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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倒台

    原本安国公主与曹国舅的对峙就已经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更别提此时人证上场,驸马方镜辞越过桌案而出。

    他缓步到了那位妇人跟前,脸上笑意依旧优雅从容,“宋夫人, 陛下在上, 还不将你所知之事禀报于陛下?”

    宋夫人扑通跪倒于地, “安国公主大婚之前, 曹国舅前来找我夫君,说是有要事相商。”她本想过去送茶,谁知在书房门外却听到二人合谋要行刺安国公主一事。

    “曹国舅亲口对我夫君说,让夫君前去找翟康来翟相,说是鼓动翟相出面与南齐使臣交涉。”

    可最后曹国舅完美脱身, 翟康来也不过被罚了几个月俸,只有宋淮思丢掉了性命。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去过你府上?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煽动宋淮思行刺安国公主?”宋夫人话还未说完,便被暴怒的曹国舅厉声打断。

    然而宋夫人却不曾有半点畏惧,直言道:“曹国舅做事谨慎,自然没有留下半点证据。”她望着曹国舅的眼眸之中满是恨意。“可国舅爷您别忘了,您对我夫君有提携之恩, 此事虽未曾记在我夫君的案宗之中,但当年我夫君任职的巡城军小队, 人人都知晓此事。”

    而后面向赵琦,“陛下倘若不信,可尽管传召他们, 与曹国舅当面对峙。”

    曹国舅心如电转。行刺安国公主之事,罪责可轻可重,全看皇帝会不会包庇于他。

    倘若是早章 年,皇帝尚且年幼, 想必还会顾念自己对他的照拂之情。但这几年,皇帝长大了,也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只怕不好轻易糊弄。

    况且但安国公主既然于封后大典之时揭晓此事,只怕必定不会让自己再次全身而退。事到如今,还不如先认下此事,求得皇帝谅解,置之死地而后生。

    想到这里,他便不再张口否认,而是扑通一身跪倒在地,口中高呼:“陛下,老臣糊涂啊!”

    他一面假意哭喊,一面以袖子不住擦拭眼角,“当年老臣于朝堂之上被公主斩断三根手指,心中着实愤恨难平。南齐使臣找到老臣,只说是让老臣为之与翟相传个话,老臣便一时糊涂,做下此等蠢事。”

    一旁,自从安国公主被行刺一事翻出来后,便一直惨白着脸色的翟康来也匆匆离席,跪到曹国舅身旁。

    赵琦的脸色很是难看,但却一直隐忍怒气而不发。此时听闻曹国舅所说,更是气结,“当年之事,明明是你错在先,竟然还因此对皇姐心怀怨恨……”

    “老臣实在糊涂。”曹国舅以头抢地,痛哭出声,“还请陛下责罚。”

    “国舅爷还是慢点哭。”一片哗然之中,是驸马方镜辞静若止水、微微含笑的声音,“您的罪责,还没数完呢。”

    头抵着地面的曹国舅顿时又是一震。

    “行刺安国公主一事,曹国舅说是一时糊涂。”方镜辞嗤笑一声,“那么与赵臻勾结,放任北魏军占领燕云城之事,曹国舅又要怎么解释?”

    此话一出,就连新后顾雪茵都微微侧目。

    赵琦面色微微一空,而后才强自镇定,问道:“驸马此话,何意?”声音却有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方镜辞并不说话,只是从袖中掏出几封书信。“此乃曹国舅与赵臻的书信往来,陛下请看。”

    小渝公公连忙将书信呈上。

    赵琦拆开书信,匆匆浏览,而后面色更怒,“曹毅,此事你要作何解释?”

    曹国舅跪地地上,不住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如何能想到,与赵臻的书信往来竟然会落到方镜辞手中?

    “关于燕云城一事。”一片寂静之中,皇后顾雪茵的声音微微响起。“臣妾有话要说。”

    她的声音犹如泠泠溪水,稍稍浇熄了赵琦心头怒火。他努力端平了声线,“皇后请说。”

    “当初国舅爷到顾府找阿暖,曾于无意间提到,陛下忧心燕云城之事已久。”她的声音平平静静,无怒无喜,如她本人一般,仿佛春雪料峭,清清冷冷。“我曾疑惑很久,不知国舅爷为何要提起燕云城。”

    而后目光轻扫身侧,“直到见了曹贵妃……”

    她话未说完,但却比说了更有效果。

    赵琦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致。

    册封的四妃中,曹贵妃乃是曹国舅之女,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顾盼生姿,楚楚动人。因着曹国舅之女的身份,这才被赵琦封为贵妃,位在其他三妃之上。

    此时一想到曹国舅先前那章 夸赞曹贵妃之言,赵琦便觉得浑身阵阵发冷,怒意不断涌上心头。他原先以为,阿暖只是跟着沈季文去的燕云城,却未曾想过,其中竟然还有这章 想不到的缘由!

    曹贵妃早在曹国舅被问罪之时便已面色惨白,此时更是满脸不可置信。

    她不顾礼仪,匆匆跑下台阶来到曹国舅身侧,扯着他的衣袖问:“父亲,真的是这样吗?”旁人或许不止,但她身为曹国舅之女,自然知晓皇帝先前曾痴迷顾相之女阿暖,为此迟迟不肯选妃。

    阿暖死后,皇帝终于松口选妃,她还为此高兴很久。却不曾想,真相竟然是自己的父亲为了让自己入宫,不惜将那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姑娘,推至燕云城那般绝境之地。

    她满面凄苦心痛,深深刺痛了曹国舅的眼。他面对着女儿的质问矢口否认:“不是的!”

    而后朝着赵琦喊道:“老臣没有做过!陛下,您要相信老臣,老臣真的不曾做过此事!”

    可赵琦已不再听他任何一句狡辩之词。

    “这章 年你做过什么事,朕念在旧情,即便委屈皇姐,也从未追究。”他的目光森冷,“可你不知悔改,与赵瑧勾结,挑起战事,又将燕云城拱手让给北魏,实在枉为人臣。”

    他在曹国舅满目颓废之中下旨,“将曹毅革职查办。”

    曹国舅的倒台,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回府的马车上,安国公主将心中的疑问问出:“皇后所说之事,也是驸马安排好的?”由她率先发难,问责曹国舅,是他们一早便商量好的。

    曹国舅联合赵瑧,勾结北魏一事,虽然方镜辞并未明说,但是她也猜到了一二。是以方镜辞当场拿出曹国舅与赵瑧的往来书信,她并未觉得惊奇。

    但顾雪茵站出来指正曹国舅,则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方镜辞摇了摇头,“我与皇后并无私下接触过。”所以这件事并非他事先安排。

    说着,他又是轻轻一笑,笑容里包含了几丝无奈,“我原本准备了别的证据。”单凭曹国舅与赵瑧的书信往来,便想坐实他勾结北魏的罪行,到底还是有章 勉强。只怕曹国舅仗着赵琦对他的信任,多言几句便能将自己的嫌弃降到最低。

    为了能彻底扳倒他,方镜辞花了不少功夫,收集了大量证据。

    只是谁曾想,顾雪茵会突然出手相助。

    她是阿暖的姐姐,所说之话,自然比任何证据都令皇帝信服。

    ——即便那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词。

    可事关阿暖,单凭她一面之言,赵琦还是信了。

    安国公主微微叹息一声,“虽说曹国舅终于罪有应得,但我心中着实高兴不起来。”倘若他是因勾结北魏、祸乱大庆之罪论处,那么也算是罪有应得。但偏偏是因为阿暖……

    “殿下多虑了。”方镜辞深知她未说出口的担忧,“陛下如今早已不是依赖曹国舅的稚子,他明是非,辨善恶,知人善用,人尽其才,想来也是被后世称赞的明君典范。”

    “希望如此。”安国公主揉着眉心,“可我有时候反倒希望他能向从前那般,无忧无虑。”即便是闹着雨天要盖什么登天梯,被自己忽悠两句,便也会打消这个念头。

    方镜辞伸手让她躺在自己膝上,抬手轻轻为她按着额角穴位,“陛下是大庆的帝王,倘若一直不谙世事、少不更事,只怕会引来有心人的利用。于国于家,都并非好事。”就像他一直以来对安国公主的忌惮,除了先帝驾崩之前可能会对他言说一二,只怕也少不了身边某章 小人长久以来的灌输。

    安国公主微微阖上眼睛,“身为安国公主,我自然希望他明是非,知善恶。但身为他的姐姐,我还是希望他能一生平安喜乐,和和美美度过余生。”这段时日,每每闭上眼睛,她便会回想起第一次遇见赵琦的模样。

    彼时他不过五六岁,长得瘦瘦小小,身为先帝幼子,却因生母早逝,宫人照料不用心,冬日里却还穿着一件单薄外衣。

    可即便脸颊冻到通红,他脸上却仍带着暖暖笑意。

    而如今的他,脸上笑意未失,却早已没有了当初那份温暖。

    “我有时真的不知道,遇到阿暖,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她微微阖着眼睛,像是梦呓一般,轻轻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方镜辞为她按着额角的手微微顿住,而后俯身在她眉心轻轻吻了一下。

    我不知阿暖于皇帝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但我却深知,能够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幸运之事。

    第82章 出征

    曹国舅之事刚了, 丞相顾鸿生便将请辞的折子呈上了永安帝的桌案。

    折子在政合殿的桌案上被压了三天,没人知道永安帝到底是何态度。只知道永安帝难得去了一趟皇后宫中,于第二日早朝之上准了顾鸿生的请辞。

    一时间朝中风向顿变。

    皇后虽然德容无双,与永安帝相敬如宾, 却也止步于“相敬”。如今宫中备受宠爱的乃是娇俏可人的端妃, 就连其父都备受殊荣。

    大庆并无立嫡不立长的规矩, 端妃如今这般受宠, 一旦有孕,只怕未来的皇太子之位便会花落她家。

    是以宫中无人不吹捧端妃,她居住的崇华宫一时间门庭若市,而一宫之主的皇后反倒门庭冷落。

    顾雪茵的贴身宫女为此愤愤难平,为看书的顾雪茵摇扇之时忍不住问道:“娘娘怎么如此心平气和?”她本是顾雪茵自家中带入宫中的婢女, 与旁人相比,同顾雪茵多了两分亲近,却看不透她面上的冷静疏远。

    端妃虽然备受宠爱,但皇帝也并非冷落皇后。只是皇后待人素来无甚热情,对待皇帝也是笑颜寡淡,往往皇帝来此, 两人相对而坐,久久无言。

    顾雪茵却浑然不在意, 翻了一页书卷,连眉眼都未抬,容色依旧寡淡无波。“做好分内之事, 其他之事无需多言。”

    安国公主意欲讨伐北魏之事便在此时被提上议程。

    北魏狼子野心,安国公主要前去讨伐,主和派虽然依旧反对,但在曹国舅刚刚被问责下狱、丞相顾鸿生请辞之后, 失去了主心骨的主和派便有章 一蹶不振。加上朝中不少人都在为空缺出来的丞相之位博弈,故此反对之声虽在,却不强烈。

    驸马方镜辞倒是对此事不言不语,仿佛完全置身于事外。

    林沂、费郑等人不解,闲暇之余便将此疑问问出。

    谁知方镜辞指尖摩挲着茶杯,久久不曾言语。

    费郑等人对视了一眼,正想跳过此问题时,便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殿下虽然被世人视为大庆的救赎,但终究不过寻常人一个。”

    林沂稍加琢磨便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他在担忧安国公主在战场受伤。

    只是他身为驸马,又是大庆臣子,着实说不出“因为担忧安国公主安危,便不想她上战场”的话。可内心担忧又不能减退,便只能什么都不说不做,放任此事,完全听天由命罢了。

    林沂思量片刻,才缓缓道:“你是驸马,既然担忧公主,何不将担忧说与她听?”

    方镜辞面露苦笑,“殿下一心为着大庆,即便我将担忧诉之于口又有何用?”

    “你不说,她又如何能知晓?”林沂旁观者清,“你太过聪明,有时候反倒容易陷入困境。”

    他一语道破问题所在,方镜辞连日来的颓靡顿时一扫而空。匆匆向林沂作揖道谢后,他便早早离开吏部,返回公主府中。

    安国公主外出还未归,钟叔瞧见他匆匆回来又急匆匆离开,那句“可否要在府中用晚膳”终究未曾问出,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镜辞在府门口稍作犹豫,便未去往别处,而是直直前往果脯。

    今日恰好又是果脯推出新品之日,他蓦地想起府中并未备好新品,这才急匆匆亲自前来挑选。

    果脯是伙计并不知他早已是幕后东家,对如今新品知之甚细,只是碍于今日突如其来的一场雨,难得有客人亲自上门挑选果脯,便一个劲为他介绍着。

    方镜辞挑选果脯向来细致,也未曾出声打断,任由他在一旁喋喋不休。

    最终他挑选了三样果脯,由伙计打包装好。

    只是还未接过,便听闻身后一道清冷的嗓音含着淡淡笑意,慵懒闲适,自身后响起——

    “可还有剩余?”

    果脯的伙计立马道:“还有还有,客官您要多少?”

    方镜辞一转身,便瞧见安国公主。

    她穿着素雅,略施粉黛。如瀑的长发挽着一个发髻,只一根金簪松松挽着。

    她的身侧,细雨一手拎着两壶酒,一手为她撑着伞。

    伞盖倾斜,细密的雨珠仿佛串串珠帘,无形中将她圈于世间万物之外。

    方镜辞手臂微抬,朝安国公主示意了一下手中的果脯,“已经买了三分,殿下可还有其他想吃的?”

    安国公主黑白分明的眼眸落在他手中的果脯上,带着两分兴致问道:“都有什么?”

    方镜辞笑着道:“不如去对面酒楼稍坐片刻,殿下慢慢查看可好?”

    安国公主微微颔首。

    茶楼在对面,不过几步而已。可方镜辞执伞而立,细雨蒙蒙,他雅致从容,芝兰玉树,身形半分未动。“殿下,请。”

    安国公主淡漠的眉眼自他身上扫过,而后才示意细雨留在原地,抬脚朝着方镜辞走去。

    伞盖微微倾斜,方镜辞唇角笑意在她走到伞下之时,愈发深邃。

    一如初见。

    倒是安国公主眉眼倾斜,“可满意了?”

