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湿的云变得干燥,然后消失。秋雨渐渐不再下了,城市冷得由表及里,像是在冬天。依然有风,风比秋日里更硬,更新了。
临近期末,年年的兼职时间骤减,处理预约、接待客人和店里的杂事都落到秋沅头上。她想过索性聘请全职店员,面试过几个都称不上满意,也就先把这事搁置在一边。
秋沅比平时更加忙碌,周恪非也有公司事务缠身,是以见面的频率越来越稀淡。偶尔她躺在床上,试图慰藉自己,想起他的手指触在皮肤上,微汗的凉韧的感觉。秋沅温习着那感觉,慢慢觉得有些模糊和陌生了。
回头想来,该是几个礼拜没体会过了。
只是她不提出要求,周恪非绝不会主动联系。他好像一直谨小慎微,准确地拿捏着分寸,并不愿打破某种边界。
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秋沅得空到隔壁巷子里抽烟。她半靠在拐角的粉墙上,是一种松弛而坍塌的姿态,对着外面敞阔而通达的街道,眼睛放空。初冬还没下雪,但有雾气堆满街巷,一眼望去,也是冰雪一般茫茫看不尽的白。
白雾里驶出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在店门口。后座下来一个女人,头发银白斑驳,衣着体面,在四处张望。
纹身店开了几年,还没接待过这种气质的客人。秋沅掐灭了烟,走了几步才认出来,竟然是多年未见的故人。
上一次见到这个人,她一头长发保养得当,乌黑柔顺,在脑后盘成精密的发髻。看着秋沅的时候,她下巴抬起来,形成的角度凛然而考究,装满了她的高傲和自尊,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现在看到秋沅,她依然抬起下巴,给出一个不温不火的问候:“单小姐。”
秋沅记得许多年前,周芸找到她,也是今天这样的打扮,这样盛意凌人的气势,却没有今天的礼貌客气。那时候她说的是:“你这个底层的垃圾,不知廉耻的下/贱东西,你把周恪非藏在哪里?”
秋沅打开店门,却没有侧身将周芸让进去的意思,只是问:“你有什么事?”
因为只是临时出门,她没有穿大衣,人显得格外单薄。对于临冬时节多么寒冷,总有一个确凿的形容。单衣里秋沅的身体微微打抖,可她仍挡在店门前。
也是由于秋沅的不邀请,和姿态里清晰明确的拒绝,周芸心生不悦。又强自忍耐下来,从手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打开张照片送到秋沅眼下。
“你还记得这个人吧?”周芸虽上了年纪,眼睛还没有圆钝,目光尖锐如初,审视分辨着秋沅的神色,“这是你爸爸,单德正。他私吞了你的车祸赔偿款,卖房子跑了,这些你应该也清楚。”
“我清楚,所以你有什么事?”
她给出回答,以超乎寻常的冷淡安静。就像当初周芸找上门去,她也是这样沉默着对抗的神情。
“你可能不清楚,卖房子的五十万,再加上三十万赔偿款,没等三年就被单德正挥霍一空了。”她说得慢条斯理,保证秋沅将每一处前因后果都理解明白,“后来单德正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现在在我的医药公司当看大门的保安。前些日子,他收了五千元钱,下班时间偷偷开门,放人进来想窃取我们的专利机密。”
她笑了,并且丝毫不掩饰笑容里的轻蔑,“当然,他直接触发了警报,当场遭到逮捕,现在还关押在城郊的拘留所。”
秋沅眼帘幽幽拎到一半,好像并没有放太多精力来听她的话。
她语声依然那样平定:“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芸被冷风吹红的脸容,正在白起来。
“只要你放过周恪非,我可以让公司出具谅解书,跟单德正签个正式合同,或许再给他分配个宿舍。”周芸开出自认为最具诱惑力的条件,目光带着重量锁住秋沅,等一个意料当中的回音。
但秋沅的答案远在她的预期之外。
“你可能没听清我的问题,阿姨。”秋沅重复道,声音清凉平淡,像一杯久置的白开水,“我问你,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可是你爸爸!”
