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迎亲
鞭炮足足响了三回, 驸马的迎亲队才终于到了亭华宫外。
方镜辞身着红色婚服,玉冠束发,丰神俊朗,芝兰玉树, 在内侍的引领下, 踏进亭华宫主殿。
安国公主身着同样鲜红的婚服端坐于堂上, 风姿绰约, 典雅大气。
尽管时间仓促,但司衣房依旧尽了最大的努力,将原型简约轻便的婚服,做到简约而不失华美。以金丝线秀制展翅九凤,雍容大气, 美不胜收。
而头顶凤冠也以简便轻巧为主,是乍一看样式简单,却用料皆不菲,以琥珀、玛瑙镶嵌,以金箔装饰,流光溢彩, 熠熠生辉。
乍一瞧见,方镜辞也不过是片刻失神, 而后便镇定自若,拱手行君臣之礼,待到安国公主说免礼之后, 这才起身。
他走到安国公主面前,却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眼底笑意好似要溢出来一般。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 头顶的凤冠随着她的动作,金丝编织的珠链发出清脆细微声,“我今日这身打扮很奇怪么?”
方镜辞摇了摇头,“殿下风姿娴雅,雍容华贵,常人难以企及。”
安国公主微微失笑,杏眸微抬,斜睨着他,“驸马才华横溢,夸人只会这般简单的字词吗?”
“殿下丽质天成,仪态万千,任何夸赞的词语都难以企及殿下之美。”明明是令人汗颜的夸赞,自他口中说来,徐徐道来,不紧不慢,仿佛再正常不过的事实。
安国公主敛眸一笑,粉面含春,仿佛不胜娇羞。
但方镜辞握住的柔荑,干燥温热,坦然自若,并无半点娇羞之意。
亭华宫的宫人先前碍于安国公主的威名,言谈举止都带有约束,但这会儿瞧着妩媚含羞的安国公主,不禁感慨一句:到底还是少女情怀,遂纷纷上前高声恭贺。
方镜辞于恭贺声中紧握安国公主柔荑,两人相视一笑,情合意洽。
负责礼仪时辰的礼官见时辰已至,前来催促,“殿下,驸马,该启程前往太庙祭拜了。”
方镜辞笑得雅致如常,“殿下,请。”
安国公主的手还在他掌心,闻言轻轻颔首。
门外鞭炮声又起,未停歇的鼓乐声吹奏得越发卖力。晴空万里,碧蓝如洗,好似天地都换了喜色,与之同庆。
两人一起出了门,乘凤辇到达崇安大殿前。下了凤辇,站于高高的台阶之上,一个婉约雍容,清丽无双,一个风姿卓绝,雅致天成,天造地设,真真一双璧人。
皇帝站于一旁,温声含笑。
百官于前来祝贺的各国使臣站于台下,高声恭贺。
安国公主与站在使臣之中的舜华太子目光相接,两人都含着浅浅笑意,而后点头致意。
随后,嘈杂热闹的喜乐声暂停,礼官祝祷,而后崇安大殿之前的钟声响起,足足九声。钟声悠扬,响彻大地,宣彻大庆的安国公主自此出嫁。
钟声响起之后,有上百名穿着礼服的童男童女开始齐声咏唱《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乘着盛大的礼乐声与咏唱声,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在万众瞩目之下,携手再乘凤辇,与崇安大殿出发,途径长安大街、贺安大街,一路游行至太庙。待到祭拜先祖、敬告天下之后,再返回新建的公主府,拜堂成亲。
安国公主大婚,举国欢庆,沿路无数百姓观礼。
日光和熙,清风徐徐,两人同坐凤辇,于万千臣民的恭贺中,沿着长安大街一路南行。
走过贺安大街之后,凤辇顶上的轻纱齐齐放下,将两人与外面隔绝开来,外面只能看见里面的人影,但瞧不见具体情形。
即便这样,沿路还是有无数百姓观礼,恭贺声、祈福声,最后只汇聚成一句——
“愿安国公主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声势浩大,令人不忍忽视。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对视一眼,着人将轻纱掀开。
她身着凤冠吉服,雍容华贵,美艳不可方物。但眼角凌厉之势化解了几分娇柔,让她整个人如同收进刀鞘的利刃,锋芒敛尽,但不经意间外泄的一丝森冷,依旧让她英姿飒飒,气势如虹。
人群不由得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仰首望着她,目光中有紧张,有敬畏,有狂热。
唯独没有害怕。
这是威名在外、威震四海、夜能防小儿啼哭的凶神,却也是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守卫他们喜乐安居的大庆战神。
是万千大庆臣民衷心信赖的安国公主。
是大庆立于不败之地的神。
万众瞩目之下,安国公主拱手、弯腰、行礼。
她动作很慢,每一个人都亲眼看着她左手于上,右手覆之,拱手高举,自上而下,深深弯腰。
礼轻,而意重。
静默之后,而后狂喜。
震天隆的欢呼声、恭贺声齐齐响起。
随后又是一静。
身侧传来轻微衣袖擦过之声,安国公主微微侧目,就见方镜辞站于她身侧。
吉服玉冠,面若冠玉,温雅闲致,俊逸非凡。
他同安国公主一般,于万民瞩目之中,行长揖礼。
礼毕,万民齐呼。
只不过与先前稍有不同——
“愿公主驸马琴瑟和弦,鸾凤和鸣,福泽绵长,顺遂无忧。”
两人重新坐于凤辇之中,耳畔还不断回响着万民齐呼。
轻纱再次放下,隔绝出一方小天地。
直到这时,安国公主才微微松了口气。
“殿下英姿飒飒,容姿万千,百姓敬爱有加,连景之都被泽蒙庥。”说着,递来一方锦帕。
安国公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抬手接过。一打开,发现锦帕居然包着几块果脯,有梅干、桃干、杏仁……不一而足。
她顿时眼睛一亮,脸上笑意真挚明媚,抬眼之间,满满的喜乐欣慰,“你怎么会想着带这个?”说着,捡了块梅干送进嘴里。
方镜辞望着她,眼底微微含笑,“成亲典礼繁琐冗长,殿下清早用过早膳后,想必再无时间用膳。”
安国公主倒是不怎么在意,“我在军中,也曾数日不进米粒,虽然饥饿难耐,尚且能忍受,只是这一时半会吃不到东西,又有何不能忍受的?”
她语调轻慢,只是说出事实,并无嫌恶不耐之意。
方镜辞却垂下眼睫,像是轻声说了句什么,但因外面鼓乐与欢呼之声不停歇,安国公主没有听清。
她微微凑近一章 ,正待问询,辇车突地一晃,她整个人一下子扑到方镜辞身上,锦帕上的果脯纷纷掉落于地。
事发突然,方镜辞被唬了一跳,连忙将她扶起,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殿下,可有受伤?”
安国公主摇了摇头,瞟了一眼地上的果脯,轻抬眉眼:“居然连这会儿时间都等不及了么?”语意微冷。
随着她话音刚落,外面顿时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胆敢阻拦安国公主与驸马都尉的迎亲队伍?”
城楼之上,小皇帝身着五爪金龙袍,头戴九旒平天冠。迎亲队伍早已走出长安大街,夹道百姓欢声雀跃犹在耳边。
他颇为感慨,“皇姐盛名在外,大庆百姓也无不为她欢庆。”
顾鸿生与翟康来等大臣随侍在侧,闻言也只是恭声道:“此乃陛下之福,大庆社稷之福。”
老生常谈的话,小皇帝都听腻了。
摆了摆手,他便要起驾回宫。
谁知刚一转身,眼角余光不经意往下一瞥,顿时瞅见一个藕荷色身影。
城楼之下百姓数不胜数,他其实并不能确认那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仙女。但那抹藕荷色的身影数日来于梦中出现,魂牵梦绕,经久不忘。
守在毕府的人回报,这几日都不曾有人到毕府道谢或是道歉。小皇帝怅然所思,倘若不是安国公主大婚,想必他定能颓废度日不知几时。
是以此时仅仅只是瞥见那一抹藕荷色,心底便徒然生出一股宁愿错认、也不愿错过的势头。
不顾众位大臣还跟在身后,他疾步匆匆下了城楼。
于公公慌忙跟在身后,焦急万分呼喊着:“陛下,陛下!”
赵琦充耳不闻,只顾着往城楼之外,去寻找入梦不知几回的仙女。
顾鸿生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皇帝急匆匆下了城楼,也纷纷跟在其后。
于公公阻拦不成,眼见着小皇帝就要身着龙袍出了城楼,情急之下高声令喝守城楼军,“拦住陛下!”
守城楼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贸然去拦,却也不能不顾,于是纷纷纠结当场。但好在这一声及时唤回了赵琦犹存的理智,他顿住脚步,怒目回瞪,“于炀,你要造反吗?”
在场众人皆震惊。
只闻“扑通”一声,于炀跪倒在地,双手扶地,额头死死抵着地面:“陛下,今日安国公主大婚,您待会还得前往公主府,给公主殿下送贺礼,您忘了么?”小皇帝倾心一位不知名女子,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是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宣扬,有损皇家颜面事小,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则事大。
安国公主出阁前,曾在政合殿前特地叮嘱于他——“我大婚之时,不带武器,势微力弱,想来必定难以太平。陛下身边,还要劳烦你多多看护,以免他走错了路。”
于炀深知此时厉害关系,慷慨陈词安国公主大婚一事,想以此提醒小皇帝切勿失了体面。
尽管所思之人可能近在咫尺,但于公公口中的“安国公主大婚”还是堪堪唤回了他将将远去的理智。
但终究心念切切,赵琦抬眸穿过城门,往城楼之外看去。
尽管安国公主迎亲队伍已经远去,城楼之上不见皇帝,但守在城楼之下、盼望瞻仰天颜的百姓犹在。
大庆自安国公主披甲上阵以来,收复燕云失地,抵退四海敌军,平息四方战乱,所做之功劳,早已不亚于太、祖太宗开国定、邦之功德。
也因此之故,大庆百姓对于永安帝,也是爱戴有加。
只是,此时他已经很接近城门了,只要走出去,在人群中,或许便能找到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仙女。
只是,或许。
即便他眼力再好,在万千黎民百姓之中,辨认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谈何容易?
哪怕午夜梦回之时,他已无数次在心中细细描绘仙女容颜,但随着时间流逝,仙女面容终究还是渐渐模糊。
天下的藕荷色衣裙那么多,他又如何能确认自己看到的那一抹,就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呢?
更何况,城门之外,那一张张期盼的脸,让他又有何理由,因个人之私念,去骚扰于他们?勿论因他贸然外出,引发骚乱,或是给了心怀不轨之人可乘之机。届时黎民受罪,他又有何颜面面对天下黎民?
想到这里,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紧。赵琦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是朕忘了。”说罢,转身从反方向回宫去了。
于炀的一颗心顿时从高处落了下来。
他转身对顾鸿生行礼,“顾相,接下来还望您主持大局。”说罢,急匆匆追着赵琦而去。
顾鸿生望着小皇帝背影,摸了摸胡须,一言不发。
倒是翟康来用胳膊肘撞了撞他,“你说,陛下是怎么了?”
顾鸿生淡淡道:“这话你应该问陛下。”
“我要是敢去问陛下,还会来问你吗?”翟康来气呼呼道。
“你来问我,我就要告诉你吗?你又不是陛下,我凭什么对你知无不言?”
翟康来:“……”他到底哪根脑子不对劲,才想着问顾鸿生这老狐狸?
走过转角,眼见再无大臣跟在身后,赵琦顿时停住脚步。
于公公已经带着宫人追上了他,“陛下,陛下!”
到底是伺候过两朝帝王的内侍,年岁已老,于公公气喘不已。赵琦等他稍稍平复呼吸之后,冷静道:“立刻着人去城楼之下,找一位穿着藕荷色衣裙的女子!”
于炀心中苦闷难言,今日安国公主大婚,城楼之下着藕荷色衣裙前来观礼的女子不计其数,他这样大肆张扬去寻找,传到大臣言官耳中,又会讨来怎样一番口诛笔伐?
但小皇帝神色坚毅,不容反抗,他心中苦闷,细想之下,一时之间,竟找不到一人来商讨此事。
先前小皇帝出了幺蛾子,比如搭建登云梯什么的,他还能找寻安国公主商讨,但这会儿,安国公主与驸马方镜辞前往太庙祭拜,他贸然派人前往询问,定然不合规矩。
但又不能放任小皇帝不管。
思来想去,他终究还是着人去将顾鸿生请来。
驸马方镜辞在迎亲之前,曾派人传句话与他——倘若安国公主大婚当日,有不能抉择之事,可与顾鸿生顾相商议。
顾鸿生与翟康来都是先帝托孤的老臣,却因主和之意,与素来主战的安国公主背道而驰。
于公公几乎是看着小皇帝与安国公主长大,对外臣之心防备犹在,轻易不会找寻外臣。
但这会儿实在是别无其他法。
安国公主一把掀开轻纱,就见街道之上,人群杂乱,人人自危,纷纷躲闪开来。而车队之前,有一列身着黑衣、覆面蒙头之人手握利刃,横列在前。
见此状,她从容跳下辇车,雍容大方,处之袒然,并无半点慌乱之态。
为首之人见她下了辇车,手中利刃顿时收紧。
安国公主见状,蓦地轻笑出声。
方镜辞于她身后下地,缓步到她身侧,温声道:“殿下不是饿了么?”