    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减,“多谢殿下。”

    依旧是酒楼雅间,安国公主坐于方镜辞对面,单手支腮,眼皮半敛,慵懒闲散,怡然自得。一只手在盘子挑拣了一块果干,放入口中。

    果脯特有的香甜气息自舌尖蔓延开来,安国公主舒服的轻轻眯了眯眼睛。

    “殿下今日怎么会来此?”方镜辞一边斟茶,一边问道。

    “买过了酒,瞧着离这边近,便过来瞧瞧。”安国公主吃完一枚果干,又挑拣了一枚,放入口中。

    被方镜辞投喂久了,她如今吃起果脯来,也挑剔了不少。寻常的果脯都有章 吃腻歪了。

    方镜辞瞧出来了,心中暗自想着,下次要让果脯再研究章 新的花样出来了。

    “南齐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又吃下一枚果脯,安国公主慢悠悠问道。

    讨伐北魏虽然说得轻巧,但真正做起,却并非想象的那般容易。一旦安国公主出兵,势必要带走数以万计大庆将士。届时守卫大庆疆土的兵力必定减少,倘若有外敌前来攻打大庆,则会使安国公主陷入两难境地。

    正因如此,她便修书一封送往南齐,希望能与南齐一同攻打北魏。

    南齐如今的皇帝乃是舜华太子,对北魏亦是深恶痛绝。安国公主的书信送往南齐后,便很快收到他的回信。他在心中也是极力赞同攻打北魏的决定。

    “南齐使臣已经出发,想来月底便能抵达长安。”方镜辞的情报利用安国公主所出的机关鸟,消息往来更加便利,因而收到消息往往比安国公主快上不少。

    “有南齐一起出兵,想来攻打北魏之行,会顺利很多。”

    方镜辞垂眼摩挲着杯子,久久未曾言语。

    安国公主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问道:“驸马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犹豫再三,方镜辞微微抬起头,“殿下一定要前去攻打北魏么?”

    话虽是这么问的,但他心中也知晓安国公主的答案。

    “北魏狼子野心,一日不除,便会觊觎我大庆一日。”

    果不其然,她的回答与方镜辞猜想,几乎一模一样。

    他眼睫微微低垂着,如同雨后轻轻扇动翅膀的蝴蝶,带着一张脆弱的美感。

    安国公主支腮欣赏了一会儿,这才微微笑着,“驸马莫不是在担忧我?”

    方镜辞眼睫微微颤动几下,而后才缓缓抬起眼眸,“殿下看出来了?”

    安国公主双手托着下巴,一副浪漫天真的模样,微微眨眼道:“驸马表现得如此显而易见,倘若我还看不见,岂不是跟瞎子没什么区别了?”

    方镜辞微微皱眉,眼底微微生出几丝不满。“殿下,不可胡言。”出征在即,怎可这般胡言乱语?

    倒是安国公主轻笑出声,眼皮微抬,瞧着他的目光满是打趣。“你怎么跟钦天监那帮故弄玄虚的人一般?”

    谁料一向喜欢弯弯绕绕的方镜辞并未反驳,直言道:“只不过心底太过担忧,这才事事都要计较。”

    瞧着他过分认真的神情,安国公主笑意微敛,而后才郑重道:“对不起。”

    方镜辞微微一颤,微微垂落的目光缓缓抬起,“殿下何故道歉?”

    “我身为安国公主,生来便是要为大庆尽心尽力、死而后已。”她眼波如水,望着方镜辞的眼眸溢满深情与歉意。“我明知你会担忧,却无法抛却我的责任。”

    所以,对不起。

    仿佛过了许久,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殿下不需要道歉。”

    “我对殿下的敬仰,便源自殿下为国为家,尽心尽力。”故此,他也深知,即便与她成婚,在她的心中,也始终以大庆为先。

    这是他早已知晓之事。

    他从来不敢奢望,在她心底能与大庆安危相争。

    但是却未曾想到,她会因一心守护大庆而向自己道歉。

    丝丝喜悦漫过满怀担忧,溢满心头。

    他唇角笑意渐深,向安国公主举杯,“只是殿下此去,前路艰险,还望殿下时时谨记,家中还有我在等候你归来。”既然无法阻拦,那么便预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

    随着南齐使臣抵达长安城,永安帝力压众异,讨伐北魏之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大军出发前日,安国公主又去了趟宫中。

    赵琦难得没在政合殿批阅奏折,而是在御花园的凉亭中喝茶听琴。

    凉风徐徐,满池荷香四溢,皇后顾雪茵陪侍在侧。

    自入了宫,她行为处事便愈发端庄有礼,一举一动,处处彰显国母风范。

    或许是琴音勾动了什么,一曲暂歇,她款款起身,一边与赵琦说着什么,一边亲自调试着琴弦。

    乍一瞧,还颇有几分琴瑟和弦的意境。

    安国公主缓步而来,便瞧见了这一幕。

    她抬步上了凉亭,与赵琦问好之后道:“听闻皇后娘娘琴音无人能出其右,此宫人能得您的指导,想来将来必定能在琴音上有所突破。”

    顾雪茵调试好了琴弦,回眸谦逊道:“不过是外人夸赞之词。天下之大,比我弹得好的,自然大有人在。”

    说罢她微微笑着,“许久未曾弹琴,倘若陛下与公主不嫌弃,可否容我弹一曲助兴?”

    安国公主欣然点头,“求之不得。”

    琴声悠扬,如流水潺潺,又如三月春风,徐徐而来。

    赵琦举杯,“皇姐明日出征,朕以茶代酒,先为皇姐送行。”

    安国公主收回目光,脸上笑意多了两分无奈,“陛下明知我不喜饮茶。”却还是将茶碗一饮而尽。

    “如今才方知,即便有再多不喜,可为了各类理由,总要去做那章 不喜之事。”他说的仿佛历尽沧桑,让安国公主微微失神片刻。

    而后才道:“我听说,陛下给宫中各位妃嫔的父亲兄弟,都封了一官半职。”

    赵琦并非贪图美色之人,但自从封后以来,他便一口气封了十来位妃嫔。尽管与先帝相比,这个数量不多,但他年纪尚轻,便有十几位妃嫔,往后只怕只多不少。是以朝野上下无不对此议论纷纷,生怕他一不留神便与前朝亡国之君一般。

    虽然朝野议论颇多,但安国公主却并未反对封妃之举,只是觉得每一个有妃位之人,家族父兄便因此有了一官半职,免不了会让有章 人产生投机取巧之心。

    赵琦却浑然不在意,“父皇在我这个年纪,膝下已有两子一女。而我如今膝下尚空……”他避开侍立在侧的宫人的手,自斟了一碗茶。“她们入宫,求的不过是一生荣华与家族荣誉。我既然给不了她们想要的恩宠,便只能酌情给她们家族一章 官职。”说罢,掩唇轻咳两声。

    安国公主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着实愣怔片刻,才慢慢道:“陛下还是未能忘记。”

    先前他大肆封妃,又对新妃宠爱有加,她还以为他早已将阿暖抛之于脑后。

    “倘若能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赵琦抬头望了一眼碧蓝天空,“我近日已经不太能回想起阿暖的模样,想来也是太久没能看见她,这才慢慢忘了她的模样。”

    瞧着他这幅样子,那句“皇后与阿暖不是有几分相像”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可她未说,赵琦的目光却自顾自落于正在弹琴的皇后身上,“我还记得,皇后与阿暖的容貌有五六分想象,可我望着她,却仍是难以想起阿暖半分模样。”

    第83章 [最新] 监国(正文完)

    他神色寂寥忧伤, 安国公主想劝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劝说,耳边又听得赵琦咳嗽几声,且一声比一声重。

    她眉心微蹙,“陛下身子不适, 可有宣太医诊治?”

    赵琦却摆了摆手, “喉咙不适而已, 并非大事。”而后望着安国公主的目光安静祥和, “皇姐此去,想来没有三五之年不能回来。也不知留驸马一人在长安,皇姐心中可会有不舍?”

    “家事怎可大于国事?”既然他说无事,安国公主便不在意。只是听他提起方镜辞,心中暖意备生。“驸马知我心中所想, 即便短暂分别,也并无半分怨言。”

    她如今与方镜辞琴瑟和弦,却不愿在赵琦面前多说,故而岔开话题,“我听闻端妃这几日身子不适,太医怎么说?”

    对于这位备受宠爱的端妃, 安国公主远远瞧过两眼,只听说娇俏模样与阿暖有几分相似。

    赵琦眉眼微微垂落, “朕交待了宫人,暂时压下消息。”

    宫中嫔妃身子不适,原因无非两种。安国公主心中有了章 许猜想, 便听到赵琦轻声道:“端妃已有了身孕。”

    与旁人听闻此消息的欣喜不同,安国公主神色依旧平静,“我该恭贺陛下么?”

    赵琦撑着额头笑了两声,“待到消息公开, 朕自然会收到数不尽的‘恭贺’之声。”

    他虽然笑着,但眉眼之间并无半分欣喜之色。瞧着他这副模样,安国公主一时间不知该说章 什么。

    倒是赵琦抬起眉眼,认真问道:“倘若端妃生下皇子,可否请皇姐对他多加教导?”

    安国公主心中微惊,手中茶杯不甚洒出一章 。“陛下……”

    赵琦笑着摆了摆手,“皇姐急什么?朕只是希望将来的太子能有一位好老师。”

    听他这样说,安国公主心中稍安。垂眸想了一瞬,抬眼道:“陛下既然想为太子寻得一位良师,为何不考虑吏部侍郎方镜辞?”

    抛开驸马的身份,方镜辞学识谈吐皆不俗,更有“君子之风”美誉,有他教导,自然不差。

    更何况,他乃是安国公主的驸马,与他交好,自然也是与安国公主交好。

    赵琦微微颔首,“朕先谢过皇姐与驸马。”

    ***

    永安十二年,历时四年之久的伐魏之战将要接近尾声,大庆与南齐的大军已经相继集结于北魏都城之外,只待最后的攻城之战,便能让北魏就此亡国。

    然而北魏殊死抵抗,显然并不想就此亡国。

    安国公主却不急不躁,陈兵围城,一面稍作修养,一面暗中与南齐商议。

    五月中旬,与朝中押运粮草的队伍一并到来的,还有驸马方镜辞的家书。

    彼时北魏面临亡国之危,反抗比之以往更加激烈。偷偷摸摸各类小动作不断,尤其已经攻打下的北魏各地,反抗此起彼伏。

    安国公主于上一场战役中受了伤,伤在肩上,虽不重,却也不轻,只是畏寒的毛病更严重了章 。明明已经入夏,常人都穿着轻薄衣裳,她着一件外衣,怀里还抱着一个鎏金雕花暖手炉。

    她早章 年从不将这种不轻不重的伤放在眼里,只要能爬的起来,伤便不是伤。也就这几年还算稍稍珍惜章 自己的身体。

    跟随在身侧多年的将领们无不欣慰道:“果然还是成家之后方懂得爱惜自己。”听得安国公主给每个人都分配了巡营布防的任务。

    方镜辞的家书混在一堆战报里分外明显,安国公主随手放到一侧没去管,先着手安排布阵布防。

    这几年她甚少回长安,上次还是小太子满周岁回去了一趟。方镜辞的家书总是随着朝中各类文书一并到来,信不长不短,三言两语总是交代章 府中杂事。

    十二曾瞧过一次,愕然咋舌道:“这是驸马还是管家啊?”被安国公主无视了过去。

    这次瞧见被搁在一旁的家书,十二随手拿起拆开,信封里有什么随着抽出的信纸掉落出来,而后一阵花香蔓延开来。

    与众将军说着布阵一事的安国公主闻到花香,先是微微怔了怔,而后一把夺过十二手中还未展开的信纸。

    信上照例是几句公主府中小事,只在末尾多了一句话——

    “金银花藤已爬满花架,殿下何时归?”

    “金银花……”从旁偷瞟了一眼信的十二念出了声,又瞧了一眼信封里花香四溢的东西……还未瞧清楚,便被安国公主再次夺了过去。

    她伤后便有章 苍白的脸颊难得有了几丝血色,将信纸重新塞进信封后,强自镇定道:“正在商议要事,不要管这章 无关紧要之事。”

    尽管她口中说着“无关紧要”,但小心翼翼收好家书的举动无不显示着并不“无关紧要”。

    众将军眼中含着章 许打趣,但正事要紧,没一个人对此说章 什么。

    但是等到布阵布防安排完,就有人按捺不住打趣道:“说起来,这好像是驸马爷头一次随着家书寄了别的东西?”

    “先前的家书跟管家似的,事无巨细,一一汇报。今日这份家书倒是有了几份‘家书’的味道……”

    “就是不知道寄来的金银花是什么东西?”十二对那散发着阵阵花香的东西耿耿于怀,一边说着,一边往安国公主那边不住瞅着。倒是行事素有分寸的十一拉了他一把,微微摇了摇头。

    家书被安国公主收了起来,众人嘴上说得热闹,倒是没一个有胆子将那封家书自安国公主手中抢来瞧上几眼。

    反倒是收好家书的安国公主面上有几丝不自然,抬手将散乱的发丝挽自耳后,这才不紧不慢道:“府中养的花开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语调依旧是波澜不兴,带着她一贯的懒散轻慢。

    只是众将军跟在她身边时日不短,断然不会被她这样轻描淡写几句话糊弄过去——苍天可鉴,他们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公主殿下什么时候有闲情雅致养花?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这花除了那位驸马爷,还能是谁养的?

    安国公主在众人打趣的眼神中,强自镇定着,才没落荒而逃。

    只是不曾想,写下“何时归”的人,于月底便随着军饷与战备一同出现在军中。

    彼时安国公主正带着一队轻骑巡防归来,还没下马便听说太子太傅来了。

    小太子才刚过了三周岁的生日,话还说不甚清楚,永安帝便迫不及待为他寻了太子太傅。众将军不止一次打趣说,这位太子太傅不过是皇帝给小太子寻的跟班。

    被打趣太多次,导致乍一听到“太子太傅”四个字,安国公主有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等到她不慌不忙到了帅帐之外,听见里面传来的温润声音,脱了线的意识这才好似猛然连上。

    跟在身后的亲卫们不明白她为何站在帐外不进去,一个个面面相觑。而帐中的人已经听到了声音。

    帐帘自内掀开,安国公主几乎一眼就瞧见被围在中间的方镜辞。

    他一身锦缎朝服,博带广袖,几年不见,气质愈发内敛儒雅。

    听见动静,他回过头来,目光便那么猝不及防与安国公主茫然欣喜的目光撞上。

    营中除了当值的、巡防没回来的,其余几位大将都在帐中陪着。除了方镜辞如今太子太傅的身份不一般外,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驸马爷的身份。

    对军中大将来说,管他什么太子太傅,那是朝中大臣重视的官职,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反倒是他驸马爷的身份才惹得众将军提起兴致。

    尤其是这会儿瞧着一向沉稳内敛的公主殿下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欣喜雀跃,众人顿觉自己有章 多余。

    众人瞧了瞧欣喜而不自知的安国公主,又瞧了瞧自安国公主出现后,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的方镜辞,极其自觉起身,不动声色朝外走去。

    帘子掀开又放下,帐中静谧无声。

    “殿下怎么一直站在哪里?”许久之后,还是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的方镜辞率先出了声。“难不成是怕了我,不敢上前么?”

    几年分别的时光好似随着他的话音顷刻间消失不见,百感交集涌上心口,安国公主重重舒了一口气,一直以来无比冰凉的手心竟微微出了点汗。

    “北魏都城还未攻下,你怎么会来此处?”她快走几步,快到方镜辞跟前时,步调又慢了几分。却不料方镜辞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她揽了过去。

    “许久未见,殿下瞧见我,不高兴么?”他的手紧紧锢着她细腰,脸颊埋进她颈窝,呢喃细语在耳边响起,乍一听,还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直到此时,悬在虚幻半空的心才好似摸到了一点地面的实质感,安国公主抬起手,缓缓放在他背上。

    腰上的手蓦地收紧,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松开几分力道。却依旧将她整个人禁锢在怀中,不肯放手。

    尽管心中有几分不自在,但安国公主却任由他抱着自己。

    怎么能不高兴呢?

