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戚南行用一颗灵珠付了酸糖葫芦的钱, 那小贩喜得眉开眼笑,差点要把整个摊子都交给他。
毕竟一小块灵石就能买十支八支的酸糖葫芦,何况是能换一千块灵石的灵珠。
似乎是看他人傻钱多, 旁边卖钗花的小贩也起劲兜揽着:“仙君买几个发钗吧, 都是南海顶好的珍珠做的, 个顶个的漂亮!仙子们最喜欢了!”
戚南行看了看那些珠钗, 似乎拿不准主意,又看向赫连雪。
赫连雪没什么兴趣,转身就走,她可不是来逛街的。
沿着黑色条石铺就的大街向前走,两旁矗立着一座座雕梁画栋的建筑, 虽然看起来有些老旧, 但是白墙灰瓦,红皮灯笼,各色店铺幡旗穿插在其间, 药材铺、服装铺、武器坊、食料摊子、酒楼茶肆等等应有尽有,招引着来往的客商行人, 十分热闹。
这里就是酆州地界有名的鬼市。
白天是人间商来客往的热闹街市,夜里就是妖魔鬼怪们暗中交易的地方。
赫连雪走了许久。
随着夕阳终于陷落, 天色彻底黑下来,白日里摆摊的小贩早已逃窜一空, 整条街上的红皮灯笼眨眼间变成白皮灯笼,在夜幕中燃着昏黄的光, 原本潜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也纷纷显露出踪迹,真正的鬼市开张了。
赫连雪记得这里有个鬼磨坊, 里面有只老鬼,号称“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要给他足够的钱,什么消息都能知道。
“你要去哪?”戚南行跟上来,和她并行着,低声道,“这鬼市很危险,她……随时可能会来。”
赫连雪不耐烦道:“你别跟着我,看你在旁边,她该不敢来了。”
似乎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戚南行又放慢脚步,落到后面。
“等等。”赫连雪回头看他,“还有钱吗?给我点。”
“要多少?”
“当然越多越好。”赫连雪伸出手,摊到他面前。
她冒着性命危险给他当靶子,要点酬劳也是应该的。
戚南行目光淡淡地看着她,从袖中抽出一只钱袋,放到她手中。
赫连雪握住钱袋,便能感觉到里面装满灵珠,倒是还算大方。
她满意地将钱袋收起来,继续向前走着,渐渐混入满大街的牛鬼蛇神中,将戚南行甩到后面。
比起白日的热闹和喧嚣,夜里的鬼市更显阴森和神秘。
皮肤黑亮、肌肉遒劲的牛头怪砸着大榔头,在血浆般滚烫的铁水边敲打着奇形怪状的兵器;贼眉数目的尖细鬼流窜在人群中,偷偷窥伺别人的钱袋;一群美貌妖娆、身材火辣的狐狸精甩着毛绒蓬松的尾巴,站在香粉扑面的绣楼前搔首弄姿,勾着来往的男子去双修……那白花花的胸脯将露未露,修长的大腿诱惑深深,若是定力不好的看了,只怕会当场流鼻血。
不知道那个厉鬼是不是也跟来了,躲藏在暗处伺机吃掉她。
赫连雪倒是不担心,反正有戚南行在后面跟着,她只要做好一个靶子的本分就好。
流目看着四周的“人”,虽然看起来都是人形,但是能来这里的,基本都是些妖魔鬼怪。
不过由于魔族式微,现在能来这里的魔族几乎已经没有了。大街上走的都是些妖精鬼怪,或者是乔装改扮的仙族。
别看那些仙门中人满口清心自律,崇尚清修苦修才能得证大道,实际私下里他们也很眼馋魔妖鬼三族的东西。
鬼市上流通着很多仙门没有的丹药和蛊虫,符篆和法器之类,简单又好用,有很多仙族修士都会偷偷伪装起来,到鬼市买东西。
赫连雪走来走去,转了好几条街,终于找到那个鬼磨坊。
还是那座造型怪异的二层小楼,外窗全部用木板钉死,中厅门大开着,里面摆着一张大磨盘,旁边一个老得须发皆白,满脸满身都是皱纹的老鬼头翘着二郎腿坐在吱嘎响的摇椅上抽水烟,吧嗒吧嗒的,时不时吐出一圈青白的烟雾。
看到门口有人来,那老鬼头抬起眼皮,苍老的脸颊好像骷髅一般干枯苍瘦,然而那一双发黄深陷的眼珠却十分锐利,骨碌骨碌转着,闪着精光。
等他看清赫连雪的脸,咬在嘴里的烟杆吧嗒一下掉到地上,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推着户牅就要关门。
赫连雪用手撑门:“你干嘛呢,没看见有人来?”
“打烊了打烊了……”那老鬼头躲在门后用力推门,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赫连雪恼了,直接用上灵力,一掌将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木门轰地七零八落。
然后她拍拍手,若无其事地走进去,翘着二郎腿在那张摇椅上坐下,一边斜眼看着那老鬼头,一边将竹椅摇得吱嘎响。
那老鬼头满脸尴尬地站在那里,搓了搓手,将摆在磨盘上的油灯往前挪挪,讪笑道:“祖宗啊,你怎么又来了?”
赫连雪哦了声:“今天心情好,来看看你。”
她说着,勾勾手,掉在地上那支烟杆就飞到半空,沉甸甸的烟锅悬在那老鬼头顶,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敲碎他的脑壳。
许久以前,赫连雪死后变成恶鬼,整日游荡在黄泉路上不肯投胎转世,四处寻找阿娘的下落。然而连续找了好几年,都没找到。
后来,她听说这鬼磨坊里的老鬼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便跑来找他打听阿娘的魂魄去了哪里。老鬼头算了半天,说她阿娘罪大恶极、罪不容诛,魂魄已经彻底烟消云散,再无来世。
赫连雪听了大怒,将整座鬼磨坊砸了个稀巴烂,差点让这老鬼头再死一次。
想起她发疯的可怕模样,老鬼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小心翼翼挪动着步子,远离开那个烟锅,可怜巴巴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赫连雪也不废话,直接问:“楚魈的底细,你知道吗?”
“楚魈?”老鬼头转着精明的眼珠,“你说的是酆都城里开胭脂铺子的那只山魈?”
赫连雪从袖中掏出那只钱袋,沉甸甸地往磨盘上一丢:“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鬼头嗅到那满满一钱袋灵珠的味道,干黄的眼珠直放精光,馋得快要不行了。
他抹抹嘴,殷勤道:“那楚魈原是太凉山上的一只山魈,周围百姓误把他当成山神供奉,吃了百十年香火,得开灵智,化形成人,自己取名叫楚凉。”
“太凉山那个地方风景秀丽,景色无边,有很多文人雅士经常去山间抚琴作画、吟诗弄赋。那楚凉整日看着,耳濡目染,渐渐也起了兴趣,时间一长,也习了很多本事,琴棋书画、吟诗作赋,都很精通。”
“到了人间的宣仁十一年秋,有个年轻学子到山中游览,作了一幅秋色图。那画应该是极好的,楚凉暗中看着,惊讶赞叹,再也忍不住了,现出身形,与那学子攀谈结交。”
“两人一见如故,仿佛遇到寻觅多年的知音,促膝抵足彻夜长谈。那男子鼓励楚凉,他有如此才学,该当考取功名,为朝廷效全力,为百姓谋福祉。楚凉被他说动了,便跟着他去京城,结果发现那个学子不是一般人,乃是当朝皇太子。”
“得益于皇太子的扶持,楚凉很快便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提出一系列针砭时弊的变法策略。结果触动了门阀贵族的利益,被暗中陷害罢了官,连带着皇太子也失去帝心,差点被废。”
“两人郁郁不得志,满腹才华抱负得不到施展,那楚凉便坦白了自己的身份,说他发现皇太子亦有灵根,请他一同修炼成仙。皇太子得了他的点拨,很快入道,天资聪颖极具慧根……”
“你等等!”赫连雪打断老鬼头,惊讶不已,“你说的这位皇太子,莫不就是那个凭凡人之身飞升成神的古今第一人,风曦太子?”
“没错,就是他。”老鬼头来了兴致,继续滔滔不绝道,“再后来,这风曦太子和楚凉一起修仙的事被发现了。朝中大臣们纷纷攻讦楚凉,说他是祸国作乱的妖孽,已经把皇太子迷惑住了。皇帝大怒,下令找得道法师杀掉楚凉。可怜那山魈成精多年,最后落得个剥皮抽筋,被活生生烧成灰的下场。”
赫连雪闻言颇有些唏嘘,没想到,楚魈的身世竟然这么惨。
因为戚南行提醒,告诫她不可让别人发现她是个灵体。可是去酆都那一趟,她着急知道灵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将她是灵体的事告诉了楚魈。
她与楚魈相识多年,交情尚可,两人相互扶持过良多,所以她也比较信任他。
只是灵体之事,关系到她的性命,大意不得。所以她便来找这老鬼头打探楚魈的底细。怕万一有不利之处,那就要赶紧想办法杀掉他。
毕竟没有了须弥坠子,她现在控制不了楚魈,也无法让他听从于她。
“还有吗?”赫连雪问老鬼头,“你还知道什么?”
老鬼头咂巴着嘴,摇头:“没有了,我知道的都说完了。”
赫连雪斜眼看着他:“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老鬼头闻言不高兴了,这等于是怀疑他的能力。他从鼻子里哼了声:“什么叫真的,什么叫假的?你若能知道真假,又何必来问我?你既然来问我,还在意什么真假?”
赫连雪被他噎了一记,也不好再说什么,站起身拎起钱袋,从里面掏出两颗灵珠,丢给老鬼头。
老鬼头连忙接住,一看才两颗,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怎么才两颗?你这也太抠门了吧!”
“你爱要不要。”赫连雪收起钱袋,迈着步子往外走。
老鬼头急了,连忙追上去:“喂!你别走呀!至少要五颗灵珠才够吧!”
他伸出干枯如柴的手,刚要去扯赫连雪的袖子,忽然吧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滴下来,恰好落到老鬼头的手背上。
昏黄的油灯晦暗不明,他和赫连雪抬起头,看到不高的房梁上蹲着一只黑黢黢的东西,浑身刚毛尖如针刺,森白的獠牙上沾着湿答答的血,正滴答滴答地往下落着涎水,已经不知道蹲在那里看着他们多久了。
第032章
老鬼头认出蹲在房梁上那黑黢黢的东西, 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着“厉鬼啊”,转身就不知逃窜到哪里去了。
剩下赫连雪一个人站在那里, 与那厉鬼大眼瞪小眼。
紧紧盯着房梁, 赫连雪心里直发毛。她刚被那厉鬼在身上掏了个血窟窿, 也不知道现在的灵力能不能打过它。
悄悄向后退开一步, 她在心里喊了一声“戚南行”,刹那间厉鬼飞扑下来,直袭她的咽喉。
赫连雪连忙躲开攻势,旋身绕到磨盘后面,与那厉鬼分隔开。
黑洞洞的眼珠泛着阴森森的死气, 那厉鬼盯着赫连雪, 猛地向右飞扑过去。赫连雪早有防备,连忙绕着磨盘躲开。
厉鬼扑了一空,尖声嘶叫着又向左扑。像是猜到赫连雪会继续绕着磨盘向右躲, 那厉鬼佯装做出攻势,竟然猛地腾地而起, 一下掠过磨盘上方扑过去。
赫连雪心头一惊,在磨盘边沿猛地一踢, 飞速向后退去,同时两手飞快结印, 瞬间凝出十数根尖锐的冰锥,瞄着厉鬼疾刺过去。
然而不料那冰锥竟透体而过, 一下将那磨盘插得四分五裂,而那厉鬼却毫无损伤。
一看情况不妙, 这厉鬼果然十分厉害,赫连雪不敢再与它周旋下去, 连忙转身夺门而逃。
随着嗬嗬的鬼嘶声紧跟而来,眼看那厉鬼就要咬上赫连雪肩头,一股摧天裂地的磅礴剑气猛然袭来,一下便将那凶神恶煞的厉鬼震飞出去,黑黢黢的身体被剑气割伤十数道血口,渗出浓稠的腥臭。
赫连雪回头,看到戚南行已经来了,凌空运剑压制那厉鬼,一边掏出锁魂瓶,准备收了它。
幽暗里悠忽响起一道鬼哨声,霎时大雾弥漫,挡住去路,四下什么都看不清了。
赫连雪感觉到危险,不知道雾气里掩藏着什么。她缓缓迈步向前走去,一边在心里问:“戚南行,你在吗?”