安国公主含笑睨他一眼,“那就早章 解决眼前的问题。”而后微抬下巴望着对面,唇角含笑,从容淡然。
方镜辞抬眸望向对面,君子如玉,温声雅致,“今日方某与安国公主大婚,各位拦于车队之前,是何意?”
为首之人先是被安国公主嗤笑,又被两人旁若无人的举动忽视,早已怨气憋闷心中。闻言也不开口,执刀冲向队列,抬手就砍。
他开了端,其余黑衣人纷纷提刀上前。
迎亲队伍也是早有预料,此时纷纷从各处抽出长刀,与黑衣人混战起来。
安国公主瞧了一会儿战况,黑衣人虽然来势汹汹,但是迎亲队伍都是方镜辞从护卫皇城军中挑选出来的,实力不容小觑,加上人多势众,故而很快便占据了上风。
“你说,下一波刺客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方镜辞正全神贯注瞧着战况,听到安国公主的声音,便知道她是等着无聊了,想要出手。他眉心微皱,声音微沉:“殿下此时还不能出手。”
安国公主立马没了兴致,“小打小闹。”
“殿下心急什么?”方镜辞微微失笑,“这不是等不及,已经来了么?”
他话音刚落,巡城军已到。
而在场陷入苦斗的黑衣人趁迎亲队伍微微松了口气的时机,立马脱掉身上黑衣伪装,露出底下巡城军服。
而赶来的巡城军守将见状,顿时大喝一声:“安国公主犯上作乱,斩杀巡城军守卫,已有反叛之心!众将士听令,擒获安国公主,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声音仿佛响彻云霄,在空旷的大街上徘徊。
安国公主脸上笑意渐深,从容抽出腰间玉带之中的乌金软骨鞭。
方镜辞后退一步,打了个哨声,迎亲队伍立马收兵回退,动作井然有序。
巡城军不曾料到有此变故,微微一怔。
愣怔间,安国公主已经手提乌金软骨鞭,漫步上前。“怎么,很吃惊吗?”
她手中乌金软骨鞭平平无奇,但握在凶名在外的安国公主手中,没有人会怀疑它不会让人皮开肉绽。
“巡城军宋淮思宋参将。”即便到了此时,安国公主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三千巡城军,而是漫步在自家后花园一般,从容不迫,不紧不慢,甚至举手投足之间,优雅贵气,仪态万千。
宋淮思虽然统领三千巡城军,但甚少与安国公主打交道,故而被安国公主叫破名字时,又是一愣。
“这般明显的栽赃嫁祸,你是真的觉得小皇帝脑子进了水,才会相信吗?”
她言辞淡淡,没有一丝尊君重道之态。
宋淮思抓住她的这丝不敬,厉声道:“安国公主,本将知晓你为大庆征战南北,战功赫赫,但是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容不得你如此胡作非为,忤逆犯上!”
他抓着长刀的手汗津津的,细看之下,还能发现有章 微微颤抖,但嘴上的诬陷之词却硬气十足,言辞凿凿,瞧不出半点掺假之意。
安国公主的目光从容扫过他微微颤抖的手,而后轻笑一声,“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到真是你们主和派擅长之事。”
“安国公主,只要你现在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本将……本将会为你在陛下面前求情……”
“求情?”安国公主蓦地笑出声来,而后一抖手中长鞭,“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让我束手就擒了。”
饶是来之前做过千万种预想,都没能想到,皇帝城楼之上的公然失态,居然来源于跟一位女子的一面之缘。
顾鸿生沉吟片刻,问道:“驸马也不知晓?”以方镜辞的深谋远虑,明知小皇帝有所牵挂,不可能毫不作为。故此,他才有此一问。
于公公不知道他心中弯弯绕绕,只摇头道:“驸马着人守在毕府,并未得到那女子半点消息。”
顾鸿生摸着胡须垂眸不语。
于公公摸不准他心中所想。倘若是先前,此事他绝对不会找顾鸿生商议,但安国公主也曾说过,方镜辞是可信之人,那么他所说的,“遇事可找顾相商议”也不由得他不信了。
“我会着人暗中寻访那位姑娘,陛下那边,还劳烦于公公小心安抚。”片刻之后,顾鸿生开口道。
于公公却担心,“倘若这次还寻不到结果……”小皇帝的焦虑他是看在眼中,急在心中。赵琦作为少年天子,九五之尊,除了偶尔耍一耍小孩子脾气,大多时候,无不为大庆尽心尽力。
他自登基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之时。
“公公放心。”顾鸿生像是瞧不到他的担忧一般,笑得一团和气,“安国公主大婚之后,朝中也是时候该商议陛下的婚事了。”
于公公心中顿时一惊。
虽说小皇帝的婚事,先前就曾因搭建登云梯一事,着顾相与六部进行商议,但终究因为南郡水患之事耽搁,又紧接着准备安国公主大婚,而彻底搁浅。
顾鸿生此时提出……
他小心翼翼望着顾鸿生,试探道:“顾相的意思是……”
“陛下大婚是国之大事,届时长安城中,不论贵贱,皆有应选之资。”
顾鸿生话虽说的含糊,但于公公何尝不是通透之人,几乎一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帝大婚,不论贵贱,只要有了资格,便纷纷登记在册。届时再请画师为所有秀女作画,不怕寻不到陛下所寻之人。
是以,于公公一颗悬在嗓子里的心,终于彻底搁下。
他向顾鸿生深深弯腰行礼,“多谢顾相。”
寝宫之中,赵琦还不知道于公公与顾鸿生所言,只因迟迟没有得到回报,烦躁地来回走着。
他虽然令于公公前去寻找城楼之下身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但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有无数次,他都想不管不顾,冲出皇宫,亲自去找寻那位让他念念难忘的仙女。
只是崇安大殿之前的鼓磬之声未歇,预示着安国公主祭拜太庙之行未结束。他可以在任何时候调皮捣乱,却唯独不愿在安国公主大婚之时添乱。
于整个大庆而言,安国公主的存在,就预示着大庆的安稳和顺,于皇室而言,她的存在,更是保证了赵家稳坐皇位之上。
先帝驾崩之前的话犹在耳边——“普天之下,你唯一能够安心信任之人,除了安国,再无他人。但安国是把双刃剑,伤人也将伤己。你务必谨记。”
他谨记了,时刻不敢忘怀。
给安国公主赐婚,一来,是为了打消南齐求亲之妄想,二来,也是为了让安国公主在大庆找到归属感。
是以,他绝对不能允许这场大婚,有任何一点点变故!
长安城中,贺安大街通往南城门的最后一截道路之上,早已不复先前的繁荣喜庆。
此时地上尸横遍野,三千巡城军已剩寥寥。
宋淮思望着站于身前的女子,满心满眼都是恐惧。
面前的女子早已扔下手中乌金软骨鞭,换上了从他手底下巡城军手中抢夺过来的长刀。
一招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今日,他终于亲眼见证到了眼前这位凶名远扬、威震四海的杀神的真正面目。
面对三千巡城军,她如入无人之地,横行往来,无人能挡。
近三千人的鲜血早已染红街道,就连他的身上,都沾满身边士卒的鲜血,头盔之下的脸,早已血污不堪。
然而,此刻站在他对面的安国公主,一身鲜红婚服,摇曳生姿,竟未曾沾满半点血污。
普通长刀握于她手中,仿佛通了灵性,挥戈之间,头颅掉落,却连一滴血都不飘到她身上。
她纤尘不染,与血污脏乱的街道格格不入。仿佛误落人间的神仙,清逸出尘,翩然若仙,连鞋底都干净到不沾染一点尘土。
然而不曾亲眼见到,谁又能想到,眼前这一片修罗地狱,都是由眼前这个不沾纤尘的女子所为?
望着步步紧逼的安国公主,宋淮思终于胆寒。咣当一声,手中长刀掉落在地。
他努力睁大被污血沾满的双眼,“殿下,我……”求饶的话还未出口,脖子便蓦地一凉,有什么东西从中流了出来。
视线的最后,是那位如同鬼魅的安国公主,扔掉手中长刀,回首而笑的模样。
那般清新秀丽,绝世无双,仿佛花间回眸的少女,无端惹人心动。
于公公还未回,小渝公公瞅了瞅时辰,快到申时。再有一个多时辰,便是公主府大礼之时。
他小心翼翼走到小皇帝跟前,“陛下。”
赵琦心绪难安,面前摊开的奏折一个字也未曾看进眼里。闻言轻巧抬眸,“于炀回来了?”
“启禀陛下,于公公还未回来。”尽管担忧小皇帝震怒,小渝公公还是得硬着头皮禀报。只不过心底不住念着:师父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赵琦捏着奏折的手不由得收紧,在那一页上留下数道杂乱的深深折痕。
小渝公公眼皮一跳,只觉得小皇帝那一爪子像是捏在了自己身上似的,痛感渗透到骨子。
但赵琦终于什么也没说,既无震怒,也无责问,安静地几乎都不像他了。
他可以沉默,小渝公公却无法沉默,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勉强开口,“陛下,申……申时将至,陛下该前往公主府了。”
赵琦蓦地丢开奏折,颓废往龙椅一靠。
小渝公公几乎能预感到,那一瞬他震怒的声音将要响彻寝宫。
但什么也没发生。
赵琦深吸了一口气,淡漠道:“为朕更衣。”
小渝公公心头骤喜,连忙起身着人给小皇帝更衣。
贺安大街之上,扔掉长刀的安国公主弹了弹婚服之上沾染的灰尘,回眸望着一直站在身后,看着她大杀四方的方镜辞。
眉梢微扬,安国公主的声音仿佛带着笑意,“你若反悔,此时还来得及。”
她并未言明“后悔”什么,但方镜辞心中明了清楚。
他手中还拿着被安国公主扔下的乌金软骨鞭,闻言举步上前。
满地血污,几乎无处下脚。但他信步而来,仿佛闲庭漫步,分花拂柳,悠闲自得,风姿卓越。
安国公主站在原地,瞧着他漫步而来。
“殿下。”方镜辞将被他擦干净的乌金软骨鞭呈上,“长安城中凶险,殿下还是随身带着此物,景之才能稍稍安心。”
言谈举止,一如先前。
安国公主挑高一侧眉梢,“你不害怕?”
先前被她一刀破喉的宋淮思,临死之前瞧她的眼神,明明像是瞧见了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鬼,恐惧入骨,惊惧非常。
但方镜辞面色如常,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仿佛闻不到,脚下染红街道的血污仿佛看不见,这般镇定从容,泰然处之,甚至让她有章 怀疑眼前场景皆梦幻,所见所闻之物,都不是真的。
“殿下为国为民,征战四方,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虽然杀戮过重,但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庆安定,百姓能有安居之所。”方镜辞唇角微笑淡然从容,眼底钦佩之意溢于言表,“景之敬重殿下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惊恐害怕?”
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
安国公主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这层意思。
她微微歪着头,打量着方镜辞,一言不发。
方镜辞任她打量,从容雅致,淡然闲适。
半晌之后,安国公主忽而一笑,“既是这样,那么大婚照旧。”
方镜辞这才微微笑了起来。
他真心笑得很是好看,眼底缀满点点星辰,仿佛俄顷之间,声乐齐鸣,百花盛开。
安国公主瞧了一眼,有章 不自在挪开目光。
目光刚好落在迎亲队伍之中。
确切来说,是落到队伍之中某人身上。
她微微抬高下巴,冲着那人道:“你这般模样,可是没做好阻拦隔绝消失之事?”
那人被安国公主发现,也不紧张,笑嘻嘻上前,“殿下说得哪里话,我们十二骑一出手,怎么会……”
话音在安国公主越发森冷的目光中消失了。
“说。”
只一个字,虽轻描淡写,但杀伐之意携着惊天之势,扑面直来,挡无可挡。
迎亲队伍中其余人被这气势一惊,腿骨都不由得软了几分。有胆子小一章 的,先前刚吐过几回,这回儿更是没能忍住,蓦地当场吐出。
只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那人笑意顿收,恭敬道:“我与十一守着的西北方向……跑掉了一个人。”
不等安国公主发怒,他又急忙补充道:“十一已经追过去了,想必这会儿已经追到了。”
安国公主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森冷如冰,“守备不利该当何罪?”
十二脸色一白,还未说完,就听走到安国公主身侧的方镜辞温声道:“殿下不必担心,西北方向,有我好友沈季文守在那里,必然无忧。”
他话音刚落,西北方向便有一支七彩烟花腾空。
瞧见那烟花,方镜辞唇角笑意微收。
安国公主见状,正微微诧异,就听他笑意微淡,“沈兄的消息,殿下遇刺的消息并未外泄。”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想来不光是西北方向着人守着,而是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有人守着,以备无忧。
十二骑先前听闻安国公主被指婚,又是主和派一脉,一直觉得此人被主和派当做弃子,不足为惧。
即便南郡水患之时,有过一面之缘,但当时方镜辞境地惨状,令人记忆犹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印象。
但今日所见所闻,几乎令十二震惊了。
只不过他还未来得及发表心中疑惑,就听方镜辞已转向迎亲队伍,温声和熙,“劳烦诸位,继续迎亲之事。”
新建的公主府中,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小皇帝的到来,更是为盛景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人人欢声笑语,喜不自胜。
但随着吉时将至,前往太庙祭拜的迎亲队伍却迟迟不归,众人便有章 惊疑。
赵琦好不容易按捺下心中不安,这时又迟迟不见迎亲队伍返回公主府,心中不安犹如猛虎蹿出。
他招来小渝公公,“着人去看看,安国公主与驸马,此时到了哪里?”