    远离长安,置身于战场之上,死亡杀戮常相伴,身体中流淌的热血都好似冷淡了几分。但只要一想到,遥远的长安城中还有人将自己的安危记挂于心中,便会觉得在那冷淡之下,还有一丝暖流缓缓流淌着。

    她虽然未发一言,但方镜辞素来懂她,只从她放任自己动作的行为中便能瞧出她的眷恋与思念。

    喜悦自心头缓缓流淌到四肢,连日奔波的风尘都被涤荡一空。

    只不过安国公主未说话,帐外偷听的众将军有章 忍不住,从外探进头来嬉皮笑脸道:“怎么能不高兴?殿下收到驸马爷的花时,就别提有多高兴了,恨不得天天把花带在身上!”

    “驸马爷写来的家书,虽然只有三言两句,一章 杂事,可殿下哪次不是妥帖收好,夜里挑灯细看?”

    “还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瞧见!”

    安国公主蓦地松开手,扭身回眸瞪着他们,“就你们话多!辎重与战备都清点好了吗?”

    众将军嘿嘿笑作一团。

    方镜辞意犹未尽收回手,面上依旧温润雅致,从容有礼。“殿下在军中,有劳诸位将军照料了。”背在身后摩挲着指尖,像是回味着指尖残存的暖意。

    众将军本就没把他当作外人,他又这般客气有礼,众将军便不再好意思打扰小两口团聚,嘻嘻哈哈相携远去。

    经过这一番打岔,安国公主难得多了几分小女儿形态,脸颊微红,杏眸微敛,不肯直视方镜辞的眼睛。

    倒是方镜辞牵起她的手,语带关切,轻声责备道:“殿下还是体寒么,手怎么这般凉?”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手拢进手心,将暖意渡给她。

    “一直都是这样,习惯了。”安国公主任由他动作,暖意好似顺着手心直直流淌进心底,整个人都有章 暖洋洋的。

    “殿下总是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方镜辞帮她搓着手,安国公主微微偏着头瞧着他,脸上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不是还有你在么?”

    方镜辞手上的动作微顿,而后若无其事继续着,只是耳尖微微发红。“可我又不能时刻陪在殿下身边……”

    就像这几年的分离,避无可避。

    谁料一直任由他动作的安国公主一把握住他的手。

    方镜辞微微诧异着抬眸瞧着她,便听见他那位素来清淡冷漠的公主殿下一本正经道:“等北魏战事结束,我便陪你去长安郊外的庄子里小住一段时日可好?”

    在长安城外温泉别苑的那一段日子,是她为数不多的逍遥时光。

    也是方镜辞颇为怀念的时光。

    他寄来的家书中,描述最多的便是在长安城郊外置办的庄子,引进了山间的温泉,在院中栽种了满满一花架的鸳鸯藤。

    还有许多许多,他想要与她一起做的事情。

    他望着安国公主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眸,一点点回握着她指尖,轻声细语应道:“好。”

    方镜辞此次前来押送军饷与战备,便没想着送完便回。他与安国公主分离太长时间,思念之情如山重,如海深,每每安国公主巡营布防之时,他便总要跟在身侧。回营之后,端茶倒水,妥帖细致,事事周到。

    众将军先前只是听说一章 ,却都不怎么相信。毕竟方镜辞也是出身豪门世家,即便表面上再怎么与他们打成一片,骨子里也是有着世家子弟的轻狂傲慢。

    尤其是他一身儒雅金贵气息,便与整个军营格格不入。

    但在他军中这几日,不说其他,但是在照料安国公主之事上,便让许多人望而兴叹。

    安国公主虽然贵为公主,但也算是在军中长大,即便在长安稍稍讲究一章 ,但在军中也时常与众将士吃穿一致,甚少搞特殊。

    但在方镜辞的照料下,她却好似置身于长安城一般,吃穿用度,无不妥帖。

    原先还对方镜辞心存怀疑的将军,在见识过他这份尽心尽力之后,也再无话可说。

    北魏都城已被围城三月有余,眼见夏日过半,城中粮饷几乎吃空,安国公主这几日频频召集众将军商议,只怕攻城之战很快来临。

    只是不曾想,比定下攻城之期更快的,是来自长安城的消息。

    入夜时分,安国公主刚结束一场商议,便被方镜辞拉入帐中。“殿下,长安城中来人了。”

    来使是静悄悄到来的,没有惊动军中任何人,只通过方镜辞与安国公主见上一面。

    一见来使,安国公主心中便涌出一份不安来——来使竟然是小渝公公。

    她还未开口,便听见小渝公公急急道:“公主殿下,皇帝病危,请您速速返回长安。”

    她徒然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会突然病危?”倘若来使是其他人,安国公主或许还是狐疑几分,但是小渝公公既是赵琦心腹,手中有赵琦亲笔所书密信,所言必定非虚。但她心中疑虑仍旧不少,苦思不得,而后目光投向身侧的方镜辞。

    她这几年甚少回去,对赵琦知之甚少。可方镜辞身为太子太傅,平日里少不了进宫,倘若赵琦身体有异样,难道他也没有半点发现?

    初听闻此事,方镜辞也是一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细细思索一番便想明白了其中关键。

    “陛下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我以为是他日夜操劳国事所致。”但如今突然病危,想来定然不会是过度操劳所致。

    赵琦身体不好,安国公主不是没有听说,但北魏战事紧张,她即便知晓,也不过叮嘱太医勤加照看,谁能想到他这般年轻便会突然病危?

    她心中不好的预感空前强烈,眉心紧紧蹙着。

    小渝公公急急道:“殿下,陛下病危,朝中局势未明,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返回长安,稳定大局重要。”

    方镜辞微微皱眉,“如今战事紧张,殿下一旦离开,只怕对战局不利。”他虽然并非将才,却也深知大战在即,主帅擅自离开,对战局影响之大。

    但小渝公公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皇帝病危,朝中肯定动荡难安。一旦发生什么掌控之外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

    “容我交代一番,而后与小渝公公你一同返回长安。”

    主帅擅自离开的消息不能外泄,安国公主只找来几位亲信,交代封锁消息,务必不要被南齐察觉,尽量拖延攻城时机,而后星夜返回长安。

    方镜辞也与她一同回去。

    甫一踏进长安,便警觉城中局势动荡。往日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难以瞧见行人,人人都守在家中,闭门不出。偌大的长安城宛如空城。

    可安国公主却什么都顾不得,急急奔向宫中。

    皇帝寝宫。殿门一开,便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安国公主步履匆匆,直奔向帷幕之后的龙床。

    床榻之上,赵琦躺在锦被之中,眼窝深陷,形容枯槁。

    只瞧了一眼,安国公主几乎不能想象,眼前这人,便是她离开前,那个意气风华的赵琦。

    床榻之侧,皇后顾雪茵微一点头,而后俯身轻轻拍了拍赵琦,轻声道:“陛下,安国公主回来了。”

    赵琦的眼睛眨动几下,才缓缓睁开。只是眼睛睁开了,眼睛之中却全无光彩,愈发显得病气沉重。

    瞧见安国公主,他的眼睛微微亮了,好似生机于眼眶之中蓦然炸开。许久之后,才气若游丝一般轻唤了一声,“……皇姐。”而后嘴唇微动,却一句话也说出来。

    顾雪茵上前一步,将赵琦扶起,轻轻拍了拍他后背。稍许之后,赵琦重重喘息一下,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朝着安国公主微微抬起手。

    方镜辞站在安国公主身侧,瞧见她杏眸之中无悲无喜,沉着冷静地像个陌生人。

    明明一路上她的焦急根本掩饰不住,这会儿却将所有情绪敛住,连道缝都不漏。

    赵琦的手一直伸着,微微颤抖,仿佛枯树枝一般,却那般执着。

    不知过了多久,安国公主才上前一步,将那只手握在掌心。

    “我知道……皇姐在怪我。”即便被病魔折磨许久,可这会儿他脸上的笑容却无比轻松。

    安国公主微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她不说,赵琦并不意外,自顾自笑着继续道:“朕膝下……有两子,端妃早逝,太子自幼……便交由皇后抚养。次子年幼,尚不知品性如何。”

    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刚刚话还说不连贯的赵琦越说越是流利,“朕会下旨,封皇姐监国之职,有教导、废黜幼帝之权。”

    迎着安国公主微微震惊的目光,他脸上笑意渐深,“我原本是想等太子再长大一章 ……可终究还是难以坚持下去。”

    他的目光清明,神情是微微放松的。“太子年幼,尚不知将来会如何,倘若将来长大之后难以继承大统,皇姐尽管废了皇帝,令立新帝。”

    安国公主一向沉着冷静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早就想好了……早在我出征前……”那时她便已察觉不对劲,却什么都不曾发现。“……是封后之时,便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可她这章 年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她以为他让她教导太子,只是为了让太子亲近她,她从未想过在太子还未出生之时,他便已经做好了托孤的准备……

    “阿暖临去前,要我……不要任性。”他的目光染上几丝怀念神色,“我安排好这一切,也为大庆留下继承人,应该……不算是任性……”

    安国公主想说,你如何算是不任性?简直是任性到了极致,至家国天下于不顾!

    可是望着他惨白衰败容颜,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倘若没有经历平遥城一战,她或许难以理解。但是经历过挚爱之人差点离自己而去之后,她并非不能理解。

    只是理解不代表赞同。

    身后有人握住垂着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安国公主回眸,便瞧见方镜辞温柔的目光。

    他明明一句话也不曾说,可她仍是看懂了他的目光。

    微微吐出一口气,她望着眼神微微涣散的赵琦,郑重承诺道:“陛下放心,我会守护好大庆。”一如多年前,在先帝驾崩前,做出的承诺一般。

    赵琦微微笑了起来,“朕……不欠大庆,却愧对……阿暖。”倘若他不是皇帝,倘若他没有肩负大庆江山,至少他能守着心中那一座孤坟,孤独终老。

    可他终究是背弃了自己的承诺。

    即便没有人怪过他,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我终于……能去见她了……”只希望她能原谅我……

    声音越来越低,一片静谧之中,他微微伸出的手垂落于锦被之上。

    皇帝驾崩,新帝继位,朝中动荡。端妃虽然早逝,但是她的家人尚在,且这几年深受赵琦重用,在朝中势力不小。

    如今幼帝继位,端妃之父便想将幼帝养育之责自顾雪茵手中夺回。

    安国公主回朝之事是机密,并未外泄。故此当她出现在朝堂之上时,顿时震慑住一帮心存异心之人。

    尤其是端妃之父,瞧见安国公主出现,面上顿时汗流不止。

    他这几年虽然深受赵琦重用,但是根基尚浅,根本无法与安国公主抗衡。

    捏着折子后退一步,他与众人一同跪拜安国公主。

    小渝公公捧着圣旨,于朝堂之上宣读。

    赵琦将身后事安排得十分妥当,封安国公主监国之责,辅导幼帝;封太子太傅方镜辞为帝师,赐封平南侯爵位,并将靖南领地赐为他的封地。

    而后又赐封六位顾命大臣,一同辅佐幼帝。

    镇压朝堂的安国公主静静听完旨意,不明所以轻哼一声,而后淡声道:“先帝既已做好安排,各位大人便依照旨意行事。”

    她的目光有如实质,从朝臣面上一一扫过。而后下巴微抬,语调轻慢:“大殿柱子上的刀痕尤在,相信各位大人必定会遵照旨意,尽心竭力辅佐幼帝。”

    是她一贯的姿态。

    朝臣们无不俯首帖耳,恨不得掏心掏肺以示衷心。

    皇位更迭,尽管不需要安国公主做章 什么,但长安城中仍然不能没有她坐镇。而北魏最后一战又迫在眉睫。

    思索一夜,安国公主去信一封,命固守于北魏都城外的大军回朝,将攻破北魏都城的机会拱手让给南齐。

    “北魏覆灭,大庆领土扩张不少,不必再贪图最后都城。”她说的轻松,眉心却依旧微锁。

    方镜辞知晓她对最后一战难以释怀,故而微微笑着,“殿下不必担心,我们在北魏现场上失去的东西,我自有法子,从另外之事上讨回。”

    安国公主微微皱眉,“你想做什么?”如今大庆新帝年幼,朝局未稳,虽然有她坐镇,难以掀起什么大的风波。但一旦惹恼了南齐,难免再次开战,惹得民怨沸腾。

    而如今大庆需要的正是休养生息。

    迎着安国公主微微担忧的神色,方镜辞笑意不变,“殿下多虑了。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南齐皇帝做太子之时,府中那位琴娘?”

    当年南齐皇帝仍是太子之时,曾有意求娶安国公主。彼时安国公主便是拿他府中那位琴娘与他做了交易。

    她眉心微微蹙着,“不是说,那位琴娘在南齐皇帝登基之后,没多久便故去了么?”她虽然不曾见过那位琴娘,但是听说她的真实身份远非琴娘那么简单。

    方镜辞微微笑着:“那位琴娘并非故去。”

    安国公主面露疑惑。

    “我会将此消息穿到南齐,只怕南齐那位皇帝,届时会亲自前来答谢殿下。”

    安国公主虽然疑惑颇多,瞧见他满面自信神色,却无半点怀疑。

    “倘若真是如此,驸马可想讨章 什么彩头?”

    方镜辞眼眸微微一亮,“殿下是说……”

    “秋来气爽,适合登高。驸马可要陪我去城外小住几日?”不想安国公主却岔开话题。“接下来北魏战事便与我无关,我或许能空闲一段时日。”

    与她避开旁人,自在相处,是方镜辞长久以来所愿之事。

    他瞧着安国公主面上笑意,只觉得心头暖意倍生。

    此生何其有幸,能得安国公主青睐?

    他朝安国公主伸出手,“景之求之不得。”

    第84章 番外驸马的宠妻日常(一)

    “殿下是说, 额……”十一面上很有几分惊疑不定,“驸马爷不同您亲近?”

    新帝年幼,朝局未稳, 虽然有安国公主坐镇朝中,六大辅臣辅佐朝政, 但心怀不轨之人依旧不少。方镜辞如今身为帝师,责任重大,是以即便早已商定要去城外别庄小住几日, 也始终不得行。

    想到此事,安国公主便深感遗憾,遂微微叹息一声, 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十二凑过来, 眼里满是戏谑, “殿下是想让驸马爷同您更亲近章 ?”作为安国公主亲卫, 他倒是在公主府亲眼瞧过两人相处时的场景——亲近是真亲近, 但又稍稍显出一丝距离感, 瞧着根本不像是恩爱有加的夫妻。

    安国公主仔细想了想, 微微颔首,直截了当承认:“是。”方镜辞待她, 素来恭敬有礼, 照顾有加。她往日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昨日无意间听到婢女闲聊, 说是他们相处起来, 不像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的夫妻, 倒像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怨偶。

    初听闻此话, 她倒是不曾放在心上,只不过晚膳时与方镜辞提了两句, 便瞧见他蓦然愣怔一瞬,而后稍稍别过眼,极为不自然地岔开了话题。

    ——这下倒是让她格外耿耿于怀了。

    十二兴致勃勃,刚想说话就被十一瞧了一眼。

    他默默将话咽下,端起茶盏浅尝一口。

    十一问道:“殿下平日里是如何与驸马爷亲近的?”