戚南行嗯了一声:“那个人来了,小心。”
赫连雪知道他说的是那个炼化厉鬼之人,姑且算他是“人”吧。
那鬼哨声听起来十分诡异,每到紧要关头便响起来,就像在暗中窥视一般,仿佛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四下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响动声,随着白茫茫的雾气渐渐散去,鳞次栉比的楼榭再次显露出来,却连白皮灯笼都不亮了,周围不见一丝人影,仿佛是座空荡荡的死城。
“你在哪?”戚南行道,“别走远了,我们去那个鬼磨坊会合。”
赫连雪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鬼磨坊:“我已经到了,你在哪里?”
戚南行:“我在门口。”
“我也在门口。”赫连雪眨了眨眼,鬼磨坊门口空荡荡的,哪有人影?
戚南行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是鬼打墙。”
赫连雪也发现了,从她走来这一路,很多屋舍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能部下这么大一片迷魂阵,不管是厉鬼还是那个暗中潜藏的“人”,恐怕都不好对付。
如果是别人遇到这鬼打墙,只怕就着了它的道,再也走不出去,永远困死在里面。可是赫连雪不是别人,而是死过十多年。那些鬼会的东西,她也会。
“我猜这鬼磨坊,应该有个前后门。”她打量四周,“你站着别动,我去另一个门找你。”
戚南行:“好。”
抬头看着路旁的槐树,槐木聚阴,燃烧的槐木却可以破鬼障。赫连雪随手扯下一根槐枝,点起一簇火光照路,缓缓向前走去。
拐进鬼磨坊旁边第一个巷子,越走越深,越走越窄。巷子两旁一扇扇紧闭的门,黑色门扇上垂挂着两只锁环,好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不知从哪里来的冷风,卷着干枯的树叶和几片纸钱窸窸窣窣从空巷子里吹过,差点把槐枝的火光吹灭。路旁墙头的茅草随风簌簌摇动,仿佛冷不丁就会从哪个角落里蹿出一头厉鬼,张开血淋淋的獠牙,一下撕断她的咽喉。
赫连雪不动声色地向前走着,一直走到巷子尽头,然后左转。
她走了半个回字形,按说应该已经走到鬼磨坊的后门,可是出现在她眼前的,依旧是先前离开的那个前门,一模一样,并不见戚南行的踪迹。
“你走了?”她问。
戚南行:“我没动。”
赫连雪心头一沉,这鬼打墙还挺厉害,连槐火都不管用。
“我来走吧。”戚南行道,“你在那里等我。”
“不对。”赫连雪觉得槐火应该没问题,之所以找不到另一个门,也许这鬼磨坊根本就没有另一个门。
“我放个大火,你看能不能看到。”她说着,将那根燃着的槐枝丢到旁边的槐树上,然后用灵力一吹,整棵大树便熊熊燃烧起来,枝干烧得毕毕剥剥,斑驳得树皮烧得发红,照得四下通明一片,烈焰滔天。
“看到了。”戚南行沉声道,“你应该在我头顶,地面像一片水面,我在倒影里。”
他说着,抬剑一挥,划破夜空,一股巨大的灵力爆开,四周幻相轰鸣着坍塌殆尽,只余他和赫连雪面对面站在一条狭窄的独木桥上。
还不等他们看清四周是哪里,幽暗中忽然响起一阵啪哒啪哒的踩着水的脚步声。
两人猝然回头,看到水面上走过来一个人——身形纤细,容颜娇美,一身银白纱裙,领口袖口绣着层卷的流云纹,腰间挂着一枚半月形玉佩,上面刻着一条盘尾夔纹的龙。
是戚若雪。
“哥哥。”她幽幽地看着戚南行,眼角滑下一行清泪,“我好疼呀……”
她说着,雪白的裙角燃起一簇火焰,渐渐燃烧到满身的衣裙,然后连她的头发眉毛都燃烧起来,猩红的火舌卷上她的脸,将她烧得皮开肉绽,形如槁木。
“哥哥,我好疼……”戚若雪在熊熊的烈火中痛苦挣扎着,烧焦的脸庞和身体黑黢黢的,碎出一道道裂痕,就像被赫连雪点燃焚烧的那棵槐树,皮肤焦黑像烧成炭的树皮。
“就是她,就是她害的我!”抬起焦黑如炭的手指着赫连雪,戚若雪痛声哭诉,“哥哥,就是她把我害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救她?你要替我报仇呀,哥哥……”
握住剑柄的手背上暴起条条青筋,戚南行脸色青白,紧紧盯着戚若雪的惨状,眼角红得要滴血。
赫连雪不自觉地向后退。
面对戚若雪的指控,不管是她本人还是厉鬼假扮,她都心虚得无法反驳。因为戚若雪因她而死,是事实。
担心戚南行一个控制不住,会杀了她,赫连雪悄悄向后退去,必须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只听“呛啷”一声长剑出鞘,戚南行闭了闭眼,一剑斩向对面的“戚若雪”。那个在烈火中烧成炭黑的鬼影瞬间被打散,凄厉的惨嚎声痛哭不绝。
“哥哥!我是若雪呀……”
“哥哥,不要丢下我……”
刮骨磨牙般的鬼哭声中,戚南行一把握住赫连雪的手腕,拉着她急步匆匆向独木桥头走去。
然而那独木桥浮在水面上弯弯绕绕,怎么都走不到头。
看来这鬼打墙还没结束。
不止没结束,那“戚若雪”又出来了,同时出现的,还有万千缤纷的彩灯,造型别致,玲珑有趣,脚下的水面和独木桥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一条欢声震天、游人如海的热闹大街。
然后赫连雪在一片幻影中看到了她“自己”——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裙,手里提着一盏秋色海棠灯,和戚若雪并肩说说笑笑,一路向前走着。
那是……
赫连雪想起来了,那是那年上元节,她和戚若雪到人间的灯市游玩,戚若雪就死在那一天。
握住她手腕的那只大手紧了紧,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了一般。赫连雪没觉得疼,但还是想挣脱,只是挣了一下,没挣出来。
“姐姐你看,那个灯楼好漂亮!”幻影中的戚若雪仰头望着星空下的璀璨灯楼,兴奋道,“我们上去看看吧!”
赫连雪漫不经心地跟在她旁边,悄悄打量四周,像在找什么人一样,敷衍地同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台阶爬上灯楼,刚进门,背后的门扇猛然关闭,像是一道落锁的牢门。
赫连雪顿时警觉起来,瞬间凝出两只锋利的冰凌,将戚若雪挡在身后。
“魔头!受死吧!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随着凌空一声暴喝,上几层楼台的扶栏边已经围满仙门各派,青云宗云无疚、山海阁周棯、无极宗关有涯为首,百多名修士布下密密匝匝的天罗地网,势必要将她毙于此地。
赫连雪冷笑一声,双手快速结印,万千冰凌瞬间飞出,与兵器交接的叮当声混杂着有人受伤的刺痛惨嚎声,森冷的寒气从下向上蔓延,快要将整座塔楼都冻住了。
“别让她逃了!”云无疚大喊,“快动手!”
霎那间无数刀光剑影急袭而来,赫连雪被困在狭窄逼仄的塔楼下方,无处躲逃,只能硬撑着正面迎击。
胸腔剧烈一震,她口中喷出艳红的鲜血,一边用锋利的冰刃划开紧闭的门,推着戚若雪出去快逃。
戚若雪又惊又怕又担心,哭着不肯走,赫连雪硬撑着将她推出去,结果不知是何人在外面设伏,戚若雪被无数支飞箭透体而过,钉死在当场。
幻影中的赫连雪双目赤红,满脸震惊,可是前后夹击,自顾不暇,她最终还是丢下戚若雪,一个人夺路逃走了。
那年的上元节下了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扑簌簌的,蛾儿雪柳黄金缕,烟花漫天,游人如海。
身上穿着十几支销魂箭的戚若雪,孤零零站在那里,悲伤的眼睛凝望着赫连雪消失的方向,鲜血从她的伤口一道道流下来,渐渐染红了脚下的积雪。
“哥哥,你看到了吗?”她定定地看着戚南行,七窍渐渐流出暗红的血,“是她害了我,是她把我丢下了……如果她没走,如果她肯救我,我根本不会死。”
“哥哥,你要替我报仇呀……”脸上的血越流越多,渐渐覆盖住她的五官和面目,整个形容狰狞又恐怖,哀戚可怜地哭诉着,“替我杀了她,都是她害我这么惨……哥哥,我才是你的妹妹,快点杀了她!”
攥住赫连雪的那只手像铁镣铐一般坚硬,她挣不脱也逃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戚南行满脸痛苦与悲戚,盯向她的眼神,冷得像冰冻了千万年的雪,苍冷无情。
不消说就知道,他随手一捏,就能轻而易举杀了她。
赫连雪放弃了挣扎。
她一脸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戚南行,唇角浮起一丝自嘲:“我欠你那一剑,可以还我了,动手吧。”
戚南行眉峰紧蹙起来,脸上的神情更痛苦了,仿佛浸透着无边的孤独与哀伤,绝望与挣扎。他攥着赫连雪的手腕握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然而最终却又慢慢地松开了。
“哥哥!你快杀了她呀!”戚若雪一见他松手便开始急了,两只眼睛好像两个巨大的血窟窿,疯狂地向往涌出鲜血和眼泪,尖声哭诉道,“我好痛……身上穿得箭好痛!被火烧更痛!我的身体被烧焦了却还有知觉,我每天每夜都被剧烈的疼痛折磨着,这一切都拜她所赐!哥哥你杀了她吧!杀了她我就可以解脱了!我真的痛得受不了了……”
幻影中的戚若雪重又变成那副黑黢黢被火烧焦的厉鬼模样,恐怖的面目上满是痛苦的挣扎与绝望,一直在那里尖声哭诉着,惨不忍睹。
戚南行红着眼睛,握起长剑,哑声道:“你不是若雪。”
“若雪不管自己受多少苦,都绝不会想害别人。”
说完他便挥起长剑,凌空向幻影中的厉鬼斩去。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嚎,幻影瞬间消失,厉鬼猛烈挣扎起来,硬生生穿透锋利剑气,拖着那一身支离破碎的残躯挣脱而逃。
戚南行匆匆扫了赫连雪一眼,然后便去追那厉鬼,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用他多说,赫连雪也知道要躲起来。她现在这个灵体太弱了,这鬼市上那么多牛鬼蛇神,保不齐哪里就会有危险,还是躲着点好。
拉起兜帽盖在头顶,她转身向无人的小巷子走去。
朦胧的夜色晦暗不明,一串串白皮灯笼在冷风中晃晃悠悠地旋转着,照不出人的影子。
赫连雪刚走没多远,迎面对上一柄森冷锋利的长剑,身后围拢过来一群人,很快便将她包围了。
云无疚剑指着她,阴狠道:“没有他护着,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那个魔头!”
第033章
赫连雪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云无疚, 嗤笑一声。
或许是觉得那声嗤笑十分熟悉,甚至刺耳到尴尬的程度,云无疚脸色更难看了, 握紧手中剑, 咬牙道:“不管你是不是, 今晚都得死!”
只听他一声令下, 周围那些青云宗弟子很快便部下天罡七杀阵,将赫连雪围困在其中。
赫连雪冷眼看着他们,暗暗尝试使用灵力。
然而不知是不是戚南行跑得太远,已经超出灵力感应范围,她现在连个冰锥都凝不出来。
如果她是活人, 只怕已经紧张得冒冷汗了。毕竟青云宗的七杀阵有多厉害, 当年她死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
眼看着云无疚他们就要动手,也不知戚南行什么时候才能赶回来,赫连雪端起手臂, 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闲闲开口道:“云宗主一直想要的魔晶, 拿到了吗?”
云无疚目光一沉,眯起眼睛审视着她, 冷声道:“你果然就是赫连雪!”
“我可没承认啊。”赫连雪耸耸肩,一脸无辜。
云无疚冷哼:“你若不是赫连雪, 又怎会知道魔晶?”
“难道魔晶是什么秘密吗,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赫连雪暗暗磨牙, 一脸漫不经心道,“当年你们那么多人围追堵截, 不就是为了拿到魔晶?”