小渝公公领命而去。
满堂寂静一瞬,又仿若无事发生,继续高谈阔论。
但谈论之下隐隐的不安,也在悄然滋生。
顾鸿生的视线先是在南齐使臣那边转了转,而后不经意瞧见身侧翟康来面色古怪。他微微皱了皱眉,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拉着他到了一处偏静之地。
翟康来气呼呼甩开他的手,“顾鸿生你是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非得到这种僻静之所?搞得像是我跟你关系有多好似的。”
顾鸿生面色不变,“在安国公主那一派人眼中,你可不是跟我关系匪浅么?”
尽管跟顾鸿生私下不睦,但在对待安国公主的问题上,两人至少站在同一立场。
翟康来冷哼一声,倒也不曾否认。
“所以说说,你做了什么?”
翟康来瞪大眼睛,“顾鸿生,你在胡乱揣测什么?什么叫‘你做了什么’?你怎么不说说,你都背着我做了什么?”
“将方镜辞当做弃子,安插到安国公主阵营。”顾鸿生坦然自若,没有半点推搪之意。
“……这不是众人皆知之事吗?”翟康来无语道。
“但我先前并未告知于你,所以算是背着你做的。”顾鸿生紧盯着他,“所以你如今又做了什么?安国公主与方镜辞的迎亲队伍迟迟不归,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吧?”
“……”翟康来瞪着他,不说话。
“要让我来猜猜吗?”顾鸿生笑意尽收,“你与南齐使臣勾结,安排了刺客行刺。”
翟康来不料他直言此事,顿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你胡言乱语什么……”
“到底是我胡言乱语,还是你胆大妄为?”顾鸿生脸色难看,压低声音怒斥道。
原先还有的忐忑不安被顾鸿生这么一吼,顿时烟消云散。翟康来梗着脖子道:“我这是为大庆除害,哪里是胆大妄为?”
“糊涂!”顾鸿生仿佛压制不住怒意,断喝道:“安国公主乃是大庆象征,她一死,大庆必乱。届时陛下震怒,你如何担当得起?”
翟康来嘴硬:“陛下对安国公主忌惮已久,不趁着此时大婚她手无寸铁除掉她,就再也没有更合适的机会了!”
“陛下忌惮公主,敬畏公主,却也深受公主庇护。你自以为揣测了圣意就一意孤行,就是将大庆,将整个主和派,将你翟府上下一百多口人,至于万劫不复之地!”
“到时候安国公主死都死了,陛下又怎会为一个死人大动干戈?况且我为陛下除去心头大患,陛下赏赐于我还来不及,又如何会问罪?”面对顾鸿生的愤怒,翟康来愤愤不平。
眼见他笃定自己所想,沉浸其中,不愿看破真相,顾鸿生知道与他多说无用,甩袖而去。
翟康来喜滋滋瞧着他愤慨的背景,心头说不出的得意——跟顾鸿生争了这么久,自己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他悠然自得回了前厅,想着待会消息传来,皇帝大喜,自己必定备受嘉奖。
茶香盈盈,他吹了吹,浅酌一口。一想到日后凭借此事,能飞黄腾达,碾压顾鸿生那老狐狸一头,他心中欣喜溢于言表,难以掩盖。
门外传来一阵骚乱,翟康来侧耳细听了一阵,还未听清什么,就闻一道清丽嗓音淡然响起——
“贺安大街之上遇到几个不知死活的毛贼,耽误了时间,还请陛下勿怪。”
声音刚落,一道大红色身影于前厅重重人影之中出现,雍容华贵,端庄大气,仪态万千。
安国公主。
他心中一凛,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便瞧见安国公主信步入了厅堂。
一身大红婚服俏丽,风华无双。
而最抢眼的,是她手中提着一把长刀,刀口卷刃,满是血污。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安国公主摔至他脚下。
恍惚之间,好似有几滴什么,落在他衣袍之上。
鼻端有浓烈的血腥气味传来,翟康来一低头,跟地上死不瞑目的人头来了个对视。
第27章 对峙
安国公主闲庭信步而来, 仿佛游走明媚山水之间,大红婚服艳丽夺目,愈发衬得俏脸莹白如玉。素净的手闲闲拎着刀柄,刀尖抵着地面, 在她行走之间, 发出连贯清晰割断之声。
尖锐刺耳, 声声摧人耳。
然而却无一人胆敢喝止。
娴雅从容之姿, 稳健步履之中,暗藏的是惊天气势,杀伐之意扑面而来。
在场诸人,无不是长安城中荣享富贵之人。当年大庆山河半陷,民不聊生, 这群生长于富贵温柔乡之人,甚少饱尝战乱之苦,自然也不曾亲眼见过浴血奋战之勇。
而今日,安国公主虽衣不染一滴血,但一身红衣灼灼,刀刃卷血, 仿佛修罗恶魔,携杀戮惊狂, 在场诸人无不胆寒心惊。
有章 胆小的更是两股战战,仿佛下一瞬,便会煞白着脸, 晕倒在地。
一片死寂之中,小皇帝黑沉着脸色,一扫地上血尤未干的人头,沉声怒问:“皇姐, 这是怎么回事?”
天子之怒,往往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众人静默,不敢发声。
安国公主身后,驸马方镜辞从容进了门,不紧不慢,张弛有度。因不在宫中,且身着婚服,他未行大礼,只是微一拱手,道:“如陛下如见,安国公主殿下与臣下,在贺安大街遇刺。”
满堂哗然之中,他视线轻飘飘一扫掉落在翟康来脚下的头颅。头颅满是血污,长发杂乱,辨不清面目。“多亏公主殿下神勇,力战刺客,但巡城军为保护殿下,已被刺客悉数残杀。”
死一般的静寂之后,满厅再次哗然。
从安国公主出现以来,便浑浑噩噩的翟康来瞪大了眼睛,有章 不敢相信自己所听所闻。
什么叫“巡城军为保护殿下”?
什么叫“已被刺客悉数残杀”?
前去刺杀的不就是宋淮思带领的三千巡城军吗?
顾鸿生也满是诧异,视线轻扫方镜辞,就见他唇角微微勾起,又在眨眼之间恢复原状,快到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
“什么刺客,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在天子脚下公然作乱?”沉着脸色的赵琦怒喝一声。
安国公主倒是半点没怕,悠然自得,仿佛她不是刚刚遇刺,而是山水之间游玩一趟,从从容容,娴雅自然。“陛下可派人彻查巡城军宋淮思宋参将府邸,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周遭吵嚷之声顿消。
已有人发觉,被安国公主扔于地上的人头,便是通领三千巡城军的宋淮思。
赵琦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挥手,身边自有人领命而去。
翟康来这时才回过劲来,扑通往小皇帝跟前一跪,“陛下!安国公主狼子野心,其心当诛啊!”
满堂又是一静。
安国公主手中长刀搁地上轻嗑两下,像是敲在人心里,凉意顺着脚后跟窜到脊梁骨。她唇边似笑非笑,目光淡然闲适,仿佛被翟康来指着鼻子叫嚷“狼子野心”的不是她一般。
“杀人先诛心么?”她呢喃一句,然而才放声道:“翟大人在我大婚之日说我狼子野心,可得有证据啊。”她眼神轻飘飘,落在翟康来身上,却无端让他浑身发抖。“否则,这事还真得好生说道说道。”
翟康来强自压下心头战栗,端稳声线,一指地上头颅,责问道:“安国公主说有人行刺,为何不见刺客尸首,却只有巡城军统领宋淮思的头颅?”
“宋淮思率领三千巡城军,表面为救我而来,实则在我放低戒心之际,骤然反水。”安国公主的声音蓦地沉了下去,语气中的郁怒闻者皆惊,“三千巡城军猝不及防,被自家通领反杀,这才导致全军覆没。”
翟康来想大喝一声放屁!虽然不曾亲眼见证贺安大街场面,但宋淮思是听从他的吩咐带领三千巡城军去围剿安国公主的,又如何会被宋淮思反杀?
即便三千巡城军真的全体阵亡,也绝对不会是死在宋淮思手里!
真正的凶手站在这里,贼喊捉贼,几乎让他怒而发笑。
“宋淮思已死,是黑是白,不全都由公主一人说了算么?”
“正是因宋淮思反水太过突然,连殿下都不曾防备,甚至因此受伤。”谁料站在安国公主身侧的方镜辞突然出声。
他眉眼低垂,哀而神伤,一副过于自责的愧疚懊恼模样。
小皇帝先前还皱眉不语,这会听闻顿时大惊,“皇姐哪里受伤了?”关切之意不似作假。
大庆战功赫赫的安国公主受伤,乃是四海皆惊的消息。不止大庆朝臣,连南齐、北魏等诸国使臣也纷纷伸长脖子,想瞧一瞧那位只剩头颅的宋参将,是如何令威名远扬的安国公主受伤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方镜辞万般懊恼牵着安国公主右手,高高举起。
只见右手手背上之上,有一道细微伤痕,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划过,一排点点血珠已干。
伤确实有,只不过——
这是不小心搁哪划出来的一道口子吧?
众人脸上的失望之情分外明显。毕竟谁能料到,所谓的“伤”,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口子。甚至连血珠都干了。
但是方镜辞刚刚表现出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见状,指不定还以为安国公主于大婚当日被人斩断手臂,或是被捅了一刀。
小皇帝也无语瞧着那小小一道伤口,“这伤口,如果再晚片刻……”怕是连血珠都瞧不到了。
安国公主坦然任他牵着手,理所应当,半点不觉得这小小伤口不是伤口。
倘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小皇帝甚至很想问她一句——这般小小划伤也敢自称是伤口,皇姐您为了扳回一局,脸面都不要了么?
翟康来也不曾料到会是这般情形,一时之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方镜辞好握着安国公主的手,此时他面上万分懊恼,“公主殿下为护我与迎亲队伍众人周全,奋力与刺客周旋,受此伤,臣下心中着实悲痛。”
众人更是无语,削苹果不小心被划一刀,也比这伤口深。
终于缓过劲来的翟康来更是怒道:“这算什么伤口?方侍郎你不要混淆视听!”转而对小皇帝道:“陛下,安国公主欺君罔上,夸大事实,还请陛下重重治罪于她!”
安国公主悠然道:“伤口再小也是伤,怎么能说我欺君罔上,夸大事实呢?”然后撩起眼皮去看小皇帝。
小皇帝盯着她手上那伤,也是百般为难。又被她目光盯着,半晌之后,才缓缓张口道:“……伤口虽不大……但皇姐确实受伤了。”
终究还是选择站在她这一边。
翟康来几乎震惊了,堂堂安国公主不要脸面就算了,怎么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也帮着她说话,猪油蒙了心吗?
方镜辞眼底带着笑,轻轻一瞥翟康来,“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又是我大庆不败神话,如今被反水倒戈的宋淮思所害,伤了贵体,见了血腥。”
陈诉完事实,他眼神蓦地沉了下来,“翟大人这般反应,是觉得安国公主受伤理所应当,还是觉得,”语调也跟着低沉下来,“公主殿下未死,出乎你的意料?”
他本是文人出身,先前不曾说过重话,温润雅致,进退合仪,因而此时猝然沉下语气,面容森冷,威严之意不言而喻。
翟康来不妨他猝不及防发难,脸色顿时煞白。
小皇帝的眼神也冰冷下来,怒意盛满眸子,几乎掩藏不住,“翟卿,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如电转,翟康来霎时想到顾鸿生对他说过的话——
“陛下忌惮公主,敬畏公主,却也深受公主庇护。”
“公主一死,大庆必乱。”
“天子一怒,翟府上下,必将万劫不复。”
他抬眼朝顾鸿生看去——顾鸿生站在小皇帝身侧,微微低垂着眉眼,瞧不清神色——这是摆明了不打算插手此事。
翟康来心中一片冰凉。
但此时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他不甘心就此认输!
他猛地咬牙抬头,“陛下,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竟是咬死不肯认。
“那请问翟相是何意?”不料,方镜辞步步紧逼,“公主殿下遇刺,翟相先不问殿下是否安好,反而高呼殿下犯上作乱,是何缘由?”
“难道在翟相心中,安国公主遇刺并不重要,反倒是她妄自动武,才是罪过?”
“此情此景,翟相难道不该给一个说法吗?”
翟康来张口结舌。
一直以来,他想的都是顺利除掉安国公主后,皇帝嘉奖,百官庆贺,还从未想过,会面对如此责难。
或者该说,他从未觉得会除不掉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于四海而言,皆是不败神话,震慑四海,战功赫赫。却也因为她赫赫战功,惹得朝中主和之士不满。
作为主和派之首,安国公主即便再威名远扬,也不过肉体凡胎。尤其她正值大婚,身上不带寸铁,身边无可用一人。
三千巡城军杀她一人,足以。
即便她能令一兵一卒出手,致使不能诛杀她于当场,他都能立刻发难,声称安国公主不满永安帝,意图谋反。
谋反的大帽子一扣下来,即便是安国公主,又如何能逃脱囚禁被废的下场?