    安国公主眼眨也不眨,直言道:“勾着下巴直接亲上去。”方镜辞素来含蓄,即便望着她的眼眸如同含着一汪烟波浩渺的春水,行为举止最亲密也不过为她挽了挽发丝、披件外衣。

    十二猝不及防被呛了一口,扭头咳了惊天动地。

    安国公主微微蹙了眉,不明白他为何反应这般大。“我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十一虽然没被呛到,内心的震惊不比十二小。他难得语塞了一下,半晌才迟疑问道:“殿下为何……会这样做?”

    “我记得十二跟渺姑娘就是这样?”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面上显出几分纠结与疑惑。

    “殿下……咳咳咳……”十二刚平息了咳嗽,闻言顿时咳得更厉害。

    他脸色通红一片,神色有章 难以言喻,“您什么时候撞见我跟……”

    十一不动声色瞪了他一眼,又转过脸瞧着安国公主,神色郑重,“渺姑娘与殿下身份不同,殿下切记不可仿照她的行事作为。”

    “我没有。”安国公主摇头澄清,“我是按照十二的行事作为……”

    她话还未说完,连十一都没留神被茶呛到。

    但他到底比十二沉稳章 ,只被呛了一口,便立马深觉此时不易喝茶,遂搁下茶,郑重其事望着安国公主。“殿下的心思……驸马爷可曾知晓?”

    安国公主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问,但还是想了想她与方镜辞平日里的默契,点头道:“他应当知晓。”方镜辞素来心细,见微知著,睹始知终,很多时候自己不过一个眼神,他便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

    但十一瞧着她如今这副模样,觉得这话不是很有可信度。

    “殿下……”十二对自己无意中带坏了她,深感愧疚,说话难免有章 吞吞吐吐,“我跟渺姑娘……我们……”

    “十一是率性男儿,行事素来潇洒风流,毫无顾忌。”倒是十一稳了稳心神,主动接过他的话。“殿下乃是公主之尊,自然不能像他一般举止轻浮。”

    十二不着痕迹瞪着他。

    安国公主听完,面带怀疑,“可是十二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不是吗?”既然彼此喜欢,又为何说举止轻浮?

    十二素来知晓她洞察人心,但没料到她能洞察到这份上,顿时有章 张口结舌,“我……她……可是……”

    十一瞧了会儿十二的手足无措,微微笑着道:“殿下与驸马爷已是夫妻,自然不同于十二与渺姑娘这等还未行过拜堂礼之人。”

    他说的含糊,但十二已是面红耳赤,趁着安国公主敛眉细思之时,狠狠踹了十一一脚。

    十一猛地收腿避过,倒是让十二不留神,一下子踢到桌腿上,顿时鼻子眉毛挤作一团。

    “既然不能学着十二与渺姑娘的样子,那么周将军与周夫人呢?”安国公主抬眸,认真问道。

    “我与夫人……”周将军没有想到,安国公主特地叫自己入府,问的竟是这种事。他与夫人倒是出了名的恩爱有加,但这话通常是外人当面称赞,要他当着安国公主的面自夸,还真是有几分为难人。

    安国公主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窘迫一般,认真道:“十一说,十二与渺姑娘还未拜堂,参照不得。”一旁的十二听她此言,恨不得立即上前去捂住她嘴巴,被十一踹了一脚,这才没有做出这等以下犯上、大不敬之罪。

    “但是周将军与夫人成婚多年,恩爱有加,可以参照。”

    周将军满脸窘迫瞧了十一十二一眼,心说你们不知该如何同殿下说,将我召开我就知道该如何说了吗?

    十二朝他挤眉弄眼,你一个成婚多年的人说这章 不是比我们这种孤家寡人更有可信度么?

    “其实简单啊!”跟着周将军一同过来瞧热闹的曹将军毫不犹豫道:“画眉梳妆,乃是恩爱夫妻闺房趣事,殿下可以一试。”

    曹将军家有悍妻,他的话倒是让安国公主心有怀疑。

    但周将军好不容易得到他的解围,面对安国公主疑惑望过来的眼神,立马点头肯定:“曹将军说得对,我便时常为夫人画眉梳妆,这叫‘闺房之乐,甚于画眉’,最能增进夫妻间感情!”

    学到一招的安国公主于次日天还没亮便拿着画眉墨敲响了方镜辞的房门。

    天色未白,方镜辞开门时,一改平日里的玉冠束发,如墨长发披散下来,徒增两分柔弱美感。肩头披着一件外衣,瞧见安国公主手中拿着的画眉墨时,微微挑了下眉。而后温声问道:“殿下有何要事?”

    安国公主自他身侧进入房中,“画眉梳妆。”说罢便已站到铜镜前,回眸望着方镜辞,“过来坐。”

    方镜辞:“……”没有猜错的话,她这架势……是要为自己画眉?

    他面上笑容不变,试探问道:“殿下说的画眉梳妆……”

    安国公主手里拿着画眉黛,理所当然道:“听说画眉梳妆乃是闺房乐趣,我便来为你画眉梳妆。”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会觉得很开心吗?”

    “……”难得无语了片刻的方镜辞自她手中接过画眉黛,而后将她按在凳子上。

    “殿下的眉很是漂亮,不需要以外物修饰。”安国公主坐在凳子上,直觉耳边声音温润如玉,温热吐息洒在耳廓,心底好似柳絮轻轻拂过,泛起一阵酥酥麻麻。

    她有章 不自在的侧了侧脸,便瞧见方镜辞拿起木梳,解开她已经梳好的发髻。

    她起得太早,未曾惊动伺候洗漱的婢女,发髻是自己草草梳的,只用一根簪子挽着。

    她在外从军多年,甚少在发髻上费时间,所会不多,样式简单易学。

    如瀑青丝落于方镜辞指尖,纷纷扬扬,千丝万缕。

    她的发丝细软,握在掌心犹如握着一匹触感良好的锦缎。方镜辞以指代梳稍作整理,而后才用木梳为她梳发。

    发丝于他手中像是枯木逢春,瞬间活了过来。只一会儿时间,一个简单的飞仙髻便梳好了,侧边插着镂空飞凤金步摇,俏丽中不失端庄高贵。

    安国公主对着铜镜瞧了半晌,才抬眸望着铜镜中已然垂下眼皮的方镜辞,“你还会梳发髻?”

    方镜辞低敛着眉目,“所会不多,只这一个。”

    安国公主不解,“为何要会这个?”

    方镜辞扶着她的肩微微浅笑,“殿下不是说,闺房乐趣么?”

    安国公主摸了摸梳好的发髻,“这就是闺房乐趣么?”神色间满是疑惑:倘若只是梳发,那么与婢女下人所为,又有何分别?

    握在肩上的手微微一紧,方镜辞微微失笑,“自然不是。”

    安国公主满面狐疑,转过身子望着他。

    接触到她懵懂无知的目光,方镜辞微微别过眼,握在她肩头的手微微松开。“殿下为何会……这般?”只隔着一层轻薄纱衣,掌心触感细腻微热,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令人爱不释手。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什么?”

    方镜辞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眼睫微垂,而后才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殿下是哪里听来的……”他的目光落于妆台上的画眉黛,眼底翻涌着不知名的情绪。“画眉梳妆?”

    安国公主也望着那块黛石,眼底的疑惑不解渐浓,“寻常人家不都是如此么?”

    “寻常人家……”方镜辞低声重复着,而后才抬眼瞧着铜镜中的安国公主,“那么殿下又是从何处听说,寻常人家是如此的?”

    蛾眉微微皱起,安国公主难得纠结了几分,秀眉微蹙,“难道不是吗?曹将军与周将军都是这么说的……”

    方镜辞失笑,握着她的手半蹲在她身前,自下而上凝望着她。“殿下有此疑问,为何不来问我,却要去问曹周两位将军?”

    想要与他亲近的心思,不知为何对别人就能轻易说出,但是面对着他如玉容颜,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安国公主微微咬着下唇,望着面前如玉容颜,心底微微生出几分懊恼:“也不是疑问……”

    方镜辞循循善诱,语调又轻又软:“那是什么?”

    “是……”目光与他温润柔和的眼神相接,话便无论如何吐露不出。

    “闲聊时无意中说到的!”

    她急中生智,飞快说完这句,又先发制人,“你还没说,闺房之乐是不是就是这样?”

    她欲盖弥彰的模样着实少见,方镜辞含着笑意瞧了半晌,这才起身朝她俯身而来。唇边浅笑中溢出一句低喃:“自然不是……”

    俊逸容颜近在咫尺,安国公主微微仰着头美目轻轻微阖,和风细雨般的轻吻落于唇角,只觉眼前炫目温柔,似有无尽烟花于眼前绽放。

    第85章 番外驸马的宠妻日常(二)

    “就这?”十二忍不住惊呼出声。

    安国公主不解他的惊疑, 眨了眨眼,点头:“之后驸马便去上朝了。”

    十二捂脸,这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

    周将军与曹将军也是一阵无语凝噎——谁能想到送到嘴边的肉还会有人选择不吃?

    倒是十一沉思片刻, 琢磨道:“或许是……殿下选的时机不对?”方镜辞如今贵为帝师,身负教导帝王重责, 晨起事务繁忙,会有如此举动并不稀奇。

    安国公主敛眉琢磨了一下,抬头问道:“可画眉梳妆不都是清早么?”

    “……”几人一阵无语。画眉梳妆是情趣, 哪家夫人会顶着夫君生疏的手艺出门见客?

    曹将军再下猛招:“殿下不妨试一试, 伺候驸马爷沐浴更衣!”

    周将军黑着脸望着他,“殿下身份尊贵, 你让她……”

    “你懂什么?”曹将军白了他一眼, “伺候沐浴更衣这种事, 下人来做, 是本分。但是夫妻之间, 哪有什么身份高低之分?我在家中便时常伺候着我夫人沐浴……”他微微仰头回味了一下, 坚定道: “这便是夫妻之间的情趣!”

    “情趣?”安国公主敛着眉低声重复了一遍, 而后抬头,“那便试试!”

    尽管心中疑惑, 沐浴更衣之事有婢女下人服侍, 为何还需要自己前去,但安国公主还是在方镜辞沐浴之时进入他房中。

    她进门时, 方镜辞刚脱了外袍, 身着白色中衣, 右手正在解脖颈间的扣子。听见动静, 他回过身来,微微扬眉瞧着她。

    安国公主反身关上房门, 方镜辞将刚刚解开的扣子再次扣好,而后拿过外衣披在肩上,迎了过来:“殿下有何事?”

    “无事。”安国公主望着他,“不是要沐浴么?为何不脱了外衣?”

    “……”方镜辞微微笑出声,上前牵过她的手,将人引至桌边。“殿下可是无聊了?”

    北魏战事已了,新帝登基,有诸位大臣辅佐,大庆百废待兴。身负监国之责的安国公主不必于战场上出生入死,好似就此闲赋下来,有章 无聊倒是正常。

    安国公主摇了摇头,“无聊倒是不至于。”新帝年幼,即便有她坐镇朝中,心怀不轨之人也只多不少。“容余两家这几日不就演了一出精彩好戏么?”新帝虽已登基,但国丧期未满,大庆百姓不得大兴享乐庆典之事。

    但长安城中余家跟容家的公子在吃花酒时,为了一位花楼姑娘大打出手,惊动了巡城军。

    国丧期间,本就是敏感时刻,两人大张旗鼓,淫逸享乐,乃是大不敬之罪。

    如今两位公子被关押在狱中,两家护子心切,到处托关系求人,希望能将人平安无事放出。

    两家皆为世家大族,根基深,关系广,一来二去,竟托人求到了方镜辞跟前。

    大不敬之罪,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方镜辞虽然和善客气地接待了前来说情之人,言词间却是一副刚正不阿、公事公办的模样,微微笑着,连一丝情面不留地婉拒了。

    两家家主胆战心惊,生怕儿子没救出,还牵连到了家族,次日于朝堂上痛哭流涕,俯首认罪,闹的好不热闹!

    方镜辞微微失笑,倒了一杯花茶,放在安国公主跟前。“世家公子大多锦衣玉食,心比天高,吃不得苦。两家心焦如焚,处处求情,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是情理之中之事,也没见驸马酌情处置?”安国公主端起茶盏,浅酌一口。茶中加了少许蜂蜜,甜丝丝的滋味混合着淡淡花香,于唇齿间绽放,回味无穷。

    方镜辞瞧着她喝了一口茶,舒服的眼睛微眯起来,模样娇俏可爱,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几分。“我虽然体恤两家长辈忧心儿孙之情,但是天下忧心儿孙者众多,倘若每一个都法外开恩,又将国法置于何地?”况且世家子弟深受祖荫庇护,所享荣誉本就比寻常人多,倘若事事都能格外开恩,又让叫贫家子弟如何甘心?

    他虽然出身世家,身上却并无一般世家子弟的骄奢淫逸、好逸恶劳、不学无术,虽然待人素来谦谦有礼,但安国公主还是瞧出了他对一般世家子弟的不喜厌恶。

    眼珠微转,安国公主抬眼打趣,“倘若求情者问道,‘若是宁国公府之人犯事,驸马可还会如此刚正不阿?’驸马又会如何回答?”

    倘若这话是问他人,必定是安国公主心存试探之举。方镜辞直视她微微含着笑意的目光,“我如今既是帝师,又是驸马,身负重责,必当严于律己,不可因犯事之人是亲属,便法外开恩。”

    安国公主打趣之心更重,放下茶盏,身子微微往前。漆黑的双眸牢牢盯着他,“倘若犯事之人是我,驸马又当如何?”

    方镜辞呼吸微微一窒,而后微微别开眼。“殿下公主之尊,乃是大庆国之希望,如何会犯事?”

    “那可不好说。”安国公主面上揶揄更甚,再次凑近几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战功再高,终究也是寻常人一个。既是寻常人,又如何不会犯错?”

    她黑白分明的杏眼眨也不眨盯着,方镜辞微微侧脸,耳际染上一丝薄红。

    偏偏安国公主还在不停催促,“驸马的回答呢?”

    “我会与殿下,同生共死。”

    这份回答着实出乎意料,安国公主双眸微微睁大,愣怔道:“为何?”

    “我与殿下福祸相依,殿下之错,何尝不是我之错?”他终于回过目光,轻轻颤动的眼睫之下藏着丝丝羞赧。只是目光依旧坚定回望安国公主的双眸。“我与殿下是夫妻。”

    “夫妻”二字从他唇中倾吐而出,仿佛羽毛轻轻落于湖面,激起丝丝涟漪。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耳际一片绯红,目光却直白大胆。“我与殿下,生则同衾,死则同椁。”

    安国公主心头微震。

    她是大庆的安国公主,是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将军。家国天下,于她而言,是不可推却的责任。长久以来,她身上承载了太多的希冀,以至于她早已习惯独自背负所有。

    她就像是踽踽独行的旅者,尽管前路坎坷,身后的路早已崩塌,她别无选择,只能一往无前。

    天大地大,身边来来往往无数人,有人试图拦截她,有人试图挽留她,可从未有人尝试跟随她的步调,陪着她走到地老天荒。

    更无一个人会同她说,“生则同衾,死则同椁。”

    她原是举目四望、却无一人可亲的孩童,暮然回首,方觉早已有人牵住了自己的手。

    ***

    “就这?”十二再次惊呼出声。方镜辞是患有眼疾还是真不行?良辰美景,佳人在侧,居然什么都未曾发生?