“一派胡言!我可不是……”云无疚不等说完,就被赫连雪打断了。
“行了, 别装了。”她不耐烦地扬起眉梢,“我知道魔晶在哪里。”
看到云无疚脸上明显的迟疑,似乎拿不准她究竟想干什么,赫连雪努力拖延着时间,一边在心里道:“戚南行,你再不回来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顷刻之后,就听他回:“就来!”
赫连雪心中稍定,就感觉颈间一凉,云无疚架着长剑,冷声问:“快说,魔晶在哪?”
“云宗主既然想知道魔晶的下落,不应该对我客气一点吗?”赫连雪抬起一根手指,拨开森冷的剑锋,“不然若是把我吓到了,想不起来了怎么办?”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云无疚又把长剑逼回去,一脸凶狠道,“反正我早晚会踏平魔域,不愁拿不到魔晶!”
他的话音刚落,整个七杀阵就旋转起来,法阵的威力逼得赫连雪动弹不得,胸腔挤压得快要喷出血来。
戚南行那个狗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赫连雪一边在心里骂他,一边努力硬撑着。
云无疚见她始终不反抗,似乎瞧出了端倪,抬手一挥,剑气凛然,整个七杀阵顿时杀意大盛。
然而就在那阵法极速旋转着即将斩杀一切时,四周那七名修士却忽然口吐鲜血,齐齐向外飞跌出去。
“听说云宗主要拿我魔域的魔晶?”
随着一句低沉又阴森的质问,灰蒙蒙的雾气里缓缓走出来一行人,各个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当先一人独眼独臂,身量不高,形容枯瘦,面色阴郁,一头长辫梳在脑后扎成一束,发箍是一块森白的骷髅头,任何人被他那只独眼盯上,都会忍不住心惊胆战,周身发毛,正是幽冥魔域的大护法,罗伤。
乌苏穿一袭黑色战衣,紧跟在他后面,手中握一柄寒光四溢的软剑,带领兵甲满身的魔兵魔将与那些青云宗修士缠斗起来。
这条小巷幽深逼仄,本是杀人越货的绝佳之地,可是魔族突然来袭且人数众多,青云宗占不到上风,没多会儿便死伤过半。
云无疚眼看情势不妙,也不敢再托大,立马呼哨一声,带着残余人手急匆匆逃离。
赫连雪没想到形势变化得如此之快,站在那里看着独眼独臂的大护法罗伤,再看看人美剑快的三护法乌苏,看着久未谋面的族人近在眼前,一时间眼睛止不住有些发酸。
还好她只是个灵体,没有眼泪。
“君上,真的是你!”乌苏走上前去,想抱住她,却又不敢擅动,红着眼圈激动不已。
大护法罗伤也有些动容,哑声叫了一句“君上”,跪地行礼。
“大师父快请起!”赫连雪连忙扶住他,疑惑问,“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罗伤站起身,唯一的那只眼睛凝视着她:“灵魔大人说的果然不假,君上一定会复活。我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君上的魂灯重新亮起,连忙四处打探消息,得知君上出现在这里,便匆匆赶来护驾。”
“灵魔?”赫连雪诧异道,“他怎么知道我会复活?”
毕竟连她自己都想不到,有一天还能重新活过来。
乌苏感慨道:“君上折戟苍龙之涧之后,元老会那边很多人都要重新推举魔君,多亏灵魔大人出面,才能压住那些图谋不轨之人。”
难怪她死后这么多年,魔族始终没有新的魔君继任,赫连雪暗暗思忖着,看来她欠了这位灵魔大人一个大人情。
“恭迎君上回归!魔域十三年分崩离析,几近亡族,如今终于迎回尊主。此地危险,不宜久留,还请君上速速跟我们回去!”罗伤拱手做请。
赫连雪刚要点头答应跟他回魔域,忽然四周响起一片刀剑出鞘之声,不远处的巷子尽头,走过来一个人。
一身白衣,像披着清冷的月光,是戚南行。
罗伤和乌苏立马挡到赫连雪身前,手中握紧武器,眼神戒备又冷厉地盯着来人。
隔着七八丈远,戚南行停下步子,没再上前。只是盯着赫连雪,淡声提醒:“快到一日了。”
赫连雪想起她该“用膳”了,于是拍拍乌苏:“没事,把剑放下吧。我找他有点事,去去就来。”
“君上!”乌苏连忙拉住她,不敢放她走。
“没有危险,放心吧。”赫连雪说完便向戚南行那边走去。
戚南行看她一眼,转身带着她一路走出小巷,又回到先前那个鬼磨坊。
这边的牛鬼蛇神都已经跑空,四下一个影子都不见,十分安静。
赫连雪四下打量一圈,问:“你抓到她了?”
戚南行嗯了一声,也不废话,割破手指滴血到一只小巧的白玉杯里,递给她。
赫连雪喝了那滴血,顿时感觉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元气满满,灵力充沛。
看着他,说了一句:“谢谢。”
似是因她忽然的道谢微生讶异,戚南行垂眸看着她,若有似无地打量着。
赫连雪也不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现在你已经抓住厉鬼,我答应你的事也已经做到,你我就算两清了。以后我不跟你一起了,山高水远,就此别过。”
峻挺的眉峰微微一紧,戚南行似有些不可置信:“刚喝过血,你就忘了?没有我的血,你活不过一日。”
赫连雪试探道:“我有魔晶。魔晶就是最好的镇魂石,所以我死不了。”
似是没料到她会知道此事,戚南行蹙着眉思量了一会儿,沉声道:“即便魔晶可以保你性命,但是灵体对血的渴望,只怕那种痛苦程度,远远超乎你的想象。”
赫连雪心头微松,看来楚魈说的不假,镇魂石果然可以保她性命。
只是没想到,不喝血竟然还会产生痛苦?
她抿着樱红的唇,沉默了半晌,道:“这种痛苦,只怕比戚若雪被炼化成厉鬼所承受的痛苦,还要轻一些。就算是给我的惩罚吧,我认了。”
“赫连雪。”打回来以后,戚南行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叫她的名字,目光沉沉看着她,“你不要任性。”
他向前走了一步,沉声道:“在你回来之前,我追踪那厉鬼的形迹,发觉那炼化厉鬼之人修习的应该是阴性心法。如果是仙门中人,只有合欢宗是阴性心法。但我考量过合欢宗,没有发现可疑之人。直至刚才,我与那人交手,可以确认他是个魔族。”
“魔族?”赫连雪皱起眉,脸色有些难看,“你确定你没看错?”
戚南行垂眸看着她,没说话。
赫连雪本想反驳几句,却又想到他毕竟是天枢仙尊,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若没有十成把握,应该不会乱说。
所以那个人,当真是个魔族?
见她若有所思,一脸沉重的样子,戚南行道:“所以你此时回魔域,十分不妥。那人躲在暗处,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是什么身份,但可以确定,他这个内鬼想杀你。现在的魔域对你来说,不是安全的家,而是危机四伏的龙潭虎穴,去不得。”
赫连雪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他:“可我不回魔域,还能去哪里?跟你去天剑宗吗?像傀儡一样受制于你,被你关在风止断崖上,像坐牢一样不得自由,不见天光?”
她弯起唇角,笑得冷淡:“谢谢你,但是不必了。”
眼看她转身要走,戚南行又道:“我不会强迫你。你不喜欢风芷断崖,那就另择他处,你可以自由出入。”
赫连雪打量着他,看不出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魔域是我的家,我必须回去。魔族里面还出了内鬼,那我更不能坐视不理。何况我还有我自己的事要做,有血海深仇要报,就不劳烦仙尊大人费心了。”
她言尽于此,转身向磨坊外面走去。
“如果……”
薄削的唇紧抿成一条线,戚南行盯着她的背影,抬声道:“如果我说,我可以帮你报仇呢?”
赫连雪停在门槛前,回头看着他,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打量着他,一字字道:“如果我说,我要青云宗名声尽毁、满门死绝,我要云无疚眼睁睁看着他的亲人一个个惨死在他面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要他头生恶疮、肠穿肚烂,要他日夜懊悔出生在这世上却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他跪地给我磕头,求我饶恕又求我杀了他……你也要帮我报这个仇吗?”
背后一片沉默,赫连雪回过头,淡淡道:“我走了,戚南行。人各有命,再见。”
第034章
赫连雪跟着罗伤和乌苏回到魔域。
阔别十多年的幽冥魔域, 依然在下雪,晦暗不明的天空是灰紫色的,覆盖在厚厚积雪下的是年久失修、残败不堪的魔城。
已经沉寂了十余年的幽冥魔宫孤独耸立在暗紫天幕下的, 上千级台阶堆叠到半山腰, 雷鹏焰马、狻猊青蛟, 无数石兽沉默蹲伏在盘山道两侧, 面目狰狞地垂视下方,仿佛随时准备将那些不怀好意的擅闯者撕成碎片。
赫连雪走到宫门前,只见盘山的石阶上一盏盏长明灯次第亮起,那些沉默蹲伏的狰狞石兽纷纷发出尖长嘹亮的啸声,半山腰的幽冥宫刹那间灯火通明, 宫门大开。
随着一道流焰红光疾驰而来, 一头体型庞大的火鸢振翅俯冲,眨眼便飞扑到赫连雪面前,带火的焰羽铺展在石阶上, 好像一副巨大的扇面,碗大的红眼珠死死盯着赫连雪, 骨碌骨碌地转动着。半晌,它呢喃地吱嘎一声, 垂下硕大的鸟头,亲昵地蹭着她的手背。
“好久不见, 小红豆。”赫连雪抬起手,抓了抓火鸢头顶的翎毛。
那是她的契兽, 也是她的坐骑,只是许久未见, 昔日的小鸟已经长大了。
火鸢好像得了嘉奖一般,兴奋地腾空而起, 飞在赫连雪头顶上旋来绕去。
赫连雪一步步走上石阶,踏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阔别十余年的幽冥宫大殿,望着前方高台上那紫色鎏金、无上威严的王座,久久地出神。
她想起阿娘坐在王座上杀伐决断,处理政事的样子;想起那些时令佳节,阿娘在宫中大宴宾客;想起她最后一次和阿娘一同坐在王座上,为她庆贺十五岁生辰那一天……
原本是个开开心心的好日子,可她却不懂事,和阿娘在这大殿上吵起来。阿娘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她又生气又委屈,一气之下离开了魔域。
如今想来,那就是一切噩梦开始的根源吧。
赫连雪垂下眼帘,第一万次后悔。
如果那天,她没有耍脾气离开魔域就好了。
就不会害死阿娘。
身后渐渐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宗理司那些大人们得到消息,连忙赶来觐见。
随着众人恭声做请,赫连雪收敛心神,迈步走上高台,坐上王座。
她数了数,到场的一共十三人。
从前囊括四大护法、八方魔将、十六魇主、三十二夜煞的宗理司,如今就只剩下这几个人。
猝然见到赫连雪,他们俱都瞪大眼睛,仔细打量着,或惊讶或迟疑,有的激动,有的担忧,紧闭着嘴站在那里,莫敢多言。
赫连雪垂眸看着他们,除了罗伤和乌苏,还有两位魔将、五位魇主、三位夜煞,以及一个挺熟悉的人。
赫连雪打量着那个身量不高但是清隽文雅的年轻男子,不禁有些意外:“九……九公子,你还在这里?”
“君上万安。”九公子上前一步,躬身行大礼,半晌才直起身,恭敬道,“卑末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承蒙大护法不弃,看得上卑末粗通文墨,便让我留在这里,暂代兰台魇主一职,负责往来文书事务。”
罗伤走上前行礼:“原先的兰台魇主伤重不治而亡,空缺一直无人能补,便请九公子暂代。如今君上回来了,还请君上定夺。”
赫连雪点点头:“就这样吧,由九公子任兰台,有劳了。”
“卑末不敢当。”九公子又抱手行礼,低头道,“君上还是叫我小九吧。”
赫连雪听着“小九”这个称呼,不禁一阵恍惚。
这位九公子,从前是她阿娘的男宠,也是服侍阿娘最尽心的一位。
要想当魔君的男宠,首先要抹掉从前的记忆。所以那些公子们都没有名字,只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依次排名,小九就是第九名男宠。
后来仙门围攻,阿娘被害,魔域乱成一盘散沙几近亡族,那些男宠们死的死、伤的伤,有侥幸存活下来的也都趁乱逃跑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小九依然在这里。
“别叫小九了,给你起个名字吧。”赫连雪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阿娘在世时,曾经夸过你,说你像墨梅一样清正雅洁。那就以‘梅’为姓,以后你叫梅九吧。”
梅九跪地叩首:“谢君上赐名。”
“孤很久没回来了,你们有什么事,说说吧。”赫连雪端坐在王座上,昂首挺胸,气势威严。
罗伤和乌苏为首,当先讲了魔族残存的子民生活困顿不堪,多少州郡被仙门夺掠,还有妖族暗中偷袭,有的困顿而死,有的背叛出逃,如今剩余的族人,尚不及从前十一。
几名魇主也跟着回禀,矿藏没有产出,草药灵植倍减,魔兽猖獗作乱,鬼市对魔族封禁,几乎所有的魔修都再无进阶。
赫连雪皱起眉,问那两位魔将:“兵力怎么样?现在还有多少魔卒?”