只是终究没有料到,安国公主杀尽三千巡城军,竟无一人活着回来传递消息。
反倒是他在方镜辞的步步紧逼之下,陷入两难境地。
他的人,包括宋淮思在内,全灭。如今所有一切,竟然只能听凭安国公主一人所言。
而尚且能作为人证的方镜辞,竟毫无由来,选择站在了安国公主那一边。
主和派之中,更无一人出来与他同站。
一时间,悲愤之情涌上心头。
他为大庆和定,尽心尽力,到头来,竟不得一人心吗?
悲从心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此时仍不是绝境之地,他在脑海里飞快思索着应对之法。
“陛下……微臣只是,只是为了大庆和定……”应该,应该还有什么办法,能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没想到,方镜辞比他更快。
“翟相口口声声为了大庆,难不成在翟相心目中,大庆的安危就要以安国公主身死为条件?翟相此时言行,让人不得不怀疑,公主遇刺一事,是翟相与宋淮思一同筹募策划!甚至想先发制人,将意图谋反的罪名扣在公主殿下头上!”
声声逼问,一声比一声紧。
翟康来从未被人逼迫至此,又惊又怒,“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匍匐于地,抖如筛糠,半晌不能发一语。
谁也不曾料到,此时情况急转而下,原本气焰高涨、兴师问罪的翟康来翟相会被反过来问罪。
更让人不曾预料到的是,一片静默之中,倒是安国公主悠悠道了句:“宋淮思的府邸还未搜查完,何必这般急着下定论?”
方镜辞转而向安国公主拱手行礼,“殿下言之有理。”说罢,一改先前咄咄逼人之势,温润典雅,从容有度,“今日是我与公主殿下拜堂成亲之时,翟大人行如此大礼,倒是叫方某不知所措?”
而后望向小皇帝,“陛下,倒不如让翟相先起来回话?”
赵琦心头怒气未消,但方镜辞如今身份不同,加之他今日与安国公主一唱一和,此言此行,倒像是出自安国公主授意。
他不由得瞥了安国公主一眼,只见她唇畔含着浅笑,一副胜券在握、不慌不忙的模样。
他没来由的讨厌她这副样子。
眉心微微皱起,说出的话却是——“翟卿起来吧。”
翟康来手脚俱已瘫软,爬了几次都没能爬起。
面前忽而伸出一只手,他抬头而望,却是顾鸿生。
眼眶微热,他借着顾鸿生之力站起。满腹慨言,不知从何说起。
顾鸿生深深看他一眼,镇定收回手,目视前方,淡若旁人,仿佛于泥潭之中伸手之人不是他一般。
峰回路转,不少人还没搞清楚眼前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前往宋淮思府邸查探的人已经回报——
“启禀陛下,宋淮思府中藏有与人商议、于大婚当日谋害安国公主的全部计划。”说着,呈上一封封往来书信。
书信乍一看平平无奇,但于公公接过书信展开之后,便有一股淡淡清香袭来。
立于旁侧看了好一会儿戏的舜华太子,眉心顿时皱起,然后爆发出惊天咳嗽。
南齐使臣团也是一阵慌乱,魏领离他最近,这时便上前扶着他,眉心微锁,问询道:“太子殿下,你怎么……”
话还未说完,就被舜华太子一把推了出去。
事发突然,在场众人又是一惊。
只见舜华太子的胸前插着一把匕首,他的手正死死捂着,殷红的鲜血正从指缝间不断流出,继而染红手背。他脸上满是难以置信,“魏相,你竟然……”
魏领脸色也是大变,一手指着他,怒道:“你!”
话还未说完,就听安国公主突然暴喝一声,“拿下魏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从公主府护卫之中,瞬间跳出来几人,一把抓住魏领,将他死死按倒在地。
随后安国公主朗声对小皇帝道:“陛下,魏领身藏凶器,于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行刺舜华太子,居心不良,恐是意图挑起两国战事!”而后转向魏领,疾言厉色,“魏领,你是南齐右相,为何要行刺你们太子殿下?”
舜华太子已被他的护卫牢牢护着,只是身上受伤,鲜血横流。他微微推开护卫,强撑着一口气对赵琦道:“庆帝,魏领公然行刺于我,是为了不让我揭露与你们大庆朝臣合谋,公然行刺安国公主一事。”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毕竟谁也不曾料到,安国公主遇刺一事,峰回路转,又有南齐横插一脚。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下各种情绪,问道:“舜华太子何处此言?”
舜华太子一指于公公手中书信,“此书信,乃是魏领所书。所散发之香,乃是我赐予魏领。只此一份,再无剩余。此香初闻极淡,几不可闻,但数日之后,香气回溢,经久不散!”
方镜辞自那书信收回目光,淡然问道:“太子所言,可有证据?”
舜华太子掩唇咳嗽几声,虚弱无比,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但他脸上神情坚毅,“我赐香时,驿馆有仆从在侧。”
稍顿之后又道:“庆帝倘若不信,可翻开书信最后一张,迎光而视,还可见淡淡展翅青鸟于其上。”
于公公在他话音刚落,便拿着书信最后一张走到迎光之处。纸张迎着亮光,很快便显露出一只展翅的青鸟于其上。
青鸟颜色浅淡,倘若不是迎光而视,根本无从发现。
“此种书信亦是出自我府,他处无可寻。”舜华太子一手捂着伤处,一手掩唇又是轻咳两声,“数日前,我住处丢失数枚信纸,我曾问询过驿站负责洒扫的仆人。因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并未惊动魏领与庆帝。日前同安国公主出游之时,倒是不经意提起过此事。”他说罢,目光投向安国公主。
遇刺一事牵扯到两国邦交,即便是一直游刃有余、悠然自若的安国公主也不得不收敛笑意,郑重对待。目光与舜华太子相接,她微一点头:“舜华太子所言属实。”
不等其他人发声疑问,舜华太子接着又道:“当时,驸马方镜辞也恰好在场。”
方镜辞的脸色也与先前稍有不同。但与安国公主的慎重不同,他脸色微沉,不像是慎重对待的模样,倒是怨气与怒气堆积,却又无处发泄的样子。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他虽然脸色微沉,但静默稍许,还是点头道:“确有此事。”
舜华太子这才微微一笑,只是他原本身子便不太好,脸色较之常人苍白,这会儿失血过多,脸色更是白到不余一丝血色,仿佛狂风之中的飘絮,随时都有被风吹落泥土之中的危险。但他神情坚毅,未曾有丝毫退缩:“想来是魏领盗用我府特有信纸,却不甚沾染此香,意在栽赃嫁祸于我,意图挑起两国战事,其心当诛!”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虽力弱,但气势犹在。
众人无不侧目。
“不知魏领魏相,对此还有何可言?”翟康来虽然站起,但因先前之事,心中惊虚未消,不敢轻易出声。顾鸿生微不可觉叹息一声,只能站出来主持“公道”。
魏领自从被人强压于地,侧脸紧贴地面,按着他的人仿佛铁掌,他根本无法挣脱,甚至连话都无法说出口。
但自从舜华太子开始出声,他便一直挣扎着,像是要说章 什么。只可惜挣脱不开,便只能发出唔唔声。
此时面对孤鸿生的问询,压制他的人瞧了一眼安国公主的神色,见她并未反对,便稍稍松开手。
魏领一察觉到自己能开口说话,立马破口大骂,“颜于舜华,你枉为我南齐太子!”
舜华太子脸色惨白,但气势丝毫不减,“魏领,你私自与大庆官员勾结,意图谋害大庆安国公主,嫁祸于我,挑起两国战事,陷两国于不义。如今又公然辱骂本太子,该当何罪?”
看戏的安国公主轻笑一声,“难道不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么?”
魏领啐了一声,“胡说八道!真正与大庆勾结之人到底是谁,你我心知肚明。”
“你敢说,与大庆官员勾结,意图谋害安国公主一事,你没有做过?”舜华太子厉声喝道。
他本就失血过多,这般厉喝之后,更是掩唇猛咳一阵。
小皇帝有章 看不下去,更担心堂堂南齐太子,死于大庆之后,会挑起两国战事,便打断道:“既然有舜华太子指证,魏领魏相意图谋害我大庆安国公主属实,便将魏领暂且押下,容后再议。舜华太子受伤,还是尽早先行治疗为好。”
舜华太子有伤在身,他此言本是好意,谁料话音刚落,就闻舜华太子断然道:“陛下身为庆帝,魏领乃是我南齐臣子,如何能越俎代庖,代为审问?”
有大庆臣子听得此言怒道:“你们南齐使臣如今在我大庆地界,又意图谋害安国公主,我们大庆如何不能审问?”
舜华太子根本不理会此人,而是猛地拔出身上匕首。
鲜血猛地喷溅出来,在场诸人无不惊愕出声。
“魏领身为我南齐臣子,即便犯了过错,也该由我这个南齐太子审问。”他拿着匕首,步履不稳,却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到魏领跟前。
魏领被人死死压在地上,无法动弹,眼神却死死瞪着他,愤怒,憎恨,厌恶……所有情绪交织杂糅在一起,仿佛沼泽泥潭,死死将人困在其中,挣脱不得。
舜华太子顶着这般目光,来到他面前,强撑一口气怒道:“魏领与大庆勾结,谋害安国公主,陷害本太子,其罪当诛!”
说罢,高高扬起手臂,猛地往魏领脖子狠扎而下。
魏领顿时血溅当场,怒目圆睁,不一会儿便气绝身亡。
第28章 拜堂
一击即中, 狠辣决绝。
连给魏领反驳的机会都不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没有人能想到,看起来病弱到风一吹就会倒的舜华太子竟会突然这般狠厉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小皇帝也完全不曾预料到, 目瞪口呆之后, 涌上心头的是勃然大怒。
但他怒气还未来得及喷涌而出, 刚刚还出手利索得不似常人的舜华太子, 手中匕首之上的血还在滴落,他整个人已然力竭,轰然倒地。
同样被惊呆的南齐使臣团其余人这时好似才反应过来,哭喊着混成一片。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小皇帝揉了揉眉心,满心疲惫忧怒, 先是着人将舜华太子扶到公主府中可以休息之处,再宣太医前来为他治伤。
而后便为拜堂之事发起愁来。
富丽堂皇的公主府,本就是为安国公主大婚打造。如今还未拜过堂,却接连见了血腥,染了杀意,继续拜堂定然不合适。
但不拜堂, 似乎又不合乎规矩。
正迟疑间,便听到安国公主淡然道:“宋淮思作为巡城统领, 与南齐勾结,兹事体大,陛下还是令人彻查此事为好。”
她说得理所应当然, 一副置身于外的姿态,瞧得赵琦原本勉强压下的怒火腾地一声涌上心头,“宋淮思为何会与南齐勾结,皇姐心中难得不清楚吗?”
安国公主掀起眼皮望着他, 目光寡淡,“陛下此话何意?难不成是我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与南齐勾结?”
她还穿着一身血红婚服,头上凤冠坠着的金丝链子有章 纠缠到一起,就像赵琦此刻的心情,理不清,乱糟糟。
赵琦望着她的眼神深沉。
怒意积攒在其中,翻涌着,却又被他仅存的理智死死压制着。
安国公主倒是一片坦然神色,不骄不躁,雍容华贵。
半晌之后,小皇帝拂袖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倒是顾鸿生老神在在,礼数周全向安国公主行了礼后,拉着至今都未缓过劲来的翟康来,告退而去。
两位相爷一走,其他人也纷纷找理由告退,就连北魏等国使臣,也担心南齐魏领之事牵扯到自己,纷纷离去。
原先热热闹闹的正厅顿时空旷了下来。方镜辞望向安国公主,俊逸雅致的脸上满是歉意,“殿下,抱歉。”
安国公主微扬眉梢,“好端端的,为何要道歉?”
方镜辞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温声道:“奔波许久,殿下可曾饿了?不如先行用膳,如何?”
他神色雅致如常,仿佛贺安大街遇刺、公主府问责等诸事都不曾发生。
安国公主瞧了他两眼,抬手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原先还淡然闲适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有没有什么吃的,先让我垫一垫肚子?” 原先方镜辞不提还好,这会儿一提,她顿时觉得腹中饥饿难耐。
公主府的下人本就是从原先的公主府带过来的,再加上皇帝令赐的几位婢女与仆从,与方镜辞自隔壁宁国公府带过来的身边伺候的几人,都是聪颖伶俐、反应迅速之人。这会儿甚至不等管家钟叔吩咐,立马着手去准备公主所用之膳。
倒是驸马方镜辞不紧不慢,自怀中掏出一块锦帕。打开,里面居然还藏着几块沾染糖霜的果脯。
安国公主眼睛顿时一亮,而后喜笑颜开,“你怎么藏了这么多?”原先凤辇之上的果脯她没吃着,全部掉落在地上。她还可惜了许久。
她这会儿粉面含笑,一扫先前的端庄淡然,整个人都灵动起来。方镜辞有章 目不转睛,“知晓殿下喜欢,便多备了几块。”
安国公主喜不自胜,也不理会他近乎无礼的目光,自顾自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是她最钟意的那家店的味道。
甜丝丝的滋味自舌尖上蔓延开来,好似弥漫至心底。安国公主微微眯着眼睛,享受一般吃着。
三五块果脯下肚,饥饿感稍退。
方镜辞恰到好处递来一杯热茶,“殿下,喝口热茶,解一解腻。”
茶是果茶,是方镜辞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香甜可口,不苦不腻。
安国公主尝了一口,好奇问道:“这是什么茶?”与她平日里所饮之茶皆不同。
“果茶。”方镜辞唇角含着浅淡笑意,耐心解释道:“先前晾晒而干的果干,以热水冲泡,加以少许蜂蜜制成。”
他眉眼一片淡色,浅浅含笑,温润别致,风雅无双,“殿下可喜欢?”