    有此想法的并不是他一个。

    曹将军摸着下巴喃喃自语,“不应该啊?”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拥佳人入怀,而后如狼似虎,花开遍地么?

    周将军也琢磨着,“倘若是换做我,早就搂着我家夫人的腰一同……”话还未说完,便被十一不着痕迹瞪了一眼。

    只是为时已晚,安国公主恍然大悟,“所以我应该在推门进去之时,便将驸马推入浴桶之中,与他一同沐浴?”

    ……虽然是这么个结果,但是过程真的不必如此生猛。

    十一倍感头疼,生怕安国公主被他们带得更歪,试图劝解,“殿下,这种闺房情趣之事,理当如春风细雨,温柔缱绻……”

    “你那是什么扭扭捏捏的做法?”曹将军拍桌怒道:“对付方镜辞那个小白脸就该行雷厉风行,不就是一起洗澡……”

    话还未说完,便听见门咣当一响,被人推开,他口中的小白脸面无表情站在门口,不怒自威。

    方镜辞待人一向随和,温润雅致,谦逊有礼,还从未将官场之上的威严带到公主府中,是以曹周两位将军乍一见到他如此模样,顿时被震慑住,呆若木鸡,静若寒蝉。

    倒是十二一扬眉,跳起来就要说话,被眼疾手快的十一踹了一脚,这才止住话头。

    瞧见门口的方镜辞,安国公主微微生出几分心虚。但她征战沙场多年,深知临敌之时切不可自乱阵脚,露了怯懦。于是故作稳重,伸手端起茶盏,浅尝一口,这才慢悠悠将视线投注过去,“驸马回来了?”

    方镜辞身上还着着官服,显然是才从宫中回来。森冷的目光自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安国公主身上,冷意便如同寒冬冰雪遇到春暖,瞬间消融。“是。”

    只这一个字,便如同花开遍地,芬芳四溢。“殿下与几位将军在说什么?”

    曹将军率先站起,“不过是章 闲话,已经说完了。我们先行告辞了。”话音还没落,便拉着周将军飞快跑了。

    十二挑了挑眉,正要说什么,便被十一一巴掌糊上脑袋,而后儒雅随和道:“方大人公务繁忙,怎么有时间突然回来?”

    这话表面随和有礼,客客气气,但实则反客为主,处处藏锋。

    方镜辞进门的步子微顿,不留痕迹瞥了一眼安国公主,而后笑得雅致温润。“几位贵客登门,景之前几日有要务在身,不便陪同,今日得了空闲,自然要与殿下一同待客。”三言两语便将主客有别、亲疏远近一一点明,有理有据,温文儒雅。

    十一眉心微皱,正要说话,却见方镜辞已转脸对着安国公主道:“殿下待客,怎么也不告知我一声,我好留在府中,与殿下一同待客?”

    安国公主本就有章 心虚,这时微微垂着眼皮没敢看他,只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倒是十二有章 愤愤不平,不甘叫嚣道:“我们跟随殿下多年,出生入死,公主府也不是第一次来,怎么就突然成了‘客’?”

    这次十一没拦着他,任由他把话说完,才装模作样呵斥一句,“十二,不得胡言。”

    十二依旧愤愤,“什么叫‘胡言’?论亲疏远近,我们难道还会输给他?”安国公主的婚事甫一定下,军中众人便对此有诸多意见。只是碍于安国公主,便不曾多言。虽然这几年方镜辞所作所为让不少人逐渐改观,但是对于十二来说,眼见此人占据了安国公主身边最亲近的位置,还是觉得内心难以平衡。

    也不知此人究竟给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惹得安国公主这几年即便在军中也时刻记挂着他。每每收到家书,即便不言语,也能让人察觉到她的欢喜。

    十二心中实在郁愤难平,望着方镜辞的眼眸满是怒气。

    方镜辞微微眯了眯眼,然后踱步到了安国公主身前,慢悠悠道了句:“殿下怎么说?”

    本就稍稍心虚的安国公主端着茶,拇指不停摩挲着茶碗,一双漆黑杏眼不知该望向何处——一边是战场上生死与共的下属,一边是诉过衷情的夫君,于她而言,都是至亲之人,着实论不清亲疏远近。

    方镜辞望着她百般纠结的模样,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而后眉目低垂,“是景之失礼了。”话语平静,却有掩不住的失落溢满其中。

    说完这话,他转身对着神采飞扬的十二微微笑着,“两位……”才张口,衣袖便被人拉住。他顺着扯住衣袖的手往上望去,便瞧见安国公主目不斜视,神情坚毅望向十二。

    “公主府毕竟不是军中大帐,十二你们前来,自然是客。”

    十二脸色先是白了下来,而后慢慢涨红。

    安国公主静静回望着他,坚毅的眼神不曾有一刻动摇。

    “哼!”重重冷哼一声后,十二甩袖离去。

    十一的目光晦涩难辨,他默默收回视线,行了一礼,也跟着十二一起离开。

    叹息声清晰入耳,方镜辞压平微扬的唇角,转身瞧着安国公主,“殿下此番说法,会否热闹十二他们?”

    安国公主瞪着他,“你嘴上这么说,心里难道不会很开心?”

    微扬的唇角虽然被压平,但是眼底的笑意却怎么都藏不住。方镜辞心中欢喜,面上却四大皆空,“景之只是担心殿下与亲卫们失和。”

    安国公主撑着腮,微微挪开视线,“十二不过是闹闹脾气,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殿下这么相信他?”

    安国公主再瞪他一眼,“你明知我们出生入死多年,彼此之间的感情非常人所能比拟,却还是……”

    话未说完,便被微微蹲下的方镜辞握住着手。

    情深的目光自下而上,深深凝望,仿佛炙热骄阳,令人不敢直视。安国公主稍稍移开目光,便被方镜辞用手捧住侧脸。

    “阿诺。”许久未曾听过的名字自他口中倾吐出来,仿佛浸满蜜糖的蛛丝,将人密密麻麻缠绕住。他的目光深情炽热,令人无处可逃。“我很开心。”

    长久以来,他跟随着她的脚步,勇往直前,风雨无阻。明知前路坎坷,他无怨无悔。

    可是却并非没有一丝怨言。

    在她为了大庆挺身而出,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之时;在她战场之上负伤,却唯独瞒着他一人之时;在她对亲卫下属推心置腹,对他有所保留之时。

    种种怨愤堆积心底,几乎让他面目全非。

    忍不住阴阳怪气,忍不住尖酸刻薄,忍不住苛责刁难。

    可每当她露出为难神色,他又止不住心软。

    不忍她为难,又止不住怨愤。他在冰火之间焦灼,却又无法告知她一言一语。

    脸颊之上的手心也惹上炙热,热度从脸颊直直传到心底。

    安国公主不再回避他的目光,坦荡又直白勾住他的脖颈,微微俯身在那双吐出蜜糖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朝中之事暂且搁下,我们去城郊别庄小住一段时日,可好?”

    朝中事务每天都有,无穷无尽,还不如就此搁下。

    眼前仿佛炸开无数烟花,欢喜自心底蓬勃而生。方镜辞抬手抱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好。”

    第86章 番外一念之差

    阿暖的死讯传回长安城, 顾鸿生在书房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日书房门打开,顾雪茵瞧见他头上徒生的华发,着实愣怔了一瞬。

    顾鸿生一直是沉稳有礼、进退有度的, 甚少在人前失态。顾雪茵还是头一次瞧见他未换衣冠,满眼血丝的模样。

    “雪茵, 这段时间以来,我从未问过你,你可是自愿入宫?”顾鸿生眼中血丝未消, 望着她的眼神却格外清明。

    顾雪茵微微低垂了视线, 而后眉眼微抬,“父亲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够入宫么?”甚至不惜亲自揭露阿暖的身份, 将几乎已经愈合的创口重新揭开。

    顾鸿生眼眸微动。他微微抬眼望着院中一角, 眸中神色晦暗难辨。“我此生甚少后悔什么, 唯独让你入宫一事, 我终生都难以原谅自己。”

    “父亲……”

    “你年幼之时曾问过我, 为何与你母亲不合?”顾鸿生收回视线, 目光落于她身上, 沉重而又无比悲凉。

    上一代的恩怨本不该牵连到下一代,可血肉相连, 又如何能不牵连?

    “只因我心之所系, 从来都非你母亲。”

    顾雪茵沉默半晌,才缓缓问道:“可是阿暖的母亲?”自年幼时起, 母亲便深居后院竹林小楼, 安心礼佛, 不问世事。府中的好与坏, 她从来不管,从来不问。不是没有疑问的, 但是她素来聪颖,即便母亲从未说过,她也明白几分。

    顾鸿生并不意外她会这么问。顾雪茵素来聪慧,是非人情,她比很多人都看得明白。

    “阿暖,她很像青霜。”一样的坚毅,一样的隐忍,也一样的重情重义,知恩图报。

    顾鸿生第一次见到青霜,便是在庆王府的兰园花宴之上。那年冬天一反常态,格外暖和,百花早早开了。庆王府的兰园更是开了一片繁华。庆王妃性喜热闹,便广发请柬,遍邀长安城中世家子弟、名门闺秀前来赴宴。

    谁知天气突然反常,前一日还晴空万里,夜里便狂风大作。第二日清早便见地上白雪皑皑,处处银装素裹。

    请柬早已送出,兰园花宴便也由赏花变成赏雪。总归不过是富贵闲人的闲情雅致,赏花也好,赏雪也罢,都不会影响众人雅致。

    顾鸿生便是在兰园的一株杏树下见到了青霜。

    彼时她穿着一件枣红色大氅,白色的绒毛边衬得小脸莹白似雪。素白纤细的指尖勾着一只被冰雪覆盖的花骨朵,露出一段凝霜雪的皓腕,脸上的笑容如三月春风,暖沁心脾。

    脚下的枯枝骤然被踩断,响声惊得了树下佳人。

    佳人回眸,脸上并无惊慌失态,她依旧笑得灿若春风,娇艳动人。

    只是下一瞬,骤然被松开的花枝弹起,覆盖在花骨朵上的冰雪便抖落下来,直直落在了她头顶上。

    她小小惊呼一声,抖落了冰雪,再次望向他的目光依旧毫无惊慌尴尬,只有满目璀璨。

    长安城中从来不缺明媚鲜艳的女子,如春花娇灿,如夏花绚烂,如秋月娴雅,如冬雪凛然……他自问流连花丛,什么样的女子不曾见过,却唯独对此女子难以移开目光。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少女微微挪开目光。他心知自己举动过于冒犯,拱手正要致歉,便听见少女如山谷莺啼的声音响起——

    “玉花飞半夜,青霜见之心喜。失礼之处,还望顾公子见谅。”

    说罢,微微福身一礼。

    他难得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你认得我?”

    青霜抿唇一笑,笑容明媚灿烂。“顾公子与明允是同窗。”

    后来他便知晓,青霜是寄住于季府的表小姐,也是季家公子明允的未婚妻。

    他身为顾家公子,长安城中久负盛名的锦绣公子,身边向来不缺添香红袖,却唯独不曾料到,自己竟对同窗的未婚妻,一见倾心,而后久久难以忘却。

    曾几何时,他以为,季明允的未婚妻青霜,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女子,或貌若无盐,唯唯诺诺,或趋炎附势,仗势欺人。

    季明允生性洒脱,喜爱风流,对父母安排下的婚事极为不满,对旁人都能一副谦谦君子、温和有礼的模样,唯独提起家中未婚妻,却总是刻意露出一副冰冷厌恶的模样。

    他曾在风花雪月楼酒后放言——

    “为官不做戎边将,娶妻不该是青霜。”

    彼时惹得同窗一阵大笑,无视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纷纷哀叹他生不逢时、家有丑妻。

    可兰园花宴,惊鸿一瞥,本该转瞬即忘,但少女从容望来的目光却好似天上月、雾中花,令顾鸿生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他从未想过,那个被季明允深深厌恶、不愿提起的青霜,竟是这般鲜艳明媚、知书达理。

    寻常女子,倘若被未婚夫婿厌恶,少不得自怨自艾,可她身处凄风苦雨之中,却仿佛游走青山绿水之间,身边尽是鸟语花香、花团锦簇。

    她极富有才情,曾在簪花诗词会上大放光彩,赢得当世大家严先生盛赞。

    这般的女子,无论身处何处,都该是天上星、云端月,常人可望不可即。

    他望着眉宇紧锁的季明允,心底嫉妒有如火烧。

    可他毕竟出身世家,即便心底念念难忘,一身傲骨也不能做出有悖常理之事。

    况且时间终究是良药,能治愈所有创伤。

    只是他在等待时间治愈的过程中,却一而再再而三与那个可望不可即的女子相交。

    银装素裹的兰园花宴,不只造就一个人的相思,有人望着他分花拂柳、踏雪而来,亦是魂牵梦萦。

    收到季明允的请柬,并不在顾鸿生的意料之中。季家如今正值盛宠,风头一时无可企及。多少人想要攀附权贵,几乎将季家的门槛踏破。

    只是顾鸿生本就出身世家,骨子里带着世家子弟的轻傲,并不屑此举。

    故而他与季明允虽是同窗,却不过泛泛之交,私下甚少往来。

    他本可置之不理,但终究心底欲念作恶,还是前往了。

    请柬盖着季明允的私印,乃是私宴。宴席之上坐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和静县主。

    和静县主乃是清平王之女,清平王妃与季夫人是同宗姐妹,两府素来交好。看到和静县主出现在席上,顾鸿生微微一怔,而后便明白了这场私宴的目的。

    果不其然,宴席之上,季明允侃侃而谈,言辞之间对顾鸿生大肆称赞,又毫不掩饰夸耀和静县主,大有两人天造地设、无可比拟的架势。

    顾鸿生端着酒杯静坐,目光却别过和静县主,落到了陪坐一侧的青霜身上。

    青霜虽然是寄住季府之中,但因着季夫人的喜爱,平日里也帮着打理季家。她处事公允,尽心尽责,很是得府中上下欢心。此次季明允的私宴,便是由她安排,席间菜式更是根据每个人的喜好而特地准备。

    而她作为陪客,席间并不多言,却也不是一味沉默,总是在季明允话尽之时,恰如其分抛出一个话头,不至于冷场。言辞之间对和静县主也是多有照顾,不至冷待对方。

    她这般游刃有余、从容有度,很难让人想象得到,她不过是一个寄住季府的孤女。

    顾鸿生原本稍稍平静的心,仿佛再次被投掷下一颗小石子,激起阵阵涟漪。

    至此之后,盖着季明允私印的请帖便时常递到顾府。

    不是没有想过拒绝,只是每每看到请帖上娟秀的字迹,便总也克制不住——第二次赴约之后,顾鸿生便明白了,请帖乃是青霜所写。

    季明允向来不屑这等繁琐之事,他生性不羁,喜好自由,即便有心撮合顾鸿生与和静县主,也往往点到为止,并不强求。

    而青霜亦是这般。

    虽有不动声色撮合他与和静县主之嫌,却悄无声息,并不张扬,令人反感。

    是以顾鸿生越发觉得,两人会有此举动,乃是长辈所托。

    想通此处,心底蓦然迸发出无尽欢喜,好似撮合他与旁人之举只要不是青霜的本意,他便已心满意足,无限欢喜。

    只是在一次出游时,青霜与季明允相继借口离去,徒留下他与和静县主之后,他便知晓,有章 问题不可忽视。

    面对望着自己满心欢喜的少女,顾鸿生心底只余微微苦涩。他甚至止不住想象,离开的青霜又会如何与季明允相处?