“回君上,兵力……不足三千。”左边的魔将一脸沉重。
他这话说完,整个大殿都沉默了。
如今这境况,整个魔域加起来,甚至都比不上那些仙门大宗的一个分支。
“君上!”
右边的魔将忽然走到中央,虎目圆睁,毫无畏惧地盯着赫连雪:“末将有个疑问,不知君上是怎么死而复生的,能否告知我等?”
众人闻言神情俱是一凛,他们也很好奇,只是不敢问出口。此时有人提出来,他们不禁竖起耳朵,也想要一个答案。
赫连雪打量那位身材高大魁梧的魔将,记起他的名字好像是叫胡舼。
她阿娘还在世的时候,这位胡将领就很不服的样子,经常对魔君的命令提出反对,所以赫连雪对他的印象并不好。
她是灵体的事需要保密,哪怕魔域的族人也不敢保证没有二心,何况还有那个能炼化厉鬼的恶人潜藏其中,她不可能把自己死而复生的事和盘托出。
“怎么,孤是生是死,还需要跟你交代?”赫连雪拿出当魔君的威严,目光冷冷地盯着胡舼。
胡舼犹豫了一下,还是单膝跪下请罪:“末将不敢,请君上责罚。”
赫连雪让他起身,恕他无罪。
他们都是魔族的旧人,是阿娘曾经的部下。在她和阿娘死去那十多年,他们彼此搀扶相助,才能将苟延残喘的魔族延续下来,保全赫连王室的体面,所以赫连雪对他们是怀有感激的。
“诸位叔伯兄长,还有乌苏姐姐,过去这段年月,辛苦你们了。”
赫连雪站起身,一脸郑重道:“你们都是我的长辈,也是幽冥魔域的股肱之臣,没有你们,只怕魔族早已覆灭。我和阿娘都很感激你们,感谢你们为魔域所做的一切。”
下面众人渐渐红了眼眶,因为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里,王室已经死绝,子民走投无路,他们不知未来在何方的那些坚持,不知道自己的坚持还有没有意义的那些怀疑与挣扎,如今终于有了回应。
之后几名夜煞又请示了一些问题,赫连雪一一给出决断。
似乎见她这魔君当得还算像样,众人也纷纷建言献策,罗列出很多亟待解决的事项。
比如说,原本魔军驻扎的兵营如今被一群巨大的嗜血人面蛛盘踞,织出的毒网层层叠叠接连在一起,锋利如刃,沾之即死。
罗伤和胡舼他们也曾多次集结兵力斩杀那些剧毒的巨蛛,可惜他们的修为不足以抵抗那些蛛网的毒性,还不曾冲进去就被撂倒一大半,被蛰伏在蛛网后的人面蛛拖回去当成食粮。
那些巨大的嗜血人面蛛一直生存在魔域四周的荒山野岭中,有它们在,外面轻易没人能进入魔域。
可是它们一旦进入魔域,里面的人也很难把它们赶出去。
赫连雪想去看看事态究竟如何,便同宗理司那些大人们一起去了王城郊外的兵营。
只见那铺天盖地的白色毒网在灰紫色的苍穹下泛着幽幽蓝光,里面传出一阵阵瘆人的口器咀嚼声,也不知道那些人面蛛在里面吃什么东西,竟然比胡舼他们描述得还要夸张。
“君上修为高深,而且百毒不侵,如今终于盼得您回来,还望君上出手斩杀毒蛛,为我魔军夺回营地!”胡舼俯身相请,满眼的急不可待。
赫连雪闻言头皮一麻,不禁后悔不该来这里看毒蛛。她现在这个灵体,哪还有高深的修为?
可是她若不出手,要怎么跟胡舼他们交代?
似乎看出她神情不对,乌苏快步走过来,含着些责备道:“胡将领未免太过心急,君上这才刚回来,即便斩杀毒蛛也需做足准备再说。”
“君上的烈焰九重一把火就能把那些人面蛛烧死,何须做准备?”胡舼瞪起虎目,一脸不忿,“没听到里面传来的咀嚼声?今天又有不知道多少无辜老少成了它们的口中食,君上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乌苏咬紧嘴唇,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其他人也纷纷看向赫连雪,期待她能一把火灭掉那些毒蛛。
箭在弦上,看来是不得不发了。
赫连雪暗暗攥紧衣袖,就在她想要开口,坦白自己修为尽失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戚南行?
赫连雪眼前陡然一亮,连忙在心里问他:“你在哪?”
戚南行:“就在魔域外围,离你不远。”
赫连雪大喜过望:“那我能用你的灵力吗?”
戚南行应允:“用吧。”
第035章
兵营里面的毒蛛啃啮声依旧接连不断, 众人都在等着赫连雪出手。
来不及过问戚南行为何会来这里,赫连雪大步走到那片毒丝缠绕的蛛巢前,抬起双手快速结印, 刹那间爆发出耀眼的光华, 无数道烈焰腾空燃起, 猩红的火舌卷上那些雪白的蛛丝, 摧枯拉朽般燃烧开去,很快便烧成一片通红的火海。
如果是在从前,赫连雪的烈焰九重只需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将那些毒蛛烧个干净。可她现在只能使用戚南行的半成灵力,便不得不多费一番功夫。
随着凄厉仓惶的刮擦声在火海中簌簌响起,猩红的焰火中缓缓冲出一道道狰狞的巨大黑影, 挥舞着尖长的螯肢和腹足, 似乎马上就要扑上去,将那放火之人撕成碎片。
罗伤和乌苏他们一看情势不妙,纷纷亮出武器, 然而还不等他们动手,赫连雪已经幻化出万千锋利的冰凌, 刹那间犹如万剑齐发,将那些挣扎涌动的人面蛛一一钉死在火海中, 燃烧出一片铺天盖地的焦臭。
没想到那满满一窝盘踞在兵营十多年而无法驱逐的剧毒蜘蛛这么快就被赫连雪灭了个干净,再一次见识到她的烈焰九重和冰锥夺命阵, 众人不由得一阵阵头皮发麻。
通红的火光照亮众人的脸,瞧着他们都有些怕她, 赫连雪也未多说什么。
担心再生事端,她不想再停留, 抬手召来火鸢,乘上鸟背飞驰而去。
路上想起戚南行, 赫连雪在心里问他:“你为什么会来魔域?”
戚南行淡淡道:“一日快要过去了,我怕你撑不住。”
“仙尊大人多虑了,我现在好得很。”
“我在魔域外围的鬼哭林,你若支撑不住了,来这里找我。”
赫连雪暗暗翻了个白眼,又问他:“你怎么会知道我遇到麻烦?我又没告诉你。”
“你是我的灵体,你焦急的时候,我能感应到。”戚南行答得坦然。
赫连雪没想到会这样,不禁有些被窥视的恼怒,可是想发火又发不出,毕竟他刚刚帮了她是事实。
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她闭上嘴,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回到魔宫,赫连雪走到后殿,按动机关,进入密室。
只见石壁两侧的烛火次第亮起,一路蜿蜒到内室。到了内室中央,一颗鸽卵般大小的白色玉石静静悬浮在半空中,散发出莹润柔和的光芒。
那就是魔族至宝,魔晶。
赫连雪站在那束白光下,感受着暖暖的光芒洒在身上,满心焦虑终于平静下来。
有魔晶在,就能镇住她的魂魄,至少她现在性命无忧了。
将密室牢牢封好,赫连雪回到前殿,有侍女前来通报,兰台魇主请见。
兰台魇主就是她刚刚给起了名字的梅九,赫连雪去了翰墨轩,让他过去。
“君上。”
梅九进门行礼,手上捧着一封书简,恭敬道:“王庭内外职务多有空缺,现在君上回来了,还需尽早填补才是。大护法着卑末起草了一份文书,还请君上过目。”
赫连雪倚在凭几上,应了一声:“拿来看看。”
梅九连忙走过去,俯身将书简铺到赫连雪身前的矮几上。
那矮几不过小腿高,梅九俯下身来,衣襟微敞,忽然掉出来一颗红溜溜的小果子,在矮几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
赫连雪看着那颗红果子,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是什么?”
“是卑末随手捡的野果,让君上见笑了。”梅九将果子收起来,跪在台阶下,指点道,“君上您看,十六魇主如今只有六位当值,其余空缺要从军中提拔,还是另外从族人中遴选有识之士?”
赫连雪沉吟道:“从族人里面选吧,军中也没多少人了,怕挑不出好的。”
梅九笑了:“君上说的是。”
对照文书理顺一遍,赫连雪发现梅九这方面才能的确很不错,思路清晰、语句缜密,甚至比以前的兰台魇主还要强很多。
“君上如今归位,是不是应该发个檄文,向族人们宣告一下?”梅九又问,“卑末去找纪星魇主算个好日子。”
“这个不着急,先不发了。”赫连雪如今只是个灵体,怕声张起来,会有很多麻烦。就像之前被架去兵营烧毒蛛一样,若不是戚南行给她救急,恐怕不好收场。以后指不定还会遇到这种事,可戚南行却未必会次次给她救场。
她揉着额角,状似随意道:“孤要闭关修炼,大概一年半载,你传令下去,不许任何人打扰。”
梅九应声称是,躬身退下去。
走到门口恰好碰到乌苏过来,他又低头给乌苏行礼:“三护法大人。”
乌苏两手背在身后,有些不太自然地嗯了一声,抬手飞快地捏了下鼻尖,越过他走进门。
梅九走后,乌苏躬身行礼:“君上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晚膳已经备好,摆去寝宫还是膳堂?”
赫连雪靠在凭几上,撑着腮打量她,也不开口。
没听到她的吩咐,乌苏也不敢直起身,便一直低头等在那里。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乌苏有些纳闷地悄悄抬头,却见赫连雪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颇有些揶揄,她不禁有些尴尬:“君上,怎么不说话?”
“乌苏姐姐,你现在是不是不敢揍我了?”赫连雪朝她眨了眨眼。
乌苏瞅着她:“那当然,您现在可是君上。”
“好吧。”赫连雪理理袖口,站起身道,“那君上命令你,来陪我用膳。”
乌苏看出她是在挤兑她,并不是摆什么君上的架子,也忍不住笑了,快步跟上去,拉着她去膳堂。
“你快尝尝这杏酪羊肉和醉酿虾,都是原来的大厨子做的,尝尝好不好吃?”乌苏让侍女退下去,殷勤地给赫连雪夹菜。
赫连雪看着满桌丰盛的饭菜,都是从前她爱吃的,可惜她闻不到香气,也尝不出味道,只是挨个尝了尝,然后笑着夸赞,说很好吃。
“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赶紧多吃点!”乌苏不停给她夹菜,恨不能让她一口吃成个胖子。
赫连雪吃起来味同嚼蜡,放下筷子,转移话题道:“你和梅九怎么样了?”
乌苏夹菜的手一抖,有些慌乱道:“什么怎么样?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喜欢他。”赫连雪笑眯眯地打量着她,“这都过去十多年了,你和他一点进展都没有?”
