句话。
不过秋沅并不孤独。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找到了自得其乐的办法。
最先是触碰。刚刚开始长高的时候,秋沅每天都被单德正反锁家里,只好在客厅来来去去,自己和自己玩耍。某一个瞬间,特殊的身体部位擦蹭到桌角。头皮麻了一瞬,她又自己伸手去抚摩。那感受奇异,一浪接着一浪,像是海潮。
要比跑跑跳跳舒服得多,很快成为了她唾手可得的习惯。
到家里看她的蒋阿姨发现了,忙将她制止,说女孩子可不能一直把手放在底裤里,出去了要叫人笑话的。
后来秋沅慢慢学会了新的方法,将右腿叠到左腿上,不断施加力道。也得到同样的效果。
那时秋沅还不懂这是什么,只当作属于她一人的,独特而隐秘的快乐。
这份快乐遭人窥见,是初一轮换同桌,她被排到周恪非旁边。
课间休息,女生们三两围坐。秋沅一个人伏在课桌上,余韵未平,她忽然感到目光,落在她身上动也不动,触到皮肤似有实感。
抬脸是周恪非来不及收回的双眼。
可以说是第一次,秋沅将周恪非仔仔细细看了清楚。
他的皮肤光洁,鼻梁处尤为细透,被一块形状优美的骨头从下面撑起来,下面是两页色泽浅淡的薄嘴唇。
秋沅视线上游,然后他们四目相对。
周恪非应当是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的。偷看被捉住,他似乎有些苦恼,更多的是难掩赧然,对秋沅歉意地微微笑。他的眉毛和睫毛都浓,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这时天气在转暖了,窗外煦煦和光映在他眼底,也成了温润朦胧的春色,一下子将她蒙去里面。
如此光景,如此情状。她不知为何觉得心腔在振,狠狠朝他一瞪,马上把视线断在眼里,回过头去。
上课铃响,胸口还在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你刚才为什么在发抖啊?”
坐在她后面的男生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偷偷用笔杆敲她肩头。似乎是叫成叙,据说家境非常好,因而尽管他本人上学只会闷头看些课外书,还没有任何足以称道的特长,却也进了这所本地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
“不关你的事。”秋沅侧过脸,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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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没有说过,她其实很美?
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并不是她最美的年纪。只是那次偶然对视,让我发现秋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不过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把它当作独属于我的一个小秘密。从那天开始,也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我开始留意起秋来,这个好像一直独来独往的女孩。
这是我第一次分出精力,勾留在其它地方。
不,秋也不是完全孤僻。至少在刚升到初二的时候,她在班里有了一个朋友,叫作成叙。与其说那是一段友谊,不如说成叙单方面黏着她。
时间长了,班里有些风言风语。
是喜欢吗?在我看来,或许并非如此。成叙喜欢追逐不合流的秋,享受那些惊异和疑虑的讨论。他喜欢的是特立独行。
无论如何,有一天清晨,同学们三三两两出了教室,准备早操了。我留在班里准备国旗下演讲的文稿,忽而听到门外有人经过,是成叙很认真地对秋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漂亮?”
我在心里不服气,悄悄说,明明是我先发现的。
我和秋真正发生交集,也与成叙有关。
该是初三的时候了,那一阵子班里流行的小说叫《射雕英雄传》,不知道我的翻译是否准确。是成叙带到班里来的,他十分慷慨,借给男生们四下传阅。
到我手上时,已经经过了许多双手了。
是个并不相熟的男生,在放学铃声响完后凑过来,神神秘秘将这本小说用语文书掩着,一把撂到我桌上。
我说,不好意思,我没有什么兴趣。
但是那男生过分热情,硬是要塞进我的书包里。我和秋不一样,我不懂得该如何推脱拒绝,只好背着那本书回了家。晚上做完功课,我把作业本收回书包,无意间瞥到那本书的封皮。五彩斑斓的,画了许多缥缈出尘的人物。和课本完全不同。
鬼使神差,我把那本书取了出来。
很奇怪,里面有一页被他人翻了又翻,折了又折。该是这个年纪的男生最乐见的情节,所以被翻阅了许多遍。我一展书脊,就自动摊在那一页。
那一页讲述的,是女主角误将一名男性角色当作自己相恋多年的爱人,并在睡梦中遭到侵犯。我看得似懂非懂,却也不自觉面红耳赤。这感受异样且陌生,我难以理解,却知道这是不对的。
这时已是深夜,我撇开这本书,匆匆睡去。
催醒我的是母亲的震怒。
每天清早,她会亲自叫我和妹妹起床。这天来到我房间,意外发现桌上平铺着一本小说。她细致通读了文字,又难免发现页面上明显的折痕,心下认定是由我所为,当即怒不可遏。
如果您见过我母亲,您不会对我那时的怯弱感到意外。她平日里高雅随和,很少会展露这一面。
我只好解释,说这本书不是我的。
她将书页向前翻,扉页上写着秋沅。字迹淡且潦草,将这个名字写了好几遍。
我的母亲沉着脸,收了书,告诉司机晚些出发,她要和我一道去学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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