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
在座的一时震住,要么回避视线,要么抱着胳膊事不关己。班长干咳一声,出来打圆场:“过去这么久的事还提它干嘛,喝酒喝酒,今天难得聚一次,都开心点儿。”
明微冷笑。
忽然她手腕被握住,仰头望去,撞进一双漆黑的深眸。
邵臣紧紧扣住她,面色沉沉,目光异常坚定:“跟我走。”
明微抿了抿嘴,没答应也没拒绝,来不及思考,任由他带领自己逃离,像一种对抗,也像私奔。
他强势起来竟然这么不容置疑。
明微望着他英挺的眉宇,黑压压地克制着某种情绪,他的手掌带一点潮热,熨帖着她手腕那块皮肤,五指有力地锁住。
明微心跳很乱,从未有过的乱。她今天分明打定主意要气他来着,为什么要跟他走呢?天知道吧,她的思考能力已经溃散了。邵臣一言不发,径直带她上车,“砰”一声,仿佛与世隔绝,窗外的街景繁华璀璨,灯牌五光十色,人群往来熙攘,多么漂亮的世界。
他脸色沉郁:“为什么要这样?”
明微脑子嗡嗡直鸣,表情却满不在乎,轻笑问:“哪样啊?”
他心里很难受:“你非要糟蹋自己吗?年纪轻轻就不能活得像个样?跟一群不喜欢的人花天酒地、自揭伤疤,快感在哪里?没有人值得你这样,摆烂也好,堕落也好,除了伤害你自己,不会伤到其他任何人,明白吗?”
明微嘴角抖了两抖,心口窒息,强撑着冷笑:“关你什么事?我怎么活得不像样了?就算我真的糟蹋自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就喜欢花天酒地,我开心、高兴,不知道多逍遥!”
邵臣凌厉的神色露出一丝悲悯,摇摇头:“没错,你一直这么玩世不恭,用闯祸的方式吸引父母关注,但他们只是对你越来越失望,根本不关心你内心的需求。你厌恶异性的有色眼镜,所以玩弄他们,折磨他们取乐,当然他们都不是东西,但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你荒废大好人生。你父母失职,没有给到正确的引导,可你早已经成年,不该拿自己的人生赌气、报复。生活不该是这样的,放纵没法填补空虚和孤独,只会让人陷入更深的痛苦而已!”
明微脸上又青又白,好像五脏六腑被剖开,每一寸血肉都暴露在探照灯下。那些脆弱的自尊,隐秘在最深处的渴求,无望地探向空旷处,得不到回应,踽踽独行,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扭曲阴暗的可怜虫……然后突然被拆穿,狼狈地摊在眼前,连个躲藏之地都不留。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他怎么敢说这些话?!
明微憋得眼圈泛红,一股恼怒冲上胸腔,她狠狠瞪住他,用力攥拳:“你凭什么教训我?你以为你是谁?大道理一套一套,其实跟我爸一样伪善!想当救世主呢?不记得自己上次斩钉截铁说过的话了?又管我干嘛?老实说吧,我今天就是故意的,你也明知道我故意作践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你不敢承认喜欢我,无非就是怀疑我动机不纯,怕自己只是我消遣玩乐的对象,说到底你跟那些人都一样,打心眼里觉得我是害人的妖怪!”