乌苏脸颊顿时红了,满身不自在:“君上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赫连雪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不喜欢的样子,忍不住猜测道:“你是不是嫌弃他当过我娘的男宠?你也知道,我娘从不让他们近身的,只是听他们弹琴唱曲,解闷罢了,他还是挺干净的。”
“我怎么敢嫌弃?”乌苏连忙摇头,脸都红透了,“他是侍候君上的人,我可不敢妄想。”
“我娘都不在了,他现在是自由身。”赫连雪笑道,“你若是喜欢,我就把他赐给你,让他搬去你府上,给你解闷。”
乌苏显然有几分意动,可她默了半晌,抬手捏捏鼻尖,又有些丧气道:“可是他不喜欢我。”
“你管他喜不喜欢,你喜欢就行了。”赫连雪端着茶盏,轻笑道,“回头我就把他的记忆抹了,给你送过去。”
“千万别,君上您可饶了我吧!”乌苏讪讪的,带着些扭捏道,“我就喜欢看他躲着我那劲儿。”
赫连雪忍不住好笑,正想再问几句,忽然感觉胸闷气短,手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茶水洒湿了袖子。
乌苏连忙拿手帕帮她擦拭,看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君上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赫连雪想起来,应该是一日之期已到,她没喝戚南行的血,这具灵体快要支撑不住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我要回去休息了。”她挣扎着站起身,将发颤的双手藏到袖中,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乌苏见她似乎还好,便也没多想,起身送她回寝宫休息。
“你回去吧,我要睡了。”赫连雪将乌苏赶走,又挥退侍女,将门窗全部紧闭。
然后她就支撑不住了,浑身发抖地跌坐到地上,感觉口干舌燥、百爪挠心,控制不住地想起戚南行。
想喝他的血,想咬他的肉,想将他整个囫囵吞进腹中。
难道这就是他所说的,灵体对血的渴望?
的确十分凶猛,十分痛苦,十分难熬。
赫连雪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到柔软的床榻上去躺着,可是浑身软弱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
她脸色苍白地靠在那里,努力对抗嗜血的渴望,也不知道这种痛苦要煎熬多久?
如果只是一阵子,那她熬过去就好了。
赫连雪紧闭双眼,努力不去想戚南行,努力去回忆一些其他的事。
可她坚持了快一个时辰,还是抵挡不住越来越汹涌的渴望与痛苦,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
“戚南行……”她用力掐着手心,虚弱地问,“你还在吗?”
戚南行回应得很快:“在。”
赫连雪召来火鸢,驮着她飞向魔域外围的鬼哭林。
第036章
夜晚的鬼哭林树影憧憧, 怪石嶙峋,到处阴森森的,鬼魅骇人。
看到戚南行那一袭白衣站在苍茫的夜色里, 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赫连雪不禁有些眼热。
看到她来了, 不等火鸢落地, 戚南行已经划破指尖,随手变出一只白玉杯,正要将一滴鲜血滴落到杯中,可是赫连雪已经等不及了。
“何必那么麻烦,还要洗杯子。”她跳下火鸢, 一把抓住他的手, 迫不及待地含.入口中。
鲜血在口中蔓延开来,顿时犹如久旱之后的甘霖一般,抚慰了她的焦渴与痛苦。
她贪婪地吸着他的血, 感觉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灵气充盈, 通体舒泰。
骨节修长的手,嫣红如花的唇, 在幽暗迷离的夜色里,有种诡异的旖旎。
因为趴伏的姿势, 赫连雪几乎靠在他身上了,卷翘的长睫黑如鸦羽, 细腻的雪腮像白瓷般净美。戚南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道:“一滴就够了, 你要吸多少?”
赫连雪如梦初醒,连忙松开他的手, 有些尴尬地抹了抹嘴,向后退开几步。
“这个……如果不喝你的血,就会一直这么难受吗?”她提出疑问,“还是说,撑过去就能缓和下来?”
如果撑一两个时辰就能过去,那她下次可以试试熬过去。
然而戚南行很快便打破她的幻想:“会一直难受。”
赫连雪:“……”
想起那种浑身无力的渴望与痛苦,如果她不喝血就要一直承受这种折磨,那她什么事都做不了,甚至无法保持基本的理智。
那样的她,要怎么去给阿娘复仇?
看着她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戚南行淡淡道:“你可以跟我去天剑宗,风止断崖上灵气充沛,有助于你的灵体进阶。等你进阶之后,就不需要每日喝血,可以延长到三日一次,五日一次,甚至也许一个月。”
“当真?”赫连雪抬起头,幽深的紫眸澄澈透亮,不禁又升起一丝新的希望。
戚南行点头:“当真。”
不过就算他满口打包票,赫连雪依旧忍不住怀疑,总觉得他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他一个堂堂的正道仙尊,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这个“邪道魔头”?
“你来这里,该不会只是为了帮我吧?”赫连雪抬眼打量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全是。”戚南行面色沉静道,“那厉鬼作恶多端,杀了不少人,但是靠近魔域这边的浮来镇不太一样。它在别处作恶,只杀能吞噬修为的猎物,浮来镇上都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却被它全杀光了。我猜测跟那炼化厉鬼之人有关,想来这边找找线索。”
赫连雪依稀想起来,浮来镇就在鬼哭林那边,出了这片林子就是。
那人操纵厉鬼作恶,将浮来镇上的百姓全都杀光了,难道是跟浮来镇有仇?
这边离魔域很近,难道那个恶人,当真是个魔族?哪个魔族跟浮来镇这么大仇,竟然要杀全镇的人?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赫连雪有些心烦意乱,问戚南行:“那你找到线索了吗?”
戚南行点了点头:“虽然整个镇都遭了难,但是有个村子里的人死得格外惨,有的被扒皮抽筋,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被点天灯……不知那作恶之人是一时兴起,还是与他们有仇。”
赫连雪听得皱眉,那浮来镇上的人不过都是些寻常百姓,从未修炼过的普通人,何必用那么恶毒的手段去杀他们?
哪怕她跟青云宗不共戴天,当年去血洗镐京的时候,杀的也都是青云宗修士,并不曾殃及山下的普通人。
“你确定那人是个魔族?”她问,“男还是女?”
戚南行摇头:“男女不清楚,但是我能确定,他修炼的是魔族阴性心法。”
所有魔修修炼的都是阴性心法,赫连雪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怀疑谁,心情不由沉重了几分。
“那人潜藏在魔域之中,恐怕不只是一年半载,也许更久,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戚南行默默看着她,白色袍角在风中轻动,“不知他究竟是何目的,但他肯定想杀你。你留在魔域,很危险。”
“所以呢,我应该跟你走?”
赫连雪抬起眼帘,仔细打量对面的人,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可是为什么呢?”
“戚南行,你管我做什么?”她微微仰头看着他,满心不解道,“我是死是活,危不危险,那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何必用招魂术把我招回来,将我变成这半死不活的灵体,还要每天给我喝血,操心我的处境安危,你图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应该是仇人吧?”赫连雪面色冷了下来,“别忘了你那个好父亲都干过什么,别忘了他是怎么死的,别忘了你是怎么囚禁的我,别忘了戚若雪又是怎么死的……你我之间,恩怨纠葛,子仇父债,实难消融。我死后一了百了,那些恩怨过去就算了,可你为什么至死都不肯放过我,又把我招了回来?”
狭长的凤眸黑沉沉的,仿佛一口幽深的古井,戚南行沉默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开口:“你死的时候,我去晚了。”
“若雪的遗体突然被人盗走,我去追寻她的下落,没想到他们会在那个时候对你动手……”他顿在那里,似是想起那一袭飞扬的红裙在漫天剑光中湮灭成飞灰,低声道,“世人对你颇多误解,我大概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却无从帮你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于心难安。”
“所以你就把我救回来了?”赫连雪满心戒备,总觉得他别有所图。
戚南行抬起手,凌空变幻出一把剑,交到她手中:“这是你的冰月剑,我从苍龙之涧带回,替你保管了许多时日,现在物归原主。”
赫连雪握着那把剑,想起很久以前,戚允直教她练剑的场景,那是他给她的剑。
她很想说不需要,将那把剑丢回去……可是犹豫再三,她最终还是收下了。
戚南行略微松了口气,又问她:“你想好了吗,要不要跟我去天剑宗?”
“再说吧,我再想想。”赫连雪心里乱七八糟的,不想马上给他答复,转身丢给他一个背影,又踩着火鸢飞走了。
夜里辗转反侧,她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没想到楚魈竟然来入梦。
“你怎么这么晚才睡?我等你好久。”楚魈将垂落到胸前的长发掠到身后,懒洋洋地抱怨着。
赫连雪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你不好好待在酆都,跑来这里干什么?”
“还不是为了你?”楚魈没好气地斜她一眼,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泼墨的竹骨扇在身前唰地展开,缓缓地摇着。
赫连雪不耐烦道:“你有事就快说,别打扰我休息。”
“真是个没良心的。”楚魈合起折扇,点了点她,“就你那个灵体,我又有了点新发现。”
“发现了什么?”
“我去查了很多古籍,关于灵体的记载,少之又少,最后终于在一本《观星异闻》中找到一篇杂记。”楚魈说着,丢给她一本书册,“里面论述晦涩难懂,我解了半天,大概就是说,灵体寄生于宿主,宿主用血供养灵体,也可以驱使灵体。这就等于,一个人同时拥有两具躯体,只是一主一辅。”
“像你现在这个灵体,只能受制于宿主,没有他的血就不能活。但是如果你想挣脱他的控制,重获自由,也不是不可能。”
赫连雪来了精神:“要怎么做?”
“你把他的血吸干,就可以取代他。灵体反噬宿主,吞掉宿主,就可以继承他的一切,包括灵力、修为,和生命。宿主死了,你就可以活。”楚魈轻轻摇着折扇,笑得风轻云淡,举手投足间风流倜傥,温文雅致。
谁能想到这样的人,竟能若无其事地说出那样冷血无情的话呢?
赫连雪来回思量着他说的那些话,不禁隐隐有些激动,连周身的血液流动都加快起来。
楚魈摇着折扇,又问她:“你去鬼磨坊那边查我了?”
周身血液顿时一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赫连雪有些不自然道:“谁叫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不能打听一下?”
“你打听我做什么?”楚魈笑着看她,“怎么,看上我了?”
赫连雪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滚。”
楚魈消失之后,赫连雪从梦中醒来,她猛地坐起身,右手按到一卷书册。
那书册仿佛凭空而来,就摆在她的床榻边上,明明在她睡前还没有。
赫连雪拿起书册,古旧泛黄的纸页上写着《观星异闻》。找到关于灵体的那篇杂记,里面和楚魈说的大差不差,只要吸干戚南行的血,杀了他,她就可以活。
如果这是真的,杀了戚南行,她不止可以活,还能继承他的修为。到时候,她去灭掉青云宗,宰了云无疚那个卑鄙小人,不过轻而易举。
至于戚南行,谁让他自作主张,非要将她变成他的灵体?
宿主被灵体反噬,也不过是他自作自受。
当初戚允直硬闯魔域,打破了魔域的结界,才会让青云宗那些人有机可乘。若不是他一意孤行地发疯,阿娘也不会中毒丧命。
所以这血海深仇,让戚南行来父债子偿,一点都不冤。
赫连雪的眼睛亮得犹如熊熊烈火在燃烧,她赤着脚在地上来回不安地走动着,看来这天剑宗,她是非去不可了。
第037章
一日时光很快又过去, 夜晚降临,赫连雪再次到鬼哭林,去找戚南行喝血续命。
“你在这边忙完了吗?”她问。
戚南行点点头, 递给她一只白玉杯。
将那一滴血珠吞入口中, 赫连雪抹了抹嘴, 十分干脆道:“走吧, 不是要去天剑宗?”
反正魔域现在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她已经通传下去,说要闭关,不许任何人打扰。
之前阿娘还在世的时候,也经常闭关修炼, 三五个月不出门也是常事, 倒是不会令人生疑。
戚南行见她终于答应了,也不废话,抬手抛出仙剑, 带她星夜赶路。
狭窄的剑身不过寸宽,长三尺三寸, 赫连雪站在戚南行身前,迎着扑面的冷风, 漫不经心地看着夜幕尽处阑珊的几星灯火。
“以前你戴的那只坠子,里面有只护身契鬼, 是吧?杀谢淮和谢脩的就是他?”戚南行忽然问。
他指的是楚魈?
赫连雪微微皱眉,不动声色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见他一直跟着你, 有些奇怪。”
“他什么时候跟着我了?”赫连雪回头看他一眼,“有什么奇怪的?”