安国公主不喜品茶,喜好饮酒,又喜甜食。他几乎对她所好了如指掌,却还是对未知之事踌躇不定。
安国公主轻掀眼皮,瞄他一眼,“我喜好甜食,你不是知晓么?”
理所应当,仿佛他知晓才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方镜辞彻底安下心来,眉眼仿佛雨后初晴的湖面,满是温暖又耀眼的光。
甩袖回宫的赵琦怒气冲冲进了政和殿,宫人们纷纷行礼,皆被他赶了出去。
于公公在外吩咐人准备茶点后,才刚一进去,一个杯子迎面砸了过来,他惊得动作十分敏捷,微微侧身,杯子在脚边落地,摔得粉碎。
而后,稀里哗啦一阵响,怒气满满的小皇帝在内乱砸一通。
“在她眼里,朕连三岁的孩童都不如吗?做戏做得那般明显,真当朕是个瞎子吗?”怒到极致,光是砸东西还不解气,赵琦随手抄起桌上放着的书卷,抬手就撕。
于公公守在一侧,默默低垂着头,一语不敢发。
乱砸乱撕一通后,瞧着满地狼藉,赵琦好似才稍稍消了火气,冲于公公一抬下巴,“宣顾鸿生跟翟康来进宫见驾。”
于公公踌躇,“这……安国公主的婚礼刚刚结束……”
“那叫结束吗?”赵琦怒笑,“她根本就没把这桩婚事看在眼里!”
于公公不吭声了,心中却道,您赐婚的时候也没跟她商量,她能耐着性子走个过场,已经是很给您面子了,您怎么还能要求她安安分分办完这场婚礼?
况且这桩婚事闹剧这般多,正常人谁能安安分分办完?多亏了是安国公主见多识广,换做怡宁公主,您试试?
但这话在盛怒的小皇帝面前不能说。
“假意应承婚事,背地里却做了这么多事,她是当朕瞎了还是死了?”赵琦说着冷笑一声,“跟南齐太子暗中勾结,达成协议,还好意思张口说别人勾结南齐?”
又是一声冷笑,“她怎么能这般厚脸皮?”
于公公低头不敢言。
“翟康来也是蠢到极致,朕明里暗里说过多少遍,不要轻易惹怒皇姐,他倒好,皇姐大婚当日,自个把脖子送到刀下。他真当皇姐手中的刀生锈砍不动了吗?”
骂完一扫没动的于公公,随手摸到一根笔砸过去,“还不快去!”
这下于公公再不敢耽误,连忙退出门去,着人宣顾鸿生与翟康来。
因未拜堂,公主府酒宴也未曾开。钟叔细心,吩咐人装了酒菜,送往今日前来前来观礼的诸位大臣府中。
方镜辞恰到出来,听闻便道:“再给各位达人备上一份薄礼,聊表歉意。”
他行事有礼周全,钟叔喜极,连连吩咐人去准备。
不想又被他拦住,“殿下带过来的东西,陛下赏赐的嫁妆与今日送来的贺礼,不要动。”
钟叔顿时为难,“陛下平日里赏赐的东西,皆被殿下送往军中,除了嫁妆与贺礼……”
“薄礼由我来准备。”方镜辞声若暖玉,浅浅含笑,如沐春风,“想来嫁妆与贺礼,殿下自有安排。”
他说完,便招来自宁国公府带来的贴身侍从,吩咐他去准备薄礼。
钟叔在一旁瞧着他细细叮嘱,竟无一疏漏,细心谨慎,远胜一般世家公子。
吩咐完,方镜辞又道:“让厨房备着热水,准备药浴,今日诸事操劳,殿下想必万分疲惫,以药浴解解乏。”
这般细致周到,钟叔面上喜色更胜。
顾鸿生到政和殿时,翟康来已经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
小皇帝怒气未消,他不知死活一头撞上来,又的确做错事在先,只能万分憋屈听着骂。
于公公及时端来茶,骂干了嘴的小皇帝端起茶狂饮一口,好在是勉强断了怒气。
但喝过茶之后,小皇帝虽然不骂了,但坐在龙椅之上,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他。
翟康来被盯得浑身发毛,却不敢发一言,只能将额头死死贴着地面。
听到顾鸿生行礼的声音,他这才微微抬头瞅了一眼,正好对上顾鸿生的视线。
“顾相,今日皇姐大婚,却出现这般大的纰漏,你作为丞相,百官之首,理当主持大局,对此还有何话要说?”不同于盛怒之时,赵琦这会儿语气平平,听不出半点儿刚刚还在的怒气。
顾鸿生搁心底哀叹一声——小兔崽子跟老兔崽子惹祸的时候没跟他商量半句,这会儿倒是要他来背锅了。
他这会儿也不矫情自己有老寒腿什么的,扑通往地上一跪,听得翟康来都觉得膝盖疼。“微臣失职,还请陛下治罪。”
这般老实,跟他平日里圆滑处世的态度大相径庭。
赵琦冷哼一声,“顾相如今认罪到快,先前做什么去了?”
顾鸿生叹了口气,“老臣先前想着安国公主好不容易有桩婚事,能了却先帝遗愿,便想着要好好参加婚礼,谁曾想……”说着,他又是叹息一声。
这话倒是唤起了赵琦的思绪。
想当初先帝驾崩之时,还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嘱——定要为安国公主寻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
搞得他自己还未大婚,已为安国公主赐了好几桩婚事。
一想到安国公主一波三折的婚事,他也是心有戚戚。
但皇威还是得发一发。
于是矛头便指向翟康来,“别以为今日皇姐不追究,朕也会不追究了!”
跪趴于地的翟康来不由得抖了一抖。
“幸好今日大婚……”说到这里,赵琦才突然想到,因接二连三的变故,最后连拜堂都免了。但好在也是行过大典,祭拜过太庙,木已成舟,婚事已不容反悔。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罚你闭门思过一个月,再罚一年俸禄,充作军饷。”稍顿一下,语调蓦地沉了几分,“也算是给皇姐一个交代。”
翟康来不敢有异议。
虽然被罚了一年俸禄,但对他来说,也算是有惊无险。
他这会儿跪得心悦诚服,“多谢陛下。”
“以后少招惹皇姐。”想了想,小皇帝还是补上这么一句。“不论任何目的。”
顾鸿生在一旁恭声道:“相信经过此次教训,翟相再也没有这个胆量了。”
翟康来瞪他。
“别以为你能一直袖手旁观!”怒气还未消的小皇帝望着顾鸿生,“公主大婚,本就是丞相份内之职,如今却出了这样的大乱子。”说着,小皇帝的脸色再次沉了下去,“罚你半年俸禄。”
顾鸿生搁心底叹息一声,无妄之灾。嘴上却乖顺道:“老臣领旨谢恩。”
出了政和殿,顾鸿生就加快了脚步,不管不顾跟在身后的翟康来。
翟康来比他稍胖,平日还好,这会儿顾鸿生走得飞快,他连追一段路便气喘吁吁。只好边追赶,边在后面大气不接上气喊着:“顾相!”
顾鸿生头也没回。
“顾大人!”
“顾鸿生!”
“老狐狸!”
顾鸿生猛地停住脚步。
翟康来收脚不及,差点一头撞他身上。
顾鸿生动作敏捷往边上一躲,再一伸脚,翟康来就直挺挺被他绊倒,重重摔到地上。
他怒而爬起,“顾鸿生,你有病?”
顾鸿生居高临下望着他,“清醒点儿没?”
“什么清醒不清醒?”翟康来还是怒气冲冲的。“脑子有病就去治!”
“栽了个大跟头,清醒没?”
“……”翟康来望着他,不出声了。
“年纪也不小了,就别跟小孩子似的异想天开。”顾鸿生觉着自己真是年纪大了,才变得这边爱瞎操心。
“这次是安国公主不跟你计较,不然,宋淮思的下场,就是你将来的下场。”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说不定更惨。”
翟康来不服气,“想当初曹国舅……”话说一半没继续下去。别人虽不曾见过,但他当时在场,回想起当时安国公主盛怒,现在想来,还觉得浑身发寒。
但他依旧嘴硬,“……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顾鸿生斜睨他,“你能跟陛下的亲舅舅比?”
翟康来语塞。
顾鸿生拍了拍他的肩,想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叹息一声,忽而又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走远。
被留在原地的翟康来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安国公主这次为什么会突然放过我?”
有此疑问的不光是他,方镜辞瞧着坐于对面吃东西的安国公主,也忽而问道——
“殿下为何放过翟康来?”
安国公主吃东西速度很快,却并不难看,相反一举一动,典雅端庄,贵气天然。
闻言搁下筷子,斜睨他一眼,“你想不明白?”
方镜辞拱手道:“还请殿下明示。”
“没了翟康来,总还是会有其他人。”安国公主淡然道。
“温柔乡,英雄冢。人在安乐之中久了,总会消磨掉斗志,厌恶忧患,反感战乱。况且战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哀鸿遍地,民不聊生。”她眼眸里有着浓重的哀伤,墨一般,化不开,抹不去。“那种场面,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就永生不会忘怀。”
这种话语太过沉痛,眼眸里的沉痛仿佛满溢出来,笼罩她全身。
方镜辞虽未曾亲眼见证过那人间地狱,但却因她的沉痛而沉痛。
只是安国公主忽而一笑,哀伤眨眼间消逝,她眼睫仿佛翩飞的蝴蝶,轻盈又俏皮,好似那章 沉重是水中花,水波轻轻一荡漾,须臾之间便再也找寻不见。
“不过,如今也算是给了翟康来一个小小教训,只怕他日后见了我,会如同老鼠见了猫,怕到恨不得逃进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甚至毫无反抗之心。”
她的笑意轻快明朗,好似春风拂过冻湖,冰雪消融,云开雾散。她轻轻眨了眨眼睛,灵动娇俏,“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除掉他,给自己重新树立一个不知实力几许的政敌?”
“殿下当年斩断曹国舅三根手指,也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吗?”方镜辞忽然问道。
出乎意料的是,安国公主眼底的蝴蝶好似转眼飞走,默然片刻,而后才道:“我那时,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方镜辞是永安三年入朝,对此事知之甚少。那时安国公主已经带兵驻扎西北,距离她剑斩曹国舅,已过三个月。
当时朝堂之上究竟发生什么,在场诸人无不三缄其口。
方镜辞不是没有问过顾鸿生。
只是一向高深莫测的顾鸿生扶着胡须久久沉默,良久才道:“国之甚哀。”
坊间的传言则一直都是,曹国舅因与安国公主争论军饷一事,被暴怒的安国公主一剑削断三根手指。
但方镜辞却深知,真相不仅如此。
想来定是发生了什么令安国公主无法忍受之事,才令她不顾天子威仪,大殿之上怒斩曹国舅。
安国公主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口菜,才抬头疑惑问道:“你不继续问?”
明眸皓雪,抬起眼眸望着人时,别有一番情致。
方镜辞目光短促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而后微微垂下眼眸,轻笑着反问,“我问,殿下会说吗?”
安国公主摇头,“不会。”
她干脆利落,拒绝果断,令方镜辞失笑,“既然殿下不会问,我为何还要问?”
安国公主手撑着脸颊歪着头看他,“你这般会少很多乐趣,你知道么?”
方镜辞微微抬眼回望,“少了乐趣会如何?”
安国公主咬着筷子笑,“十二说,要是少了乐趣,就会被姑娘们不喜。”说完她又道:“十二,你见过的,今日在贺安大街那举止轻浮之人。”
十二骑,安国公主的亲卫。
知晓安国公主之人,无不对十二骑闻名许久。
安国公主每一桩被广为流传的事迹,都有他们的影子。
方镜辞面上笑意微顿,“那又如何?”于他而言,被不被姑娘们喜欢,并不重要。
安国公主却微微皱眉,“可我还欠你一个拜堂。”
眨眼之间,方镜辞便明了她心中所想——她想让他另娶,从而补充他一个拜堂。
面上笑意顿收,方镜辞眼底染上冷意,“殿下既然这般在乎,不如趁着礼堂未收,先补上这一次的。”
安国公主坐直身子,面带疑惑,“你在生气?”
方镜辞不语。
她好奇,“为什么要生气?”
方镜辞不理会她,她就自个琢磨,“因为今日没拜成堂,所以生气?”但明明先前还笑如春风,没半点生气的模样?
眼珠一转,“还是怪我说你没姑娘喜欢?”