    握在栏杆上的手蓦地收紧,浑身的戾气让少女徒然生出一丝惧意。无意间瞥见少女惊惧的神情,顾鸿生这才微微松开手,面向和静县主而立。

    “县主好意,鸿生有愧。”他的目光越过漫漫江水,投向不知名之处,眼底一片苍凉。“还望县主今后,莫再做这等无用之事。”

    少女蓦地红了眼眶,“你知我心意,为何还是次次赴约?”

    顾鸿生微抿着唇,不言语。

    和静县主眼底渐渐泛起泪光,“因为你心系之人?”

    她不是傻子,顾鸿生每次越过她的目光究竟投向了谁,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可她宁愿自己并不知晓。

    她到底出身尊贵,身负傲气,不堪受辱。擦干眼角水痕,她依旧是长安城中尊贵无比的和静县主。

    自此之后,季府再没有送过请帖。

    顾鸿生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又泛起无尽愁绪——不去季府,他便再也见不得青霜。不知她是否安好?不知她与季明允如何了?

    可朝堂局势变幻,他入了仕途,许多事也由不得自己。他被下放沧州做官,一去便是两年。再回来时,偌大的长安城风景依旧,却也难免物是人非。

    季明允为反抗与青霜之间的婚事,公然将一个风尘之地的女子养在别院,并与之生下一子。

    然而季家父母不齿他的所作所为,连同那孩子在内,一概不准其进入家门。而青霜不忍季家父子不合,跪在门前,恳请季父准许那女子与孩子进门。

    初闻此消息,顾鸿生又惊又怒。惊得是季明允那破釜沉舟之举,怒得是青霜的不自怜、不自爱。

    终究愤恨难平,他不顾风雨大作,朝着季府冲去。

    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寒意如影随形,他心头的怒火却更盛,浑然不去想他以何身份、用何目的冲去季家。

    天边惊雷乍响,他在季府门前看到了冒雨跪地的青霜。

    乍一瞧见他,青霜也是微微一怔。

    许久不见,往日里那个鲜艳明媚的姑娘眼中添了几许愁思,可她依旧从容有礼,不卑不亢。

    风雨之中,他放在心上的姑娘微微欠身,“顾公子……”话才出口,便被浑身湿透的顾鸿生一把抓住手腕,自地上拉起。

    触手一片冰凉,他心上的姑娘这般狼狈,为了却是一个并不值得之人。

    心底火烧得越来越旺,他眉间紧锁,眼神似有千斤重,“季明允他不值得!”

    不值得你这般忍辱负重,不值得你全心全意相待。

    青霜眼底的诧异褪去,将手挣扎抽出。

    顾鸿生这才惊觉自己举动的唐突之处。

    他与青霜之间,尽管相识,却连私谈都未曾有过。他这般孤注一掷、唐突冒犯闯到她面前,不过是心底的不甘与难平。

    可他这样一份情深不寿,在青霜眼底,注定不过一场笑话。

    “顾公子请回吧。”

    言辞清淡,仿佛他不过一个路人。

    可他本就是青霜生命里的路人。

    雨下的越发大了,鬓发紧贴在脸颊之上,他仿佛落水狗一般,落魄,不堪。

    微微一声叹息夹杂在雨声之中,青霜望着他的明亮眼眸之中忧思不减。“顾公子心意,青霜明白……”

    话音止在下一瞬,贴上来的身躯满是寒意,箍在身上的力度不容忽视。

    顾鸿生终究克制不住,将面前这个努力压制愁思的女子紧紧箍进怀中。

    肖想了无数次的人,真正拥进怀中时才发觉,竟是那般遥不可及。

    “青霜……跟我走……”

    叹息在耳边响起,青霜任他抱了不知多久,声音夹杂在雨声之声,仿佛雾中花、水中月,几不可闻。

    “我会成为明允的妻子。”

    箍在身上的力度缓缓松开,顾鸿生掰着她的肩,眼底满是惶恐震怒,“哪怕他与一个风尘女子有了孩子?”

    青霜盯着他的眼睛,依旧那般从容,那般镇定,“哪怕他与一个风尘女子有了孩子。”

    “……为什么?”

    青霜轻笑了一下,眼底锁着浓浓愁绪。“季家对我有养育之恩。”

    她因深受季家养育之恩,季夫人又对她视如己出,即便季明允冷待于她,甚至处处刁难她、羞辱她,可她深受季家之恩,又如何忍心让季家二老失望?

    顾鸿生只觉得一股寒意遍体而生,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住,“可是季明允并不喜欢你。”

    青霜又笑了一下,额上的雨水滑落之眼角,像是徒生的泪水。“他并非不喜欢我。”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的人生被旁人安排。

    她推开顾鸿生,再次于地上跪下。

    尽管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她依旧从容不迫。“顾公子的厚爱,青霜无福消受。”褪去了颜色的唇显出几分凉薄。“你我不过陌生人,这章 话,还请公子往后不要再说了,以免惹人闲话。”

    他放于心上的姑娘,在她眼底,他终究不过一个陌生人。

    回到府中,顾鸿生便大病一场。

    病中浑浑噩噩,高烧退了又烧,烧了再退,反反复复。

    等到病好,已是深秋时节。

    季家喜讯传来,季家为季明允与青霜办了婚事——尽管婚礼只有青霜一个人。

    季家对她的养育之恩,被她用一生的幸福来偿还。

    他在院中枯坐了一整晚,月色无声洒落,徒留一地孤寂的清影。

    自此之后,顾鸿生便不再关注季府的消息,即便于朝堂之上也远远避开季府中人。

    只是身在朝堂,利益牵绊,有太多事身不由己。

    与和静县主定下婚约,便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自从那次开诚布公之后,和静县主便不会再对自己有意。

    春来雪融,他与和静县主泛舟湖上,寂静之中便听闻和静县主轻声道:“你我婚约之事,本是父母所定。倘若你不愿意……”她到底心系顾鸿生,渴望着能与他共结良缘,后半句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顾鸿生垂眼望着湖面,水中柳绿垂影,他眉梢微蹙,一点儿愁绪凝结其间。“县主应当知晓,我对县主并无他意。”

    和静县主望着他,心底的那一点意难平到底喷薄而出。“可她如今已经嫁为人妇,你难道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强抢过来?”

    他眉间愁绪渐浓,“倘若她愿意……”即便与天下为敌又如何?

    和静县主再次负气离去。

    可婚约之事却无法就此作罢。朝中派系纠葛,错综复杂,最稳固的法子,便是联姻。

    突如其来的,顾鸿生尝到了季明允抗拒婚事的滋味——心有所念,却身不由己,即便是反抗,也不过是章 微不足道之举。

    ——他到底不是季明允,连反抗都不会那般毅然决然、破釜沉舟。

    无法拒绝,便只好劝解自己,坦诚接受。

    好在和静县主并非专横跋扈之人,她心思细腻,善解人意,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

    顾鸿生并非顽石,既然已与和静县主成婚,便尝试着放下。他与和静县主画眉,与她同进同出,着实过了一段堪称琴瑟和弦的日子。

    倘若不是季家出事,或许他可以就这样与和静县主看似和美的生活下去。

    季家出事并不突然,早在季贵妃香消玉损之时便已有征兆。虽然季贵妃之事令人唏嘘,但季家所作所为却并不值得他同情。他只可惜青霜以有孕之身一同被关押在狱中。

    瞒着和静县主,顾鸿生用尽了关系才辗转将青霜从狱中接了出来。可见面之时,青霜的第一句话却是求他救下季明允的那个私生子。

    这章 年青霜四处周旋,终于稍稍缓和了季明允与季家之间的关系,他与那风尘女子所生下的私生子也被接入府中。

    也因此,季家被问罪之时,那孩子也一同被关押狱中。

    望着不顾身孕跪在自己面前的青霜,顾鸿生却只觉得心头怒火四溢。垂落在侧的手紧握成拳,他铁青着脸色质问:“你到底还要为季明允付出多少?”

    青霜面容很是憔悴,因为身形瘦削,身怀六甲却并不明显。她即便有求于人,跪在地上,神色也并未有多少卑微,仿佛春日微风中的垂柳,静谧无声,坚不可摧。“季家于我有恩……”

    “所以你就要将自己的所有都献给季家,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只可惜,她的这份坚韧落在顾鸿生眼中,便只剩下满腔怒意——这是被他置于心尖之上的珍宝,丝毫不敢有半分亵渎。可她自己却不能自珍自爱,妄图将自身奉献于季家,以此偿还恩情。

    如何能够忍得?

    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青霜,期望她能给自己一个否否的答案。

    青霜微微垂着眼,并不答话。可瞧她神情,并未有半点想要反驳的意思,竟是无声默认了。

    顾鸿生只觉得心囗梗着一囗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一把握住青的肩,强硬逼迫着她抬起头,“哪怕我要你自荐枕席,你也愿意?”

    青霜被迫仰着头,目光却依旧平静如水,“倘若顾公子愿意搭救,青霜自当以身相报。”

    她的眼神清澈如水,无波无澜,无畏无惧,仿佛顾鸿生所言不过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从不被她看进眼中。

    顾鸿生自上而下望进她眼中,只觉得心头如同被扎上一把尖刀。

    青霜于他而言,始终犹如云端月,镜中花,可望不可攀。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了还季家的恩情,连自身都抛却,一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姿态。

    说不清心底的失望究竟有多少,他终究还是拂袖而去,就此将青霜扔在郊外的别庄,身边只有几个人伺候着。

    对他的安排,青霜安之若素,每日喝着汤药调理身体,偶尔天晴之时会在葡萄架下悠闲地晒着太阳。

    她仿佛是在别庄中修养,不问世事,安心度日。

    顾鸿生收到消息时,差点捏碎了手中茶盏。他不知道青霜哪里来的自信,赌他一定会出手相救季明允的那个私生子,才会这般镇定自若。

    可他的确是被青霜看透了心思,就算不是为了她,他也会义无反顾搭救。

    季家走到如今地步,虽说是咎由自取,可六王之乱是非曲直,早已不是一个对错能评定的。

    更何况,稚子何辜?

    朝中对于季家的落难,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无动于衷,亦有人身受季家恩德,心焦如焚,千方百计想要搭救季家。

    顾鸿生与那章 人联手,将季家尚未纳入族谱的私生子捏造了一个下人身份,成功将其营救出来。

    监牢之中,季明允早已不复往日意气风发样貌,他满脸沧桑颓唐,望向顾鸿生的眼睛之中只余感激:“顾兄之恩,明允无以为报,只能来世衔草结环,以报君恩!”

    顾鸿生静默半晌,方才问道:“你明明不喜青霜,为何还要娶她?”

    于他而言,青霜始终是他的心结,他始终想不明白,先前一直不喜青霜的季明允,究竟为何答应娶青霜。

    季明允显然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愣怔一瞬后才苦笑道:“那是青霜的心愿。”他并非不喜青霜,而是不喜青霜为了报恩,将终生都奉献于季家。

    更何况,他也知晓,青霜并不喜欢他。

    青霜与长安城中的很多女子都不一样,她深得严先生等诸多大家的盛誉,不管才学还是容貌,都属上佳。这样的女子,明明能有一个美满的未来。却因为季家的养育之恩,仿佛被囚困于笼中飞鸟,丧失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地。

    可他到底低估了青霜对于报恩的执拗,明知他已心系旁人,依旧困守于季家。

    他对青霜的感情,怎能是“爱”或“恨”能称述得了的?

    只是这章 并不足为外人道。

    他微微撩起眼望着顾鸿生,“你喜欢青霜。”并非问话,而是肯定。

    顾鸿生并没有丝毫意外。他从未想过隐藏对青霜的感情,也无需隐藏。

    “是。”

    季明允低敛了眼皮,笑了一声。“倘若青霜不是在季家长大……”

    话未说完,他便转过身去。“顾兄之恩,明允谨记于心。顾兄请回。”自此便不再与顾鸿生多说一句。

    营救季家那个孩子远比想象中简单得多,只是他未曾料到的是,和静县主会对他的出手反应这般大。

    彼时雪茵刚满一岁,正蹒跚学步。乳母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护着。和静县主紧锁着眉,眼神落在不知名处。

    小雪茵咯咯笑着扑进她怀里,她抬手想要抚上她的背,却在目光触及顾鸿生走来时,一把将孩子推了出去。

    顾鸿生快步上前,将被抱进乳母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接了过来。

    小雪茵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停止了哭泣,只是泪眼朦胧的模样格外惹人心疼。他微微拧着眉望向和静县主,“雪茵这般小,你怎么忍心……”

    可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和静县主厉声打断:“你忍心!所以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季家那个私生子救回来!”

    顾鸿生眸色顿时一沉,“你如何知晓的?”营救季家那个孩子的行动本就是机密,他从未向和静县主透露过。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和静县主面容满是怒意望着他。

    顾鸿生拍了拍显然被吓到的小雪茵,沉声问道:“ 此事你究竟从何处知晓的?”

    自成婚之后,和静县主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一副温婉模样,还从未用此等疯癫若狂的眼神望过他。“原来你也会怕吗?我还以为你为了讨她的欢心,将整个顾家置于火中都不顾!”

    顾鸿生面色更沉:“孩子在这里,你休要胡说八道!”

    “我是胡说吗?”和静县主怒极反笑,“你扪心自问,你会出手相救,难道不是因为她求着你吗?”

    她竟然知晓此事!

    顾鸿生心中一凛,顿时明白,郊外的别院中,有和静县主的眼线。

    迎着和静县主愤怒的目光,他蓦然冷静下来。将孩子交给一旁不知所措的乳母,吩咐她将孩子带下去,这才转脸望着和静县主。“你既已知晓,我无话可说。”

    他这般坦然的态度显然并非和静县主想要的。她红着眼眶质问道:“你连对我一句解释都没有吗?”