邵臣胸膛用力起伏,一时缄默不语。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激烈过了,从来不吵架的人,遇到嘴皮子那么利索的姑娘,险些掉进情绪旋涡,失掉理智。
他尝试平静,慢慢发动车子,开进浑浊的霓虹。
街上到处都是人,眼花缭乱,他驶入临江一段夜路,灯变暗,视野清净,他杂乱的感情逐渐平复,变作沉郁的深潭。
明微还在等他回答。
邵臣看着无尽的夜幕,轻声开口:“那次在竹青山,我朋友的家人给他做法事超度,没想到会碰见你。”
明微抱着胳膊不语。
“他才四十岁,一年前查出肺癌晚期,很快脑转移。”
明微不明白他为什么讲起这些。
“过去一年他积极治疗,建立了互助群,和病友交流信息,相互打气。两个月前看上去还好好的,和正常人没什么差别,可是突然病情加重,人很快就没了。”
明微望着窗外:“跟我说这个干嘛。”
邵臣把握方向盘,手指收紧:“他去世之后,我接管了互助群,病友们让我做群主。”
明微拧眉,一时转不过弯,转头看他,数秒钟后心跳滞住。
邵臣面色如常:“我比他幸运,两年前查出肺腺癌晚期,活到了现在。”
她张了张嘴,表情僵硬而惊愕:“你、你是癌症病人?”怎么可能?完全看不出来!
“第一年我做了两次消融手术,五次化疗,三十次放疗,现在带瘤生存。如果复查情况不好,随时会走人。”
明微愣愣地看着他。
可他却那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似乎早已接受命运,然后自然而然地告诉她。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明微,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继续任性了。”
说话间车子在紫山珺庭小区外停下。
空气安静极了,明微脸色发白,嘴唇紧绷,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推门下车,像犯错的小学生那般落荒而逃。她不知道自己这些天浑浑噩噩都干了些什么,但此刻被一巴掌拍醒。
邵臣坐在车里看着她仓皇而去的身影,仰头抵住椅背,沉沉地笑起来,胸膛轻轻颤动,像苦海之水翻涌,心满意足地将自己淹没。
明微一溜烟跑回家,栽进沙发里动弹不得。
她闯过那么多祸,得罪过那么些人,可这是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做错事,冒犯了对方。怎么形容这种感觉?类似于……良知突然被唤醒,以至于产生了心虚和愧疚的感觉……很难受,很不舒服。
肺癌晚期。
他怎么可能肺癌晚期?
我的天,开什么玩笑……
明微的脸压着抱枕,呆滞的目光失去焦点,心床似午夜的海潮,千斤万斤起伏,却没有一丝声响。
她想到这段时间跟闹剧似的,自己叛逆惯了,对抗父母,对抗同学、老师、老板,做任何事情都要顺着心意,不愿受规训和约束。她对邵臣有意思,想跟他在一起,想征服他,所以就那么去做了。
她知道邵臣不是欲擒故纵、故作姿态的人,相处过程中某些时刻她能够感受到彼此之间微妙的拉扯,要不是男女之情就见鬼了。
明微以为他的顾虑来自酒吧那晚糟糕的初遇,她表现得过分轻佻,加上学生时代招惹的那堆破事,他一定心生警惕,不愿成为别人玩弄的猎物。
然而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可笑。
也实在看低了他。
是啊,邵臣那样的人,怎么会患得患失地等待着被女孩子征服呢?
明微对他感兴趣,却从来没有认真地体会过他,只顾自己那点儿喜欢和心动。
现在好了,玩砸了吧?
她懊恼得想去撞墙。
胳膊从沙发边沿垂下,黑糖悄然靠近,抬起爪子轻轻碰了碰,然后用脑袋磨蹭。
淅淅沥沥,外面下起小雨。
她的心被打湿。
邵臣说,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可是她每分每秒都在想着他,一种浑浊的潮湿包裹,犹如青苔蔓延,无声无息长满角落。
明微的脑子又开始混乱起来,她从未处理过这样沉重的情绪,老实讲,她退缩了。
半个月而已,和邵臣相识不过半个月,怎么也算不上深交,对吧?他几次三番拒绝、远离,不就是知道没有未来,必须把她推开吗?
明微思来想去,决定把这段时间当做一段插曲,或者直接删除,回到半个月前的日子,一切都没有改变,她可以继续做回熟悉的自己,虽然摆烂,虽然孤独,但至少不会触及什么生离死别……也挺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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