怕她越猜越歪,方镜辞无奈开口,“殿下是吃好了么?”说着,就要伸手去收她的碗。
安国公主一个饿虎扑食,连忙护着自己的碗,“没好,没好!”动作娇俏敏捷,少女一般。
方镜辞面上虽冷,但眼底寒意消散。“既然没吃好,殿下便慢慢吃。”说着,举筷为安国公主夹了一条鱼。
安国公主喜食鱼,却不喜刺,每每吃鱼都搁到最后。
在兴丰城时,方镜辞多次与她同桌吃饭,对她喜好几乎了如指掌。
这会儿一见她眉心微蹙,便二话没说,将鱼重新夹回自个面前未曾用过的碗碟,去除掉鱼刺之后,再将鱼肉悉数夹给安国公主。
他挑刺之时,安国公主也不言语,半趴于桌面之上,就那么静静瞧着。
待到鱼刺挑好,她自觉将碗往前一推,半点没觉得这般等着投喂的举动有什么不对。
方镜辞心中好笑,面上却一片镇定自若,举手投足,无比自然。
用过膳,婢女端来净手的水,方镜辞亲自将毛巾递与她。
安国公主虽觉这是婢女所做之事,但她往常便受方镜辞诸多照顾,便也没觉得奇怪,坦然接受了。
只是此情此景,落于公主府其他下人眼中,却有不同说法。
第29章 洞房
虽说今日大婚被诸多事情扰乱, 到底是崭新的公主府头一晚迎来主人,尽管安国公主一副兴致缺缺、并无兴趣的模样,但洞房花烛之夜,作为总管、又是看着她长大的钟叔自觉不能疏忽, 便趁着两人刚刚用完膳, 还未反应过来之时, 亲自将两人迎入新房之中。
而后干脆利落落锁。
听到门外清晰地落锁之声, 转身又发现房内还站着个微微含笑的方镜辞,安国公主用过膳之后、被困顿之意侵袭的脑子终于清明了几分。
她眨了眨眼睛,歪着头望着方镜辞。
方镜辞笑容淡了几分,“眼下之境况,殿下之意是……”
安国公主自觉将他的迟疑归纳为对钟叔此之安排的不喜, 打了个哈欠,宽慰他道:“公主府落成之时,我便叮嘱他们在隔壁多准备一间房。”
怕他觉得自己亏待于他,又多解释了一句,“大小规格同此间别无二致。”
方镜辞脸上笑意渐深,眼眸漆黑如墨, 瞧着不像是欣喜的意思。她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又抬眼道:“倘若你觉得不适, 也可在公主府中另择住处。”
端的是一副宽容大度、豁然阔达的模样。
尽管先前曾预想过,但人生四大喜之一被过成这般,泥人都能有三分火, 更何况方镜辞这个有血有肉有脾气的人呢?
他只觉心头好似有一股无名之火燃起,好似燎原烈火,眨眼间便能焚毁一切。
但一瞥见安国公主坦然真诚、略带歉意的眼眸,心头之火就好似被滂沱大雨倾头浇下, 瞬间连火星都不剩一点。
他抿了抿唇,唇角微微上扬,想要露出与往日别无二致的笑容,但终究是意难平,唇角笑意到底还是染上几丝勉强之意。
“钟叔已然落锁,对于今晚,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小小门锁而已。”安国公主瞧起来倒没半点儿在乎,从从容容,分毫不乱。
她迈着轻巧的步伐到了门边,微微弯腰,将耳朵贴于门上。细听了一会儿,确定门外无人守着,便伸手推门。
门从外被链条锁着,推开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
缝隙太小,安国公主没半点犹豫将衣袖挽起,露出一截白嫩嫩的胳膊。
方镜辞无端想到“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目光只短促在那白嫩的胳膊上停留一瞬,便立马移开,“殿下……”语气半是无奈,半是尴尬。
安国公主倒没半点儿自觉,自顾自将胳膊自门缝之中伸去,却只能堪堪探出至手腕,指尖刚好触碰到铜锁,再往上便不能了。
她坦然收回手,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没半点儿失望错愕。
方镜辞瞧见,张了张口,刚想问她作何打算,还未说话,就瞧见安国公主泰然自若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小匕首。
只比手掌稍大,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流光溢彩,光彩夺目。刀鞘也镶嵌着宝石、玛瑙,贵重华丽,庸俗却又不失典雅。
这般贵重的匕首,较之使用,更像是出身显贵之人随身携带的装饰之物。
安国公主没有半分怜惜之意,拔出匕首。刀刃倒是精铁所制,泠泠闪着寒光。
方镜辞赞了一声:“好刀。”
安国公主回眸一笑,而后果断将刀刃自门缝中伸出,然后手腕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门锁应声而断。
她再次回眸,眼眸中星星点点,好似万千星辰藏于眼中,光彩夺目,丝毫不亚于手中短刃。语气倒是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与邀功,“钟叔总是这一招,都没什么别的花样,所以我便提早准备了。”
方镜辞瞧着她动作精准,没有半点迟疑,能看出熟练得根本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
只不过他还是心有疑问,“殿下的匕首……是何时藏在身上的?”既然她并非头一次这样做,那么想来钟叔也是有所准备。
但门锁既然被她这般轻而易举斩断,又不见有人守在门外,想来钟叔定是以为她身着婚服,除了一条乌金软骨鞭,并无其他利刃藏于身上。
况且他们身上的婚服早在用膳之前便已换下,既然婚服不可能藏有匕首,那么便只有刚换上的新衣藏着匕首。
她眼下身上所着,乃是一件大红宫装,外罩着一层轻薄月纱,只在裙裾边缘绣着一圈暗金色花纹,雍容大气,典雅华贵。
只是这件新衣也是钟叔准备的,自然也不可能提前藏有匕首,那么这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又是从何时得来?
安国公主神情更显得意,显然是方镜辞也没猜到,让她心情颇好。
精致的匕首拿在手中,被她上下抛了两下,才微仰着脸,笑得淡若轻风,好不得意,“此物乃是舜华太子赠与我。”
舜华太子于公主府被行刺,虽说行刺者乃是他们南齐使臣,但终究于大庆领土之上被刺,大庆难逃其咎。
赵琦虽宣召了宫中最好的太医前来为他诊治,但太医也说了,按照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不易移动,便暂且先留在公主府中修养。
舜华太子在大厅手刃魏领时,全程并未与安国公主有过近距离接触。两人唯一较近的接触,便是舜华太子手刃魏领之后,力竭倒地时,众人上前扶起他时。
想来是那时,舜华太子将匕首递与安国公主的人,在之后换下婚服之时,再藏于身上。
更或是,居于公主府上的舜华太子,只是掩人耳目,为的便是由公主府中的婢女,暗中将他所赠匕首交付于安国公主手上。
只是,不管是安国公主如今手上这把,还是他于大厅被刺的那把,尽管都是匕首,小巧精致,但确确实实是两把匕首。
他今日名为观礼赴宴,竟藏了两把匕首于怀中,言行举止,泰然自若,与常人别无二致,实非常人所能为。
瞧着他略显无语的神情,安国公主猜出他心中所想,微微失笑解释着,“这把轻巧,藏在怀中几乎感触不到。”
说着又是一笑,“但没想到,舜华太子居然在怀中另藏一把,来个出其不意。”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安国公主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欣赏之意,“想来连魏领都不曾想到,他们那位瞧起来冰冰弱弱的太子殿下,居然连对自己都能下如此狠手。”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错失先机,被提前与舜华太子商议好的安国公主,着人迅速拿下。
“舜华太子于南齐曾被囚禁三年,出来之后,便一直以弱示人。”方镜辞神色浅淡,不喜不恶,“想来魏领等人便是被他表现出来的假象迷惑,才意图将行刺殿下失败的罪责,推脱到他身上。”
“但谁能料到,还是他技高一筹?”安国公主不掩欣赏之意。
方镜辞瞧在眼中,眼底一片晦涩。“只是殿下可曾想过,倘若日后舜华太子继承南齐大统,届时南齐强盛,我大庆又当如何是好?”
此事安国公主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南齐如今局势复杂,舜华太子能否夺得大统还是未知之数。”她神色也慎重下来,“但相较于南齐皇帝其他几位皇子,我反倒更为欣赏舜华太子。”
舜华太子仍是南齐皇帝先皇后之子,先皇后娘家意图谋反,满门被斩,先皇后于宫中自缢,只余下年幼的舜华太子。
他被南齐皇帝囚禁于废宫三年,险章 连太子之位都丢失。
但自废宫中放出,他便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不敢有错。
南齐那位草包二皇子也时常骑在他头顶之上作威作福,他都不曾有半句怨言。
但这也仅仅只是表面之相。
南齐替舜华太子求亲之意,本就并非真的打算让舜华太子能迎娶到安国公主,助长其气焰。大庆会推拒求亲,更是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所以才会有舜华太子亲临大庆长安城之举。
魏领作为南齐二皇子之人,表面对舜华太子恭恭敬敬,背地里,想的却是将行刺安国公主失败的罪名强行扣于他头上。
即便此计失败,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将舜华太子诛杀于大庆,让他无法再回南齐。
只不过,没想到舜华太子终究技高一筹,先与安国公主结盟,而后联手在大婚之时演了这么一出戏,成功将魏领反杀当场。
此心计,此智谋,较于蒙受家族之庇护的二皇子,自然更得安国公主之欣喜。
方镜辞目光短促在她脸颊上停留一下,而后敛下眼眸,“殿下心目中的夫婿,可曾是舜华太子那般模样?”
安国公主不曾料到他会突然一问,稍微愣怔一瞬后,才歪着头细想了一会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舜华太子为成大事,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换做他人,很难说会比他做的更好。”
言辞之间虽不曾有半个字的“是”,但所说之言,欣赏之意溢于言表。
方镜辞垂下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便听到安国公主继续道:“不过他这样的人,心怀大志,目光长远,岂会为儿女私情停下脚步?”
她望着方镜辞的目光清明如水,仿佛初春夜来的湖面,波光点点,宁静和洽,“这样的人,适合做盟友。倘若以儿女私情妄自揣摩,我倒是觉着,有章 小瞧于他了。”
方镜辞微微一笑,拱手向安国公主施礼,“倒是景之狭隘了。”
坦然自若,无半点矫情虚伪,端的是君子之风,不慌不忙,游刃有余,谦华有礼,风华无双。
倒是安国公主瞧着他的眼眸浅浅含笑,“不过钟叔曾说,选夫婿,倒还是驸马这般人品更好。”
她丝毫不觉自己说出了什么惊天之论,自顾自盛赞道:“光华伟岸,德厚流光,胸怀坦荡,凛然浩气。”
方镜辞面上笑容一顿,微微垂下的眼眸又浓又密,羽翼一般轻轻颤动,“殿下过誉了。”
安国公主颇有雅致地细细打量几眼,才摆了摆手,“这话不是我说的,倘若觉着过誉了,你得去找钟叔说道说道。”
说完这话,她手上便没闲着,流光溢彩的匕首被她瞧也不瞧一眼,敝履一般被弃之于地上。伸手轻巧地将门上的锁链取下,推开门,向左右瞧了一圈,没发现有暗藏着的人,才对身后的方镜辞招了招手,“快来。”
方镜辞目光自那匕首上一扫而过,也无半点儿拾起之意,跨过那巧夺天工的匕首,跟在她身后出了房门。
院落之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人声。几盏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于屋檐之下,夜间凉风徐徐,光影微动。
安国公主压低了声音对方镜辞道:“钟叔没让人在门口守着,但院子外定会着人看守。我们不走门,从墙上翻过去。”
说着眼神有章 古怪,朝他脚上瞧了一眼,试探问道:“你会么?”世家公子自幼由名师教导,言行举止,有节有度,溜猫逗狗之事绝对不能做。
她虽不知方镜辞幼年是何模样,但想来素有“君子之风”之人,即便幼年顽劣,大概也不曾行翻墙无礼之事。
她猫着腰,仰着头望着方镜辞的目光仿佛盛满星辰,瞧着星星点点,璀璨动人。长发挽起,做出嫁打扮,只簪着三两根簪子,素净雅致,却又不失贵气。
方镜辞再次垂下眼眸,细密睫毛轻轻颤动,无端撩动人心。他敛眉微微笑着,“殿下可是小瞧景之?”
安国公主微扬了一侧眉梢,“倒是不曾看出,素雅端正的方镜辞方驸马,幼年之时也这般活泼好动。”语虽调侃,但眼底欣赏之意分明。
方镜辞抬眼,眼眸之中染上无奈,“殿下翻墙断锁这般熟练,难不成也是活泼好动?”
她幼年还真不曾活泼好动过。
安国公主笑意微敛。
方镜辞顿时自己说错话,刚试图补救,便见安国公主已然恢复如常神色,“我先翻过去,你脚步轻一章 ,别惊动了守在院外的人。”
他自心底微叹一声,轻轻一点头。安国公主便立刻转过身,抬眼瞧了一下墙头,接着便手脚麻利往墙上一蹬,借力翻墙而上。
动作灵敏,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好看。
再一眨眼,她便整个人落到墙外。
接着,墙外传来三声轻微的敲击之声。
方镜辞不再犹豫,也干脆利落翻墙而过。
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亚于安国公主。
他落下之时,便瞧见安国公主脸上盈满笑意,虽一字不发,但眼中淡淡打趣之意分明。
他面上难得羞赧几分,眼帘再次垂下,掩去羞赧之色,轻声提醒她道:“殿下不走么?”