“在酆都鬼城门, 你被厉鬼偷袭捅穿胸膛的时候,他在暗处看着。后来去鬼磨坊, 你又被厉鬼追杀,他也在那里出现过。”戚南行垂眸看着她,“你不觉得奇怪?每次厉鬼出现,都有他的踪影。”
“你该不会怀疑他就是那个炼化操纵厉鬼之人吧?”赫连雪端着胳膊,有些无语,“他修炼的又不是魔族心法,不可能是他。”
虽然她也不知道楚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些地方,也许是担心她的安全,总之他绝不可能想害她,更不可能干出炼化厉鬼这种事。
戚南行却并不赞同:“他是山鬼,可以修习一切阴性心法,也许他会魔族心法,只是你不知道。”
“我说了,不可能。”赫连雪语气坚定道,“我和他认识几十年了,他一直是我的护身契鬼,而且他和你妹妹没有仇,不可能干出那样恶毒之事。”
戚南行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的坠子碎了,按说他就不再是你的护身契鬼,不必再由你驱使。可他现在依旧跟着你,不知是何目的,也许你要多些防备。”
四下冷风飒飒,星野低垂,万籁无声。
赫连雪回身看向前方,无声地冷笑:“在仙尊大人眼里,像我这种十恶不赦的魔头,就不可能有朋友,对吧?”
戚南行目光微顿,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不投机半句多,赫连雪懒得再搭理他,闭目养神。
两日后抵达天剑宗,正是黄昏时分,西天漫卷着橘红色的霓虹流岚,映照着高耸入云的一座座仙峰,绮丽壮美,气象万千。
他们降落在主峰山门前,没走多远就是内门弟子的练武场,几十名弟子正在那边修习剑术。
前面指点的掌教师父,瞧着有些眼熟……好像是那个,柴良?
一抬头看到戚南行回来了,柴良丢下那些弟子,快步走上前去,一边急声道:“师兄!你不是在断崖上闭关吗,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传言说你收了个女弟子?到底是怎么回……”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看到跟在戚南行后边的赫连雪走出来,一时惊讶地瞪大眼睛,张口结舌地顿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赫连雪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没想到多年前那个聒噪的少年,如今也出落得挺像样——眉目间褪去年少时的青涩,面容周正又爽朗,一身墨蓝窄袖束腰战衣,勾勒出挺阔结实的身材,腰间悬着佩剑,气势威威,不容小觑。
“师兄,她、她……”柴良指着赫连雪,话头在喉咙间滚了好几滚,就是说不出来,憋得脸都红了。
戚南行淡淡道:“她就是我新收的弟子,司徒雨。”
“司徒雨?”柴良看看他又看向赫连雪,努力咬紧牙根,似乎快要心梗了。
赫连雪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好笑,于是扬起眉梢,朝他一笑:“掌教大人,你好啊。”
柴良一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是那个故人无疑,只是旁边还有那么多弟子正在看着,他只能努力把满腹情绪憋回去,干巴巴地问:“师兄……你怎么把她带回来了?”
戚南行嗯了一声,也不解释,直接吩咐道:“把风止断崖拨给她住,以后她在那里修行,你约束好门下弟子,任何人不得打扰。”
说完他便带着赫连雪走了。
留下柴良站在原地,满头雾水,满腹狐疑,满心焦虑,满满的不安。
“师父!”有胆大的弟子高声问,“刚才宗主带回来的姑娘是谁呀?难道就是宗主新收的那个女弟子吗?”
“长得可真漂亮!简直不像真人!”
“宗主选徒弟是按相貌的吗?这么漂亮的可难找,难怪宗主从不收徒。”
“好羡慕她,竟然能当宗主的徒弟,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被选上的……”
一群弟子们嘀嘀咕咕地议论着,最前面的女弟子叶紫宸不屑道:“修道凭的是纯正的心性和坚韧的毅力,空有相貌有什么用?”
旁边另一名女弟子白泠泠连忙跟着附和道:“就是嘛!我看她那狐媚样,可不像是个能潜心修道的。而且她也没多好看吧?比我们大师姐差远了!”
叶紫宸听着她的恭维,颇有些受用,口中却若不在意道:“皮相不过是过眼烟云,有一颗清正的道心方是修道之人的立身根本。”
白泠泠点头称赞:“大师姐说的是!”
“行了,都闭上嘴!”柴良大踏步走过去,没好气地呵斥道,“让你们学的剑招都练会了吗?”
下面的弟子们不敢再多言,连忙握剑继续练习。
暮色黑透之后,一天的教习终于结束,柴良连晚饭都不吃了,急匆匆赶去后山禁林找戚南行。
昏暗幽闭的密室中,血刻的咒语勾勒成一层层盘卷的金莲花纹,严密的阵法将一只黢黑狰狞的厉鬼牢牢锁困在中央,不得动弹。
戚南行点着问魂灯,已经勘问了一个多时辰,可是阵法之中始终黑漆漆的,毫无动静,什么都问不出来。
柴良过来的时候,看到他满脸疲惫,得知那阵法之中的厉鬼就是戚若雪的鬼魂,一时间又惊讶又难受。
“师兄,你是怎么把……抓回来的?”柴良红着眼睛,实在无法对着那只黑黢黢又狰狞可怖的厉鬼喊出“小师妹”的称呼。
戚南行也不隐瞒,淡淡道:“是赫连雪帮忙,才抓到它。”
“赫连雪?还真是她!”柴良的眉毛拧成个大疙瘩,疑惑道,“她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会突然又……又……”
话说到一半,他猛地瞪眼,震惊道:“师兄!你该不会是真的用招魂术把她给招回来了吧?”
戚南行面色平淡地看着他,微微点了下头。
柴良咬着牙,又震惊又怀疑,整个人都凌乱了。
“可是……可是她就算回来,也不可能是活人啊?她的肉身躯体早已经不在了,即便回来也只能是个灵体,每天都要喝你的血!”
柴良十分焦躁地走来走去,满心担忧道:“万一她起了坏心,要反噬你怎么办?不……不是万一,简直是一定的!她一定会贪图你的血,想方设法反过来控制你!师兄,她会杀你!”
戚南行看着他,声音低低的,但是语气坚定:“她不会。”
“她怎么不会?!”
柴良激动起来,指着阵法中央那只厉鬼,大声控诉道:“要不是她见死不救,小师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年要不是她暗中撺掇要去人间看花灯,小师妹怎么会被错杀?小师妹不过身中十余支销魂箭,如果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得到救治,根本不会死!可她只顾自己逃走,把小师妹一个人丢在那里等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柴良控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痛声道:“小师妹平日待她有多好?可她又是怎么对待小师妹的?赫连雪她就是个无情无义的魔头,她根本就没有心!”
幽暗中的烛火晦暗不明,照亮戚南行的半边侧脸,深邃的眉目遮下淡淡暗影,他沉默了许久,低声道:“你所说,都是云无疚他们自己的说辞,但是云无疚此人不可信……事实也许并非如此。”
“云无疚固然不可信,但她赫连雪更不可信!”柴良快速抹干净脸,没好气地磨着牙根,“反正我永远不会原谅她!”
此时身处在风止断崖上的赫连雪喷嚏连连,差点将捧在手心的梦珠给喷飞了。
她揉揉发红的鼻尖,没好气道:“肯定又是柴良那个傻缺在骂我!”
虽然她这个灵体不怕冷不怕饿,也不需要睡觉休息,但是戚南行还算有良心,紧挨着供奉霁英仙子灵位的祠堂,给她建了个容身的小宅子。
里面陈设比较简单,但是该有的也都有。
吹熄桌面上的烛台,赫连雪走到床榻边上,合衣躺下。
她摆好睡姿,将双手十指交握,摆放在心口,两手掌心中间紧紧夹着那颗梦珠。
她已经为云无疚精心编织好一场梦境,只待亥时三刻阴时一到,就可以入他的梦,给他送去一点惊喜。
第038章
赫连雪睡着之后, 很快便到了时辰,进入云无疚的梦中。
云无疚一见到她连忙从床上爬起,忙不迭拔剑出鞘, 惊声问:“你怎么会在我房中?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慌什么?”赫连雪笑眯眯地走过去, 漫不经心道, “这只不过是个梦。”
云无疚神情变换不定, 依旧掩饰不住紧张道:“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赫连雪端起手臂,好整以暇地靠在他那张金丝楠木制成的奢华大床的床柱边上,懒洋洋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以后的每一天,你恐怕都无法再安睡了?”
“赫连雪!你别太嚣张!”云无疚恼羞成怒, 猛地一剑用尽全力向赫连雪斩去。
随着一道雪亮白光闪过, 赫连雪的头被砍掉了,咕咚一声滚落到铺着绸丝锦被的床榻上。
那床榻里面还躺着一位满头青丝、芙蓉粉面的美人,正在呼吸匀称地熟睡着, 乃是风清门掌门之女林含卿,如今是云无疚的妻子。
“令夫人可真是位才貌双全的美人啊。”赫连雪的头颅在床榻上自己转过来, 正对着云无疚,啧声道, “只是可惜了……”
她说着,余下那具无头的身体伸出一双素白纤细的手, 轻轻捧起落在床榻上的头,重新安回到自己的脖子上。
安好之后, 赫连雪歪了歪脖子,转了转头, 然后又笑眯眯地看向云无疚:“你别白费力气了,这只是个梦, 你杀不了我。”
背心冒出涔涔冷汗,连身上的亵衣都湿透了,云无疚脸色苍白,恼怒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也不干什么。”赫连雪弹弹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露出一脸纯净无害的笑容,“不过是把你做过的那些恶事,让你在梦中也都尝试一下罢了。”
云无疚想起他给赫连瑶青下的百蛊噬心之毒,一时间脸色灰白一片,梗着脖子硬撑道:“我劝你才是别白费力气!那百蛊噬心之毒可是我们青云宗研制的毒药,你以为我当真没有解药?”
“谁说我要给你下百蛊噬心之毒了?”赫连雪目光冰冷地盯着他,哂笑道,“别着急,还没那么快,日子长着呢,我们一样一样来。”
她说着,抬手一挥,不等云无疚反应过来,眼前骤然变了个模样——
烟花漫天,游人如海,那是一条来往如织的热闹大街,万千彩灯缤纷闪耀,造型别致,玲珑有趣,奔跑的孩童嬉笑打闹着,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爆竹声声,欢响震天。
赫连雪穿着一身火红衣裙,手里提着一盏秋色海棠灯,和穿着一身鹅黄衣裙,手里提着一盏兔儿灯的“戚若雪”并肩向前走着。
“戚若雪”就是在梦境里的云无疚。
“这是哪里?你到底想干什么?”云无疚又惊又怒,他被困在“戚若雪”体内动弹不得,只能由着赫连雪拉着他向前走。
赫连雪亲密地拉着“戚若雪”的手,笑盈盈道:“这是人间的上元节呀,怎么你忘了?前面不就是你带人埋伏我的那个灯楼?你看那灯楼多漂亮,走吧,我们上去看看。”
她拉着“戚若雪”,向那座星空下的璀璨灯楼走去。
大约是想起了曾经在那座灯楼里发生过什么,云无疚的眼神逐渐恐惧起来,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脱。
只是可惜,不管他怎样挣扎都是徒劳。
轻轻拍拍“戚若雪”的手背,赫连雪笑着宽慰道:“你放心吧,虽然这是在梦中,你死不了,但是该有的疼痛一丝都不会少,保证让你和她当初的体验一模一样。”
就那样,她带着满眼惊恐和抗拒的“戚若雪”踏着台阶,一步步爬上灯楼,推开门扇走进去,很快那两扇门就在他们身后猛然关闭,仿佛一道落锁的牢门。
“魔头!受死吧!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随着凌空一声暴喝,上几层楼台的扶栏边已经围满仙门各派,青云宗“云无疚”、山海阁周棯、无极宗关有涯为首,百多名修士布下密密匝匝的天罗地网,势必要将她毙于此地。
赫连雪敷衍地勾了勾唇,随手一丢便是万千冰凌瞬间飞出,与兵器交接的叮当声混杂着有人受伤的刺痛惨嚎声,森冷的寒气从下向上蔓延,快要将整座塔楼都冻住了。
“别让她逃了!”上方的“云无疚”大喊,“快动手!”
霎那间无数刀光剑影急袭而来,将赫连雪困在狭窄逼仄的塔楼下方,无处躲藏。
赫连雪连躲都懒得躲,反正这不是她的梦,她感觉不到疼痛,也不会受伤。
随手抓过一旁的“戚若雪”当做挡箭牌,无数道剑气落到她身上,“戚若雪”口中喷出艳红的鲜血。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赫连雪又用锋利的冰刃划开紧闭的门,一把将“戚若雪”推了出去。
“不要!!!”