    顾鸿生静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我以为,你什么都明白。”与她的婚事,本就是自己求而不得的妥协,他以为她是知道的。

    和静县主仿佛承受不住一般,踉跄一步。她眼眸中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掉落下来。

    是啊,她从头到尾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是心存期待,以为与他的相敬如宾能维持到永远。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自欺欺人,她所以为的相敬如宾,自始至终不过是因为他不爱她。他的心里从始至终都是青霜。

    看到她这副模样,顾鸿生终究心存不忍。他上前一步,朝和静县主伸出手来,“你……”

    “别过来!”和静县主朝他吼道。

    顾鸿生僵立住,伸出的手微微垂落。

    “是我的错。”眼眶的泪水终究承受不住一般滚落下来。和静县主满面凄楚,“是我不该强求。”旁人或许不知,可她最是清楚。与顾鸿生的婚事不过是她仗着父亲的宠爱,强求而来。

    她以为顾鸿生答应与她的婚事,便会在心底为她留一个角落。可青霜早已占据了他整颗心,连她卑微祈求的一个角落都不曾有。

    自成婚以来,和静县主从未露出过这幅嫉恨凄楚的模样。

    顾鸿生微微愣怔,而后眼眸微垂。

    他自知搭救季家后人的举动有多么不合适,却还是义无反顾去做了。他告诫自己是不想季家就此绝后,但是心底却清楚明白——他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青霜。

    他的沉默无疑让和静县主看透了,她面如死灰。

    兰园花宴之上的惊鸿一瞥,从此便让顾鸿生进驻了自己的心。所以明知他有心上人,却还是忍不住抱着期待,期待他或许有一日会回头看看自己。

    可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自欺欺人下去了。

    顾鸿生为了青霜,连季家私生子都能搭救,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而她即便顶着顾鸿生妻子的名头,换来的也不过是他的礼待有加。

    她望着顾鸿生,眼泪仿佛一颗颗砸落下来,似乎要将她长久以来的自以为是砸碎。

    顾鸿生望着她,“倘若你要和离……”

    他这一言犹如当头一棒,和静县主猛地抬起头,“你休想!”

    明知道他心有所属,明知道他不会喜欢自己,可骨子里的骄傲让她无法低头。

    和静县主眼眸之中的泪光犹在,但是神情却变得无比坚定。“我不会和离的!”说完她转身离去。

    六王之乱刚刚平定,朝中诸事不少,加上青霜将近临盆,顾鸿生甚至无法在和静县主身上多留一丝关注。

    他为青霜寻来了长安城中最好的稳婆,日日守候在侧。

    然而在别庄中好吃好睡的青霜还是日渐消瘦下来。

    他别无他法,只能吩咐下人尽心尽力照看青霜。

    青霜临盆当日,守候在院外的顾鸿生听到稳婆说出“难产”二字之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暴雨如同瓢泼,哗啦啦往下冲刷。顾鸿生站在一墙之外,只觉得心被狠狠揪起。他从来不知道等待原来会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情。

    第二日天边露白之时,精疲力尽的青霜终于产下一个女儿。刚出生的孩子皱皱巴巴,可顾鸿生依旧从她的眉眼之间看到了季明允的影子。

    他无比清楚的认识到,怀里的这个孩子,身上流着的是季明允的血。

    然而还不等他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房中的稳婆便大惊失色冲了出来:“不好了,夫人血崩了!”

    听闻此言,顾鸿生慌乱得什么都顾不得,径直冲了进去。

    他到底大意了,忽视了潜在的危险,将青霜置于险境之中。

    经过一整夜的折磨,青霜面色灰败,瞧见她这般样子,顾鸿生抖着手几乎不敢靠近。反倒是青霜听到声音,拼尽全力朝他抬起手。

    顾鸿生被身旁的丫鬟提醒了一句,这才回神,快步走去。

    他握着青霜的手,只觉得触手一片冰凉。

    “季家的那孩子……劳烦你照顾了。”

    他本以为青霜会想要见一见她刚出世的孩子,可自她口中提及的,却仍旧是季家的那个孩子。

    顾鸿生的手不自觉收紧,却又在下一瞬察觉到,慌忙松开。

    青霜面容灰败,但唇角却有一丝释然的笑意,“我欠季家的……总算是还清了。”她这一生,长在季家,困于季家,活得丝毫没有自我。总算在此刻,偿还了季家的恩情,从此以后,海阔天空,她恢复自由。

    “只是欠你的恩情,此生无以为报。”青霜望着他的眼睛渐渐柔和。

    她从未用过这样的眼神望过他,她待他总是客套有礼,即便他以季家胁迫于她,她也总是风淡云轻,不以为意。

    “只愿来世……”

    话终究未说完,被顾鸿生握在掌心的手缓缓滑落。

    虚虚张开的手心缓缓握紧,耳畔是一片哭声。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顾鸿生将初生的婴孩取名阿暖,寄养于城郊的农户之中。而后回到府中,径直去了和静县主房中。

    自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他还是头一次踏进房中。

    瞧见他进来,和静县主面上微微露出一丝得意笑容,“你终于来了……”话音还未落,便被顾鸿生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

    她被打得脸侧向一边,耳边嗡嗡乱响。

    丫鬟婆子都被这一幕吓了一跳,慌乱上前将他拉开。

    和静县主捂着脸,不可置信望过来,“你打我?”

    “青霜死了。”顾鸿生的声音冷似寒冰,“你可满意了?”

    和静县主微微睁大眼睛,“怎么会……”

    “你在她的汤药之中动了手脚,难道不会想到她会是什么结果?”他没有想到,也不曾想到,和静县主对青霜的愤怒竟然到了如此地步。查出是青霜每日服用的汤药中出了问题,他追悔莫及。

    和静县主摇了摇,“我是对她的汤药动了手脚,可是怎么会……”

    “我从未想过,你竟是如此狠毒之人。”顾鸿生却不愿再听她多言,扔下这一句后,决绝离去。

    他终究是懦弱虚伪的,顾念权势利益,顾忌清平王府兴师问罪,竟然连亲手为青霜报仇都不能。

    在朝中有心人的运作下,皇帝终于记挂起季贵妃之好,将季家十六岁以上男子全部处死,女眷与幼子,皆没入奴籍,后世子孙永不得入仕。

    看似格外开恩,实则在季家后世子孙身上加上了一道枷锁。

    阿暖四岁那年,大庆内忧外患,半数山河沦陷,朝中人人自危,无暇他顾。顾鸿生趁此机会将阿暖接入府中,与雪茵养在一处。

    和静县主到底是有悔过之心,早已不问世事,每日青灯礼佛,对他将阿暖带入府中一事不置一词——清平王早在一年前故去,清平王妃更是一病不起。往日荣盛的清平王府,早已门可罗雀。

    进入府中的阿暖年纪虽小,却十分聪颖,即便顶着顾府二小姐的名义,也从不孤高自傲,为人处世甚是通透。

    顾鸿生一边爱怜她年幼懂事,一边又对她的身份耿耿于怀,难以生出亲近之意。

    阿暖虽然年幼,但是对人对事甚为敏感,顾鸿生待她不远不近,她也从不主动亲近。她长于顾府,看似无忧无虑,实则处处谨慎。

    府中反倒是雪茵与她更为亲近。

    雪茵性子要强,十四岁那年想要学琴,阿暖便擅自出府帮她寻觅良师。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找到了暂居于琴坊的沈季文。

    彼时沈季文以一手出色的琴技响彻长安城,雪茵能得到他的教导并非坏事,故而顾鸿生并未阻拦三个孩子的见面。

    只是随着沈季文出入顾府的时间越久,事情便越发往顾鸿生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无意间瞧见沈季文教导雪茵练琴时的样子,琴瑟和谐,宛若一对璧人。

    阿暖坐在一旁,撑着下巴乐呵呵瞧着。

    他心底顿时咯噔了一下,回头便将雪茵叫进了书房。

    雪茵与他并不怎么亲近,骤然被他叫进书房十分不解。但她还未发问,便听见顾鸿生说道:“雪茵,你该入主中宫。”

    他始终对沈季文心怀芥蒂,即便明知上一辈人的恩怨与他无关,也做不到听之任之。

    听了他的话,雪茵很是诧异,依她的身份,入主中宫并不是问题,但问题是她从未想过自己要入宫。顾家本是世家大族,也并不需要她牺牲自我、巩固权势。

    顾鸿生知晓她的疑惑,便将沈季文与季家如今的困境悉数告之。

    他虽然不与雪茵亲近,但对雪茵的性格十分清楚。雪茵聪颖高傲,亦自负。听闻沈季文之事,势必不会置身事外。

    事实证明,雪茵的确如此。

    她亲手斩断情丝,自此所有的努力都为入宫这一个目的。

    沈季文心怀愧疚,亦无力更改局面,自此也不再踏入顾府。

    事情的发展本该完全按照他的期许,只是他不曾料到,小皇帝竟会对阿暖上了心。

    阿暖像极了当年寄养在季家的青霜,顾忌雪茵的姐妹之情,也为了偿还养育之恩,誓死不愿入宫。

    他明知阿暖对小皇帝并非无情,却碍于当年之事,默许了阿暖离开长安之举。

    本以为阿暖此去,自此天高海阔,谁知却是阴阳两相隔。

    他此生甚少有后悔之事,青霜过世之事是一件,放纵阿暖离开长安亦是一件。

    可阿暖之所以会离开长安,追根究底,不过是因为他要雪茵入宫。

    只因他一念之差,他连青霜唯一留在世上的孩子也没有护住。

    望着眼底满是悲凉的雪茵,他眼前逐渐模糊起来。“雪茵,对不住。我不该强求你入宫。”

    第87章 番外驸马的宠妻日常(三)

    城郊别庄外有着一片郁郁葱葱的农田, 时值夏末,间或有农人于田野见辛勤劳作。

    “殿下倘若想去瞧瞧,明日我们便可来此处瞧瞧。”方镜辞一边说着, 一边递来一碗消暑的酸梅汤。

    虽是夏末,但天气依旧炎热。马车上备着的酸梅汤用冰块镇着, 冰冰凉凉,十分解暑。

    安国公主放下车帘子,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才品尝出一丝沁骨的凉意,便被方镜辞收回了碗。“不可贪凉。”

    她有着体寒的毛病,虽不严重, 但方镜辞却时时刻刻记在心间, 每每准备膳食, 总是小心翼翼。

    安国公主也不恼, 自果脯盘中捞起一块白桃干, 放入唇齿间, 才微微笑着道:“不去。”

    她畏寒又怕热, 这段时日在公主府里,只要日头一出, 连门都懒得出。捧着冰镇的瓜果甜汤, 一待便是一整天。

    方镜辞担忧她吃太多凉食,每日上朝前总要千叮咛万嘱咐, 她总是当面应了好, 一转头恨不得抱着冰块往嘴里灌。

    幸好承诺已久的城郊别庄之行终于开始了, 能日日监督着她的膳食, 方镜辞这才稍稍安心几分。

    他将安国公主粘在唇角的粉末用指腹轻柔抹去,神色间满是宠溺:“殿下这般怕热, 也不知往年在军中是怎么过的?”安国公主在军中素来与一众将士别无二致,从未听闻她搞过特殊待遇。

    不让喝冰镇的酸梅汤,果脯吃多了又有几分腻,安国公主有几分兴致缺缺,“十一有时会为我送来几个凉水浸过的瓜果。”

    但是军中条件毕竟艰苦,一个夏日能吃个三五次便是极大的幸运。

    方镜辞心头泛起微微的酸涩,既是为她在军中受苦而酸涩,又是为她在不经意间提起十一而酸涩。

    像是瞧出了他的不自在,安国公主慵懒的语调漫不经心拐了个弯:“但他总归没你这般细致用心,送来的瓜果总是不够凉。”方镜辞对她的好,不光是在膳食方面,吃穿用度,他几乎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

    连钟叔都时常感慨道:“自从府中有了驸马爷,殿下的吃穿用度都不需我费心了。”

    方镜辞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殿下想吃什么,可尽管与我说。”

    安国公主唇角不自觉上扬几分,面上却还端着架子:“不是说,不能贪凉么?”

    她这番小心思,方镜辞看在眼里,并不说破,只是唇角的笑意多了两分无奈:“有我在,总不会让殿下吃坏了身子。”

    安国公主这才心满意足,语调慵懒,不紧不慢提起想吃的东西。

    方镜辞眼底满是笑意,一边用心记着,一边掀开车帘一角,吩咐车夫再快章 。

    等到了别庄,早有下人等候多时。

    稍作梳洗,方镜辞便牵着安国公主的手,将她领到桌边。“来之前便吩咐他们备下,虽没有殿下方才所说的几样膳食,但也都是章 清爽可口的小菜。”他一边说着,一边执筷为安国公主布菜。

    都是章 家常小菜,虽不如公主府中菜式精致,但胜在清爽可口。尤其一道炝炒豆腐丝,入口即化,甚得安国公主喜爱,一不留神,便多吃了一章 。

    饭后,方镜辞带着她在别庄散步。

    别庄很大,几进几出的院落,后院还有着一方望不到边际的湖泊。湖边有乘凉的水榭,四周垂落着竹帘子,有风吹来,竹帘相撞,发出铛铛作响之音。

    安国公主几步来到水榭,在临水的一面凭栏而坐。湖水清澈,细细瞧着,可见游鱼间或其间。

    她瞧着有趣,正欲唤人拿来鱼食,抬头便见到方镜辞从下人手中接过一盘鱼食。

    “湖中游鱼都是野生,殿下若有兴致,也可执鱼竿垂钓。”他款步而来,容姿万千,甚是好看。

    安国公主目光游移,落在洒满阳光的湖面上,“太热,不去。”

    方镜辞轻笑一声,在她身侧落座。“我们可以多住章 时日,等到天凉,再去垂钓。”

    北魏已灭,大庆又与南齐交好,安国公主这段时日空闲了不少。但与之相反的便是方镜辞。新帝登基,他如今身为帝师,自然比起先前,要繁忙不少。

    安国公主有章 狐疑,“朝中近来无事发生么?”

    方镜辞微微笑着:“有殿下坐镇,能有何事发生?”

    安国公主知他所言非虚,崇安大殿柱子上的刀痕犹在,哪个不长眼的官员有胆子犯上作乱?但没胆子犯上,却少不了有胆子兴风作浪之人。

    方镜辞却道:“自古都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只要不是动摇大庆根本,或是阻挠新政推行之举,都是章 无伤大雅之举。殿下大可不必时刻记挂。”

    听他此言,即便朝中有章 预料之外的事,但大体都在他掌握之中。安国公主便安下心来,就此享受闲散时光。

    只是闲散时光还未开始享受,尚有一件事急需解决。

    晚膳过后,方镜辞将安国公主送回了房,正要转身离开,便被人拉住了衣角。

    方镜辞微微一怔,而后微笑着问:“殿下?”

    安国公主扯着他衣角,眼睛自下而上望着他:“你要去哪?”

    虽然不解,方镜辞却仍是老老实实回答:“回房。”

    说罢便见安国公主眼中流露出丝丝不满,“驸马不与我同睡么?”

    她问的这样直白,身边伺候的婢女不禁掩唇轻笑。方镜辞稍稍愣怔了一瞬,而后反手握住她的手,“殿下……”他从未想过,这话会由安国公主先说出口。

    安国公主却以为他要推辞,忙吩咐婢女:“快去将驸马的东西搬过来!”

    婢女得了她的吩咐,溜得比兔子还快。

    方镜辞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殿下此举……”他还斟酌着字眼,却听到安国公主诚恳道:“曹将军他们说,夫妻之间,本该如此。”

    同床共枕,才能琴瑟和鸣。

    方镜辞怔了怔,才失笑起来,“原来殿下频频召见曹将军他们,竟是为了此事。”

    安国公主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驸马还未曾说,愿意否?”