安国公主这才眨眼一笑,指了个方向。
公主府新建而成,两人先前只在小皇帝过来之时来过,当时也并未多逛,是以并不熟悉。但公主府落成之前,安国公主曾看过图纸,是以虽然不熟悉,但大致方位她记于心中,便主动担起领路之责。
方镜辞先前跟在她身后还未察觉,但是当两人第三次路过同一片小竹林,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不记得路了?”
安国公主前后左右瞧了瞧,又抬头望了一眼头顶星空。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她特地挑了黑灯瞎火之处走,幽深竹林只在路口和深处亮起一盏灯。光照有限,看不清他们四周。
“我记得图纸,是该往这边走的。”即便发现已经走错,但她依旧言辞肯定,并不觉得自己走错了。
方镜辞突然就明了,为何当初漠北之行,明明有十二骑跟随在侧,她还能在茫茫草原之上迷了路,还顺手挑了漠北一族大帐。
他上前一步,握住安国公主的手。温声细语,“殿下想去何处,不如就由景之带路,如何?”
身在暗处,瞧不出脸上神色,方镜辞尽量将话语放得轻柔,以免引得安国公主不喜。
谁知安国公主根本不能以常人之态揣度。听闻他言,她便干脆利落让出道来,“去库房。”
但刚一说完又疑惑问道:“你记得路吗?”
方镜辞虽为驸马,但公主府的图纸并不会特地拿与他看,是以他并不知晓公主府构造。
但他却并未慌乱,依旧一派镇定自若之态,悠然自得,理所当然,“殿下不是记得图纸么?”
安国公主心中疑惑,我记得图纸都寻不着路,你连图纸都没摸过,只凭我三言两语,能找着路?
虽然心中抱有怀疑,但两人毕竟身处公主府,就算失手被抓,也不过是在自个府中闹出笑话。是以她并未提出质疑,只在心中回忆一遍日前见过的公主府图纸,在方镜辞出声问询之时,回答于他。
因此,当两人一路无阻碍到达库房门口之时,安国公主不由得瞪大双眼,眼眸中满是惊奇,“你居然能找得到?”
公主府虽然不小,但并不是茫茫无边际的草原,路过的每一处皆可作为依据。再加上有她脑海中的图纸,找到库房并不稀奇。
方镜辞微微避让开她炙热的眼眸,唇角笑意儒雅浅淡,“殿下为何想来库房?”
库房的门锁并不是卧房门上那般草率的链锁,构造更为精巧,单看一眼便知晓,绝对不是匕首能斩断之物。
安国公主却不慌不忙,发髻之上摸出一根簪子,往锁眼里捣鼓几下,锁便应声而开。
她并无刻意炫耀之意,但望向方镜辞的眼底含着光,大有邀功之意。
方镜辞赞道:“殿下果然心灵手巧。”
安国公主得意地笑了笑,“大婚时的贺礼,一般连同礼单在内,都会被钟叔收在库房之内。”倒是先回答了他的问题。
说话之时,她手上也没闲着,门被推开,发出“咯吱”声响。
库房之内一片漆黑,方镜辞找到烛台,点燃了灯,就见安国公主正从一个箱子中翻出礼单,瞅了两眼,“唔,这是礼部尚书闻赐所送贺礼。”然后瞄了一眼长长的礼单,笑道:“送得还挺多。”
“点翠累丝凤簪一对,翡翠长簪一对,镶珠双喜钿、米珠花钿、玉珠花钿各一双,沉香木镶玉如意一对……”她点着箱中所盛之物,一一对照,认认真真,架势十足——竟是在洞房花烛之夜,做起清点礼单之事来。
方镜辞瞧着好笑,在她勤勤恳恳点完一整箱贺礼之后,才问道:“殿下为何要急于此时清点贺礼?”
点完无误之后,安国公主便将箱子合上,而后坐于箱子之上,仰着头瞧着他,“今日你我大婚,做出的事却与喜庆毫无半点干系。小皇帝碍于脸面不好于今日追究,但不代表他就忘了此事。”
她脸上笑意恬淡,并无怨怼与愤恨之意,“想来明日清早,他就该惦记起这事。”说着目光一扫满屋贺礼,“我得趁着明早之前,将贺礼清点完毕,于明日城门打开之时,将所有贺礼送往城外北大营。”
唇角笑意又深了几分,“十一他们在北大营备好了车马,只等我将贺礼送到,便会立马送往边关。届时就算小皇帝想要追回贺礼,也为时已晚。”
方镜辞不由得叹服,“殿下为大庆将士,当真是费心费力。”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逼不得已,无奈之举罢了。”
边关将士在前线奋勇抗敌,担性命之忧,而后方蛀虫吃喝玩乐,享无尽荣华富贵。她只能看在眼中,急在心中。
此绵薄之力于她而言,着实算不得什么。
方镜辞左手在前,行拱手礼,“景之如今与殿下同为一体,殿下荣辱,亦是景之荣辱,景之愿与殿下共进退。”
言辞诚恳,信誓旦旦。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瞧了他一会儿,忽而兴高采烈起来,自另一打开的箱中取出一份礼单,郑重放于他手中,“正好这里贺礼不少,你便帮我一起清点,如何?”
别人的洞房花烛之夜,即便无花无酒,也有春宵相伴。他虽有佳人在侧,但佳人一心想着清点礼单。
方镜辞唇角的笑意染上几丝勉强之意,“既是殿下所愿,景之自当遵从。”
第30章 相信
有了方镜辞的帮忙, 清点贺礼便事半功倍。
黎明将至,安国公主终于清点完库房内所有贺礼。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困顿之意也浮上面容。
方镜辞见状,瞥了一眼高窗之外微微泛白的天际, 关切道:“殿下可要回房休息?”
安国公主懒懒的伸腰舒展一下身躯, 慵懒娴淑, “不了。”她朝成堆的贺礼一扬下巴, “天已经亮了,还需趁早将这章 送往城外。”
贺礼不少,清点全部着实耗费时间。今日是大婚之后第一天,诸事不少,恐怕已不剩多少时间让她足以将所有贺礼送往北大营。好在她事先便已预料到这种情况, 吩咐了十一十二于城门外等候。
只是,她望着堆满库房的贺礼,面容不由得染上愁思——事先虽已做好预想,却单单忘了这么多贺礼,即便全部拉出城去,少不了也得几大车。虽说准备车马到不成问题, 但想来车马还没出得城门,小皇帝倒是先得到了消息。
“殿下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正愁着, 方镜辞温声询问。
一夜未眠,他眉梢也染上倦色,但精神尚可。
两人如今算是在同一条船上, 安国公主也没纠结,很是爽快将烦恼之事倾吐而出。
方镜辞低头细思片刻,而后抬头,笑意温润, 无端平复了安国公主心头涌上的焦躁,“倘若殿下不嫌弃,此事可否交由景之处理?”
自婚约定下以来,安国公主自觉所欠他甚多,偿还一时是换不起,故而有片刻迟疑。
方镜辞看在眼中,唇角笑意微顿。
“你原先曾说,与我的婚事本意是想扶持宁国公府。”
方镜辞没料到她突然说起此事,唇角笑意顿消。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可我非但不曾帮过你什么,反倒是你一直帮我良多。”
不曾想到她竟是歉意涌上心头,方镜辞微微失笑。他迎着安国公主歉疚的目光,笑意如春来冰融,暖入心头,“景之如今与殿下同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殿下此言,可否太过生疏了?”
这话他不是头一次说,但安国公主仍感受到了淡淡暖意浮上心头。
她忽而一笑,言辞恳切真挚,“倘若景之日后有何为难之处,尽管与我细说。”
长安城相逢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唤自己为“景之”。方镜辞微微垂下眼帘,耳根微红。“景之便先行谢过殿下。”
七月的天亮得很早,檀香楼的伙计打着哈欠才开了门,就被门外站着的两人吓了一跳。
他刚要出声骂,无意间瞥见前面那人的脸,又被唬了一跳,门都顾不得开,将来人请了进去,就急急忙忙冲到后院。
“公子,不好了,方公子……不对,驸马爷来了!”
他叫嚷声不小,檀香楼里许多人被吵醒,伴随着接二连三的咒骂声,沈季文怒气冲冲开了门。
他昨日为了方镜辞大婚的事忙碌许久,只觉得自己才刚刚进入梦乡,就被吵醒,十分不耐。加上仆人来报时跟结巴了似的一个劲嚷嚷着“驸马爷来了”,他又因为没睡好,脑子不清醒,黑沉着一张脸进了前厅,人还没瞧清楚就先抱怨出声——
“新婚翌日一大早就往我这边跑,别告诉我,你是被你那位杀神公主赶出房……”
剩余的话卡在嗓子里。
他口中的“杀神公主”端着茶,面上笑意高深莫测,正望着他。
方镜辞轻咳一声,打断尴尬,“殿下,这位便是沈季文。”
而后又对沈季文一笑,“这位便是安国公主。”
沈季文先是浑身的不清醒被赫然在场的安国公下吓飞,再被他笑得浑身发毛,又被安国公主的目光盯得浑身僵硬,努力扯出笑脸上前,抱拳道:“草民参见公主。”
“沈公子既是驸马的好友,便不必多礼。”安国公主放下茶碗,笑容不变,“昨日之事,还不曾谢过公子。”说着,微一点头,以示敬意。
她身份显贵,又是大庆百姓口口相传的传奇,沈季文自觉承受不起,连连摆手退让,“公主太过客气,我不过是应承驸马爷的请求,帮个小小的忙而已,算不得什么。”说完又不留痕迹瞪了一眼方镜辞。
方镜辞微微笑着,“殿下不如在此稍作歇息,我与沈兄稍谈片刻。”
沈季文二话没说,告退之后拉着方镜辞就入了后堂。
进了后堂,方镜辞还未说话,就被他抢白一通:“景之兄,您带着安国公主前来,为何不提前打声招呼?”那可是四海皆惧的安国公主啊,传闻中一挥手就能断人脑袋的不败凶神,一大清早就给领到檀香楼,是想吓掉谁的魂?
方镜辞毫无内疚神色,“临时起意,来不及提前告知。”
沈季文望着他的眼神像是在挑选揍他哪里不会被安国公主问罪。
不过转而他就朝方镜辞挤眉弄眼,“新婚第二日,你不留着温香软玉在怀,怎么就带着你那软玉到了我这檀香楼来?”
方镜辞跟他相识许久,被他打趣也不恼,却也不回应,直言道:“自然是想来请沈兄帮一个忙。”
沈季文顿时露出一副牙疼神色,“我怎么觉得你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我就要倒大霉?”
“你那果脯我还未曾对殿下说过。”方镜辞不理会沈季文睁圆的眼,慢声道:“想来若是你将果脯送与殿下,作为大婚贺礼,殿下会十分高兴。”
果脯明明是打赌输给他了,怎么这会儿又成了贺礼?
沈季文狐疑的目光不住打量他,总觉得待会更惨。
“也不是什么大事。”方镜辞顶着他的目光毫无压力,“殿下想将昨日收下的贺礼兑换成银两,再送往城外。”
沈季文:“……那可是安国公主大婚的贺礼,应该不少吧?”
方镜辞微微一笑,“不多。”而后报了一个数。
沈季文顿时被惊得一跳,“这叫不多?”
方镜辞目光坦坦荡荡,“你也说,是安国公主大婚,所收贺礼,不止我大庆朝臣,更有四海诸国。这个数,自然是不多。”
沈季文皱着眉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而后面色慎重,“你想让我将贺礼全部兑换成银两?”
“我所说之言还不够清楚明白么?”
沈季文简直要给他跪下了,“景之兄,驸马爷,那可是公主收下的贺礼,不少还有皇家标识,我就算收在手里又有何用处?怕不是要被当做窃取贺礼的江洋大盗了!”
“这点沈兄大可放心,昨日我与公主已将这章 全部挑出,余下部分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言之凿凿,沈季文还是有章 不放心。
“如果我脑子没出毛病,今儿是你大婚第二日吧,为何要急于此时将贺礼兑换成银两?”
问完他一咋舌,方镜辞刚刚说过,是要送往城外。倘若他没记错,安国公主时常拿出府中之物贴补军需。想来这批贺礼也不过逃过此等下场。
只是心头疑问犹在,“你就这般纵容你那位公主殿下?”寻常人都不会想着将府邸搬空,去贴补军需吧?
方镜辞微微笑着,笑容如春风拂面,“殿下所愿,亦是景之所愿。”说完又睨了沈季文一眼,“像沈兄这般浑身沾满铜臭之人,想来是不能体会此等大意。”
被求帮忙还要被明损一顿的沈季文:“……”
他虎着脸,阴沉沉威胁道:“信不信我袖手旁观,不管了?”