“这一点好像不用你来提醒我。”
周芸气急反笑,凝目看她,与秋沅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她眼型圆长,眼梢微翘,瞳仁玄黑无底,在太阳底下别样光彩。就是这双漂亮的眼睛。当初她找到这女孩,最先注意的就是这双眼睛。
周芸并不意外自己的儿子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孩。她太清楚周恪非从小活在怎样真空而又紧密的环境里,也理解秋沅的存在会带来怎样的新鲜和刺激。
但事情的发展还是超出了她所能预期的最坏结果。
“单小姐,你真是和我想象中一样冷血。当初你唆使小虎离家出走,让他背弃我们这些亲人,也是因为你自己就是这种人。”
噔然一声,精巧高跟鞋磕在路肩,是周芸将右脚向后撤了半步。鼻子微皱,像是在有意避开什么令人不适的气味,“小虎是个傻孩子,从小我们把他保护得太好了,没接触过外面的脏东西,所以……”
话到半截,被秋沅毫不客气地打断。
“阿姨。我妈妈是个精神病患者,还不会说话。初中那次家长会,我带她到班里来,你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垃圾。或者用你的话说,外面的脏东西。”
,“但是对我爸爸来说,垃圾也有价值。你调查得这么透彻,想必也清楚。单德正他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是,没哪个女人会看上他那种人。他从沅江岸边把我妈妈捡回来,让这个精神失常的女人为他生孩子,流产五次直到不能生育,无数次想要抛弃他们的女儿。如果你是他不情不愿养大的孩子,你会为他尽孝吗?”
还是那么冷淡的口吻,却是格外辛辣的字眼。
“你可能想象不出来,对吗?那我替你回答吧。你前面说单德正如何悲惨,这些正是我希望看到的。如果你真的要帮我的忙,最好是让单德正死在监狱里。”
秋沅清楚地看到,周芸眼中放射出怒意,双唇剧烈翕动,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直到周芸上车离开,秋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正在嘴里紧咬着牙齿。兴许是因为这个动作,齿根和舌尖突然发起些微的烫痛。
又是老样子,跟十八岁那年没有丝毫分别。因为周恪非又来到她的身边,就要再度与周芸发生激烈矛盾。而后产生一切的灾难,都将降临到她头上来。
秋沅忽然觉得厌烦。
周恪非的回归究竟是好是坏?秋沅有些分不清他是想给她陪伴和守候,还是在斯文地消磨着她。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客人出奇的少。秋沅关店的时候,夜色才刚刚浮起来,盖过沉郁的天光。
她走了几步,突觉发隙间落下稀碎的冷。抬头望去,天灰得很浓,像是整块污湿的粗布面,还能拧出些水滴来。星点的小珠粒,在半空中冻成雪,纷纷扬扬往下散落。初冬的季节已经寒冷非常,风又格外硬,似要把这种寒冷往皮肤里面凿。
回到家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坐在沙发上想了许久。或许在想他,又或许不在想他。只是回过神来,已经拨通了那个暌违已久的号码。
一如既往,很快被接通。秋沅问:“你在做什么。”
周恪非说:“今天是平安夜,公司有聚餐。”
哦,是平安夜。
他的语声有点怪,不复往日稳定。
秋沅又问:“今天有没有空过来?”
通话另一端,周恪非顿了顿:“我以为你要和别人一起过。”他明明没有说什么特殊的话,声音却像饱含情绪。
秋沅不懂他口中的别人是在指谁,也并不想弄清他隐晦的暗示,简单干脆地问:“周恪非,你来不来。”
他从来不会拒绝。
也没有让秋沅等待太久。
是秋沅先听到门外细细索索的响声,一刻也不安分,可是又并没有人敲门。她主动开门去看,周恪非半倚在楼梯扶手上,面容醺红,半阖着眼。他卡其色大衣的肩角盖着白色碎片,挨近了才看清是厚腻的雪珠子。
周恪非身上的骨头长得真好,随意闲靠都显得身量挺拔、有形有状。
本来声控灯已经暗下去,又被她开门的响动拨亮。狭窄的楼梯间内,灯光融融流动,在他额间泼出疏朗凛冽的眉弓的形状。
察觉到门开了,有人走近,他眼睛晃了一下,慢慢聚准在她脸上。
秋沅离他不远也不近,就这样接住了他的视线。
周恪非的肩膀向上提了提,稍微站直了点。他把秋沅看得更清楚了,于是轻轻笑一下,说:“秋秋,我其实很想你。”
声音比平时低一点,哑一点,烈酒的气味发酵出来,温热又辣苦。
秋沅的眉心塌陷出一个小窝:“你喝酒了?”