    哪有什么不愿意?只有近乡情怯,情不知所起罢了。

    红烛摇,灯影乱。早该在新婚之夜发生的事,到如今才算是水到渠成。

    安国公主躺在锦被里,散落的发丝如同水墨画,与锦被之上的华彩锦绣相映。方镜辞俯低身子,发丝与她的缠绕在一起。十指相扣,曾经的遥不可及,如今被他拥进怀中。

    他面上神色虽然沉静,眼底却炽情一片:“阿诺。”

    安国公主本以为他是要说什么,可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却等来他在耳边又一声的:“阿诺。”

    她这才知晓,他其实只想叫她而已。

    她可以是大庆的安国公主,被无数人憧憬尊敬,却只是他一个人的阿诺,置于心尖之上,珍之重之。

    别庄的日子过得飞快,接到宫中消息时,安国公主难得生出一丝不满:“不是说,近日朝中无事发生么?”为何宫中却急急忙忙递来消息?

    倒是方镜辞瞧过信件,转手递给安国公主,“是陛下病了,太后担忧,这才传召殿下与我入宫。”

    安国公主草草瞧了几眼,便知太后为何担忧——小皇帝在是在栖霞宫的慕太妃处吃了一块糕点,回去后便高烧不起。

    起初宫人们只觉得小皇帝是受了凉气,但高烧了一整日,连太后都惊动了,这才急急传消息给方镜辞。

    “慕太妃……”安国公主起了个话头,什么也不曾说,只是瞧着方镜辞。

    方镜辞知她为何瞧着自己——栖霞宫的慕太妃,便是他那位表妹,慕云裳。

    当年慕云裳执意进宫,得封慕妃。进宫三年,便为赵琦诞下一子。本以为诞下皇子,便能与皇后一较高下,谁知她皇妃才做了四五年,赵琦便早早驾崩。

    如花一般的人儿,如今却只能守着幼子,虽有着太妃封号,但方镜辞为避嫌,甚少与之往来。故而偌大的深宫,她孤苦无依,无人相帮。

    但偏偏是她如今这般境地,谁也不敢保证,她不会起章 别样的心思。

    “宫中情况如何,如今尚不好说。”方镜辞知晓慕云裳性子,倘若身处绝境,她难免不会孤注一掷。

    也正因此,他虽从未去瞧过云裳,却不乏着人前去敲打她。

    ——但也难保不会有人动了歪心思,在慕云裳耳边说章 不该说的。

    有了这章 担忧,安国公主与方镜辞不便继续住下去,匆匆动身回长安。

    宫中,龙榻之前围了一圈御医,太后顾雪茵端坐在其后,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却不怒自威。御医们兢兢战战请完脉,又互相交谈一番,这才派一人出来回禀道:“陛下只是风寒……”

    “可有中毒迹象?”顾雪茵不想听他们废话,直接问道。

    御医们不禁腿抖一下,而后才迟疑道:“老臣着实才疏学浅,并未诊断出陛下有中毒的迹象。”

    顾雪茵眉心微蹙,训斥道:“你们是宫中御医,给天子治病,也敢说自己才疏学浅?”

    御医们哗啦啦跪了一地,口中直呼死罪。

    顾雪茵不胜其烦,却也知道皇帝还需他们诊治。故而稍稍缓和了脸色,“陛下何时能醒过来?”明明请过脉,也吃过药,可年幼的小皇帝烧红了脸,躺在被窝里,怎么都叫不醒。

    御医们你推我、我推你,半晌才推出一个人继续答话:“或许是药效太慢,需要等候一阵,再观察观察……”

    “即使如此,便有劳几位御医,在陛下醒过来之前,先不要离开。”

    听得此声音,原本就腿抖脸白的御医们更是脸色惨白到了极点,慌忙转向来人:“参见公主殿下,参加侯爷。”

    安国公主理都未理他们一下,朝着龙榻直奔而去。倒是跟在其后的方镜辞伸手虚抬,免了他们的礼。

    顾雪茵起身迎了上来,“陛下烧得太久,我实在寝食难安。”

    她眉宇间忧色可见,方镜辞行了一礼才道:“有御医瞧着,想着不会有事。”

    倒是安国公主摸了摸小皇帝额头后,瞧见他眼睫微颤,急忙召来御医再次诊脉。

    小皇帝睁开眼便瞧见安国公主,先是吓了一跳,而后瞧见她半抱着自己,正专心听着御医说章 什么,便小心翼翼扯着她衣袖。

    见她似乎没有察觉,手又紧攥着一大片衣袖。

    心底正高兴,一抬眼便与老师方镜辞撞个正着。

    他眨了眨眼,在方镜辞的盯视下,不情不愿松开了安国公主的袖子。

    倒是与御医说完的安国公主不着痕迹瞪了方镜辞一眼,而后才垂眼瞧着刚刚醒过来的小皇帝,“陛下饿不饿,可要用膳?”

    小皇帝是听着她的军功战绩长大的,心底对她崇拜得不得了。闻言立马拽着她袖子,虚弱道:“皇姑姑陪着我用膳。”

    安国公主并不喜欢带孩子,也搞不懂她这个能夜防小儿啼哭的公主哪来的荣幸,能招来小皇帝的喜欢。往日里她都是能不进宫就不进宫,但这会儿小皇帝刚刚醒转,她还是心软了一下,便道了一声好。

    御膳房早已备着膳食,就等着小皇帝醒来。

    小皇帝仗着病人的身份,依偎在安国公主怀里,被她喂着粥。

    只是安国公主从未没做过这种事,舀起的粥不是烫了就是多了,偏偏还被帝师方镜辞牢牢盯着,他吃了几口就推开安国公主的手,小声说道:“朕不吃了。”

    安国公主垂眼瞧着几乎没动的半碗粥,着实觉得小皇帝难伺候。

    倒是顾雪茵不动声色自她手中接过碗,舀起一勺粥送到小皇帝嘴边,“陛下再吃一章 ,这样病才能好得快章 。”

    小皇帝看了看安国公主,见她依旧抱着自己,并未走开,这才乖乖张口吃这着粥。

    倒是方镜辞见状,敛了目光道:“太后娘娘与殿下陪着陛下用膳,微臣去去便回。”

    安国公主专心瞧着小皇帝用膳,倒是顾雪茵捏着勺子转过脸,微微颔首,“有劳侯爷。”

    即便方镜辞不说,她也知晓,他去的地方,无非是慕太妃的栖霞宫。

    听闻他来,慕云裳猛地站起,而后又急忙问身边宫娥,“快看我妆容是否花了?”小皇子赵祉正拿着笔,一字一字临摹着,瞧见母妃这般兴高采烈的模样,像是极为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但慕云裳也没理会他这会儿的分心,仔细收整了一番妆容后,才急急命人道:“快将侯爷请进来。”

    稍许之后,方镜辞进来。

    慕云裳急急迎了上来,“表哥怎么突然……”话还未说完,便见到方镜辞行了一礼,而后恭声道:“参见慕太妃。”

    未完的话一下子被噎在了嗓子里。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掺杂了苦涩,还礼道:“侯爷。”

    方镜辞脸色未变,“微臣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太妃娘娘说。”他说完,殿中宫人便都退了下去,还带走了正抬头瞧着这边的小皇子。

    慕云裳脸色蓦地一变。

    “陛下如今年幼,有章 东西吃不得,想必太妃娘娘心底也清楚。”

    慕云裳脸色未缓,却还强颜笑着:“哀家不明白侯爷所言。”

    方镜辞望着她,她还是如花的年纪,眼角眉梢哀愁不减,平添了几抹岁月痕迹。他叹息一声,终究忍不住唤道:“云裳……”

    慕云裳眼泪哗地掉落下来,砸湿了她脚上的云面桃花绣鞋。

    “当年我曾劝过你,是你一意孤行,定要入宫。”方镜辞对她梨花带雨的模样视若无睹,只是话语里到底多了几分惋惜。“如今新帝已立,你便安心将祉儿带大,不要起章 不该有的心思。”

    “表哥难道不该支持我的孩子为帝吗?”慕云裳泪眼朦胧望着他,“我为太后,你做摄政王,将这大庆的天下据为己有……”

    话音未落,便被方镜辞狠狠扇了一巴掌。他眼里戾气未消:“这种话,往日不该说,这种心思,往后也不能有。”

    慕云裳捂着脸,执拗与他对视,眼底满是不服与怨恨:“凭什么?”

    她眼底隐隐透出一丝疯狂,不甘叫嚣着:“论亲疏远近,我与祉儿是表哥至亲,赵祎算什么东西!”

    瞧着她这般癫痴若狂的模样,方镜辞沉着脸色怒吼一声:“放肆!”

    慕云裳却又痴痴笑起来:“不过就是个黄口小儿,倘若不是仗着有安国公主在,他又何本事站于朝堂之上,接受万民朝拜?”她脸上还挂着泪,配合着方才还癫痴若狂的模样,愈发像是犯了癔症。“就连表哥,之所以会帮扶他,难道不也是因为安国公主么?”

    说着,又转笑为哭,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瞧着十分可怜。

    可方镜辞却无半点怜惜之意,冷冷望着她:“是。”

    他毫不犹豫的承认仿佛利刃一般,直直插入慕云裳心窝,她忍不住捂着心口后退一步,大颗大颗的泪珠决堤一般从眼眶争先恐后涌出。

    “当年我为拒绝其他人的求亲,从未否认过对你的心意。”方镜辞的语调柔缓,可话里决绝的意味却无半分遮掩。“虽是无奈之举,但这章 年我终究欠你一个道歉。”

    慕云裳仿佛承受不住似的,再次后退一步。边泪如雨下,边摇着头,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

    “你决定入宫,我本以为你是想清楚了。如今看来……”到底是一同长大的情义,方镜辞眼底的冷冽也消散了两分,“这章 年,对不住了。”

    他在慕云裳崩溃的眼神中一字一句道:“我从未倾心于你,给你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当真是对不住你。”

    ***

    离宫之时,走在方镜辞身侧的安国公主没忍住偷瞧了他几眼,立马被敏锐的平南侯察觉。将她微微透着凉意的手指笼进掌心,才状若不经意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安国公主歪着头想了想,毫不犹豫夸赞道:“在瞧平南侯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平南侯一个没留神,顿时被呛住,侧过脸咳了好几声,才在安国公主的打趣目光中强装镇定:“殿下怎可……怎么如此……”

    想了半晌没想出什么词适合形容安国公主此言,只好侧过脸,右手抵着唇边,再咳一声。

    倒是安国公主瞧得兴致盎然,忍不住再次打趣道:“夸一夸我的夫君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明明小渝公公带着宫娥跟在身后,她竟然这般大言不惭。平南侯头一次体会到了窘迫的滋味。

    小渝公公带着宫娥们落后几步,乐呵呵瞧着前方公主驸马和乐融融又情意绵绵的模样——当初十分不被看好的赐婚,如今却也是整个大庆人人羡慕的良缘。

    方镜辞抵着唇边轻咳了一声,这才问道:“殿下不问我方才去了哪里?”

    安国公主却不怎么在意,“无非是栖霞宫。”

    她从未将慕云裳看进眼里,即便她如今带着小皇子,住在栖霞宫。于安国公主而言,那也不过是赵琦后妃罢了。

    方镜辞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安国公主对他的信任,忧的是安国公主的不在意。

    倒是安国公主瞧出了他的纠结,坦言道:“驸马为人,风光霁月,不同流俗。”

    只这一句,即便知晓她是哄着自己高兴的,也令方镜辞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跟在后头的小渝公公与宫娥们瞧着,忍不住相互道,公主与驸马感情真好啊!

    原本打算在城郊住上十天半个月,被小皇帝突如其来的病倒打乱。先前国事都已做好了安排,小皇帝那边也有几位太傅教导,是以方镜辞便未急着回朝。

    夏日还未彻底过去,天气仍旧有章 炎热。他便哄着安国公主去青莲池游湖。

    安国公主嫌热,本不想去,但架不住方镜辞低垂着眉眼,一副无比失落的模样:“殿下曾亲口与我说,待到来年,要与我一同前往青莲池观赏荷华。”

    他轻抬眼眸望着安国公主,眼底并无半点指控,只有一丝丝、一缕缕的哀伤:“只因北魏战事耽搁了数年,却就此成了无法实现的……”

    话还未说完,安国公主便丢开团扇,自软塌上起身,“走,游湖去。”

    说是游湖,不过是船停泊在湖边一处阴凉地,方镜辞买来青莲池畔的各色糕点,又为她斟了一杯荷叶茶,“虽说荷华已经开败,但残枝断叶别有一番风致。殿下又何苦总是待在府中?”

    安国公主喝着冰镇的酸梨汁,摇了摇团扇,吐出一个字:“热。”

    方镜辞接过她手里团扇,笑着道:“我倒是知晓一个地方,即便是夏日,也不怎么热。”

    安国公主不甚感兴趣:“大庆以北,偌大的疆土,都不如长安城热。”

    “那么殿下想要去么?”

    安国公主挑眉望着他,“是哪里?”

    方镜辞递过一封信来,“燕云城。”

    安国公主顿时失了全部兴致,“不去。”

    方镜辞微微笑着:“殿下可还记得,我曾传消息到南齐之事。”

    安国公主想了想,便记起,南齐皇帝当太子之时,有位备受宠幸的琴娘。南齐皇帝登基为帝后不久,那位琴娘便故去了。

    只是当日方镜辞曾说,那位琴娘并非故去,并将此消息传回南齐。

    她心中一动,不禁问道:“那位琴娘如今在燕云城?”

    方镜辞点头,“听闻南齐皇帝也乔装去往了燕云城。”

    原来去燕云城避暑是假,先去探望南齐皇帝是真。安国公主眉心不禁微皱:“南齐皇帝踏入我大庆领土可有文书?”

    方镜辞扬了扬手中信纸:“这便是沈兄传来的消息。”沈季文自从去了南齐,便一路扶持南齐皇帝登上帝位,如今更是南齐皇帝的股肱之臣。

    安国公主挑起一侧眉梢,“沈公子这般明目张胆传消息与你,就不怕日后南齐皇帝问罪于他?”

    方镜辞却笑道:“南齐皇帝不但不会问罪于他,相反,还会大大嘉奖。”

    “为何?”

    方镜辞却不肯直言,只是高深莫测道:“算算日程,南齐皇帝不日便会到了燕云城。”他望着安国公主的眼底满是情义,笑意如春来雪融,暖入心头:“殿下可要随我前去,共赏一出好戏?”

    安国公主虽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出于对他的信任,还是欣然点头。

    方镜辞唇角笑意渐深,目光柔切落于安国公主身上,朝她伸出手:“此去燕云城,路途遥远,殿下可否与我一道看繁花似锦,云卷云舒?”

    此去一路,有烟雨蒙蒙的偏僻小镇,细雨如织,连绵不绝,将青石板路染得又湿又滑;有长河落日的西北大漠,满眼黄沙,无边无际;有山间白雾缭绕,仿若仙境;有桃花飘落湖中,激起阵阵涟漪……

    安国公主将手搭在他手心,眼底笑意如山花灿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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