方镜辞有恃无恐,“倘若你有胆量将安国公主请出檀香楼。”说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那么就请便。”
头一次见到有求于人还这么气焰高涨的!沈季文气到不想搭理他。
安国公主端坐于位,手边放着香酥杏仁糕,手里端着茶碗,有一口每一口喝着。
檀香楼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乐坊,有时宫中宴请,也会请檀香楼中乐师演奏,更勿论朝中各位亲贵大臣。
看方镜辞举止言行,对檀香楼甚为熟悉。尤其是奉茶之前,他特地叫住仆人,嘱咐一句“准备果茶,杏仁糕”。倘若不是常来此处,又如何会知晓这里的饮品与糕点种类?
而檀香楼中仆人,待他敬重有加,像是待客,却又像是对待主子。
而他那位好友沈季文,貌似在檀香楼地位不低。
她小口饮着茶,思绪不由得飘远。
南齐舜华太子府中擅乐的琴娘……会不会与这小小的檀香楼,有着千丝万缕、抹不开的关系?
她正沉思着,忽闻一点声响,一抬头,就与正要进门的粉裙少女相对而视。
少女显然没能想到,自己动作已经很是谨慎轻微,却还是被她抓在当场,保持着提着裙摆、脚跟抬起的动作,僵住了。
倒是安国公主从容放下茶碗,微微浅笑,“你是这檀香楼的人?”
少女瞧着她神色并无怪罪之意,连忙跳进来,到了她三步远的地方却又踌躇着停下,微微有章 局促,摇了摇头才轻声道:“我是阿暖。”
安国公主笑意微收,微微歪着头打量她。
阿暖瞧着乖巧十足,胆小谨慎,但只是表象。
安国公主自觉识人过多,看人还是有三分准。只瞧了一眼便发觉她虽然微微低着头,但细密睫毛掩映下的眸子,一直滴溜溜转着,透着一股灵巧劲。
况且她年纪不大,梳着双髻,娇俏可爱,一身粉色衣裙更衬出几分俏丽灵动。
很是讨人喜欢的模样。
安国公主的目光自她不断交错的手指上扫过,微微含笑,对她性格了然于心,“你知道我是谁。”
不是问话,而是肯定。
阿暖抬头,眼眸里有惊喜,但还是状若乖巧点了点头。而后又觉得不对,是该行礼。
但刚一动,忽而又不知该行叩拜大礼,还是简单的福身礼才好?
瞧她纠结站在原地的模样,安国公主微微失笑。
因着小皇帝的缘故,她对这般小年纪的孩子都格外宽宏,遂笑了笑,“在外不必多礼。”
阿暖这才抬头冲着她笑。
她笑起来有着少女特有的烂漫天真,韶华年岁,瞧起来美好动人。
安国公主问她,“你是住在这里?”
她摇了摇头,“表哥住在这里,我是来找他的。”
“表哥?”安国公主笑着问,“可是沈季文沈公子?”
阿暖眸中有惊喜迸出,“您认识我表哥?”
沈季文既是方镜辞好友,想来日后交集不少。安国公主点了点头,“我有事要请沈公子帮忙。”
阿暖自来熟在另一边椅子上坐下,神色间有一丝丝紧张和小心翼翼,“我能称呼您姐姐吗?”
安国公主有章 不解,“为什么?”
阿暖瞧着她的眼神十分认真,仔细看,还能瞧出眼底深藏的浓烈钦佩与景仰。
“我一直想有个您这般家国大义为先的姐姐,战功赫赫,威震四海,虽是女子,不让须眉。”她提到“战功赫赫”之时,眼中盈盈发亮,好似万千光芒掩映其中,藏都藏不住。
安国公主面上笑意微顿,“你也想同我一般,为国上阵杀敌?”这章 年,她倒是没少见过有此志向的女子,只是真正面对人间炼狱,能面不改色、始终如一之人,却少之又少。
跟随她的不少女子,面对世俗、面对人伦亲情、面对是是非非,终究选择与她分道扬镳。
但没想到,阿暖却摇了摇头,“阿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并非将帅之才,也没有上阵杀敌的魄力。”她的坦言诚恳,倒是让安国公主生出一丝好感。“只是阿暖不能做到,并不影响阿暖对您的景仰钦佩之心。”
她目光如火般炙热,“您挽救大庆大半沦陷山河,拯救大庆黎民于水火之中,您的功德,将随着大庆的史书,流传千古。”
这章 年来,类似的夸奖安国公主并没少听过,但是像阿暖这般,不带目的、纯真夸赞的屈指可数。她脸上的笑容真挚了几分,“就因为这章 ?”
阿暖双眼亮晶晶望着她,重重点头,“嗯。”
安国公主微微笑着,“可以。”
阿暖眼眸顿时一亮,狂喜浮上眼眸,“姐姐!”
小姑娘欣喜若狂的模样很是娇憨可爱,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瞧着她,脸上的笑容也染上暖气。
阿暖又往前凑了凑,一脸兴致勃勃,拿出比先前高涨数十倍的热情,“姐姐您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表哥虽然小气不着调,但是有我在,他肯定会帮忙的!”
小姑娘前脚奉承人的时候一本正经,这会儿揭人短的时候依旧一本正经,瞧不出戏弄抹黑之意。
等待的时光本就无聊,安国公主难得起了兴致,问道,“你表哥哪里不着调?”
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在安国公主面前侃侃而谈的话题,阿暖几乎不假思索,掰着手指就数——
“比如表哥先前答应给月姑娘唱个小曲,结果拿着夕姑娘的琵琶弹了首高山流水。岳姑娘不乐意,他就瞎扯一通,说什么唱小曲太过容易,就用琵琶弹奏一曲高雅之乐。但问题是,他又不会琵琶,瞎谈一通,连夕姑娘都不乐意了,说他糟蹋了自己名贵的琵琶……”
阿暖口中的月姑娘与夕姑娘,安国公主虽不曾见过,但是两人在军中也有不小名气。十一就时常与老兵闲话,说什么“等到回了长安城,定要去一回檀香楼,让月姑娘唱一首小曲,听夕姑娘弹一曲琵琶。”
好不容易与方镜辞商定好贺礼之事,想到还有尊大佛坐在前厅,沈季文就急匆匆赶过来。
只不过没想到,还没迈进前厅就听见阿暖的声音传出。
面对微微皱眉的方镜辞,他捂着脸解释了一句,“想来是我表妹阿暖来了。”说完又想起,他先前虽然提起过阿暖,但方镜辞并未见过,于是又补充一句,“就是先前我跟你提过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阿暖在说什么“高山流水”,惊得他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再顾不得什么礼仪教养,大步上前,高喊一声——
“小祖宗,求您快快闭嘴!”
阿暖正说到兴头上,一见他进来,嗖的一声蹦起来,跳到安国公主身后躲起来。
她挑了个大佛躲在身后,沈季文拿她没办法,只能瞪着她,企图用眼神逼迫她快点出来受罚。
但阿暖既然躲开了,就摆出一副“决不出来”的架势,还朝着气急败坏的沈季文做了个鬼脸。
沈季文简直痛心疾首,什么礼义廉耻都顾不得,哀求道:“小祖宗,您能不能有点儿良心?我对您还不够好么,檀香楼你来去自由,都快成你家后院了,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脸面?”
阿暖双手握在椅背上,微扬着下巴,一脸刁蛮与任性:“可以啊,只要表哥你答应……”她低头瞧了一眼从容端坐的安国公主,嗫嚅了一声“姐姐”,很是轻微,但又保证安国公主能听得见。
安国公主坐着没动,脸上笑意淡然闲适。
不像是反对的样子。
她胆子又大了章 ,下巴高高扬起,“答应姐姐的要求!”
理不直也能一脸气壮。
沈季文觉得心口疼,非常想拎着她直接扔出去。
但碍于安国公主,只能强行压制这个想法,脸上笑容都有章 微微扭曲,“你问问驸马爷,什么要求我没答应?”
方镜辞的目光淡淡扫过阿暖依旧放于椅背之上的手,唇角笑意渐深,迎着安国公主询问的目光,微一点头,“沈兄确已答应帮忙。”
安国公主这才笑了起来,“多谢沈公子。”
沈季文僵着脸望了望她身后的阿暖,笑容有几分尴尬,“殿下客气了,倒是阿暖……”说着又瞅了一眼正得意的阿暖,“让您见笑了。”
安国公主微微笑着,“阿暖娇俏可爱,很是讨人喜欢。”又转过头看向阿暖,“不过此事也要多谢阿暖。”
面对她的感谢,阿暖倒是露出几分与众不同的羞赧神色,“姐……殿下客气,阿暖什么忙也不曾帮上。”
她看着与小皇帝年纪相仿,安国公主对她有份格外的亲近感,体贴道:“阿暖唤我姐姐便可。”
阿暖的细心她注意到了。她到檀香楼是临时起意,也未曾想过暴露身份。方镜辞也只向沈季文介绍过自己的身份,是以先前阿暖便注意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她为阿暖的这份细心感动。
阿暖眼睛又是一亮,喜不自胜,“姐姐!”两个字脆生生的,带有少女特有的娇俏可爱。
安国公主瞧着心喜不已,想摸一摸少女柔软的发丝,手才刚伸出去,就被人半道劫走。
方镜辞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唇角笑意一如往常,细瞧却又察觉到一丝不同。没等她琢磨出那丝不对劲是什么,便听到抓着她手的方镜辞温声道:“殿下,我们出来时间不短了,想来钟叔该着急了。”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一想到钟叔虎着脸、半个月不理人的境况,她就觉得额角突突跳着疼。
与沈季文、阿暖告辞之后,两人坐上来时的马车,一道返回公主府。
晨曦初露,街道之上已有不少早起之人,熙熙人声渐渐响起。
安国公主掀开车帘一角,偷眼瞧着外面。
“殿下可知那位阿暖姑娘是谁?”静谧车厢之内,方镜辞突然出声问道。
安国公主一手抓着车帘一角,眉梢染上几许疑惑,“不是沈季文的表妹么?”
话一说完,自己倒是先意识到了,她对沈季文的身份,只源于方镜辞的介绍。或者是,她只知道沈季文乃是方镜辞的好友,他的身份来历,自己几乎一无所知。
既然不知道沈季文到底是何许人也,那么对于他的表妹,就更不知其所以然。
方镜辞脸上的笑意沾染了几分无奈之色,“殿下这般轻信于人的习惯,可不太好。”
他自觉诚心敬意,却没想到安国公主只一句话就击溃所有——
“沈季文既是你的朋友,定是可信之人。”
言下之意,既然沈季文可信,那么他的表妹自然也是可信之人。
方镜辞先是微微错愕,而后又是扶额失笑。
原来在自己不曾注意到的时候,安国公主对自己就已这般信任了么?
他有章 说不清心头的感觉,一方面能被安国公主这般信任,自然是喜不自胜。但另一方面,一想到因为自己的原因,她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一并信任着,又觉得心头微微堵得慌。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没明白自己一句话,他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倒是方镜辞失笑过后微微敛了笑意,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阿暖,她是顾相之女。”
安国公主又眨了眨眼,拽着的车帘从手心滑落,遮住了车外纷杂人声。
“殿下?”她态度有章 奇怪,方镜辞忧色浮上心头,不由得出声询问。
“顾相之女……”安国公主轻声重复了一遍,而后眼色古怪,“就是那位曾被你拒婚的顾相千金?”
方镜辞失笑出声,“殿下多虑了。”
安国公主虽不曾说一句话,但瞅着他的眼神明显写满“别骗我了”几个大字。
“顾相千金,长安城中盛传的‘双姝’之一,殿下觉着,与阿暖可有半点相像之处?”
方镜辞的话倒是提醒了安国公主。她食指抵着下巴细细思量着,传闻顾相千金知书达理,体态轻盈,莲步轻摇,有暗香袭来。
倘若说,方镜辞的表妹云裳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那么顾相千金便是“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一个“俏丽若三春之桃”,一个“清素若九秋之菊”。
而今日的那位阿暖,虽然貌若春花娇灿,容颜丽质,却与传闻中美丽端庄的顾相千金相去甚远。
片刻之后,安国公主轻撩眼皮,“阿暖是顾相之女,却不是长安城中盛传的顾相千金。”
方镜辞眼中有惊叹,“殿下果然聪颖。”
面对他的赞誉,安国公主眉梢微挑,并不以为然。“倒是你拒绝了沈季文的表妹,不怕他与你反目么?”
她眼眸中微微含着打趣,一脸兴致盎然等着方镜辞的回答。
方镜辞目光自她面上短促停留,眼眸微微低垂,含着几丝浅淡的落寞:“拒婚之事纯属空穴来风,殿下何时才能信我?”
安国公主撑着脸颊细细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倘若我没记错,刚刚我才说过,你的朋友是可信之人。”
“你的”二字被她微微咬重。不易察觉,偏偏被方镜辞捕捉到了。
他微微垂下的眼眸含着浅淡笑意,只是被长长的睫毛遮掩,瞧不清楚。语调还是神伤落寞的,“我与沈兄相交已久,他的人品自然可信。”
重要的部分被他故意忽视不提,安国公主微微恼怒,秀挺的眉紧蹙,“你故意的。”
方镜辞这才微微笑出声来,语调又轻又软,像柳絮从心头轻轻拂过,“可殿下却不信我所说的,拒婚之事纯属空穴来风。”
本意打趣人的安国公主被反将一军,神色染上懊恼。她抿了抿唇,脸扭向一边,“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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