第一次,周恪非答非所问。
“还记得么?上次就在这里,你背对着我,问我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你。”或许是酒精的催化,久别重逢以来,他难得如此倾诉,语气也奇异的像掺了胶,变得又紧又黏,“我真的很想你。今天聚餐上有人点了红酒,原产地是里昂的酒庄。那时候在法国,我一个人过得很难。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不止是养活我自己那么简单。我打过很多份零工,受过伤,还有人把钱扔在我脸上。但是我并不难过。……因为我想到你,就觉得有意义。”
他说完,似乎自己也在发怔。茫然许久,低头微微笑了一下。
“怎么说了这么多。秋秋,你不要笑话我。”
秋沅只觉得咽喉梗塞,音节发了锈,怎么也出不了声。
原来……原来。
她本以为这么多年,他回到家里,依然风光无限。却没想到他孤身一人磕磕绊绊,也并不比她好过一些。
他额头上的伤疤,是不是那时留下的?
也是第一次,周恪非主动向她靠近。
“我可不可以抱你?就算有别的人,我也不想在意……”
随着距离缩减,他的呼吸与体热益发清晰,喉腔的振动似乎也透过空气漫到身边,在皮肤之间尚有粘余。
被周恪非拥进怀里的时候,秋沅仰起脸,看到他单薄敏感的眼帘,仿佛撑不住睫毛的重量,正在颤动。他的手指冰凉,进入衣内,被触摸的感受重新回到她身上。她的嘴唇也在躁动不安,摸索着去寻找他。
周恪非收紧了手臂。意识仍不清楚,只知道抱着的是秋沅。又想到过去无数天,自己把周芸拒之门外的画面。
他的过去没了,至少还有未来。
-录音05-
我有没有对您讲过初三那场家长会?
是在九月的末尾,天已经暗得很慢很慢,许是快到雨季的缘故,空气里面攒着厚厚一层溽热,每一口呼吸都不清爽。所有人的心情都被天气弄得非常烦躁,再加上开学不到一个月的缘故,没人肯静下心来学习。班主任觉得这状态不妙,就想在学期开头召开一场中考动员会,让每个同学都叫家长来。
在一个课间,我去办公室送一批新收上来的作业本,恰好看见秋在和班主任说些什么。这么多年,秋的家里从没人出席过家长会。她说父亲很忙,而母亲不太方便。
班主任讲得非常生硬,丝毫不给通融的余地,说如果这次动员会你家里没人来,那么我之后会考虑登门拜访。
我父亲常年要出席各种讲座、活动,出席家长会的通常都是我母亲。她是从不肯屈居人后的,哪怕在这样的场合,也永远要显得高贵光鲜。当然,其它同学的家长也都非常体面,有认得她的也会来打声招呼,攀谈几句。在如此氛围下,秋的妈妈就显得非常显眼。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秋的妈妈。她穿得很简朴,衣服上有未熨平的褶皱,但是濯洗得相当干净。
很快我就看出异常来。秋的妈妈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她时而安静,时而好动,像个生稚的孩童。偶尔我看到她向秋比划着看不懂的手势,嘴里咿咿呀呀,不成调子,才察觉到她甚至不会发声。
除了我,这些异常自然也引起别人的注意。同学和家长们少不了指指点点,友善的不友善的评议,密集的快要形成实质化的声音和眼神,一股脑倾泻在她背后。
但是秋无动于衷。
直到现在,我也钦佩她的心思坚定。十五六岁的女孩,竟然也懂得自己不需要为此感到羞耻的道理。她就那么坐在那里,神态平淡从容,背挺得好直好直。
您有没有见过我们国家的教室?通常窗明几净,头顶上是一排一排明亮的白炽灯。她侧垂着头,以手安抚着她的妈妈,头顶的灯光披散下来,将发丝的间隙都照得非常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那时的样子,比高高抬起下巴的我的母亲更加光芒万丈,不可逼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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