云无疚在“戚若雪”体内惊恐绝望地大喊,可惜不等他喊完,该来的飞箭还是来了。
十几支尖锐的销魂箭急袭而来,瞬间穿透“戚若雪”的身体,她那件漂亮的鹅黄衣裙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了,还有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也因剧烈的痛苦而变形扭曲。
赫连雪默默站在那里打量着,当年的她被前后夹攻、腹背受敌,根本来不及仔细看那个小丫头。
她只知道戚若雪中了十几支销魂箭,一时半会儿应该还能撑得住。云无疚那些人的目标是要杀她,只要她离开,那些仙门中人自然会很快搭救戚若雪,所以她才会逃离那里。
可是她怎么都想不到,戚若雪怎么会死?
明明那些销魂箭并不致命,不过是让她无法动用灵力罢了,可她怎么就死了呢?
梦境编织到这里就停住了,因为赫连雪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所以不知道该怎么编下去。
那一年的上元节下了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扑簌簌的,蛾儿雪柳黄金缕,烟花漫天,游人如海。
身上穿着十几支销魂箭的“戚若雪”,满脸痛苦地站在那里,鲜血从伤口一道道流下来,渐渐染红了脚下的积雪。
赫连雪一眼不眨地打量着她,问云无疚:“你告诉我,她后来是怎么死的?”
云无疚疼得倒吸凉气,半晌都没有出声。
“你不说?那我可不客气了?”赫连雪笑眯眯地走到他面前,伸手握住插在他左肩的一支箭,猛地拔了出来。
艳红的鲜血喷薄而出,伴随着云无疚凄惨的哀嚎声,赫连雪微笑:“现在可以说了吗?”
等了半天,见云无疚还是只有哀嚎,不肯开口,赫连雪耸了耸肩,有些无奈道:“看来你不喜欢这一□□就换一支吧。”
她说着,将手中箭重新用力插回原处,然后又猛地拔.出插在腹部的另一支箭。
云无疚疼得快要疯了,凄惨地哀嚎咒骂着,用上了所有恨极的词语。
赫连雪一点都不生气,好整以暇地微笑着,又问他:“难道这一支,你也不喜欢?”
眼看她又要再换一支箭,云无疚彻底崩溃了,连嚎带喘地急声大呼:“我说!我说!”
赫连雪停下手,冷眼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我……你……你逃走之后……”云无疚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沫,艰难地喘息道,“我让关有涯和周棯他们去追你,我留下搭救戚若雪,然后我、我……”
“你到底干了什么?”赫连雪等了半天,不耐烦地握住他胸前的箭,用力拧着转了一圈。
“我震断了她的心脉!”云无疚急喊出声,疼得满头大汗,一下咬碎了好几颗牙。
赫连雪紧抿着嘴角,怎么都想不到,戚若雪竟然是他杀死的。
“她与你无冤无仇。”
“她是天剑宗的人,是你们仙门中人。”
“你为何要杀她?”
赫连雪双目通红,一字字咬牙问。
云无疚大概是疼得已经崩溃了,破罐破摔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我……杀了她,就可以让戚南行恨你……他肯定是恨你的,是你害死了他的亲妹妹……”
他说着说着,失控地大笑起来,眼眶里流下一行行狰狞的血泪。
赫连雪看着他,周身发冷,仿佛看到了从地域爬出来的恶魔。哪怕在以凶残嗜杀闻名的魔族,都没有像他那样残忍恶毒之人。
“你以为……戚南行会帮你吗?怎么可能……”云无疚忍着疼痛,失声嘲讽道,“他恨你还来不及,你又何必为了他的妹妹……来折磨我?”
“给你母亲下毒,这事我认……你可以用百蛊噬心之毒来折磨我,何必多此一举,为那个戚若雪抱不平?”
“她是仙门中人,和你不一路……她是你的仇人才对……”云无疚似乎觉得自己很冤,恨声道,“你实在不必如此!”
想起戚若雪天真无邪的笑脸,想起她在风止断崖上隔着结界陪伴她的那些时光,赫连雪冷冷地看着云无疚,懒得再跟他废话,就让梦境继续吧。
于是刚刚停顿的一切,再次运转起来。
“云无疚”带着一大群人从灯楼里面冲出来,让关有涯他们赶紧去追逃跑的赫连雪,然后他一步步走向站在血泊中被箭矢插成刺猬一般的“戚若雪”。
云无疚痛苦的惨嚎声渐渐消失了,他已经绝望地喊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的自己一步步走向他,冷酷无情地抬起手,被他自己一掌震断了心脉。
那一股剧烈的疼痛,仿佛炽烈的闪电一般,瞬间捅穿了他的天灵盖,他整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忽然间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渐渐消失了,他重又回到自己的寝房。
那一场噩梦,似乎终于结束了。
云无疚满眼眩晕地站在那里,颇有些得到解脱之后的庆幸。
赫连雪依旧靠在床柱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两手紧攥成拳,云无疚抬眼看着她,显然已是恨到了极点,咬牙问:“你还有什么事?”
赫连雪摊开右手掌心,将那颗透明的梦珠抛起又接住:“这可不是普通的梦珠,而是已经妖化的食梦貘金丹所化。这颗梦珠造出来的梦境,里面出现过的所有人,只要如今还活着,今夜就会和你做这同样的梦。也就是说……你杀了戚若雪的事,他们在梦里都看到了。”
云无疚脸色瞬间煞白,差点站不住摔倒在地。
收起梦珠,赫连雪冷笑着朝他眨了眨眼:“云宗主,你好好休息,我们明晚再见。”
第039章
赫连雪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想到云无疚在梦境里挣扎的那些痛苦,终于感觉到一丝快意。
这些日子,她想过很多。
如今她不能直接杀了云无疚, 那样只会令她背上更多的骂名, 更加被世人所不容, 云无疚反而变成无辜受害的那一方, 反倒令人同情。
她想复仇,就要将云无疚做过的那些恶事全部抖落出来,让世人知晓他的卑鄙行径,用梦珠造梦就是个好机会。
那些出现在梦境中的人都会与云无疚做同样的梦。
一次两次,他们也许并不相信, 以为不过是一场梦。
但若是次数多了, 人人都做同样的梦,必然会引起众人怀疑梦境里的那些事也许都是真的。
云无疚那个卑鄙小人,身败名裂是迟早的事。
第二天夜里, 赫连雪再次入梦云无疚。
这一次,她为他编织的梦境是她带着魔兵魔将血洗青云山那次。她将云怀山那个坏心眼的老头从高空丢下去, 而那时的云无疚只顾召唤出传送阵自己逃命,根本不管他爹的死活。
梦境里的云无疚被困在他爹“云怀山”体内, 绝望地被赫连雪从半空丢下地,他多希望那时的自己能施法接住他, 可那时的他自己只顾逃命,连多看他爹一眼都没有。
云无疚从高空坠地, 一身骨头摔得粉碎,破碎的骨碴刺破内脏, 五脏六腑都被戳了个稀巴烂。
云无疚疼得浑身抽搐,连呻.吟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三天夜里, 赫连雪将云无疚塞进谢淮的躯壳中,看着他往她下榻的客房中吹合欢散迷烟,然后被黑气化成的楚魈吸干精血,变成一具萎缩蜷曲的干尸。
第四天夜里,赫连雪将云无疚变成那只被他指认为杀害谢淮凶手的花蛇妖,然后被由他引去妖族的戚允直挖出蛇胆,碎尸万段。
第五天夜里,赫连雪准备了百蛊噬心之毒,想让云无疚也尝尝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内到外腐烂成一滩脓水的痛苦,然而还不等开始,云无疚屈服了。
他跪在地上噗通噗通给她磕头,痛哭流涕地求她饶恕。
“魔君大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行行好,饶了我吧……”云无疚像一滩烂泥般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抓着赫连雪的裙角,瑟瑟发抖地哀求,“都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母亲……我真的很后悔!我不想再做梦了,求求你杀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
赫连雪兴味索然地站在那里,一时间感觉很没意思。
她才不相信云无疚会真心悔过,只是没想到他的骨头竟然这么软,还没几天就开始磕头求饶,真是令人失望。
一脚踢开云无疚,她冷笑道:“云宗主看来是累了,那就先休息几天吧,过几日我们再继续。”
眼看着赫连雪消失在寝房中,云无疚从梦中惊醒,猛地一下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直冒冷汗。
睡在一旁的林含卿被他的动作吵醒了,朦胧着睡眼,迷迷糊糊地问:“夫君,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没事。”云无疚连忙拍拍她,让她继续睡,“我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
林含卿很快又睡着了,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没什么异样,云无疚轻手轻脚地披上外袍,离开寝房。
夜深人静,乌云蔽月。
云无疚急匆匆去了青云山顶观星台,围着日月星轨来回焦急地走来走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被赫连雪纠缠折磨,每天夜里都痛不欲生。
为了不让她入梦,他夜里坚持不闭眼不睡觉,可是依旧没用。赫连雪说来就来,甚至不需要他睡着就能将他拖入无尽可怕的噩梦中。
更可怕的是,那些出现在梦中的人,也会和他做同样的梦。
虽然当年那些人,很多都已经死了,但是总有些命长的还活着。
包括青云宗门下就有一些幸存的门人,这几日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显然是受那些梦境影响,只怕已经开始怀疑他了。
为了摆脱这个可怕的困局,云无疚几番向夜魔求助,可是一直没有回信。
当初青云宗知晓魔族至宝魔晶的存在,便是夜魔向他们透露的消息。
他不知道夜魔究竟是何身份,只知是个魔族,且与赫连氏有仇,所以才会暗中联合他们青云宗去盗取魔晶,诛杀赫连瑶青和赫连雪。
这些年来,云无疚能将青云宗重建起来,多亏夜魔暗中襄助。要不是夜魔帮忙,他也不可能娶到风清门掌门之女林含卿,从而获得风清门的帮扶和支持。
夜魔身份神秘,能力强大,但毕竟是个魔族,与仙门正道不一路。
云无疚一边防备、忌惮他,一边又不得不依赖他。
不知道夜魔究竟是何目的会找上他,这般与虎谋皮,只怕早晚要付出代价。云无疚自知危险重重,却已是骑虎难下。
想到这些,云无疚皱着眉头,越发心事重重,哪怕观星台上呼啸的冷风也无法让他冷静下来。
他正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走来走去,忽然一道劲风闪过,眼前骤然出现一道人影。
一袭黑色斗篷,头戴兜帽,脸上罩着一只银色狼头面具,眼窝处露出一双阴森森的惨绿眼睛,正是夜魔。
“夜魔大人!你终于来了!”云无疚仿佛看到了希望,连忙冲上前去,焦急地问,“那个梦珠,你有办法了吗?”
“我能来见你,自然有办法。”夜魔声音低沉沙哑,惨绿的眼珠幽幽转动着,缓声道,“我会为你设下阵法,不受她的梦境所困。下次她再来,便可瓮中捉鳖,彻底除掉她。”
云无疚且惊且喜,又不禁有些迟疑:“她只在梦中来,根本伤不到她,不知要如何才能除掉她?”
夜魔冷冷道:“她手中的梦珠只能依托她的记忆将往景重现,我却可以造出新的梦境,反困住她。如果她走不出我造的梦境,就会被永远困死在里面,再也醒不来了。”
“那……若她走出梦境,醒过来了,怎么办?”云无疚还是担心不已。
惨绿的眼珠冷冰冰地盯着他,夜魔的声音阴恻恻的,令人毛骨悚然:“她不可能走出来,我造的梦境,是个死局,没有生路。”
夜色幽寒,孤清又冷寂,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细面子似的小雪,转眼便下得纷纷扬扬,一年的冬时又到了。
赫连雪连着好几日没去云无疚那边折磨他,夜里闲得有些无聊。她不需要睡觉,也睡不着,便在四处游走着消磨时光。
后山的柿树结满黄澄澄的果子,顶上覆着一层雪白的霜盖,一看就很好吃,可惜她尝不出滋味。寒池里的那些锦鲤一头头长得痴肥,从早到晚张合着嘴,见到人影就蜂拥上去讨吃食。
赫连雪一边丢着拍碎的柿子果肉喂鱼,一边琢磨着,要怎么才能多喝一点戚南行的血?
像如今这样,她每日只能得到他一滴血,要什么时候才能灵体进阶,反杀掉他,真正重获新生?
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有什么理由能问戚南行多讨要一点血,赫连雪不禁有些烦躁,抓着沉甸甸的柿子狠狠扔了出去。
“啊!!”
暗夜中忽然传出一声惨叫,然后是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号:“谁扔的!给我出来!”
赫连雪眨了眨眼。
怎么回事,她扔的柿子砸到人了?
不等她站起身,一道白色身影几个起纵便飞过来,冲到她面前兴师问罪:“这是你扔的?!”
说话的人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穿着一身雪白弟子服,右手提剑,左手抓着一只黄澄澄的大柿子,原本一张娇俏的小脸,如今额头上肿起一个硕大的紫包,显然就是被那柿子砸的。
“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赫连雪忍着笑,“我不知道你在那里。”
小姑娘冷哼一声,愤愤地扔掉那只柿子,抬眼打量赫连雪,眼神微微一变:“你……你是宗主新收的那个女弟子?”
赫连雪啊了一声,点点头:“对,是我,我是司徒雨,你是谁?”
“我是天剑宗内门弟子排行第一的大师姐,叶紫宸。”叶紫宸斜眼打量着她,毫不客气道,“你既然入了天剑宗师门,为何从不参加弟子训练?难道宗主的徒弟就有特权不成?”
轻轻扬起眉梢,赫连雪觉得这个气鼓鼓的小姑娘挺有意思的,忍不住逗她打趣:“你们每天都要训练吗,我师父没让我去耶,他都是自己亲自教我的,还夸我悟性好,练得不错。”
怎么听都觉得她是在显摆,叶紫宸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冷哼道:“既然是宗主的高徒,那就让我来讨教一二!”
她话音刚落便抬起剑,猛地朝赫连雪迅疾攻去。
赫连雪连忙闪身躲开,嘴角的笑容挂不住了。
她没想到那小姑娘竟然说动手就动手,而且每一招都很迅疾凌厉,看来这位天剑宗的大师姐确实有几分实力。
“有话好好说!你别动手啊!”赫连雪努力躲闪着,可气她现在没有灵力,竟然连个小姑娘都对付不了,再下去怕是要窝囊地求饶了。
然而叶紫宸没给她求饶的机会,见她一直躲闪着不肯出手,还以为赫连雪瞧不起她这个对手,一时更加恼怒起来,剑气越发高涨。
随着她全力劈出一剑,赫连雪被她的剑气震飞,猛地撞到后面的柿子树上,“咔嚓”一声,腿断了。
瞧见赫连雪的右腿明显弯折成不正常的姿势,叶紫宸脸色一白,慌了神:“你……你怎么不还手啊?”
赫连雪无奈地坐在柿子树下,她倒是想还手。
不过好在她没有知觉也没有感觉,哪怕腿断了也不疼。
哦……她是不疼,但是那个供养她的宿主会疼。
也不知道戚南行在忙什么,有没有感觉到腿疼。
赫连雪正瞎想着,下一瞬,那个腿疼的人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第040章
夜色清幽, 落雪纷纷。
黄澄澄的柿子林中覆满霜雪,赫连雪穿着一身红裙坐在柿子树下,横着受伤的腿, 摆烂。
戚南行仓促间赶来, 也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 刚要开口询问, 忽然看到旁边还有一个小姑娘。
“拜见宗主!”
叶紫宸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连忙上前行礼:“弟子一时失手,不小心伤了您的高徒,还请宗主责罚!”
戚南行扫了赫连雪一眼,淡淡道:“无妨。”
他注意到叶紫宸额头上那个肿起的大包, 微微皱眉:“你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用柿子砸的。”赫连雪靠在柿子树上, 替自己辩解,“我又不知道她在那里,我就随手一丢。”
叶紫宸鼓了鼓腮帮子, 似乎并不满意她的说辞,只是当着宗主的面, 她也不好出口反驳。
戚南行抬起手,虚浮在叶紫宸额前, 运起内功给她疗伤。
不多会儿,她的额头便恢复光洁如初。
叶紫宸连忙道谢:“多谢宗主。”
戚南行颔首, 又问她:“深更半夜,你不睡觉, 在这里干什么?”
“弟子在这边练剑。”叶紫宸眼睛亮亮的,颇为认真道, “还有两个月就要参加试剑大会了,弟子怕给天剑宗丢脸, 还需多加练习,精进剑道。”
狭长的眸子里盛着几分赞赏,戚南行温和道:“难怪你师父总是夸你,天资聪颖、勤勉进取,堪为弟子表率。”
“宗主过奖了,都是掌教师父教得好。”叶紫宸嘴上谦虚着,眼底的骄矜却藏不住。
她瞥了一眼坐在柿子树下摆烂的赫连雪,又忍不住有点酸:“司徒师妹能得宗主亲自指教,想必剑术十分高超,可惜司徒师妹不屑与弟子出手,反倒被弟子所伤。弟子自知才疏学浅,不堪与宗主的高徒相比,但还是想问一下,不知弟子的剑术与您的高徒相差几何?”
戚南行看看赫连雪,又看向她,沉吟道:“她……和你差不多。”
叶紫宸大概是觉得他在替徒弟自谦,嘴角微微下撇,有些不服气道:“司徒师妹也会参加今年的试剑大会吧?到时候我们擂台上见。”
“我不参加。”赫连雪拍拍自己的伤腿,“没看见我受伤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还要养伤。”
叶紫宸一脸无语地看着她,就她那条伤腿,宗主的治疗术用不几天就能给她治好,根本不耽误。
“你不是宗主的徒弟吗,怎么能不参加试剑大会?”
依照仙门历来的规矩,每个门派的宗师只要名下有弟子,都要派遣至少一名弟子参加试剑大会。戚南行只收了赫连雪这一个徒弟,那自然要她去参加。
叶紫宸扬起眉梢,颇有些挑衅地看着赫连雪:“你该不会是怕我吧?”
“我怕你?”赫连雪觉得好笑,她这辈子还没怕过谁。她堂堂的幽冥魔域的魔君,怎么可能怕一个黄毛小丫头?
撑着树干站起身,赫连雪向她下战书:“去就去!你若输了,就把你这大师姐的位子让给我,以后叫我……”
话刚说到一半,忽然又觉得不对,她抢这大师姐的位子做什么?那岂不是比戚南行矮了一辈?
叶紫宸却是咬紧牙,一脸痛下决心道:“行!但凡你能赢了我,我这大师姐的位子就让给你,以后我叫你师姐!”
戚南行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们,沉声道:“好了,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
宗主发话了,叶紫宸也不敢再啰嗦,连忙行礼告退。
她转身离开,刚走没几步,忽然又想到她把宗主徒弟的腿打断了,是不是应该把人家扶回去?那毕竟是她的责任。
叶紫宸连忙回身,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仙人之姿的宗主大人亲自将他的徒弟横抱起来,抱着她往回走。
那白衣红裙在覆满霜雪的柿子林中渐渐远去,还……还挺好看。
叶紫宸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皱着眉毛,感觉怪怪的。
一会儿觉得很合理,腿断了没法走路,所以需要抱着。
一会儿又觉得,宗主是不是对徒弟太娇惯了,需要这么体贴的吗?
赫连雪靠在戚南行怀里,倒是十分心安理得。
她被天剑宗弟子打折了腿,他这个当宗主的把她送回去,一点毛病都没有。
不过看着戚南行在雪地里走动自如、健步如飞,不太像腿疼的样子,赫连雪忍不住问他:“你腿疼吗?”
戚南行应了一声:“疼。”
“那你怎么走这么快?”
“走得慢也一样。”
好像是这么回事,赫连雪客套着:“要不我下来自己走?”
戚南行垂眸看着她:“谢谢,不用了。”
她下地走,反正疼的不是她,还不如让她老实待着。
回到风止断崖,戚南行将赫连雪放到坐榻上,二话不说就掏出一把刀,切断她那条伤腿。
然后他又凭空变出一节细藕,接到她的膝盖下方,抬手施法。
一炷香之后,赫连雪的左腿恢复如初,仿佛从未受过伤一样。
赫连雪看得一愣一愣的,一脸的难以置信:“你……我这具身体,是你用藕做出来的?”
戚南行点头:“还有白萝卜。”
赫连雪:“……”
莫名就觉得自己脆脆的,还有点拉丝。
夜色清幽,落雪无声。
不大的方室中燃着一豆烛火,照出一室静谧。
赫连雪的腿伤已经治好,今天该喝的血也早已经喝过了,见戚南行还站在那里,她问:“你怎么还不走?”
戚南行沉吟道:“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
“我用问魂术勘问厉鬼,不知是何缘故,始终不起作用。想请你用读心术试一下,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
纤细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坐榻边沿,赫连雪暗暗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是作为报酬,你要多给我喝一点血,我想快点灵体进阶。”
她抬起眼帘:“仙尊大人,没问题吧?”
“每天一滴血,足够了。”戚南行垂眸看着她,“不是我不愿意多给你,只是你现在灵体薄弱,喝血喝多了会爆体而亡。”
赫连雪满心狐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害怕说多了会被他识破目的,她便耸了耸肩,装作不在意道:“那好吧,让你先欠着。”
夜半三更,正是看鬼魂的好时候。
赫连雪跟着戚南行去了后山禁林,在密室里见到了被囚困在阵法之中不得动弹的那只厉鬼。
施展读心术没有危险,不过是探看人或鬼魂的记忆罢了。
赫连雪走到阵法中央,盘膝坐在厉鬼前方,抬手点住那黑黢黢十分骇人的鬼头。
那厉鬼被阵法压制,没有任何抵抗力,赫连雪轻松便探入它的记忆。
可是……它的记忆空荡荡的,仿佛被洗劫过一般,只余一些斑驳的碎片。
赫连雪仔细翻看那些残存的碎片,大概拼凑出一个黑色人影——一袭黑色斗篷,头带兜帽,脸上罩着一只银色狼头面具,眼窝处露出一双阴森森的惨绿眼睛。
似乎就是那个炼化操纵厉鬼之人。
他的身量不高,体型比较薄瘦,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浑身透着浓浓的阴森气。
从他施法的痕迹来看,的确是个魔族无疑。
其他没什么可看的,赫连雪便从厉鬼的记忆中退了出来。
“你都看到了吧?”
戚南行点头。
她是他的灵体,自然能看到她所看到的。
“你妹妹生前还有死后的记忆,已经全都没有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那人将她变成一个杀人利器,只会执行他的命令。”
所以戚南行的问魂术才会不起作用。
因为那个厉鬼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它只会听从命令,去残忍地杀人害命。
漆黑狭长的眸子幽深得仿佛一口古井,戚南行沉默地站在那里,许久之后,低声道:“就这样吧,我会超度她。”
厉鬼作恶多端,不可入轮回,超度之后便是烟消云散,再也没有来世了。
“那人的确是个魔族。”赫连雪两手暗暗握紧,抿唇道,“等我抓到他,可以把他交由你处置。”
戚南行看着她,点了下头:“你看他的身影,是否熟悉?”
赫连雪回想那道黑影,似乎确实有几分眼熟,只是想来想去,并不能确切地说出他像谁。
唯一可以排除的是魔族那几名身材高大魁梧的魔将,因为那个黑影身量中等,体型也比较瘦削。
“单看他的影子,现在无法确定。”赫连雪想不清那一丝眼熟是从何而来,皱起眉,“得想办法亲眼见见他才行。”
“他一直躲在暗处,恐怕不会轻易现身。”戚南行看着她,提醒道,“现在他失去厉鬼,没人替他行凶,只怕他还会有别的手段,你需多加小心,不可轻举妄动。”
赫连雪应了一声:“我知道。”
从后山密林出来,赫连雪心情郁郁的,看什么都不顺眼。
到了晚上,穷极无聊,她决定再去探望一下云无疚,消解一下心中的郁气。
用梦珠编织了一个足够“治愈”的梦境,到了夜晚亥时三刻,赫连雪再次入梦云无疚。
好几天不见,他应该恢复了几分元气,不至于再一见到她就下跪求饶了吧?
赫连雪推开云无疚的寝房门,奇怪的是,里面竟然漆黑一片。
怎么她织梦的时候,忘了点灯?
正诧异间,忽然有什么冰冷凉滑的东西从她手边滑过,然后左手虎口骤然一疼。
一种发酸发麻的感觉迅速扩展到四肢百骸全身,赫连雪眼前天旋地转,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她好像被蛇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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